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混:对已有的事物重新排列和再利用,未来30年最重要的文化产品和最有影响力的媒介将是重混现象发生最频繁的地方。

纽约大学经济学家保罗·罗默(Paul Romer)专门研究经济增长理论,他认为真正可持续的经济增长并非源于新资源的发现和利用,而是源于将已有的资源重新安排后使其产生更大的价值。增长来源于重混。圣塔菲研究所的经济学家布莱恩·亚瑟(Brain Arthur)专门研究技术增长的动态过程,他认为“所有的新技术都源自已有技术的组合”。现代技术是早期原始技术经过重新安排和混合而成的合成品。既然我们可以将数百种简单技术与数十万种更为复杂的技术进行组合,那么就会有无数种可能的新技术,而它们都是重混的产物。适用于经济增长和技术增长的事实也适用于媒介增长。我们正处在一个盛产重混产品的时期。创新者将早期简单的媒介形式与后期复杂的媒介形式重新组合,产生出无数种新的媒介形式。新的媒介形式越多,我们就越能将它们重混成更多可能的更新型媒介形式。各种可能的组合以指数级增长,拓宽着文化领域和经济领域。


  我们生活在新媒介的黄金时代。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诞生出的数百种新的媒介形式,都是由旧的形式重混而来。先前的媒介依然存在,比如,一篇报纸文章或者一段30分钟的电视情景喜剧,又或者一首4分钟长的流行歌曲,而且还广受大众喜爱。但数字技术将这些已有的形式分解成基本元素,使得它们能以新的方式重组。比如,一个网络列表类文章(清单体),或者一个140字的微博。有些重组的形式如今十分畅行,以至于可以被视为一种新的媒介形式。这些新的媒介形式自身将会被重混、分解,并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重组成数百种其他的新形式。有的已经成为主流:它们吸纳了至少一百万创造者,并有着亿万受众。


  例如,在每一本畅销书背后都有着庞大的粉丝团体,他们会沿用自己最喜欢的作者创造的角色,并对虚构世界稍加改动,续写他们自己的篇章。这种充满想象力的延伸式小说被称为同人小说。这种同人小说是非官方的——没有原作者的配合或许可,并且可能混合了不同作品或作者的元素。他们的主要受众是其他狂热的粉丝。一份同人小说档案迄今记录了150万个粉丝作品。


  用手机快速记录下来的十分简短(6秒或更短)的视频剪片可以简便地用一款名为Vine的App进行分享和再分享。6秒的时间已经足够讲个笑话或者展现一场灾难,并且让它们呈病毒式传播。这些简明记录的剪片也可以被深度编辑,以获得极致效果。由一系列6秒剪片构成的集锦是一种十分流行的观看模式。2013年,每天都有1200万个Vine剪片发布在推特上,而在2015年,每天的观看次数达到15亿次。在Vine上也有明星,他们有着数百万的粉丝。还有一种更为简短的视频类型。一张动态的GIF图片看起来就像是一张静态图片围绕着一些小动作,一遍遍地循环播放。循环一次的时间只有一两秒,所以它也可以被视为一种一秒钟的视频。任何姿态动作都可以循环播放。一张GIF图片可能是脸上的一个古怪表情在循环播放,或者是某个电影里的著名场景在无限循环,又或者是某种模式的重复。这种无休止的重复鼓励人们仔细研究里面的内容,直到解读出更高层次的意义。当然,很多网站都在致力于GIF图片的推广。


  这些例子只是暗示我们,各种新形式的媒介在未来几十年内会疯狂地爆发式增长。任取一种媒介形式进行大量生产,并将产物进行配对结合或者杂糅搀和,我们就可以看到可能出现的新媒介的早期轮廓。我们用手指就可以将电影中的素材拖拽出来,并重混到我们自己的照片中。在手机上轻敲一下,内置的摄像头就可以捕捉一个场景,并显示出它的相关信息,用作对这张图片的注释。文字、声音、动作,这些东西会继续互相融合。借助即将出现的新工具,我们将可以根据需要创建自己的想象画面。比如,枝叶上闪烁着露珠的宝石绿色玫瑰静静地躺在一个修长的金色花瓶里,制作一张这种景象的逼真可信的图像将只需几秒钟,甚至可能比我们写下这些文字的过程还要快。而这还只是故事的开始。


