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文化都是围绕着言语的。记忆、念诵与修辞的语言技巧向这些依凭口口相传的社会注入对于过去、对于模棱两可、对于华美言辞、对于主观认知的崇敬之情。我们曾经是言语之民(People of the Word)。大约500年前,科技推翻了言语。1440年,古登堡发明了金属制成的活字,将写作提升到了文化的中心位置。印刷文本意味着廉价却完美的副本,成为变化的引擎和稳定的基础,新闻、科学、数学公式和法律法规无一不从印刷中诞生。印刷向社会灌注的,是对(白纸黑字式的)精准的崇敬,是对(字据为证的)客观的追求,是对(通过作者树立的)权威的拥护(注:英语中的“权威”(Authority)是“作者”(author)的派生词,由表示作者的author和表示性质、状态的后缀-ity构成。——译者注)。真相都在书中固化终结。
大规模生产的图书改变了人们的思考方式。印刷技术扩展了既有的文字量。古英语中大致拥有的5万个词汇如今已经膨胀到了100万个。词汇选择方式越多,沟通就越丰富。媒介的选择方式越多,写作的主题就越宽阔。作者不一定只能撰写学术巨著,还可以“浪费”那些不值钱的印刷书籍来创作些让人撕心裂肺的爱情小说(最早的浪漫小说发端于1740年)。哪怕作者不是国王,也可以出版些回忆录。人们可以写下反对主流舆论的小册子,而在廉价的印刷技术帮助下,非正统的理念或许也能产生推翻国王或者教皇的影响力。作者具有的权力曾经一度催生出对作者以及作者拥有的权威的崇敬,并且哺育出了专家文化。完美“由书籍”而成就。官方把法律编纂成册,写就的合同如不使用书中的语言便不会有效。印刷、音乐、建筑、舞蹈都很重要,但西方文化的核心却是书中那一张张可以翻动的书页。到1910年,居民超过2500人的美国城镇中,有四分之三拥有公共图书馆。而美国的根基更是从文件中萌发出来的:无论是美国宪法、独立宣言,还是影响不那么直接的《圣经》。美国的成功依赖于较高水平的识字率,依赖于强大的自由媒体,依赖于对(书面规定的)法律的忠诚,依赖于遍布全国的通用语言。我们变成了书籍之民(People of the Book)。
但今天,超过50亿张的数字屏幕在我们的生活中闪烁。数字显示器制造厂商还会每年生产出来38亿个新屏幕。这几乎相当于地球上的每个人每年都会得到一个新屏幕。我们会在所有平整的表面上装设显示屏。文字已经从纸浆里转移到了电脑、手机、游戏机、电视、电子显示屏和平板电脑的像素当中。字母不再白纸黑字地固定在纸上,而是在玻璃平面上以彩虹样的色彩,于眨眼间飞速来去。屏幕占据了我们的口袋、行李箱、仪表盘、客厅墙壁和建筑物的四壁。我们工作时,它们就在我们面前安坐,无论我们做的是什么样的事情。我们现在成为了屏幕之民(People of Screen)。
这在当下的文化中埋下了书籍之民与屏幕之民冲突的种子。今天的书籍之民善良勤奋,他们撰写报纸,编纂杂志,起草法律条文和办公室规定,为金融秩序定下规矩。他们通过书籍,通过作者散发出的权威气息生活。这种文化的根基完完全全地安置在了文本当中。可以这么说,他们全都位于同一张书页上。
书籍浩瀚无边的文化力量,源自于再生产的机器。印刷出版社快速、廉价、准确地复制了书籍。即便是一个屠夫,都可能有本《欧氏几何》或者《圣经》。印刷副本就是这样超越阶层,点亮了公民的思想。艺术和音乐领域中也出现了具有类似变革性的再生产机器,激发出的效果与书籍相当。廉价复制的图表加速了科学发展。不再昂贵的照片拷贝和音乐副本最终把书籍的再生产规则发扬光大。我们快速制造廉价艺术和音乐的时间,就像印刷图书一样迅速。
至少从20世纪开始,再生产文化就已经浇灌出了人类成就史上最美丽的花朵,创造出了创意作品前所未有的黄金时代。廉价的实体复制品已经让数百万人向自己的受众直接出售作品来赚取生活费,而不必再去接受各种古怪的赞助。从这种模式中获益的不仅仅是作者和艺术家,还有受众:几十亿普通人第一次能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优秀作品。在贝多芬的时代,他的交响乐很少有人能听过一遍以上。而随着廉价录音的出现,爪哇岛上的理发师都能整天整天地听音乐了。
但是今天,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变成了屏幕之民。屏幕之民倾向于忽略书籍中的经典逻辑,和对书本的崇敬。他们更喜欢像素间的动态流动。他们会被电影银幕、电视屏幕、电脑屏幕、iPhone屏幕、虚拟现实眼睛屏幕、平板电脑屏幕,以及在不远的将来嵌在所有平面上的大量数字屏幕所吸引。屏幕文化是一个不断变动的世界,充满其中的是无穷无尽的新闻素材、剪辑资料和未成熟的理念。这是一条由微博、摘要、随手拍照片、简短文字和漂浮的第一印象构成的河流。其中的观念并不突出,却和方方面面交缠连结在一起。在这里,真相并非来自权威,而是由受众自己一个碎片一个碎片实时拼接出来的。屏幕之民创造他们的内容,构建他们自己的真相。和流动的入口相比,一成不变的书本不再重要。文化变得快速、流动和开放。快速得就像30秒钟的电影预告片,流动、开放得就像是维基百科上的词条页面。
