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下

从那时起,我们开始了遍游美国的旅行。在各种类型的住宿地中,我很快就喜欢上了“实用汽车旅馆”——干净,整洁,安全隐蔽之处,是睡觉、吵架、和好、贪婪而违法私通的理想地。开始,我害怕周围不断增长的怀疑,急急地付了两套房的钱,每套都有一张双人床。我不知道此种男女分组式的安排意义何在,既然这样不完全的分离,即将房间分割成两个相连的爱巢,只能写就关于隐私的伪打油诗。不一会儿,此种正当杂交的想法就具有了可能性(两对年轻人快乐地交换伙伴,或是一个孩子装睡亲耳听到悉悉碎碎的响声),这使我勇气倍增,偶尔也占用有一张普通床加一张儿童床、或有两张单人床的房间。那是天堂的监狱,黄色的窗罩垂落在地,创造出威尼斯清晨的幻景和阳光灿烂,而实际上,那是宾夕法尼亚,下着雨。

我们知道——我们已知,用福楼拜的腔调说——在夏多布里昂风格的巨大树丛下的那幢石头别墅,砖墙,泥砖墙,水泥天并,建在《汽车联合会旅行手册》描述成“荫凉”或“宽阔”或“风景如画”的地方。有一种木屋,四周是多结的松木,其金褐色的光泽让洛想到了油炸小鸡的骨头。我们看不上那种用石灰粉刷过护墙板的小木屋,泛着一股下水道气味或什么别的阴潮、刺鼻的恶臭,真是无以夸耀(除了“不错的床”),一位面孔呆滞的女房东时刻准备她的赠与(“……啊,我可以为您……”)遭人拒绝。

我们已经知道(这是皇室玩笑)那些大同小异、千篇一律的旅店名——诸如“夕阳汽车旅馆”、“上流之光别墅”、“山巅之院”、“松景院”、“山景院”、“天际院”、“公园广场之院”、“碧野”、“麦克之院”——;将会构成的诱惑力。招牌上有时也会有特别标明,比如“欢迎儿童,爱畜准许”(你受到欢迎,你被准许)。那种旅店的浴室大多是砖瓦顶的淋浴,喷头装置形状各异,但共同点,就是都有坚定的反非宗教特性,一种嗜好,正洗着,突然间水流疯了般变得滚烫,或盲目地骤冷下来,而这些都要看你的邻居是拧开了凉水还是热水,目的便是剥夺你继续享受仔细调好了水温的淋浴的权利。有些汽车旅店在马桶上方贴有说明(毛巾非常不卫生地堆在池上),要求宿客不要往池里扔垃圾、啤酒听,纸盒、死婴;别的地方还在玻璃下贴有特别告示,比如“行为准则”(骑车:你经常能看见骑车人刚结束一次浪漫的月光旅行,从“主街”过来。“经常是在凌晨三点,”不那么浪漫的洛讥笑道)。

我们了解了各种类型的汽车旅店管理员、改造过的罪犯、退休的教师以及生意大失败者,一般都是男性;也了解了女性中慈母式、伪淑女式和假装贵夫人式的种种人。有时,火车在又热又潮的恐怖深夜发出一绝望的长啸,混杂着力量与歇斯底里,拖出撕心裂肺、不祥的回声。

我们躲开了“旅行者之家”,那种乡间丧屋似的地方,样式陈旧,倒还雅致,无淋浴设备,粉白色的闷热卧室里摆设着精致的梳妆台,以及女房东的孩子们各个蜕变期的照片。不过我还是常常向洛对“真正”旅馆的偏爱做出妥协。当车停在一条黄昏醇厚、神秘的岔路上,四下一片静谧,我在车中抚爱她时,她就会挑出书上极力推荐的湖滨公寓,那里一切条件齐备,诸如情意相投的侣伴、饭间点心,以及露天野营,这一切又被她驶上前去的车灯照得通亮——但在我,却只想见到一幅可僧的图景,一群穿着汗津津短裤的高年级男生,用红得象燃烧的煤屑的脸紧贴着她的,而可怜的亨伯特博士除了她一双健壮的膝盖便再没什么可拥抱的,只好冷静地在潮湿的草地上迁就他的痔疮。最诱惑她的还有“殖民地’酒店”,除情调优雅、风景如画外,还保证备有“不加限量的早一中一夜三餐”。我父亲宫殿似的饮店给予我的宝贵回忆,有时也使我欲想在游历的这个奇异国度寻找一家与其相媲者。但我很快就失望了;只是洛仍不停追踪食品广告的香味,我则从路边诸如“森林旅馆’,十四岁以下儿童免费”这类招牌上获得了一种利他的经济刺激。另一方面,每当想起中西部某州的一个自诩“上流”的旅馆,我便禁不住颤栗,它用广告宣传被喻为“冰箱清洗”的午夜点心,还因为我的口音使他们很感兴趣,便问起我的亡妻、和亡母的仆人的名字。在那儿呆了两天,竟花了我一百二十四美元!你还记得,米兰达,另外那个“顶大”的、附有晨咖啡和循环冰水,又没有十六岁以下儿童(没有洛丽塔们,当然)的强盗窝吗?

刚刚到达一家很简陋的汽车旅馆,这种地方,后来成了我们习惯常去的地方,她不是让电扇嗡嗡乱叫,就是强迫我朝收音机里扔个二角五分银币,要不然就念遍所有标牌,而后带着哀怨问道为什么她不能去骑广告上说的那种大炮的尾部或到当地那个温暖的矿水池去游泳。她更经常的是表现出一副垂头丧气、百无聊赖的神态,懒洋洋招人讨厌,然后躺进一张红色弹簧椅或一张绿色躺椅,或一张带脚凳和罩篷的帆布卧椅,或一张吊椅,或躺在内院中花园阳伞下的任何草坪椅里,这又需花费几小时的苦心劝慰、威胁、许诺,才能在她面对我可怜的享乐欲求而宁愿做其它任何事之前,让她在这五美元的阴暗房间里,把她的褐色身体借我几秒钟。

天真和诡计、可爱和粗鄙、蓝色愠怒和玫瑰色欢笑的结合体,洛丽塔,当她任性时,她能是个脾气暴躁的乳臭小女,我原先对她毫无规律的阵发性厌烦情绪、来势凶猛的腹痛,她四仰八叉、无精打采、眼神迟钝,以及所谓偷懒的样子——是种普遍流行的小丑作态,她知道是很粗野的恶少作派——都毫无准备。从心理上讲,我发现她是一个今人反感,思想古旧的小女孩。热闹的爵士乐、方块舞、甜腻腻的奶油冰棋淋、音乐片、电影画报等等——这些是她的宠物清单上最为突出的项目。天知道每次吃饭我喂了那华丽的音乐盒多少银币!我耳中仍回响着这些隐形人的鼻音,向她唱着小夜曲,叫什么萨米、母乔、埃迪、托尼、佩吉、盖伊,还有帕蒂,雷克斯;这些歌激情饱满,但在我听来却全无差异,就象她五花八门的糖果给我上颚的感觉一样。她带着一种天国的忠诚相信《电影之爱》或《银幕天地》里的任阿广告或公告——期塔拉西尔受粉刺之苦,或“如果你把你的衬衣后摆穿在你的仔裤外边,你最好提高警惕,女孩子们,因为古尔说你们不该这样做”。如果一块路标上写道:请参观我们的礼品店——我们就必须去参观,必须买它的印度古玩,洋娃娃,铜器,仙人掌糖果。“廉价首饰和纪念品”之类词汇以其抑扬顿挫的节奏就可以很容易把她弄得神志恍惚。如果什么咖啡店招牌声言:“冰镇饮料”,她就会机械的兴奋起来,尽管所有地方的饮料都是冰镇的。广告就是要奉献给她这种人的,理想的消费者,既是各种肮脏广告的主体,又是其容体。她本想只光顾那些已令“亨肯美食”的圣灵降临至美丽可爱的纸餐巾上或表面覆有一团干酪的沙拉上的餐馆——但未成功。

那段时间里,她和我都不曾想过金钱的魔力,但稍后,它就对我的神经和她的情操发动了一场大破坏。我用另外三种办法控制我处于青春期的姘妇,让她顺从,脾气还过得去。

几年前,她曾由坏眼睛的 费伦 小姐监管,在阿尔拉契亚一幢破旧的农庄上过了一个多雨的夏天。那农房是属于很早以前一位乖戾的黑兹的。如今仍然矗立在远处无花的森林边缘,一条老是那么泥泞的路尽头的那片野草丛田野上,离最近的小村尚有二十英里。洛回想起某间房子里的稻草人,那片荒寂、濡湿的老牧场,那风、那膨胀的野气,反感驱使她扭曲了嘴,翻起了已吐出一半的舌头。就是在那儿我提醒她,她将跟我过几个月,如果需要,也许是几年流亡的日子,跟我学法语和拉丁语,除非她“此时的态度”有所改变。夏洛特,我开始理解你了!

真是个简单的孩子,洛大叫不!每当我要对她发作的风暴加以制止,便把车开上高速公路,暗示她我要一直把她带入那个黑沉沉,阴暗的农庄时,她就疯狂地抓紧我操方向盘的手。不过,我们越往西走,那种威胁就越难以实现,我就必须采取另外的劝服办法。

其中,用感化院威胁是我能想起来的最可耻的一种。从我们合流时起,我就聪明地认识到,我必须得到她的完全合作以保守我们关系的秘密,并且认识到这应该成为她的第二本能,无论她对我产生什么怨恨,无论她可能要追求什么别的快乐。

“过来吻吻你的老头,”我会说,“丢掉那些任性的无聊话。以前,当我还是你的梦中情人时(读者们一定会注意到我学洛的口吻说话是多么痛苦),你迷住了你的同龄人中第一号颤抖哭泣的偶像的唱片(洛:“我的什么?请说英语。”)你的伙伴偶像,你以为应该象朋友亨伯特。但现在,我只是你的老头,梦中父亲保护他的梦中女儿。

“我亲爱的多洛雷斯!我想保护你,亲爱的,避免小女孩通常在煤棚、小胡同以及,啊,你清楚的,我的小宝贝,在阴郁的夏天里越桔灌木丛中遭遇的可怕事。忠贞不渝,我还会作你的保护人;如果你表现不错,我希望不久法庭会使这种保护合法化。但是,多洛雷斯.黑兹,让我们忘记所谓的法律术语,那术语视“好色和淫乱之媾合”为合理,我不是对幼童行猥亵、随便之举的性精神病罪犯,强奸者是查理.霍姆斯;

我是精神治疗家——中间有一条很好的间隔以示区别。我是你的爸爸,洛。看,我这几有一本专门讲你们女孩子的书。

看啊,亲爱的,看它怎么说的。我摘引一段:正常的女孩子——正常,指你——正常的女孩子总是想极力讨她父亲的欢心。她从他们身上感觉到后者是使自己中意却又很难捉摸的男性先使(“难捉摸”是好事,在波洛纽期看来!)。聪明的母亲(你可怜的母亲如果还活着,一定是聪明的)应该鼓励父女之间的友谊,认识到——宽恕其方式的平庸——女孩子是从她和父亲的交往由形成自己的恋爱观和对男性的理想的。那么,这本有趣的书所说的交往是指什么——提示了什么?我再摘引一句:西西里人把父女之间的性关系视为天理,而涉及这种关系的女孩也不会遭受其社会的唾弃。我是西西里人的大崇拜者,他们是优秀的运动员,优秀的音乐家,优秀而正直的人民,洛,也是伟大的情人。但我们还是勿离题太远。就在几天前,我们从报纸上读到一篇关于一位中年道德犯的冗长文章,他被指控犯有侵害麦恩法案、抱着不道德的目的——不管目的是什么——将一九岁女孩拐运出洲界的罪行。

多洛雷期亲爱的!你不是九岁,而是快十三岁了,我不会劝你将自己看作我穿越国度的奴隶,我深悔竟让麦恩法案变成一句可怕的双关语,那是语意学上帝对扣紧拉锁的腓力斯人采取的报复。我是你的父亲,我是说英语,我爱你。

“最后,让我们看看,如果你,一个末成年的孩子,被控告在一家文雅的旅店勾引过一位中年人,那会发生什么;如果你向警察申诉说我绑架又强奸了你,那会发生什么?让我们设想他们相信了你。一个未成年的女子,允许一个年长二十一岁的男子了解她的肉体,将自己的牺牲陷入合法的强奸,或二级鸡奸中,这要视技术而定;判刑最多不过十年。好吧我去坐牢。行啊。我去坐牢。但你会怎样,我的孤儿?是啊,你比较幸运。你成了“公共福利所”的被监护人——听起来恐怕有点儿荒凉吧。费伦小姐式的一位冷酷的好舍监,比她更苛刻也不嗜酒,会把你的唇膏和漂亮衣服统统没收。也再不会有这种漫游了!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对付尚未独立、遭父母遗弃、任性的少年犯的法律。当我站在牢内抓紧铁栏杆时,你,幸福的却被遗弃的孩子,就会有机会在名目各异、本质相象的地方,诸如教养学校、普通感化院、少年感化院,或那些值得赞赏的女童慈幼院中选择一个,你要编织,唱赞美诗,星期天还吃腐臭的薄饼。你就得去那儿,洛丽塔——我的洛丽塔,这个洛丽塔,象你这样任性的小女孩就得离开她的加塔拉期到那儿去。简单说,如果我们两人被发现,你就免不了被分析和管教,我的宝贝,这就完了。

我的洛丽塔,你就得和、得和(到这儿来,我褐色的花朵)和另外三十九个罪犯挤住在一间肮脏的宿舍里(不,请让我说)受着凶狠的女舍监的管制。情况就是这样,只有这一种选择。你不觉得在这种情形下,多塔雷斯·黑兹最好还是跟着她的老头吗?’

迫使她承认这一切以后,我总算吓住了洛,不过她尽管态度上有了陡急的变比,智力发生了冲刺性进步,仍然还未达到她的智商所显示的聪敏。但若说我确实建造了分担秘密、分担罪行的背景,另一方面让她保持良好幽默感的成功率很小。在我们长达一年的旅行中,每天清晨,我必须为她设计出一些期望,一些特殊的时间和空间之点让她企盼,让她能存到睡觉的时刻。否则,没有个有形、长远的目的,她生活的框架就会塌陷、崩坍。期望的对象可以是任何东西——

弗吉尼亚的灯塔,阿肯色的改成了一家咖啡店的天然洞穴,俄克拉荷马某地的枪支和提琴珍品陈列,路易斯安那仿制的“卢尔德洞室”,落基山某名胜的一个博物馆里收藏的富矿开采时期的照片,不管是什么——只要它们象恒星一样置于我们面前;尽管我们一到那儿,洛很可能就不再装假打浑了。

我费尽心力为她讲解美利坚合众国的地形图,目的是给她以“游历各地”、朝既定目的地、朝奇异的快乐行驶的印象。我从来没见过此刻展阔在眼前的这么平滑可爱的公路,横穿四十八州弯弯曲曲的州界。我们贪婪地吞掉条条高速公路,在心荡神驰的静谧中滑过光泽熠熠的黑色跑道。洛不仅无心流连风光,而且还粗暴地怨恨我老让她注意这、注意那迷人景致;我自己也只是由于旅途两边的精致美景一次又一次映入我的眼帘以后才深谙其韵味的。按绘画思想说,北美乡间的宽阔低地乍一出现时,它象是使我想到了某个快活的发现而惊奇不置,那些古时从美洲进口的涂满色彩的油画布就挂在中欧地区托儿所的脸盆架上方,上面画的大绿色块的风竟弄得昏睡沉沉的孩子如痴如醉——不透光的弯扭的树、一座谷仓、一头牛、一条小溪,朦胧的果园开着晦暗的白花,或许还有一堵石垣或绿色树胶水彩画上的山。然而渐渐地,我越熟悉那些田园风光的基本模式,越看它们就越觉陌生。在平原农耕地以及象玩具一样的一排排小屋顶以外,总会缓缓散漫开一副无用的可爱景象,一个低斜的太阳,泛着金白色的光芒,将温暖、象剥了皮的桃肉的颜色撒遍一片二维空间;鸽子灰色的云层上边缘,云和遥远处多情的雾融在一起。或许还有一排高大的树林,在地平线、在苜蓿荒野之上炎热而纯净的正午衬景中形成剪影,克劳德·洛林之云被绘入远处雾迷迷的青空,只有它们堆积的部分在浅灰色晕暗的背景中凸现出来。要不然也可能是伊尔·格列柯凛峻风格的地平线,孕育着黑沉沉的狂风暴雨,一些怀抱农具的农夫一闪即逝,四周是波光鳞鳞的水和涩口的绿玉米,所有这一切都象一把打开的扇子,出现在堪萨斯的某地。

宽阔的平原上,不时有大树仿佛朝我们移近,又自觉地停在路边,给野餐桌洒下一点点人道主义的树荫,斑驳的阳光,压平了的纸杯,果皮核和冰激淋木棍弃置一地。我的随随便便的洛作为路边设施的大用家,常被厕所标牌弄得很开心——“男士 和 女士’“约翰和简”,“杰克和吉尔”,甚至还有“巴克的和多伊的”;我则沉浸在一个艺术家的梦境中,目不转睛地盯看浓绿的橡树背景上那些汽油装备的明快色泽,或盯着远处的山,拼着命——虽已伤痕累累却仍毫不驯服——

从企图侵吞它的开荒地里延伸出去。

夜晚,大卡车装饰着彩色灯光,象巨大骇人的圣诞树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日暮时尚在途中的小轿车呼啸而过。第二天,头顶上又是薄云聚集融汇,热气驱散了蔚蓝的天色,洛总要吵闹着去喝点儿什么,两只腮对着蜡纸管用力地一鼓一鼓,再回到汽车时,里面总是成了火炉;公路在前方微微闪烁,远处一辆轿车受到路面翻目的强光反射如海市蜃楼般变幻着形态,炽热的光耀里,仿佛是飘浮在空中,又方又高,是那种老式样。我们西去的途中,几簇被加油工称为“山艾树”的树丛出现了,而后就是神秘的、轮廓似桌的山,再后来是染上松树油蓝点的红色峭壁,后进又是一片山界,黄褐色渐趋蓝色,蓝色渐趋幻想色,而后一片沙漠迎接我们,就会用浓烈的风沙,灰色的荆棘丛,以及仿白花似的卫生纸碎片隐理在沿高速公路受风摧残而凋蔽的花基之中;路内阁,时而立着愚钝的牛,就那么一种姿势动也不动(尾巴在左,白色眼睫毛在右),横切人类一切交通法规。

我的律师建议我对我们以后的旅行路线作一清楚、坦率的交待,我想至此我也不能退避了。粗略地说,在那疯狂的一年里(一九四七年八月至一九四八年八月),我们开始的路线是在新英格兰的一系列曲线和盘旋线,然后蜿蜒向南,上上下下,东东西西;又垂直落到所谓“迪克西兰”的地方,躲开弗罗里达,因为法洛夫妇正在那儿,接着转头向西,穿过玉米带和棉花带(这恐怕不是非常清楚,克拉伦斯,我当时没作什么记录,只参考了一套低劣、蹩脚的三卷本旅行指南,这套书几乎就是我破碎的过去的象征,可以此核查这些回忆);两次穿过落基山,又漂泊在南方沙漠里过冬;后来到达太平洋,转向北,穿过森林公路沿途茂盛的淡紫丁香花丛;几乎到了加拿大边境;又朝东去,穿过那片好土地和坏土地,回到广阔的农业区,尽管小洛尖声抗议,我们还是躲开了她那出产玉米、煤和木材的出生地;最后,又返回到东部的终止地,隐没于比尔兹利大学城里。

现在,要追述后来发生的一切时,读者应牢记的不仅是上面粗略勾勒的那条主线、许多支路、旅行者误入的歧道,以及不慎重复和在惊恐中出的偏差;还要记住我们的旅行远不是一次疲乏的乐事,而是一次艰难的、扭曲的目的论演变,它唯一存在的理由(这几个老法文词就是征兆)是要靠接连不断的亲吻,让我的侣伴总保持过得去的心境。翻翻那本用烂了的旅游书,我隐约想起了南方某州迫我花了四美元的“玉兰公园”;书中的广告说,到该地一游应该有三个原因:因为约翰·高尔斯华绥(早断了气的作家)认为它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园;因为一九00年的《贝德克旅行指南》曾用星号标示了它;最后,因为……噢,读者,我的读者,猜猜?……因为儿童(我的洛丽塔势必不是个儿童了!)“满目生辉,虔敬地走过天堂的甬道,啜饮影响一生的美泉。”但“它可不属于我,”冷酷的洛说,坐在一条长凳上,两张星期天的报纸摊满她可爱的膝头。

我们光顾过所有美式路边餐馆,从低级的挂着鹿头(内眼角上有一条暗色泪腺)的“小吃”店,里边到处是“幽默’画明信片,用针穿住的顾客的支票,救生者,太阳镜,画天堂圣代的广告商,玻璃下有二分之一块巧克力蛋糕,几只有经验又吓人的苍蝇在下流柜台上粘乎乎的糖水液周围曲曲折折飞过;一直到昂贵的餐馆,那里面灯光柔和,只是铺着低级的桌布,男招待很愚笨(释放犯或大学生),贴有一位银幕女星五颜六色的后背,及其男伴的黑色眉毛的彩照,还有穿倒三角型服装,全持小喇叭的男子乐队。

我们到某洞穴参观了世界最大的石笋,东南三州正在洞里举行家庭聚会;根据年龄定门费;成人一元,小孩六角。

一块花岗岩方尖碑记载着“蓝色狙击战”史实,在旁边的博物馆里有旧骨头和印第安陶器,洛,为之花了一角门费,非常公道。眼前的这座小木屋是大胆模拟林肯的诞生地之作。这块已遭虫蛀的大鹅卵石是对“树林地”作者的纪念(至此,我们一直处在北卡罗利纳州白杨附近,到达了被我那本善良、宽厚、经常又是万分约束人的旅游指南气愤地称为“一条奇窄无比、保养恶劣的小径”上,尽管不是克尔麦我也赞同此说)。我租了一条摩托艇,由一位岁数不小、冷淡却不失俊美的白俄驾驶的,是个男爵,旁人说(洛的手掌竟潮湿了,小傻瓜),他在加利福尼亚时很了解好人老马克西莫维奇和瓦莱里亚;我们乘着船能辨认出佐治亚海岸对面一座岛上禁止涉足的“百万富翁殖民地”。后来还参观了密西西比州某名胜地一家博物馆专门收藏的欧州饭店明信片,我发现了我父亲的米拉娜饭店彩照,这使我浑身涌满骄傲的热浪,它带条纹的遮日篷,它的旗帜在修剪过的棕榈树上飘扬。“这是什么?”洛说,一面斜睨着紫褐脸膛、一辆豪华轿车的主人,他接踵走进“收藏馆”。棉花时期的遗迹。阿肯色的森林,以及,在她褐色肩膀上,长起了一片紫粉色肿疤(蚊子的功劳)。我用长尖的指甲掐去美丽透明的毒气,然后吸吮它们直到吞饱她芳香的血液。

旅游书上说,波旁街(在名为新奥尔良的城里)的路旁“总是(我喜欢“总是”)有小孩在娱乐,他们往往(我甚至更喜欢“往往”)跳跳踢哒舞以挣几个便士”(多么快活),而“数不尽的私人小夜总会总是挤满顾客”(不妥)。还有荒地传说集。美国南北战争前建有铁格子棚阳台的家舍、手工制作的楼梯,在电影里,贵妇人就常常披着落满阳光的披肩、用两只小手以独特方式提住飞旋的荷叶裙边,沫浴着斑烂的天然色泽飞跑下这种楼梯,还常常有位忠心耿耿的黑仆在楼顶上摇着头。门宁杰基金会是一所心理病医院,那可真是个鬼地方。一块被风蚀过的非常美丽的泥土;麟兰花芯那么纯洁,那么柔顺,但招来白苍蝇悠悠地爬行,让人恶心。独立,密苏里,是“俄勒冈古道”的起点。堪萨斯州阿比林市是“野麻雀等竞技会”的故乡。远处是山,近处是山。山叠山;淡青色的美景我从未看清楚,一山接一山之后出现了人迹炊烟;东南部,重峦叠障;覆着雪脉的摩天灰色石碑,连绵的尖峰在高速公路的转弯处突然现露出来,幽深的林阵,与整齐的暗黑色枞树完全重叠,又被白杨树柔白的烟雾切断;粉色和淡紫色的组合,是属于法老的,是属于阳器崇拜的,“太是史前的了叫人无话可说”(感觉麻木的洛);黑色熔岩山岗;早春的山峦,沿山背到处是幼象的细毛,—夏末的山峦,全都驼着背,它们沉重的埃及式肢体摺叠在黄褐色厚绒布纹里;燕麦片山群,点缀着绿色的圆椽树;最后一座红山,山脚布满一片繁茂的紫花苜蓿。

我们还参观了:小冰堡湖,位于卡罗利达州内,以及那儿的雪岸,一簇簇高山地带的小花,还遇上了很多的雪;下山时,戴着红色尖顶帽的洛试着滑下去,一路尖声厉叫,后来被几个年轻人当雪球滚了,她又如法炮制回敬了他们。火红的白杨树阵,一种尖顶蓝花的几块地。一次风光旅行,五花八门的项目。上百次风光旅行,上千条“熊星小溪”’“苏打春季”、“入画峡谷”。德克萨斯,一片因久旱而无人耕作的平原。

世上最长的洞穴里的水晶宫,十二岁以下儿童免费,洛彻底被它迷住了。本地妇女家制雕塑展览,在阴沉的星期一早晨闭馆,到处是尘土,风沙,贫瘠的土地。“想象公园”,位于墨西哥边境某小城,不过我没敢从城中穿行。黄昏中到处是成百只嗡嗡低唱的阴郁鸟,摸索着朦胧花的嫩颈。莎士比亚,位于西墨西哥的一座魔鬼城,七十年前,俄国坏蛋比尔曾被五花大绑的绞死在那儿。孵卵所。悬崖寓所。一个孩子的母爱(佛罗伦萨·比的同代印第安人)。见鬼,我们遇上的第二十座峡谷。我们进入某地的第十五座大门,至此那本旅游书的封皮都已经不翼而飞了。我鼠蹊腾地跳动。总是同样的三个老人,戴草帽,穿背带裤,在公共喷泉池边的树下消磨夏季的午后的时光。在一座山的通道栅栏外有片闪亮的蓝光,有一住家的背面正可享用那通道(洛,热辣辣、快乐、粗野、紧张、满怀希望、又希望破灭地低语道——“瞧,麦克里斯特尔夫妇,瞧啊,我们和他们说说话,求你了”——我们和他们说说话,读者!——“求求你,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噢,求……”)印第安人的礼舞,变得完全商业化了。艺术:美国冰箱运输联合会。赫然的阿利桑纳州,西南部印第安人村落,土著人的绘画文字画着沙漠峡谷中的一条恐龙,绘制时间是三千万年以前,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一个六英尺高的瘦弱男孩,手持亚当的苹果,主动对洛和她裸露的桔褐色腰肢暗送秋波,杰克,我后来把她那地方亲吻了五分钟。荒漠中已是冬天,山脚却还是春天,杏花正开。雷洛,位于内华达州的一个阴沉沉的小城,都说它的夜生活是“世界性的和成熟的”。

加利福尼亚的有家酿酒厂,连那儿的教堂也建成酒桶的样子。死谷。司各特笔下的城堡。某罗杰夫妇在几年里收藏的艺术品。漂亮的女演员丑陋的别墅。R.L.史蒂文森在一座死火山上的脚印。思念多洛雷斯:多么好的书名。海浪侵刻的沙石花雕。某男子突然癫痫症发作倒在俄罗斯峡谷国家公园的地上。蓝色,蓝色的“火山口湖”。爱达荷的一家鱼孵卵所和国家悔罪所。幽凄的黄石公园,五彩缤纷炎热的春天。山间歇泉,沸腾的泥土的彩虹——是我的感情的象征。蛮荒隐蔽地中的一群羚羊。我们遇上的第一百个大洞穴,成人一元,洛丽塔五角。一位法国侯爵在北达科他建的庄园。南达科他的“玉米宫”;在塔形花岗石上刻的总统巨头像。“长胡子的女人”听到我们叮叮当当的脚步声就再不会孤单。在印第安那一所动物园里,成群结队的猴子聚居在用水泥仿制的克里斯托始·哥伦布的旗舰上。沿凄凉的沙岸在每一扇露出吃饭人影的窗户里都有上百万只已死或半死不活泛着血腥臭的苍蝇。从“希博伊根城”渡口可望见肥硕的海鸥翅立在巨石上,城内象羊毛絮一般的褐色炊烟缭绕又侵浸了投在蓝宝石色湖面的绿荫。有一家汽车旅馆,其通风管借城市下水道底部通过。林肯的家,全都是仿制的,会客厅里排着书和具有时代气息的家俱,大多数参观者都虔诚地相信这全属私人财产。

我们有过争吵,次要的和主要的。最大的几次发生在弗吉尼亚的“花边木屋”;落基山一所学校附近的“公园街”;科罗拉多州10,759英尺高的“米尔纳山道”;阿利桑纳州凤凰市的七号街和主街;洛杉矶的三号街,因为电影院之类地方的票均已告罄;犹它州一家名为“白杨绿荫”的汽车旅店,那儿有六棵发育期的小树几乎比我的洛丽塔还高,她毫无来头地问,我认为我们这样在憋闷的小木屋里生活,一起干丑事,永远不能象正常人一样还得多久;我们的争吵还发生在北百老汇、伯恩斯、俄勒冈、西华盛顿,以及朝塞夫韦商店去的途中。还发生在爱达荷太阳谷某小城里,那里有家砖塔旅馆,它的正面,红白两色砖相间,非常谐调,对面,有一棵白杨树,它摇动的树影将“小学优等生名单”布告遮得严严实实。

还在“松树谷”和“法森”之间一片威严的矮林荒野中。在内布拉期加某地,在主街上,靠近一八八久年建立的国立第一银行,从那儿可以看见铁路穿过街景,看见铁路线以外多重草料地窖的白色管道设备。争吵还发生在麦克尤恩街上,在惠顿大街拐角处,在以密执安的名命名的密执安州某城镇里。

我们见到了一些奇特的路边人,即“搭车者”,科学意义上的拇指人,以及许多的亚人类和形体:谦虚的士兵、美籍西班牙人,静静地等着,故意悄悄将黄色卡其裤绷得紧紧的;希望走两条街的男学生;希望走两千英哩路的杀人犯;神秘的、神经质的、上了年纪的绅士,提着新牌小箱,留着修剪过的八字胡;三人一组乐观的墨西哥人;大学生骄傲地炫耀着假期户外活动时积下的污垢,仿佛是炫耀他毛衣前身上名牌大学的校徽;筋疲力竭、绝望的妇人;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头发油光、神色流盼的小白脸恶少,穿着肥大的衬衣和罩衣,过分夸张性感地挺出粗大的拇指勾引孤身女子或急切又不大中用的买卖人。

“我们带上他吧,”当看到某些特别令人反胃的拇指,某些年龄与我相仿、肩与我一般宽、有一张尚未上银幕的脸蛋的男士被我们的车甩在后两,实际又与我们顺路,洛总这么请求,习惯性地搓着她的两只膝盖。

噢,我必须严密监视洛,这个娇弱的小洛!或许由于老有谈情说爱的练习,尽管她的外表还充满稚气,她四溢的神采却已撩拨起加油站小工、旅馆侍童、度假游人、坐豪华汽车的恶棍、蓝色池塘边无人看管的低能儿一阵阵的色欲,这种色欲如若未激起我的嫉妒,也一定会搔到我自尊的痒处。因为小洛非常了解她身上的那种光芒,我必须时刻抓住她同某个温情脉脉的绅士或某个褐色的手臂强悍、腕上带手表的油滑猴子暗送秋波,常常是我刚一转身走开,为她去买棒棒糖,就听见她和那漂亮的机械工唱出了一首俏皮的美妙情歌。

当我们停留时间较长,在做过激烈的早晨床上运动以后,我总要放松,出于我正想平静入睡的善良之心允许她——溺爱的亨!——和汽车旅馆隔壁朴素的小玛丽以及玛丽八岁的弟弟去逛马路对面的玫瑰园或儿童图书馆,洛总是一小时以后回来,赤脚的玛丽远远地尾随其后,而那个小男孩却变形成两个瘦长、金发的高年级丑学生,全都肌肉发达、患有淋病。读者也许完全能想象到当她——非常犹疑地,我承认——问我她是否可以和卡尔和阿尔去旱冰场时,我是如何答复我的宠物的。

我记得第一次,是个沙尘飞扬的下午,我让她去了那种溜冰场。她竟冷冷地说,如果我跟着就无乐趣可言,因为那种时光只有十几岁的年轻人才配享受。我们争辨后达成协议:我呆在汽车里,混在其它车头朝向搭帆布顶篷的户外溜冰场的(空)车群中。场内总共有五十个年轻人,大部分是成双成对,无休无止地合着机器音乐声滑来滑去;风给树镀上了银晕。多丽穿着蓝仔裤和白色高帮鞋,象大多数女孩儿一样。我一直盯着旋转的滑冰人群——突然;她消失了。等她又滑出来,身边已跟着三个小流氓,这几个人从外边进去时,我听见他们对滑冰女孩做了片刻分析——还嘲笑一位穿红短裤而不是那种仔裤和宽松裤下场的双腿修长、可爱的小东西。

在进入亚利桑纳或加利福尼亚州的高速公路检查站,一位警察的侄子那么威严地窥视我们以至我可怜的心都颤栗了。“甜蜜吗?”他会问,而每次我甜蜜的小傻瓜都咯咯笑起来。一路上我的视觉神经一直在颤,但我仍然幻想洛骑在马上,这是行程上的一环:洛在漫步场上起伏奔跑,一位女性老骑士在前,好色的红脖子牧场游览区经理在后;我跟着他,对他穿花衬衫的肥胖后背充满仇恨,甚至比摩托车司机仇恨山路上慢悠悠的卡车还来得强烈。要么在滑雪人旅店,我看见她坐在一张升降椅里飘悠悠离我而去,如同飘至天国,孑然一身,升啊升地,升到飞光流彩的顶巅,绳索系腰的体操运动员欢笑着正在那儿等她,等她。

不论我们到达哪座城市,我总以我礼貌的欧洲人风度询问游泳池,博物馆和当地学校的位置,以及最近的学校里有多少学生等等;在学校班车的时间,我微笑着,微微痉挛地(我发现了这条抽搐的神经,因为冷酷的洛是第一个取笑它的)停在一个便于看到孩子们放学情景的战略位置上,让我飘忽不定的女学生坐在车里我的身边——这总是一个优美的景致。这样做很快就令极易厌烦的洛丽塔感到厌烦了,对别人突兀的怪念头她孩子气地缺乏同情,还总是侮辱我,故意当着穿蓝短裤、蓝眼睛的小女孩,穿绿色开口短上衣的小蛇精和穿着褪色宽松裤的金发碧眼白肤、男孩子气十足的女孩儿在阳光下走过时,侮辱我要求她抚爱我的欲望。

为了折衷,我慷慨建议她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尽可能和其它女孩子一起利用游泳池。她热爱灿烂的水,是个出色的潜水手。我假装浸过水后,便坐在午后浓郁的荫凉里,舒舒服服地盖上点儿东西,拿本书或一袋子糖果,或二者兼备,或除了兴奋腺便两手空空,看着她欢跳,看着她戴顶橡胶帽,满身水珠,被太阳晒得光滑极了,象广告上那般快活,穿着她合体的缎子泳裤和松紧乳罩。青春期的心上人!她是我的,我的,我的,对此我该多么得意地感到惊异,并进而重温近来的几个早晨小鸽子从昏眩到呻吟的过程,然后再为下一个早晨做计谋;我眯缝起被阳光刺射的双眼,将洛丽塔和聚集在她周围、准备供我有选择地款待和判断的任何一个性感少女作比较;今天,把我的手放在我烦恼的心上,我发誓从未认为她们中有谁能比她优秀,抑或有比她优秀,至多也不过两三次,还需要借助特定的光线,有某种特定的香气融在空气中——一次是个苍白的西班牙儿童,一次是位厚下巴的贵族女儿,另一次——我是胡拉乱扯了。

自然,我必须时时警觉,因为神志清醒的嫉妒使我发现了那些乱跑乱叫的孩子的危险。我只要离开片刻——比如说,走几步远回去看看早晨换过床单以后我们的小屋是否一切井然——洛和“比荷尔德”,我回来时,便发现前者的两只失神的眼睛,她的两只趾头长长的脚正浸在水中,踢打着她身下的那块石头;在她左右一边,定会蹲着一个棕色皮肤的少年,洛丽塔赤褐色的美和她腹部皱摺里闪烁的点点水珠肯是惹得他躬身曲背——噢,波德莱尔——梦想后几个月的到来。

我曾试想教她打网球,或许这样我们就可以有更多的共同娱乐;不过我发现我虽在青年时是个很好的球手,现在作老师却很无望;因此,在加利福尼亚,我让她跟一位有名的教练上了几节昂贵的课,同时上课的还有一位宽壮却已生皱纹的老计时员,以及一位男球员的女眷;那位教练开始一直盯着场外的一条破船,但上课时,频频交手一开始,他就不断大力抽杀,象是划出了一条精美的春花,而后当地一声将球弹回给他的学生,那种完全属于神圣的力量和敏捷使我回想起,三十年前,我曾在戛纳见过他击败了伟大的高伯尔。直到她开始上课,我还以为她永远也学不会这项运动。我在各个旅馆空场上训练她;在炽烈的狂风中,在蔽日的尘沙中,以及在身体疲乏不适时,我把一个又一个球喂给快活的、天真的、芳香的阿娜贝尔(闪光的项链,摺纹的白裙、黑天鹅绒发带),我试图让往昔时光重现。我的诲人不倦只令洛的阴郁暴躁膨胀。非常奇怪,对我们的运动——无形式规定的近似网球运动——她宁愿做更多的猎球而不愿真正开打——身上有一种与她同时代的左翼天使的纤弱、奇妙的美。我作为一位有益的旁观者,会走到对面小姑娘的身前,摸摸她的上臂,握握她嶙峋的手腕,那时我会吸进她隐约的麝香气味,推推她冰凉的臀部,对她示范反手抽击的姿态。这时,洛就把球拍戳在地上象跛子的拐杖,任她那一头披着阳光的褐色卷发垂到脸前,倾着身对我的侵扰大声发出反感的“唷”声。我只好离开她们让其自由运动,比较着她们运动中的身体,不时看看我脖上缠的一条丝巾;这是在南亚利桑那,我想是——阳光温热、慵懒,讨厌的洛常常对着球猛抽,抽空了就破口大骂,她一绝望就象威胁谁似地挥动球拍,恰好露出她腑窝下湿漉漉闪烁的嫩毛;甚至比她更乏味的球伴,每次都忠于责守地跑去追球,却收获空空;但两个人仍美滋滋地尽情享受着,用清晰明亮的嗓音连续准确地报出她们笨拙行为的得分。

我记得有一天我提议回旅馆给她们取点儿冷饮就走上碎石路,回来时带了两大杯菠萝汁、汽水加冰块;当我一眼望见网球场上空无一人时,一阵虚弱感突然袭上胸间使我无法迈步。我屈身将杯子置在长凳上,不知怎么,象是见到了夏洛特死时那张冷冰冰生动的脸,我四处张望,才发现洛穿着白色短裤,正穿过斑驳的树荫从花园小路走下来,还有个高个子男人手中拿着两只球拍伴着她。我朝他们猛追过去,然而就在我横穿灌木丛的当儿,情景骤变,仿佛循序的生活刹那间越出轨道,我看见洛,穿着宽松裤,和她穿着短裤的球伴,正在一小片杂草地里低头徘徊,还用网球拍拨弄着荆棘,漫不经心地寻找着刚才弄丢的球。

我举出这些快活的事主要想证明我的论点,即我已竭尽全力给予我的洛丽塔一段确实美妙的时光.看着还是孩子的她向别的孩子炫耀她的某项本事,比如一种独特闪跳绳法,是多么惬意。她的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背到她未经日晒的后背上,这个小不点精灵,这个透明的乖乖,全神惯注,就象孔雀毛多彩的太阳凝神惯注于花树下的碎石;而在视觉的天堂里,我满脸雀斑、放荡的情人正轻快地蹦跳,重复着我垂涎过的许多其他人在落满阳光、洒过水却仍气味难耐的人行道和古欧洲土堤上做过的动作。过一会儿她会将绳子递还她的西班牙小朋友,轮到她观看重复这个动作,她甩开额前的头发,双臂相抱,单脚着地,或将双手松松地放在她尚未凸出的臀上,我则暗自庆幸那该死的家伙终于擦净了我们的马车;而后,我朝我的公主羞怯的黑发女童飞掠去一丝微笑,又从背后将我慈父般的手指深深插入洛的头发,温柔地却又强硬地握住她赤裸的玉颈,我要把我不情愿的小宠物带回我们的小屋在饭前速速交欢一次。

“谁家的猫抓了你,可怜的?”一位丰满又鲜嫩的漂亮女郎——我对这种人特别有魅力——或许会在“旅店”的杯斛交错间这么问我;我向洛保证过,这种饭后总有个舞会。这是我总想尽可能和人们离得越远越好的原因之一;然而洛,却相反,则是使出浑身解数吸引一切能为其生活轨迹作证的人。

形象地说,她是在摇她的小尾巴、她背后的一切,实际上象小母狐猜一样——一些咧嘴笑的陌生人向我们搭讪,挑起一场附带汽车牌照比较研究的聪明谈话。“离家很远!”好奇的家长们,为了能从洛那儿盘问出我的情况,总是建议她和他们的孩子一道去看电影。有些情形真是间不容发。瀑布般的谣传自然是尾随我们至每一家旅馆。我原先一直没有发现旅馆的墙质有多么薄,直到一天夜晚,邻人一声粗闷的咳嗽充斥了我出声过高的作爱后的那阵间歇,他的声音清晰极了,我想我的也一定如此;第二天,我在牛奶店吃早饭(洛是个贪睡者,我倒也乐意带一壶热咖啡拿给还在被中的她),头夜那位邻人,一个老傻瓜,长而干净的鼻子上架了副平光镜,西服翻领上有枚会议代表证章,不知怎么匆促间竟和我聊上了,问我我的太太是否也象他的太太,离开农田就不那么激动;我推开扳凳,千巴巴地答道,感谢上帝,我是个鳏夫。我躲掉了这场可怕的危险;如若不是它几乎窒息了我,我一定能欣赏到他薄嘴唇、饱经风霜的险上那副古怪的吃惊神态。

把咖啡带给她是多么甜蜜,然后拒绝给她,除非她完成她早晨的任务。我是如此周道细心的朋友,如此慈爱的父亲,如此优秀的小儿科医师,能照顾到我的赤褐色皮肤、赤褐色眼睛、赤揭色头发的小身体的一切需要!我唯一的怨恨就是我不能掏出我的洛丽塔的心,不能把贪婪的嘴唇伸向她稚嫩的子宫,她隐秘的心田,她绚丽的肝脏,她马尾藻式的肺,她相仿的两瓣可爱的臀。在特别炎热的下午,在午睡气息粘闷的屋中,我喜欢扶手椅的皮面冰着我赤裸的身体,我抱她坐在我的膝头。这时她真是个典型的孩子,全神惯注于报纸上的娱乐栏目,对我的冲动漠不关心,似乎她坐着的是一只鞋,一个洋娃娃,一只网球拍把,那么倦懒,动也不动。她的眼睛紧追着她所钟爱的裸体人物的奇遇:那是个画得很细的娇滴滴小姐,颧骨很高;姿势笨拙;我幸好不是在她身上享乐;她仔细研究两辆车迎面相撞的照片;她从不怀疑光屁股美人广告画配上的地点、时间、环境会玩了什么把戏;她对新娘子的照片狂热得出奇,她们穿全套结婚礼服,手持花束,还戴着眼镜。一只苍蝇飞落在她肚脐附近徘徊,或探寻她柔和苍白的乳晕。她试图用手逮住它(夏洛特的方法),然后又专心于“让我们检查你的智力”一栏。“让我们检查一下你的智力吧。如果儿童遵守几条戒律,性犯罪会减少吗?不要在公共厕所周围玩耍。不要拿陌生人的糖果或搭陌生人的车子。如果搭了,记下车牌号码。”

“……记下糖果商标,”我抢着说。

她继续读下去,她的脸颊(退缩)靠着我的(凑上去的);这是个美好的日子,记住,噢读者!

