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控制的兴起
7.1 古希腊的第一个人工自我
像大多数发明一样,自动控制的发明也可以溯源到中国古代。在一片风尘滚滚的平原上,一个身穿长袍的小木人站在一根短柱上,身子摇摇晃晃。柱子立在一对转动的车轮之间,拉车的是两匹套着青铜挽具的红马。
这具人像身着公元九世纪飘逸的中式长袍,一只手指向远方。当马车在草原上驰骋的时候,连接两个木头轮子的齿轮吱呀作响;在这些齿轮的神奇作用下,柱子上的小木人总是坚定、准确无误地指向南方。当马车左转或右转的时候,带有联动齿轮的轮子就根据变化作出反向修正以抵消车子位移,确保木人的手臂永远指向南方。凭借坚定的意志,木人自动地追寻着南方,永不知倦。它为王师指路,保证整个队伍不在古代中国的荒郊野岭中迷失。
中世纪中国的发明天才们心思真是活络阿!居住在中国西南惠水河汊的农民们,想在围炉宴饮时控制酒量,就发明了一个小装置,通过它的自行调节来控制住心中对酒的躁动渴望。宋代的周去非便在他云游溪峒的游记中记述过这种颇具酒趣的吸管。吸管以竹制成,长约一寸半,可自控酒量,牛饮小啜各得其乐。一条银质「小鱼」浮动其中,饮者或许已经酩酊大醉,无力啜饮,那么吸管里的金属鱼就会自动下沉,限制住梅子酒的暖流,宣告他的狂欢之夜已然结束;如果饮者吸饮过猛,同样不会喝到什么,因为浮标会借助吸力上升,堵住吸管。只有不疾不徐,平稳啜饮,才能享受到酒精带来的乐趣。[1]
不过,细考起来,无论是指南车还是酒吸管都不是现代意义上真正的自动(即自我控制)装置。这两个装置只是以一种最微妙、最隐晦的方式告诉它们的人类主人,要想保持原来的行为状态就得作出调整,而改变行进方向或肺部力量这类事情则被交给了人类。按照现代思维的术语来说,人类是回路的一部分。要成为真正的自动装置,指向南方的木头人就应该自己改变车的行驶方向让它成为指南车。至少它的手指尖得挂一根胡萝卜,挑逗马(现在马在这个回路里了)跟着前进。同样地,不管人使多大的劲来嘬,酒吸管也都应当能自行调节酒的流量。不过,虽然算不上自动,指南车却使用了差速齿轮,这可是现代汽车的变速器在一千多年前的老祖宗,也是在磁力指南针无用武之力的武装坦克上辅助驾驶员的现代自瞄准火炮的早期原型。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机巧的装置其实是自动化谱系上一些奇妙的流产儿。事实上,最早的、真正意义上的自动装置要比这还早一千年就出现了。
克特西比乌斯[2]是公元前三世纪中叶生活在亚历山大港的一位理发师。他痴迷于机械装置,而且在这方面也颇有天分。他最终成为托勒密二世[3]治下的一名机器工匠,正儿八经地制造起人工物品来。据说,是他发明了泵、水压控制的管风琴和好几种弩炮,还有传奇的水钟。当时,克特西比乌斯作为发明家的名气,堪与传奇的工程学大师阿基米德[4]相媲美。而今天,克特西比乌斯被认作是第一个真正自动装置的发明人。
当时而论,克特西比乌斯的钟可谓非常准确,因为它能自行调节供水量。在那之前,绝大多数水钟的弱点在于推动整个驱动装置的存水器在放空的过程中,水流的速度会逐渐减慢(因为水越少、越浅,水的压力就越小),因此也就减慢了钟的运行速度。克特西比乌斯发明了一种调节阀,解决了这个积年难题。调节阀内有一个圆锥形的浮子,浮子的尖端向上戳入一个与之配套的、倒转的漏斗中。水从调节阀中的漏斗柄处出来,漫过浮子,进入浮子漂浮的杯中。这时,浮子会浮起来进入倒扣的漏斗将水道收窄,以此限制水的流量。当水变少的时候,浮子又会往下沉,重新打开通道,让更多的水流入。换句话说,这个调节阀能够实时地找到恰当的位置让「刚刚好」的水通过,使计量阀容器中的流量保持恒定。
克特西比乌斯的这个调节阀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可以自我调节、自我管理以及自我控制的非生命物体。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也就变成了第一个在生物学范畴之外诞生出来的自我。这是一个真正自动的物体——从内部产生控制。而我们现在之所以把它看成是自动装置的鼻祖,是因为它令机器第一次能够像生物一般呼吸。
而我们之所以说它确实有一个自我,是因为它置换出的东西。一股能够持续不断地、自动地进行自我调节的水流,转换成了一座能够不断进行自我调节的时钟,这样一来,国王就不再需要仆人来照顾这座水钟的水箱。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动的自我」挤出了人类的自我。有史以来第一次,自动化取代了人类的工作。
克特西比乌斯的发明是二十世纪全美国风行的装置——抽水马桶的近亲。读者们可以看出克特西比乌斯的浮阀实际上是陶瓷马桶上半部分箱体中浮球的祖先。在冲水之后,浮球会随着水位的降低而下沉,并利用其金属臂拉开水阀。放进来的水会再次充满水箱,成功地抬起浮球,以便它的金属臂在水位精确地达到「满」的位置时切断水流。从中世纪的角度看,这个马桶通过自动起落的方法来保证自己水量充足。这样,我们就在抽水马桶的箱体内看到了所有自治机械造物的原型。
大约在一个世纪之后,同样生活在亚历山大港的海伦[5]琢磨出了很多种不同的自动浮力装置。在现代人的眼里,这些装置就像一系列严重弯折曲绕的厕所用具。而事实上,它们却是用于派对的精巧分酒器。比如说那个「喝不净的高脚杯」,这东西能够不断地通过它底部的一个管子给自己续杯,让杯子里的酒保持在一个恒定的水平。海伦写了一本百科全书巨著——《气体力学》[6]——里面塞满了他的各种发明。那些发明,即使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依然显得不可思议。这本书在古代世界中曾经被广泛地翻译和复制,产生了无法估量的影响。事实上,在之后的两千年里(也就是说延续到十八世纪的机械时代),没有一种反馈系统不是以海伦的发明为鼻祖的。
