九十六岁的许渊冲鹤发白眉,声如洪钟。作为和傅雷、钱锺书同时代的资深翻译家,他已出版了一百二十多本译作和翻译理论著作。中国的古代经典被他译为英文和法文,而外国文学名著又被他译为了中文。
这位老先生崇尚勇士精神,最好比试。一部外国名著动辄数十种译本,譬如《红与黑》就先后有赵瑞蕻、罗玉君、罗新璋、张冠尧等名家译过,不同译本孰优孰劣,旁人常说“各有千秋”。只有许老先生不喜欢这么说,他来下结论总是:“我比别人译得好。”他还向来喜爱在名片上自我推介,印上“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遗欧赠美千首诗,不是院士胜院士”等。“我们中国人,就应该有点狂的精神。”他对自己竖起大拇指。
多年来,许渊冲是翻译界的“少数派”。也许有人会对他张扬的个性、独特的翻译之道颇有微词,但他在中、英、法三种文字之间互译之创举以及业绩之丰硕,确实无可辩驳。2014年,他获得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如今,年过九旬的许老先生仍笔耕不辍。
朗读者 访谈
董卿:大家看到现在大屏幕上的这句英文诗:Love once begun,will never end.The lovers may die for love,in China the dead in love may revive.其实它是源自《牡丹亭》当中的一句唱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那么是谁把《牡丹亭》翻译成了英文呢?是一位老人,他不仅翻译了《牡丹亭》,《诗经》《楚辞》《唐诗》《宋词》《西厢记》他都翻成了英语和法语,同时他又把《追忆似水流年》《红与黑》、莎士比亚等等翻成了中文。可以说因为他,我们“遇见”了包法利夫人,我们“遇见”了于连,我们“遇见”了李尔王;也因为他,西方世界“遇见”了李白、杜甫,“遇见”了崔莺莺、杜丽娘。他就是今年已经九十六岁的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
许先生上来就给我递了张名片: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北京大学许渊冲。您是见了谁都递一张这个名片吗?
许渊冲:我的名字已经比名片还响了。名片不送人家也知道。
董卿:您这名片上“书销中外百余本”,这是实事求是,后面还加了一句,“诗译英法唯一人”,您不怕这名片递出去了,别人会有想法啊?
许渊冲:我实事求是。“书销中外百余本”,书在那儿了。“诗译英法唯一人”,这也是事实。这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六十年前,也就是1958年,我已经出版了一本中译英,一本中译法,一本英译中,一本英译法,就是说六十年前我已经一样出一本了,那个时候全世界没有第二个人。
1942年我翻的第一本书。翻诗是1939年。1939年对我而言,是个奇遇年。老师我碰到钱锺书。男同学,碰到杨振宁;女同学,碰到了周颜玉。我翻的第一首诗,就是《别丢掉》。
董卿:林徽因写的《别丢掉》,是您翻的第一首诗。
许渊冲:其实翻这个诗是因为喜欢一个女同学。
董卿:为什么喜欢女同学要翻这首诗呢?
许渊冲:《别丢掉》是林徽因写给徐志摩的。林徽因热爱徐志摩,但是她嫁给了梁思成。结果徐志摩的飞机撞山死了。林徽因走过徐志摩的故乡,见景生情:一样是明月,一样是隔山灯火,只有人不见,梦似的挂起。所以见景生情啊。我感觉林徽因这个情感很真、很美,所以就把这个诗翻成英文了。然后寄给她。当时我写信给她,不知道她已经有人了。
董卿:所以您翻那个《别丢掉》也是白翻了。
许渊冲:也没有白翻,五十年后她给我回信了。
董卿:五十年后她才给您回信?
许渊冲:五十年后我得了大奖,报上登了。她在台湾看到这个消息,就回了我这封五十年前的信。在那个时候我也结了婚,她也结了婚。生活的每一天都能欣赏,失败有失败的美。回想当年,感觉还是很美的。而且我认为人生最大的乐趣是创造美、发现美。同样一句话,我翻得比人家好或者翻得比自己更好,在我就是乐趣。这个乐趣很大,别人夺不走的。
董卿:其实老爷子现在每天还要工作到凌晨三四点钟,一般的年轻人都做不到。
许渊冲:我喜欢夜里做事。这也不是我说的,我“偷”来的,“偷”谁的?偷爱尔兰一个诗人托马斯·穆尔的。他说:The best of all ways(一切办法中最好的办法),To lengthen our days(延长白天最好的办法),To steal some hours from the night(是从夜里面偷几点钟)。
董卿:就是熬夜。(全场笑)
许渊冲:我就是每一天从夜里偷几点钟来弥补我白天的损失。
董卿:您现在天天还翻什么呢?
许渊冲:最近在翻莎士比亚。
董卿:还在翻莎士比亚,您不是已经翻了莎士比亚悲剧?
许渊冲:莎士比亚已经翻译出版了六本,一共交稿了十本。说老实话,能出一本是一本,不敢吹牛。活一天是一天。
董卿:我们现在都要定个小目标是不是?
许渊冲:如果我活到一百岁,我计划把莎士比亚翻完。
董卿:把莎士比亚翻完就意味着还有三十多本呢。
许渊冲:不到三十本。
董卿:我发现每一个小目标都很宏大。不过,对许老先生,我之前是很佩服他,今天跟他面对面交流之后,我很喜爱他。我就觉得,他怎么还能有这么充沛的情感!不仅仅是精力,是情感。在说到某一个动情处的时候,立刻就热泪盈眶。热泪盈眶是心还很年轻的标志。而且一说到翻译,他真的是乐在其中。你跟他说什么他最后都给你绕回去,绕到他想说的那件事情上。他真的很了不起。“床前明月光”我们都会背,但怎么翻?哪个英文好点儿的跟我说你敢翻。
许渊冲:这个不难翻。(全场笑)“床前明月光”是说月光如水,Pool of light,然后“低头思故乡”翻的是(Bowing) In homesickness I’m drowned,我沉浸在乡愁中。就是说我把乡愁也比作水,把明月光也比作水,这样,我就胜过前人的译本了。月光如水,我乡愁也如水,这样也就把那团圆的观念大概翻译出来了。不能光翻字,要想意蕴,这就是翻译的妙处,也是我得到乐趣的地方。
董卿:也难怪许先生翻译的《中国古诗词三百首》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评论为是“伟大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样本”。但是你们都想不到,2007年,老先生就得了直肠癌,那个时候医生说,最多也就七年的生命了,是吧?
许渊冲:是。看见没有,生命自己可以掌握的。医生说你是七年寿命。我说七年也不错嘛!能活七年,我喜欢什么做什么。
董卿:那个七年您一样在工作是吗?
许渊冲:我七年还做出来不少呢。我记不住多少了,反正我照常做我的事,结果活得好好的,没事。
董卿:不仅活得好好的,到了2014年,就是医生所说的那个原本生命的终点,还拿了一个最高奖项。
许渊冲:对了。我已经忘记他说的话了。不知道哪一个作家说的了:生命并不是你活了多少日子,而是你记住了多少日子。你要使你过的每一天都值得记忆。
董卿:说得真好!许先生当年念西南联大。西南联大的校歌中有一句:中兴业,须人杰。为了我们的国家,必须要成为杰出的人才。您做到了。再次向您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