“我们,”我俏皮地说,“中世纪的水手,在这个瓶子里放了———”

“如果,”她重复道,“你没有铅笔,但已够岁数可以读书、写字——这是那家伙的意思,不是吗,你这笨蛋—一只管在路边刻下数字。”

“用你的小爪子,洛丽塔。”

她怀着性急的好奇心进入了我的世界,焦褐色、昏暗的亨伯特领地;她流览一番,兴味索然地耸耸肩;我依稀觉出她现在象是打算离去了,明显地表露出嫌恶的情绪。在我的触摸下她也不再颤栗,我的痛苦得到的所有补偿就是一句刺耳的“你想想你是在做什么?”我的小傻瓜宁肯选择粗野的电影,那种最倒人胃口的胡编乱造,而不屑于我提出的奇境仙景。想想吧,在汉伯格和亨伯特之间,她会——怀着冷冰冰又确定无疑的态度,永恒不变地——扑向前者。再没有比一个受人爱慕的孩子更凶狠冷酷的了。我是不是提到过不久前我去的那家牛奶店了吗?偏巧,它的名字就叫“冷漠皇后”。

我忧伤地笑了笑,戏称她为“我冷漠的公主”。她却不能领悟这个充满智慧的玩笑。

噢,读者,请不要怒冲冲瞪着我,我并不是想说明我没能想方设法快活起来所产生的效果。读者应该理解,在占有一个性感少女和为其奴役时,着魔的旅行者都离幸福甚远。

事实就是这样。因为世上没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能与爱抚性感少女相比。那种至福至喜是绝无仅有的,它是属于另一种感觉平面的。尽管我们有争吵,尽管她言语粗鄙,尽管她吹毛求疵,动不动变颜变色,尽管这一切都卑劣、危险、根本无望,我仍然沉醉在我自选的天堂里——天堂的穹空布满地狱之火的颜色——但仍然是天堂。

负责我的病案的精神病医生——至此我相信亨伯特博士已使他陷入狂想的状态——坦率地催促我带着我的洛丽塔去海边,使我终于在彼地找到毕生欲望的满足,彻底解脱儿时与幼小的 李 小姐未完成的浪漫史“潜意识”的困扰。

好吧,同志,让我告诉你,我确实想觅一处海滨,尽管我必须承认在我们到达那片灰色的海市蜃楼时,我的旅伴已赐与了我许多的快乐,以至寻找“海边王国”、“净化的里维埃拉”等等已远非潜意识的冲动,而成了对纯理论的精神享乐的理智追求。天使们知道一切,天遂人意。对大西洋岸一个生动的小海湾的拜访却被恶劣的天气彻底搅乱了。阴霾重重的天空,泥浊的海浪,迷茫却又实在的雾气——但还有什么能将我从我的里维埃拉浪漫史的新鲜魅力、蓝宝石色良机和玫瑰色巧遇边驱走呢?湾内一对亚热带海岸,尽管位置很隐蔽了,还是有幼小的毒兽向里窥视继而掉落下去,也免不了飓风的扫荡。最后,在加利福尼亚一片与太平洋幻影相对的海滨,我碰巧在一个洞穴里遇上些荒谬的秘事,听到了一大群正隐在隔壁海滨的枯树后洗第一次海澡的女童子军的尖叫;象一块湿漉的绒毯,沙砾又硬又粘,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连磨牙打颤,我平生第一次对她象对海牛一样,不存欲望。我博学的读者们可能会振作起来,假如我告诉他们即使我们在哪里发现了一片合谐的海岸,那也为时已晚,因为我真正的解放已先此发生了;那时,实际是,当阿娜贝尔.黑兹,化名多洛雷斯·李,化名洛丽塔。金褐色的,跪卧著,仰着头,在那个劣等游廊上出现在我的面前,那真是做作的、失实的,却又颇令人满意的海滨安排(尽管除了旁边的一个二流湖便一无佳处)。

这些特殊的感觉真是太多了,如果它的不是自然生发的,则是受现代精神病学的影响。最后,我离开了——牵着我的洛丽塔离开了——孤独时既不过分萧瑟,亢奋时也不显过分熙攘的海滨。但是,每当我回忆起无望地萦绕于心的欧洲公园时,我想我仍对户外活动兴趣盎然,渴求觅到合适的露天活动场地,尽管这些地方令我吃尽苦头。在这方面,同样,我依旧遭到阻挠。我现在要记下的失望(我温和地将我的故事升级为讲述连续不断的冒险和穿透我的欲望的恐怖)丝毫也不影响片富于抒情性、史诗性、悲剧性,但绝对不具有阿卡狄亚性的美国荒野。她们是美丽的、令人心碎的美丽荒野,那种天真未凿、不事歌颂的倔强品质是我那似涂漆玩具一样鲜亮的瑞士村庄和久经交口赞誉的阿尔卑斯山早已失落的。在半山腰平整的草地上;在洞泉的苔藓上,在近旁清纯的小溪畔,在原始橡树下的圆木长凳上,在那么多山毛榉林里的那么多窝棚里,数不清的情侣拥抱过、亲吻过。但在美国荒野里,露天的情人会发现要沉湎于最古老的罪恶和娱乐并不容易。有害植物烧坏他心上人的屁股,叫不上名的昆虫螫了他的臀部;森林地上尖利的东西刺破他的膝盖,昆虫又叮她的,茫茫四周不断有莽蛇不绝于耳的沙沙声——要我说,是半灭种的龙!——在可怕的草皮里,还有似蟹摸样的野花籽,仿佛是袜带缠满他们的黑色袜和沾上泥泞的白袜。

我是有些夸张。一个夏天的中午,就在树际线以下,颜色极深的花朵(我乐意称其为飞燕草)拥挤在一条欢闹的山溪边,洛丽塔和我,竟真地发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浪漫地,距我们停放汽车的那个路口约一百英尺远。这一处山坡仿佛从未有人迹踏过。最后一棵一息尚存的松树抓住了一块巨石上方的呼吸孔。一只山拨鼠冲我鸣叫又缩了回去。我给洛铺好漆布,干皱的花在下面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噼啪声。维纳斯来了又走了。为斜坡加冠的锯齿形悬崖峭壁和蔓延在我们脚下的一大团乱糟糟灌木,仿佛要保护我们躲避太阳,同时也躲避开人类。啊,我没有注意到离我们几英尺远有一条侧路在灌木和石块中若隐若现地蜿蜒着。

就是在这个地方,我们比以往更近于被人发现;无疑,这一经历永远抑制了我对乡村恋情的渴望。我记得交欢完毕,全部完毕,她在我怀里抽泣;——这一年里,每一阵脾气过后表示致谦的眼泪风暴在她已是那么频繁,要不然那一年会是多么今人惊羡。我刚刚收回她迫使我在感清冲动时未加思索做出的某项愚蠢承诺,她便躺在地上哭闹,掐我抚爱她的手,我则快乐地笑着,但那残酷的、令人不能相信、令人不能忍受并且我猜想是永久的恐怖,此刻仍然是我蓝色冲动中的一个黑点;我们这样躺着,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我可怜的心险些被敲出心窍,我看见两个陌生又美丽的孩子,黑幽幽不动声色的眼睛,小农牧神和小精灵,他们相同的平直黑发和无血色的面颊表明,即使不是孪生,也是一母同胞。他们俯下身张大嘴看我们,两人都穿着挂满山花的蓝制服。我急忙拉出漆布掩住羞处——同时在几步外的矮灌木中,有个象圆点花斑皮球一样的东西滚着滚着变形成了一个梳着乌黑短发渐渐抬起身的胖太太,她一面机械地往她的花束里加了一朵野百合,一面从她蓝宝石塑就的可爱孩子身后窥视着我们。

我的意识此时出现了紊乱,我知道我是一个勇敢的人,但这几天我对此却并不清楚,只记得我为自己的冷酷感到震惊。用那种在最恶劣的情形下(多么疯狂的渴望和仇恨使幼兽的腿胫在颤动,多么黑亮的星星刺穿了驯兽者的心脏!)

对一头汗律津、精神错乱、瑟瑟发抖、训练有索的动物发布命令的低声悄语,我让洛站起来,我们威严地走开,又不那,么威严地跑向小汽车。汽车后面停着辆漂亮的旅行车,一位长着几根蓝黑色小胡子的漂亮的亚述人,非 常好的 先生,穿着绸衬衣和紫红色宽松裤,大概是那肥胖的植物学家的丈夫,正在全神惯注地给指示路标拍照。路标上写着约一万多英尺高,我真要喘不过气;我们嘎扎扎、疾速启动了车子,洛仍然在和她散乱的衣服做斗争,一边还咒骂我,用的语言是我做梦也想不到女孩子会知道的,更不用说使用了。

还有其他一些不愉快的意外事。比如有一次是在电影院。洛那时对电影仍然热情不衰(上高校二年级期间,这种热情曾下跌)。我们真是过得醉生梦死,昏天黑地,噢,我不知道,那一年我们为参观旅程安排了一百五十或二百个项目,而在更频繁稠密的看电影阶段里,大部分新闻短片我们都是看过六遍,因为这种电影主画面一周更换一次,便总是尾随我们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她最喜欢的电影类是按如下顺序排列的:音乐件,下层社会片和西部片。在第一类电影里,真正的歌手和舞蹈者在抗忧怨的银幕天地度过的是不真实的舞台生涯,死亡和真理在此均遭禁忌,而头发已白却仍天真、特意安排成未死的、最初总是不那么赞成女儿为电影神魂颠倒的父亲,结尾总是他在寓言般的百老汇向他的神圣理想欢呼。下层社会的电影表现的是分裂的社会:英雄的记者惨遭毒手,电话汇费涨到亿万,在射术不佳却相当粗野的气氛中,恶棍们被身患重仍无所畏惧的警察追得在下水道和商店里乱窜(我要少给他们点作业)。最后是西部片中红褐色的风光,那些满面通红、蓝眼睛的野骑手和一本正经、漂亮的学校老师出现在“咆哮峡谷”里,仰啸的马,壮观的奔腾,手枪戳透颤悠悠的窗玻璃,巨大的拳头打来打去,积满灰尘的旧式家具倒成奇异的山堆,当作武器用的桌子,恰如其份的跟头,藏着利器的手还摸索着掉落的钢制单刃猎刀,猪似的咕噜声,拳头朝下颚熟练的出打,腹部挨踢,以及飞来的器械;流血过多的痛苦刚刚过后,就是把海克力斯送进医院(我现在应该知道了),没什么可演的了,就剩下那个重新振作的英雄拥抱他璀灿的边疆新娘,青铜色的脸颊上还留有瘀伤斑斑。我记得在一家憋闷的小剧场里看过一场午后剧,剧场里挤满了孩子,弥漫着炸玉米花的热气。月亮是黄的,悬在戴围巾的男歌手头上,他的身影映在他的琴弦上,他的脚站在一棵松木上,而我则不自觉地搂住洛的肩膀,脸颊移向她的太阳穴,这时我们后边两个色迷迷的恶棍开始嘀咕这最可疑的事——我不知道我是否理解对了,但我意识到了我的所做所为,于是缩回了我温情的手,当然,后来演的一切在我看来都仿佛是一片浓雾。

我记起的另一意外事件与归途上我们夜晚穿过的一座小城有关。大约距该城二十英里,我告诉她,她要入的那所比尔兹利学校是个第一流、非男女合校,也没有那派现代胡说,于是洛就向我展开猛烈的舌战,乞求、侮辱、自我辩解双关语、残忍的下流话和孩子气的绝望,全都交织进愤怒的逻辑论理中,这论理又激起了我类似解释的行为。我被她粗野的字眼搅蒙了(干得漂亮……我要是对你的话认真我就是个蠢货……臭蛋……你做不了我的主……我看不起你……等等等等)竟以每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驶过沉睡中的城市,在平滑的高速公路上继续飞驶,突然有两名警察用聚光灯射在我们的车上,叫我停在路边。我对她嘘了一声,她还在机械地怒吼乱骂。那两个人怀着恶意的好奇心斜眼看了看她和我。突然间,她满脸顿生笑靥,朝他们甜甜地笑起来,对我的刚毅她从未有过如此表示;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洛甚至比我更惧怕法律——象执法官一样的警察向我们致歉,我们又卑屈地徐徐上路,她的眼睑闭上直颤,故作虚脱无力的样子。

为此我要做一次认真的忏悔。你会笑的——不知怎么实际上我真地从不明白合法究竟何样。即使现在仍不知道。

噢,我只是零零星星知道一些,阿拉巴马州禁止监护人不经法院准许就擅改监护住处;明尼苏达洲,我要向她脱帽致意,规定亲属对十四岁以下儿童承担永久性保护和监督权,法院对此无裁决权。疑问:一个可爱的青春期宝贝的继父,只做过一个月的继父,年龄成熟、小有独立财产、只是过于神经质的鳏夫,身后有一段居在欧洲、一次离婚和进行过几所精神病院的历史,他能否被视为亲属,并因此自然被视为保护人吗?如果若,我是不是应该并且能够有充足理由去向“福利理事会”提出申请(我该怎样提出申请?),而后让法院职员调查温顺、可疑的我和危险的多洛雪斯·黑兹?许多关于婚姻、强奸、收养等等的书,我都负着罪到大大小小的城市公共图书馆请教过了,书中除了暗示这种情况是未成年孩子的超级监护,便常常不了了之。皮尔温和扎佩尔,如果这两个名字我没记错的话,是在一部感人的讲合法婚姻的大卷书里出现的,他们却完全无视那些丧母女童的继父的处境,前者既受后者监护又非后者所能控制。我最好的朋友,一位天真的老处女,满怀深深的痛苦从一间积满尘土的储藏室里为我挖掘出一篇社会服务方面的专论(《芝加哥》1936),专论说道:“并没有原则规定每位儿童都必须有一位保护人;法院是被动的,而且只在儿童处于显而易见十分危险的境地才参与事情冲突。”我总结道,只有在某人提出其严肃、正式的请求时才能被指定为保护人;不过,在他接到听诉通知且插上一对快乐的羽翼之前,几个月的时光都溜走了;而在这几个月中对那漂亮却凶狠的孩子的诡计,根据法律他却只能听之任之;后来,这终于成了多洛雷斯·黑兹的情形。接下去的是听诉,来自长板凳那边的几个问题,来自律师那边的几个令人信心大振的回答,一个微笑,一个点头,屋外的轻轻细雨,任命就此宣告完成。但我还是不敢。

离远点儿,作只老鼠,在你的洞里蜷伏着吧。法院只在涉及财产的问题上才显出过份殷勤:两位贪婪的保护人,一个遭劫掠的孤儿,另一位更贪婪的涉嫌人。可是我们,一切都并井有条,财产清单已经做好,她母亲不多的财产谁也没碰正等着多洛雷斯,黑兹长大去继承。最好的政策似乎正是为了抑制对它的任何实施。要不然,如果我过分保持缄默,某些多嘴人,某个“人权组织”反要介入吧?

法洛朋友,是某方面的律师,应能给我一些实心实意的劝告,但他的时间完全被琼的癌症占去了;超出他已经承诺的事,他根本无暇顾及——具体说就是照管夏洛特不多的财产,那是她摔死后法院分期给予的补偿。我已经让他从心眼里相信多洛雷斯是我的骨血,因此不能指望他为我此时的窘况焦虑。读者至此应能推断出,我是个可怜的生意人;不过无知和懒惰均不能防碍我从旁处获得职业性建议。使我裹足的是一种糟糕的感觉:我成为我若任意打乱命运安排并企图赋理智予她幻想的天性,其天性又将焉存,就象东方神话中山巅上的那座空殿,只要高瞻远瞩的主人向它的守门人打听为什么那一抹夕阳远在黑色岩石和地平线之间却仍能如此清晰,宫殿便立刻遁迹无踪。

我决定到比尔兹利(比尔兹利女子大学所在地)以后就找一些我尚未研究过的参考资料,比如沃纳的论文“美国法律中的监护权”和一些“美利坚儿童局出版物”。我还决定让洛做任何事总比她败坏品性地消磨时光要强。我可以说服她做许多事——开列的项目没准能唬得职业教育家目瞪口呆;但不论我怎样软硬兼施,始终未能使她读上超出所谓笑话书或杂志上专门写给美国女性的故事以外的任何东西。任何程度稍高的文学对她来说都带有学校气味,尽管从理论上说,她愿意欣赏《丢了排水孔的女孩子》或《阿拉伯之夜》或《小妇人》,不过她还是确信她不能在这些学问高深的阅读中打发掉她的“休假”。

我现在认为我们没有爬出墨西哥边界而再次迁至东部并送她进了比尔兹利那所私人学校是个多么大的错误。而当时爬出去是有好处的,可以在亚热带乐境中藏身数年,直到我能够平安获得我的小克里奥尔人,因为我必须承认,我是依赖我的分泌组织和神经中枢才得以在同一天里从精神错乱的一极转向另一极——从想到一九五O年左右我万般无奈必须摆脱一个阴唇已发干的难处的少女——一直想到凭耐心和运气,我最后或许能用我灌注在她精致血脉里的血使她生出另一个性感少女、洛丽塔第二,一九六O年左右她将是八岁或九岁,那时我仍然还是年富力强;的确,我的精神或非精神的望远镜,足以在时间的远处辨认出一个仍然年轻的老人——也许已是绿色的老朽?——古怪、温柔、流着口水的亨伯特对着超级迷魂的洛丽塔第三练习作祖父的艺术。

在我们郊野漫游的日子里,我倒不怀疑我作洛丽塔第一的父亲,是个可笑的失败者。我尽力而为了;我一而再地阅读那本为洛丽塔十三岁生日而买的名为《了解你的亲生女儿》,这书名并非故意地颇有圣经的味道;在同一商店还买了一卷附有商业性很强的“美丽”插图的安徒生的《小美人鱼》豪华本。然而,即使在最美好的时刻,比如下雨时我们坐着读书(洛的目光从窗户到她的手表滑来滑去),或者在拥挤的饭馆安静地饱餐一顿,或玩玩孩子式的扑克游戏,或逛商店,或静静地与其它司机及他们的孩子凝望撞得粉碎、溅满血污的小汽车,还有只女的鞋掉在壕沟里(我们上路后,洛说:

“那正是我在商店里想对那笨蛋描绘的那种鹿皮鞋”);在所有这些随便的时刻,我自己似乎绝不象父亲,她也绝不象女儿。或许,是负罪的意识致使我们无力弄假成真?等将来有个稳定的住处能过上女学生有规律的日子,这情形会好转吗?

我选择比尔兹利,不仅由于那儿有所比较肃静的女子学校,还因为有妇女大学。我想让自己安顿下来,能附着于随便什么有图案的平面,将我的斑纹混入其中,于是我想到了在比尔兹利大学法语系认识的一个男的;他非常好心用我的课本作他的教材,并不止一次地请我开讲座。我却无此打算,因为,正象我在这些忏悔中曾提到的,没有比松垮肥笨的骨盆、粗壮的小腿和一般男女同校的女生可怜兮兮的表情更让我庆恶的体态了(从她们我或许就能想象出粗鄙的女性肉体的灵柩,我的性感少女们就被活埋在里边);但我确实渴望有个标签,有个背景,有个形像;而且当它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候,老加斯东·戈丁的伙伴为什么会特别安全就有了理由,一个非常可笑的理由。

最后是钱的问题。在我们快乐旅行的压力下我已濒临破产。是的,我是坚持挑便宜的汽车旅馆;但隔三差五总有豪华、喧闹的饭店,或美其名曰的都市人度假农场来加倍我们的预算;另外,花在观光游览和洛的衣服上的零星金额又有所增加,如辆老黑兹汽车,尽管还算健壮、忠诚,也时常需要大大小小修理一番。在我为写交待而被好心的监狱当局准许使用的报纸中,侥幸留有我的一张条型地图,我从中找到了一些匆匆记下的备忘录,可以帮我做如下统计。从一九四七年八月至一九四八年八月奢侈的一年里,膳宿费约五千五百元,汽油、机油及修理费一千二百三十四元,另有各种额外花销,数目也差不多;因此,在一百五十天的实际旅游(我们行程约二万七千英里!)外加约二百天的停顿中,我这谦卑的食利者花费了八千元左右,或最好说一万元,因为象我这么马虎,一定忘记了不少的项目。

我们驶到了东部。我的感情满足更多得到的是破坏而不是稳定,她则闪烁着健康的光泽,颈上一对回肠花圈似的装饰品仍象小伙子一样简单,尽管她身高又增加了两英寸,体重又增加了八磅。我们到过每个地方。实际却一无所览。今天我总认为我们漫长的旅行不过是用一条迂回蜿蜒的粘土路亵渎这个迷人、诚信、梦幻殷、广阔的国度,回想起来,它对于我们不过就是破旧地图、毁坏了的旅游书、旧轮胎以及她深夜的哭泣——每天夜晚,每天夜晚——的一份收集——那时我总是假装睡着了。

穿过光亮和阴影的交织装饰,我们驶到塞耶街十四号,一个阴郁的小伙子递给我们钥匙和加斯东的条子,他为我们租好了这幢房。我的洛对她的新环境瞥也不瞥,本能地朝收音机走去,漫不经心地扭开旋扭,又本能地往堆有一批旧杂志的卧室沙发上一躺,随后以同样盲目却准确的姿势将手伸进灯桌的下面,把杂志放了下去。

只要能把我的洛丽塔锁住,我确实不介意住往何处;但是,我想,在我和茫然的加斯东书信交往过程中,他模模糊糊地提到了一间爬满常春藤的砖房。实际上,那地方和黑兹家很相象,这却令人失望(相距仅四百英里),也是同一种晦暗的灰色砖墙,木瓦屋顶以及暗绿色麻布遮日蓬;内中房间虽然小些,但其厚绒布——薄金属板风格更为统一,房间格局却也基本一致。只是我的书房大多了,从地到天排列着约两千本化学书,我的女房东(此时休假去了)在比尔兹利大学教化学。

我希望比尔兹利女子学校是所昂贵的日校,能额外赠送午饭,有完善的体育馆,在锻炼所有这些年轻身体的同时,也能对她们的智力给予正规教育。加期东·戈丁对美国情形的判断很少正确,曾提醒我这所教育机构很可能放出的女学生都象他以一个外国人对这类事情的好恶所评价的:“拼写不必太好,但嗅觉必须灵敏。”我认为她们甚至还没有这种成绩。

我初次和女校长普拉特会晤,她夸赞我的孩子的“漂亮的蓝眼睛”(蓝色!洛丽塔!)以及我和那位“法国天才”的友谊(天才!加斯东!)——然后把多丽交给一位科 莫兰特 小姐,她皱起了眉头,象是沉思说道:

“亨伯德先生,我们并不急于让我们的学生变成书呆子或能够脱口说出和写出谁也记不住的所有欧洲首都,或牢记那些已被遗忘的历次战争的年代。我们关心的是儿童适应群体生活的能力。因此我们要强调四个“D”:戏剧、舞蹈、辩论和约会。我们面临许多特定的问题。你快活的多丽很快将编入的那个年龄组,对她来说约会、赴约、约会服装、约会书籍、约会礼节意义重大,就如同,比如说商业、商业联系、商业成功之于你的意义,或我的女孩子们的幸福之于我的意义。多萝西·亨伯德已经卷入了社会生活的总系统,不管我们喜欢与否,那系统都包括热狗摊、街角的药房、麦芽糖和可乐,电影,方步舞、海滨毛毯会,甚至还有发式观摩会!当然,比尔兹利学校是禁止其中几项活动的;另一方面我们也引导其余的进入更富建设性的方向。但我们确实是尽量漠视云雾,直接面对阳光。简单说,我们采取的教育手段对交流思想比对写作技巧更感兴趣。就是说,我们敬仰莎士比亚和其它事物。我们要求我们的女孩子们自由地与周围活生生的世界交流,而不是一头扎进发霉的故纸堆里。或许我们仍是在摸索,但我们是理智地摸索着,象妇科医生诊断肿瘤一样。亨伯格先生,我们是以生物体和社会团体的观点进行思维的。我们已经清除了传统上是赠给年轻女子的大量无关紧要的格言,这些格言很早就显出与她们将来主宰自己的生活——愤世嫉俗者还会加上一句——以及她的丈夫的生活所需要的知识、技能和态度格格不人。亨伯森先生,我们这么说吧:一颗星球的位置固然重要,但冰箱摆在厨房里最实用的地方对于未来的家庭主妇也许更重要。你说你希望女孩从学校获得的一切就是扎扎实实的教育。但我们所讲的教育意味着什么?过去,它主要是口头形式的;我是说,你可以叫孩子背下一部百科全书,他或她能消化学校所能给予的一切知识,甚至更多。亨莫博士,你是否想到,中世纪的约会形式对于现代青春期少年已不如如今的周末约会有生命力(霎眼)?——说句玩笑,我听说比尔兹利大学的精神分析学家数日前还允许自己约会了一次。我们不仅生活在思想的世界,还活在物质的世界。不经实践的言辞是空洞的。多萝西·亨莫森怎么能对希腊和东方人的奴隶和妾室感兴趣呢?这场演出令我甚为惊奇,但我对两位和学校有关的聪慧女士谈时,她们都断言女孩子的读书之风确实很盛,所谓“交流”的原则多少近于大吹大擂,目的是给旧式的比尔兹利学校增添些许现代特征,尽管实际上它仍一本正经如同对虾一样。

这所学校吸引我的第二个原因说来一些读者可能觉得好笑,对我却很重要,因为我就是这么长大的。街对面,就在我们屋子的前边,我注意到有一条长满野草的荒沟,还有些五颜六色的灌木丛、一堆砖头和零星几块厚木板,以及低质的淡紫色泡沫和镀铬的秋天路边花;从那条沟恰巧能看见与塞耶街平行的一条微亮的学校小径,紧挨着着就是学校运动场。除了心理上的舒适以外,这种错落有致可使多丽的一天与我自己紧密相连,我立刻预见到我将拥有的乐趣:通过高倍数双筒望远镜,我能从书房兼卧室欣赏课间休息时在多丽周围玩耍的其她女孩子,能按统计学的方法,分辨出她们中间性感少女的比例;不幸的是,就在开学的第一天,工人们来了,在离沟不远的地方修了围墙,不久,一座黄褐色木制建筑又在围墙外边立了起来,完全挡住了我的幻境;但当他们刚刚装上足以破坏一切的材料以后,那些荒唐的建筑工又宣告暂停,再未露面.

在塞耶街上,在富有学术气息的小城镇一片绿色、淡黄色、金黄色的居住区,人们肯定会碰到几个友善的快乐汉突然冲你大叫。我为自己和我们恰到好处的关系程度感到骄傲:彬彬有礼又保持距离。我西门的邻居,过去可能是商人或大学教师,或身兼二职,只在给新花园理枝或给小汽车冲水,或晚时给汽车道除霜时(我不在意这几个动词是不是全错了)偶尔和我说说话;我简单的咕噜声,听上去分明象表面的赞成,或对他说完话后的空隙感到疑惑而作一填补,完全排除朝亲密关系发展的任何可能性。杂草丛生的垃圾对面的两间房,一间是关着的,另一间里有两位英语教授,穿苏格兰粗呢,短头发的莱斯特小姐和红颜已褪的 费边 小姐,她们在路边散步和我谈话的唯一主题就是(上帝保佑她们的机智!)我女儿的年轻、可爱和加斯东·戈丁的天真魅力。我东门的邻居,一个尖鼻子、相貌平常的家伙,远远超过其它人是最危险的,她的已故哥哥曾作过那所大学的“教学楼兼运动场管理员”。记得有一次我恰好站在客厅窗边烦燥不安地等候小爱人放学归来,正看见她半路截住了多丽。那可僧的老处女试图将用良好祝愿的美妙面具掩藏她好窥人隐秘的病态心理,她站在那儿,靠着一把细长的雨伞(冰雹刚停,一轮冰凉、湿润的太阳闪了出来),多丽,尽管天气阴寒,还披穿着她的褐色外套,堆成的书抱在胸前,在笨重的威灵顿长靴上边露出她粉色的膝盖,一副受惊小绵羊式的微笑从她小翘鼻的脸上掠过又消失,那脸——或许由于惨淡、寒冷的光线——看上去几乎是苍白的,用德语说,就是乡下姑娘的模样,她站住应付 东屋 小姐的问题,比如“你母亲呢,亲爱的?你可伶的父亲最做什么的?以前你住哪儿?”另一次,这讨厌的家伙用一种哀请的声调向我搭讪——但我避开了;几天以后,她送来张便条,装在画蓝边的信封里,毒液和蜜糖的漂亮混和物,她邀请多丽星期天去她那儿,可以蜷卧在椅子里读点“我作孩子时,我亲爱的母亲送我的一大堆书,而不是整夜让收音机轰轰吼叫。”

对于杂役女佣兼厨子的 霍利根 太太我也要多加提防,她和一架真空吸尘器都是我从前一位房客那儿继承下的。多丽在学校吃中饭,因此这倒问题不大,我另外还能熟练地给她弄好丰盛的早餐,会将 霍利根 太太离开前做好的晚饭加热。

这个善良无害的女人,感谢上帝,有只严重近视的眼睛,看不清细小物,况且我又早已成为伟大的铺床专家;不过我还在被那种感觉所困拢,唯恐在什么地方留下了什么要命的纰漏,或是,霍利根来时恰好碰到洛也在;这种情况不常有,但假若有一次,头脑简单的洛就可能会在畅快的厨房闲聊中,受了她殷勤奉献的同情的诱惑。我经常觉得我们是生活在灯火通明的玻璃房中,随时都可能有薄唇的羊皮脸透过因粗心而忘记拉帘的窗户往里窥看,企图瞥见到什么大多数窥亵狂必须小有破费才能看到的事情。

讲讲加斯东·戈丁。我乐意——或至少是释然地容忍了——与他为伍,主要原因是他这豁达的人对于我的秘密的态度给了我绝对的安全感。不是他知道了一切;我没有特殊理由把秘密告诉他以示信赖,况且他是过于自我为今心的,根本不注意或怀疑任何能令他直率发问、今我直率做答的事。他向比尔兹利人恭维我,他是我的好使者。即使他发现了我的邪欲和洛丽塔的身份,那也不过只令他产生弄演楚我对他的态度忠诚与否的兴趣,而他的态度象对待下流话的态度一样没有客气的苛求;因为,尽管他思想苍白、记忆模糊,他很可能明白,我对他的了解胜过比尔兹利当地公民。他是个意志薄弱,易受左右,心情忧郁的单身汉,下宽上细,一副窄窄的、不太平衡的肩膀和一个圆锥梨型脑袋,他油光滑腻的黑发梳向一侧,另一侧只留几根。他的下半身很粗大,走起路来,一副窥探秘密的笨样子,两条腿肥胖出奇。他总是穿一身黑,甚至连领带都是黑的;他很少洗澡;他的英语一副粗俗歌舞表演的腔调。虽然如此,所有人还是认为他是极为可爱、可爱又怪诞的家伙!邻居们纵容他:他知道附近所有小孩的名字(他住得离我几条街远),还常叫来几个替他清扫人行道,焚烧他后院的败叶,搬整小屋中的木头,或在屋旁做杂活,他喂他们美妙的巧克力,还是纯酒夹心的——他地窖里有一间陈设东方式家俱的私室,装饰壁挂的灰墙上接着好玩的匕首和手枪,四周还有伪装的热水管。楼上,他有间画室——他还画点儿画呢,这老骗子。他用忧郁的安德利。

纪德、柴科夫斯基、诺曼.道格拉斯,以及另外两位有名的英国作家尼金斯基(全都是大腿和无花果树叶)、哈罗德.D.道布尔内姆(迷蒙的眼睛,中西部某所大学的 左翼 教授)以及马歇尔·普鲁斯特的大幅照片装点那面斜墙。所有这些人都仿佛要从倾斜的墙壁上冲你坠下来。他还有一本影集,收有附近所有男孩、女孩的玉照,当我用拇指匆匆翻看,一边还随便做些评语时,加斯东就紧闭双唇,撅着嘴小声嘀咕道:“对。他们很乖”他的褐色眼睛还在各种各样感伤又极富艺术性的小古玩以及他自己陈旧的画布(传统手法的画出幼稚的眼睛,拆散的吉他、蓝色乳头和几何设计的时间)转来转去他一边对着画完的木碗或加了脉纹的花瓶含混地做着手势,一边说:“拿一个梨吧。对面那位好心太太送我太多,我可尝不了那么多。”或者说:“洛尔小姐刚给我送来这些美丽的大丽花,不过我很讨厌它们。”(忧郁、悲哀、充满对世间的厌倦。)

为每周两三次的对弈我情愿他到我家而不去他家,原因很明显。他坐着,两只短胖的手放在膝上,真象打扁了的老玩偶,眼瞎瞪着棋盘,好象那是只死尸。喘喘气,他一考虑就是十分钟——走出来还是输着。要不然,这好人考虑更长时间以后,象老狗似地慢慢低声宣布道:“将军!”接着咳一声,震得下巴直颤;但我对他指出他堵了自己的路,他立刻抬起弯曲的眉毛,深叹一声。

有时,从书房里我们坐的地方,我可以听得见洛在楼下卧室里练习舞技,但加斯东的外界知觉正麻木着,他对那些明显的节奏充耳不闻——一,二,一,二,重量移到绷直的右腿,抬腿,侧伸,又一,二;只有当她开始跳跃,在跳跃时劈叉,一条腿曲起,另一条后伸,飞起来,又落地站稳一一只在那时,我苍白、骄傲、脾气糟透了的对手才会挠挠头或脸,似乎将远处的砰砰声和我气势汹汹的皇后的出刺混在一起。

有时我们正考虑棋路呢,洛拉垂头弯腰地走进来——每次看见加斯东倒都是件乐事,他的象眼仍然盯着他的棋子,只礼节性地起身和她握手,看也不看她很快松开她柔软的手指,又坐回椅子陷入我给他设置的圈套里。圣诞节前后的一天,我差不多两星期没见到他了,他问我“您所有的小女儿,她们都好吗?”从这句话我明白了,他是按照他那双重视、阴郁的眼睛瞥到洛丽塔的一系列服装种类把我唯一的女儿如了倍:蓝色仔裤、短裙、短裤、一条棉袍。

我不愿花许多时间谈论这可怜的人(真够悲伤的是,一年活,他去欧洲旅行期间,卷入了那不勒斯的一件龌龊事,便再也没回来!)如果不是他在比尔兹利时对我的情况持有那样一种奇怪的容忍态度,我可能根本不会提到他,我需要他作我的护卫。他缺乏天份,一个 平庸的 老师,一个毫无作为的学者,一个闷闷不乐、不爱理人又老又胖的同性恋,对美国生活方式高度蔑视、对英语语言又完全无知———在自命不凡的新英格兰,老年人赞颂池,年轻人拥护他——噢,他真是神气活现,却是愚弄了众人;我又何尝不是。

我现在正面临一项乏味的工作,记录洛丽塔品质堕落的确切情况。假如她点燃的那部分炽情未达到这般热烈,那么纯净的财富也不会到她手中。但我软弱,我不聪明,我的女学生性感少女让我甘心为奴。伴随着人类生活环境的缩小,只能是温柔恋情和痛苦在增加;而对此,她是占尽了便宜。

每周给她的零用钱以她履行了基本职责为条件,在比尔兹利时期初是二十一美分——时期结束前涨到一元五分。此外她还不时从我这儿得到各种各样的小礼物。一要就有蜜饯吃或有露天电影看。这实在足够大方。当然了,我也很乐意要求她多吻我一次,甚或当我觉察她极为垂涎某种孩子的娱乐时,就要求一次尽情抚爱。但她的确很难对付。她一天若只得三便士或三个五分币就无精打采;事实证明,每当她权力在握要否定我的某种生命援救物,比如奇异、慢性的春药时,她是个多么冷酷的谈判者;离了那药,我甚至活不上几天;然而正因为情欲的本性十分衰弱,我又不能用武力达到目的。她自知那张柔软嘴唇的魔力,她竟得以——在上学的一年里!——将一次拥抱的昂贵利钱提高到三、甚至四元,噢,不要哂笑,想象我是悬在快乐的刑台上,它就象一架叮当大响、喷吐富贵的疯狂机器,吵闹着吐出了一角银币和二十五分币以及大额银元;而她眼看我处于癫狂状态,便在小拳头里死死抓住一把硬币,事后我倒是总能把它撬开,除非她趁我不备跑到一边藏好她的战利品。每隔一天,我都要到学校四周巡视,昏昏然步入药店,我窥视雾气朦胧的深巷,窃听那回响在我震颤的心和落叶之间的女学生们远去的欢声笑语,我不时潜入她的房间,审察画着玫瑰的废物筐里撕碎的纸片,又细看那张我亲手制做的处女床的枕下。有一次我在她的一本书(真巧——《宝岛》)里找出了八张一元的钞票,又有一次从“惠斯勒之母”后面的墙洞里找出二十四元和一些零钱——总计二十四元六角——我悄悄携走了,第二天,她对我指控 霍利根 太太是卑鄙的盗贼。最后,她凭智力又找到一个更安全的贮藏地,我再也没找到;但从那以后,我便让她费尽气力取得了参加学校演剧活动的准许,也就彻底降低了她的身价;因为我最怕的,不是她可能毁掉我,而是怕她会攒足钱跑掉。我相信这可怜的、目光凶狠的孩子已经想到,用她钱包里的五十元就能投奔百老汇或好莱坞——或大草原以外荒凉地方的某个恶臭的饭馆(招工!);风儿在吹,星垦在闪,小汽车,酒馆,酒保,一切的一切都肮脏,破烂,死了。

阁下,我已尽了一切努力处理男孩子的问题。噢,我甚至潜心读过《比尔兹利星报》上的所谓“少年专栏”,想找到行为规范!

对父亲进言。不要把女儿的朋友吓跑。也许你不易意识到现在男孩子们正发现她很迷人。在你看来,她还是个小姑娘。在男孩子看来,她娇媚有趣,可爱又活泼。他们喜欢她,今天你已经是办公室的大经理,昨天你还不是替简提课本的中学生吉姆。记得吗?现在你女儿的机会来了,你难到不想让她在她喜欢的男孩子的崇拜和陪伴下得到幸福吗?你难到不想让他们一起得到完整的乐趣吗?