屏幕上的文字会变,会融入图片,会变幻色彩,甚至还会改变含义。有时候,屏幕上根本没有字,只有能引申多种含义的照片、图表和符号。许多以文本为基础的文明对这种流动性大为恐慌。在这个新的世界里,快速变化的代码(就像是不断升级的电脑代码)比固定的律法更加重要。呈现在屏幕上的代码可以不断地逼用户修改,而印制在书本中的律法却不能这样。然而代码塑造行为的能力和律法几乎一样,甚至更大。若想通过屏幕改变人们在网上的行为,只要改变管理这个地方的算法即可。算法可以监督集体行为,也可以把人们引向其所偏好的方向。
书籍之民喜欢律法提供的解决方案,而屏幕之民则把技术看作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灵丹妙药。真相在于,我们都处在变革当中,而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书籍文化和屏幕文化的冲突,在个体的身上也会发生。如果你接受过现代教育,那你没准就会被这两种模式困扰。这种紧张是新的常态,起源于50年前入侵我们客厅的第一块屏幕,起源于电视机那笨重宽大、热气腾腾的显像管屏幕。屏幕“祭坛”越大,我们花在阅读上的时间就越少。这一趋势延伸了下去,以至于在其后的几十年里,阅读和写作似乎即将终结了一样。教育者、知识分子和政客们在过去半个世纪里忧心忡忡,担心电视一代丧失掉写作技能。人们把一系列社会病症归结在屏幕上,而这张病症清单长度惊人。不过可以肯定,我们还在观看屏幕,而且有那么一段时间看上去确实像是没有任何人写作,或者没人能写作了。而阅读测试分数也是在几十年里连年下降。但让所有人都吃惊的是,在21世纪初,显示器上那些互相连接的炫酷超薄屏幕,还有新式的电视和平板电脑引起了写作的热潮,而这股热潮持续至今,仍没有消散。人们花在阅读上的时间差不多是20世纪80年代时的三倍。到2015年,万维网上的页面数量超过了60万亿个,而这个数字还在以每天几十亿个的速度增长。这些网页中,每一个网页都要人来写就。就在现在,普通民众每天能发布8000万条博客。书写工具也从笔变成了手机。全世界的年轻人每天能用手机写下5亿条段子,无论他们正在求学,还是已经工作。屏幕数量的增长在继续扩展人们的阅读量和写作量。美国的识字率在过去20年中一直保持不变,但那些有阅读能力的人却比以前读得更多,也写得更多。如果我们对所有屏幕上创作出的所有文字加以统计的话,我们就会发现,你每周写下的文字比你的祖母要多,无论你住在什么地方。
除了一行一行地阅读文字之外,我们现在还会阅读音乐电视那跳动无规律的歌词,也会阅读电影结束后快速上滚消失掉的职员表。我们能阅读虚拟现实化身说出的对话气泡,也会点击视频游戏里的物品标签,还会解读在线图标中的文字。“屏读”(Screening)或许是这种行为更合适的名称,而不是阅读。屏读包括阅读文字,但还包括观赏文字、阅读图像。这种新行为拥有新的特征。屏幕不用关闭,我们的视线永不离开。这就和书籍不一样。这种新的平台非常视觉化,而且会逐渐把文字和变化的图像融合在一起。文字在屏幕上无处不在,它们会浮动在图像之上,也会充当注释和注脚,还会连接到其他文字或图像。你或许会觉得,这种新媒介就像是我们用来观赏的图书,或者像是用来阅读的电视。
尽管文字重新回到了我们的视野,但书籍之民却有理由担心,书籍和因此产生的经典阅读与写作,作为一种文化形式,会很快消亡。如果这种消亡成为现实,谁还会追随阅读书籍所鼓励的线性推理?如果对于法律文典的尊重,转而被试图控制我们行为的一行行代码所取代,谁还会遵纪守法?如果屏幕上闪烁的所有东西都几乎免费的话,谁还会付钱给作者?或许到那时,只有富人才会阅读纸张做成的书籍,只有少数人才会留心那些书页中的智慧,只有少数人才会为此付费。书籍为我们文化带来的稳定会被什么东西替代?我们会不会直接抛弃掉构筑现有文明的庞大文本基础?文学、理性思维、科学、公平、法律法规——这些现代文明中被我们所珍爱的事物,无一不创造自旧的阅读方法,而新的方法与此无关。那么在屏读到来之后,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书籍的未来又会是怎样的?
书籍的命运值得仔细研究,因为在屏读将会转变的众多媒介中,书籍是第一个。屏读首先会改变书籍,然后会改变图书馆;之后,它会给电影和视频动手术;再之后,它会瓦解掉游戏和教育;而最终,屏读将会改变每件事。
书籍之民认为,他们理解书籍的本质:书是书页装订在一起的集合,它们会有一条书脊,好让你握在手里。过去,在封面和封底之间无论加入了什么东西,都可以用书籍的量词“本”来称呼。我们会把电话号码清单叫做“一本电话簿”,尽管“这本书”在逻辑上,并没有开端、中间和结束。一堆空白页面装订在一起,是“一本素描册”。这种空无一物的东西实在有些不害臊,但它确实有封面和封底,因此可以用“本”来计量。在一排页面中印刷上各式各样的图片,就成了“一本画册”,哪怕这“本”东西里一个字都没有(注:作者原文意思是“无论什么东西,只要被夹在了封面和封底之间,就能成为‘书’(book)。”电话簿(yellowbook)、素描册(Sketchbook)、画册(coffee table book)在英文中都有“书”(book)的含义,但对应的中文并没有这种说法,因此此处用意译代替。——译者注)。
今天,书籍中的纸页正在消失,留下的只是书籍的结构性概念——根据一个主题串联起一堆符号,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读完。
既然书籍的传统外壳已经消失,那么怀疑书籍的组织形式是否已经成为老古董,就是很正常的事了。与现在出现的许多其他文本形式相比,书中的无形容器能否具有某种更强的优势呢?