其中有一个特例,那是17世纪的一位名叫科内利斯·德雷贝尔[7]的荷兰人想出来的。此人集炼金术士、透镜研磨匠、纵火狂和潜艇癖于一身(他曾经做出不止一艘能潜到1600米以下的潜水艇!) 。正是德雷贝尔在胡乱地以各种手段提炼金子的时候,发明了恒温器。这个恒温器是另一个影响全世界的反馈系统的范例。作为一个炼金术士,德雷贝尔当时怀疑实验室里的铅之所以变不成金子,可能是因为加热元素的热源温度波动太大的缘故。所以在十七世纪二十年代,他自己拼凑了一个可以对炼金原材料进行长时间适温加热的迷你熔炉,就仿佛地底深处那些界定了冥府的含金石经受灼烧熔解的情形。德雷贝尔在小炉子的一边连接了一个钢笔大小的玻璃试管,里面装满了酒精。受热之后,液体就会膨胀,于是把水银推入与之相连的第二个试管,而水银又推动一根制动杆,制动杆则会关闭这个炉子的风口。显然,炉子越热,风口被关得更久,火也就越小。冷却了的试管会使制动杆回缩,从而打开风口让火变大。在乡下使用的那种普通的家用恒温器,跟德雷贝尔的这个装置的道理一样——目的都是要保持一个恒定的温度。不幸的是,德雷贝尔的这个自动炉并没炼出金子来,而德雷贝尔也从来没有向世人公开过这个设计,结果他的自动化发明消失得无声无息,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一百多年之后,才有一个法国的乡绅重新发现了他的设计,做了一个恒温器用于孵化鸡蛋。
詹姆斯·瓦特[8],这位顶着蒸汽机发明者头衔的人,运气就没有这么背了。事实上,早在瓦特能够看到蒸汽机之前几十年,有效运转的蒸汽机就已经在工作了。有一次有人请年轻的工程师瓦特修理一台无法正常工作的、早期的小型纽科门[9]蒸汽机。这台拙劣的蒸汽机弄得瓦特颇为沮丧,于是他开始着手对它进行改进。大约在美国革命发生的时候,他给当时的蒸汽机增加了两样东西,一样是改良性的,另一样是革命性的。他那项关键的改良性创新是把加热室和冷却室分开,这样一来,他的蒸汽机的功效变得极其强大。如此强大的功效需要他增加一个速度调节器来缓和这种新释放的机械力。跟往常一样,瓦特把目光转向了那些已经存在的技术。托马斯·米德[10]既是机器匠,也是磨坊主。他曾经为磨坊发明过一个笨拙的离心调节器,只有在磨石速度足够快的时候才把磨石降到谷粒上。它调节的是石磨的输出功率,而不是磨石的动力。
瓦特琢磨出了一项根本性的改进。他借鉴了米德的磨坊调节器,把它改良成一个纯粹的控制回路。采用这种新的调节器,他的蒸汽机就自己掐住了自己动力的喉咙。他这个完全现代的调节阀。可以自动让当时变得颇为暴躁的马达稳定在某个由操作者选定的恒定速度上。通过调整调速器,瓦特就能够任意改变蒸汽机的转速。这就带来了革命。
和海伦的浮子以及德雷贝尔的恒温器一样,瓦特的这个离心调速器在其反馈中也同样是透明的。两个铅球,分别装在一条硬摆杆的两端,挂在一根柱子上。柱子旋转的时候,这两个球也会转起来,这个系统转得越快,它们飞得越高。与旋转的摆成剪状交叉的联动装置把柱子上的滑动套筒顶起,扳动一个阀门,一个通过对蒸汽进行调整从而控制旋转速度的阀门。球转得越高,这些连动装置关闭的阀门越多,降低旋转速度,直到达到某个回转速度(以及旋转中的球的高度)的均衡点。这种控制跟物理学本身一样可靠。
旋转其实是自然界里一种陌生的力量。不过,对于机器来说,它就是血液。在生物学中,唯一已知的轴承存在于精子那转动着的鞭毛螺旋桨的连接处。事实上,除了这个微型马达之外,所有带着基因的东西都不会有转轴和轮子这些东西。可是,对于那些没有基因的机器来说,旋转的轮子和转动的轴承,却是它们生存的理由。瓦特所给予这些机器的,是那种让它们能够对自身的革命形成控制的秘笈,而这,恰恰就是瓦特的革命。他的发明广泛而迅速地传播开来。也正是因为他的发明,工业时代的工厂才能够以蒸汽作为动力,引擎才能够规规矩矩地进行自我调节,而所采用的,恰恰是这种万能式的自我控制:瓦特的飞球调控器。自供应的蒸汽动力催生了机器厂,机器厂生产出新型的发动机,新型发动机催生了新型的机床。它们都有自我调节装置,给滚雪球式的优势累积法则提供着动力。工厂里每一个可见的工人,都被上千个不可见的调控装置所围绕。今天,一个现代工厂里同时工作的可能有成千上万的隐蔽的调节装置。而它们的工作伙伴,可能就只有一个人。
瓦特获取了蒸汽在膨胀时如同火山般爆烈的力量,然后用信息来驯服它。他的飞球调控器是一种原汁原味的信息控制,是最初出现的非生物的控制回路之一。一辆汽车和一个爆炸的汽油罐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汽车的信息——也就是它的设计——驯服了汽油那种残暴粗野的能量。暴乱中燃烧的汽车与印地500车赛中超速行驶的赛车的能量与器质相当。而赛车的系统受到临界量的信息控制,从而驯服了喷火的巨龙。一点点的自我认知,就可以把火所带有的全部热量和野性驯化得服服帖帖。人们驯服狂暴的能量,把它从荒蛮之中引入自家后院、地下室、厨房乃至在客厅,服务于我。
要是没有那个安安分分转动着的调控器所构成的主控回路,蒸汽机根本就是不可想象的装置。没有那个自我作为它小小的心脏,它会直接炸毁在它的发明者面前。蒸汽机所释放出的巨大能量,不仅取代了奴隶,还引发了工业革命。然而转瞬间,一场更为重要的革命随之悄然而至。要不是有迅速推广开来的自动反馈系统所引起的信息革命与之并行(虽然难以发现),工业革命也就不成其为革命了。如果如瓦特蒸汽机一般的火力机械缺失了自我控制系统,那么所有被这种机器解放出来的劳动力,就又都会束缚在照看燃料的工作上。所以说是信息,而不是煤炭,使机器的力量变得有用,进而予取予求。
因此,工业革命,并不是为更加复杂周密的信息革命作出准备的原始孵化平台。相反,自动马力本身就是知识革命的第一阶段。把世界拖入信息时代的,是那些粗糙的蒸汽机,而不是那些微小的芯片。
控制饮酒量的装置:参见周去非(宋朝,1135~1189)的《岭外代答》。其实这个「吸管」不是放在嘴里吸,而是插在鼻子里吸,即所谓「鼻饮」。
克特西比乌斯(Ktesibios):古希腊工程师,发明家。公元前三世纪中叶生活在埃及托勒密王朝下。
托勒密二世(King Ptolemy II,公元前308~前246):古埃及托勒密王朝国王。他利用宗教巩固王朝统治,将版图扩展至叙利亚、小亚细亚和爱琴海,在位期间国势处于全盛时期。
阿基米德(Archimedes,约公元前287~前212):古希腊数学家、发明家,以发现阿基米德原理(即浮力原理)而著称,在数学方面的发现有圆周率以及球体、圆柱体的表面积和体积的计算公式。