  数字比特流最为重要的特性是可互换性,这使得不同形式的媒介可以轻易变换形式,产生变革,以及互相融合。快速流动的比特使得一个程序可以模仿其他程序。模仿另一种形式的能力是数字媒介自带的功能。这并不是对多样性的背弃。可供选择的媒介数量将只会增长。各种媒介形式及其子形式的数量会继续爆炸式增长。当然,有些会变得更加流行,而其他的则会衰退,但没有哪种形式会完全消失。一个世纪以后,仍然会有歌剧爱好者,同时会有多达十几亿的电子游戏粉丝以及亿万虚拟现实世界。


  在未来的30年里,比特的持续流动将继续占据媒介领域,推动更为广泛的重混。


  与此同时,廉价、普遍的创作工具(百万像素的手机摄像头,YouTube Capture,iMovie软件)正迅速地减少着创作动态画面所需的努力,并且颠覆着各种媒介固有的不对称性。例如:读一本书要比写一本书简单得多;听一首歌要比创作一首歌简单得多;观看一场演出要比制作一场演出简单得多。尤其是篇幅较长的传统电影的创作者,更是长期承受着与用户之间投入的不对称。创作者需要小心翼翼地用化学药水处理电影胶片,并拼接成一部完整的电影,整个过程中需要大量人员密切协作,说明看电影比制作电影简单得多。一部好莱坞大片需要耗费多达一百万的工时,但消费它只要花两小时。专家们自信地宣称,观众绝不会从被动接受投向主动创作,但令他们彻底困惑的是,近几年来有数千万人花费了无数小时制作他们自己设计的电影。他们拥有数十亿潜在的观众群,并且可以选择创作多种不同类型的影片。借助新型的消费者工具,社区培训,同伴鼓励,以及极其智能的软件,现在制作视频的便利程度与写作差不多。


  当然,这并不是好莱坞制作电影的方式。一部大片相当于一件用户定制的巨型产品。就像是东北虎一样,它需要我们的关注,但同样十分稀有。每年,北美洲会展映600部电影,或者说1200小时的动态影像。相比现今每年生产出的亿万小时动态影像,1200小时所占的比例极其微小,几乎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舍入误差。


  我们通常以老虎来指代动物王国,但事实上,蚱蜢才是真正具有代表意义的动物。细致手工打磨的好莱坞电影就像是稀有的老虎,它并不会离开人们的视野,但如果我们想了解电影未来的发展,就需要研究在我们视野下方成群聚集的小生物——YouTube、独立电影、电视剧、纪录片,以及如昆虫般体积小巧的超短剪片和混搭短片,而不能仅仅关注处在顶点的老虎。YouTube上的视频一个月内的观看数量达120亿次以上。其中最流行的视频《江南style》,累计被观看了24亿次,远超任何一部大片。每天,上亿部拥有少量观众的视频短片被分享到网络上。如果仅就发行数量和这些视频获得的关注总量做评判的话,现在这些视频短片就是我们文化的中心。它们的制作工艺水平有着广泛的差异。有些短片的制作水平丝毫不逊于好莱坞电影,但大多数还是些小孩在他们的卧室里用手机拍摄的。如果说好莱坞是金字塔的顶点,那么底层才是滋生各种行动的地方,是开启动态影像未来的地方。


  非好莱坞产品中的绝大多数是依靠重混制作的,因为重混的方式相较创造更简单。爱好者从网上寻找电影原声,或者自己在卧室里录制,然后将电影中的场景进行剪切或重组,键入文字,之后便展现出一个新的故事或者新的观点。其中,对广告的重混剪辑十分泛滥。针对于特定的媒体形式,爱好者通常会遵守一套固定的模式。