有文学学者声称,在阅读的时候,书就真正成为了你思绪神游的虚拟空间。而有人管这种充满想象的概念状态叫做“文学空间”。这些学者认为,当你进入这种阅读空间之后,大脑的工作方式就会变得和“屏读”完全不同。神经学研究显示,学习阅读会改变脑神经回路。和跳过那些让人心烦的繁杂信息不同,你会变得情不自禁、专心致志、沉浸其中。
有人可以花上好几个小时来阅读网络上的文字,但从来不会进入到这种文学空间里,得到的反而只有碎片、线索和印象。网络最大的吸引力就在于此:五花八门的碎片化信息以松散的方式聚集在一起。但如果缺少某种牵制的话,这些松散聚集在一起的碎片化信息就会把人搞得晕头转向,把读者的注意力带离核心,在中心论述和观点之外的地方游荡。
一个分离出来的阅读设备或许能够带来帮助。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有了平板电脑、电子书和手机。其中手机最让人吃惊。长久以来,专家一致保持着这样一种观点:没人想在巴掌大的小屏幕上阅读。但他们错了,而且错的十万八千里。我和很多人都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读书。实际上,我们还不知道可以读书的屏幕到底可以做到多小。有一种实验性质的阅读方式,被称为“快速连续视觉展示”(Rapid Serial Visual Presentation)。这种阅读方式使用的屏幕,宽度和一个字相当,大小就像一枚邮票一样。阅读的时候,你的眼球会保持不动,固定在单个的字上。而屏幕上的单字会一个接一个地变化成为文本中的下一个字。这样一来,你眼里看到的便是一个个单字“排在后面”组成的文字序列,而不是一行行冗长的文字。只有一个字宽的小屏幕几乎可以塞进任何地方,扩大我们可以进行阅读的地点。
Kindle和类似的电子墨水电纸书的销量,已经超过了3600万个。而这些电子书的模样,是一块能显示出单页内容的板子。点击板子,就能“翻页”。而所谓的“翻页”,其实是屏幕上的内容消失变成了另一页的东西。和纸书中使用的传统墨水相比,最近几代Kindle使用的反射式电子墨水一样能够显示出既锐利又易读的文字。然而这些电子书和印刷书籍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用电子书时,你可以从页面里复制、粘贴文本,可以顺着超链接了解更多内容,还可以和插图互动。
但是一本电子书并不是非要做成一块板子不可。人们可以用电子墨水做成像纸张一样既便宜,又柔软,又轻薄的电子纸。人们还可以把100张左右的电子纸装订在一起,加上书脊,把它们安插在漂亮的封面和封底之间。这样一来,电子书看上去就非常像是以前那些厚重的纸书了。不过这种电子书可以改变内容。就在一分钟前,书页上显示的还是一首诗,而在下一分钟,这页“纸”就变成了一张收条。然而你还可以翻动那些薄薄的书页(这种导航文本的方式很改进)。你阅读完一本书之后,可以拍打书脊,然后它就变成了一本完全不同的书。它不再是一本畅销的神秘小说,而是变成了教你如何养殖水母的指导手册。这种人工制品会被精心打造,握在手里也能带来满足。一本设计精良的电子书带给的感觉非常之好,以至于值得你为其购买一个覆有摩洛哥软牛皮的封面,制成适合你双手的样子,并引得你抚弄这些最轻薄、最光滑的页面。你或许还会拥有好几个电子书阅读器,它们都为不同内容做过优化,大小不同,形状不一。
个人来讲,我喜欢我的藏书中那些宽大的书页。我希望能有这样一个电子书阅读器:它可以折叠,很像日本的纸艺,展开之后,就有今天一张报纸的大小;或许页面数量也和今天的报纸一样。读完内容之后,我并不介意花上几分钟的时间把它叠成口袋大小。我喜欢一眼扫过好几个长篇专栏,也喜欢在同一个版面上的不同标题间挑挑拣拣。有几家研究实验室正在实验一种书的原型,它可以通过便携设备上的激光把内容又宽又大地投影到附近的平面上。一张桌子、一面墙,都能变成这种书籍中的页面,通过手势翻动。这种超大型号的页面能让你的眼球在不同的栏目间漫游,能让人产生怀旧时才有的那种激动。
数字图书的直接效果,是可以在任何时间呈现在任何屏幕上。书将会变得呼之即来。在你需要读书之前,就购买和囤积书籍的行为会消失。书不再像是一种人工制品,而更像是映入你视野的信息流。
这种液态性不只是书籍制作所面对的现实,对于消耗品来说也是如此。试想一下,无论在哪个阶段,一本书都成为了一种流程,而非制品。“书”这个字不再是名词,而成了动词。书的含义会更多地向“订购”倾斜,而非纸张或者文本(注:此处的“书”和“订购”对应的原文都是book,该词为多义词,名词含义是书,动词含义为订购。——译者注)。书是一种变化,是思考、写作、研究、编辑、改变、分享、社交、知化、组合、营销、进一步分享、屏读等动作的持续流动。而这种流动产生出来的书籍,又会随着时间不断变化。书籍,特别是电子书,会成为“订购”流程的副产品。屏幕上显示出的书籍,变成由订制字词和想法产生出的关系网络。它能将读者、作者、角色、想法、事实、概念和故事连接起来。而这些关系经由屏读的新方式,不断地扩大、加强、拓宽、加速、改变、重新定义。
然而,书和屏幕之间的关系仍然紧张,不时擦枪走火。目前,亚马逊、谷歌等提供屏读内容的公司,仍在遵循纽约出版商制定的规则,等待部分畅销书作者的许可。这些电子书的监管者已经同意在当前,通过一系列方法削弱电子书的极端流动性。这些方法包括:防止读者接触容易复制粘贴的文本,禁止读者复制一本书中的大量段落,以及其他严肃处理文本的行为。
维基百科是屏读的原始文本,它所具有的可替代性,是今天的电子书所缺乏的。但电子书的文本会逐渐得到解放,而书籍的真实特性将会绽放出来。我们会发现,书籍其实从来不想被印刷成电话号码簿,也不想被印在纸上做成五金商品目录,更不想成为纸质版的说明手册。对于这些工作,可以升级与搜索的屏幕和比特比起纸张来具有太多优势。被人批注、标注、标记、收藏、总结、参考、链接、分享、传播,才是这种书籍长久以来真正想要的。数字化能让这些书籍实现“夙愿”,而且做到的还能比“夙愿”更多。