海伦(Heron, 10~75):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几何学家和机械学家。
《气体力学》:The Pneumatica
科内利斯·德雷贝尔(Cornelis Drebbel):荷兰发明家,建造了第一艘能航行的潜水船。
詹姆士·瓦特(James Watt, 1736.01.19~1819.08.19):英国著名的发明家,是工业革命时的重要人物。他改良了蒸汽机、发明了气压表、汽动锤。后人为了纪念他,将功率的单位称为瓦特。
纽科门(Newcomen):英国工程师,蒸汽机发明人之一。他发明的常压蒸汽机是瓦特蒸汽机的前身。
托马斯·米德(Thomas Mead):英国发明家,磨坊主。
7.2 机械自我的成熟
海伦的调节器、德雷贝尔的恒温器,还有瓦特的调控装置为自己的脉管注入了自我控制、感知意识以及渴望的觉醒。调节系统感知自身的属性,关注自己是否发生了与上一次查看时不同的某些变化。如果有变化,就按既定目标调整自身。在恒温器这个特定的例子中,装了酒精的试管侦测系统的温度,之后决定是否应当采取行动调整火力,以保持系统的既定温度目标。从哲学的角度来说,这个系统是有目的的。
尽管这一点对于现在的人来说也许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即使把最简单的自动电路,比如说反馈回路,移植到电子领域中,也花了世界上最优秀的发明家很长的时间。之所以会如此拖延,是因为电流从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就首先被看成是能量而不是通信工具。事实上,在上个世纪(十九世纪),德国顶尖的电子工程师们就已经意识到电的本性其实是两面的,而这一崭露头角的差别意识,就是把相关电的技术分成强电和弱电两种。因为,发送一个信号所需的能量小得令人不敢相信,以至于电必须被想象成某种完全不同于能量的东西。对于那批狂野的德国信号学家来说,电与说话的嘴以及写字的手是兄弟,功用相同。这些弱电技术的发明者(我们现在要称其为黑客了)带给我们的,也许是史无前例的发明——电报。正是因为有了这项发明,人类之间的沟通,才能通过像闪电一样的不可见粒子载体飞速地传播。而正是因为有了电这个令人惊叹的奇迹的后代——弱电,才有了我们对整个社会的重新构想。
尽管这些电报员们牢记着弱电模型,并且实现了精妙的改革创新,但是直到1929年8月,贝尔实验室的电话工程师布莱克[1]才调校出一条电子反馈回路。布莱克当时正在努力为长途电话线路寻找一种能够制造持久耐用的线路中继放大器的方法。早期的放大器,是用天然材料制成,而这种未经加工的材料往往会在使用的过程中逐渐分解,导致电流的流失。一个老化的中继器不单会把电话信号加以放大,还会错误地把任意拾得的各种频率的细微偏差与电话信号相混合,直到这些不断膨胀的错误充满整个系统,将系统彻底摧毁。所以,这里就需要某种类似于海伦的调节装置的东西,能够产生约束主信号的反向信号,缓冲不断重复的循环所带来的影响。幸好布莱克设计出了一个负反馈回路,它的作用就是用来抵消放大器的正回路所产生的滚雪球效应。单从概念上来看,这个电学负反馈回路,和抽水马桶的冲水系统或者恒温器的作用是完全一样的。这个起着刹车作用的电路,能够让放大器在不断的微调中保持在稳定的放大状态上,而其原理,跟恒温器能够通过不断的微调保持在特定温度上是一样的。只不过,恒温器用的是一个金属制动杆,而放大器用的则是一些可以自我交流的弱电子流。于是,在电话交换网络的通道里,第一个电学意义上的自我诞生了。
自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至战后,炮弹发射装置变得越来越复杂,而与此同时,那些移动着的预攻击目标也变得越来越精细,弹道轨迹的计算考验着人类的才智。在战斗的间隙,被称为计算员的演算人员要计算在各种风力、天气和海拔条件下那些巨炮的各种参数设置。而计算出来的结果,有时会印在一些口袋大小的表格上,便于前线的火炮手使用;或者,如果时间来得及,而且是通用火炮,这些表格就会被编码输入火炮装置,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自动操作装置。在美国,与火炮演算有关的种种活动,都集中在海军位于马里兰州的阿伯丁试验场[2],在那个地方,房间里挤满了人类计算员(几乎全都是女性),使用手摇计算机来演算表格。
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飞机——大炮竭力要攻打下来的东西——几乎飞得和炮弹一样快。于是就需要速度更快的即时演算。最理想的形式就是火炮在新发明的雷达扫描装置测出飞行中的飞机数据时即行引发。此外,海军的炮手有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即如何根据新射击表提供的精确数据转动这些怪物并使之对准目标。办法近在眼前,就在舰尾:一艘巨舰,是通过某种特殊的自动反馈回路,即伺服机制来控制它的方向舵的。
伺服机制[3]是一个美国人和一个法国人在相隔大洋的情况下,于1860年左右同时独自发明出来的。法国人里昂·法尔科[4]为这个装置取了一个很拗口的名字:伺服电动机。由于船只随着时间的推移发展得更大、更快,人类作用于舵柄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抵抗水下涌动的水流了。海军的技术人员想出了各种油液压系统来放大作用在舵柄上的力量,这样只要轻轻地摇动船长舵仓内的小型舵杆,就可以对巨大的船舵产生些许影响。根据不同的船速、吃水线和其它类似的因素,对小舵杆所做的反复摇动,反映到船舵那里就表现为大小不同的舵效。法尔科发明了一个连通装置,把水下大舵的位置,和能够轻松操纵的小舵杆的位置联系到一起——也就是一个自动反馈回路!这样一来,舵杆就能够指示出大舵的实际位置,并且通过这个回路,移动舵杆这个指示器——也就是在移动大舵这个实体。用计算机领域的行话来说,这就是所谓的所见即所得!