完整的乐趣!好心的上帝!为件么不把年轻小伙子当作家中宾客?为什么不和他们交谈?让他们讲真话,逗他们笑,让他们感觉轻松自如?

欢迎你,年轻人,到这所妓院来。如果她违背规则,不要当着她的男伴大声发作。让她私下了解你的不愉快内心冲突。不要让男孩们感觉她是一个食人老妖的女儿。

最初,食人老妖写了两张题为“完全禁止”和“勉强允许”的表。完全禁止的是单人或双人或三人约会——下一步当然就是大规模的狂欢作乐。她可以和女友逛糖果店,和偶然相遇的年轻男士咯咯说笑,而我则小心翼翼隔开一段距离在车内等候;我还保证如果被社会承认的巴特勒男子研究所邀请她的小组参加他们一年一度的舞会(当然会是女伴稠密),我会考虑一下十四岁的女孩子是否可以穿她首次亮相的“夜礼服”(一种使细胳膊少女看上去象红鹤一样的长袍)。另外,我还答应她在我们家举办一次舞会,她可以邀请她那些比较漂亮的女朋友和在巴特勒舞会上认识的比较优雅的男孩子。只是有一条,只要我的政权在握,就永远,永远不会允许她和春情萌发的年轻人去看电影,或在小汽车里卿卿我我,或到同学家参加男女混杂的舞会,或在我听力所及之外没完没了地进行男女电话交谈,既使“只是谈谈他和我的一位朋友的关系”。

洛对这一切义愤填鹰——她称我是卑鄙恶棍,甚至更糟——若不是我很快发现真正让她生气的不是我剥夺了她的哪一种享乐而是普遍权利,这令我暗自感到宽慰,不然我一定要雷霆万钧。你看,我侵犯了已经协定的项目,普通的消遣,“完全正当”的事情以及年轻人的常规;可是,最该谨慎的莫过于一个孩子,特别是一个女孩子,象十月果园阴雾里她那样的一个肤色最为赤褐,最具有神话特征的性感少女。

不要误解我。我不能绝对肯定整个冬天,她未找机会随便和陌生小伙子有过不正常的接触;当然,不管我多么严密控制她的闲暇,总有无法圆说的时间漏洞,她一回忆起来就总要用极复杂的解释去堵塞,当然,我的嫉妒不整齐的爪子也总能抓住这性感少女虚假的纹理;但我确实感觉到——现在证明我的感觉的准确性——根本没有发出严重警告的理由。我这么想,并非因为我从未发现一个涩硬的少年喉音向同性的哑巴调情;而是因为我“太清楚”(我的西比尔姨妈的常用词),各种各样的中学男生———从汗流满面、“拉拉手”便激动的傻小子,到满脸浓疤、常备辆加马力小汽车的自我满足型强奸犯——个个令我老练又年少的女主人讨厌。“这些男孩子的吵吵声让我想吐,”她在课本里这么乱写了一句底下,还有一句出自莫娜之手(莫娜现在总是那么恰到好处的狡猾戏语:“摇辘轱之人如何?”(也是恰到好处)。

很不要脸的,是我碰巧在他的同伴中见到的那些花花公子。比如“红毛衣”,有一天,就是我们碰到第一场雪的那天——他送她回家;我站在客厅窗边看见他们在我家前庭处说话。她穿一件带一条兽毛领的棉布外套;我钟爱的发型上扣有一顶褐色小帽——刘海在前,两测是小卷毛,后边有波浪大卷,湿乎乎的黑色鹿皮鞋和白袜上沾满了污泥。她一会说着一会听着,习惯性地把书本抵在胸前,双脚不住地比划着什么:她的两脚相抵,向后移动,双脚交叉,晃了一下,再划八步,又整个重来一遍。还有一次是某星期天的下午,“皮夹克”在饭馆前和她交谈,他每亲和姐姐企图把我支走去聊天;我磨磨蹭蹭,不住回头看着我唯一的所爱。她养成了不止一种的习惯性动作,比如斜斜脑袋,是年轻人礼貌地表示某某二人已经“同眠共枕”的方式,另外,(当她听到了我的叫声),仍然假装嘻闹,后退两步,四处张望,朝我走来时笑意皆飞。另一方面,我深喜她那套哀声叹气的把戏——或许因为它总使我想起她令人难忘的首次忏海——“噢,亲爱的!”,幽默又忧怨地对命运表示顺从,或当命运的打击真地降临时,她用深沉的低音发出一声长长的“不——”。此外——因为我们现在所谈是运动和青春——我总喜欢看她骑着美丽的自行车在塞耶街跑上跑下:踏上踏板,急切地蹬着,当速度自行消减时,她向后仰去,姿式萎顿;而后她停在我们的信箱边,两腿还跨在车上,从箱里取出一本杂志,翻捻一遍,又放团去,舌央抵到上唇一侧,一只脚蹬起车,又全速奔跑在惨淡的树萌和阳光下。

总之,一想起我溺爱坏了的小女奴和头年冬天在加利福尼亚,她天真地为之感动的那副行为的手镯,我就觉得,她似乎比我希望的更能适应环境。尽管我永远也不能适应持久焦灼的状态,罪恶、伟大和善心都存在其中,我觉得我正在尽一切努力去学做。对洛丽踏冷冰冰的卧室爱恋又失望了一阵以后,我躺在我书房狭窄的床上,总要温习全天,检查我的形象,让它在大脑红色的眼睛前徘徊,而不是一闪而过。我看见黧黑又漂亮的亨伯特博士,不是非塞尔特人,没准是高教会派的,也可能是更高的高教会派的,正望着他的女儿上学去。我看见他微笑着愉快地拱着手朝从脚黑到眉毛的蠢笨的 霍利根 太太打着招呼,她浑身散发瘟疫(我知道,她第一个举动就是朝主人的杜松子酒走去)。 韦斯特 先生,一位已退职的行政官抑或是位宗教论文的撰写者——谁关心这?——我看见他和邻居——那位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我认为他们是法国人或瑞士人——在他窗明几净的书房里坐在打字机前的骨瘦如柴的侧影,他苍白的额头上,有一簇希特勒式曲发。周末,人们很可能看见亨教授身穿精心裁制的大衣,戴着褐色手套携女儿漫步到沃尔顿酒馆(那儿的戴紫罗兰色缎带的陶制松鼠和巧克力盒很有名,你就端坐其中等一张仍然遍布你的前任的面包渣的“双人桌”。还会在工作日里的午后一点左右,看见我威严地向百眼巨人伊斯特敬礼,一边将小汽车调出汽车厂,绕过该死的冬青,而后朝光滑的公路驶去。

在酷热难当的比尔兹利大学图书馆里,从书上抬起一只冷冰冰的眼睛看看表,在笨重的年轻女人中捕捉流溢的人性知识,为之发呆,和大学里格牧师(他也在比尔兹利学校任教,教授《圣经》)在校园散步。“有人告诉我说她妈妈是个出色的演员,死在一次飞机事故中了。噢?我弄错了,没准。是这样?我明白了。多惨。”(让她每亲升华,嗯?)我慢慢推着手推车跟在韦教接身后穿过超级市场的迷宫,他也是个举止缓慢、金地和善的鳏夫,,有一双山羊眼。常见他只穿件衬衫,脖子上系条黑白色长围巾在铲积雪。我无半点迟疑(甚至还在草垫上擦了擦双脚)跟着我的女学生女儿走进家。带多丽去看牙医——漂亮的护士两眼发光的望着她——旧杂志。带多丽进城吃饭,人们看见埃德加.亨.亨伯特先生用刀叉对付牛排,这很是大陆风度。同样,欣赏一场音乐会:两个面容冷峻、神态安然的法国人在他们身旁就坐,亨·亨先生喜爱音乐的小女儿坐在父亲右边, 韦 教授(在普洛维顿期度过了一个健康之夜)喜爱音乐的小儿子坐在G·G先生的左边。开着门的停车厂里,一片灯光吞噬了小汽车又熄灭了。穿着漂亮的睡衣,急忙去拉下多丽卧室的窗帘。星期六早晨,谁也看不见,在浴室里庄严地压卧着被冬天漂白了的小姑娘。星期天早晨,不上教堂的人看见又听见我对多丽说,别太迟了,她准备去绿荫掩蔽的庭院,我能容忍多丽的一位善于观察的古怪同学说道:“我第一次看见人穿吸烟服,先生——当然,除了在电影里。”

她的女朋友,我很想见见,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奥佩尔·索姆瑟、林达·霍尔、阿维期·查普曼、伊健·罗森和莫娜·达尔(除了一个,这些名字当然全是音拟)。奥佩尔是个害羞、不修边幅、戴眼镜、满脸粉刺的小家伙,很溺爱多丽,后者却总是欺付她。林达.霍尔是学校网球冠军,多丽每周和她至少举行两次单打比赛:我猜想林达是个真正的性感少女,但不知何故,她没有来——可能是不许来——我们家因此在我的回忆里,她只能是一道自然的阳光照在天井里、其余的几个,除了伊娃·罗森,谁都没有资格争作性感少女。阿维斯是个率直的庶生孩子,腿上汗毛很重,而莫娜,尽管组粗感觉一下还算漂亮,比我的小主妇仅大一岁,如果曾经是个性感少女,现在也显然早已过了那阶段。伊娃·罗森是法国移民,却是个不具闭月之貌的孩子,对独具慧眼的伪专家而言,还略具性感少女的基本媚力,比如完美的青春期体态,依恋的眼神和凸出的颧骨。她湿漉漉的铜色头发具有洛的那种光滑丝质,她奶白色精美的面容、粉色的嘴唇以及银鱼似的睫毛比她的同类都少些狡猾;她也不炫耀红发人大家族的绿色制服,在我记忆中,她穿过好多黑色或樱桃色——比如时髦的黑套头毛衣,一双高跟黑鞋,涂过暗红色指甲油。我对她说法语(让洛反感)。那孩子的音质还是那么纯净,令人惊奇,但一说起学校语言或游戏语言,她就让流行的美国口音和一点点布鲁克林口音兀然出现:这在一个小巴黎人身上是很有趣的,她是带着伪英国人的愿望进了一所精心挑选的新英格兰学校。不幸的是,尽管“那法国小孩的叔叔”是个百万富翁”,洛不知何故不等我恭身欣赏她带着芳香出现在亨伯特敞开的房中便与之断了交。读者知道,洛丽塔周围的这群得了童仆安慰奖的性感少女对我是多么重要。有一陈,我竭力认兴趣移向莫娜·达尔,她常来我家,尤其在洛和她对戏剧发狂的春季学期。我常想暴怒、奸诈的多洛雷斯时刻,常不加思索地对我说出莫娜在海边对一位水兵发生的桃色事件中真正令人曝舌的各种细节,为此她能得到优厚的报酬。那就是洛的特点,她将最温柔最冰冷、最下流、最老练的年轻女性特征统统加之于她最亲密的好友,有一次我听见她(误听,洛起誓)在走廊上快乐地和洛说笑——她还谈起她的(洛的)毛衣是未经加工的羊毛做的:“至于你,小娃娃,唯一一点是……”她有副奇怪沙哑的嗓音,一头艺术性波动的深暗色长发,耳环、琥珀褐色的眼睛以及性感的嘴唇。洛说老师们曾就她负戴这么多和服装配套的首饰做过劝告。她的手抖动着。她的智商150。我也知道她那象成熟女人的后背上有颗巨大的巧克力色的痣,那夜洛和她去巴特勒研究所参加舞会特地穿上领口很低、颜色清淡、蒸包状的长裙时,我看到的。

我现在要讲那年上学的事是早了一点儿,不过这是我的回忆不由自主跳到此键盘上的。我很想了解洛都知道些什么男孩,但对此达尔小姐始终在优雅地回避着。洛去林达的乡间俱乐部打网球,打电话说地可能要晚半个小时回家,如此问我能否招待一下来找她练习《驯悍记》一慕戏的莫娜。她施展出各种柔和音调,各种带诱惑的风度盯着我,或许还带着——我会误会吗?——一线微弱的讥讽,美丽的莫娜答道:“好吧,先生,事实上多丽对男孩子并不怎么关心。事实是,我们是情敌,她和我都迷恋里格牧师。”(这是开玩笑——我已经提到个那个阴沉的大力士,有一张马下巴:在一次家长茶话会上,他讲起对瑞士的印象,让我烦得直想杀他;只是我不知该把那次茶话会安置在时间顺序的什么位置上。)

那舞会怎么样?噢,是次大暴动。是次什么?是次恐慌。总知,很可怕。洛跳了很多么?噢,不太吓人,只是能跳多少就跳了多少。她,郁闷的莫娜,怎么想洛?什么先生?她认为洛在学校表现好吗?啊,她还是个小孩子。但她的一般表现——?噢,她很棒。可是她?“噢,她是个小乖乖。”莫娜下了这结论,又突然叹息一声,摘起手边的一本书,故意改变表情,皱起额头,问道:“对我说说鲍尔·扎克吧,先生。他真地那么出色吗?”她把椅子向我挪来,那么近,我透过洗浴液和奶蜜油脂嗅出了她皮肤的芳香,但那令人兴味索然;猛地一个奇异的念头刺伤了我:我的洛是不是在充当拉皮条的角色?如果是这样,她就找错了对象。避开莫娜冰凉的目光,我讲了一会文学。不久多丽回来了——眯起眼睛看我们。我听任这两个朋友去自由捣鬼。楼梯拐角处一扇爬满蜘蛛的门或小窗,闪着红宝石色的光,而在一尘不染的长方形和它不对称的位置中间皮开肉绽的伤疼———一名骑士从上面走过——总是奇怪地扰乱我。

有时……说啊,究竟多么经常,伯特?你能记起四次、五次或更多这种时刻吗?或是没有人的心能复活二次、三次?有时(对你的回答我无所回答),当洛丽塔偶然想起准备功课时,她叼着笔,懒洋洋斜靠在一张安乐椅里,两条腿搭在扶手上,我愿摆脱我所有作教师的束缚,放弃我们所有的争论,忘掉我所有的男性尊严——忠实地跪爬向你的椅子,我的洛丽塔!你会瞥我一眼——那一眼是阴郁、柔软的问号:“噢不,不要再这样”(怀疑,愤怒);因为你从来不会屈尊相信,我没有任何特别的企图,只想把头埋在你的格子呢裙里,我亲爱的!你赤裸的脆弱的双臂——我多么渴望抱住它们,抱住你们所有透明、可爱的四肢,象一只团紧的小斑马,将你的脸握在我不相配的手掌中扳住你两侧的太阳穴朝后推去,亲吻你乌亮的眼睛,而且——“求你了,让我自己呆会儿,好不好,”你会说,“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自己呆着吧。”我就会在你的注视下从地上站起来,你的脸模仿着我抽搐的神经扭动着。但别在意,别在意我是个好色之徒,别在意,让我们继续我痛苦的故事。

一个星期一的午前,我记得是十一月,普拉特叫我去谈话。多丽上次的成绩报告很糟糕,我知道。但我不能用这次召唤看似合理的理由安慰自己,而是想象到了各种各样的可怕情形,赴约前,我先用一品脱酒武装起自己。而后,权当是亚当的苹果和亚当的心,我慢慢走上绞刑台架。

一位高大的妇人,灰头发,人很邋遢,宽扁的鼻子,黑边眼镜后面一对小眼睛——“坐下吧,”她说,指着一张非正式、侮辱人的矮脚凳,而她则带着令人厌烦的活泼坐在一张橡木椅的扶手上。有好一会儿,她满面微笑好奇地凝视我。

我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她就是这样,但我那时还能皱皱眉头以示回击。她的眼睛离开我。她陷入沉思—一可能是假装的。坚定决心以后,她在膝盖上一层又一层揉着她黑灰色法兰绒裙子,想除掉粉笔灰或什么痕迹。然后她说,仍揉搓着,头也不抬:“我问你一个唐突的问题,黑兹先生。你是个旧式的欧洲大陆式的父亲,是不是?”

“怎么,不,”我说,“或许保守,但不是你所说的旧式”她叹口气,皱着眉,而后突然把她粗大的两手拍在一起,做出一副开始办公事的架势,又用她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我。

“多丽·黑兹,”她说,“是个可爱的孩子,但性成熟的过早开始好象让她很苦恼。”我微微弯了弯身。我又能做些什么?

“现在她的肛门和生殖器区域——”普拉特小姐说,一边还用她布满猪肝色斑点的两只手比划着,“正在不稳定发育着,她基本上还是个可爱的——”“你说什么,”我说,“什么区域?”

“这就是你身上的旧式欧洲气派!”普拉特小姐叫道,朝我的手表轻拍一下,又突然合上了她那副假牙。“我所说的就是多丽身上生理和心理能力——你抽烟吗?——的演进过程,这么说吧——没演进成一种和谐圆满的形式。”她的双手比划出一个瓜形,停了片刻。”

“她很动人,虽然粗心但聪明,”(呼吸沉重,没有离开她的高座,那女人抓紧时间朝她右手桌子上那位可爱孩子的成绩报告看了看)。“她的分数越来越差。现在,我怀疑,黑兹先生——”又是一次假装的停顿。“当然,”她兴味盎然继续道,“至于我,我也抽烟,就象波尔斯医生常说的:我不以此为荣,我只是喜欢罢了。”

她点着烟,从鼻孔呼出的烟气就象一对象牙。“我详细告诉你吧,用不了很长时间。现在让我看看(在她的纸堆里乱翻一气)。她公然反抗雷德科克小姐,还对科 莫兰特 小姐态度粗暴。这是我们的一份特殊报告:愉快地和全班一起唱歌,可似乎心不在焉。经时双腿交叉摇左腿打拍子。俚语种类:二百四十二个词汇量。上课堂老叹气。我想想。是的。就说十一月最后那个星期吧,在课堂上唉声叹气。使劲嚼口香搪。没有咬指甲的坏习惯,如果有倒与她的一般表现很吻合——当然,是根据科学而言。根据课程,月经课就要开了。目前不属于任何教会组织。顺便问一句,黑兹先生,她母亲是——?噢,我懂了。你是——?我想,人与上帝互不相干。我们还想了解点儿别的。我想,她没有任何家庭责任。把你的多丽当成公主啦,黑兹先生,嗯?还有什么?爱惜书。嗓音说耳。老是咯咯笑。喜欢幻想。有自己的玩笑幽默,比如说,调换老师名字的头一个字母。头发光亮呈深褐色,很性感——当然(笑了)你很清楚这,我想。鼻梁通查,脚板弧度得大,眼睛——我想想,我这儿还有一份更新的报告。啊哈,在这儿。戈尔德说小姐多丽的网球最佳,甚至比林达·霍尔还好,但集中性和聚点却只是“平平”。科 莫兰特 小姐不能肯定多丽是否具有异常的情感控制力还是根本没有, 霍恩 小姐报告说她,——我指的是多丽不会用语言表达自巴的感情,两据科尔小组说多丽新陈代谢的效率极佳。 莫拉 小姐认为多丽近视,应该去看看眼科专家,但雷德科克小姐坚持认为女孩子假装眼晴疲劳感是要逃避对不胜学业的惩罚。而总言之,黑兹先生,我们的调查人员为某些关键的事实真象疑惑重童。现在我想问问你。我想知道你可怜的妻子或你自己,或家里边其他人——我推断她有几个姨妈和一个外祖父在加利福尼亚?噢,过去有!——对不起——这样,我们全都怀疑是不是家里什么人曾教过她哺乳生殖的全过程。这十五岁的多丽给人总的印象是对性不感兴趣,很不健康,或确切说,压制她的好奇心以掩饰她的无知和自尊。好吧——十四岁。你看,黑兹先生,比尔兹利学校不相信蜜蜂和鲜花,鹤和情鸟那一套,但深信要培养它的学生适应未来的男女相交和成功地抚养下一代。我们觉得只要多丽能把精力放在她的功课上,她就会取得非凡的进步。科 莫兰特 小姐的报告,就这方面而言是很意味深长的。委婉地说,多丽越来越走向歧途。我们都觉得,第一,你应该让你的家庭医生对她讲讲生命的真相,第二,你应允许她到高年级俱乐部或到里格医生的聚会里,或到同学的家里和她同学的兄弟一起玩乐。”

“她可以在她自己可爱的家里会见男孩子。”我说。“我希望如此,”普拉特快活地说,“我们问过多丽的困扰,她不肯谈家里的情况,但我们找她的一些朋友谈了,确实——比如说,我们坚决要求你不要禁止她参加戏剧小组。

你应该允许她演《被逐猎的魔法师》。在预演中,她演的小女神是那么出色:春天作者会来比尔兹利大学逗留几天,没准还要到我们的新礼堂出席一两次彩排呢。我是说年轻、活泼、美丽是所有乐趣的一部分。你应该理解——”

“我总认为自己,”我说,“是个善解人意的父亲。”

“噢,毫无疑问,毫无疑问,但科莫兰特小姐认为,我也倾向于同意她,多丽是被性思想困扰住了,她找不到发泄口,就作弄其它女孩子,让她们受难,甚至包括我们年轻的教育人员,因为她们也常和男孩子有纯洁的约会。”

我耸耸肩,一个卑劣的流亡者。“让我们碰下头吧,黑兹先生,见鬼,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在我面前倒是正常也很快乐,”我说(灾难终于来?我被发现了吗?他们有施催眠术的专家吗?)“令我焦虑的是,”普拉特小姐说道,一边看着手表,又要把这话题重复一遍,“老师和同学都发现多丽总很敌对,不高兴,很谨镇——而且所有人都很疑惑为什么你这么坚决地反对一个正常孩子的所有自然娱乐。”

“你是说性游戏吗?”我放故得意的问,很失望,一个犄角旮旯的老耗子。

“好吧,我当然很欢迎这个文明的术语,”普拉特说,咧嘴笑笑。“但这不是关键。比尔兹利学保护的戏剧;舞蹈和其它的自然活动并不是专门的性游戏,尽管女孩子确实要接触男孩子假如这就是你所反对的。”

“好吧,”我说,我的矮脚凳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叹息。“你赢了。她可以去演习那出戏。条件是男性的角色必须由女性担任。”

“我总是被,”普拉特说,“外国人。——或至少是入了美国籍的一一使用我们的语宫那种令人钦佩的方式弄得晕头转向。我相信戈尔德小姐,她是这个戏组的导演,会欣喜若狂的。我注意到她是看似喜欢——我的意思是,她似乎是发现多丽很温顺的老师之一。这只处理了一般性的问题,我想;现在还有件特殊事。我们又有麻烦了。”

普拉特充满敌意地停下了,然后在她的鼻孔下蹭蹭她的食指,那么用劲,她的鼻子都象跳了一场战争舞。“我是个坦率人,”她说,“但习惯是习惯,我觉得很难……我这么说吧……沃克夫妇就是住在附近山上我们称作“公爵庄园”的那座灰色大宅院———他们把两个女儿送到我们学校,另外我们还有穆尔总统的侄女,是个非常和善的孩子,且不说其它几个显赫的孩子了。在这种环境里,样子象个小妇人的多丽竟使用的那些词,是你这外国人可能都不知道或不懂的,这真让人震惊。最好——你希望我现定就把多丽找来一起谈谈吗?不?你看——噢,好吧,让我们单独谈出个结果来吧。多丽用口红在雷德科克小姐的健康手册上写下流话,我们的卡特勒博士告诉我足墨西哥人的小便,那些手册是雷德科克小姐,她六月要结婚了,发给女孩子们的。我们认为她必须再呆几小时——至少再呆半小时。但如果你愿意——”

“不,”我说,“我不想破坏规章。过后我会和她谈的。我会解决的。”

“应该,”那女人说,从她的扶手上站起身。“或许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如果情形不见好转,我们可以请卡特勒博士分析分析她“

我是不是应该和普拉特结婚,然后勒死她?“……或许你的家庭医生愿意为她做身体检查——只是一般例行公事式的检查。她在‘蘑菇屋’里——走廊那边最后一间教室。”

或许能这么解释,比尔兹利学校仿效英格兰一所著名女子学校,给每间教室起了别号,“蘑菇屋”、“屋内八人”、“B屋”、“屋B

A”等等。“蘑菇屋”臭味熏天,在黑板上接着雷诺的墨迹“天真之龄”,屋内有几排样子蠢笨的课桌。在其中一排里,我的洛丽塔正在读贝克《演戏技巧》中“对话”一章,教室里鸦雀无声,另外还有个女孩儿,瓷白的小脖,裸露很多,一头金色美发,她坐在前边,也在读着,完全沉浸在那个世界里,一边还没完没了用手指绕着一缕柔软的卷发。我在多丽身边坐下,正好在那脖子、那头发后面,解开大衣;为了六十五分钱外加获准参加学院演剧,多丽把她染了墨水、颜色象白垩,关节发红的手放在桌子底下。噢,我多么愚蠢,多么卤莽,这毫无疑问,但在我遭受那场刑讯之后,我只能利用联盟了,但我知道联盟是一去不返了。

临近到圣诞节时,她受了寒,很严重,莱期待小姐的一位朋友,伊尔斯·特拉斯特拉姆森医生给她作了检查(嘿,伊尔斯,你是个诚恳,不爱追究的人,你非常温柔地触摸了我的鸽子)。她诊断出她患了支气管炎,拍着洛的后背(由于发烧,后背一片红)让她卧床休养一星期或更长。起初,用美国人的话说,她“上了温度”,我却不能抗拒这意外的快乐——剧热——维纳斯轻热病——尽管在我怀里呻吟、咳嗽、颤抖的是非常软弱无力的洛丽塔。她刚一复元,我马上就举行了有男孩子参加的晚会。

可能我为准备这场严酷的考验喝多了一点。可能我是愚弄了自己。女孩儿们装饰了一棵小毛皮树,把它接上插头通了电——这是德国人的风俗,只是用彩色灯取代了蜡烛。唱片选出来填进了我房东的留声机里。俏美的多丽穿了一件漂亮的灰衬衫,里边是合体的紧身胸衣和一条展开的短裙。我哼着歌,退回到我楼上的书房——其后每隔十或二十分钟,就象白痴一样走下来呆上几秒钟;假装往壁炉架上取我的烟斗或寻找报纸;每做一次来访,这些简单的动作就越来越难做。这使我想起了一个可怕的遥远的日子,那时我常常故作随便地走进拉姆斯代尔别墅那间小卡门住的屋子。

晚会不成功。被邀请的三个女孩子中,一个根本没露面,而有个男孩子又带来了他的表弟罗伊,这样就多出了两位男士;另外表兄弟二人对所有舞步娴熟透顶,另两位却一窍不通,一晚上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厨房里鬼混,而后就没完没了叽哩咕噜争论打什么牌,再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这两女四男就打开所有的窗户,坐在卧室的地上,玩一种字谜游戏,奥佩尔却怎么也不明白;莫娜和罗伊,一个细高的漂亮小伙儿,坐在厨房的餐桌上,悬着腿摆来荡去,喝着姜汁汽水,热烈地讨论着“宿命”和“平均律”。他们都离开以后,我的洛“唷”了一声,闭上双眼,跌进一张椅子,四肢象海盘车一样摊开,表现她彻底的反感和厌倦,并发誓说她从未见过这么令人讨厌的男孩子。单为这句评语,我买了一副新网球拍送她。

一月潮湿而温暖,二月的天气城里人没有一个经历过,其它礼物接着匆匆滚来。我为她生日买了一辆自行车,象鹿一样,那些美丽的机械我已经提到过了——另外还有一本《现代美国绘画史》:她骑车的姿势,我是说她的上车,臀部的运动,那种优雅等等,都给了我极大的快乐;她想知道在多丽丝·李的干草上睡午觉的小伙子是不是近景中那位假装肉感的粗野女孩儿的父亲,并且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说格兰特·伍德或彼德·赫德好,雷金纳德·马奇或弗里德里克·沃很糟。

春天用黄色、绿色、粉色装饰了塞耶街的时候,洛丽塔再也无法挽回地生出了做演员的热望。一个星期天我恰巧发观普拉特和一些人在沃尔顿酒店里吃午饭,隔了老远她就看见了我,出于同情,谨慎地拍拍手,而洛看也不看。我对戏剧深恶痛绝,历史地看,它是一种原始又腐朽的形式;这种形式具有石器时代礼仪风味,充满了部落性无聊举止,尽管其中有个人天才的因素,比如,伊丽莎白的诗歌,但却由一位关在密室中的诵者将其混入一派胡言中喷吐出来。那时,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被我的文学工作占据了,无暇完整地阅读一遍《着魔猎人》,在这出短剧中多洛雷期·黑兹被指派扮演一位农夫的女儿,她幻想自己是林地女巫,或戴安娜等等,她凭借一本催眠书在游吟诗人(莫娜.达尔)念咒语制服她之前,使好多迷路猎人陷入各种各样有趣的昏睡状态。我就了解这些,还是得自洛散丢全屋雏皱巴巴、字打得乱七八糟的零星脚本。这剧名和一家难忘的酒店名的巧合,多少还是令人略带忧伤地感到了愉快:我脆弱地想到最好它不要引起我的女巫注意,以免一阵摧人泪下的指控会重重地伤害我甚过她的浑然不觉予我的伤害。我假定那短剧仅仅是某个西盟的陈旧神话的翻版。当然,什么也不能阻止人们这样猜想,为了找到一个引入入胜的名字,旅馆的建立者会毫不犹豫、并且唯独受到了他所雇佣的二流壁画家偶然狂想的影响,而后来旅馆名便提示了那出剧名。不过在我轻信、简单、仁慈的心里,我恰好是倒过来想的,实际上又未对事情做更多的思考,就猜想那壁画旅馆名和剧名都出自同一源她,即某地方传统,那是我这个对新英格兰民间知识一窍不通的异乡人无从知晓的。因此我持有一种印象(所有这一切都很偶然,你知道,并不重要),这出讨厌的短剧是属于那类少年肺病的奇思怪想,新瓶装旧酒,就象理查.罗的《汉瑟尔与格列苔尔》或多萝西·多伊的《睡美人》,或莫里斯.弗蒙特和马里恩.拉佩尔梅耶的《皇帝的新衣》——所有这些都可以在任何一本《学校演员的戏剧》或《让我们尝试演剧》里找到!换句话说,我实际并不知道——也不会在意,即使知道——《着魔猎人》是技巧上很新颖的近作,只在三四个月前由纽约一自诩博学的演剧组首次公演的。对于我——我从我的可爱之人那方面来判断——它好象是一件忧郁的幻想之作,满是勒诺尔芒、梅特林克及各种英国化梦想家的技巧。那些戴红帽、着盛装的猎人们,第一位是银行家,另一位是管道工,第三位是警察,第四位是企业家,第五位是保险业者,第六位是逃犯(你看这巧!),他们在多丽的幽谷里经历了彻底的换脑,对他们的真正生活只当做梦幻或恶梦记忆着,而小戴安娜又将他们唤醒;但是,第七位猎人(戴了一顶绿帽子,这傻瓜)是个年轻的诗人,令戴安娜非常生气的是,他坚持认为她和她提供的娱乐(跳舞的仙女,侏儒,魔鬼)都是他这位诗人的创造。我知道最终是赤脚的多洛雷斯怀着对这种自以为是的深恶痛绝,带领穿格裤的莫娜到“冒险森林”后面的父亲农场,向吹牛者证明她不是诗人幻想的结果,而是一个非常非常现实的乡村姑娘——最后一分钟的亲吻更要增强整剧的深刻内涵,具体说,即是幻想和现实融于爱情中。我觉得不当着洛的面批评什么是更明智的:她是那么全神贯注于“表情问题”又是那么可爱地合着两只佛罗伦萨的纤纤玉手,眨动着睫毛,请求我不要象某些荒唐的家长去出席彩排,因为她想用“首夜”予我头昏目眩的惊喜——而且因为,我这人总是多事,说错话,要不就当着它人防碍她的演技发挥。那是一场非常特别的彩排……我的心肝,我的心肝……。那是五月的一天,一阵阵灰色的骤雨作标志——全都滚滚而去了,超出了我的眼界,排斥了我的记忆,当我再见到洛时,是临近傍晚了,她跨在自行车上,手掌压在我们草坪边一棵小桦树湿漉漉的树干上,我被她的微笑所散发出的温柔震摄住,一刹时我相信我们的困扰都已过去。“你还记得,”她说,“那家旅店的名字吗,你知道(鼻子皱起来),说啊,你知道——休息厅里有白柱子和大理石天鹅的?噢,你知道的(呼吸紧促)——就是那家旅店,你在那儿强奸了我。好吧,不说这。我是说,它是不是(几乎是耳语了)叫‘着魔猎人’?

好吧,是吗?(沉思地)是吗?”——而后,发出一声多情、柔和如春的笑,她朝平滑的树干拍了几掌,就骑上土坡,骑到街尽头,又骑回来,脚蹬在静止的踏板上,姿式放松,一只手隐抚在地印花布盖着的大腿上如在梦中。

似乎是为了限制她对舞蹈、戏剧的兴趣,我允许洛跟一位皇帝小姐(我们法国学者这样习惯地称呼她)上钢琴裸,从比尔兹利到她那座罩着蓝色百叶窗的白房子差不多一英里远,洛每周骑车跑两次。临近五月末的一个星期五晚上(就在洛不许我参加那次彩排后一个星期左右)我正在书房里专心清除古斯塔夫的——我是指加斯东的——国王一翼,电话响了,皇帝小姐问下星期二洛是否来,因为她已经误了上星期二和今天的课了。我说她当然会去的——便继续我的对弈。读者也许完全能想象得到,我的才智此刻是遭受了严重损害,透过我低沉的情绪我发现,后来走的一两步足以使加斯东轻取我的皇后;他也注意到了,只是误认为这可能是他的对手设下的陷阱,便踌躇片刻,出口气,又喘几下,摇摇下巴,甚至朝我投来诡秘的几瞥,用他短胖、皱在一起的手捏住棋子,犹豫地半推半退——切望取走我精力充沛的皇后却又畏葸不前——突然间,他一狠心吃掉我的一只车(谁知道这会不会教给他一些大胆进取的精神?),我费了一小时才总算谋了个平局。他喝完了他杯中的白兰地,叽里吐噜地走了,对此和局颇为满意(我的老朋友,从此后我再也没见过你,尽管你看到我这本书的机会不算多,但还是让我对你说,我要真挚地紧握你的手,还让我告诉你我的小女儿们全向你致意)。我在厨房桌前找到多洛雷斯.黑兹,她正吞吃着一块肉饼,眼睛盯在她的脚本上。那眼睛抬起来遇见我的目光,眼神中充满了沉浸于天国的迷茫。虽被我发观,她表现出非凡的无动于衷,并且做出一副虚假的神气。她知道她是个邪恶的小孩,只是因为不能抵抗魔力,才利用那些音乐课的时间一一噢,读者,我的读者!一一和莫娜去附近公园排演魔幻森林那场戏了。我说“好”一一便大步走向电话。莫娜的母亲答道:“噢,是的,她在家,”随后带着母亲勉强的愉快笑声,朝楼上大叫:“罗伊来电话!”,不一会儿,莫娜的沙沙声就出观了,接着用她低沉单调不无温柔的嗓子开始痛骂罗伊说过或做过的什么事,我打断她,莫娜立刻改用最谦恭最性感的女低音说道,“是的,先生,“肯定,先生,“对这不幸的事,指责我好了,先生,”(多么娇揉造作,多么泰然自若!)“实话说,我对此感到难过”——等等,等等,这些小娼妓就是这么说的。

下楼时我清了清嗓子,屏住呼吸。洛现在在客厅,坐在她钟爱的那张垫得厚厚的椅子里。她仰卧着,咬着手上一根肉刺,漫不经心,迷朦的眼睛嘲笑着我,没穿鞋的一只脚伸放在一只马扎上,一直摇啊摇;我一阵恶心,立刻觉得从两年前初次见到她到现在,她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要么就是这一切都发生在过去这两个星期?温柔吗?那是分解了的神话。此刻她就坐在我狂怒的焦点上。所有欲念的迷雾都一扫而光,除了这可怕的清醒,什么也没留下。唉,她已经变了!她的肤色现在与任何一个粗鲁、肮脏的女今学生毫无二样,她们用肮脏的手指往没洗过的脸上涂抹胭脂,根本不在意皮肤的质地遭受了怎样的污染,会生出什么样的粉刺。几天前我们嬉闹时,我总是将她秀发蓬乱的头放在我的膝上,那时它双颊光润柔腻如花蕾一般还是那么那么可爱,接着泪珠又显那般明媚。但现在,一副粗糙的红晕取代了那天真无邪的萤黄。当地人知道的“兔子感冒”用火焰般的粉色画在了她傲慢的鼻孔两边。在惊恐中我垂下眼帘,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顺着她伸出的赤裸的大腿的底侧望过去——她的双腿已长得多么光滑,肌肉多么发达!她圆睁毛玻璃般灰朦朦有些许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我,我看出那里面隐藏的思想,或许终究是莫娜了,孤儿洛,可能会将我公之于众而自身免于处罚。我真错了,我真发了病!与她有关的一切都让人难知其究竟因而逼人愤怒——她比例匀称的大腿的魅力,她白色袜的脏后跟,尽管关着门也不肯脱掉的毛衣,她少女的气息,尤其是她验上泛着奇异红光约僵容以及刚刚涂上的口红。她的门牙上还留有几许红色,突然一个可怕的回忆袭上心头——想到的形象不是莫尼卡,两是另一个在钟形屋里的年轻妓女,许多年前,不等我决定为她的青春,我是否值得拿我骇人的疾病冒险,她就被转手送了旁人,而她也正好生一张这种红光焕发的圆鼓鼓的小苹果脸,也死了妈妈,有颗大门牙,她土褐色头发上系了条脏乎乎的红带子。

“好啊,说吧!”洛说。“那证据让你满意吗?”

“噢,是的,”我说。“很好。是的。我不怀疑,是你们两个人串通的。事实上,我不怀疑你已经把我们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噢,是吗?”

我屏住怒气,说道:“多洛雷斯,这应该立刻停止了。我已经准备把你从比尔兹利带走,把你锁起来,你知道锁在哪儿,但这该停止了。我马上就带你走,只需准备一下行李这该停止了,否则还会出别的问题。”

“出别的问题,嗯?”

我抽走她用鞋跟晃来晃去的马扎,她的脚嗵的一声掉在地上。

‘嘿,”她大叫,“客气一点。”

“你先上楼去,“该我叫了,——同时抓住她,把她提起来。那时,我不再控制自己的声音,我们无休止地互相对叫,她说了许多的不堪印出的话。她说她恨透了我。她朝我作鬼脸,鼓起腮帮,穷凶极恶地“扑哧”乱叫。她说我是她妈妈房客的时候,就几次图谋对她施暴。她说她断定是我杀了她妈妈。她说她会和第一个向她请求的小伙子睡觉,我无权干涉。我要她这就上楼去指给我她所有的隐藏之处。这确是尖叫、仇恨的一幕。我捏住她的骨节突出的手腕,她不住扭打,又企图找我的弱点;以便在最好时机猛烈扭脱掉,但是我牢牢地抓住她,实际上重重地损伤了她,我希望我的心会为此而腐烂,有一两次她的胳膊猛烈地痉挛起来,我害怕她的手腕会碎裂;自始至终她用两只冷酷愤怒噙满泪水的双眼望着我,那眼神让人永远难忘,我的的声音淹没了电话,当我终于听清它的叫声时,她立刻逃走了。

我享受这不早不晚恰到好处的电话服务真如在电影中一样。这是位发了火的邻居。客厅里东西的窗户刚才是大敝四开的,幸亏百叶窗是放下的;窗外阴涅的新英格兰春夜正在对我们敛神静听。我总以为那种头脑猥亵的黑丝骛老处女正是现代小说中文学近亲繁殖的后果。但现在,我确信了,那位故作谦逊的好色之徒“ 东屋 小姐”———若推翻她的假门假氏她应是芬顿·莱伯恩小姐——很可能从她的卧室窗户那儿探出了四分之三的身子,力求掌握我们吵架的要旨。

“……这种喧哗……真是无聊透项……”听筒那边的人嘎嘎大叫,“我们这儿不是住客店,我应该强调……”

我为女儿的朋友如此高声喧哗表示道歉。年轻人你知道——又是一阵鸭子叫。

楼下金属纱门砰地一响。洛?逃走了?