在Kindle设备中,我们已经能够看到书籍获得新自由的些许火花。在我阅读一本书时,我可以把我希望记住的段落重点标注出来(尽管还是有些麻烦)。我还能把这些重点标注的段落提取出来(今天需要费些功夫),并且选出最重要、最需要记住的部分重新阅读。更重要的是,只要我允许,我标注出的重点就可以分享给其他读者,而我也可以读到他们标出的重点。我们甚至还能从所有读者标注的重点里,过滤出最受欢迎的那些,然后通过这种方式,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方式阅读书籍。我还能阅读某个特定朋友、学者或是评论家的标注。这让更广泛的受众群体能够访问另外一位作者深入阅读一本书籍时做下的珍贵旁注(前提是得到他们的允许)。以前,只有珍本书籍的收藏者才能有幸见证到这种福利。
阅读变得社交化。通过屏幕,我们能够分享的,不再只是我们正在阅读的书名,还有我们的反应,以及读书时做下的笔记。今天,我们可以重点标注段落,明天,我们就能把这些段落链接起来。我们可以在我们正在阅读的书里,选出一个词语,加上链接,导向另一本我们已经读过的书中的一个词来对比,也可以从一段话里选出一个字,链接到一本晦涩的字典里。我们还可以从一本书里选出一个场景,链接到某部电影里的相似场景。(做到以上这些,需要能够找到相关内容的工具。)我们或许可以从我们尊敬的人那里订阅他们做下的旁注,如此一来,我们得到的就不只是他们的读书笔记,还有他们做下的旁注——他们标出的重点、他们写下的笔记、他们发出的疑问、他们获得的灵感。
图书分享网站GoodReads(注:Goodreads是一家图书分享型社交网站,允许访客搜索网站内的书目、注释和书评。注册用户可以添加新书目和推荐书单,也可以建立自己的图书讨论小组。——译者注)上,正在发生这种智能化的读书俱乐部讨论。而这种讨论或许会伴随书籍本身,并且会通过超链接更加深入地融合到书籍里面去。所以,每当有人引述了一段特殊的段落时,评论和段落之间就会建立起一个双向的链接。即便是最微小的善举,都能汇聚起一套维基(注:维基(Wiki)是一种在网络上开放且可供多人协同创作的超文本系统,使用维基系统的网站称为Wiki网站,它允许任何访问它的人快速轻易地添加、删除和编辑所有的内容,而且通常都不需登录,因此特别适合团队合作的写作方式。——译者注)一样的评论,这些评论会紧密地和实际文本绑定在一起。
实际上,密布在书籍中的超链接,会把所有书籍变成一个网络化的事件。关于书籍的未来,传统观点认为书仍将会是孤立存在的物品,每本之间相互独立,就像它们摆在公共图书馆书架上的样子一样。在这种情形下,每本书都不会意识到相邻的那本。一旦作者完成一部作品,这本书就是一成不变,已经完成的了。只有读者拾起这本书,用他/她的想象力让它变得生动起来时,这本书才会变得动态起来。在这种传统的观点里,未来的数字化图书馆,其主要优势是具有移动性——将一本书的全部文本转译成为比特,从而使人们可以通过屏幕在任何地方进行阅读。但这种观点忽视了由扫描书籍催生出的重大变革:在万能的图书馆(universal library)里,任何一本书都不会成为一座孤岛,它们全部都是相互关联的。
把墨水印刷出来的字转变成可以在屏幕上阅读的电子像素,只是创建这种全新图书馆的第一步。真正具有魔力的,将会是第二步行动,即每本书中的每一个字都被交叉链接、聚集、引述、提取、索引、分析、标注,并被编排进入文化之中,程度之深前所未有。在这个电子书和电子文本的新世界里,每一个比特都预示着另外一个比特,每一个页面都会读取其他页面。
关于互联,我们现在能做到最好的,是把部分文本与其来源的标题,以目录学或者注脚的方式链接起来。如果能在一本著作里,把一段特定段落和另外一段链接起来的话自然更好,但以目前的技术水平来看,还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当我们可以深入地以句为单位链接起文件,并能让它们成为双向链接的时候,我们就会拥有网络化的书籍了。
你可以通过访问维基百科来试想这是怎样的一种场景。请把维基百科想象成一本非常庞大的书(维基百科当然是),想象成单独一本的百科全书。这本百科全书的3400万个页面里,大部分都充满了标注下划线的蓝色字体,这些标注意味着这些词可以超链接到这本百科全书中其他词条的任意位置去。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恰恰是维基百科,还有网络巨大力量的来源。维基百科是第一本网络化的书籍。由于每一个论点都会被交叉参考,每一个维基百科的页面都会随着时间的发展,沉浸在蓝色链接的海洋当中。随着所有书都变得完全数字化,每一本书都会随着时间的发展,积累出数量相当的蓝色下划线段落,因为每一处文字上的引用,都会在书里和书外建立起网络。书中的每一页都会发现其他页面,都会发现其他书籍。如此一来,书籍便会从它们的约束中抽身出来,并将它们自身编织在一起,成为一本巨大的元书籍(meta-book),成为万能的图书馆。这种以生物神经方式连接起来的集体智能,能让我们看到从单独、孤立的书中看不到的东西。
万能图书馆的梦想早已有之:在同一个地方,拥有所有知识,无论是当下的还是过去。以各种语言写就的所有书籍、所有文件、所有概念作品,都互相关联。这种愿望似曾相识,部分原因是在很久以前,我们就简单修建过这样一座图书馆:公元前300年左右建成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其设计目的便是存放当时已知世界中所有流传的卷轴。曾几何时,这座图书馆存放了大约50万个卷轴,几乎是当时世界既有图书的30%到70%。但即便如此,在这座伟大的图书馆灰飞烟灭之前,知识可以存放在同一栋建筑里的时代就早已消逝了。从那时起,信息已经逐步扩大到了我们无法容纳它的地步。2000年来,万能图书馆,和隐身斗篷、反重力鞋和无纸化办公等人们长久以来的渴望一起,已经成为了一种神话般的梦想,不断向无限的未来中撤退。不过,我们对存放所有知识的伟大图书馆如此渴望,它能否真的成为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呢?