二战时期的重型火炮的炮管,也是这么操作的。装着液压油的液压管把一个小的转动杠杆(小舵杆)连接到炮管转向装置的活塞。当操炮手把杠杆移动到预计的位置时,这一小小的转动,就会挤压一个小活塞,使得阀门打开,释放液压油去顶起一个大活塞,进而摆动巨大沉重的火炮炮管。反过来,当炮管摆动的时候,它又会推动一个小活塞,而这个小活塞则会引动那个手动的杠杆。所以,当炮手试图去转动那个小舵杆的时候,他也会感觉到某种温和的抗力,这种抗力,就是由他想移动的那个大舵的反馈产生的。
那时的比尔·鲍尔斯[5]还是个年轻的电子技师助手,责任是操纵海军自动火炮。后来他通过研究控制系统来探求生物的奥秘。他这样描述普通人通过阅读了解伺服机制时可能产生的错误印象:
我们说话或写作的手法,往往把整个行为伸展开来,使之看来好像是一系列截然分开事件。如果你试图去描述火炮瞄准的伺服机制是如何工作的,你可能会这样开头:「假设我把炮管下压产生了一个位差。那么这个位差就会使伺服电动机生成一个对抗下压的力,下压力越大,对抗的力也就越大。」这种描述似乎足够清晰了,但它却根本不符合实情。如果你真的作了这个演示,你会这样说:「假设我把炮管下压,产生了一个位差……等一下,它卡住了。」
不,它没有卡住。恰恰相反,它是一个优良的控制系统。当你开始向下压的时候,作用于炮管感应位置的微小偏移,使得伺服电动机转动炮管向上来对抗你下压的力量。而产生一个和你的下压力相等的抗力所需的偏移量非常之小,小到你根本看不到也感觉不到。这样一来,炮管在你感觉中僵硬得像是被浇铸在水泥里面一样。因为它重达200吨,所以让人感觉它跟那些老式的机器一样是不能移动的;但是,如果有人把电源切断,炮管会立刻砸到甲板上。
伺服机制给转向装置添加了如此神秘巧妙的助力,以至于我们现在(采用升级版的技术)还在利用它来为船只导航,控制飞机的副翼,或者摆弄那些处理有毒或者放射性废料的遥控机械臂的手指。
比起其它那些纯机械的自我,比如海伦的阀门、瓦特的调控装置以及德雷贝尔的恒温器,法尔科的伺服机制更进一步,它向我们开启了另一种可能性的大门:人机共栖的可能性——融合两个世界的可能性。驾驶员与伺服机制相融合。他获得了力量,它获得了实体。他们共同掌舵。控制与共栖——伺服机制的这两个方面激发了现代科学中某个更富色彩的人物的灵感,让他发现了能够把这些控制回路联结在一起的模式。
H.S.布莱克(H.S.Black):贝尔实验室的电话工程师,提出负反馈放大器。
阿伯丁试验场:Aberdeen Proving Ground
伺服机制(servomechanism):系指经由闭环控制方式达到一个机械系统设定的位置、速度、或加速度的系统。
莱昂·法尔科(Leon Farcot):法国工程师。
比尔·鲍尔斯(Bill Powers):美国感知控制论的创始人,美国西北大学教授。
7.3 抽水马桶:套套逻辑的原型[1]
为炮制更为精确的射击表,一战时期征召了一批人力计算实验室的数学家去阿伯丁试验场,而在这批被征召的数学家中,没有几个人像列兵诺伯特·维纳那样拥有远超水准的资质。这位前数学神童具有一种异端的天赋。
在古代人的眼里,天才应该是某种被赐予而不是被创造出来的东西。但是,世纪之交的美国,却是成功地颠覆传统智慧的地方。诺伯特·维纳的父亲列奥·维纳[2]到美洲来是为了创办一个素食主义者的团体。结果他却被另外一些非传统的难题弄得头疼,比如说对神的改良。1895年,身为哈佛大学的斯拉夫语教授的列奥·维纳决定:他的头生子要成为一个天才。是刻意制造的天才,不是天生的天才。
因此,诺伯特·维纳肩负着很高的期望降生了。他3岁能读,18岁获得哈佛的博士学位。到了19岁,他开始跟随罗素[3]学习元数学。30岁的时候,他已经是麻省理工的数学教授和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了。身材矮小,体魄健壮,八字脚,留着山羊胡,还叼着一支雪茄,蹒跚而行,就像一只聪明的鸭子。他有一项传奇式的本领,就是在熟睡中学习。不止一个目击证人说过这样的事情:维纳在会议进行中睡着了,然后在什么人提到他的名字的时候突然醒来,并且对他在打盹的时候错过的那些交谈发表评论,还常常提出一些具有穿透力的见解把其他人弄得目瞪口呆。
1948年,他出版了一本为非专业人士写的有关机器学习的哲理和可行性的书。(因为各种间接的原因)这本书最初由一个法国出版社出版,而在最初6个月中,这本书在美国印了4版,在头十年中卖出了2.1万册——在当时是最畅销的书。它的成功,可以与同年发行的以性行为为研究主题的《金赛报告》[4]相提并论。《商业周刊》的记者于1949年写下如此的评论:「从某个方面来说,维纳的书和《金赛报告》类似:公众对它的反应和书本身的内容同样是意义重大的。」
尽管能够理解这本书的人不多,但是维纳那些发聋振聩的理念,还是进入了公众的头脑之中。原因就在于他为他的观点以及他的书起了那个奇妙的、富有色彩的名字:控制论[5]。正如很多作家指出的,控制论这个词来源于希腊文中的「舵手」——掌控船只的人。维纳在二战时期研究过伺服系统,被它那种能够给各种类型的转向装置提供辅助的神秘能力所震撼。不过,人们通常不会提及,在古希腊语中,这个词也被用来指国家的治理者。据柏拉图[6]说,苏格拉底[7]曾经说过,「舵手/治理者能够在重大的危险中拯救我们的灵魂,拯救我们的身体,拯救我们所拥有的物质财富。」这个说法,同时指向该词的两种不同的含义。所谓治理(对希腊人来说,指的是自我治理),就是通过对抗混乱而产生出秩序。同样的,人也需要掌控船只以避免沉没。而这个希腊词被拉丁语误用为kubernetes之后,就派生出了governor(治理者、调控者),瓦特就用它来标记他那个起控制作用的飞球调节器。