透过楼梯的空隙,我看见一个小幽灵冲动地钻进了灌木丛;黑暗中一颗银色的点——自行车的轴圈——移动着,摇晃着,她就走了。

凑巧汽车那晚正在城里的一家修车铺里。我别无选择,只能徒步去追踪那插上翅膀的逃亡者。即使是现在,三年多已经闪过,一想起那条已经是绿荫融融、春夜笼罩的街巷,我仍不免惊惶万状。莱斯特小姐正在通亮的庭园前溜着 费边 小姐患水肿病的德国小猎狗。海德先生差点撞上它。走三步跑三步。一颗温热的雨滴敲打在栗树叶上。在另一个拐角上,一个模模糊糊的年轻人将洛丽塔推靠在铁栅拦上拥吻她——不,不是她,我弄错了。我的手指仍然在隐隐作痛,我继续飞奔。

十四号大街以东约一英里处,塞耶街与一家私人草坪和一条叉路缠在一起;这后一条直通市中心;在第一家药店前,我看见——心中响起一支多么优美的解脱曲!——看见洛丽塔漂亮的自行车正在等她。我推开门而不是拉门,又拉,又推,又拉,而后走了进去。看哪!大约十步以外,洛丽塔,隔着电话亭的玻璃(膜状的上帝仍与我们同在),似乎将话筒弯成杯形,神秘地躬着身,眼睛瞥见了我,就举着她的宝贝调转身,飞速地挂断电话,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

“想往家给你打电话,”她快乐地说。“一个伟大的决定做出了,但先给我买点儿喝的,爸。”

她望着无精打采的冰激淋女侍加了冰块,倒入可口可乐,又加了樱桃露——我的心因为爱情的痛楚要胀裂开来。

那双孩子的脆弱手腕。我可爱的孩子。你有个可爱的孩子,亨伯特先生。每次她经过这儿,我们都赞美她。 皮姆 先生望着爸爸吸着饮料。

我向来敬佩高贵的都柏林人的金黄色作品。这时,雨落得更猛烈了。

“喂,”她说,在我身边骑着车,一只脚蹭着幽暗闪光的便道,“喂,我作了个决定。我要离开学校。我恨这所学校。我恨那出剧,我真的恨!再也不回去了。另找一所吧。这就离开。再出去长游一次吧。但这次我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行吗?”

我点了点头,我的洛丽塔。

“我挑吗?一言为定?”她问,在我身边颤动了一下。只有当她乖时她才用法语。

“好吧,一言为定。现在,赶快赶快,勒诺,要不然你该湿透了。”(一阵泪雨充溢了我的胸间。)

她露出牙齿,倾身向前,这是女学生的可爱姿势,而后她急速飞去,我的小鸟。

莱斯特小姐用她修剪漂亮的手,为一条步履蹒跚、慢慢悠悠不着急的老狗执着走廊的门。

洛在那棵幽灵一样的桦树下等我。

“我都淋透了,”她尖声高叫。“你高兴吗?见鬼去吧,那出戏!懂我的意思吗?”’

一个隐形巫婆的爪子卟地关上了楼上的一扇窗。

在我们闪着欢迎光芒的门厅里,我的洛丽塔脱掉毛衣,甩甩她缀满水珠的头发,两只赤裸的胳膊向我伸来,曲起一条腿:

“抱我上楼吧。今晚我觉得有那么一种浪漫劲;”

生理学家也许会有兴趣知道,在这关头,我只能——我想是最非凡的情形——借另一场暴风雨泄下我山洪般的泪水。

车刹重新换过,水箱皮管堵塞消除,活塞转动起来,还有另外一些修理和改进,都由无机械头脑但审慎细致的亨伯特爸爸付了钱,这样,已故世的亨伯特太太的汽车在踏上新途之时,已全然一新。

我们向比尔兹利学校,出色的老比尔兹利学校保证,一埃我的好莱坞合同期满便回来(我暗示道,富于创造力的亨伯特已受聘出任一部以“存在主义”为题材的影片的首席顾问;那时,存在主义正热阔非凡)。实际上,我正在打穿越墨西哥国界的主意——现在我比去年勇敢了许多——并考虑与我的小姘妇怎样生活,她现在身高已六十英寸,重九十英磅。我们翻出了旅行书和地图。她兴味盎然地查找着线路。

是不是正由于演戏的经历,才使她长大了许多,摒弃了少女的厌倦情绪,才这般可爱她热望探索丰富的规实?当我们离弃了切姆教授迷惑的房屋,沿着主街朝四线高速公路飞驶而去时,我体验到惨淡却温暖的星期天早晨奇异的梦境之光。我的爱人穿的是黑白条纹的棉袍,戴一顶时髦的蓝帽,白袜,褐色鹿皮鞋,与玉颈处那条银链上的一颗切割美丽的巨大篮宝石不太相配:我送她的春天礼物。我们经过“新兴旅店”,她笑笑。“出一便士买你的想法,”我说,她立刻伸出手掌,就在这时红灯亮了,我必须迅速扳下制动,停下时,另一辆小汽车也慢慢停在一边,一张惹人注目的脸,一位强壮瘦削的年轻女子(我在哪儿见过她?),一副高傲的表情,垂肩的褐色秀发,“咳”了一声招呼洛——两后朝向我,感情横溢地、热烈奔放地(认出了!)并且在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说:“在演戏时把多丽带走多么可耻——你应该听说了那次彩排以后作者大大赞扬了她吧——”“绿灯了,笨蛋,”洛压低嗓门说,同时挥动着一条戴着手镯的胳膊,漂亮的告别,圣女贞德(我们在当地剧场看的一出戏)猛地超越了我们,转向“校园大街”。

“究竟是谁?弗蒙特还是拉佩尔梅耶?”

“不——埃杜萨·戈尔德——给我们辅导的小姐。”

“我不是说她。究竟是谁捏造的那出戏?”

“噢!是的,当然。一个老太婆,叫克莱尔什么的,我猜。有一大群呢。”

“是她恭维你了?”

“恭维了我的眼睛——她吻了我纯洁的额头”——我的亲爱的模仿着那种嬉笑的新表情——可能和她的舞台表演有关一一后来她对此嗜好不已。

“你是个有意思的小东西,洛丽塔,”我说——诸如此类的话。“很自然,你放弃了荒唐的舞台表演我真是欣喜如狂。

不过奇怪的是,你是在一切刚则达到高潮而丢掉一切的。

噢,洛丽塔,对你的放弃你可要谨慎。我记得你为营地放弃了拉姆斯代尔,为驾车兜风放弃了营地。我还可以列举出你的其它一些突然的转变。你应该谨慎,有些事情是永远也不应放弃的。你应该坚定不移。你应当想法对我好一些,洛丽塔。

你也应该注意你的饮食。你大腿的周长,你知道,不能超过十七英寸半。再多就该吓人了(我是逗她,当然)。我们现在出发开始一次幸福的旅游。我记得——”

我记得还是孩子时在欧洲,曾贪婪地望着北美洲的地图,“阿巴拉契亚山脉”从亚拉巴马直到新不伦瑞克连绵横亘,它跨越的整个地区——田纳西、弗吉尼亚各州、宾夕法尼亚、纽约、佛蒙特、新汉普郡和缅因,在我的想象中就仿佛一个巨大的瑞士甚或西藏,青峰玉叠卢巨松浩瀚,外来移居到此的山民,穿着光灿灿的熊皮,以及隐藏在乔木下的红番。现在看,那一切均已蒸发成很小的一片市郊草地和一座巨烟袅袅的垃圾焚化炉,甚是骇人。再见了,阿巴拉契亚!离开那儿,我们穿过了俄亥俄州,三个以字母“I”开头的州以及内布拉斯加——啊,西部的第一阵空气!我们的旅程很松闲,一个多星期才到达大陆分水岭瓦斯,她强烈要求一睹标志“魔洞”四季开放的礼舞;然后至少花了三个星期才到达埃尔苏期通,西部某州的一颗宝石,她又急切盼望爬那里的红礁。最近有一位红透了的电影名星酒醉和她男伴吵翻以后,就从那儿跳了下去。

我们又受到谨慎的汽车旅店凭一行题字的欢迎,诸如:“我们希望你们有宾至如归之感。为你的到来,所有设施皆已仔细检查过。执照号码已经登记在案。请节约使用热水。我们有权不作通知便逐出任何霸王客人。不要往马桶里投扔任何废物。谢谢。请多关照。经理再启:我们奉来此店的客人为世上最优秀之人。”

住这些可怕的地方,双人房间我们要付十元,成群的苍蝇排列在没有纱帘的门外,然后争先恐后胜利地蜂涌进来。

我们前任的烟灰仍苟留在烟灰缸里,枕头上有一根妇人的头发,还能听见隔壁人往壁橱里挂衣服的声响,那挂钩机巧地用一圈线钉在横木上以防偷窃,另外,最大的侮辱是,双人床上方的画也象挛生的一对。我还注意到昔日的商业时尚也有所改变。木星趋向合并,逐渐形成了大旅社,(她并不感兴趣,但读者也许会吧)还增加了第二层楼,阔出了一间休息厅,小汽车全都挪进了一家公共修车厂,汽车旅店恢复成完美的旧式旅店。

我现在提醒读者不要嘲笑我和我的神思恍惚。对于他和我,现在都容易理释过去的命运;但相信我,那正在酝酿中的命运却并非那种你只需紧盯线索的离奇神密的故事。我年轻时曾读过一本法国的探案故事,故事的线索实际都是用斜体字写的;但那不是麦克费特的方式——即使一个人确已学会发现晦涩暗示的本事。

比如:我不会起誓说在我们中西部旅途之前或开始时,她没有一次企图从一个或几个陌生人那儿得到些情报,或和他们进行什么联系。我们停在一家加油站,就在“珀伽索斯”的标志牌底下,她从座位上溜走,逃至车尾,我正弯身在翘起的引擎盖下面看着机械师的操作,有一阵,前盖挡住了她。我想以慈悲为怀,便只和蔼地摇摇头,尽管嘴上严厉她说这种种均是禁地,因为我明显感到那些厕所——还有电话——都有高深莫测的缘故的,都是我的命运有责任捕捉的关键点。

我们都有这种命定的目标——对于这件事可能是一片再现的风景,对另一件事可能是一个数字——是经上帝精心挑选以期引起我们对某些具有特殊重要意义的事件的注意:比如约翰总是结结巴巴;琼的心总象要碎了。

好啦——我的小汽车已经弄妥,我已经将它移出气泵,让位给一辆起吊卡车充气——这时她越来越多的失踪开始在灰朦朦的风中压迫我,使我心情沉重。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神情烦燥不适,紧盯着加油站的细小琐事,这似乎让人吃惊,就象盯着乡下人,却发现自己处于无依无靠的旅行者的视线之内:那只绿色垃圾桶,那些非常黑、非常白等待出售的轮胎,那些漂亮的汽油箱,那只装有各色饮料的水盒,四、五、七个扔在象是未完成的字谜框的木制密室里的瓶子,还有那只小虫耐心地在办公室窗户的内壁上走着。收音机音乐从敞开的门里传出来,由于其节奏与风吹动蔬菜的起伏、摇摆以及其它举动并不同步,让人觉得这是一部老风光片中的景物在各行其事,而钢琴或小提琴完全依照乐谱,置颤动的鲜花、摇摆的树枝于不顾。正当洛丽塔的裙子也逆着节奏飘曳,她从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转了出来时,夏洛特最后一次抽泣声不协调地震颤在我的全身。她见这儿的厕所被人占了,便过了一条街到“海神”标牌那边去。他们说他们为自己干净如家的厕所颇感骄傲。他们还说,这些先付的明信片是为给你们批评准备的。没有肥皂。什么都没有。

没有批评。

那天或许是第二天,我们穿过一片庄稼地,旅程长得令人心烦,后来到了一个友爱的小城镇,就留宿在“栗树园”里——舒适的木屋,湿施德的绿地,苹果树、一架老式秋千——还有一片广阔的夕阳,但那疲惫不堪的孩子根本顾不上了。她要求经过卡斯比姆,因为那儿离她家乡只三十英里;以后的几个早晨,我发现她无精打采,再也不愿去看看约五年前她曾玩过跳房子的人行道。我非常害怕那条侧路,原因很明显;虽说我们已达成协议不以任何方式使自己太招人眼目——只呆在汽车里,不去拜访老朋友。她放弃此计划给我的宽慰又被一个念头破坏了:倘若她已觉出我是完全抵制对皮斯基的怀乡症,就象我去年那样,她就不会如此轻易地放弃了。我呼口气,挑明了这一点,她也叹口气,抱怨说不舒服。她想呆在床上,至少呆到下中吃茶点的时候,周围还有一大堆杂志。过后她感觉好点儿,就建议我仍继续西行。我应该说她很温和,又娇弱无力,极想吃些新鲜水果,我就决定去卡期比姆给她买一盒可口美味的野餐午饭。我们的小屋座落在林木茂密的一座小山上,从窗户可以看见乡路绵延直下,穿过整齐的栗树,延伸到美丽的城镇时又岔开象分叉的发丝。在纯净的清晨,那城镇看上去是那般清晰如同小玩具一样。还能看清一个象像侏儒一样的女孩儿骑在一辆甲虫一样的自行车上,一条狗,以比例而言略显过大;同样清楚的是那些朝山进香客和骡子,蜡白的道路和蓝色的山、红色的小人。我有种欧洲人的嗜好,能不用车时就愿意安步当车,因此我轻闲地走下来,结果就碰上了那位骑车姑娘——一个平谈丰满的女孩,梳着辫子,身后跟着一条圣伯纳德大狗,它的眼眶象三色紫罗兰。在卡斯皮姆,一位上了年纪的理发师给我理了个马虎的头:他唠唠叨叨地说起他玩棒球的儿子,每遇一个爆发音,唾沫就喷在我的脖子上,隔一会就用我的大围巾擦擦他的眼镜,或停下他颤颤巍巍的剪刀,去剪什么褪了色的报纸,于是我无法专心了。忽又发现他正指着书架上一堆陈年老酒中的一张照片,这让我大吃一惊,那位健壮的年轻捧球手已经死了三十年。

我喝了一杯无味的咖啡,经我的猴子买了一捆香蕉,又花了大约十分钟逛了熟菜店。至少过去了一个半小时,这个决意归家的清教徒又出现在通向“栗树城堡”的弯路上。

我在进城的路上看见的女孩现在背着亚麻布正在帮助一位畸形人,他硕大的头和粗短的身体使我想起了意大利低级喜剧中的“贝托尔多”。他们正打扫着小屋,小屋有大约十二座“栗树冠”,怡人地分隔在葱绿密树中。正是午时,大多数小屋伴随着纱门的最后一声呼响,全都摆脱了它们的占居者。一对非常老,几乎象木乃伊一样的老夫妻,穿一身款式非常新颖的衣服,正在从邻近的一间汽车篷里往外爬:而另一间有一片红色的汽车盖象一块鳕鱼凸了出来;离我们小屋更近的地方,一位健壮的黑发、蓝眼美男子正往旅行车上装一台袖珍冰箱。我经过时,他象绵羊一样意味深长地朝我咧嘴笑笑。在对面那片开阔草地上,在枝叶茂密的浓郁树荫中,那条老相识圣伯纳德狗正守护着女主人的自行车,近旁一位年轻的妇人,母性融融的神态,把一个心荡神驰的婴儿放在一架秋千上,轻轻地摇着,一个两三岁面露嫉妒的男孩正枉自无聊地把秋千的横木推来推去;最后他终于成功地撞倒了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大叫大闹,但他的妈妈却继续温和地笑着,对在场的哪个孩子都看也不看。我之所以能非常清楚地想起了这些细节,可能因为仅在几分钟以后,我就又审视了这些印象;除此之外,我的内心自从比尔兹利那可怕的夜晚以后就时时戒备森严。散步时酝酿起的良好感觉,我不愿它转变——却还是被初夏缠绕我裸露的脖颈的微风转变了;被潮湿的碎石传出的嘎扎扎响声、我从假牙里曝出来的一小块多汁食物、甚至我买的食物舒适的份量(我心脏的一般能力是不允许我提这么重的)转变。不过即使我悲哀的心仿佛在甜美地跳动着,引用老龙萨的话说,当我到达我留下我的多洛雷斯的小屋时,我还是感觉到了爱情的忧郁。

让我大吃一掠的是,她已起来了,穿着宽松裤和T恤衫坐在床边,望着我,好象无法安置我。她的小乳房坦率、柔软的形状在她薄而软的衬衣下突现出来而不再模溯,这种直露激怒了我。她还没梳洗;但她的嘴尽管涂得脏乎乎,还是清爽得很;她的两排牙齿象酒浸过的象牙或一片粉色的水晶闪着熠熠的光。她坐在那儿,两只手合放在膝上,象做梦一样满面洋溢着残酷的红晕,那无论如何和我是没关系的。

我扑通一声丢下手中沉重的纸口袋,呆呆地站住,盯着她穿着凉鞋赤裸的脚腕,然后望望她惊呆了的险,然后又望着她罪孽的脚。“你出去了,”我说(凉鞋上满是沙子)。

“我刚起来,”她回答,截住我下垂的眼神,补充道:“出去了一秒钟。想看看你回来了没有。”

她注意到了香蕉,就朝桌子方向扭去,以解脱自己。

我能有什么特别的怀疑呢?确实一丝没有——但这些泥巴,她恍惚的眼神,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温馨呢!我什么也没说。我朝公路望去,公路那么清晰地在窗框里蜿蜒而行……任何想背叛我的信任的人都会发现那是个绝妙的远景。洛胃口大开,专心致力于她的水果。突然间我想起了邻屋那家伙讨好的嘻笑。我飞速冲出去。所有的小汽车都消失了,除了他的旅行车;他怀孕的妻子正抱着婴儿和另一个本不太想要的孩子上车呢。

“怎么啦,你到哪儿去?”洛在走廓上喊着。

我什么也没说。我将她柔软的后背推进屋内。我剥下她的衬衣,将其余的衣服统统脱光,我拽掉她的凉鞋。我疯狂地搜寻她不贞的影子;但我探询到的气味却是那么纤弱,实际上很难同一个疯子的幻想加以分辨。

大傻瓜加斯东喜欢以他拘谨的方式送礼物——礼物就是额外的一点小意思,或被他拘谨地如此认为的东西。一天晚上他发现我的棋盒碎了,第二天早晨就和他的一个小伙子给我送来一个钢盒;盖上是非常精制的东方图案,可以上锁,万无一失。只一瞥便足以让我相信,那是某种廉价的钱盒,是在阿尔及尔或别的地方买的,买后便用途不明了。要装我笨头笨脑的棋子,它好象太大了,但我保留了它——为了完全不同的目的用了它。

我隐约感到自己正陷落在某种命数之网中,为了打破它,我决定——尽管洛面呈温色——在“栗树园”再过一夜;第二天早晨四点强行起来,我探明洛仍然在酩酊大睡(张着嘴,对我们仓促为她安排的这种奇异又不正常的生活表示烦燥的惊愕),同时我查看了“钱盒”中装的宝贝仍然安然无恙,颇觉满意。那里面盛着一只袖珍自动手枪,用一条白色羊毛围巾舒舒服服地包着:口径零点三二,弹夹能容八发子弹,长度短于洛丽塔身高的九分之一,核桃木枪托,最外边涂一层蓝漆。

这是我从已故的哈罗德·黑兹那儿继承来的,还附带一份一九三八年的说明书,其中一段这么说:“特别适于家月,车用,及个人使用。”它就放在那儿,随时准备为一人或几人效劳,苛枪实弹,扳机正扣到保险位置,以免走火。我们必须记住,手枪不是弗洛伊德学说里原始父性前肢的象征。

我很高兴我拥有它——更高兴两年前就在我和夏洛特共游的镜湖周围那片松林里学会了使用它。我常与法洛在人迹罕至的林中漫游,他是个非凡的射手,用的就是他那支0.38射中了一只啾啾鸣唱的鸟,尽管我必须说,对此没有找回足够的证据——只有—点点虹色的羽毛。一位名叫克雷斯托夫斯基的退职警察,二十几岁曾开枪打死过两名逃犯,他也加入了我们行列,猎到了一只小啄木鸟——完全不是有这种鸟的季节,真是偶然。在这两位行家之间,我当然是个生手,老是什么都瞄不准,除了后来有一次我自己出来曾打伤过一只松鼠。“你就躺在这儿吧,”我小声对我轻盈灵巧的小密友说,而后为它干了一杯杜松子酒。

读者现在应该忘掉“栗树”和“柯尔特左轮手枪”,继续伴我们西行。以后的几天一直是暴雨滂沱——或许,仅有一次横穿全国的暴雨是我们无法摆脱掉的,就象我们无法摆脱侦探特拉普:因为正是在这阵日子里,“阿兹特克红色敞篷车”的问题向我暴露了,较之洛的情人事件更为重要。

奇怪!我会对路上碰到的每个男性都嫉妒——奇怪!我是怎样误解了恶运的意义啊,或许我是被洛在冬天时谦逊的行为弄得完全平静了下来,但无论如何,即使是一个大傻瓜,要假设另外一个亨伯特正带着木星的烟火贪婪地追踪着亨伯特和亨伯特的性感少女,跟着他们穿过辽阔又贫瘠的平原,也是愚蠢之至。我因而猜度到,一程又一程小心跟在我们后面,保持一定距离的那辆红亚克是由一名侦探操纵,此人是为某个好管闲事者所雇以监视亨伯特·亨伯特对他的小继女的所做所为。由于这是发生在雷鸣电闪之际,我出现了幻觉。甚或比幻觉更严重。我不知道她或他,或二人往我的酒里放了些什么,有天夜里,我确信有人敲我们的房门,便葛地拉开门,看见了两个东西——一个是我,赤身裸体,另一个是在雨丝绵绵的暗夜中白光照出的一个男子,戴一副额骨突出的鬼脸面具,象是笑话里的一名丑怪侦探。他爆发一声低沉的怪笑,然后疾步窜掉了。我摇摇晃晃回到屋里,重又睡着,即使到今天我仍不能确定,这次拜访是否是药物激起的梦:我仔细研究过特拉普的幽默形式,这可能是较为可信的一个例证。噢,残酷又无情!我想象到,有些人正是靠制做这整流行的鬼怪和痴傻儿面具赚钱的。难道次日清晨我没看见两个在车厂厕所里乱翻乱搜的男孩儿就戴了一副“鄂骨突出”的面具吗?我怀疑。或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由于大气情况而产生的,我想。

作为一个感觉敏锐、但无完整、系统记忆的杀人犯,女士们先生们不能告诉你们,究竟是哪一天我第一次确定那辆红色敞篷车正在尾随我们。但我确实记得,我第一次一清二楚看见车子驾驶人的那一天。有天下午我正在倾盆大雨中缓缓前进,不住盯着我照后镜中那个摇来躲去的红色幽灵,后来大雨减弱,淅淅沥沥,再后来便风停雨歇了。瑟瑟声中,太阳也挤出云隙,洒向高速公路。我需要一副新太阳镜,就停在一家供应站。那时发生的事是疾病,是癌症,叫人无能为力,因此我只能略去这一事实:即我们不声不响的追随者,也改变了主意,停在我们后边不远的一家咖啡店或酒馆边,那儿有这么个蠢招牌,巴期特尔:骗人的地方。注意到满足了我汽车的需求,我又走进屋买了太阳镜,付了汽油费。

正在我签一张旅客支票,并疑惑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我偶然从侧窗往外瞥了一眼,便看见了一幕可怕的景象。洛从车里探出身正急火火地对一个阔背、秃顶,穿一件灰黄色上衣和深褐色长裤的男士说着什么,还伸出一只手上上下下一通比划,只有她讲到严肃处想强调什么的时候,才这样举止。几欲将我击昏的是——我该怎么讲呢?——是她口若悬河的熟识样,好象他们早就彼此相知——唉,总有很多星期、很多星期了。我看见他挠脸,点点头,而后掉转身,又回到他的敞篷车上。这男人的肩阔胸厚,年龄与我相仿,酷象我父亲在瑞士的一位表亲古斯塔夫·特拉普——同样光滑,日光浴过的脸,比我的丰满,一小撇黑色八字胡,一张小口如衰败了的樱桃。等我回到车上,洛丽塔已在看一张公路地图。

“那男的问你什么,洛?”

“男的?噢,那个。噢,是的。噢,我不知道。他问我是否有地图。迷路了,我猜。”

我们继续赶路,我说:

“听着,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疯了,我这会儿也不在乎了;但那个人一整天都跟在我们后头,他的车昨天也停在了汽车旅店,我想他必是警察。你非常明白如果警察发现了这一切,我们的下场是什么。现在我要知道他究竟问你些什么,你又告诉了他什么。”

她笑起来。

“如果他真是警察,”她尖声地说,但并不合逻辑,“我们做的最糟的事莫过于告诉他我们害怕。别理他,爸。”

“他问你我们去哪儿了吗?”

“噢,他知道。”(嘲弄我)。

“无论如何,”我说,投了降,“我已看见了他的脸。他不漂亮,他长得非常象我的一个亲戚,叫特拉普。”

“没准他就是特拉普。如果我是你——噢,看那,几个九一下子变成一千了。我小的时候,”她出人意料继续道:“我总想只要母亲同意把车倒开,它们就会停下来,再变回几个九字。”

我想,这还是她第一次自然谈起她在姓亨伯特之前的童年;或许,是演戏教会了她这套把戏;我们又静悄悄继续赶路,不再受人追踪。但第二天,就象一场要命的疾病在药力和希望消磨掉以后,疼痛重又袭来,我们后边,那个光亮亮的红色畜生再次露面。那天高速公路上交通松闲;没人超车;也没人试图挤进我们谦恭的蓝汽车和它傲慢的红影子——两辆车之间的空隙象是受了符咒的定戒,那是充满恶意欢笑和魔法的地域,其象暗雨表一样的精确性和稳定性几乎是很有美感的。我后边的司机有副宽厚的肩膀,特拉普式的八字胡,看上去象是作陈列样品的人像模型,他的敞篷车移动着好象全靠一根无形的银丝绳连在我们的老破车上。我们的机器常常不如他那漆得辉煌的机械强壮,因此,我也根本不想在速度上取胜。夜间的马儿啊,你慢慢地跑,噢,轻轻地跑吧,恶梦!我们爬上长长的坡,又朝坡下滚去,留心路边的时速限,让过慢悠悠的孩子,又象扫荡一般在黄色公路上重划一条黑线。不管我们怎样开或朝哪儿开,那段着了魔的空隙都丝毫未见改变,几何学中的一条边线,那片如菌绿草的相傍路线。一路上我对我右边隐秘的光焰明燎非常:她快乐的双眸,她火烧火燎的脸颊。

一位交通警身陷交叉路口的一团恶梦中——四点半时在一座工厂城——正可以凭机会的手解除那符咒。他招手向我示意,而后用同样的手势剪断了我的影子。二十部汽车插进我们中间,我加大油门,敏捷地转向一条狭窄的小径。一只麻雀带着一大块面包片飞落下来,不料又被另一只捉住,还叼走了它的面包。

又经历几次可怕的阻塞和几条舒缓婉蜒的小路,我才终于返回高速公路,那时我们的影子消失了。

洛对对此嗤之以鼻,她说:“如果他就是你想的那种人,给他溜了多愚蠢。”

“我现在另有打算,”我说。

“你应该——啊——制止它们——啊——和那人保持联系,亲爱的父亲,”洛说,讽语连珠。“噫,你真是卑鄙,”她用原来的嗓音加上一句。

我们在臭气熏天的栈房里度过了可怕的一夜,上方狂雨大作,近有一种史前的雷鸣震响在我们的头顶,不绝于耳。

“我不是个太太,也不喜欢打雷,”洛说,她对雷暴的畏惧给了我一些同情的安慰。

我们在1001公共食堂吃了早饭。

“从尽那头那个身影判断,”我说,“胖脸已经到了此地。

“亲爱的父亲,”洛说,“你的幽默真让人捧腹大笑。”

说这话时,我们已行驶在山艾树农区,有一两天很是悠闲美妙(我真是发傻,一切都很好,那种不舒服不过是一阵风很快就飘散了),此时,丘陵地已渐变成真正的高山,我们按时赶到了瓦斯。

噢,灾难!混乱发生了,她误读了旅游书上的一个日期,魔洞的仪式已经结束!她对此倒非常勇敢,我应该承认——幸好我们在奇异的瓦斯发现了一家夏季剧院正十分活跃,便很自然就于这六月中旬一个美好的夜晚朝它驶了过去。我真无法告诉各位我们观赏的那出戏的情节。很平常,毫无疑问,灯光效果很刺激,领衔女士貌不惊人。唯一使我高兴的一个细节是七个虽然略显呆板但装束漂亮、四肢裸露约小女神——七位罩在彩色薄纱中木木呆呆的青春少女,都是从本地招募来的(根据观众中此起彼伏的一阵阵亢奋声可以作此判断),意在象征一道生命的彩虹,在最后一幕里,那彩虹一直荡来荡来,又似困恼地消失在多重帏幕后边。我记得我曾想过,这种将儿童着色的想法是作者克莱尔·奎尔蒂和维维安,达克布鲁姆抄自詹姆斯·乔伊斯某小说的某一章节,其中有两种颜色相当可爱,又令人恼火——橙色那个自始至终都在搞小动作,而翠绿色那个,她的眼睛刚刚适应剧场后部的漆黑,就立刻朝她母亲或她的保护人微笑,而我们就沉重地坐在剧场中间。

全剧刚一结束,掌声——那种响声我们的神经真承受不了——就从我的四周爆晌,我开始连拉带推领着洛往出口去,在一种自然又多情的冲动下,急于领她回到昏沉沉、繁星之夜中我们那间蓝色霓红灯的小屋:我总说,自然被她目睹的景致破坏了。然而,多丽一洛却落在后面,处于玫瑰色的晕眩状态,她愉悦的眼睛眯起来,她的注意力淹没了她其它的感觉,那么深切,她纤细的手在仍然持续的机械鼓掌动作中根本无法合拢。以前我也曾在小孩身上见过这种情形,但是,上帝,这是个特殊的孩子,她的眼睛象近视一般望着渐远的舞台熠熠闪光;我瞥见台上联合作者的一些情况——一个男子的晚礼服,一个老鹰脸、黑头发、魁伟高大女子的赤裸双肩。

“你这禽兽,你又伤了我的手腕。”洛丽塔钻进汽车时,小声说道。

“我真该死,对不起,我亲爱的,我的紫外线亲爱的,我说,没能抓住她的臂肘,我又加了一句,要改变话题——改变命运的方向,噢上帝,噢上帝:“维维安真是个女性。

我肯定昨天我们在那家公共食堂里见过她。”

“有时候,”洛说,“你真是笨得让人吃惊。首先,维维安是男作者,女的是克莱尔;其次,她已经四十了,已婚,有黑人血统。”

“我想,”我逗她说,“在甜美的老拉姆斯代尔你爱我的日子里,奎尔蒂是你古老的情焰。”

“什么?”洛反抗道,身子动了动。“那个胖牙医?你一定把我和哪个忠贞的小人儿弄混了吧。”

我于是暗自思忖,那些忠实的小人儿如何能忘掉一切,一切,当我们这些老情人对她们的每一寸美好都仍那般珍爱的时候。

洛知晓并赞成作为投递地址托付给比尔兹利邮政局长的两家邮局是:瓦斯邮局和埃尔芬斯通邮局。第二天早晨,我们去了前一家,追不得已排在一条又短又慢的队伍里等候取信。平静的洛仔细观看着陈列的罪犯照片。英俊的布赖恩,布赖恩斯基,以及安东尼。布赖恩,还有生一双淡褐色眼睛、皮肤白皙的托尼.布朗,正等着被绑走。一位目光忧戚约老人的罪过是邮件行骗,仿佛这还不够,还有人斥责他畸形驼背。阴郁的沙利文的照片下附有一条警告:若被确认带枪,实为危险。如果你想把我的书改编成电影,就让这里边的一副面孔轻轻化入我的面孔。另外,还有一个失踪女孩一张模模糊期的快照,年龄十四,失踪时穿一双褐色鞋,压韵的诗。

请通知谢里夫.布勒。

我忘了我的信的内容;至于多丽的,是她的成绩报告和—只样子奇特的信封。我审慎地打开后者,想深知里边的内容。我断定我这样先睹为快,她好象并不在意,只朝出口附近的报摊那儿跑去。

“多丽——洛:是的,演出成功了。三条猎犬全都安静地躺下了,我想是卡特勒稍稍用了点迷魂药,林达知道你的所有台词。她很好,她很灵活,又能控制,但缺少某种敏感的灵性那种放松的活力,我的——还有作者的魔力——黛安娜的魅力,但象上次一样,没有作者来为我们鼓掌喝采,而外边恐怖的闪电暴雨又干扰了舞台上纤弱的雷鸣。噢亲爱的,生活确实随风飘去了。一切都结束了,学校,演剧,罗伊乱七八糟的事,母亲的分娩(我们的婴儿,啊,没有活下来!),这一切仿佛都是那么早以前的事了,尽管实际上,我的脸上仍留着油彩。

“后天,我们就要去纽约了,我想我没办法不陪他们去欧洲。我还有更坏的消息告你。多丽一洛!如果,而且当你回到比尔兹利的时候,我可能还回不来,父亲让我和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另一个不是你以为你知道的那个,到巴黎上一年学,他和富尔布赖特就在附近看着我们。

不出所料,可怜的诗人在第三幕里碰到一点点法国人的胡说八道就结巴起来。还记得吗?施曼娜,别忘了告诉你的情人,湖是多么美丽,因为,你必须让他带你去。幸运的美人!让他带你去——多棒的绕口令!好吧,珍重,洛利金斯。

你的诗人向你致以衷心的爱,向你的保护人致以衷心的问候。你的莫娜。另:因为某种缘故,我的信件被严厉控制了。

因此最好等我从欧洲写信给你。”(就我所知,她再也没写过。这封信带有一种神秘的危险口吻,但今天我太累,不能分析了。后来我发现它保存在一本旅行书里,在此列出权作参考。我读过两遍。)

我从信上抬起头,正要——洛没有了,看不见她了。正当我全神员注于莫娜的玄虚时,洛耸了耸看就消失了。“你看见——”我问一位正在进口附近扫地的驼背人。他见了,老色鬼。他想她是见了位朋友,就疾步跑了出去。我也疾步跑了出去。我停下了——她没有。我继续跑,又停下。终于发生了。她永远出走了。

后来的几年里,我常常想为什么那天她没有永远走掉。

是因为她锁在我车里那些新夏装吗?是总计划中的某处还不成熟吗?通盘想想,是不是就因为,无论如何或许还用得着我把她送往埃尔芬斯通——那秘密终点?我只知道那时我非常确信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那朦朦胧胧环绕了半个瓦斯城的淡紫色山峦,在我看来,象是挤满了喘息、攀缘着、笑着、又喘息直至消融在云海中的洛丽塔们。在一条十字街远景处陡峭的斜坡上,有一个用白石头堆成的巨大的“W”,看上去象“悲哀”的第一个字母。

我此时刚刚从那家又新又美丽的邮局出来,它位于一家休眠状态中的电影院和一排不屈不挠的杨树之间。山地时间早晨九点。眼前的街就是“主街”。我走过它绿荫幽幽的一侧,凝望对面:给一切赋予美丽的是柔弱而年轻的夏季清晨,是四周闪烁的玻璃,是酷热难当的正午时那种胆怯甚至昏昏然的气氛。我穿过马路,沿着一条长街不住张望:药店、地产、时装、汽车零件、咖啡座、体育用品、地产、家俱电器、联合销售部、吸尘器、杂货店。长官,长官,我的女儿跑了。和一位侦探共谋的;爱上了一名诈骗犯。利用了我尽心尽力的帮助。我细细察看了所有的商店。我在心中想了又想是否应向稀稀拉拉的每位步行旅客打听听。我没有。我在停下的车里坐了一会儿。我搜寻了东边的那座公园。我走向时装店和汽车零件店。我突然强烈地想嘲笑自己,对自己说——一阵冷笑——我这样猜疑她真是疯了,她一分钟内就会出现。

果然。

我掉转头,拂开了她放在我农袖上的手,她面带怯懦、愚蠢的微笑。

“上车去,”我说。

她服从了,我继续踯躅于街头,思想里进行着西盟的斗争,盘算着对付她口是心非的办法。

此刻,她离开了汽车,又来到我的身边。我的听力渐渐适应了洛电台的音调,我明白她是告诉我她刚才碰到了从前的一位女友。

“是吗?谁?”

“一个比尔兹利女孩儿。”

“好吧。我知道你那组的每个名字。艾丽斯.亚当斯?

“这女孩不是我那组的。”

“好。我这儿有一张所有学生的名单。告诉我她的名字。”

“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她是比尔兹利城里的女孩儿。”

“好。我也有比尔兹利的人名住址簿。我们从叫布朗的查起。”

“我只知道她的名。”

“玛丽还是简?”

“不是——多丽,跟我一样。”

“这样就是个死结了,”(海底捞月)。“好吧。我们从另一角度入手。你失踪了二十八分钟。两个多丽干了些什么?”

“我们去了家药店。”

“你们在那儿吃——”

“噢,只喝了两杯可乐。”

“小心,多丽。我们可以查对的,你知道”。

“至少,她喝了。我喝了杯水。”

“很好。是那儿吗?”

“当然。”

“好,来吧,我们去拷问拷问那个笨蛋冷饮店。”

“等等。我想起来了,可能比这儿远些——在拐角附近。”

“这没关系,来吧。请进。好啊,我们看看。”(打开了一本带链扣的电话簿。)“尊贵的殡仪服务。不,还没到。在这儿,药商一零售。山药店。拉金的药房。还有两个。这好象就是瓦斯所有的冷饮源地了——至少就商业区而言。好吧,我们把它们通通查一遍。”

“见鬼,”她说。

“洛,粗野对你也无济于事。

“好吧,”她说,“只是你不能陷害我。好吧,我们没喝汽水。我们只说了说话,看了看橱窗里的衣服。”

“哪个?比如说是那边那个吗?”