正在备份整个互联网的档案保管员布鲁斯特·卡利(Brewster Kahle)认为,伟大的图书馆现在就能成为现实。“这是我们超过古希腊人的机会!”他称颂道,“不需要等到明天,用今天的科技,它就真的有可能成为现实。我们可以把所有的人类著作提供给世界上的所有人。它将会是一个永世难忘的成就,就像把人送到月球上去那样。”而且和仅限精英使用旧式图书馆不同,这种图书馆将会变成真正的民主化图书馆,其中的每一本书,都会以每一种语言提供给在这个行星上生活的每一个人。
理论上,在如此完整的一座图书馆里,我们应该能够阅读到所有报纸、杂志、期刊上发表的文章。从古至今所有艺术家创作出的画作、照片、电影和音乐,万能图书馆也都应该收录一份副本。而且,所有的广播、电视节目,也都应该收录其中。还有广告。当然,这座巨大的图书馆自然需要一份数十亿早已下线的网页,和现已消逝、以百亿计的博客博文的副本——它们是在我们的时代短暂存在过的文学。简单来说,人类有史以来的所有作品,无论语言,都应当在任何时间,向任何人开放。
这会是一座极其巨大的图书馆。从苏美尔人在泥板上写下楔形文字到现在,人类已经至少“出版”了3.1亿本书,14亿篇文章和论述,1.8亿首歌曲,3.5万亿幅图像,327514部电影,10亿个小时的视频、电视节目和短片,60万亿个公共网页。这些资料目前全部存放在世界各处的图书馆和档案馆中。它们全部数字化后,数据可以压缩存放到一个50PB大小的硬盘上(以目前的技术水平)。10年前,你需要一座小城镇图书馆大小的空间才能存储50PB的数据,而今天,这个万能的图书馆只要卧室大小就能填满。以明天的技术,它会全部塞进你的手机。到这一切发生时,收录所有图书馆的图书馆就会进入到你的钱包当中——前提是它不会通过细白的线缆直接接入你的大脑当中。部分生活在今天的人,完全有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这种事情发生。而其他人,大部分是年轻人,则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让它拖了这么久才发生(我们能不能把它搞好,下个礼拜就运行起来?它们足以形成一个历史工程了)。
不过,能带给我们整个星球书写资料来源的科技,还会以同样的方式,转变我们今天称之为“书”的,以及存放书的图书馆的本质。万能的图书馆,以及它所收录的“书”,将会和今天我们已知的任何一座图书馆、任何一本书都不一样,因为我们不只会阅读这些书,我们还会以屏读的方式阅读它们。在维基百科取得大规模互联成功的支持下,许多技术宅相信,数十亿的读者可以可靠地将旧书籍中的书页编织在一起,依次建立起超链接。久而久之,那些对无名作家、珍品图书等特殊主题坏有激情的人,将会连接起这座图书馆最重要的部分。普普通通的慷慨之举乘以百万计的的读者,万能图书馆便会由此聚集起全面的内容。它们来自爱好者,面向爱好者。
除了能将字词、语句、书本精确联系起来的链接之外,读者还能添加标签(tag)。标签是公共记下的标注,就像关键词和分类名一样,依附在文件、页面、图片和歌曲之上。借助标签,任何人都能根据它来搜索文件。比方说,在照片分享网站Flickr上,数以百计的观赏者会根据他们自己对照片认知产生的简单分类,为其他用户上传的照片加上标签:比如说“山羊”、“巴黎”、“笨蛋”、“海滩派对”,等等。推特上的标签则注明了微博内容的理念或主题。某人照片的标签或许会是主人在脸谱网上的名字。因为标签是在少量正式规则下,由用户以自由形式产生的内容,所以书籍世界接纳标签之后,书就会以更快的速度,更广的范围,和更优质的服务被分发出去,这比僵化难用的杜威十进制图书分类法(注:杜威十进制图书分类法,是由美国图书馆学学家麦尔威·杜威于1876年提出的图书分类法,经过22次大改版后,已被全球超过135个国家的图书馆采用。在美国,几乎所有公共图书馆和学校图书馆都采用这种分类方法。——编者注)(Dewey Decimal System)要好用得多,特别是在纳米科学或人体识别等前沿领域。基于人工智能的搜索技术取代了需要大量训练才能使用的分类系统。实际上,永远不会休息的人工智能,将会为文本和图像自动加上数以百万计的标签,如此一来,任何寻求智慧的人都能从万能图书馆中汲取养分。
链接和标签或许是过去50年里最重要的发明。在被编入文本的代码当之中时,它们就获得了第一股力量,但是它们真正的变革性能量,是普通用户在每天的网络浏览中通过点击释放出来的。用户没有意识到,每一个普普通通的点击,都是对一个链接的“投票”,这会提升它的相关登记。你或许认为你只是无意间瞅瞅这段文章,浏览下那个网页而已,但实际上,你正在用面包屑一般琐碎的注意力,匿名地构建出整个网络。这些兴趣的碎片被搜索引擎汇聚在一起,加以分析,从而强化了每一个链接的终点和每一个标签建立的联系之间的关系。这种智能自网络诞生以来,就在网络之中生根发芽,只不过对于书籍世界来说,此前一直犹如另一个国度一般。由于链接和标签,对万能图书馆进行屏读变得可能,而且威力巨大。
这种效应在科学领域显现得尤为明显。科学是一项长期的运动,它把世界上所有的知识编织成了一张由事实组成的网络。这张网巨大无垠,相互关联,富含各式注脚和同行审议。对于科学来说,独立事实的价值微乎其微,哪怕它在自己的世界中能讲得通。(实际上,伪科学和超科学就像是没有和科学这个巨大网络相连的小池塘。它们只在自己的网络里才有效。)在这种方式下,科学网络中新加入的所有新发现和新数据,都会提升其他数据观点的价值。
一旦一本书以这种连接方式被收录进方兴未艾的万能图书馆,它的文本就不再会独立于其他书籍中的文本。举例来说,今天一本严肃的非虚构著作通常会有书目,而且还会有某种类型的注脚。当书籍深度连接起来之后,你就能在任何书目或注脚里点击标题,寻找到注脚中标明的参考书籍。而在数目中列出的参考书籍,又会使它们自身变得唾手可得。如此一来,你就可以用我们在网页中通过链接跳转的方式,在图书馆的书籍中跳转,从一个注脚中发现另一个注脚,直到抵达事物最根本的核心为止。