对于说法语的人来说,这个具管理意味的词还有更早的前身。维纳所不知道的是,他并不是第一个重新赋予这个词鲜活意义的现代科学家。在1830年左右,法国物理学家安培[8](安培,我们用来衡量电量的那个单位安培,以及简写「安」,就是随了他的名字)遵循法国大科学家的传统做法,为人类知识设计了一个精细的分类系统。其中,安培定义了一个分支学科叫做「理解科学」[9],而政治学是这个分支下面的一个子学科。在政治学中,在外交这个亚属的下面,安培列入了控制论学科,即关于治理的学说。
不过,维纳意念中的定义更为明确。他在那本书的标题中就显眼地表述了这个定义:《控制论:关于在动物和机器中控制和通讯的科学》[10]。随着维纳关于控制论的概略想法逐渐为后来的计算机具体化,又由后来的理论家加以补充丰富,控制论渐渐地具有了安培所说的治理的意味,不过除去了政治的意味。
维纳的书所产生的效果,就是使反馈的观念几乎渗透了技术文化的各个方面。尽管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这个核心观念不仅老旧而且平常,但维纳给它安上了腿脚,把它公理化:逼真的自我控制不过是一项简单的技术活儿。当反馈控制的观念跟电子电路的灵活性完美组合之后,它们就结合成一件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的工具。就在《控制论》出版的一两年间,电子控制电路就掀起了工业领域的一次革命。
在商品生产中使用自动控制所产生的雪崩效应,并不都是那么明显。在车间,自动控制不负期望,具有如前面所提及的驯服高能源的能力。同时,生产的总体速度,也因为自动控制天生的连续性得到了提高。不过,相比起自我控制回路所产生的出人意料的奇迹,即它们从粗中选精的能力,这些都是相对次要的了。
为了说明如何通过基本的回路从不精确的部件中产生出精确性,我沿用了法国作家皮埃尔·拉蒂尔[11]1956年的著作《用机器进行思考》[12]中提出的示例。在1948年以前,钢铁行业中的一代又一代技术人员想要生产出厚度统一的薄板,却都失败了。他们发现,影响轧钢机轧出的钢板厚度的因素不下六七个——比如轧辊的速度、钢铁的温度以及对钢板的牵引力。他们花费了很多年的时间不遗余力地一项项调整,然后又花了更多的时间进行同步协调,却没有任何效果。控制住一个因素会不经意地影响到其他因素。减慢速度会升高温度;降低温度会增加拉力;增加拉力又降低了速度,等等,等等。所有的因素都在相互影响。整个控制进程处在一个相互依赖的网络的包围之中。因此当轧出的钢板太厚或者太薄的时候,要想在6个相互关联的疑犯中追查到那个祸首,简直就是在耗费力气。在维纳那本《控制论》提出他那睿智的通用化思想之前,问题就卡在那儿了。而书出版之后,全世界的工程师就立刻把握住了其中的关键思想,其后的一两年里,他们纷纷在各自的工厂里安装了电子反馈设施。
实施过程中,以一个厚薄规测量新轧出的金属板的厚度(输出),然后把这个信号传送回控制拉力变量的伺服电动机上,这信号在钢材进入轧辊之前,一直维持它对钢材的影响。凭着这样一个简单的单回路,就理顺了整个过程。因为所有的因素都是相互关联的,所以只要你控制住其中一个对产品的厚度直接起作用的因素,那么你就等于间接地控制住了所有的因素。不管出现偏差的倾向来自不平整的金属原料、磨损的轧辊,或是不当的高温,其影响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自动回路要进行调节,使最后一个变量弥补其它变量。如果有足够的余地(确实有)调节拉力,来弥补过厚或热处理不当的金属原材料以及因为轧辊混入了铁屑而导致的偏差,那么最终出来的将会是厚度均匀的钢板。尽管每个因素都会干扰其他因素,但由于这种回路具有连续性和几乎瞬间响应的特性,因此仍然可以把这些因素间的那个深不可测的关系网络引向一个稳定的目标,即稳定的厚度。
工程师们发现的这个控制论原理是个一般性的原理:如果所有的变量都是紧密相关的,而且如果你真正能够最大限度地控制其中的一个变量,那么你就可以间接地控制其它所有变量。这个原理的依据是系统的整体性。正如拉蒂尔所写的,「调节器关注的不是原因;它的工作是侦测波动并修正它。误差可能来自某种因素,其影响迄今仍然无从知晓,又可能来自某种业已存在,而从来没有受到过怀疑的因素。」系统怎样、何时达成一致性,超出了人类知识范围,更重要的是,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拉蒂尔说,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一突破性进展——这个反馈回路——从技术上说其实颇为简单,而且「如果以一种更为开放的心态去处理的话,它本可以提前15年或者20年就被引进来……」。而更局讽刺意味的是,其实采纳这种观念的开放的心态,20年前就已在经济学圈子里建立起来了。弗里德里克·哈耶克[13]以及具有影响力的奥地利经济学学院派已经剖析过那种在复杂网络中追踪反馈路径的企图,结果认为这种努力属于徒劳。他们的论证当时被称为「计算论证」[14]。在一种指令性经济体制中,比如当时还处在胚胎状态的由列宁在俄罗斯建立起来的那种自上而下的经济体制,是通过计算、权衡和沟通管道的控制来分配资源的。而对一个经济体中的分布节点间的多重反馈因素进行计算,哪怕是控制不那么强的计算,和工程师在钢铁厂中追踪那些狡猾的、相互关联的因素一样,是不可能成功的。在一个摇摆不定的经济体中,要想对资源分配进行计算是不可能的。相反,哈耶克和其他的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家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论证说,一个单一的变量——价格——可以用来对其它所有资源分配变量进行调节。按照这种学说,人们就不用在意到底每个人需要多少块香皂,也不用在意是不是应该为了房子或者书本去砍伐树木。这些计算是并行的,是在行进中进行的,是由下而上、脱离了人的控制,由相互联结的网络自主自发的。秩序会自发形成。