“是的,就是那边的那个,比如说。”

“噢洛!我们离近点儿看看。”

看到的确实漂亮。一个很帅的小伙子正用吸尘器打扫一张地毯,两个木头模特站在上边,看上去好象刚刚挨过一场狂风的破坏。其中,一个全身裸着,没戴假发,没有胳傅。

它相对较小的身材和媚笑的神态说明,过去它穿着服装时一定象(倘若再穿上服装,还会象)洛丽塔那般大小的女孩儿。但现在这样都是性别不明。紧挨着它站着一个较高的戴面纱新娘,除了缺只胳膊,倒还相当完好。地上,在两位女子脚下,就在那伙计握着吸尘器费劲地爬来爬去的地方,堆放着三只纤细的胳膊,和一付金发假头套。其中有两只胳膊恰好缠扭在一起,那姿式象是表示因恐怖和祈祷而两手紧握。“看,洛,”我悄悄地说。“好好看看。这难道不是某件事的绝好象征吗?不过——”我们往回走时,我继续道——“我预先有一定防备。这儿(谨慎地打开汽车仪器板上的杂物槽),在这个纸板上,我已记下了我们男朋友的车牌号。”

其实我愚蠢得象头驴,根本没能记住它。记下的只是开头和最末一个字母,六个号码象个圆形剧场凹退到一面有色玻璃后面,那玻璃太深暗了,遮掩了中间的一系列,不过其透明度尚足以映出两头的符号来——大写的“P”和一个“6”。我必须讲到这些细节(细节本身只令职业心理学家感兴趣),要不然,读者(啊,即使当他一口吞下我的草稿时,我能看出他是生着金色胡须、玫瑰色嘴唇,靠着他拐杖上的圆饰物的学者)或好也不能理解我发现“P”已得到了“B”的裙撑,而“6”已被彻底销毁时,我所体验的打击是什么性质。其它遭涂抹的地方显出铅笔橡皮头匆匆忙忙的往返痕迹,几个数字被一只孩子的手擦挥又重新写过,结果是一团糟毫无逻辑可言。我知道的一切就是那个州名——和比尔兹利斯在州毗邻的那个。

我什么也没说。把纸板放回去,关上杂物槽,驶出了瓦斯。洛从后座上翻出几本笑话书,而后,穿着白色的活动衬衣,一只褐色的手臂伸出窗外,沉浸在某个中的之箭或乡下小丑的冒险中。在瓦期以外二或四英里处,我转而进入一块野餐地的浓荫里,清晨的阳光已把光斑倾在一张空桌上;洛抬头望望,半是微笑地吃了一谅;我一言不发,用手背猛劈一掌,这一掌噼啪一打在她热辣辣坚硬的小颊骨上。

而后是懊悔,是哭着赎罪时刺心的温存,是卑躬屈膝的爱,是感情修好的绝望。在天鹅绒般约天幕里,在米拉娜汽车旅店(米拉娜!)我吻了她长趾头双脚的黄色脚掌,我牺牲了我自己……但这一切全是枉然。我们两个人命运都已注定。我立刻开始了一轮新的迫害。

在瓦斯郊外的一条街上……噢,我肯定它不是一场幻觉。在瓦期的一条街上,我一眼瞥见那辆阿兹特克红色敞篷车,要不然就是它的孪生。它载的不是特拉普,而是四五个性别不同、吵吵嚷嚷的年轻人——怪我什么也没说,瓦斯过后,形势全新。有一两天,我肆意自信我们不再也未曾被人跟踪;此后却忽又变得病态地敏感,认为特拉普已经改变战术,他是驾了一辆出租车,仍紧咬我们不放。

高速公路上一位变化多端的普洛透斯,以迷惑人的从容从一辆车转移到另一辆上。这个技法倒暗示出修车厂的存在是专为“舞台轿车”服务,只是我永远不能发现他使用的到底是什么汽车。最初,他好象专挑雪弗兰一类,开始时是一辆“校园乳酪”敞篷车,而后又上了“蓝色地平线”,其后便消失在“灰浪”和“灰浮木”里。不久他又转到另一种牌子的车里,穿过了一片凄凉、幽昧、如画彩虹般的荫影,有一天,我发观自己正试图分辨出我们那辆“蓝梦梅尔莫斯”和他租用的“蓝冠老车”之间隐约的差异;然而,那两辆灰色车一直是他最钟爱的,而我陷于可怕的恶梦中徒然想准确辨清这些幽灵,诸如克里斯勒的“灰海贝”,雪弗兰的“灰莉”,道奇的“法国灰……’

我必须一刻不放过他的小胡子和他敞开的衬衣——或他的秃头和宽肩膀——这使我对路上所有的车都开始深入研究——前边的,后边的,侧面的,过来的,过去的,跳跃的阳光下每一辆小汽车:度假人安静的车子,后窗里有一箱“轻柔抚摸”型手纸;飞驰莽撞的旧汽车满载着面色苍白的孩子和一条探头探脑的长毛狗,一块压弯了的挡泥板;一位年轻武士的一辆都铎王朝时代的轿车里挂满了西装;宽硕的家用拖车在前边迂回前行,惹得后边印第安人的队伍沸沸扬扬地愤怒;载着年轻女客的汽车,那女客客客气气地坐在前排座位的中间,为的是靠年轻的男司机更近;一辆汽车车顶带着一条翻个儿的船……一辆灰色轿车赶上了我们。

我们驶入山区,在“白雪”和“香槟”之间,驶在一条几乎感觉不出的坡路上,就在这里,我再一次清晰地看见了侦探帕拉莫尔·特拉普。尾随我们的灰雾浓重了,聚集到一辆“主蓝”轿车的小面积里。突然间,仿佛是我驾驶的车附和着我心脏的呼跳,我们开始左右摇动,还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的座下发出无望的啪啦——啪啦——啪啦声。

“你的轮胎放炮了,先生,”快乐的洛说。

我急停下车——正在一块悬崖边缘。她抱着胳膊,脚踏在仪表板上。我下车查看了右后轮。轮胎的底部已软绵绵的很难看。特拉普距我们约五十码也停下来。他远处的脸象一个欢乐的油点。这是我的机会。我迈步朝他走去——有个聪明的想法,找他要个千斤顶,尽管我备有一个。他朝后退了退。我的脚趾戳在一块石头上——一种感觉象是许多人在笑。而后一辆巨大的卡车凑巧从特拉普后边阴森森地出现,擦我身边呼啸而过——就在这时,我听见它发出痉挛的喇叭尖叫。我本能地朝后望去——看见我自己的汽车正悄悄移动。我能总辨出洛把着舵的滑稽相,汽车确实在走动——尽管我记得我已经熄了火,只是没有扳下车闸;我飞步跑至那架哭丧的机器,它终于停了下来。这千钧一发的一刹那我也终于恍然大悟,在过去的两年里,小小洛难道没有充足的时间学习初级驾驶。当我拽开车门,我他妈更加相信,她起动汽车是要阻止我朝特拉普奔去。不过她的把戏没有用上,因为就在我追她的时候,他已经掉了头溜之大吉。我歇息片刻。洛问我是否应该谢谢她——汽车是自己开始移动的并且,—没有得到我的反应,她又埋头钻研地图。我再次下车,开始了“眼球的神裁判法”,夏洛特常常这么说。或许,我已经发狂了。

我们继续我们古怪的旅行。过了一片孤零零的不毛凹地之后,我们就一直不停地往上开到了一面斜坡上我发现我们跟上了那辆超赶过我们的大卡车。现在它正哼哼唧唧要上一条拱坡,却过不去。有一小片光滑的长方形银色纸——是口香糖里层包装纸——从前边飞出来,飞进了我们的挡风板。我想到假使我真地发了狂,就可以会以杀人而告终。实际上——傲慢冷酷的亨伯特对神经错乱的亨伯特说——做些准备可能是聪明的——以便当疯狂的符咒真正降下时,随时利用它。

答应洛丽塔去学习表演,我,痴情的傻瓜,就是容许她培养她的欺骗术。现在看来。她学习的可不仅仅是对诸如此类问题的答复:《赫达.加布勒》一剧的基本冲突是什么,或、《菩提树下的爱》一剧哪部分是高潮,或分析《樱桃园》一剧的主要情绪是什么;真正学习的是如何背叛我;现在,我真是深悔当初常亲眼目睹她在比尔兹利我们的客厅里进行那些感觉表演的练习,那时我总是选好最佳战略角度观赏她,她就象个被施以催眠的物体或神秘仪式上的巫术师,做出种种假装的复杂表情,模拟在黑暗中听到一声呻吟,或与新来的年轻继母初次见面,品尝什么她所憎恶的东西如脱脂乳酪,或闻着一片青葱的果园里的伏草,或用她光滑、纤细、女孩子的小手抚摸幻想的实体。在我的这堆供词中,还有一张油印纸条,写着:“触觉技巧。设想你捡起并拿住:一个乒乓球,一只苹果,一颗粘枣,一个法兰绒毛绒绒的新网球,一个热土豆,一块方冰,一只小猫,一只小狗、一块马蹄铁,一支羽毛,一把火炬。用你的手指捏捏以下假想的东西:一块面包、弹性橡皮、朋友疼痛的太阳穴,一块天鹅绒样品、一片玫瑰花瓣。假设你是个盲眼女孩。用手摸摸以下人的脸:一位希腊青年、西拉诺·圣克劳斯、一个婴儿、一位笑着的农牧神、一位睡着的陌生人、你父亲。”

在编织这些精妙的魔法时,在她心醉神迷并且义不容辞的梦幻般的表演中,她是那么聪颖!在比尔兹利一些危险的夜晚,我也让她为我跳舞,条件是保证给她款待或礼物;尽管她这些习惯性的大跨跳比起一名巴黎歌剧院舞蹈班年轻学生倦怠又愚笨的动作更象一位足球啦啦队长的跳跃,但她尚未及笄的四肢还是给了我愉悦。所有这一切都不算什么,比起她的网球在我心头惹起的根本无法描述的销魂摄魄的渴望,这一切根本不算什么一一那是一种在恍如隔世的秩序和光芒边缘蹒跚而行的昏昏然感觉。

尽管她年龄又长了,她杏黄色的四肢,穿着十三岁女童的网球服,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象性感少女! 高尚的 先生们!如果来世不能制造她如在白雪和埃尔芬斯通之间的科罗拉多避暑盛地时那样,一切都恰到好处,来世也不会合心合意:肥大的男孩式白色短裤、纤细的腰肢、杏黄色的小腹、白色的胸衣一一它的带子从她的脖子上绕过去,在身后打成一个悬摆的结,裸露出她一喘一喘年轻的、迷人的杏黄色肩胛骨、裸露出她处于青春发育期的那些美丽娇嫩的玉骨;裸露出她线条流畅、越来越细的后背。她的帽子有个白顶。她的球拍可小小地花了我一笔钱。白痴,三倍的白痴!我可以将她拍摄下来!此刻我就可以让她在我痛苦和绝望的放映室里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在发球之前,总要先放松一会儿,并且常常将球拍一两次,或在地上跺跺脚,神态自如,又从不计较得分,总是那么快活,在家里的黑暗生活中她很少如此。她的网球是我想象中一个年轻的造物将装假的艺术引至的最高点,尽管我敢说,对于她,网球就是基础现实的几何学。

她一举一动的优美与她的击球时清脆的响声融为一体。

那球一进入她的控制范围,不知怎么就白了许多,弹性也更大,而她击球的准确,仿佛是将球吸在了球拍上,又那么从容不迫。她的姿态确实是绝对一流的一一不带任何功利的目的。有一次我坐在晃悠悠的硬板凳上看多洛雷斯·黑兹和林达.霍尔打着玩(并被打败了)时,埃杜萨的姐姐,伊莱克特拉.戈尔德,一位出色的年轻教练这么对我说:“多丽的球拍肠线中间象有块磁铁,不过真见鬼,她干嘛那么客气?”啊,伊莱克特拉,有此美德,又有何妨!我记得我看第一场比赛时,浑身浸透了一种几乎痛苦的被美同化的骚动。我的洛丽塔在发球开始,总是先抬高她弯曲的左膝,而后背衬阳光,让两脚之间,腋窝之间,光滑的手臂和朝后旋开的球拍之间,保持一秒钟充满生命力的蹼平衡姿态,她银牙闪亮,对着抛掷到威严而壮丽的高高苍穹中的小球莞尔一笑,那苍穹是她一手创造,就为的是让她的金鞭在落到球上时发出的那声利索的“叭叭”回响不绝。

她的发球,美,快,充满青春朝气,那条弧形典雅而标致,尽管球疾速如飞,返弹却还容易,在长而优美的飞行途中,没有扭向,也无跌落。

我本可以将她所有的姿态,所有的魅力永存于电影胶片上,这遗憾在今天令我灰心失意地呻吟。那是比我烧毁的快照要重要得多!她的凌空截击和她的发球密切相关,就象一首诗的尾节之于三节压韵诗;因为她,我的宝贝,她敏捷、灵动、穿着白鞋的双脚受过训练真是移动如箭,出神入化。在她正手击和反手击之间无可选择优劣,彼此不相上下——我的腰此刻仍隐隐地在为当时击球的清脆回音和伊莱克特拉的尖叫而激动不已。多丽打球很棒的一手是快速拦戴、是在加利福尼亚由内德· 利塔姆 教授的。表演和游泳相比,她喜欢表演,游泳和网球比,她喜欢游泳;只是我坚持认为如果不是我毁坏了她体内的某个东西——确实不是,我那时已发现!——她就会在鼎盛时期立志获胜,就会成为真正的女子冠军。多洛雷斯,臂下夹着两只球拍,在温伯顿。多洛雷斯在“单峰驼”背面签字。多洛雷斯变成职业球手。多洛雷斯在一部电影里演一位女子冠军。

多洛雷斯和她阴郁、谦卑、安静的丈夫——教练,老亨伯特。

她打球的精神没有谬误,没有欺骗——除了有个人认为她对球赛结果抱有那种诚意的冷漠,不过是性感少女的伪装。她,在日常生活中是那么残酷,那么狡猾,却对名次表现出天真无邪、坦诚真率及和善融融,这决定此技术二流却意志坚定的球手,不论多么蠢笨、能力多么差,也总能凭捷径冲向胜利。尽管她身材娇小,可一旦睬上往来击球的节奏,并且只要她能导演那个节奏,她就能从容不迫占据着1053平方英尺的半个场地;不过任何突然的进攻,任何来自她对手的战术突变,都能使她束手无策。在决雌雄的关头,她二次发球,那球——通常——甚至比她的第一次还要力猛还要娴熟漂亮(因为她没有谨小慎微的赢家所有的禁忌),她还会震震有声地朝球网绷绳猛抽——球倏然飞出场地。她精心磨练的一手扣杀结果被一位仿佛是有四条腿,挥舞的是弯勾桨的对手震服。她戏剧性的抽球以及优美的低弧球竟直直地落在他的脚下。她一次次往网里送软球——愉快的装假也露出慌恐,象是演芭蕾,前额的头发高束起来。她的美德和杀力全都枯竭,她甚至不能战胜气喘嘘嘘的我和我的老派高挑球。

我认为我尤其易为运动的魔力动心,和加斯东下棋时,我看那棋盘就象一池清水,奇罕的贝壳和诡计显露在平滑的方格底部;不过这些对于我迷糊的对手来说只是沼泽和乌贼。同样,我最初给予洛丽塔的网球辅导——在她经过加利福尼亚大训练而卓有成效之前——留在我的心里象抑郁悲苦的记忆——不仅仅因为她对我的每一种建议都表示出那般绝决和恼恨的怨怒一一还因为球场宝贵的对称并未带给她内心的谐调,反而被我误教的这个气哼哼的孩子的笨拙和懒散弄得杂乱无章。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就在那一天,在科罗拉多州斗士城纯净的空气里,在通往斗士饭店陡峭的石梯脚下那片极好的场地(那夜我们就宿在饭店),我觉得我应该从隐匿在她天真无邪的外表、她的灵魂、她的美德下的背叛恶梦中解脱出来了。

她抽球很猛,很平,用她平常总是不费力气的一掠,就送我许多低球——节奏谐调而清楚,几乎将我的脚步动作简化成一个转圈不必左右奔跑——打得好的人能懂我的意思。我的大力发球是家父所授,他还是向他的老朋友,大冠军德卡格或博尔曼学的;如果我真想找她的麻烦,这发球就一定能够她一呛。可是我为什么要气坏这么个清澄的宝贝呢?我说过她裸露的手臂上有八颗种痘的疤痕吗?说过我爱她无可救药吗?说过她只有十四岁吗?

一只好奇的蝴蝶飞过来,降落到我们中间。

两个穿网球短裤的人,一个红头发的小伙子大概比我小八岁,小腿被太阳晒得粉亮粉亮,另一个怠倦的黑女子,忧郁的嘴角,坚涩的眼睛,比洛约大两岁,不知是从哪儿钻了出来。象一般虔诚的新手一样,他们的球拍包着套,装在木夹里,他们那样子仿佛拿着的不是特别膂力自然又舒展的外延,而是铁锤或大口径散弹短枪或铁钻,或象我自身累累罪孽。他们非常不恭敬地坐在球场边我放衣服的一条长凳上,继而开始自由地发表着他们的赞赏,赞赏洛天真地帮我坚持下来的大约五十个来回——直到出现了一次中断,她气喘不止,正击的一球跑出了场外,于是,她渐渐化入迷人的欢笑,我金色的宝贝。

那时我觉得口渴,就朝饮水处走去;一辆“红头发”跑过来,一副谦恭样,请我们打混和双打。“我是比尔·米德,”他说。“这是费伊·佩奇,女演员。《马菲在说》——”他加了一句(用他可笑的连套带夹的球拍指着已经和洛丽塔攀谈起来的费伊)。我正要回答说“抱歉,但一一”(因为我讨厌让我的小母驹卷入与生手的较量),忽然一声特别悦耳的喊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一位侍者跑下饭店的台阶朝球场而来,一边还对我做着手势。对不起,我有个紧急长途——实际上太急了,电话线正等着我。当然。我穿上衣服(内兜里是沉沉的手枪),告诉洛一会儿我就回来。她捡起一个球——以那种欧洲大陆脚式拍球戏的方法,那是我教她的拿手好戏之一——笑了笑——她对我笑了笑!

跟着那男孩走上饭店,一种可怕的平静使我的心飘忽不定了。用句美国话说,报应、病苦、死亡、永恒都是以一种令人厌恶的无意义形式出现,此时便正是如此。我把她交给了生手,不过现在已很无所谓。当然,我要斗争。噢,我要斗争。最好毁灭一切,不再向她投降。是的,真是个上升。

到了柜台边,一位严肃正经、长着罗马鼻的男士递给我一张纸条。我暗想,他的过去可能是隐晦的,专事奖励调查研究的。电话还是接断了。字条上写着:

“亨伯特先生。博尔兹利(原文如此!)学校校长打来电话。夏季别墅——博尔兹利2—8282。请马上回电。万分重要。”

我走进电话亭,吃了几片药,和大气中的幽灵差不多斗争了二十分钟之后,解决问题的四重唱渐渐清晰可闻了:女高音,比尔兹利没有这么个号码;女低音,普拉特小姐正在去英格兰的路上;男高音,比尔兹利学校没打过电话来;男低音,他们不可能这么做,因为谁也不知道我那天恰在科罗拉多州斗士城。经我的追逼,那罗马鼻子只得去查寻是否有长途电话。根本没有。只能是从本城某个自动号码盘打来的,伪称长途电话。我谢过他。他说:好说。我拜访了麦莱酒男士的居室,又到酒吧喝了杯浓酒,就走上回去的路。刚刚下了第一层楼梯,我便看见,远远的底下的网球场看上去就象块小学生乱涂过的石板,镀着金辉的洛丽塔正在那儿打双打。她就象美妙的天使穿梭在三个可怕的笨蛋中间。其中有一人,是她的搭档,换位时,开玩笑似地用球拍朝她的后边拍了一下。他的圆脑袋很突出,穿着与上衣极不相称的褐色裤。突然一瞬间的骚乱——他看见我,扔掉球拍——我的!——快步上了山坡。他摇着手腕和胳膊肘,滑稽地学着早期的飞机模样,弯着腿朝公路上爬去,他的灰色轿车正在那里恭候。一转眼他及他的灰色就无影无踪了。我下来时,剩下的三个人正在收拾,挑捡着球。

“米德先生,那人是谁?”

比尔和费伊,两人看样子都很茫然,播了摇头。

那冒失的入侵者闯进来打双打了,是不是,多丽?多丽。我球拍的把儿还是温热的,令人恶心。回饭店之前,我领她进到一条小路,小路被芳香的灌木覆盖着,鲜花象烟雾一样,我刚要发泄一场酝酿成熟的大哭,并以最卑屈的态度祈求她澄清一切缠绕我身边的尴尬事;这时我突然发现我们就在米德二人身后——匹配的人,你知道,在旧式喜剧里总在很抒情的情致中相会。比尔和费伊都笑得有气无力——我们终于成了他们的秘密笑柄。不过确实无关紧要!说来好象真地无关紧要,显然,假定生活就是以它惯例快乐自动旋转着,洛丽塔说,她想换上一套泳衣,下午余下的时间都要泡在游泳池里。多么灿烂的日子。洛丽塔!

“洛!洛拉!洛丽塔!”我听见自己在门口朝着太阳呼喊,以时代的声学,天数已尽的时代,满怀的渴望、热情和痛苦,加重了我的嘶喊以及它的沙哑;即使她已死,这喊声也肯定能拉开她尼龙寿衣的拉锁。洛丽塔!在洁草铺地的阶梯中间,我终于找到了她——不等我准备好她就先跑了出来。

噢洛丽塔!她在那儿和一条该死的狗玩呢,不是和我。那牲灵是一种小猎狗,正玩着一个湿乎乎的小红球,丢掉又叼起,咬来咬去。我只是想看看她在哪儿,我的心在那种境界中不能畅游,但谁又在意——她在那儿,我在那儿,穿着我的睡衣——于是我停止了呼叫;她穿着她的阿兹特克红色泳装短裤和乳罩东跑西跳,突然间,她的姿态有什么震动了我……

是一种颜狂,她嬉笑过度,那简直不是件好事。甚至连狗似乎也为她的夸张举动弄得大惑不解了。我观察着局势,将一支温热的手放在胸口上。草坪后面隔开一段距离的绿松石天蓝色游泳池,不再位于草坪后面,而是在我的胸膛内,我的身体在里边游荡,象大便飘浮在尼斯蓝色的海水中。有一位泳者离开了游泳池,一半身体被大树繁茂的浓荫所遮蔽,他稳稳地站着,抓着缠在脖上的浴巾两端,一对琥珀色的眼眼紧紧追踪着洛丽塔。池那么站着,隐蔽在太阳和树影里,模样不清,只显出裸露的部分,他湿漉漉的黑发粘在他的圆头上,他的小八字胡是一个潮湿的油点,他胸口上的汗毛象分布匀称的一片奖品,他的肚脐有规律地跳动着,多毛的大腿滴落着晶莹的水珠,他浸湿的紧身黑色游泳裤鼓着,精气胀裂,一副肥硕的胸,后背象一面软垫的盾,盖住他正面的兽性。正当我打量着他椭圆形胡桃色的脸,我忽而恍然了,我之所以认出了他,正是我女儿面部表情的反应——同样的祝福,做同样的鬼脸,只是他的样子使这一切都甚为丑陋。

我也知道这孩子,我的孩子,明白他在看她,却沉醉于他色迷迷的目光,故意表演了一通蹦跳和欢快,这下贱又迷人的浪荡女。她够那只球却失了手,仰面朝天摔了一跤,她猥亵的一双嫩腿疯了似地在空中荡来荡去;从我站的地方,就可以觉出她兴奋的麝香气息,而后我看见(因一种神圣的厌恶而惊呆了)那男的闭上了眼睛,露出他小而平整的牙齿,靠在一棵树边,树上一群有斑点的技极颤抖起来。不久,一个奇异的变化发生了。他不再是只色狼,而是天性善良忠厚的瑞士表兄,古斯塔夫.特拉普,我已经提过不止一次了,他过去总是以增加体重的功苦抵制他的“狂欢”(他喝啤酒加牛奶,这头棒猪)——在湖边上跌跌绊绊,叽哩咕噜,他那套缺一只肩膀的游泳衣漂亮极了。这位特拉普在远处瞥见我,把浴衣搭到背上,又假装无忧无虑地走回游泳池。仿佛是太阳撤出了比赛,洛懒洋洋的,慢慢地站起来,对小猎狗放到她前面的球弃之不睬。谁能说出我们这位半途而废的顽皮姑娘令一条狗多么心痛欲碎?我说了几句,而后坐在草地上,胸口剧痛,吐出一大堆褐色和绿色物,我从不记得何时吃过这些东西。

我看见洛丽塔的眼睛里不象是惊恐,更象是心计。我听见她对一位善意的太太说她爸爸旧病复发。于是我久久地躺在卧榻椅上,一小杯一小杯吞咽着杜松子酒。第二天早晨我感觉强健了,就又上了路(这件事在后来的几年里,没有一位医生相信)。

我们在埃尔芬斯通“银铃园”预订的双人房,结果发现是光滑的褐色松木板房,我们第一次无忧无虑的旅途中,洛就特别喜爱这种;噢,现在情况已是多么不同!我不是指特拉普或特拉普们。总之——是啊!,真的……总之,先生们,一切都是够清楚的了,所有这些摸样无二,坐在彩色变幻的小汽车里的侦探,都是我这被迫害狂所产生的幻觉,是建立在巧合和偶然相似上的再现形象。让我们讲究点儿逻辑的想法挤满了我自负的高卢人大脑——并进而设想出一位为洛丽塔发了疯的推销员或喜剧式匪徒以及他的副手要迫害我,用骗局诈我,要有然就肆意利用我与法律的奇异关系而占我便宜。我记得我低唱着将恐慌唱走。我记得甚至强行推理出“博尔兹利”电话的解释……但是即使我能甩开特拉普,就象甩掉我在斗士城的草地上的骚动那样,明知新纪元开始的除夕夜,洛丽塔是那般可望而不可及,又是那般可爱动人,我的身心虽极为痛苦,却仍是无可奈何,那时我的理智会告诉我,她的性感少女时代就要结束,对我的折磨也就要停止。

一阵附加的、可憎又完全无缘无故的烦恼又预先在埃尔劳斯通仁慈地恭候我了。到最后这个落脚地的途中——未被灰色侦探或曲折前行的小丑污染过的二百哩山区——洛一直闷闷不乐、一言不发。她很少瞥一眼凸现在山上的那些举世闻名、形状奇异、红艳威严的巨石,它可是那位气质特殊的女演员超脱苦海的起跳点。城是新建的、或重建的,建在一片七千英尺高的山谷平地上;我希望这地方很快就会使洛厌腻,我们就可以继续开往加利福尼亚,开往墨西哥边境,开往神话般的海湾,仙人掌荒漠,海市蜃楼。乔斯.利扎拉本乔,你们记得的,曾计划带着他的卡门逃至美国。我回忆起一次中美洲网球比赛,多洛雷斯.黑兹和加利福尼亚各学校女子冠军都光彩耀人地参如了。以微笑开路的友好访问自然消除了护照和体育运动的界限。为什么我希望在国外我们会幸福呢?环境的变化是个传统谬误,但天数已尽的爱情和肺脏却总对此依赖无比。

海斯夫人,是位活泼、砌着厚厚胭脂、蓝眼睛的寡妇,是汽车旅店的老板娘;她问我是不是巧得很也是瑞士人,因为她姐组嫁了个瑞士滑雪教师。我是,但我的女儿却有一半爱尔兰血统。我登了记,海斯给了我钥匙和一副闪烁的媚笑,又继续闪烁着指给我停车的地方;洛慢慢走出车,身子微抖:明亮的夜空无疑是清凉的。走进屋,她便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里,把头埋进胳膊弯,说她感觉不好。装假,我想,装假,毫无疑问,为了躲避我的抚爱;我感情焦渴;正当我想去抱她,她竞开始伤心、凄凉地呜咽起来。洛丽塔病了。

洛丽塔要死了。她的浑身滚烫!我量了她的体温,口试,而后查了查我幸好记在小本上的一份公式,费劲地将华氏换算成我少年时代熟悉的摄氏以后,我发现她有四十度四,至少这是有问题的。歇斯底里的小性感少女,我知道,可能会烧到各种各样的度数——甚至烧到要命的度数。检查了她可爱的小舌,她身体的精华部分之一,如果我不是看到它已经通红,我就会给她一小口加香料的热萄葡酒,两片阿斯匹林,再将高烧吻退。我脱下她的衣服。她的呼吸酸甜参半。她褐色的小鼻子有股血腥味。她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她抱怨说上脊健骨疼得厉害———我象所有美国家长那样想到了小儿麻痹症。放弃了所有性交的希望,我用一条盖膝布将她包起来,抱她上车。这时,好心的海斯夫人已经报告了当地医生。

“事情出在这儿,你真是幸运,”她说;不仅因为布卢是这地区最好的大夫,而且因为埃尔芬斯通医院现代得不能再现代了,尽管容量有限。我向彼地驶去,低地那边辉煌的夕阳眩迷了我的眼睛,带路的是一位小老太太,一个便携式巫婆,可能是他的女儿,是海斯夫人介绍给我的,我以后再也没见过她。毫无疑问,布卢医生,其学识大大不如他的声望。他确定是病毒感染。后来我提起她最近得了一次流感,他简慢地说,这是另一种病菌,他手上就有四十起此类病历;这一切听起来都象是古人的“疟疾”。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提一提,漫不经心地笑着提一提,我十五岁的女儿和她男朋友爬一面讨厌的围墙时出过一起小小的事故。但我知道我有些醉了,就决定保守这条消息,以后必要时再说。我告诉一位面孔板滞、金发碧眼的母狐狸秘书,我女儿的年纪是“实数十六”。我一不注意,我的孩子就被带走了!我坚持要求在他们该死的医院一个犄角旮旯里一块“随便可坐”的地毯上过夜,但徒然得很。我跑上一段段极富建设性的楼梯,想追上我的爱人,告诉她最好不要多嘴,尤其是烧得头昏眼花的时候。一会儿,我却冒犯了一位年轻、非常无耻、臀部发育过大、眼睛灼热——巴士克人的后裔,就我所知——的护士小姐。她的父亲是个外来的牧羊人,训养牧羊犬。最后,只好回到车上,等在里边,佝偻着坐在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个小时因我新生的孤独而耗掉了,此时,我张大嘴巴,一会儿朝外望着灯影昏暗、矮墩墩蹲伏在两条草地街之间的医院方形大楼,一会儿望望薄的星云和高山上锯齿状的银色护山墙,玛丽的父亲、孤独的约瑟夫;洛尔就在那边,正梦见了奥罗罗。

拉戈尔;罗拉斯———我怎么知道——或正勾引着一只母羊。这种芳香却很无赖的念头在非同寻常的紧张时候,对我就总是一种安慰。只是我因无尽的黑夜而渐趋感觉麻木时,才想到要开车回汽车旅店。小老太太早已不见了,我对路又不很熟。宽阔的碎石路与沉寂、长方形的阴影纵横交错。我认出侧影象绞刑架的什么东西在大概是学校操场的什么上,而在另一条荒地似的街上;在死寂中,某个地方区凄凉的教堂耸立着。我终于找到了高速公路,继而又找到了汽车旅店,上百万只所谓“粉蛾”,一种昆虫,群集在“无空缺”字样的霓虹灯外围;清晨三点时,洗了个不合时宜的热淋浴,它象腐蚀剂,只能使失望和疲倦愈加顽固,我躺在她散发着栗子和玫瑰以及薄荷油,还有非常清淡、非常特别的法国香水气味的床上,香水是我后来才允许她用的。这时我发现我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两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与我的洛丽塔分开了。突然间不知怎么我想到她的病是那个主题的延续——与我们旅途中一系列使我迷惑,使我受尽折磨的连锁感觉气味相同,音调相同;我想到了密探,或秘密情夫,或恶作剧人,或幻觉之影,不管他是什么,我想象他在医院周围徘徊——用我出生地那些栓熏衣草人们的话说,奥罗拉才刚刚“捂热了手”,我就想重新进入那座地牢,敲开它重重的绿色之门,没吃早饭,没拉大便,满心绝望。

这天星期二,星期三或星期四,她接受了什么“血清”(麻雀的精液或儒艮的粪便),反应极佳,便好多了,医生说两天之内她又可以“欢蹦乱跳”了。

我去看过她八次,只有最后一次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上。

大功就要告成,因为我感觉到感染那时也开始袭扰我了,象是要把我全部挖空。没有人会知道那种辛苦,要携着那花束,那爱情的重负,以及我走了六十英里才买到的书:布朗宁的《戏剧作品集》、《舞蹈历史》、《小丑与耧斗菜》、《俄罗斯芭蕾》、《岩中花》、《戏剧指南选读》、十五岁获得全国中学女子单打冠军的海伦威尔斯著《网球》。当我摇摇晃晃敲响了我女儿十三美元一天的单人病房门时,那个年轻讨厌的护士玛丽洛尔出来了,对我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反感,她手里正端着个一干二净的早饭盘,便倏地—下把它摔到走廊的一张椅子上,而后屁股摇摆着冲进了屋——可能是去通知她可怜的小多洛雷斯,她残暴的老爸爸正穿着绉纱底靴偷偷摸摸地爬上来了,手里还拿着书和花束:后者是天刚亮时我在一个山口,亲自用戴手套的手采集的野花和美丽的叶子编织成的(那关键性的一星期里我几乎没怎么睡觉)。

给我的卡门茜塔吃的好啊?我不经心地瞥了瞥那只盘子。盘子里有几星蛋黄,还有只皱巴巴的信封,里边有过东西,因为有一边撕开了,信封上没有地址——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只伪造的邮戳图案,以及用绿笔写的“庞德罗萨洛奇”;我和玛丽玩起捉迷藏,她这会儿又匆匆忙忙走了出来———真妙,她们行动得那么迅速,可做的那么少,这些大屁股护士们。她怒目横眉看了看我放回去的信封,它已平展了。

“你最好别动,”她说,有所指地点点头,“会烧了你的手。”

要回答就降低了尊严。我所说的是:

“我认为这是收费单———不是一张好意的便条。”而后,走进那间阳光融融的房间,走向洛丽塔。“你好,我的小人。”

“多洛雷斯,”玛丽洛尔脚跟脚进来,赶上我,超过我,这肥硕娼妇,而后一边眨着眼,一边非常迅速地叠起了一条白色法兰绒毛毯:“多洛雷斯,你爸爸认为你收到了我男朋友的信。是我(得意扬扬地在她戴的镀金小十字架上敲了敲)收到的。我爸爸法语说得象你爸爸一样棒。”

她出了房间。多洛雷斯,艳如玫瑰,浑身赤褐色,嘴唇刚刚涂过唇膏。头发清爽地刷过,裸露的双臂伸到床单外边,躺在床上用天真的目光熠熠地望着我,或望着空中。床头桌上,靠着餐巾纸和铅笔旁边,她的黄晶戒指在阳光下闪烁。

“多么死气沉沉的花,象送葬的,”她说。“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但你是不是能省去法语?惹得所有人讨厌。”

那熟透了的小贱妇又以正常的冲刺速度回来了,满身尿味和蒜味,手拿《德塞列特新闻报》,她美丽的病人心急火燎地接了过去,对我买的一本本豪华版书籍置之不理。

“我姐姐安,”玛丽说(充满回忆地加些介绍)“在庞德罗萨那地方工作。”

可怜的蓝胡子。这些残忍的兄弟。你不再爱我了,是么,我的卡门?她从来没爱过。那一时刻我知道的我爱人象平时一样令我绝望——我还知道这两个女孩都是阴谋者,图谋在巴士克或泽门菲利安背叛我的爱情。我要继续说下去,洛正在玩双打,因为她也在愚弄多愁善感的玛丽,我猜想,她已经告诉过玛丽,她想和她摸样滑稽的年轻叔叔一起生活,而不是和残酷、阴郁的我。还有—位我从来不认识的护士,一位健乎乎的农村人,驾车拉着床和棺材运进电梯,还有候诊室室里一个笼子里关的痴痴呆呆的绿色情鸟——所有这些都是在那谋划中心,卑鄙的谋划。我猜想玛丽一定认为有趣的父亲亨伯托尔第教授是在干涉多洛雷斯和她父亲的代替者、矮胖子罗密欧之间的浪漫事(因为你过去好胖,你知道的,罗密,尽管吃尽各种“白雪”和“快乐汁”)。

我的喉咙痛。我克制着,站在窗边,凝望山岳,凝望耸立在笑里藏刀的天空下的浪漫巨石。

“我的卡门,”我说(以前我有时也这么叫她)。“你一能下床,我们就离开这个野蛮、阴冷的城镇。”

“顺便说一句,把我的衣服全找出来,”吉普赛女郎说,弓起双膝,又翻到下一页。

“……因为,真的,”我继续道,“在这儿呆下去毫无意义。”

“哪儿都一样,”洛丽塔说。

我坐进一张印花棉布椅里,打开那本迷人的植物学著作:

在屋里患热病的肃静中,试图鉴别一下我的花。这真是不可能的。这时走廊里不知什么地方的音乐铃轻轻地响了起来。

我想住院的病人不会超过十二位(三或四位是癫狂症患者,洛快活地告诉我的),医务人员闲暇很多。但是——同样出于需要——院规是严格的。而且我来的也总不是时候。并非没有梦中恶念的蠢动,而是理想的玛丽(下一个,就会是飘浮在“呼啸峡谷”中穿一身蓝的美妇人)拉住我的袖子,把我领了出去。我瞪一眼她的手;它放下去了。当我离开,自愿地离开的,多洛雷斯提醒我明天早晨给她带……她不记得她要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了……“给我带,”她叫道(已经看不见了,门正在移动着,就要关上,关上了),“灰色的新皮箱,还有妈妈的大衣箱;”但是第二天早晨,不想我就在汽车旅店那张她仅占用了几分钟的床上浑身打起颤,狂饮了一番,几乎死在那里,在酒气循环、膨胀的情况下,我能做的就是请那位寡妇的情郎,一位粗壮又和善的卡车司机送去她要的两只箱子。我想象洛向玛丽焙耀她的宝贝……毫无疑问,我有几分昏迷了——第二天,我的热度仍然不稳定,因为当我透过浴室的窗户朝外望着毗邻的草地时,我看见多丽漂亮的新车支在那儿,优美的前轮看起来离我很远,总是如此,有一只麻雀栖息在车座上——但那是女主人的自行车,我笑了笑,对我饥渴的狂念摇了摇我可怜的头,我又蹒跚着回到床上,静静地躺着象已步入天国的圣徒——圣人,的确!当褐色的多洛雷斯在一片太阳的绿色中伴着桑切卡读着一本电影画报的故事——无论多洛雷斯到那儿,总有数不清的人这么描述,在城里,还总有盛大的国民庆祝,爆竹、真正的炸弹。不停地爆燃。午后差五分两点时,我听见我的小屋半遮半掩的门边传出一声口哨,而后门上就挨了一拳。

是大个子弗兰克。他站在门框里,一只手撑住侧柱,微微朝前探着身。好哇。洛尔护士打来电话。她想知道我是不是好点儿了,今天会不会去?

隔二十步看弗兰克,他象一座健壮的山;五步以外,就象现在,他是疤痕累累,红润的玛赛克——在海外遭过难;但是,尽管受过不齿的伤,他照样能操纵一架巨大的卡车,能钓鱼、打猎,饮酒并且快乐地 和路边 女士们调情。那一天,既不因为是个大假日,也不单单因为他想转变病人的注意力,他脱下了他总戴在左手上的手套(那只抵在门边上的),而后向迷惑不解的痛苦人露出西盟指和小姆指的齐斩斩的空缺,不仅如此,还露出了一个裸体女郎,朱红色的乳头,靛青色的三角区,迷人地刺在他伤残的手背上,他的食指和中指做她的双腿,他的手腕刻着她戴花冠的脸。噢,妙极……

斜倚在木门上,象个狡黠的小神仙。我让他告诉玛丽洛尔,一整天我都要呆在床上,如果明天感觉好些,就同我的女儿联系。他注意到我的视线,索性使手背上的女郎多情地扭扭右臂。

“好吧,”大弗兰克叫道,拍了拍门侧柱,吹着口哨,把我的口信带走了;我于是继续喝起来,到早晨时热度便退了;尽管我软弱无力象只蟾蜍,我还是在玉蜀色睡衣上套了一件紫色晨衣,朝事务处走去按电话。一切都很好。一个响亮的声音告诉我是的,一切都很好,前一天我的女儿做了检查,两点钟左右,她叔叔,古斯塔夫先生来接她,带着一条长毛、短腿、小耳朵小猎狗和一副向人人奉送的微笑,以及一辆黑色的卡迪拉克,并用现金付了多丽的帐单,还让他们告诉我不必担心,注意保暖,按约定他们现在在“祖父”农场上。

埃尔芬斯通过去是,我希望现在仍然是,一座非常娇美的小城。它铺展开就象副模型,整洁的绿羊毛树,红顶的房舍覆在山谷平地上,我想我以前就提到过它的模范学校和教堂以及宽敞的长方形街间空地,奇异的是,这些空地中只有些非正规的草地,零散的骡子或独角兽在鲜嫩的七月清雾里变得痴痴呆呆。很有趣的是:在一处碎石呻吟的急转弯处,我与一辆停靠的车擦身而过,对自己说——而且,(我希望)它做姿做态的主人能精神感应到我的话——”我还会回来的,回来问候伯德学校,伯德,新伯德,它的的杜松子酒使我的心脏还在跳动,但使我的神思恍惚,象做梦一样脑中颤倒三四之后,我发现自己坐在接待室里,想将医生痛打一顿,对着椅子底下的人咆哮,并且大声疾呼斥骂玛丽,她很幸运当时没在场;许多粗糙的手拉着我的晨衣,撕开了一只口袋,不知怎么我坐到一位秃顶的病人身上,错把他认作布鲁医生,结果他站起来,用反常的口气说道:“到底谁是神经病,我说?”。——而后一位骨瘦如柴、面无悦色的护士递给我七本美丽的美丽的书和一条叠得精致的格子呢膝布,要我写个收条;就在突来的静谧中,我看清走廊里有位警察,刚才被我蹭了一下的年轻驾驶员正向他指点出了我,于是我温顺地签了那张非常有象征意义的收据,就这样把我的洛丽塔交付给了那些人猿。我还能怎么做?事情简单明了:“眼前的自由就是一切。”一个错误的行动——我很可能就得被迫去解释犯罪的生活。因此我假装一阵晕眩突然袭来。对我年轻的驾驶员,我付给他他认为公平的赔偿。对布鲁医生,那时他正抚摸着我的手,我泪珠涟涟地承认我酒喝得太多了才出此差错,不一定是因为心脏有病。总之我是带着几乎使我狼狈的花腔颤音向这所医院道了歉,又补充说,我和亨伯特家族的其他人关系不特别好。对我自己,我小声说毕竟还有枪在,毕竟还是个自由人——可以自由地去追踪那逃亡者,自由地去毁灭我的兄弟。

凯斯比姆和决定命运的埃尔芬斯通之间,是一条绵延一千英里,丝绸般平滑的公路。我敢肯定,凯斯比姆是那个红色魔鬼计划第一次出现的地方。大约美国独立纪念日的前一个星期,我们到了埃尔芬斯通。这一段路程耗去了六月的一大半时间,因为我们每日行程都超不过一百五十英里,其余时间,都花在停留地了,有一次,竞停了五天。当然,这些地方都是事先做了安排的。就是这条路,沿着它就应该能找到那红色魔鬼的踪迹;我全身心都倾注于它,几天里,一直在埃尔芬斯通附近的放射型公路上来回奔波。想想我吧,读者,想想我的羞涩腼腆,我对任何夸耀的深恶痛绝,我生来就有的恰如其份的感觉,想象一下:我用颤巍巍讨好的微笑掩饰我悲伤的狂乱,一边还胡乱地想出一句托词,试图蒙混过旅馆的登记处,就说:“噢,我肯定曾在这儿住过——让我看看六月中旬的登记——不,看来是我弄错了——考塔盖恩,这家乡名多稀奇古怪,非常感谢。”或说,“我有个主顾住在这儿——我把他的地址,不知放到哪儿了——能否让我……?”如果碰上管理员是个面色阴郁的男士,我请求私自查一下登记簿,每次都遭到拒绝。

我这儿有个备忘录:七月五日到十一月十八日之间,回比尔兹利过了几天,我在三百四十四家旅馆、汽车旅馆和旅客之家登过记,但实际并没住下。这个数字里也包括切斯纳特和比尔兹利之间的几个登记处,其中有一家那魔鬼的影子闪现过;我得小心翼翼分地点,分时间查询,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至少有五十个地方。我只是在问询处问了几句——但这种调查往往毫无结果。所以,我宁愿先花钱租一个根本用不着的房间,建立一个逼真的根据地和一副善心善意。我查阅过的大约三百本登记簿中,至少有二十本提供了一些蛛丝马迹:那四处游荡的魔鬼,一路上停留的次数甚至比我们还要多;或者说———他很机灵———故意另外多做了些登记,好让我总是受用他那些嘲弄性的暗示。只有一次,他与我们住在同一家汽车旅店里,离洛丽塔的枕头只有几步。还有几次他就与我们住在同一条街上或相邻的那条。不少次见他在两个预定旅馆之间的路上埋伏下来等待。我想起了洛丽塔,多么生动,就在我们要离开比尔兹利之前,我们俯在客厅里的地毯上,研究旅游书和旅游图,用她的唇膏在上面画出行程范围和停留地点!