接下来便是词语。就像一篇介绍珊瑚礁的网络文章一样,它会在部分词语上加入链接,导向对鱼类的介绍。数字化书籍当中的任何以及所有词语,都能用超链接的方式接入另一本书的其他部分。书籍,包括虚构作品在内,将会变成名字组成的网络,以及理念构成的群落。
在未来30年里,学者和爱好者们会借助计算机算法,将全部书籍编织成一个单一的文献网络。一个读者会贡献出一个理念的社会化图景、一项概念的时间线,以及对图书馆中任何观念具有影响力的网络地图。我们将会理解,没有任何著作,没有任何理念会是出类拔萃的。但所有优秀、真实和美丽的事物,都是互偶部分和相关实体组成的生态系统。
即便在书籍的核心特征变成了单一作者编写之后(对于大部分书来说这很有可能),书中网络化的补充参考、讨论、批评、书目和围绕一本书设置的超链接或许都将成为一种协作。缺乏这种网络的书籍,将会显得空无一物。
与此同时,书籍一旦数字化之后,就可以被拆分为单独的页面,甚至会被进一步解构成为页面中的片段。这些片段可以混合进入重新编排的书籍和虚拟书架当中。就像今天的音乐听众将歌曲改编、混缩进新的专辑或播放列表一样,万能图书馆也将鼓励读者创建虚拟“书架”——一种文本的集合,有的短小精悍,有的长篇累牍,从而形成一个关于某类特殊信息的图书馆“书架”。而且就像音乐播放列表一样,这些“书架”或者书籍组成的播放列表,一旦创建,就会面向普通大众公开和交换。实际上,部分作者将会开始撰写以片段方式阅读的书籍,还会创作能混合页面的著作。能够推动未来参考书(菜谱、手册、旅行指南)的,肯定是具有购买、阅读和复制单独页面或部分的能力。你或许会策划出你自己的“菜谱书架”,也可以通过许多不同的来源,编纂出一本卡津人(注:卡津人(Cajuns),又称阿卡迪亚克里奥尔人(Acadian-Creoles),是主要居住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的一个族群,主要由被流放的法国殖民者后裔组成,大多数是早期法国殖民者和北美洲原住民的混血后代。自在路易斯安那定居后,卡津人发展出了生机勃勃的文化,包括独特的风俗、音乐和食物。——译者注)食谱汇编出来,其中包括网页、杂志、剪报和整本的卡津人菜谱。网络剪贴板网站Pinterest允许人们创建出包含引述、图像、段子、照片的剪贴本。亚马逊最近向你提供了一个机会,让你公开自己的书架(亚马逊管它叫listmanias)——这是你标注出来的书单,其中都是你想推荐的某些冷门主题图书。而读者们已经在使用谷歌图书搜索来根据特定主题(比如所有关于瑞典桑拿浴的书籍,介绍钟表的经典作品等)组建迷你图书馆了。一旦书籍中的片段、文章和页面变得无处不在并且可以混合和传递,用户就会通过创建优秀的合集获得威望甚至收入。
图书馆(还有许多人)并不情愿放弃掉白纸黑字的老式书籍,因为印刷书籍是目前为止最长久、最可靠的长期存储技术。印刷而成的书籍并不需要通过中间设备阅读,因此对技术更迭带来的淘汰免疫。除此之外,和硬盘或者CD相比,纸张还非常稳定。忠于作者最初想象的、不会改变的版本排除了重混、编排的干扰,往往会成为最有价值的版本。如此一来,精装书稳定而不易改变的特性,便成了好事。它始终如一、忠实地反映着它的原始创作,却也孑然一身、孤立无助。
那么,当世界上所有书籍都由互联的词语和理念构成为一张流动的织物后,将会发生什么呢?会有以下四件事情发生:
第一,处在流行边缘的作品将会找到受众。虽然数量很少,但远比它们今天近乎为零的受众要多。发现一本用爱倾注而成的南印度牧师的素食食谱杰作,将会变得更容易。世界上大部分书籍的销量或者很低,或者为零,远在分布曲线的“长尾”之外。但在这里,数字化的相互链接会提升任何作品的读者数量,无论它有多么地晦涩难懂。
第二,随着文明进程中每一份原始文档都将被扫描并交叉链接,万能图书馆将增强我们对历史的理解。这些被收录的文档包括所有的黄色新闻小报(注:黄色新闻是新闻报道和媒体编辑的一种取向。在理论上,以煽情为基础;在操作层面上,注重犯罪、丑闻、流言蜚语、灾异、性等问题的报道,采取种种手段以达到迅速吸引读者注意,同时策动社会运动。19世纪末美国报业大亨威廉·赫斯特和约瑟夫·普利策之间的报业竞争使黄色新闻成为美国新闻史上一种正式潮流。——译者注)、未被使用的电话号码簿、落满灰尘的县志档案,以及封存在地下室中的老旧账簿。过去会更多地和今天相连,增进我们对今天的理解,和对过去的欣赏。
第三,收录所有书籍的万能图书馆,将会培育出新形式的权威。如果你能通过一个特殊的主题,将所有文本忠实地结合起来,无论古今,无论语言,那么你就会对我们文明的本质、人类物种的本质以及人类知识的范围和界限,有更清晰地视野。人类的共同无知所造就的空白空间将会突显,而人类知识巅峰的面貌将会更加完整。今天,只有少数学者达到了这种程度的成就并且成为权威,但它会变得司空见惯。
第四,也是最后一件事情,全面、完整,收录所有著作的万能图书馆会比只是改进搜索技术的图书馆变得更好。它会成为文化生活的平台,在某种程度上将书籍中的知识还原回到其核心。现在,如果你把Google Maps和Monster.com(注:是美国访问量最高的求职网站。——译者注)混合起来,你就会得到一张张根据薪水标注工作地点的地图。以此类推,在这座巨大的图书馆里,人们很容易看到所有曾被描写过的事物。举例来说,当你通过类似谷歌眼镜(注:是谷歌开发的可穿戴智能设备,眼镜上附有小型显示器,具有信息浏览、增强现实、智能语音操作等功能。——译者注)的可穿戴屏幕,“置身”伦敦的特拉法加广场(注:特拉法加广场(Trafalgar Square)是伦敦市的著名景点,建于1805 年。——译者注)时,广场就会出现在你眼前。同样地,地球上的所有物体、事件和地点,都会“知道”曾在任何书中、以任何语言、在任何时间写下的任何事情。一种新的文化参与从这种深层次的知识结构中产生。你会全身心地与万能书籍展开互动。
不久,在收录一切的万能图书馆之外的书籍,就会变得像网络之外的网页一样苟延残喘。实际上,就书籍本质而言,在我们的文化中,维持书籍不断下降的权威性的唯一方法,就是将它们的文本接入到万能图书馆中。大部分新作品将以数字化的面貌问世,并且会流进万能图书馆。而你则或许会为一篇长篇小说加入更多文字。公共领域的模拟介质图书是一片广袤大陆,此外还有2500万著作是既没有印刷,也没有进入公共领域的孤本。它们最终会被扫描和连接。在书籍传统和屏幕协议之间的碰撞中,屏幕将会获胜。