这种自动控制(或者人类控制缺失)的结果,就是工程师们始终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不再操心原材料的规格统一、工序的完美调节。于是他们可以使用不完美的原料和不精准的工序开工了。让自动化流程所具有的自我修正的特性去进行最优化、从而只放行高质量的产品吧。或者,投入品质划一的原料,将反馈回路设置到一个更高的质量水准,给下一道工序提供精度更高的精品。同一理念也可以上溯运用到原材料供应商那里,他们也可以使用类似的自动回路来挑选更高品质的产品。如果这一理念贯通了整个产业链的上下游,那么自动化的自我就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一部品质管理机器,而原来总是操持要提高精度的人类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从物质中获得了。
以利·惠特尼[15]的可互换的标准件以及福特的流水线理念的引入,已经让生产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但是,这些改进需要大规模地更新设备、投入资金,而且也不是处处都适用。另一方面,家用的自动电路——这种价格便宜得可疑的辅助设施——却能够被移植到几乎所有业有专属的机器上。就好象一只丑小鸭,经过印制,一下就变成了优雅的鹅,而且还下金蛋。
不过,不是每一种自动电路都能产生比尔·鲍尔斯的炮管所拥有的铁定会产生的即时性。在一个串接的回路串中,每增加一个回路,都加大了一种可能:即在这个变得更大的回路中漫游的信号,当回到它的起点的时候却发现事情早在它还在回路中游荡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特别是那些环境快速变动中的大型网络,遍历整个线路所需的那几分之一秒,都可能要大于环境发生变化所需要的时间。而作为回应,最后一个节点倾向于发出更大的修正作为补偿。可是,这样一种补偿性的指令,同样会因为所需穿越的节点太多而被延迟,于是它抵达时也错过了移动标记,就又产生了一个无缘无故的修正。这就跟新手开车总是开出之字形道理一样,因为每次对方向的修正,总是会矫枉过正,超过上一次的过度反应。这种情况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新手学会收紧整个反馈回路,让它作出更小、更快的反应,否则他一定会不由自主地(徒劳地)在高速路上改变方向寻找中线。这也是简单的自动线路为什么会消亡的原因。它往往会进入「大摆」或者「频跳」的状态,也就是说,神经质地从一个过度反应摆荡到下一个过度反应,努力寻求安稳。对付这种过度补偿的倾向,办法有一千种,每个办法都有上千种已经发明出来的更先进的电路实现。在过去的四十年间,有控制理论学位的工程师们写了装满一个书架又一个书架的论文来交流刚刚发现的震荡反馈问题的最新解决方案。幸运的是,反馈回路是可以被整合进入有用的配置之中的。
让我们以抽水马桶这个控制装置原型机为例。给它安上一个把手,我们就可以调节水箱中水线的高度。而水箱中的自我调节机制会随之把水调节到我们所设定的高度。向下扳,自我调节机制就会保持在一个满意的低水平,往上扳,它就会放水进来达到一个高水位。(现代的抽水马桶上还真有这种把手。)现在让我们走得更远一点,再加上一个自我调节的回路来扳动把手。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连这一部分的活都放手不做了。这第二个回路的工作,是为第一个回路寻找目标。这么说吧,第二个机制在感受到进水管的水压,就会移动把手,如果水压高,就给水箱定一个高水位,如果水压低,就给它定一个低水位。
第二个回路控制着第一个回路的波动范围,而第一个回路则控制着水。从抽象的意义上来说,第二个回路给出的是一种二级控制:对控制的控制,或者说,元控制。而有了这个元控制,我们这个新出炉的二级马桶的行为方式就是「有目的的」。它可以依据目标的变化进行调整。尽管为第一个线路进行目标设定的第二线路也同样是机械的东西,但整个机制本身确实在选择自己的目标的事实,使这个元回路获得了某种生物的感觉。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反馈回路,却可以在一种无穷无尽的整合过程中缝合在一起、永远共同地工作下去,直到形成一个由各种具有最不可思议的复杂性和错综复杂的子目标构成的塔。这些回路塔会不断地给我们带来诧异,因为,沿着它们流转的信号,会无可避免地相互交叉自己的路径。A引发B, B引发C, C又引发A。以一种直白的悖论形式来说:A既是原因,又是结果。控制论专家海因茨·冯·福斯特把这种难以捉摸的循环称为「循环因果」[16]。早期人工智能权威沃伦·麦克洛克[17]把它称为「非传递性优先」[18],意思是说,优先级的排序上会像小孩子玩的石头—剪刀—布那样无休止地以一种自我参照的方式自我交叉:布能包石头,石头能崩坏剪刀、剪刀能裁剪布,循环不已。而黑客们则把这种情况称之为递归循环。不管这个谜一样的东西到底叫做什么,它都给了传承3000年的逻辑哲学以猛然一击。它动摇了传统的一切。如果有什么东西既是因又是果的话,那么所谓的理性,岂非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唾手可得之物?