很快我就发现,他早就预料到我会来调查,因此,已计划好用带侮辱意味的假名来气我。我拜访的第一家汽车旅店名叫庞德罗萨旅馆,在办公室里,他的登记混在十几个人的手迹中,是这样的:格雷希思诺福本森博士,来自纽约州米兰多拉。当然,他这意大利喜剧式的含蓄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店主放下架子告诉我,这位先生曾患了重感冒,一连五天卧床不起。他把车子留在什么修车厂修理了,七月四日,付清了帐。是的,有一个姑娘叫安洛尔的,以前在旅馆里工作过,现在嫁给了锡达城的一个杂货商。一个月夜,在一条寂静的街上,我拦住了穿白鞋子的玛丽,她象台自动机器,刚要尖声喊叫,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她恢复了个性,虔诚地叫着,乞求她的帮助。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发誓。格雷希思诺.福本森是谁?她象在犹豫。我唰地拿出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她把票子举到月光下。最后,她小声说:“他是你哥哥。”我一把将钞票从她冰冷的手里抢回来。丢下一句法语脏话,转身跑去。这件事告诉我我只能靠自己。任何一个侦探也发现不了特拉普为适应我的头脑和方式而整理好的线索。当然我不能奢望他还会留下真正的姓名和住址;但我确实盼望他机关算尽反会失足。比如说,池没准在不恰当的时候,穿了一身色彩绚丽、个性极强的衣服;再比如,他的破绽在定性的总体上肯定会有所暴露,尽管量的各部分并不能说明什么。然而有一点他成功了:他成功地让我不折不扣地上了他的当;而且,让我在他这恶魔的游戏中不胜苦恼。他的惊人的技巧,东摇摇西晃晃,又总能恢复平衡,今人难以置信,又总能留给我些许多希望——如果我能用这个词来讲述诱惑、愤怒、孤寂、恐惧和仇恨——我的希望就是下一次他或许会牺牲掉自己。他从来没有牺牲过——尽管有几次只差一点点。我们都钦佩那些杂技演员,身着闪光彩衣,在镁光灯下,典雅而谨慎地走在他的绷索上;但是衣不蔽体、专模仿古怪醉汉的走弯索专家的身上有多少更珍奇的艺术呢?我应该知道。

他留下的线索虽确定不了他的身份,却能反映他的个性,或至少能反映出某种惊人相似的个性;他的文笔,他的幽默诙谐——至少是处在最佳状态的时候——他的思维方式,与我极为相似。他模仿我,嘲弄我。他的含沙射影一定是自视高深。他读过不少书。而且还懂法语。他精通字迷游戏和占卜语言。他是性学的业余爱好者。他的一手字,女性味十足。

他能更改他的姓名,但他那独特的“L’s“,w’s”,和“J’s”的写法,无论怎么变花样也伪装不了。“何处岛”是他最喜欢的住处之一。他从不用自来水笔。许多精神分析专家会这样告诉你,这说明病人是个心情抑郁的不食人间烟火者。人们慈悲地希望冥河中会有位女神。

极其喜好捉弄人是他的主要特点。天哪,他是个怎样的家伙!他专向我的学识挑战。我知道某事,会满心自豪,不太了解,会谦逊恭顺;我敢说,在这场字谜游戏的追逐中,我漏了一些基本要素。当他那可恶难解的字谜从登记簿里其他名字中一下子突出在我的眼前时,我孱弱身躯是怎样因兴奋、同时也因憎恨而颤抖不已呵!我发现每当他觉得他的字谜对我这样的解谜能手来说也过分深奥、难测,他就会用一个容易的名字,再把我诱进圈套。“阿尔塞纳吕班”这个名字,对一个对年轻时读过的侦探故事仍记忆尤新的法国人来说,再明白不过。你也不必非得处在柯勒律治生活的年代去理解那个陈旧的惰汉“英格兰波洛克城的埃.珀森。”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以他可怕但基本上是有益的欣赏趣味——不是警察的,不是一般暴徒的,不是好色的推销员的——喜欢采用诸如“阿瑟雷思博”的假名。是他篡改了《蓝舟》作者的名字——让我也笑一笑吧,先生们——还有“莫里斯.施梅待林”’《快活鸟》的作者(有联系的,读者!)。而愚蠢又可笑的“纽约,爱尔米拉市拉布德奥根”无疑出自莫里哀的戏剧。因为前不久,我刚刚费了不少力气想激起洛丽塔对一出十八世纪名剧的兴趣,所以又象接待者朋友那样看到了“怀我明,谢里登市的哈里邦泊”。一本普通的百科全书为我解释了那个书写很奇特的“新罕布什尔,莱巴顿市菲尼亚斯奎昆比”是谁;任何一个精神分析学的忠实信徒,并且有一德国名,还对滥用宗教感些兴趣,一眼就该看出来“密西西比,爱利克斯,基茨勒博士”指的是什么。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这类玩闹质量很低劣,但总的看来,还是属于有规律的,因此并无贻害。有些登记很吸引我的注意力,好象是淡紫色的确切线索,可一经深查细究,立刻就被困惑住。我不想再多罗列,因为我觉得我正在一团满是辞语鬼怪的迷雾里摸索着,没淮这些鬼怪会突然变成活生生的度假人。谁是“俄亥俄兰姆堡的约翰尼兰德尔”?他就是那个刚巧留下了与“纽约,凯塔基拉,图斯阿里斯托夫”相似笔迹的人吗?“英人,霍克斯顿,詹姆斯.梅弗莫雷尔”又是个什么人?“阿里斯托芬斯”、“骗局”——很好,但我没领会的是什么呢?

有一种笔调贯穿于他使用假名的整个过程,每当我碰到,心悸便特别会让我疼痛难忍。象“纽约,日内瓦,吉特拉普”这类东西,标志着洛丽塔的背叛。“何处岛,奥布里比尔兹利”比那乱糟糟的电话留言更明白地暗示我,应该在东部找他们恋情的发样地。“宾夕法尼亚,梅里美,卢卡斯.波卡通尔”表明我的卡门已辜负了我的爱情,投进了那个骗子的怀抱。“科罗拉多,多洛雷斯,威尔布朗”,真的,多么残忍。那死气沉沉的“亚利桑那,墓碑,霍拉德黑兹(换个时间,这会很对我幽默感的胃口)”暗示出他对那女孩子的过去很熟知,这如梦魔一般,刹那间使我想到,我追踪的目标是那家庭的一位老友,或许是夏洛特昔日的情人,或许是一个想补救往日过错的人(内华达,塞拉,唐纳德,奎克斯)。然而,最尖利的锥子还是切斯纳特旅馆登记簿上词序颠倒的那条“新罕布什尔,肯思,特德.亨特”。

所有这些珀森们、奥根们、莫雷尔们,特拉普们在旅馆里登记的车牌号都是窜改过了的,这只能告诉我,汽车旅馆的经营者们都没有核实过旅客登记的车牌号是不是准确。在韦斯和埃尔芬斯通之间,那魔鬼每隔一小段路程便另租一辆车,关于这些车掌握的材料既不完全又不准确,显然毫元用处。他最早的那辆阿兹特克轿车车牌,数字也改动过了,有些是互换位置,其他的用别的数字代替或干脆省去不用,但不知怎么结果还总是根互联系的联合体(如”w

s 1564” ,“SH 1616” ’“Q 32888” 或“Cu 88322” ),不过这种联合体设计得是那样精巧,绝表现不出其命名人都是同一个。

我突然想到,他在韦斯把那辆敞篷车移交给他的同伙,转而开那种驿站出租车后,他的后继者也许会不小心,在某家旅馆办公室里把那些相互关联的数字中最主要的一个登记下来。但如果沿着我以为那魔鬼会走的那条路去找他,是非常复杂、毫无头绪,是一件杂乱毫无益处的苦事;那么,要费力去追踪一个不知其姓名、不知其走哪条路的驾车者,我又能期望得到什么呢?

在我用了不少篇幅进行扼要讲述的这整个过程之后,我到了比尔兹利,其时,一个完整的影象形成了。我排除了其他的种种可能,经过筛选——总是很冒险,我把这个影象归结到一个具体的来源上去,这就是我病态的思索和延钝的记忆所能得出的结论。

除了里格莫蒂斯牧师(女孩们都这么叫他)和一个非义务性教德语和拉丁语的老先生,比尔兹利学校没有固定的男教师。只有两次,比利兹利大学的一位艺术指导老师到比尔兹利学校给女学生们放奇异的幻灯,内容是法国城堡和十九世纪绘画。我曾想去看看这些幻灯片,听呀讲座,但多洛按习惯请求我别去。我记得加斯东有一次特别提到过这位教师,说他是才华横溢的小伙子;但仅此而已;这个城堡爱好者的名字,我想不起来。

定好采取行动的那天,我顶着雨雪,穿过校园,来到比尔兹利大学梅克大厅的问询处。我在那儿了解到,那家伙叫里格斯(与那个牧师的名字很象),还知道他是个单身汉,并且再过十分钟,他就会从“博物馆”下课出来,他正在里面上课。在通向礼堂的过道里,我找了一只大理石长条凳坐下来,凳子是塞西莉亚.达尔普.兰博尔捐赠的。我等在那儿,有些恐慌,醉醺醺同时瞌睡难耐,枪紧紧地握在手里,揣在雨衣口袋里。我突然觉得我神智失常,正要做一件愚蠢透顶的事。艾伯特.里格斯助理教授要把我的洛丽塔藏在他比尔兹利市普里特二十四号的家里,连百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他不会是那个恶棍。事情糟透了。我是在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他和她在加利福尼亚,根本不在这儿。

这时,我发现几座白色雕像后面,隐约有一阵骚乱,一扇门——不是我一直盯住的那扇——轻快地开了,在一群女学生中,一个秃顶,两只褐色眼睛突然出现了,走了过来。

他对于我完全是个陌生人,但他却坚持认为我们曾在比尔兹利学校的一次草坪晚会上见过。我那打网球的可爱的女儿好吗?他还有课,他希望再见到我。

另一次辨认完成得没这么爽快:通过洛一本杂志中的广告,我放开胆与一名私人侦探取得了联系,从前他是个拳击家。我仅仅把那魔鬼惯用的方法略略对他讲了讲,然后,就让他熟悉了我收集来的那些姓名和地址。他要一笔数目可观的保证金,而且整整两年——两年,读者!——那个笨蛋一直忙碌着核对那些无意义的材料。我和他有过很长一段金钱上的关系,直到有一天他又出现在我面前,带来一条胜利的的消息,一个名叫比尔布朗的八十岁印度老人住在科罗拉多州多洛雷斯附近。

这本书讲的是洛丽搭;既然我已到了可能叫作“失踪的多洛雷斯”的地方(是否又有另一个自焚的殉道者先发制人),再去分析以后那一无所获的三年时光也没什么意义。然而,有几点还需记录下来,我想告诉人们的总的感觉就是,在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边门忽然哗啦啦地打开来,咆哮而黑暗的日子夹裹着肆虐如鞭的风闯进来,把孤寂灾祸中的哭喊淹没下去。

说来奇怪,在我思念洛丽塔的时候,即使梦到她,也很少——虽然在白日恐惧、夜间失眠时,她常常萦绕在我清醒的脑海里。更确切地说:她闹过我的梦境,但她的样子象是瓦莱里和夏洛特奇异又滑稽的装扮,或二者交融。那个捉摸不定的鬼魂朝我走过来,一步一步泪流不止,气氛是那样令人伤感,令人厌烦;她做出一副挑逗样,懒懒地靠在一条窄木板或一张硬靠椅上,身体半裸着。我还会发现自己或在一间骇人的堆满了家俱的卧室里牙根碎裂、绝望透项,我被邀去参加一个解剖活体动物的聚会,这样的聚会冗长乏味,并且结局总是夏洛特或瓦莱利亚偎在我血淋淋的怀抱里哭泣,受着我象兄弟一样的嘴唇温情地亲吻。梦境是那般无序:被拍卖的维也纳人旧货,可怜、孱弱、刚刚喝醉酒的悲惨老妇人,棕色的假发。

一天,我把积累的一捆少年杂志从车里搬出来,全部毁掉了。这类杂志,你知道的,本质上还是石器时代的呢;至于保健法倒还先进,至少是美锡尼文明的。一个漂亮的女演员,体态丰盈,浓长的睫毛,柔软鲜红的下唇,手握一瓶洗发香波。广告和时尚。年轻的学者喜欢各式衣服褶纹——多么难得!准备晨衣是你女主人的义务。无关紧要的细节破坏你谈话的精彩性。我们都知道“耳勺”——就是在办公室聚会上掏耳朵的人。男女握手,男士须先取下手套,除非他是长者或显要人物。要惹来风流韵事,就穿一条“迷人的腹带新式裤”,勒束肚皮,掐住屁股。特里丝特拉姆在热恋。是的先生!乔罗婚姻之谜引起无数的闲话。快速、节俭地美化你自己。笑话。坏女孩黑头发胖父亲雪茄烟;好女孩红头发俊爸爸短胡子。或是那些讨人厌的傻子和他老婆的连环漫画,十岁孩子的玩意。我把我的天赋赠给你……我又想起了那首打油诗,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常写给她的那首。

“胡说八道,”她总这么调侃她说,“总有道理。”

松鼠和他的松鼠,野兔和他们的野兔有种种不为人知的怪习气。欢唱的雄鸟,优雅地飞得好迅速爬行的蛇把爪子揣在口袋里……

她其它的东西很难毁掉,直到1949年底,她的一双旧旅游鞋、她穿过的一件男式衬衫,我从衣箱夹层里找出来的几件老式蓝仔裤,一顶皱巴巴的学生幅,以及此类乱七八糟的宝物,还一直被我珍藏着,供奉着。它们印满了我的亲吻和泪渍。后来,当我明白我的脑袋就要爆裂了,就把这些晾晒过的物什收捡到一块,加上存在比尔兹利的东西——一箱书,她的自行车、旧外套、套鞋,在她十五岁生日那天,作了一份匿名礼物全部寄给了位于加拿大边境一个多风的湖岸边上的孤女院的女孩子们。

如果我去请教一个施行催眠术的能手,他可能就会把我脑中一些偶然的记忆取出来,并把它们按照逻辑顺序排列好,这是可能的。那些记忆,我已有意略作夸张地穿插写进我的书里了,即使是现在我已知道应该向过去的岁月寻觅些外么,它们仍显夸张。此时,我感觉到我正在失去与现实社会的联系。在魁北克我曾经住过一家疗养院度过了那年余下的冬天和大半个春天。之后,我决定先去纽约了结一些私事,然后就去加利福尾亚做湖底搜寻。

这儿有些东西是我在疗养院里写的: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多洛雷斯黑兹头发棕色,嘴唇鲜红

年龄:五千三百个日夜。

职业:无,或“女明星”

多洛雷斯黑兹,你藏在何处?我的宝贝,你为何要躲藏?

(我在茫然中噫语,我在迷宫中行走,欧掠鸟说,我永远也走不出去。)

多洛雷斯黑兹,你藏在哪里?载你的魔毯又是什么厂牌?

可是流行的“米色的美洲狮”?

你要停在何处,我的小亲亲?

多洛雷斯黑兹,谁是你的白马王子?还是那个杰出的青年,身披蓝色斗蓬?

呵,那甜密的阳光和那热闹的海湾,还有那车,那酒吧,我的卡门!噢,多洛雷斯,那电唱机多么刺人!

你还在跳舞吗,亲爱的?

两个都穿着发白的牛仔裤,两个都穿着破旧的T恤衫,而我,缩在角落里悔恨不已)。

快活,快活是性格乖僻的麦克费特,带着他的小妻子周游全国。乘他的“莫里”各州前行,在受保护的浪游中生活。

我的多丽,我的小傻瓜!

蓝绿色的眼睛,从不关闭,望着我的亲吻。

知道一种古老的香水,叫绿色太阳吗?

你从巴黎来吧,先生?

那一晚,一段冷冰冰的歌剧乐曲使我卧在床上;

他那疯狂的举动正是他所信赖的!

天下着雪,背景坍塌了,洛丽塔!

洛丽塔,对你的生活我又能奈何!

死去了,死去了,洛丽塔黑兹,

因为嫉恨,因为懊悔,我要死去。

又一次我举起汗毛粗重的拳头,

又一次我听见你在哭泣。

长官,长官,他们去了——

在雨中,跑向那亮灯的商店!

她的短袜是白色的,我就爱她这样,她的芳名就是黑兹,多洛雷斯。

长官,长官,他们就在那边——

多洛雷斯黑兹和她的情人!

拨出你的枪,跟上那辆车。

急忙跳出来,快快隐蔽。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多洛雷斯黑兹?

她朦胧的眼神永不会犹疑。

九十磅就是她全部的体重,她的身高是六十英寸。

我的车已奔跑无力,多洛雷斯黑兹,

最后一段长路又最难行,

我接被抛弃在杂草衰败的地方,

化作灰尘似星飘散。

用精神分析看这首诗,我发现它实在是狂人的杰作。僵硬、刻板、阴惨的韵律、就象心理变态者在接受他们狡猾的训练员发明的测试时所做的毫无透明感、糟糕透顶的风景画和人物画完全一样。我还写了其他许多诗,同时,我也沉浸在别人的诗里。然而,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复仇的重任。

如果我说,失去洛丽塔给我的打击治好了我狂烈的性欲,那我简直是个无赖,读者若相信也就是大傻瓜。无论我对她的爱结果如何,我这该诅咒的本性绝难改变。在操场上或沙滩上,我阴邪的眼睛,总要违背我的意愿,仍不时逡巡投向一瞬间性感少女肉体的闪现,去搜寻象洛丽塔的女仆和玫瑰女童们的隐秘区域。只是,我现在再也不相信冲动和年轻女子,我心中一个重要的幻想已经枯萎:我再也没有想过携小女孩到偏远的地方同居;我再也不会将幻想的利爪沉落到洛丽塔的姐妹中去,到很远很远记忆岛的一片小海湾里。那一切都结束了,至少现在如此。哎,另一方面,两年来畸形的自我放纵使我染上了某些贪欲的习气:我害怕,恐怕我在课后和晚饭之间的哪条小路上碰到一次诱惑,恐怕我生命中的空虚会把我推入突然失常的放任状态。孤独正在使我堕落。我需要陪伴和照顾。我的心是个歇斯底里、不可依赖的器官。丽塔就是这么进入画面的。

她的年龄是洛丽塔的两倍,是我的四分之三:一个身材纤细,头发漆黑,肤色苍白的中年人,体重一百O五磅,有两只动人的,但不很对称的眼睛,面庞棱角分明、象素描勾勒出来的轮廓;柔软的腰曲线最是迷人—一我觉得她有些西班牙人或巴比伦人的血统。与她邂逅是在五月里一个堕落的夜晚,在蒙特利尔和纽约之间的什么地方,更确切地说,是在托勒斯城和布莱克之间的一家灯光昏暗的酒吧里,那酒吧名叫“老虎蛾”,她那会儿微微有了些醉意:坚持说我们曾是同学,还把她一只颤悠悠的小手放在我的猩猩大掌里。我的心微动;决定试她一试;我这么做了一一让她作我忠贞的伴侣。她是那么善良,丽塔,是那么个好人,我敢说,她会把自己献给任何一个值得怜悯的生灵或谬论,比如说一棵残断的老树,一头被打死的豪猪,而且仅仅是出于天性和同情。

我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刚刚离异了她的第三个丈夫——就在这前不久,她又被她的第七个男伴抛弃了——其他的,都不稳定,太多也太易变化,无法一一记数。她的哥哥以前是——毫无疑问现在仍然是——他们那个尚踢球,尚读圣经、尚种谷物的家乡小城里一位出色的面色枯黄、穿吊带裤、打鲜亮领带的古道热肠的政治家和市长。在过去的八年,他一直每月给他的小妹几百元钱,但有个极为苛刻的条件,她永远永远不能再踏进他的伟大的“谷物球城”。她不解地哭着告诉我,不知是出于什么该死的缘故,她交的每一位新男友,都首先要带她去“谷物球城”:这真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而且在她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就发现自己已被吸入绕那城镇的环形轨道,并且合并进围绕城镇的泛光车道———

“一圈又一圈地走”,用她的话说,“象桑树上一只该死的蛾子。”

她有一辆小巧的双排座小轿车;我们驾着它旅行,去了加利福尼亚,让我那辆年高德重的车获得了一次休假。她开车的一般速度是每小时九十英里。亲爱的丽塔!我们一起游历了两年,从一九五O年夏到一九五二年夏,暗淡的两年。

她是我能想象出的最最甜美、单纯、温柔、少言寡语的丽塔。与她相比,瓦莱契卡是士雷盖尔,夏洛特是黑格尔。

我为什么要在这篇罪恶的回忆录的边边角角随意地谈论她?我找不出什么世俗的理由。但让我说(嗨,丽塔——无论你在哪儿,喝醉了也好,被抛弃了也好,丽塔,嗨!)她是我曾有过的伴侣中最会安慰人、最善解人意的,若没有她,我肯定会落入疯人院。我告诉她我正在想办法寻找一个女孩子,要去杀了她的情夫。丽塔郑重地同意了这计划——在调查过程中,她还单独进行了一些活动(尽管什么也不了解);在圣哈姆珀蒂附近,曾被一个恶棍缠住了,我费尽力气才把她救回来———她疲惫不堪,浑身青肿,却仍很自豪。有一天,她提议用我神圣的手枪玩俄罗期式轮盘赌;我说不行,这不是左轮手枪;她扑过来抢,结果枪走了火,在小屋的墙壁上打了一个洞,触发了一条细溜溜、样子滑稽的水流,喷了出来。我还记得当时她那尖利的笑声。

她脊背奇异流畅的曲线,她白润如凝脂的皮肤,她轻柔、深情的吻,使我不再恶作剧了。并非艺术癖性是第二性征,象那些骗子和巫师说的,恰恰相反,性不过是艺术的附属物。我应该声明它是一种挺神秘的有味的纵乐。我早已放弃了搜寻:那魔鬼不是在塔特利就是在我脑中被烧成了灰(那火焰是幻想和悲哀煽动起的),但他绝不会让多洛雷斯黑兹在“太平洋岸”参加一流网球赛。一天下午,我们回东部的路上,拐进一家阴森森的旅馆,在这种旅馆,人们仍因循着旧习俗,贴着标签、肥肥胖胖、面色红润的男士们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四处是直呼其名的叫喊,叫卖的呦喝和饮酒作乐的喧哗。就是在这家旅馆,亲爱的丽塔和我醒来发现屋里多了个第三者,一个金发碧眼,象得了白化病的年轻人,白色的眼睫毛,又大又透明的耳朵。我和丽塔谁也想不起在我们悲哀的生活里什么时候见过他。他一身又厚又脏的内衣,大汗淋漓,脚上是一双旧式军用长靴,躺在我洁净的丽洛那边的一张双人床上,鼾声大作。掉了一颗门牙,额上满是玫瑰色的小脓疤。丽塔把婀悯的裸体裹进我的雨衣里——这是手边最近的东西;我则胡乱蹬一条条纹图案的内裤;然后我们估量了一下形势。五只杯子用过了,从迹象看,他是钱多得不知怎么花了。门没有关好。一件毛衫和一条穿走了形的棕褐色裤子扔在地板上。我们摇晃它们的主人,直到他痛苦地清醒过来。他己忘记了一切。他用一种口音,丽塔听出是纯正的布鲁克林口音恼怒地说什么我们偷了他(无用的)东西。我们催他穿上衣服,把他送到最近的一家医院;途中我们发现不知怎么,我们糊里糊涂地转来转去,现在竞又是在“谷物球城”。半年后,丽塔给一位医生写了信询问那位患者的消息。杰克亨伯森,别人都这么戏谑地称呼他,仍然没有恢复记忆力。呵,摩涅莫绪涅诸女神中最可爱、最顽皮的女神!

如果这件事没有引起我一系列想法,并最后导致我在《坎特普周报》上发表了题为“弥米尔与记忆”的一篇文章,我也就不会提到这件事。这篇文章的众多观点之一,是提出了一种理论:感性时间基于血液循环,同时在理性上不仅依赖于主体对客体的清醒认识,而且依赖于对自身的清醒认识,因而在两点之间(可储存的未来和已储存的过去)产生了一种不间断的延续。对这份著名周报的忠实读者来说,我的许多观点都是新奇的、重要的。这次冒险的结果——以及我以前作品使读者印象颇深——就是把我从纽约和丽塔住的那套能远眺中央公园一只喷泉下,晶光闪亮的孩子们在洗淋浴的那套小公寓里,调到四百英里外的坎特普大学任教一样。

从一九五一本九月到一九五二尔六月,我就住在供诗人和哲学家专用的公寓里,而丽塔,我不愿让她显出无所事事——这恐怕有些失礼——则住在路边的一家小旅店里。后来她就不见了——比前一个失踪的人当然要人道得多:一个月以后,我就在当地的监狱里找到了她。她精神很好,阑尾割了,还努力让我相信她被指控从罗兰麦克拉姆太太那儿偷的那件美丽的蓝裘皮大衣确实是人家主动送她的礼物,只是 那位 太太当时可能有点醉了。我没求助于她那肝火旺盛的哥哥,自己把她保了出来,而后,就开车回西中央公园,路上经过了布赖斯地,一年前我们曾在那儿逗留了几小时。

一种想和洛丽塔重新在此地生活一次的奇异而强烈的欲望攫住了我。我进入了这种生存状态,放弃了追踪她和那绑架者的任何希望。现在,我试图再回到往日的情景中去,挽留住在回忆中还能被挽留住的一切,你愿意记住我吗?秋意开始低吟了,亨伯格教授寄出一张明信片,要求订两张单人床的房间,很快地得到了深表歉意的答复。全满了。只有一间不带浴室的地下室,有四个床位。他们认为我不会要。他们的短笺是这样开头的

着魔猎人

教堂附近没有恶狗

全部为合法饮料我不知最后这句话是不是真的。全部吗?比如说他们有辅助餐烤肉卷吗?我也不知道,一个猎人,不管他是着了魔,还是怎么样了,既然不需要教堂里的一条长凳,是不是更不需要短毛猎犬,在一阵疼痛的痉挛中,我想象到一副令大艺术家叹羡的情景:一个半蹲着的小美女;只是,那条丝茸茸的西班牙长耳狗可能已经受过洗礼。不——我觉得我忍受不了再去那家旅馆的苦痛。在气候温和、秋色正浓的布赖斯地其它地方,可能还会有更好的机会重温旧梦。我把丽塔留在一家酒吧里,自己去了市图书馆。一个叽叽喳喳在说着什么的老处女,高兴得不得了,非帮我从装订好的《布赖斯地报》中找出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中旬的那几期,而后,我就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在一盏赤裸裸的灯下,翻起那些巨大且极易破损的书页,这本书象棺材那样黑森森,几乎像洛丽塔那么大。

读者!兄弟!亨伯格是多么愚蠢的亨伯格!因为他的极灵敏的感观是那么不情愿面对现实的情景,他便以为他至少能享受它隐秘的一部分——这今人想起在一个被洗劫一空、悲惨的村子里,强奸的队列中的第十个、或第二十个士兵把姑娘的黑披巾摔在她苍白的脸上,于是纵欲时,便看不见那双让他无以忍受的眼睛。而我渴望得到的是印在报上的那张照片,摄影师想拍布拉多克博士 和他的 小姐,碰巧也收进了我侵入的身影。我急切盼望能发现,这位艺术家的肖像被当作更年轻的色徒而存留下来。就在我摸黑向洛丽塔的床走去时,一架单纯的摄影机把这拍了下来一一对摩涅莫绪涅来说,这形象是多么富有吸引力!我说不清我那冲动的真正实质是什么。我猜想可能与那种强烈的好奇心有关,它驱使一个人在早晨的死刑执行中拿起放大镜仔细审视那些无生气的小人影——实际上仍然活着,每个人都好象即将正身而起,而病人的陈述是不可能出现在报上的。哎,无论如何,我透不过气了,这本该死的书的一个包角,在我翻阅时,一直象尖刀似地刺在我的腹上……星期天上演《暴力和疯魔》,两家剧院都是第二十四次上演了。珀登先生,一位独立的烟草商说,自从一九二五年起他就一直拍奥门福斯特姆烟。赫斯基.汉克和他娇小的新娘就要去英奇基斯大街58号,雷金纳德金戈尔夫妇家作客。某些寄生菌的尺寸是母菌的六分之一。敦刻尔克在十世纪时修筑了防御工事。女士短袜,39美分。运动鞋,3.98美分。酒,酒,酒,被拒绝拍照的、《黑色时代》的作者用的双关语,可能正适合波斯叽叽喳喳的鸟;但,我要说,给我雨,雨,雨。打在屋顶的瓦片上,献给玫瑰,每时每刻又带给我灵感。酒窝是因皮肤连着肉而形成的。希腊人击退了游击队一次来势迅猛的袭击——还有啊,终于找到了,一个白乎乎的小个子,黑色分明的布拉多克博士,可是不管他庞大的身体边挤着的是什么幽灵一样的肩膀——我却辨不清哪一个是我。

我去找丽塔。她带着醉酒后的忧伤,微笑地把我介绍给一个短身量、面容枯搞、言语粗鲁的老头,说这是——叫什么,再说一遍,孩子——是她以前的同学。他妄想把她再弄回去,在随后发生的一场小小的混战中,我的拇指触上他的硬脑壳受了伤。我和她走在静谧斑斓的公园里,让她呼吸点新鲜空气,她哭了,说,跟别的男人一样,我不久,不久也会离她而去;于是我给她唱了一首情意绵绵的法国民谣,又即兴诌了几句诗,哄她高兴:

这地方名叫着魔的猎人。请问:

是什么印度杂料,狄安娜,使你的幽谷同意将画湖变成蓝色旅馆前一片丛林的血浴?

她说:“旅馆明明是白的,为什么说成蓝的?到底为什么?”而后又哭起来,我便带她走回车上,继续往纽约驶去,没多久,我们就登上公寓的小平台,高高地居于一团烟雾中,她又高兴起来。我注意到不知怎么我混淆了两件事,一是我和丽塔去坎特普的路上,我又拜谒了布赖斯地。二是回纽约时才路过布赖斯地,不过这些水状的眩目色彩在艺术家的回忆中是不会被忽视的。

我的信箱设在门厅里,旁人从玻璃投信口可以窥见到里面的内容。曾有好几次,一束五颜六色的灯光透过玻璃,照进信箱,照在一片陌生的笔迹上,又把它们变形变得很象洛丽塔的笔逐,这害得我神魂颠倒,便倚在旁边的坟墓上,这坟墓几乎就成了我的。每当这种事发生——每当她那可爱又呆头呆脑、孩子气十足的潦草笔迹又摇身一变成他人的笔迹时——我就总想起往日,带着愤怒的快意,想起那些我对任何事都深信不疑、尚不知忧愁为何滋味的岁月;那时,我常常被对面那个晶光催灿的玻璃窗引入歧途;从窗子里,我闪避的目光,我可耻恶癖警觉的潜望镜,总能远远地辨出一个半裸的性感少女,一副静止的举动,她正在梳理她漫游奇境的爱丽丝长发。正因为这幻象是那样可望而不可及,想破坏它又是那样没有可能,所以在这火热的幻影中,有一种至上的完美,它使我狂热的欢喜竟也完美无比。确实,幼稚少女对我具有魅力,很对能不是因为纯洁、超凡脱俗的小美人的无能无虑;而是因为一种安全感,那里面无限的完美填平了极少的赐予与极多的允诺之间的空白——那宝贵的灰玫瑰是永远也不能得到的。我的窗子!眼下是涂沫得乱糟糟的夕阳无底的黑夜,我咬牙切齿,我要把我所有欲望的恶魔聚集到摇摇欲坠的阳台栏杆上去:这阳台就要在杏黄与漆黑相接的潮湿暗夜里起飞;它真地起飞了——随后那着光的幻象就会消失,夏娃又还原成一条肋骨,窗子里的一切就会荡然无存,只剩一个袒胸露背的胖男人在读报纸。

有时在我的狂念和自然的现实之间的竞赛中我能取胜,因此,这种欺骗也还是可以忍受的但是,命运出现了恐惧,又驱走了那个送给我的微笑,这时不堪的痛苦就开始了。在巴黎一次茶会上,我与之交谈的一位妇女问:“那十年间,我的小宝贝都为你发疯了,你知道吗?”还说那小宝贝刚刚结了婚,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而我甚至记不得十二年前,我是否在那个紧挨着排球场的花园里见过她。现在,同样,未来绚丽的光芒,现实的启示,是不仅要诱惑地伪装、而且还要高贵地把握的启示——所有这一切,命运拒绝给予我——就受人钟爱却无力的作家而言,是一次机会,一次变化。

我的幻觉既是普鲁斯特式的,又是普罗克拉斯提斯式的;就在一九五二年九月上旬的一天早晨,我下楼去摸信件时,那个浑身利索、脾气暴躁的看门人(我与他相处得很不好)开始抱怨说一个最近送丽塔回家的男人在门前的台阶上“赖着象条狗”。听着他的话赏了他小费,随后继续听他改了腔调、口气和缓的重复,我感到上帝保佑的邮递员送来的两封信中,有一封是丽塔的母亲来的,一个神经兮兮的小妇人,我们曾去科德角看望过她,不管我住址怎么变,她一直有信来,说我和她女儿是多么搬配,如果我们结婚,那会有多妙;另一封我在电梯上迅速拆开,并匆匆流览一遍,是约翰法洛来的。

我常常注意到,我们那喜欢想象我们的朋友们具有读者心目中文学形象所具有的永恒性。无论我们又把《李尔王》翻开了多少遍,也不会发现那好心的国王会同他的三个女儿和她们的叭儿狗重聚,饮酒作乐、推杯换盏,把所有的悲哀置于脑后。爱玛也再不会振作起来,被福楼拜慈父般适时的眼泪中咸涩的同情拯救复活。任何一个受人喜爱的小说中的人物,无论他们在书页间有了什么样的发展,他的命运早就在我们脑中定了形。而且,同样,我们也希望我们的朋友遵循我们为他们的命运所规定的这样或那样逻辑的、必然的模式。因此,X就永远也写不出那首不朽的乐曲,因为它与我们所熟悉的他的二流作品相差甚远。Y也决不会杀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Z都决不会背叛我们。我们将这一切在脑中安排妥当,而我们越少见到某个人,每次凭听说去检验他是如何顺从遵循我们的意向时,都越满意。任何一点对我们规定的命运的偏离都会给我们一次打击,不仅会以为它是异常的,而且还会以为那是不合伦理道德的。我们于是宁肯根本不认识我们的邻居。那个退了休的热狗摊主,没淮有一天我们会发现他刚刚发表了一部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诗集呢。

我说了这么多,是为了说明法洛的信让我怎样迷惑了。

我知道他的妻子死了,可我当然希望,在他鳏居期间,仍是从前那个呆板、稳重、可靠的人。现在,他在信中写道,到美国做了短暂访问后,他又回到了南美洲,并且已决定把他在拉姆斯代尔掌管的所有事务,全部移交给该市的杰克温德马勒,一位律师,我们俩都认识。摆脱了黑兹的那些“复杂事”,他好象特别地松快了。他娶了一个西班牙女孩。他戒了姻,体重又添了三十磅。妻子很年轻,是个滑雪冠军。

他们将去印度度蜜月。用他的话说,他正在“建立一个家庭”因此他此后不会有时间关心那些被他定义为“很奇怪、很恼人的”事情。忙碌者团体——好象是他们委员会的总部——

告知他,小多丽黑兹的下落仍属未知;还告诉他我正跟一个名声很不好、离了婚的女人住在加利福尼亚。他的岳父是个伯爵,异常富有。多年来一直租用黑兹房子的人,现在想把它买下来。他建议我尽快找到多丽。他摔断了腿骨。信里还附了一张快照,在智利的大雪中,他和一位穿白色羊毛衫、肤色微黑的女郎相视而笑,溢彩流光。

我记得我一边走进公寓一边说道:好啊,至少我们现在该去找他们了。——这时,另外一封语调干巴巴的信开始对我诉说道:

亲爱的爸爸:

一切好吗?我已结婚,要生小孩了。我猜他会是个大个头。我猜他正好会在圣诞节时到来。这封信很难写。我遇到麻烦事了,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钱还债,也没钱离开这儿。狄克在阿拉斯加找了份好工作,正好是机械方面他那个专业的。我就知道这么多,但这确实好极了。原谅我迟迟不给我们家的地址,可你也许还在生我的气,但狄克不该知道。这个小镇还不错。没有喷云吐雾的低能儿。请给我们寄张支票来吧,爸爸。有三、四百,或再少些我们就能对付得过去,别的任何东西都好。你可以把我以前的旧东西卖掉,因为我们一旦到了那儿,金钱就会滚滚而来。请给我写信。我经历了许多悲苦和艰难。

爱你的多丽(理查德.弗.希勒太太)

我又踏上了那条路,又坐进那辆蓝色的旧轿车,又是独自一人。我读信时拚命抗拒着它在我身心中引起的巨痛,丽塔还未醒来。我看了看她熟睡中的笑靥,亲吻了她湿润的额头。就永远地离开了她,留了一张温柔道别的宇条,并贴在她的肚脐上——不然她可能会看不到。

我是说“独自一人”吗?不完全如此。我有我黑乎乎的小密友陪着我,刚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就排演起理查德.弗.希勒暴死的场面。我从车后找出一件又破旧又脏的灰毛衣,把它挂在一根树枝上,这片林间空地悄无声息,我是从现在已离远的高速公路再穿一条林荫小路,才驶到这儿的。死刑的执行略有些美中不足,我觉得开枪时扳机有些生涩,我还想是否要给这个神秘的家伙上点油,但最后认定我没有时间了。把那件早就死了的旧毛衣扔回车上,现在它身上又多了九个弹孔;而后给温热的“密友’再压上些子弹,便继续赶路。

信上的日期是一九五二年九月十八日(今天是九月二十二日),她给的地址是“科尔蒙待,公众拯救处”(不是“弗吉尼亚”,不是“宾夕法尼亚”,无论如何——我隐瞒了一切,我的爱)。查问之后才知这是一个工业小镇,离纽约市大约八百英里。最初,我打算日夜兼程,后来仔细想了想,还是在黎明时分,在离小镇几英里的一家汽车旅馆休息了几小时。我已确定无疑,那个魔鬼希勒一定曾是个汽车商,可能在比尔兹利,他用车带过洛丽塔才认识了她——就是那天,洛丽塔去恩普 罗 小姐家,路上,一只轮胎坏了——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惹祸。遭了枪杀的毛衣死尸,躺在车后座上;不管我怎样拨弄它,它总是显出各种各样与特拉普——希勒极为相似的轮廓——他肉体的粗俗肥胖、猴爽温和。于是,为了与这祖俗和丑陋形成鲜明对比,我决心让自己打扮得出奇的英俊潇洒,同时,在闹钟六点钟规定报时之前先把钟上的那个小旋纽摈了下去。然后,带着一名绅士要去决斗时所有的决断和谨慎,我检查了我的书信文件,洗了澡,在我孱弱的身体上喷洒了香水,刮了脸和胸,挑了一件丝质衬衫和一件干净的内裤,又穿上透明的灰褐色短袜,庆贺自己还在衣箱里带了些精致的衣服——比如,一件带真珠质纽扣的马甲,一条乳白色开司米领带,等等。哎!我不能承受我吃下去的早饭,但,我把那种肉体上的需求当成不合时宜的细校末节,于是从衣袖里抽出一条薄纱手帕抹了抹嘴,然后带上一大块灰乎乎的冰,以防万一心脏出了毛病,还在嘴里含了一片药,把实心的死神塞在裤后袋里,我干净利索地走进科尔蒙特的一间电话亭(它的小门呀、呀、呀地叫着),把电话挂给那本烂糟糟的电话簿里唯一能找到的希勒——弗尼彻保尔,嘶哑的保尔告诉我,他确实认识一个理查,是他的一个表兄的儿子,他的住址是,让我想想,凶手街10号(我还假造不出这样的名称)。呀呀呀,飞又叫。

凶手街10号,是套分租住房,我在那儿访问了一些消沉的老人,还访问了两个长头发的性感少女,鲜艳如熟透的革莓、却又邋遢得今人难以置信(见鬼,真是难以理解,我体内古老的兽性又在窥探穿薄衣衫的女孩儿,等谋杀结束,什么都无关紧要,什么都可以不必在乎之时,我或许能把她们搂在怀里,紧紧地抱一会)。不错,狄克.斯基勒确实在那儿住过,可结婚时就搬走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住址。“商店里可能有人知道”,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一个敞开的门口里说道,我恰好站在近旁身边是两个细胳膊、赤脚的女孩子以及她们神色暗然的老祖母们。我进错了商店,根本还没开口,一个审慎的老黑人就摇起头。我又过马路进了一家很萧条的杂货店。听了我的问话,一位顾客帮我招唤起来,而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是从什么木头板后面,就是从另一个门口喊出来:猎人路,最后那间屋。猎人路在几英里以外一个更污浊的地区,垃圾堆、臭水沟和虫灾的蔬菜园遍地皆是,还有简陋的小木屋,灰蒙蒙的细雨,血红的泥浆,远处几个冒烟的烟囱。我停在最后那间“屋”前——一间用护墙板搭起来的小屋;离这条路更远些的地方,还有两、三处这样的小屋,周围杂草枯叶丛生。锤声从屋后传来,有好几分钟,我一动不动坐在我的破车里,破旧,又脆弱不堪。到了行程的终点,到了这灰暗的目的地。终点,我的朋友们:终点,我的恶魔们。时间是两点左右。

我的脉搏刚刚还是每分钟四十,这会儿正是每分钟一百。小雨点噼噼啪啪打在车顶上。我早已把枪挪到右裤兜里。一条难以形容的劣种狗从屋后走出来,惊异地站住了,然后便开始很温厚地朝着我汪汪地叫,它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长满粗毛的肚皮上沾满了泥巴,它来回小小走了一圈,又汪汪地叫了一遍。

我走下车,把车门“砰”地一声摔上。在这片阴霾的空漠中,这一声响显得何其乏味,何其直露!汪,那狗马马虎虎地叫了一声,我按了门铃,铃声在我周身震响。没人来。我按铃。还是没人来。这无意义的重复是从多深的地方而来?汪,狗叫道。一阵急跑,又一阵疾走,接着,门呜、呜地打开了。

高了两英寸。一副粉边眼镜。新做的头发,高高堆在头顶上,露出鲜红的耳朵。多么简单!这一刻,三年来我一直在召唤的死亡此时是那么简单,就象一块干朽的木头。她很明显是怀着身孕,肚子很大。她的脑袋好象小了(两秒钟过去了,但让我再给他们一点生命能承受的僵立时刻),她那布满了浅色雀斑的双颊凹陷了,裸露的小腿和双臂失去了所有微黑的健康肤色,于是那淡淡的汗毛露了出来。她穿了一件棕色的无袖棉布裙,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拖鞋。

“呵——呵!”凝滞了片刻,她又惊又喜地喊出来。

“丈夫在家吗?”我嘶哑着嗓子问,拳头在口袋里握紧了。

我当然不能象有些人想的那样把她杀了。你知道我爱她。那是一见钟情的爱,是矢志不渝的爱,是钻心刻骨的爱。

“进来吧”,她那样快活地说道。多丽.希勒紧紧靠在粗糙的朽木门上,尽最大的可能缩紧身子(甚至还稍稍踮起了脚),好让我过去。她低下头对门坎微微笑了笑,双颊下陷,颧骨突出,一双乳白色润泽的臂伸开来贴在木门上,就这样呆了片刻。我走进去,没碰着她那凸出的娃娃。多丽的气味,另有一种微弱的油煎味。我的牙齿象白痴一样打颤。

“不,你留在门外。”(对狗说)。她关上门,跟着我和她的大肚子,进了那个玩具房的客厅。

“狄克在那边”,她说,用一只没有绷网的网球拍指划着,把我的目光从我们站的这个昏暗的客厅兼卧室引向厨房那边,穿过厨房的后门,一直引到一副很原始的远景上去:一个陌生的黑头发年轻人穿着工装裤,立即缓刑,正背对着我站在一架梯子上,把什么东西钉到他邻居家小木屋的旁边或就钉到邻家的屋墙上,那个邻居,是个除酸工,只有一条胳臂,就站在地上往上看着。

她从远处解释这情形,有些不安(“男人终归是男人”);她会把他邀过来吗?