网络化书籍的惊奇之处,是它们永远不会写完。或者说,它们不再是纪念碑,而是变成了文字的信息流。维基百科是编辑记录的信息流,任何尝试过引用它的人都能意识到这点。书籍不仅可以在时间上网络化,在空间上也可以。
但为什么还要自寻烦恼地管这些东西叫做书籍呢?根据定义,一本网络化的书籍,是没有中心的,并且到处都是边缘。万能图书馆的计量单位,会不会是句、段、章,而不是书呢?会的。但长篇巨制自有其力量。别出心裁的故事,一致的叙述方式,以及严谨的论述,总是强烈地吸引着我们。网络会被一种自然的共鸣吸引,围绕在其周围。虽然我们会将书籍解构,把组成它们的点点滴滴编织进入网络,但书籍更高层次的组织形式,将会专注于我们的注意力。它在我们的经济中,会保持稀缺状态。一本书,就是一种注意力单位。事实固然有趣,理念自然重要,但只有精彩的故事、精妙的论述、精心打造的叙述才会让人赞叹,永生难忘。就像穆里尔·鲁凯泽(注:穆里尔·鲁凯泽(Muriel Rukeyser),20 世纪美国女诗人与政治活动家,倡导女性平等、自由。——译者注)所说的那样:“组成宇宙的是故事,而非原子。”
这些故事将会通过屏幕呈现出来。无论我们向哪里望去,都会看到屏幕。有一天,我在给汽车轮胎充气时看了一部电影中的些许片段。另一天晚上,我则在一架飞机的后座上看了部电影。而今天晚上的早些时候,我又在手机上看了部电影。我们在任何地点观看着屏幕。播放视频的屏幕会在最出乎意料的地方——例如在ATM机上和超市结款台前,突然出现。这些不断出现的屏幕已经为极其短小、只有三分钟的电影创造出了受众,而廉价的数字创作工具则已经将新一代的电影制作者们武装起来,他们在迅速地为那些屏幕填充内容。我们正前往一个屏幕无处不在的时代。
屏幕需要的不只是你的目光。我们读书时,最常见的肢体动作是翻书和折页。但屏幕也能够吸引我们的身体。触摸屏会对手指的不断触摸做出反应。任天堂Wii这种游戏机上的传感器(注:Wii 是日本任天堂公司制造的体感游戏机,游戏机可以通过手柄上的传感器检测玩家的肢体动作,从而使玩家可以在屏幕前挥动身体操作游戏。——译者注)会追踪我们手与胳膊的动作。电子游戏屏幕的控制器会让手指快速颤动。而我们在虚拟现实头盔和眼镜中看到的最尖端的屏幕,则会引导我们全身运动起来。这些屏幕触发了互动,其中一些最新的屏幕(例如三星Galaxy手机上使用的那种)可以跟踪我们的眼球动作,预测我们将会看向哪里。屏幕将会知道我们在注意什么,注意了多长时间。智能软件现在也可以在我们阅读屏幕的同时,读取我们的情绪,并且能根据我们情绪做出反应,改变我们即将看到的东西。阅读几乎变成一种运动。就像5个世纪以前,大家看到有人默读时会感到奇怪一样,在未来,若有人观看着屏幕,身体却没有对内容产生反应的话,也会看起来很奇怪。
书籍曾擅长培养出深思的头脑,屏幕则鼓励更加功利性地思考。人们提出新理念、发现不为自己熟悉的事实之后,屏读会激起人们的反应,敦促他们去做些什么:人们可以研究术语;可以征询“屏友”的意见;可以查询其他观点;可以创建书签;可以与事物互动,或是发相关微博,而不只是坐在那里深思。阅读书籍会增强我们的分析能力,鼓励我们一路探求到脚注,然后得出观察结论。而屏读则鼓励我们快速建立起模式,将不同的理念结合在一起,从而将自己武装起来以面对每天数以千计的新想法。屏读会实时培养思想。我们会一边观看电影,一边对其评论。我们也可以在一个论据中提取出模糊不清的事实。我们还可以在购买小玩意之前,先阅读用户说明书,而不是等买了之后才发现它没法完成我们想要它完成的事情。屏幕是“当下”的工具。
屏幕用激发行动取代了劝阻行动。宣传在满是屏幕的世界里变得越来越没有效果,因为在假消息的传播速度和电子一样快的同时,更正信息的传播速度也是如此。维基百科之所以能够运行得这样不错,是因为它只需要一次点击就可以移除错误。这使其从一开始,就在消除错误信息方面比发布它要容易得多。在书中,我们找到被揭示出的真理;在屏幕上,我们通过碎片组合出自己的迷思。在网络化的屏幕上,一切与一切链接。新作品的地位并非由评论家的评分,而是根据它与其余世界的链接程度来判定。无论是人、物还是事,直到他们被链接,才得以“存在”。
屏幕能够揭示出事物的内在本质。在制造品上挥挥智能手机的摄像头,就可以得知它的价格、产地、成分和其他拥有者对它的评论。通过合适的App,例如谷歌翻译,手机屏幕就可以把菜单、指示牌上的外语以同样的字体即时翻译成你的母语。还有一种手机App,可以通过只出现在屏幕上的额外行为与互动,增强一只被填充过的儿童玩具的功能。这就好像是屏幕展示出了物品的无形本质。
随着移动屏幕变得更大、更轻盈、更强大,它们会被用来观察更多的这种内在世界。在街上行走时,只要拿上一块电子平板,或者戴上一副魔术眼镜或隐形眼镜,你就会看到前方被注释覆盖的真实街道:你会看到哪里的厕所干净,哪些商店卖的东西你会喜欢,你的朋友正在哪里闲逛……计算机芯片变得如此之小,屏幕也变得如此轻薄和便宜,以至于在未来30年,半透明的眼镜会为现实提供出一层信息。如果你拿起一件东西,并通过这种眼镜来看,那么这个东西(地方)的本质信息将会以文本覆盖的方式显现出来。通过这种方法,屏幕将能让我们“阅读”一切,而不仅仅是文本。
是的,这些眼镜看上去愚蠢不堪,就像谷歌眼镜证明的那样。但解决外观问题,让它们既时尚又舒适,还需要一段时间。仅仅去年一年,就有100亿亿(1018)只晶体管被集成进了电脑之外的物体当中。很快,从鞋子到罐头汤,这些最常见的制造品中都会包含一小块银色芯片,其中隐藏着智能。而屏幕将会成为我们用来和无处不在的知化互动的工具。我们会乐见这一切发生。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屏幕还会观察我们。它们将会成为我们的镜子,成为我们对之凝视以找到自我的那些水井。它们并非映照我们的面容,而是映照我们的自我。已经有数百万人用口袋里的袖珍屏幕来输入自己的位置、饮食、体重、情绪、睡眠情况以及所见所闻。少数先锋已经开始了“life logging”,即记录生活中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包括对话、照片和活动。屏幕既可以记录,又可以播放这些活动的数据库。不断自我追踪的结果,是对他们生活没有瑕疵的“记忆”,也是对他们自身客观且可量化的审视。没有任何书籍可以提供这些。屏幕成为了我们身份的一部分。