套套逻辑(tautology):又作重言式,或同义反复。意指不管条件真假与否,始终为真的命题。例如,「要么所有的乌鸦都是黑的,要么不都是黑的」。再譬如,「四脚动物有四只脚」。
利奥·维纳(Leo Wiener):俄裔犹太人,语言学家,哈佛大学教授。诺伯特·维纳之父。
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二十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数学家和逻辑学家之一,同时也是活跃的政治活动家。
《金赛报告》:The Kinsey Report
控制论(cybernetics):诺伯特·维纳在其所著的《控制论:关于在动物和机器中控制和通讯的科学》中创造了这个新词来命名当时的新学科。
柏拉图(Plato,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腊哲学家,其哲学思想对西方唯心主义哲学的发展影响很大。
苏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69~前399):古希腊哲学家,认为哲学在于认识自我,美德即知识;提出探求真理的辩证法。本人无著作,其学说仅见于他的学生柏拉图和色诺芬的著作。
安培(Ampere, 1775~1836):法国物理学家,电动力学奠基人之一,制定安培定律,首创电磁学理论。
理解科学:Noologcial Science
《控制论:关于在动物和机器中控制和通讯的科学》:Cybernetics: or the 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
皮埃尔·拉蒂尔(Pierre de Latil):法国作家。
《用机器进行思考》:Thinking by Machine
弗里德里克·哈耶克(Frederick Hayek):奥地利经济学家。
计算论证:calculation argument
以利·惠特尼(Eli Whitney, 1765~1825):美国机械工程工程师、发明家,发明轧花机,设计并生产装配步枪用的互换零件,对工业生产有很大影响。
循环因果:circular causality。
沃伦·麦克洛克(Warren McCulloch, 1898.11.16~1969.09.24):美国神经生理学家和控制论专家。
非传递性优先(intransitive preference):所谓传递性,就是说如果A和B有关系R, B和C有关系R,那么A和C也就关系R,「大于」就是一个有传递性的关系:如果A大于B,而B又大于C,那么A大于C——「大于」这个关系经由B传递到C。现在的情况是A引发B, B引发C,所以如果传递的话,那么应该是A引发C,但现在是C引发A,所以说不传递。
7.4 自我能动派
复杂电路常常具有奇怪的反直觉行为,其根源正是在那些套叠起来且首尾相接的回路所具备的复合逻辑。精心设计的电路看似能够可靠、合理地运行,然而突然之间,它们就踩着自己的鼓点,毫无预兆地转向了。人们付给电子工程师们高额的工资,就是让他们去解决所有回路中的横向因果关系。然而,对于机器人这种程度的复杂性来说,电路的异常表现是无法消除的。如果把这一切都简化到其最简形式——反馈回路——的话,循环因果正是那无处不在的矛盾。
自我从何而来?控制论给出了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答案:它是从它自己那里涌现出来的。而且没有别的法子。进化生物学家布赖恩·古德温[1]告诉记者罗杰·卢因[2]:「有机体既是它自己的因也是它自己的果,既是它自己固有的秩序和组织的因,也是其固有秩序和组织的果。自然选择并不是有机体的因。基因也不是有机体的因。有机体的因不存在。有机体是自我能动派。」因此,自我实际上是一种自谋划的形式。它冒出来是为了超越它自己,就好象一条长蛇吃掉自己的尾巴,变成了乌洛波洛斯衔尾蛇[3]——那个神秘的圆环。
按照荣格[4]的说法,衔尾蛇是人类灵魂在永恒概念上的最经典的投影之一。这个咬着自己的尾巴的蛇所形成的环,最初是作为艺术装饰出现在埃及雕塑中。而荣格则发展出一套观点,认为那些在梦中造访人类的近乎混沌的形形色色的意象,容易被吸附在稳定节点上,形成重要且普适的图像。如果用现代术语来作比的话,这跟互连的复杂系统很容易在「吸引子」上安顿下来的情形非常相像。而一大堆这样具有吸引力、奇异的节点,就形成了艺术、文学以及某些类型的疗法的视觉词汇。在那些最持久的吸引子当中,一个早期的图式就是「吞食自己尾巴的东西」,往往用图像简单地表示为一个在吞噬自己尾巴的蛇状龙所形成的完美圆环。
衔尾蛇的循环回路显然是一个反馈概念的象征,我难以确定到底是谁先在控制论的语境中使用它。作为真正的原型,它也许不止一次地被独立地看作是一个反馈的象征。我毫不怀疑,当任何一个程序员在使用GOTOSTART循环的时候,他脑子里都会浮现出那副蛇吃自己尾巴的微弱图像。
蛇是线性的,但当它回身咬住自己的时候,它就变成了非线性物体的原型。在经典的荣格主义框架中,咬住尾巴的衔尾蛇是对自我的一种象征性的图解。圆圈的完整性就是自我的自我控制,这种控制既来源于一个事物,也来源于相互竞争的部件。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反馈回路的最为平实的体现,抽水马桶也同样是一只神秘的野兽——自我之兽。
荣格派学者认为,自我(self)其实应该被看成是「我(ego)的意识的诞生前的一种原始心理状态」,也就是说,「是那种原始的曼达拉状态[5],而个体的我(ego)正是从这种心灵状态中产生出来的」。所以,我们说一个带着恒温器的炉子有自我,并不是说它有一个我。所谓自我,只不过是一个基础状态,一个自动谋划出来的形式,而假如它的复杂性允许的话,一个更为复杂的我便藉此凸显出来。
每一个自我都是一个同义反复:自明、自指、以自己为中心并且自己创造自己。格雷戈里·贝特森说,一个活系统就是一个「缓慢地进行自我复原的同义反复。」他的意思是说,如果系统受到干扰或者干涉,它的自我就会「朝向同义反复寻求解决」——沉降到它的基础自指状态,它那个「必要的矛盾」中。
每一个自我,都是一场试图证明自己特性的论争。恒温系统的自我内部总是在争论到底该调高还是调低炉子温度。海伦的阀门系统则会不间断地就它所能执行的唯一的、孤立的动作进行争论:应不应该移动那个浮子?