不会的。

她站在这间斜屋中间,用手腕和手打着我熟悉的爪哇人手势,“嗯?”她向我,用幽默且礼貌的简捷表示,让我在摇椅和长沙发之间选择一个。(长沙发晚上十点以后就是他们的床)我说对她的手势很“熟悉”,因为有一天,在比尔兹利,她用的是同一种手腕的舞姿欢迎我参加她的舞会。我们俩都坐在了沙发上。真是奇怪:尽管她红颜已褪,我却明明白白地发现,这发现又实在太晚了,她此时多么象——一直多么象——波提切利笔下那个赤褐色的维纳斯——一样线条柔和的鼻子,一样眩目的美貌。口袋里我的手指轻轻松开了,重又攥紧,手帕里卧着的,是我尚未派上用场的手枪。

“他不是我要的那个人,”我说。

她眼睛里溢满的欢悦顿时消隐了。她的眉头紧皱,就象在过去那些难过的日子里:

“不是谁?”

“他在哪儿?快告诉我!”

“听着,”她说,脑袋歪向一边,摇了摇。“听着,你不要再提那件事。”

“我当然要,”我说,有一会儿——很奇怪,整个会面仅这一会儿是宽容的、可忍的——我们都愤怒地看着对方,仿佛她仍然属于我。

一个明智的女孩,她控制了自己。

狄克对这一切全然不知。他以为我是她父亲。以为她从上层社会的家里跑出来只是为了去餐车洗盘子。他什么都信以为真。我为什么还要抖出那些污秽的往事,让他们的日子此现在更难呢?

但,我说,她必须明白些,她必须做个明智的女孩儿(以她那瘦弱的褐色躯体里赤裸的心鼓),她应当明白,如果她期望得到我的援助,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至少得对情况有个清楚的了解。

“说吧,他的名字!”

她以为我很久以前就猜到了。那是个(她险上泛出顽皮而忧戚的微笑)那么令人激动的名字。我决不会相信。她自己几乎也不相信。

告诉我他的名字,我秋日里的小美人。

这太无关紧要了,她说。她建议我别再想它了。我想抽支烟吗?

不,他的名字。

她极为坚决地摇了接头。她觉得找他算帐已经太晚,而且,我永远也不会相信那令人难以相信的令人难以相信的——

我说我最好告辞,问候了她,见到她很高兴。

她说这确确实实毫无用处,她决不会说的,可又一想,毕竟——“你真的想知道他是谁吗?好吧,是——”她细细的眉毛弯起来,干裂的嘴唇噘成一个圆,她轻慢、自信,愚弄、郑重、不无温柔的神态,用一种无声的低音呼出了那个人的名字,聪明的读者早已猜到了。

防水布。为什么豪格拉斯湖上的一道闪光在我的脑中掠过?我,同样,一直知道,又从未意识到。没有震动,没有惊讶。很快,融解发生了,一切都豁然洞开,都变成了贯穿这本回忆录中我编织的所有枝杈图案,目的就是让成熟了的果子在适当的时候坠落下来;是的,怀着这种特别的,不合常理的目的,为了最后——她仍在讲,而我已融化在金色的平和中———通过一番逻辑鉴别的满足得到金灿灿的畸形平和,与我最有敌意的读者也应该体会到了。

她还在滔滔不绝。现在已经畅欲言。他是她为之神魂颠倒的唯一男性。狄克呢?噢,狄克是只小羔羊,他们在一起很幸福,不过她指的与此不大一样。我当然及末考虑到这一点?

她尊重我,似乎是顷刻间领会列这个令人难以置信——

并且竟有些令人厌烦、混乱又全无必要——的事实,就是冷淡、文雅、瘦削,穿天鹅绒外套、坐在她身旁的这个四十岁的体弱多病者,对她那青春期女性身体上的每个毛孔,每个斑点都了如接掌、崇爱万般。她暗然的灰色眼睛上,戴着形状奇特的眼镜,我们那段可怜的浪漫史刹那间从我眼中闪现出来,徘徊片刻,而后消失了,象一次乏殊的聚会,象一次只有最干巴巴、惹人讨厌的人参加的雨中野餐,象一次无聊的训练,象一块沾着她的童年的干泥巴。

我设法挪动了一下双腿,躲开她的手能拍到的地方——

这是她说话时的习惯动作。

她求我别再犯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她觉得,我曾是个好父亲——授予我这么个称号。多丽.希勒继续说着。

嗯,我知道他曾认识她母亲吗?他其实是个老朋友?他曾和他的叔叔一起去过拉姆斯代尔?——噢,多年以前了——而且还在妈妈的俱乐部发表过演说,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拉着多丽光光的手臂,把她抱到膝上,亲吻她的面颊,她才十岁就迷上他了?我知道两年后,他正在那家小酒馆写出她将在比尔兹利演出的戏时,他看见了我和她?我知道吗——她可恶至极骗我相信克莱尔是个老妇人,可能是他的一个亲戚或偶尔是生活伴侣——还有,噢,韦斯的《日报》登出了他的照片时,那是次多么惊险的逃脱。

《布赖斯地报》却没有登。是啊,多有趣。

真的,她说,这世上只是一个又一个的谎言,如果有人把她的经历写出来,没人会相信。

说到这儿,厨房里传过来轻快又安适的响声。狄克和比尔呼噜呼噜走进去找啤酒。透过厨房的门,他们看见了来访者,狄克走进了客厅。

“狄克,这是我爸爸!”多丽喊道,声音苍凉而响亮,让我震惊,完全是陌生的,新异的,苍老的,悲哀的,因为那年轻人,是个退伍军人,耳朵很不好使。

清亮的蓝眼睛,黑黑的头发,红润的面颊,没刮胡子的下巴。我们握手。深思熟虑的比尔,显然很以能用一只手臂创造奇迹为骄傲,把他开好了的啤酒全拿了进来。他想退出。这是单纯的人们很得体的礼貌。劝君留住。一条啤酒广告。事实上,我愿意他在这儿,希勒夫妇也同样。我坐到颤微微的摇椅上。多丽不断递给我果汁软搪和土豆片,她自己也起劲地嚼着。两个男人都看着她那穿天鹅绒外套、薄斜纹呢背心,虚弱、怕冷、瘦小、老派、年纪不老却病恹恹、可能是个子爵的父亲。

他们以为我是来住下的,狄克紧锁双眉,显出他的思索颇费周折,而后建议他和多丽睡到厨房里一张备用的床垫上面。我轻轻摆摆手,告诉多丽,多丽又特别大声地嚷给狄克说,我是去雷兹伯格,顺路来看看,那儿会有一些朋友和崇拜者好好款待我的。这时,我们发现,比尔仅剩的几个手指中的一个在流血(毕竟不是个创造奇迹的人)。她弯下身子去看他的手,两个乳房间那条幽暗的小沟女人味十足,那样子我从没见过!她把比尔带到厨房去包扎。有几分钟,只剩了我和狄克。他坐在一张硬椅上,抓挠着两条胳膊,蹙着双眉。我有种无聊的冲动,想用我坚硬的长爪子把他汗津津的鼻翼上的粉刺挤掉,他有双漂亮而忧郁的眼睛,美丽的睫毛,雪白的牙齿。喉结很突出,毛茸茸的。他们为什么不好好刮一下呢?这个强壮的小伙子?他和他的多丽在那长沙发上放纵交欢至少也有一百八十次了吧,很可能还要多;在此之前,她认识他究竟有多久?没有妒嫉,真是奇怪——一点也不妒嫉,只是觉得难受、恶心。他这会儿开始挠他的鼻子。我肯定,他最后开口时,会说(轻轻地晃一下脑袋):“呵,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黑兹先生。她真的是,她就要作一个了不起的母亲啦。”他张开了嘴巴——呷了一口啤酒。这使他镇定了些——他又继续喝,直到嘴角泛出泡沫。他是只绵羊羔子。他抚摸过她佛罗伦萨人的乳房。他的指甲黑乎乎,参差不齐,而那指骨,整个手腕,以及粗大的腕关节,却比我的强健得多:我这双可怜的扭曲的手,伤害过太多太多的肉体,我无法为它们感到骄傲。法国式称号,多塞特乡下佬式指关节,奥地利裁缝式扁平指尖——这就是亨伯特.亨伯特。

很好。如果他不开口,我也可以保持缄默。确实,我可以在这把驯服的、吓得要死的摇椅里好好休息片刻,接着就开车直捣那畜生的老巢,不管它在哪儿——扳开手枪的机头,扣动扳机,此后就可以尽情欣赏那扳机的美妙的颤动:

我总是那个维也纳巫医忠实的小追随者。此刻我却对可怜的狄克感到过意不去了,因为我已睡眼迷离,生硬地阻止了他说他所能想起来的唯一的那句话(“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那么,”我说,“你要去加拿大?”

厨房里,多丽正大声地笑比尔说过的什么话或做的什么事。

“那么,”我使劲喊,“你要去加拿大?不是加拿大”——

我又重喊——“我是说阿拉斯加,当然。”

他慢慢地嘬着那只杯子,一本正经地点了下头,答道:

“嗯,我猜他的手让锯齿拉伤了,又在意大利丢了右臂。”扁桃树上盛开了美丽的紫红花,一条被风吹掉了的超现实主义的手臂悬吊在那片点彩画似的紫红色中。一个卖花女不停地“嗒嗒”地拍那手臂。多丽和手上缠了绷带的比尔出现了。我突然想到,她那朦胧的、棕色的、苍白的美,一定使那残废人激动了。狄克如释重负地咧开嘴笑着站起来。他认为,他和比尔该去继续接那些电线了。他想黑兹先生和多丽都还有满腹的话要锐给对方。他想我走之前他还会再见到我。为什么这个人想得这么多,刮胡子却那么少呢,而且对助听器这么不屑一顾。

“坐下吧。”她说,手掌啪啪地拍了拍两胯。我又坐进那黑色的摇椅里。

“这么说你背叛了我?你那会儿去哪儿了?他现在在哪儿?”

她从壁炉台上拿过来一张很有光泽的凹面快照。老太大穿一身白,粗壮,满面笑容,罗圈腿,裙子很短;老头子随随便便穿了件衬衫,长须飘髯,脖上挂着表链。她的公公、婆婆与狄克的哥哥一家住在朱诺。

“你真的不想抽烟吗?”

她自己抽起来。我是第一次见她抽烟。可怕的亨伯特从前是严格禁止她的。在一片蓝色的烟雾里,夏洛特.黑兹飘乎乎爬出坟墓。如果她拒绝,我就去求助艾弗里叔叔找到他。

“背叛你,不。”她把烟伸到炉边,食指迅速在上面弹了弹,跟她母亲过去一模一样,然后,也象她母亲那痒,噢,上帝,用指甲刮去了下唇上卷烟纸的碎片。不。她没有背叛我。我仍在朋友们中间。埃德沙曾警告过她,丘喜欢小女孩,有一次甚至差点儿被抓进监狱,事实上(很不错的事实),他也明白她知道这一点。是的……手掌托着胳膊肘,吞云吐雾,微笑,又喷出烟雾,弹弹烟灰。往日的情景越来越清晰。

他洞悉——微笑着——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因为他不象我和她,而是个天才。了不起的家伙。诙谐风趣。她把我和她的事坦白给他时,他笑得全身都颤动了,说他早就想到了。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告诉他,是非常安全的。

嗯,丘——人们都叫他丘——。

五年前她的野营地。奇怪的巧合——……带她去了一个度假牧场,从埃丽法特(埃尔芬斯通)驾车去有一天的路程。

名字?噢,很蠢的一个名字——杜克.杜克牧场——你看真是蠢透了——但无论如何现在无关紧要了,因为,那地方消逝了,人也散了。真的,她说,我想象不出那牧场是多么繁茂,她的意思是,牧场里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个室内瀑布。

我还记得那个红头发的家伙吗?我们(“我们”,很好)有一次一起打过网球。嗯,那地方属于红头发的哥哥的,但他那年夏天把它让给了丘。丘和她到那儿时,人们非让他们举行了一次加冕仪式,看——下了一场可怕的大雨,那会儿你正过赤道呢。你知道。

她的眼睛转了转,不想再往下说了。

“请你接着讲。”嗯。他打算九月份带她去好莱坞,为她安排一次试镜头,根据他的剧本改篇的一部片子——《金色海峡》里,有个打网球的场景,可以让她在里面扮演一个小角色。也许,还会让她兼演弧光灯下网球场上那激动人心的女明星中的一个。哎,可惜总没到这一步。

“那个猪现在在哪儿?”

他不是猪,在许多方面他都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只不过酗酒、吸毒。而且,当然,在性爱方面,他完全是个畸形人,他的朋友就是他的奴隶。我真是不能想象(我,亨伯特,不能想象!)他们在杜克.杜克牧场都做了些什么。她拒绝参加,因为她爱他,他便把她扔了。

“做了什么?”

“噢,那些事古怪,肮脏,又奇特。我是说,他带来了两个女孩,两个男孩,还有三、四个男人,他让我们全都脱光衣服,缠扭在一起,由一个老太婆把我们拍成电影。”(萨德。的贾期廷最初只有十二岁)。

“具体做什么?”

“噢,那些事……噢,我——真的我”——她说出的“我”,象一声压抑了的哭喊,她象又临近了那疼痛的源头,因为我说不出话来,便把一直上下摆动、瘦骨嶙峋的五个手指平摊开来。不,她放弃了,她肚子里怀着孩子,她不想再具体视什么了。

这可以理解。

“现在是毫不重要了,”她说,一边用拳头敲打着一个灰色靠垫,然后又仰靠到长沙发上,将肚子挺出来。“疯狂的勾当,污秽的勾当。我说不,我决不去(她以一种全然漫不经意的态度,用了一个极难听的俚语,精确译成法语就是“挑逗”)你那些畜生男孩,因为我只要你。这样,他就把我一脚踢了出来。”

再设什么可讲的了。一九四九年那个冬天,费伊和她都找了工作。差不多有两年,她。——噢,只是四处飘泊,噢,在些小地方的餐馆里打工,后来她遇到了狄克。不,她不知道那个男人在哪儿。她猜是在纽约。当然,他那么有名,如果她想去找他,立刻就能找到。费曾试图再回到牧场——而牧场已不在了——它被烧成一片灰烬了,除去一片烧焦了的废墟,一无所剩,真是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她闭上限睛,张着嘴巴,仰靠着靠垫,一只肿胀的脚放在地板上,木质的地板是倾斜的,如果上面有个小钢球就会滚到厨房里去。我知道了我想知道的。我并不是故意让我心爱的人痛苦。比尔的小木棚那边,一台刚刚修好的收音机已开始歌唱死亡和愚笨,而她满面憔悴,成年的、瘦削的手上青筋暴突,雪白的臂膀上满是鸡皮疙瘩,耳唇很薄,腋窝里乱蓬蓬的,她就坐在那儿(我的洛丽塔!),才十七岁就已憔悴不堪,怀着的那个孩子,还在她肚子里就已开始做着成为一个大人物的美梦,而且已在梦想着在公元二○二○年退休——我看着她,看着她,就象我明白地知道我要死了那样,知道我爱她,胜过这世上我见过或想象得到的一切,胜过任何其他世上我所能希冀的一切。她不过是一阵紫罗兰柔软的清香,是性感少女的枯叶,往日里,我曾那样痛哭着把自己缠绕在上面;她是黄褐色的深谷边缘上的一声回响,深谷那边,白色的苍弯下有一片遥远的树林,褐色的树叶阻塞了小溪,嫩绿的野草中卧着最后一只蟋蟀……然而,感谢上帝,那回响还不是我唯一顶礼膜拜的东西。过去我在蓬乱如麻的心绪中,用以纵容我那辉煌的罪孽的,现在已减缩得只剩了它的本质:偏狭而自私的恶习;而我现在已消除了这一切,并诅咒它们。你可以嘲笑我,可以威胁逐出法庭,但我仍要高喊出我的真理,直到将我窒息,将我掐得半死。我一定要让世界知道,我是多么热爱我的洛丽塔,这个洛丽塔,苍白的、被玷污了的、怀着别人的孩子而已显出身孕的洛丽塔,但仍然是那灰色的眼睛,仍然是那黑亮的睫毛,仍然是金褐色的皮肤,仍然是卡门西塔,仍然是我的洛丽塔;改变你的生活,我的卡门,跟我来吧,到天涯海角,我们将永不再分离,俄亥俄?马萨诸塞的荒野?不要紧,纵然她的眼睛暗然如近视的鱼眼,纵然她的乳头肿胀,溢出乳汁来,纵然她那美丽、年轻、鲜嫩、天鹅绒般纤软的三角区被玷污了,被撕裂了——纵然这样,我只要看一眼你那忧郁的面容,听一听你那年轻沙哑的声音,我仍会万般柔情翻涌,我的洛丽塔。

“洛丽塔,”我说,“这可能与咱们刚才所谈的全然不相干,但我还是要说生命短促,从这儿到那辆你很熟悉的旧车只有二十、二十五步的距离。这段路很短,走了这二十五步吧。现在立刻就走,坦然地走过去吧。从此以后,我们一起幸福地生活。”

卡门,你愿意与我同行吗?

“你是说,”她说,张开眼睛,轻轻抬了抬身子,象伺机出击的蛇,“你是说,只要我跟你去一家汽车旅馆,你就会给我们[我们]那些钱。这是你的意思吗?”

“不,”我说,“你弄错了。我要像离开你偶然碰到的狄克,离开这个可怕的窝,跟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生生死死我们都在一起”(这些话说明了那个意思)。

“你疯了,”她说,面部表情变了。

“好好想想,洛丽塔。没有绳栓着你。除了,也许——呵,没关系。”(一个停顿,我想说但没说出口。)“不管怎么说,即使你拒绝了我,你也仍会得到你的……嫁妆。”

“不骗人吗?”多丽问。

我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有四百元现款,还有一张三千六百元的支票。

她小心翼翼、犹犹豫豫地接过我这分薄礼;很快她的额头就泛出美丽的粉红色了。“你是说,”她说,语气很重、很沉痛,“你给我们四千元?”我用手蒙住脸,滚烫的热泪第一次潸然而下。我感觉到泪水流过我的手指间,流下面颊,灼痛了我,我的鼻子阻塞了,而泪水却止不住。这时,她轻轻地摸了摸我的手腕。

“你别再碰我,否则我就要死了,”我说,“你真的不跟我走吗?你一点来的希望也没有吗?只回答我这一点。”

“没有,”她说,“没有,亲爱的,没有。”

以前,她从没叫过我亲爱的。

“没有,”她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迟早还要回到丘身边去。我是说——”

她在找合适的词,而我心里替她补充了(“他撕碎了我的心,而你不过撕碎了我的生活。”)

“我想,”她继续说道——“扑”——那个信封掉到地板上——她捡起来——“我觉得你真是太好了,给了我们这么多钱。一切都能解决了,下星期我们就能动身了。别哭了,求你。你应该明白。我再给你倒点啤酒。噢,别哭,我很难过,我负了你那么多,可生活本来就是这样。”

我擦干了脸和手指。她对着那礼物微笑。她很激动。她想去叫狄克。我说,我一会儿就走,根本不想再见他,根本不想。我们都绞尽脑汁去找话题。不知怎么,我一直看见——它在我湿润的视网膜前颤动着,泛着柔和的光——一个容光焕发的十二岁的孩子,坐在门坎上,砰砰地玩着装在空罐里的鹅卵石。我几乎要说——试着找些轻松些的话题———“有时候我想,那个麦库小女孩怎么样了,她变好些了吗?”——

但我止住了,怕万一她接着说:“有时候我也想,那个黑兹小女孩怎么样……”最后,我又转到钱上来。那个数目,我说,差不多相当于她母亲那所房子的净剩房租;她说:“几年前,它不是就卖了吗?”没有(我承认我曾这么告诉过她,是为了断绝她与拉市的一切联系);律师以后会送来有关财政情况的全面记录;前景很乐观;她母亲拥有的一些小额股票日趋增值。是的,我确实觉得我该走了。我该走了,该去找他,毁灭他。

我无法承受她嘴唇的抚摸,所以当她挺着凸起的肚子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时,我不住挪着碎步往后退。她和那条狗给我送行。我很惊奇(这是个夸张的修辞手段,我其实并不如此),那辆在她是孩子时、是性感少女时,曾带她兜过风的旧车,这会儿就那么冷漠地驶出了她的视线。她只说它越来越浅,象紫色的了。我说那是她的,我可以乘公共汽车。她说我犯傻,他们将飞往朱庇特到那儿再买一辆。我说,那么我就花五百元把她这辆买下来。

“这样的话,我们马上就成百万富翁了。”她狂喜地对着那条狗说道。

卡门西塔,我需要你……“最后一句话,”我用糟透了的英语谨慎地说,“你能肯,肯定——嗯,当然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而是——嗯——将来的某一天,任何哪一天,你或许会来与我一起生活?如果你能给我些微希望,我将造一个崭新的上帝,并用沙哑的哭喊感谢他”(大体如此)。

“不,”她微笑着说,“不。”

“一切都会是另一种样子,”亨伯特.亨伯特说。

而后,我拔出了自动手枪——我是说,读者可能认为这是我做的一件蠢事。但我不曾做什么。

“再见——啦!”她喊,我甜美、不朽、死去的美国之恋;因为当你读到这里,她已死去,又已化作不朽。我的意思是,这正与所谓的证词完全一致。

我开车走了,我听见她正用响亮的声音朝狄克叫喊;那条狗象是肥大的海豚开始跟在我的车旁放开大步慢跑。但他太笨重,太老了,一会儿就停住了脚。

此时,我正在蒙蒙细雨中赶路,天将尽了;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正全力以赴地工作,但对我不断的泪水,它无可奈何。

下午四点左右我离开了科尔蒙特(经X公路——公路号我不记得了)。如果我没受一条近路的诱惑,黎明前我就能到达拉姆斯代尔了。我必须先驶到Y公路上去。黄昏时,我到了伍德拜因;地图上清清楚楚地标明,过了伍德拜因,我就可以离开X铺石公路,经过一条横向的土路,转到Y铺石公路上去。从地图上看,这条土路大约只有四十英里。要不然我就只得顺着X公路再往前行一百英里,然后经过曲折婉蜒的Z公路,才能到Y公路和我的目的地。然而谈到的这条捷径越来越难行,越来越凹凸不平,越来越泥泞不堪。摸索着,磕磕绊绊乌龟般缓慢爬行了大约十英里后,我试图调转车往回开,这时,我那辆老旧不堪的梅尔莫斯又陷进泥泞里了。四周那股漆黑,那般闷热,又是那般今人绝望。车头灯低低地俯视着一条宽阔的水沟,水满极了。周围如果有阔地,也一定是一片黑沉沉的荒野。我耗尽力气想拯救自已,可两只后轮是在稀泥里悲哀地长鸣了九声。我一边咒骂这苦境,一边脱下华贵的衣衫,换上一条宽松裤,套上那件满是弹孔的毛衣,艰难地往回倒开了四英里,可我没有一点力气、再回去取雨衣。这些事使我确信,我的心脏基本上还是健康的,尽管最近的几次诊断结果均不太理想。午夜,一期救险车把我的车拖了出来。我于是又开回到X公路上,继续前行。一小时后,到了一个西盟小镇,这时,我已筋疲力尽。

我把车停在路边,黑暗里,抓起那只老朋友似的酒瓶,大口大口喝起来。

雨已停了一会儿了。那是个漆黑、温热的夜,是在阿巴拉契亚的某个地方。不时有车从旁边驶过,红红的尾灯渐渐远去,白亮的头灯渐渐逼近,只是小镇却死一般沉寂。没有人在人行道上遛达、笑闹,不象那些悠闲的公民在亲切、温和又腐败的欧洲那样。我独享这单纯的夜和我的奇思怪想。

路边,一个废电线收容箱里的东西真是很特别:污物、废纸,没有垃圾。雪利酒般红通通的字母标出的是一家“照相器材商店”。一个巨大的温度计上刻着一种轻泻剂的名称,高居在一家医药商店的门顶上。鲁比诺夫的珠宝公司陈列了许多人造钻石,只用一面红色玻璃镜反射出来。一只绿光闪烁的钟悬在“吉费.杰夫洗在店”里,在亚麻色的深渊里来回摆动。街道的另一边,一个汽车修理厂在梦中说——跪拜平滑;然后又改说,盖尔弗雷克斯的润滑。一架飞机,同样装饰着鲁比诺夫的宝石,在天鹅绒殷的天堂上空飞过,留下嗡嗡的响声。这样夜色苍茫的小镇,我不知已见识过多少!而这个仍不是最后一个。

让我放松一下吧,他实际上已等于被我杀了。街对面远处,霓虹灯以比我心跳慢两倍的速度眨着眼:那是一家餐馆的招牌,图案是一把巨大的咖啡壶,差不多每隔一秒钟它就突然现一下它艳绿色的面目,而每次显现完,紧接着就出现粉红色的字母:“美味食品”。但咖啡壶在下一次露面之前,它那个嘲弄人眼睛的潜伏阴影仍然清晰可辨。我们在演皮影戏。这个鬼影幢幢的城镇离“着魔猎人旅店不远。我又藩了泪,沉浸在无可挽回的过去中。

在科尔蒙待与拉姆期代尔之间(在纯洁的多丽.希勒和快活的艾弗叔叔之间)的路上,我在一个孤零零的小镇停下来休整片刻,又回顾了我的情形。现在,我那么透彻明晰地看清了我自己和我的爱情。以前的种种努力,比较起来看,都显得模糊不清。两年前,在一时形而上的好奇中,我曾经为求得一种古老、天主教式的治疗方法,把新教徒枯燥的无神沦理论教给了一位讲法语、勤勉的神父,我希望能认我的罪恶感中演绎出“超人”的客现存在。在严霜覆盖的魁北克,在那些凛冽的清晨,那善良的神父以最温柔、最解人意的态度给我治疗。我对他和他所代表的那个非凡的协会感激不尽。哎!我仍不能够超越简单的人性,无论我找到了豺么样的精神慰藉,无论给我一个什么样磐石般实在的来世,也不能使我的洛丽塔忘掉我强施于她的那罪恶的淫欲。除非向我征明——向现在的我,今天的我,征明,连同我的心,我的胡须,我整个腐败的肉体——一个名叫多洛雷斯.黑兹的北美小姑娘,被一个狂人夺去了童年,但这在无限的生命历程中,一点点也无关紫要,除非这一点能够得到证明(如若能够,那么生命也就成了一个玩笑),我找不到什么能医疗我的痛苦,我只有忧郁的心境和诡辩的言语所产生的局部缓解。

一位诗人的话:

人性中道德感是义务,

我们必须内灵魂付出美感.

在我们第一次旅行中,有一天,——我们第一次环游伊甸园——我想静静享受我的幻想,因此决定不去理会那些我禁不住感觉到的事实:对她来说,我不是她的男朋友,不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不是知己,甚至根本不是人,而只是两只眼睛或一只肌肉发达的脚——只提些可提及的东西。有那么一天,我收回了除夕夜对她的许诺(不论是她那颗有趣的心衷情的什么———滑旱冰、或她想单独去看的午后电影)后,碰巧从侧置的镜子和半开的浴室门巧妙的结合中瞥见了浴室中的她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我无法确切形容……是一种无助的表情,是那样的纯粹,它仿佛又渐渐变为一种很惬意的茫然,仅仅因为这是极端的不公正,她委屈到了极点——每一极限都有它的先决条件——这是给中立者的启蒙。当你牢牢把往极限表现在一个小孩子脸上是高高扬起的眉毛、启开的双唇,那你可能会更了解我有预谋的淫欲到了怎样的程度,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绝望使我不能跪倒在她可爱的脚下,感动得眼泪汪汪;使我不能允许她到外面实实在在的世界,和那些又脏又危险的孩子混在一起玩闹,不能让她希望从中得到任何快乐而牺牲我的嫉妒。我还有其他一些一直压抑着的记亿,现在,它们自己挣脱开来变成无手无脚的痛苦的怪兽。有一次,夕阳即将隐没,在比尔兹利的一条街上,她转身朝向小伊娃.罗森(我带着两个小天使去听音乐会,跟在她们后面走,紧紧的身子几乎碰到她们),她转身朝向伊娃,那样安详,那样庄重地应答着那一个说的话,什么宁可死掉,也不去听米尔顿.平斯基谈音乐,他是本地她认识的一个男学生,我的洛丽塔评论道:

“你知道,死为什么那样可怕?是因为你自己操纵着它!”这话震动了我,两只膝盖机械地上下移动着;我简直根本不知道我的小宝贝脑子里都在转些什么,而且,很可能,在那幼稚的陈词滥调的背后,她心中还有一个花园,一道曙光,一扇宫殿的大门——朦胧、神秘的区域,穿着肮脏的破衣烂衫、在痛苦中痉挛的手,是明确、彻底被禁止在那片区域以外的。因为我常常发现,象我们,象她和我这样生活在一个充满罪恶的世界里,每当我想谈谈她和一个老朋友,她和一位父亲,她和一个真正健康的情人,我和阿娜贝尔,洛丽塔和高尚的、纯粹的、明朗的、被她奉如神明的哈罗德.黑兹,可能已经谈论过——一个抽象的想法,一幅面,画点彩画的雷普金斯或剪了头发的波德莱尔,上帝或莎士比亚,任何坦率真诚的话题——每当我试着谈及这些话题时,我们都会变得异常尴尬。好主意!她会用老一套的无礼、傲慢和厌烦来掩饰她的脆弱,而我则用令人作呕、假惺惺的语调陈述我绝望、超然的论点,引起我的听众激烈的无礼举动,致使谈话再也进行不下去。噢,我可怜的、感情受到挫伤的孩子。

我爱你,我是个怪物,但我爱你。我卑鄙无耻,蛮横残忍,等等等等,但我爱你,我爱你!有些时候我知道你是怎样的感觉,而知道更是要命啊,我的小宝贝。洛丽塔小姑娘,勇敢的多丽.希勒。

我回忆起某些时候,让我把它们称为伊甸园的冰山期,当我饱享了她的肉体之后——在神话般疯狂的运动之后,我只剩筋疲力竭,青筋暴突——我会把她搂在怀里,最后终于满含柔情地悲叹一声。(她的皮肤在霓虹灯光里亮闪闪的。

从石子铺的院里,霓虹灯透过窗帘的空隙照进来,照得地的皮肤熠熠闪光。她的黑漆漆的睫毛在颤动,她暗淡的灰眼睛比往日更茫然——一点不差,在一场大手术之后,小病人仍还没从麻醉药中清醒过来)——那温情会越来越强烈,变成羞耻和绝望,而且我会用我冰冷的手臂摇动我孤独恍惚的洛丽塔入睡。我会埋在她温暖的头发里悲叹,我要随意地抚弄她,默默地祈求她的恩惠;当这充满人情味、苦闷却毫无自私地温情到了顶峰(我的灵魂这时正悬在她裸露的身旁,正要悔悟),刹那间,很滑稽又很可怕,那肉欲又猛地袭来———“噢,不,”洛丽塔会说,对天堂无奈地叹口气,接下去,便又是温柔,又是天青色——这一切又立刻成为泡影。

二十世纪中期,关于孩子与父母之间关系的那些观念,已深受教条式胡言乱语和精神分析学叫嚷的标准化特征的污染,但我仍希望,我是在对毫无偏向的读者讲这些话。有一次,阿维斯的爸爸在外面按汽车碉叭,意思是爸爸来接他和小宝贝回家了,我觉得我得邀他到客厅来坐坐,他就坐了一会。正当我们谈话的时候,阿维斯,一个身体笨重、相貌乎乎、感情丰富的孩子,走到他身边,而且直截了地坐到了他的膝上。现在,我已记不得我是否提到过,洛丽塔对陌生人总露出一种勾人魂魄的微笑,浓密的睫毛遮盖着眯起的眼睛;她的面庞闪烁着一种梦幻般甜密的光辉,这当然并不说明什么,但却是那么美丽动人,那么惹人喜爱。——滥施殷勤,粗鲁的读者会这么说。嗯,她就那么站着。伯德先生转着他的帽子,说着话,而且——是的,看我有多蠢,我把著名的洛丽塔式微笑的最主要特点漏掉了,具体说就是:当她那温柔、甜美、笑颜的光辉展示出来的,它从来就不是对着屋里的客人,而是徘徊在它自己遥远清澄的空间,这么说吧,或是带着凝滞的温和徜徉在偶然看见的物体上——现在,她就是这样:当胖胖的阿维斯侧着身子向她的爸爸走过去时,洛丽塔温柔地对着一把水果刀笑着,她靠在桌边用手指试了试刀刃,突然,当阿维斯双手攀住她父亲的脖子和耳朵,那父亲很随便地伸出—只手臂,搂住那又笨拙又庞大的后裔时,我看见,洛丽塔的微笑蓦地失去了一切光彩,变成了一片冰冷僵硬的小阴影,那把水果刀从桌上滑落下去,刀的银把打在她的脚跟上,发出一声怪响。这一下可痛得她透不过气来,于是低下头,脸上扭出一副怪相,很难看,这是小孩子在眼泪流出前的预备表情,接着单脚着地一跳一跳地走了,阿维斯立刻追着她进了厨房,去安慰她。阿维斯有这样—个胖大的、红脸膛的好爸爸,还有一个圃脸蛋的小弟弟,还有一个刚生下来的小妹妹,有一个家,两条龇牙咧嘴的狗,而洛丽塔却什么也没有。与这件小事相关的还有一件事——背景同样是比尔兹利。洛丽塔正在壁炉边读书,伸了个懒腰,胳膊还高高举着,就咕哝了一句:“她到底葬在哪儿?“谁?“噢,你知道,我被害死的妈妈。”你知道她的坟墓在哪儿,”我说,控制住自己约感情,进而把那墓地的名称告诉了她——就在拉姆斯代尔城外,在铁路线与观湖山之间。“另外,”,我又说,“你以为用这么个定语很合适,可这种事故的悲剧性却减弱了许多。知果你真的希望战胜你脑中死亡的观念”——“哇,”洛丽塔哼了一声,用“哇”代替了“好哇”,慢吞吞走出了房间,我酸痛的眼睛便一直久久地瞪着炉火。然后,我捡起了她的书,是给年轻人看的一种通俗读物。有一个阴郁的女孩玛丽恩,与一般人的看法完全相反,她的继母是个年轻、乐观、善解人意的红头发女人。她告诉玛丽恩,她的亡母是个英勇的母亲,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便故意掩藏起对女儿的厚爱,不让女儿想念她。我没有哭喊着冲进她的房间。我总是喜欢不受干涉的精神卫生。现在,我在自己的回忆中辗转反测,为自己辩护;我记得在这样或类似的情况下,我总是安慰卑劣的自我,而总是忽视了洛丽塔的心境,这已成了我防习惯。我的母亲是穿着湿淋淋的铅色衣衫,在一团翻漆的薄雾中(我就是这样生动地想象着她),气喘呼吁奔跑上莫利奈特的山脊时,被一声霹雳击倒的。那时我尚在襁褓中,回想起来,无论心理医生怎样蛮横地责难我后来颓丧的生活,我也无从承认在青春期中曾有过一般人所说的渴望。但我承认,一个有我这般想象力的人,不能为自己辩护说根本对一般的感情毫无所知。也可能是我过于相信夏洛特与她女儿以前那种不正常冷冰冰的关系了,所有这些争议中最难堪的就是这一点。在我们奇特的、充满兽性的同居生活中,我智力平平的洛丽塔渐渐清楚池意识到,即使最悲惨的家庭生活也比乱伦的同居要好得多;而乱伦,在那漫长的日子里,是我能给这个流浪儿最好的东西。

重访拉姆斯代尔。我从湖那边渐渐驶近了它。炎热的中午耀人眼目。我开着这辆沾满泥泞的车子,透过远处松树的缝隙,辩认出湖水闪闪的亮光。我驶进了那座墓地,在那些长短不一的墓碑间穿行。你好,夏洛特,有些坟墓上,插着苍白的、半透明的小国旗,旗子懒懒地在四周常青树下,在无风的空中低垂着头。吉.爱德,真倒露——指的是吉.爱德华.格拉默,是纽约一位三十五岁的办公室主任,他是刚刚进入这个行列的,被控告犯有谋害他三十三岁的妻子多梦西的罪行。爱德为争取干净利索,就用大头短棒猛击他的妻子,而后把她塞进小汽车。可事情还是败露了,县里的两名警察在巡逻时,看见格拉默夫人崭新的大型蓝色克赖斯勒(是她丈夫送她的结婚周年礼物)发疯似地冲下山坡,那山坡恰好在他们巡逻的范围之内(上帝保佑我们的好警察!)。汽车擦边冲过了一个电线杆,冲上一个长满荆棘、野草莓和野菜的路堤,最后车翻了。当那两名警察把格拉默夫人的尸体搬出车子时,车轮仍在温柔的阳光下缓缓地旋转。起初,这极象是一起很平常的交通事故。唉,只是那妇人被猛击过的身体与只受了轻微损坏的小汽车极不相称。我要干会漂亮得多。我继续往前开。又看见那座白色教堂细长的顶尖和那片广阔茂盛的榆木林,真有意思。我忘记了,在美国郊区的街道上独自一人步行比独自一人开车更惹人眼目,竟把车扔在路上,谨慎地徒步走过草坪街342号。在伟大的流血事件发生之前,我有权放松一下自己,有权来一次精神反当的感情解放。琼克大愿已关上了它白色的窗板;朝向人行道的一个“此屋出售”的白色招牌上面,不知谁系了一条深黑色丝绒发带。

没有狗在叫。没有园林工人在打电话。爬满藤枝的门廊里,也没有坐在那儿的“对门”小姐——而今孤独的步行人气恼的是两个梳马尾辫,系着同样圆点花纹围裙的年轻女子停下手里的活,直盯着他看:无疑她早就死了,这两个可能是从费城来的她的两个双胞胎侄女。

我该不该走进我的旧居?象屠格涅夫一部小说里写的,一首激烈的意大利钢琴曲从一扇敞开的窗子里涌出——是卧室的窗子:是什么浪漫的灵魂在这今人销魂的星期日,当阳光照耀在她可爱的腿上,在从未有钢琴淙淙作响的房中弹琴?忽然间,我发现,在我曾修剪过均草坪上,一个金色皮肤、棕色头发的性感少女,九岁或十岁,穿着白色短裤,正用她那充满野性魅力、深蓝色的大眼睛看着我。我说了句讨好的话,表示我没有恶意,一句老派的赞美辞,你有多么美丽的眼睛;但她却迟迟疑疑往后退去,音乐也戛然而止,而后一个面容黑粗、全身汗水淋漓的男人走出来,愤怒地瞪着我。我刚要解释,猛然间,一阵极度的窘迫袭来,我意识到我满是泥巴的祖布工作服,我肮脏破烂的毛农,我胡子拉茬的下巴,我叫化子一样充血的眼睛。一句话也没说,我扭转身,步履艰难地沿来路走回去。人行道上一条熟识的裂缝里长出了一株翠菊模样苍白的花。这时悄悄地,“对门”小姐又复活了,由她的两个侄女推到了门廊里,仿佛这是个舞台,而我是个名星演员。我飞快地奔向我的车,心里祷告她千万别叫我。那是怎样一条陡峭又窄小的街道,是怎样一条深远的长街。一张红色的罚款票夹在刮水器与挡风玻璃之间;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撕成两片、四片、八片。

我觉得我是在浪费时间,就又抖擞精神,往闹市区那家我五年以前曾提着一只新箱子去过的旅馆驶去。我定了一间房,用电话订了两个约会,刮了脸,洗了澡,穿上一身黑衣服,下楼到酒吧喝了点酒。一切如故。酒吧里仍旧弥漫着那深暗、压抑的石榴红色灯光;多年以前,这样的灯在欧洲就仅出现于低级旅馆里;不过这里是为制造一种融融的家庭气氛。我仍坐在那张小桌旁;从前,我刚做上夏洛特的房客时,曾想过,要温雅地与她共饮半瓶香槟以示庆祝;谁知这竟征服了她那凄楚可怜的心。一个圆脸盘的男侍者正在万分小心地将婚宴用的五十杯雪利酒摆在一个圆形托盘上面,这也还跟从前一样。这次演奏的是土豆幻想曲。差八分钟三点。过门厅时,我得绕过午饭聚餐后正千恩万谢彼此道别的一群夫人们。突然其中一个大叫了一声,认出了我,向我猛扑过来。她是个胖妇人,穿着银灰色的衣服,小帽上有一根细长的灰色羽饰。是查特菲尔德夫人。她面带假惺惺的微笑向我袭来,因怀着那恶的好奇心,面孔闪闪发亮(我是不是对多丽做了弗兰克.拉萨尔,一个五十岁的机器工,在一九四八年对十一岁的萨莉.霍纳做的事?)很快,我就把她那劲头十足的欢欣压了下去。她以为我在加利福尼亚。怎么会——?我特别欣慰地告诉她,我的继女刚刚嫁了一位聪明又年轻的采矿工程师,他在西北部做秘密工作。她说她不赞成早婚,她就决不会同意她的菲立斯,现在十八岁了——。

“唆,是的,当然,”我平静地说,“我还记得菲立期,罪立斯和营地。是的,当然。顺便问一句,她跟你说过查理.霍姆期在那儿诱奸了他母亲管辖下的孩子的事吗?”查特菲尔德夫人已经破裂了的笑容现在完全消失了。

“真不要脸,”她大声喊叫,“真不要脸,亨伯特先生!那可怜的孩子刚刚死在朝鲜。”

我说她不认为“vientde”带个不定式,表示最近刚刚发生的事,比英文中的“gust”带过去式时更利索吗?可我得走了,我说。

又过了两个街区就到了温德马勒的办公室。他欢迎我来,只慢慢伸出手,把我整个的手都握在里面,那么强有力,彻底的一握,他以为我在加利福尼亚。难道我没在比尔兹利住过码?他的女儿刚刚进了比尔兹利大学。关于——?我把有 关希勒 夫人所有必要的消息都告诉了他。我们做了一次轻松愉快的公务式会谈。我出来后,走进九月灼热的阳光里,活象个心满意足的乞丐。

既然一切障碍都己消除,我就能够毫无顾忌地为我来拉姆斯代尔的主要目的而全力以赴。我一直以我为之骄傲的那种有条不紊将克莱尔.奎尔蒂的面孔掩蔽在我黑漆漆的城堡里,他在那儿等着我带理发师和牧师去:“醒来吧,你的死期已经到了!”我此时已没有时间讨论人相学的记忆法——我正在找他叔叔的路上大步如飞——但还是让我草草记下这一点:在我朦胧、晕沉沉的记忆里,保留着他的一张可恶的面孔。瞥了几眼,我发现它同一个乐呵呵、令人讨厌的酒商很象,他是我在瑞士的一个亲戚,手持哑铃,穿着有臭味的斜纹毛衣,肥胖的手臂上汗毛浓密,还有一小块秃顶;有一个长着一张猪脸、又做佣人又当情妇的小娘儿们路伴他。总之,他是个于人无害的老流氓。实际上,他是太无害了;与我的猎物不能混为一谈。这么想着,特拉普形象在我心中模糊了。它完全被克莱尔.奎尔蒂的面孔吞没了——那面孔是一张镶在相框里、摆在他叔叔桌上的照片,逼真极了。

在比尔兹利,医术高明的莫尔纳大夫曾给我做了一次牙科大手术,仅留下了我的几颗上牙和几颗下牙。换上的假牙依附于假牙托,后者又靠一根纤细的金属我固定在上牙床上。整个安排是一个杰作,我的虎牙仍完好无损。然而,为了掩饰我秘密的目的,找一个合理的托辞,我又对奎尔蒂大夫说,为了减轻面部神经痛,我决定把剩下的几颗牙也拔干净。一整副假牙得花多少钱?假定我们把第一次约会订在十一月某一天,手术得需要多长时间?他那名声很响的侄子现在哪儿?有可能戏剧性地一次就把它们统统拔光吗?