我们在全方位、全尺寸地进行屏读:大到IMAX屏幕,小到苹果的Apple Watch。在不远的未来,我们将永远不会远离各种屏幕。屏幕将会成为我们寻找答案、寻找朋友、寻找新闻、寻找意义、寻找我们自己是谁以及能够成为谁的首选目标。
在不远的未来,我一天的生活将会是下面这样:
早上醒来,我还没有下床,就开始了屏读。我通过手腕上的屏幕查看了时间和闹钟,又看了看紧急新闻和滚动的天气情况。我在床边的一块小屏幕上查看了来自朋友的消息。之后,我用手指擦掉这些消息。我走进浴室,在墙上的屏读了最新的艺术品——朋友们拍摄的炫酷照片,和昨天的照片相比,它们更加欢乐,更加阳光。穿衣服的时候,我屏读了衣橱里的衣服。屏幕显示,红色袜子和我的衬衫搭配起来会更好。
在厨房,我通过屏幕浏览新闻全文。我喜欢平铺在桌面上的显示器。我在桌面上方挥动胳膊,就可以修改文本信息流的方向。我转而屏读厨房里的橱柜,寻找我最喜欢的麦片。橱柜门上的屏幕能显示出门后有什么东西。飘浮在冰箱上方的屏幕告诉我里面有新鲜的牛奶,于是我打开冰箱,取出牛奶。牛奶外包装上的屏幕想要让我玩一个游戏,但我退了出去。我屏读了碗,确认它是从洗碗机里拿出来的干净碗。在吃麦片粥的时候,我查询了盒子上的屏幕,来看看它是否新鲜,以及是否像一个朋友说的那样,麦片里有基因标记。我低头继续阅读桌子上的新闻和故事。当我专心阅读的时候,屏幕就会出现提醒,而新闻也会显示出更多的章节。我屏读得越深,文本中就会产生出更多的链接和更密的图片。我开始屏读一篇对本地市长的调查报道,这是篇长篇大论,但我要送儿子去上学了。
我冲向汽车。在车里,我还能继续刚才在厨房里被打断的故事。我的汽车可以为我屏读这篇报道,并在我开车的时候高声朗读出来。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开车经过的沿途建筑,本身就是屏幕。它们往往只显示针对我的广告,因为它们认识我的车。这些屏幕都是激光投影屏幕,这意味着它们可以聚焦出只有我才能看到的图像,而其他路过的人从同一块屏幕中看到的内容却是不一样的。我通常会忽略它们,除非它们显示出的是和我正在车里屏读的故事相关的图片或图表。我屏读交通状况,来找出哪条路在今天早上最不拥堵。虽然汽车的导航设备能从其他司机的路线中学习,并且基本上会提供最佳路线,但也不免偶尔犯傻,所以我仍然想屏读下交通情况。
在我儿子的学校里,我看到走廊一面显示出的公共墙。我举起手掌,说出我的名字,屏幕就会通过我的面貌、眼镜、指纹和声音认出我来。它转变成我的个人界面。如果不介意在走廊里泄露隐私的话,我就可以在那里屏读信息。我还可以使用我手腕上的微小屏幕。我看了一眼想要仔细屏读的信息,然后将其扩展开。其中一些信息被我转发出去,剩下的那些则被我归了档。其中一条信息十分紧急。我在空中捏了一下,就立刻屏读到一场虚拟会议中。我在印度的合伙人正在同我交谈,他们正在班加罗尔(注:印度城市,以软件外包行业闻名。——译者注)对我屏读。这种感觉非常真实。
终于,我到了办公室。刚碰到椅子,我的房间就认出了我,房间里包括桌子上的所有屏幕都为我做好了准备,让我从上次暂停的地方继续工作。在我处理一天的工作时,屏幕上的双双眼睛紧密地观察着我,尤其是我的手和眼睛。除了键盘输入之外,我还非常擅长使用全新的手势命令。在观看我工作16年之后,它们终于能参与进不少我的工作里来了。其他任何人都看不懂我屏幕上的符号序列,就像同事屏幕上的序列也让我犯迷糊一样。我们一同工作,却各自处在不同的屏读环境中。我们一面在房间里手舞足蹈,一面注视、抓取着不同的工具。我是个有点儿老派的人,仍然喜欢在手里握着小一些的屏幕。我最喜欢用的还是和我上大学时那种有皮革保护套的屏幕(屏幕是新的,但保护套是旧的),这种屏幕和我毕业后拍摄一部讲述睡在商场里的移民的纪录片时所用的屏幕是同一种。我的双手已经习惯了它,而它也习惯了我的手势。
下班后,我在户外慢跑的时候戴上了增强眼镜。我的跑步线路跃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在路线上方,我还看到了心率、代谢统计等实时显示出来的全部锻炼数据。我还屏读了图景地点上更新后的虚拟标注。我在眼镜里看到一条笔记,是我朋友一个小时前在同一条线路上跑步时,记录下的替代路线。此外,我还在一系列熟悉的地标上看到了本地历史俱乐部(我是会员)留下的历史介绍。或许有一天,我会尝试下识别鸟类的App。当我路过公园时,那些鸟的名字就会贴在我的眼镜上了。
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不允许个人屏幕出现在餐桌上,但还是屏读出了房间里的情绪颜色。晚饭过后,我会用屏读的方式来放松。我关注的一位世界构建师水平惊人,他新创建了一座卫星城市,我要戴上虚拟现实头盔去探索一番。有时我会沉浸在一部3D电影中,有时则会加入一场仿真游戏。和其他学生一样,我的儿子也屏读着他的家庭作业,尤其他的个人辅导。虽然一有机会他就会玩起屏读探险游戏,但在上学期间,我们把这个时间限制在了一个小时。他可以花一个小时就屏读一场仿真游戏——全程用快速屏读的方式,而与此同时,他还能在其他三张屏幕上屏读信息和照片。另一方面,我也试着慢下来。有时候,我会在我膝上的平板上屏读一本书,与此同时,墙上屏幕的文件压缩包会释放出缓慢悠长的景观。我的伴侣最喜欢不过的事情就是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屏读她最喜欢的故事,直到睡着。而我躺下后,会在手腕上的屏幕上把闹钟设置成早上6点。接下来的8个小时里,我将暂停屏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