一个系统,就是任何一种能够自说自话的东西。而所有的有生命的系统以及有机体,最后都必然精简为一组调节器,即化学路径和神经回路,其间总是进行着如此愚蠢的对话:「我要,我要,我要要要;不行,不行,你不能要」。
把各种自我播种到我们构建的世界,就给控制机制提供了一个家,让它们在那里滴注、蓄积、满溢和迸发。自动控制的出现分成三个阶段,也已经在人类文化中孵化出三个几乎是形而上学的改变。控制领域的每个体制,都是靠逐渐深化的反馈和信息流推进的。
由蒸汽机所引发的能量控制是第一阶段。能量一旦受到控制,它就达到了一种「自由」。我们释放的能量再多,它也不会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生活。同时,由于我们达成某一目标所需要的卡路里(能量)越来越少,我们那些最为重大的技术成果,也不再朝向对强有力的能源做进一步控制。
相反,我们现在的成果是通过加大对物质的精确控制得来的。而对物质的精确控制,就是控制体制的第二阶段。采用更高级的反馈机制给物质灌输信息,就像计算机芯片的功用那样,使物质变得更为有力,渐渐地就能用更少的物质做出没有信息输入的更大数量物质相同的功。随着那种尺寸堪比微尘的马达的出现(1991年成功制作出了原型机),似乎任何规格的东西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出来。分子大小的照相机?可以,怎么不行?房子大小的水晶?如你所愿。物质已经被置于信息的掌握之下,就跟现在的能量所处的状态一样,方法也是同样的简便——只要拨动拨号盘就好。「二十世纪的核心事件,就是对物质的颠覆。」技术分析家乔治·吉尔德[6]如是说。这是控制史的一个阶段,一个我们身历其中的控制的阶段。从根本上说,物质——无论你想要它是什么形状——都已经不再是障碍。物质已经几乎是「自由」的了。
控制革命的第三阶段,是对信息本身的控制。两个世纪之前,当把信息应用于燃煤蒸汽的时候,就播下了它的种子。从这里到那里,长达数英里的电路和信息回路执行着对能量和物质的控制,而这些线路和信息回路也在不经意间让我们的环境充满了信号、比特和字节。这个未受约束的数据狂潮达到了有害的水平。我们产出的信息,已经超过了我们能够控制的范围。我们所曾憧憬的更多的信息,已经成为事实。但是,所谓更多的信息,就好象是未受控制的蒸汽爆炸——除非有自我的约束,否则毫无用处。我们可以这样改写吉尔德的警句:「二十一世纪的核心事件,是对信息的颠覆」。
基因工程(控制DNA信息的信息),以及电子图书馆(管理图书信息的信息)所需的各种工具,预示着对信息的征服。首先感受到信息控制的冲击的,是工业和商业,这跟能量和物质控制产生的冲击一样,后来才会逐渐渗入到个体领域。
对能量的控制征服了自然的力量(让我们变得肥胖);对物质的控制带来了可以轻易获取的物质财富(让我们变得贪婪)。那么,当全面的信息控制遍地开花的时候,又会为我们带来怎样五味杂陈的混乱?困惑?辉煌?躁动?
没有自我,几乎什么也不会发生。马达,数以百万计的马达,被赋予了自我,现在正管理着各种工厂。硅基芯片,数以十亿的硅基芯片,被赋予了自我,将会自我设计得更小更快来管理马达。很快,纤细的网络,数量无限的网络,被赋予了自我,将会重新构思芯片,并统治所有我们让它们统治的东西。假使我们试图通过掌控一切的方式来利用能量、物质和信息的巨大宝藏的话,那么必然会陷入失败。
我们正在以所能达到的速度,尽可能快地把我们这个已经建好的世界装备起来,指令它自我治理、自我繁衍、自我认知,并赋予它不可逆转的自我。自动化的历史,就是一条从人类控制到自动控制的单向通道。其结果就是从人类的自我到第二类自我的不可逆转的转移。
而这些第二类自我是在我们控制之外的,是失控的。文艺复兴时期那些最聪慧的头脑也未能发明出一个超越古代的海伦所发明的自我调节装置,其关键原因就在于此。伟大的列奥纳多·达·芬奇[7]建造的是受控制的机器,而不是失控的机器。德国的技术史学家奥托·麦尔说过,启蒙时代的工程师们本可以利用在当时就已经掌握的技术建造出某种可调节的蒸汽动力的。但是,他们没有,因为他们没有那种放手让他们的造物自行其事的魄力。
另一方面,古代的中国人尽管其创造从来没有超出过指南车,却拥有一种正确的关于控制的无念心态。听听老子这位神秘的学者在2600年前的《道德经》中所写的,翻译成最地道的现代话语就是:
智能控制体现为无控制或自由,
因此它是不折不扣的智能控制;
愚蠢的控制体现为外来的辖制,
因此它是不折不扣的愚蠢控制。
智能控制施加的是无形的影响,
愚蠢的控制以炫耀武力造势。[8]
老子的睿智,完全可以作为21世纪饱含热忱的硅谷创业公司的座右铭。在一个练达、超智能的时代,最智慧的控制方式将体现为控制缺失的方式。投资那些具有自我适应能力、向自己的目标进化、不受人类监管自行成长的机器,将会是下一个巨大的技术进步。要想获得有智能的控制,唯一的办法就是给机器自由。
至于这个世纪所剩下的那一点点时间,则是为了21世纪那个首要的心理再造工作而预留的彩排时间:放手吧,有尊严地放手吧。
布赖恩·古德温(Brian Goodwin, 1931~2009):加拿大数学家和生物学家,圣塔菲研究所的创办者之一。2009年不幸从自行车上跌落受伤,在医院做了手术后去世。——译自「维基百科」
罗杰·卢因(Roger Lewin):英国人类学家和科学作家,曾做过十年《科学》杂志的新闻编辑,是伦敦经济学院复杂性研究小组的成员之一。——译自「维基百科」
衔尾蛇(Ouroboros,亦作咬尾蛇):是一个自古代流传至今的符号,大致形象为一条蛇(或龙)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结果形成一个圆环(有时亦会展示成扭纹形,即阿拉伯数字8的形状),其名字涵义为「自我吞食者」。这个符号一直都有很多不同的象征意义,而当中最广为接受的是「无限大」、「循环」等意义。另外,衔尾蛇亦是宗教及神话中的常见符号,在炼金术中更是重要的徽记。近代,有些心理学家(如卡尔·荣格)认为,衔尾蛇其实反映了人类心理的原型。
荣格(C.G.Jung, 1875~1961):瑞士著名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他是分析心理学的始创者,是现代心理学的鼻祖之一。
曼达拉(mandala):所谓「曼达拉」,是指在人类文化史上和人类大脑记忆体内存在着一种图式或图形:其外围是一圆形圈或方形圈;其中央或作对称的「十」字形,或作对称的「米」字形。
乔治·吉尔德(George Gilder):当今美国著名未来学家、经济学家,被称为「数字时代的三大思想家之一」。上世纪80年代,他是供应学派经济学的代表人物,90年代,他是新经济的鼓吹者。他为《福布斯》、《哈佛商业评论》等著名杂志撰稿,影响较大的著作有:《企业之魂》,《财富与贫困》。
列奥纳多·达·芬奇(Leonardo daVinci):意大利文艺复兴中期的著名美术家、科学家和工程师,以博学多才著称。在数学、力学、天文学、光学、植物学、动物学、人体生理学、地质学、气象学,以及机械设计、土木建筑、水利工程等方面都有不少创见或发明。
《道德经》原文: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