奎尔蒂大夫穿着白色工作服坐在桌子角上,头发灰白,理的是平头,有一副政治家常有的宽而平的脸庞。他正在构思一个辉煌的长期计划,一只脚悠闲地,诱人地摇着。他将先给我安一副临时性的牙托,等牙床长好,再换成永久性的。他想看看我的牙。他穿了—双镂空的杂色鞋。一九四六年以来他再没见过那恶棍,但他想他可能在老家,格里姆路,离帕金顿不远。这是个宏伟的梦想。他的脚晃着,他凝视的目光充满灵感。这大约要花六百元钱。他提议他立刻就行动,手术开始前把第一副牙托准备好。我的嘴对他来说是个装满了无价之宝的辉煌洞穴,但我不准他进去。

“不,”我说,“我想了想,还是让莫尔纳大夫来做吧。他要价更高,当然他比你更高明。”

我不知哪位读者以后会有机会说这样统括。这是一种很美妙、很朦胧的感觉。克莱尔的叔叔仍坐在桌子上,仍是一副神思恍惚的表情,只是他的脚已不再摇那装满玫瑰色期望的摇篮。然而,他的护士,一个瘦骨嶙峋、面容憔悴,长了—双悲剧性碧眼的女孩却很丧气,她冲着我身后扑过来,好把门“砰”地摔上。

把弹夹送进弹盒。使劲往里送,直至听到或感觉到它们的契合。性能良好。容量:八颗子弹。泛着阴森森的蓝光等待发射。

帕金顿一个加油站的服务员,清清楚楚对我讲了去格里姆路该怎么走。为了确定奎贝蒂是否在家,我想给他挂个电话,但听说他的私人电话最近接不通了。这意味着他已经离开了吗?我开始往小城以北十二英里远的格里姆路开去。那时,黑夜已笼罩了四周,我沿曲折、狭窄的公路行驶,一长串矮木桩,鬼森森泛着自光,借我的灯亮,指绘我这个或那个转弯。我能认出路这边是一条黑洞洞的河谷,另一边是一道长满树木的斜坡;前面,蛾子象飘洒的雪花,从黑暗里涌出,飞进我探照灯的光束。行到第十二英里的时候,一座头兜模样奇异的吊桥耽搁了我一会儿,过了桥,右边,赫然耸出一块被冲洗得发白的礁石;又走了几辆车长的一小段距离,还是沿同一侧,我离开了高速公路,转驶到那条砾石铺筑的格里姆路上去。几分钟内,四周是一片阴湿、黑沉沉、茂密的树林。然后,就到了佩沃庄园,一幢带角塔的木质房耸立在一片圆形空地上。窗子里透出黄、红的灯光;车道里乱糟糟堆了半打车。我在林荫里停下来,熄了灯,悄悄地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动。他身边会围着他的亲信和妓女。我不得不窥见到那摇摇欲坠的城堡里面正在欢闹的“骚乱的青年”,这名词是她一本杂志里的一篇小说名,茫然的“纵乐”,一个邪恶的成年人,还有香烟、毒品、保镖。至少他在里面。我可以明天早晨再来。

我悄无声息地开车回了小镇,我这辆破旧又忠诚的车子,那么忠心耿耿,几乎是欢欣地为我服务。我的洛丽塔!

放手套的那个夹层的底处,还留有一只她用了三年的小发夹。还是那群苍白的蛾子,纷纷被我的车头灯从黑暗中吸引出来。黑乎乎的谷仓,还是在路边这儿、那儿地堆着。人们还是去看电影。我正找宿处,路过一个露天电影院。在一片塞勒涅的辉光中,与茫无边际的无月之夜形成对比的,是一只巨形的银幕斜斜地悬在沉寂的田野上空,真是神秘极了,上面,一个扁细的鬼怪正举着枪,接着,从渐渐模糊的那个世界歪斜的角度看,他和他的武器全化成了一汪晃动的洗碗水,一会儿,一排树木就把那画面挡住了。

第二天早晨大约八点钟,我出了失眠旅馆,在帕金顿又消磨了一段时间。种种事情不成功的幻觉纠结在脑中。想到自动枪里的子弹蛰伏了一个星期,也许已经不好用了,我就把它们取出来,另装了一批新的。上次给丘姆上的油太多了,现在怎么也弄不掉。我只好用布把它包上,它象负伤的翅膀,又用另一块布包上一把备用的子弹。回格里姆的一路上,暴风雨陪我行了大半程,到佩沃庄园时,太阳又露出笑脸,火烧火燎,鸟儿在湿漉漉的树林里嘁嘁喳喳地欢叫。那幢设计精巧,略显陈旧的房屋仿佛立在冥冥的梦中,就如同我的大脑;因为当我的双脚踏上这片松软、不安全的土地时,我禁不住意识到,我的酒精刺激做得太过份了。

对于我按门铃的回答,是一阵谨慎,嘲讽性的寂静。不过车房里停着他的车,一辆黑色的敞篷车。我试着碰了下门环,仍是无人。我怒气冲冲低吼了一声便去推门——真太妙了,门竟“吱”地开了,象中世纪的童话故事。我在身后轻轻将门带上,穿过一个宽敞、丑陋的大厅,同时使劲往邻近的起居室里看,看见许多用过的玻璃杯散落在地毯上。我断定主人仍在主人的卧室里蒙头大睡。

于是我举步上楼。右手抓住口袋里裹着的丘姆,左手扶着楼梯的扶手。我察看了三间卧室,其中一间显然是夜里有人住过。楼上一间藏书室,满是花。另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光滑的地板上立着许多宽大纵深的镜子,还有一张北极熊皮。还有许多房间。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很妙的想法。如果,或者当主人从林间散步回来,或从哪个秘密洞穴钻出来,对于一个面临重要任务而心神不定的持枪手来说,应该防止其游戏伙伴将自己锁在某间屋里。于是,至少有五分钟我满楼转悠——头脑清醒的神经错乱,发了疯的镇静,一个迷了心窍、顽固的猎人——哪只锁上有钥匙,就把它转下来,用空闲的左手揣进口袋。房子因为很古旧,没有现代迷宫,没有设计许多秘密机关,因此唯一能从里面反锁的浴室,是为了计划生育的秘密需要。

说到浴室——我刚要去查第三间,主人就浑身湿淋淋地从里面出来了,身后留下一条细细的水流。走廊里的那个椅角根本藏不住我。他脸色青灰,眼睑松驰,几根稀疏的头发乱糟糟的,但他还是能被认出来,准确无误;他从我身边扫过,穿着一件紫红色的浴衣,和我那件很相象。他没发现我,要么就是当我是什么熟悉的,不关痛痒的幻象没理我——他继续往前走,给我看到他那毛茸茸的小腿,象个梦游者,下了楼。我把最后一把钥匙揣进口袋,尾随他到了门口。他半张着嘴,半开着前门,从一条阳光的缝隙里偷偷往外看,那,神态就好象他认为他听见了一个不那么热诚的来访者按了门铃又溜走了。然后,仍然不去理会那个停在楼梯上穿着雨衣的幽灵,主人从客厅穿过大厅走进一间小巧、舒适的内室;我则穿过客厅———放宽了心,知道他跑不掉了——离开他,到一个装饰得很象酒吧一样的厨房里,小心翼翼揭开油腻腻的丘姆,谨慎地别把油蹭在铬壳上——我觉得我是上错了油,它怎么乌涂涂的,脏得可怕。与往常一样,我一丝不苟地把赤裸裸的丘姆装进我随身携带的一个干净套里,然后直奔那个小房间。我想说,我的脚步很轻快——很可能太轻快了,也许不会成功。但我的心砰砰乱跳,象快活的老虎;这时脚下突然踩碎了一只酒杯。

主人在东方风格的门廊里见到了我。

“你是谁?”他问,嗓音很高,很嘶哑,两只手唰地插进晨衣的口袋里,两只眼睛盯住我头顶东北方向的一点。“你莫非是布鲁斯特?”

很显然,直到现在,他还蒙在鼓里,完全处在我的所谓掌握之中。我可以随心所欲。

“很对,”我乎心静气地回答。“我是布鲁斯特先生。开始以前我们先谈谈。”

他看上去很高兴。他污涂的胡子抽动了几下。我脱下雨衣。一身黑西服,一件黑衬衫,没系领带。我们在两张安乐椅上坐下。

“你知道,”他说,一边“嚓嚓”地抓挠挠他肉鼓鼓、粗糙的灰色面颊,邪笑了一下,露出编贝一般的牙齿,“你并不象杰克·布鲁斯特,我是说,相似处并不特别突出。有人告诉我,他有个哥哥也拥有一家电话公司。”

要让他落入圈套,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忏悔和愤怒的日子……看看他圆胖的手背上那些黑黑的汗毛……用一百只眼睛巡视他的紫红色丝衣,他多毛的胸膛,那似乎已朕兆出了伤口,那一派狼藉,和那痛苦的哀乐……要记住这个半兽、没有人性的骗子奸污了我的爱人——噢,我的爱人,这是无法忍受的天赐之福!

“不,恐怕我哪个布鲁斯特也不是。”

他歪了歪脑袋,似乎更高兴了。

“再猜猜看,矮胖子。”

“呵,”那矮胖子说,“这么说你不是为那些长途电话来找我麻烦的吧?”

“你确实打过一次长途,对吗?”

“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过我认为他说过他从没有——

“人们,”他说,“泛指的人们,我不是指责你,布鲁斯特,但你知道,擅自侵入这种该死的房子,连门也不敲一下,这是荒唐的。他们用客疗,用厨房,用电话。菲尔往费城打电话,帕特往巴塔哥尼亚打电话。我拒绝付钱。你的口音很有意思!老兄。”

“奎尔蒂,”我说,“你还记得一个小女孩叫多洛雷斯.黑兹,多丽·黑兹吗?科罗拉多的多丽.多洛雷斯?”

“当然,她可能打过那些电话,当然,任何的地方,天堂,华盛顿,地狱峡谷。谁会在乎?”

“我在乎,奎尔蒂。你知道,我是她父亲。”

“胡说八道,”他说,“你不是。你是外国来的文学掮客。

有个法国人曾把我的《骄傲的生灵》译成《椅子的骄微》。可笑!”

“她是我的孩子,奎尔蒂。”

他这种状态,任凭什么也不能把他带回到过去了,但他反复无常的态度又不那么令入相信。她的眼睛警觉地倏然一亮,给他添了八分生气,但立刻又黯然了。

“我自己也很喜欢孩子,”他说,“父亲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转过头找什么东西。拍拍口袋,又想从椅子上站起来。

“坐下!”我说——嗓门显然高得出乎我的预想。

“你不必对我吼叫,”他以奇异的女性口吻报怨道,“我不过想抽支烟,想得要死了。”“你就要死了,无论如何。”

“噢,啧啧,”他说,“你开始让我厌须了。你要什么?你是法国人吗,先生?想喝点什么吗?我们到厨房去喝点烈性酒———”

他看见了平躺在我掌中的那只黑色小武器,好象我正要把它奉献给他。

“嘿!”他拖着长声道(现在开始摹仿电影里那些下流社会的呆瓜),“你拿着一只漂亮的小手枪,你要什么价?”我打掉了他伸过来的手,他的手刚好碰翻他身旁矮桌上的盒子。盒子里跳出一把香烟。

“在这儿呢,”他欢快地说。“你还记得基普林说过:女人就是女人,而下士是一支香烟。现在,我们需要火柴。”

“奎尔蒂,”我说,“我要你注意了,你的死期已到。我们都知道来世也可能是极端痛苦、精神错乱的永恒世界。昨天你已抽完了最后一支姻。注意,好好想清楚你眼前的处境。”

他不住地把德罗姆牌香烟拆开,大声地一点点嚼着烟丝。

“我愿意试试,”他说,“你若不是澳大利亚人,就是德国的流亡者。你非得与我说话吗?这所房子不是犹太人的,你知道。也许,你最好还是离开,别再冲着我比划那支枪。琴房里我可有一只老斯特恩.路加。”

我把丘姆对准他穿着拖鞋的脚,扣动扳机,咔嗒一声。

他看着脚,看着手枪,又看看他的脚。我又试了一次,仍是糟透了,子弹射出去,随着一声微弱的、幼稚可笑的响声,钻进了厚厚的粉红色地毯。我朦胧地觉得它只是慢慢地溜了进去,可能还会溜出来。

“懂得我的意思了吗?”奎尔蒂说,“你应该再小心些。把那东西给我,看在上帝的份上。”

他伸过手来取。我把他推回到椅子里。那种强烈的激动已渐渐消退。是消灭他的时候了,但他必须死得明白。他的样子影响了我,手中的武器也好象又软又笨。

“好好想一想,”我说,“想想多丽.黑兹,你绑架了她——”

“我没有!”他大叫,“你完全弄错了。我把她从一个野蛮的性反常者手中救了出来。给我你的证据而不是对着我的脚开枪,你这个丑八怪,你。证据在哪儿?别人犯了强奸罪,我不负责。荒唐!我向你保证,那次愉快的旅行只是一场愚蠢的特技表演,但你把她又弄了回去,是不是?好了,我们喝点什么。”

我问他想坐着死,还是站着。

“呵,我想想,”他说,“这个问题可不容易回答。顺便提一句——我犯了个错误。我很抱歉,诚心减意。你知道,我并没有玩弄你的多丽。老实告诉你吧,我实际上阳萎,这真让人伤心,我给了她一个美妙的假期。她遇到了许多出色的人。你知道——”

突然间,他猛地跃起,重重地向我压过来,把手枪逼得通地钻进了一个带抽屉的柜橱底下。值得庆幸的是,他虽然进攻猛烈,却没多大力气,我不费劲就把他推回到椅子上去。

他呼哧呼哧喘了一会,把双臂抱在胸前。

这回你挺行的,”他说,“你先去歇着吧,过会儿再来收拾我也不迟。”

他的法语挺有进步。

我四下里看看,也许,如果——也许我能够——两手与膝盖一起着地?——要冒这个险吗?

“怎么回事?”他问,紧紧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俯下身,他没动,我俯得更低些。

“我亲爱的先生,”他说,“别拿生死闹着玩。我是个剧作家。我写过悲剧、喜剧、幻想剧。我曾把《贾斯廷》和十八世纪其他性剧本拍成私人电影。我是五十二部成功的电影剧本的作者。我了解所有法则。这事让我来解决。哪儿有个拨火棒,我怎么不去找一个来,然后,我们就把你的财产钓出来。”

他说着,就忙乎乎、大惊小怪、狡猾地站起身。我伸手在橱底下摸索,同时密切地注视他。突然之间我发现,他早就发观我尚未发现丘姆正躺在橱下的另一角。我们又开始搏斗。我们抱在一起,在地板上滚得天翻地覆,象两个无助的大孩子。他袍子下面是赤裸裸、淫荡的肉体,他压在我身上时,我觉得象要窒息。我又压到他的身上。我们又压伤了我。他们又压住了他。我们压住了我们自己。

我估计,等这本书出版被人读到时,也得是二十一世纪初期(一九五五年再加上八十或九十年,活得长些吧,我的爱人);年纪大的读者,看到这儿,一定会回想起他们童年时看过的西部片中那些搏斗的场面。不过我们之间的扭斗,既没有凶猛的拳击,也没有打飞的家具。他和我是两个用脏棉花和碎布填塞的假人。这是一场无声的、软绵绵的、不成任何招式的搏斗,是在两个文人学士之间进行的,其中一个被毒品搞垮了身体,另一个心脏患病,且喝多了杜松子酒。当我终于再次把那宝贵的武器抓到手里,当那电影剧本作家终于又坐到他的椅子上,我们两个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使刚刚决战了一场的斗牛士或斗羊士也不会如此。

我决定察看一下手枪——我们的汗可能弄坏了什么机件——我决定先把气喘顺,再进行计划中最主要的一项。为了填补这段空白,我建议他自己宣读他的死亡判决书——我用韵文写好的。“诗式的判决”这个词可能正好用在此地。我递给他一张整洁的打字稿。

“好吧,”他说,“主意妙极了。让我把眼镜取来。”(他想站起身)。

“不行。”

“听你的。要我大声读吗?”

“对”。

“我要读了,还真是用韵文写的。”

因为你捉弄了一个罪人

因为你捉弄

因为你捉

因为你趁机利用了我的不利条件……

“很好,你知道,真是好极了。”

……当我赤身裸体

站在联邦的法律和刺痛人眼的星星面前

“噢,妙哉!”……因为你趁机利用了一种罪孽

当我无助地抛酒着泪水和脆弱

当我怀着最美好的希望

梦想在一个山区与洛丽塔结合……

“不懂。”

因为你趁机利用了我内心深处

本性的无知

因为你欺骗了我——

“有点重复,什么?我念到哪儿了?”

因为你骗取了我的赎罪

因为你夺走了她

在她的年龄少年正在玩勃起肌

“变下流了,嗯?”

羽绒般温柔的一个小女孩仍戴着婴粟花

仍吃着玉米花在彩色的黄昏里

那时黄褐色皮肤的印第安人取走

了他的谷物

因为你偷走了她

从她白眉毛高贵的监护人手里

刺穿了他沉重的眼睑

撕扯了他的袍子,黎明时

让猪猡去践踏他新的不幸

爱情和紫罗兰的可怕

悔恨的绝望而你

把玩腻了的洋娃娃撕成碎片

又把她的头扔弃

因为你做的这一切

因为我一切都未做起

你只有死

“嘿,先生,这无疑是首好诗,就我所知这是你最好的一首。”

他把它叠好,又递还给我。

我问他死前是否有重要的话要说。自动枪再次为此人待命。他看着它,长叹了一声。

“我说,麦克,”他说,“你喝醉了,我又是个病人,我们把这事推迟吧。我需要安静。我得治一下我的阳萎。下午朋友们要来找我—起看球赛。这场持枪的滑稽戏变成了一件吓唬人的讨厌事。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无论在哪一方面——性欲、自由诗、枪法。如果你对我有怨恨,我准备做出非凡的改正。即使是一场老式的决斗,用剑,或用枪,在里约或别的地方——都行啊。今天我的记忆力和表达能力都没处在最佳状态,但实在话,我亲爱的亨伯特先生,你不是个理想的继父,而且我也没有强迫你的小小的被保护者跟我走。是她让我把她带到一个幸福一点儿的家里去的。这所房子不象那个我和好朋友们共有的牧场那么现代。但它很宽敞,夏天冬天都很凉爽,一句话,很舒适,我打算回英国或佛罗伦斯去,不再回来了,所以我建议你搬进来住。它是你的了,无偿地。

只要你别再拿那把枪指着我(他令人憎恶地发誓)。顺便说一句,我不知道你是否对古怪的东西感兴趣,只要你有兴趣,我可以提供给你,仍是无偿地,作家里的玩物,是个非常令人兴奋的畸形人:一个有三个乳房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真是第一流的好乳房,这是个稀有又可爱的自然杰作。现在,理智些吧,你只会把我打伤,可你就得在监狱里日益憔悴下去,而我将在热带的气候条件下恢复健康。我向你保证,布鲁斯特,你住在这儿会很快活。酒窖里藏酒很多;还有我下一个剧本的所有版税——现在银行里我没有多少钱,但我打算去借——你知道,象那个头脑冷静的巴德说的,去借,去借,再去借。还有其他的好处。我们这儿有一位顶顶可靠,最易受贿赂的打杂女工,维伯莉萨夫人——名字很怪——她每星期从村子里来两次,当然,今天不是她该来的日子,她有女儿,有孙女儿。我知道警察头目的一两件隐秘事,这使他成了我的奴隶。我是个剧作家,我曾被称为美国的梅特林克,梅特林克.施梅特灵,我是说:得啦!这一切都不值一提,而且我也不敢肯定这么做对不对。永远也不要用草药和甜酒。现在把抢扔掉,做个好人,我认识你可爱的妻子但不熟。我的衣服你可以随便拿去穿。噢,还有一件事——你会喜欢的。我收藏着一套完全独此一家的性爱大全,藏在楼上。只说其中的一种:精装的对开本《巴格拉什岛》,探险家兼精神分析学家梅拉尼.韦斯写的,她是个非凡的女性,这是本卓越的著作——把枪放下——里面有八百张照片,还有些雄性器官,是一九三二年她在巴达海的巴格拉什岛上研究过并收藏起来的,都是些很具有启发性的照片,里面还交织着蓝天下的爱情——把枪放下——另外,我还可以为你安排去观看死刑,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椅子是漆成黄色——”

嗖。这一次,我打中了什么硬东西。是一把黑色摇椅的椅背,它与多丽.希勒的那把不无相似处——子弹打在前背上,椅子立刻摇晃起来,那么快,那么起劲,这时,不管谁进了屋,都会为这两种奇观惊得目瞪口呆:那把摇椅在恐惧地拼命摇晃,而我紫红色的靶子刚刚坐过的那把扶手椅,也已空空的没有了活物。他的手指胡乱在空中抓挠,屁股飞快地抬起,嗖地逃进了琴房。紧接着我们就在门里门外又踹又拽,气喘嘘嘘;琴房门上有钥匙,这被我忽略了。不过这次我还是胜了,反复无常的克莱尔突然挪动了一下,就坐在了钢琴前,很粗暴地弹了几个强有力的和弦,琴声轰鸣,歇斯底里,他的下巴颤抖着,伸开的手指紧张地往键上狠砸,鼻孔里发出一种声带的喷气声,这在我门搏斗中还从没出现过。他仍然唱着那些让人不堪忍受的高调子,一边试图用脚开开钢琴近旁的一个象水手用的箱子,但没成功。我的第二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胁,他从椅子上抬起身,越抬越高,象又老又病、头发灰白的尼金斯基,象老费斯弗尔,象我过去的一些恶梦。他把身子抬到非常的高度,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撞破了空气——空气里仍颤动着那宏大、沉重的音乐回声——

一声嚎叫,他的脑袋向后仰去,手压向额头,另一只手抓住腋窝,仿佛遭了大黄蜂的蜇咬,他很快站住,又恢复成一个正常的穿晨衣之人,急匆匆奔进大厅。

我三步并两步,象袋鼠似地跳跃向前,追着他穿过大厅,保持着笔直的身子,笔直的腿,紧跟在他身后跳了两下,然后我象跳芭蕾那样奋力跳到前门和他之间,目的是阻止他,因为门没有关严。

突然间,他开始走上宽阁的楼梯,神态严峻而痛苦。我换了方位,不再追他上楼,一连串射出三、四发子弹,速发速中,而每一次射中,每一次那可怕的东西射中他,他的脸都扭成一副滑稽荒唐的样子,好象是在夸张疼痛;他慢下脚步,眼睛转了几转便半闭上,发出了一声女气十足的“呵!”只要一粒子弹打中他,他就剧烈抖动,好象我在挠他痒痒;每一次我缓慢、笨拙、瞎乎乎的子弹打中他,他就用假冒的英国口音压低嗓音说——同时骇人地扭动着、颤抖着、傻笑着,尽管如此,仍用一种奇怪的超然,甚至温和的口吻说道:

“呵,疼呵,先生,够了!呵,钻心的疼,我亲爱的朋友,求求你,住手吧!呵——很疼,非常疼,真的……上帝!啊!这真是可恶至极,你真的不该——”他到了楼梯平台上,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但他仍坚决地继续往上走,尽管肿胀的体内带着那么多铅弹——我感动苦恼和沮丧,我明白我不但不能杀了他,反而给这可怜的家伙注人了暂时的能量,似乎那些子弹是药物胶囊,一种猛烈的万灵药性正在发生效力。

我再一次压上子弹,两只手黑乎乎,血乎乎——我碰到了什么东西,那上面被他浓浓的血污染了。接着,我追着他上了楼,那些钥匙象金子一般在我口袋里叮铃作响。

他步履艰难,从一个屋走到另一个屋,鲜血如涌,试图找—扇开着的窗子,又摇摇头,仍企图游说我放弃谋杀。我瞄准了他的头,突然间,他退进了那间主人的卧房,原来耳朵所在的地方进出了一团盛大的紫红色。

“滚开,滚出去,”他说,咳嗽着,愤怒已极。真是恶梦般的奇迹,我看见这个血污淋漓,却依然神采奕奕的人上了床,把自己裹进乱糟糟的毯子里。我站近些隔着毯子朝他开枪,于是他躺倒了,嘴唇上面开出了一个大大的、满带不成熟涵意的紫泡,开成玩具汽球那么大,而后破灭了。

一刹那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噢,绝不是那种一般罪犯感觉的短时间眼前发黑;相反,我想强调这一事实,对他流出的每一滴鲜血我都负有责任。但,突然间发生了瞬间的变化,我象是站立在那间夫妻卧室里,夏洛特病奄奄躺在床上,奎尔蒂病得很重。我手里拿着他的一只拖鞋,而不是手枪——我坐在枪上。然后我又坐到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去,稍稍定定神,看看表,表面的玻璃已掉了,可指针仍在走动。

这一场悲剧持续一个多小时。他终于安静了。我根本没有如释重负之感,相反,一个甚至比我希望摆脱掉的那个重负更沉重的负担挨近了我,袭上了我的身,重重地压住了我。我不能过去碰他,证实他确已死了。看上去他是死了:四分之一个脸己被打掉,两只苍蝇团团围在边上旋转,开始意识到自己交了天大的好运。我的手不比他的手好多少。我到隔壁浴室里使劲搓洗。现在,我可以走了。当我重又出现在楼梯平台上时,我惊奇地发现一片轻松快活的聒噪果真是从楼下客厅里传来的嘈杂人声和收音机里的音乐声,而刚才我还以为是我的耳鸣。

我发现那儿有一群人,很显然是刚到的,正兴高采烈地喝着奎尔蒂的酒。一个肥胖的男人坐在安乐椅里;两个黑头发、面色苍白的小美人,无疑是姐妹两个,一个大一个小(小的这个几乎还是个孩子),挨在一起,拘谨地坐在一张两用沙发上。一个面色红润的蓝眼睛小伙子正把两杯酒从酒吧式厨房里拿出来递给她们。厨房里,两三个女士正在一边聊天,一边把冰块敲得当当响。我在门口站住,说:“我刚刚把克莱尔.奎尔蒂杀了。“你真是太好了,”那面色红润的小伙子说道,一边把一杯饮料递给那个大点的女孩子。”“早就该有人这么做,”那肥男人说。“他说什么,托尼?”一个憔悴的金发碧眼的女郎从酒吧那儿问道。“他说”,红面颊的小伙子答,“他把丘杀死了。嗯,”另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从一个角落里站起身,他刚才一直在那儿弓着腰翻找什么案卷,他说,“我觉得我们所有人都该在哪一天把他干掉。“不管怎么说,”托尼道,“他最好还是下楼来,如果我们还想去看球赛,可就不能再等了。“谁给这个人倒一杯酒,”那胖男人说,“喝啤酒吗?”一个穿宽松裤的女人问,隔着老远朝我递过来。

只有那两个坐在长沙发上的女孩子,都穿着一身黑衣,年纪小的正拿手指拨弄着戴在雪白颈项上的一件亮闪闪的东西,只有她们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那么年轻,那么淫荡。音乐暂停了一会,突然,楼梯上响了一声。我和托尼大步走进大厅。正是奎尔蒂。他已经挣扎着移到了楼梯平台上,我们看见他站在那儿,摇摇晃晃,喘息不止,接着就缓缓地倒了下去,这一次是永远倒下去了,一堆紫红色。

“快点,丘,”托尼哈哈笑了一声说。“我相信,他仍然——”他又进了客厅,音乐一下子淹没了剩下的话。

我对自己说,这就是由奎尔蒂筹划、演给我看的具有独创性的戏剧终结。我心情沉重,离开了这幢房子,穿过斑驳的光影,向我的车子走去。车的两边停着另外两辆,我费了不少劲才挤了出去。

剩下的事情就太单调、太平淡了。我慢慢地开车下了山坡,忽然间,发现我正以懒洋洋的速度往帕金顿相反的方向开。我把雨衣丢在小房里了,把丘姆丢在浴室里了。不,那不是我会喜欢住的房子。我茫然地想,如果有哪个天才的外科医师能用一双妙手使已成一团死肉的奎尔蒂,“西盟的克莱尔”起死回生的话,他是否会改变他的职业,甚或改变全人类的命运。对此我并不关心;总的来说,我希望忘掉这乱糟糟的一切——当我确信他已死时,它给我的唯一满足是,我从此不必在精神上一连几个月地守着一个令人痛苦、使人厌烦的恢复期,这中间,会有各种各样无法细说的手术和旧病复发来干扰,而且,’也许还会有他的鬼魂的干扰,我这方面还得努力分辨他是人是鬼。没有这一切,我很感宽慰。托马斯那儿有些好东西。很奇怪,触觉对人们来说远比不过视觉重要,可它在关键时刻就变成了我们最主要的——即若不是唯一的——回到现实世界的途径。我满脑子挤满奎尔蒂——全是流血事件前那场扭斗的感觉。

路正向一片开阔地延伸,我忽然想到——不是为了标新立异,不是作为一种象征,或任何相似的原因,而只是作为一种新奇的体验——既然我已无视了人性的法律,我同样也可以无视交通规则。于是我横开到高速公路的左边,看看感觉如何,还真不错。是一种令人很舒适的消融感,其中有扩散了的触觉因素,又因想到没有什么能比存心在公路左边行驶更近于消除自然的基本法则,这感觉愈益增强了。从某方面看,这是一种精神的渴望。我靠公路奇异如镜的左边前行,稳稳地,象在梦中,每小时车速不超过二十英里。交通并不拥挤,不时有车从我弃给它们的那一边驶过去,开车人很粗鲁地冲我鸣喇叭。迎面而来的车,先是犹豫不决,后又突然转向,最后惊怒地大叫。不久,我发现就要进入居民区了。闯一次红灯就象我小时候偷着咂一口大人不准喝的葡萄酒。这时,混乱的局面终于出现。于是,我受到了跟踪,又受到了护送。接着在我前面,我看见两辆车正摆出阵势,要把我的路彻底堵死。我优雅地转了个弯,驶离了公路,通通地颠了两、三下后,驶上了一个草坡,驶进了惊慌失措的奶牛群里,我就轻轻摇晃着在那儿停下。一种令人费解的黑格尔学派综合论,联系着两个已死的妇人。

不久,我就被逮下车。(嗨,梅尔莫斯,万分感谢,老朋友)——而且,的确,我盼望对着无数只手臂投降,他们移动我,搬我出去时,我一点点合作也不付出,就那么悠然地、舒舒服服地、懒懒地把自己缴出了。我象个病人,从我的虚弱无力和警察与救护人员给我的绝对可靠的援助中,我得到一种怪异的乐趣。当我停在那高高的斜坡上等待他们向我跑来时,我终于唤起了最后一个奇怪、让人绝望的幻景。某一天,她刚刚失踪后不久,我正在一条旧山道上赶路,一阵难以忍受的恶心突然袭来,我只得停在了一片阴影中。那条山道一会儿与一条崭新的公路并行,一会儿又横越过去,向另一个方向独伸;在夏末一个淡蓝色的午后,成群的紫苑花沐浴在远离尘间的温暖里。我猛烈地咳了一阵,心象是要咳出来,然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了片刻。想着温和的空气可能会对我好些,于是,就朝公路不远处靠近悬崖那一边的一段低低的石头护墙走过去。小蚱蜢从路边干枯的野草中跳跃出来。一片轻轻的浮云正舒展开了臂膀,向另一块略显厚重的云片靠过去,这另一块是连接着一个更板滞、如天网般凝重的云系。悬崖下山谷里包裹着一个小小的矿镇。当我渐渐走近那座友好的悬崖,愈发感觉到各种声音美妙而飘渺的组合,如蒸汽一般,从我脚下,从山坳里的那座小矿镇升腾而上。绿烟袅袅的红灰房顶间呈各种几何图形的街道,树林,一条蜿蜒的小溪,闪着铁矿石般绚丽光彩的垃圾堆;小镇那边,条条小路纵横交错在黑色与白色的田野里;再远处,是密林覆盖的群山。然而比所有这一切无声而生动的色彩更明快的是——这些色彩、这些光影融洽在一起,仿佛正自享其乐——听起来,而不是看上去,都更明快,更如幻梦一般的,是那积聚的音响,象升腾的气在震颠,永不停顿,一直升入花岗岩石的唇边,我正站在那儿,揩净我嘴上的恶臭气。接着,我就发现所有这一切音响都只有一个渊源,它们,只是它们从那透明的小镇街上来,那里的女人们正守在家中,男人们正在外奔忙。读者!我所听到的不过是正在玩耍的孩子们的欢闹,不过如此;而空气是这般明澈,在这混杂的音响雾气里,宏亮的和微弱的。遥远的和神奇般眼前的,坦率的和神圣般莫测高深的——人们可以不时地听到,一声清脆而活泼的笑声,球棒敲击的啪啪声,或一辆玩具四轮马车的哐啷哐啷声,这一切都仿佛从那片迷蒙中透露出来。但是,它们太远了,根本无法分辨清他们正在那摸模糊棚的街道里玩著什么样的游戏。我站在这高高的斜坡顶上,倾听那微微的音乐般的震颤,倾听那轻轻的嗡嗡声中间或迸出的欢叫声,然后我明白了,那刺痛心肺、令人绝望的东西并不是洛丽塔不在我的身边,而是她的声音不在那和声里了。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已经重读过一遍。里面有点点的精髓,有血,有美丽的绿苍蝇。在故事里的这一曲或那一折里,我觉得我难以捉摸的自我总是在躲避我,滑进了深沉沉、黑暗沉沉的汪洋里,我是探不到的。我已把我能隐瞒的东西都隐瞒了,以免伤害人们。我随意为自己设想了许多笔名,直到后来我忽然得了非常恰当的一个。我的记录中有“奥托.奥托”,“梅斯梅.梅斯梅”,和“兰姆伯特.兰姆伯特”,但不知何故,我觉得我最后的选择最确切地表达了我的龌龊和肮,脏。

五十六天前,我开始写《洛丽塔》时,先是在精神病房里等候诊断,后来是在这暖融融的、封闭的隔离室里,我想我要在审判时用上所有这些笔记,当然,不是为救我的性命,而是为挽救我的灵魂。然而,写到一半的时候,我觉得我不能把活着的洛丽塔暴露出来。在与外界隔绝的开庭审理过程中,我也许还会用到这部回忆录中的一些部分,但出版的日期必须推迟。

因为一些看起来比其本身更明显的原因,我反对死刑;我相信,这种态度会和判决的法官是一致的,如果我自己来审判我自己,我就会以强奸罪判处亨伯特至少三十五年徒刑,而对其余指控不予受理。但即使这样,我死了多年以后,多丽.希勒很可能仍然活着。于是在一份签过字的合法遗嘱的影响和鼓励下,我作出了如下的决定:只有等洛丽塔不再活在世上时,这本回忆录才能出版。

所以,当读者们打开这本书的时候,我们俩都已不在人世了。但既然血液仍在我写字的手掌里奔流,你仍象我一样受着上帝的保佑,我便仍然可以从这儿向阿拉斯加的你说说话。忠实于你的狄克。不要让别的男人碰你。不要与陌生人搭讪。我希望你会爱你的孩子。我希望他是个男孩儿。你的那个丈夫,我希望,会永远待你好,否则,我的鬼魂,象黑烟,象一个发狂的巨人的鬼魂将把他一条一条撕碎。不要可怜克.奎。上帝必须在他与亨.亨之间选择一个,上帝让亨.亨至少多活了几个月,好让他使你能活在未来几代人的心里。我正在想欧洲野牛和天使,在想持久的颜料的秘密,预言家的十四行诗,艺术的避难所。而这是你与我能共享的唯一的永恒,我的洛丽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