  例如,重混电影预告片。电影预告片本身就是一种新近的艺术形式。因其本身的简洁和紧凑的叙事结构,电影预告片可以被方便地重新剪辑成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例如制作某虚构影片的预告片。一个不知名的爱好者可能会将一个喜剧剪辑成一个恐怖短片,或者相反。将预告片的声轨进行重混是混搭这些电影短片的常见方式。有些粉丝会创作音乐短片,他们将一首流行歌曲的声轨与剪辑好的小众邪典热门电影片段进行匹配并混缩。或者他们先剪辑出喜爱的电影或电影明星的场景片段,然后将其混搭进一首不太相关的歌曲。这些成了幻想世界的音乐短片。流行乐队的骨灰级粉丝会将他们喜欢的歌曲加在视频中,并赫然添加上大号字体的歌词。最后,这些歌词版视频变得十分流行,以至于一些乐队开始发布带有歌词的官方版MV。这些歌词在视频上浮动,并与声音同步,可以算是文字和图像的真正重混和结合——你可以“读”视频、“看”音乐。


  视频的重混甚至可以发展成一种集体活动。全世界数十万(当然是在网上见面)的狂热动漫迷会将日本动画片进行重混。他们将动画片剪辑成细小的片段,有些片段只有几帧画面,然后利用视频编辑软件把这些片段进行重新编排,添加上新的声轨和音乐,通常再配上英语对白。这样的处理过程可能要比绘制原版动画所需的工作量更大,但比30年前创作一个简单短片所需的工作量少得多。新的动画视频会讲述一个完全不同的新故事。在这种亚文化中,真正的成就在于赢得“铁人编辑”(Iron Editor)挑战。与电视节目“铁人料理”(Iron Chef)这一烹饪比赛类似,“铁人编辑”竞赛者必须在观众面前互相竞争,当场进行视频的实时重混以彰显他们超强的视觉素养。最好的编辑重混视频的速度和打字一样快。


  事实上,混搭的习惯正是借鉴自文字的交流表达。你在一页文章上进行词汇的剪切和粘贴。你会逐字逐句地引用一个专家说过的话。你将一种巧妙的表达方式进行转述。你在一些地方增加了些细节描述。你从一部作品中借鉴文章架构用于自己的创作。你将画面当作词句一样移动。你获得了一种新的视觉化语言。


  过去是一股数据流,它被剪辑和重新编排成新的混搭事物。屏幕则永远面向新的事物,面向未来。


  数字科技也为资深的电影从业人员提供了一种新的语言。一个图像会储存在一个记忆磁盘上而非赛璐璐制作的电影胶片上,由此带来的流动性使得这个图像可以像词汇一样被灵活运用,而非像照片一样被定格。像乔治·卢卡斯这样的好莱坞怪杰早早地就拥抱了数字技术(卢卡斯创立了皮克斯公司),并率先使用一种更为流畅的方式进行电影拍摄。在他的《星球大战》系列电影中,卢卡斯开创了一种新的电影拍摄方法,它与图书、绘画的创作有着更多的相似之处,而与传统电影拍摄手法则相去较远。


  在传统的电影拍摄手法中,影片的拍摄计划依据场景制定,所有场景都会被拍摄(通常不止一次),通过重复大量使用这些场景,最终组合成一部电影。有时,如果可供使用的胶片不能很好地阐述故事,那么导演必须返回影棚,补拍一些镜头。然而,借助数字技术带来的新屏幕流动性,一个电影场景具有更大的可塑性:就像作者笔下的一个段落可以被反复修改。无需再去捕捉场景(就像是照相取景),而是逐步地叠加场景,就像绘画一样。只需向一个大致的动作框架上添加一层层的视觉、听觉细节素材,混合出的效果就可以不断变化,并且可以一直再进行修改。乔治·卢卡斯拍摄的《星球大战》系列电影中的最后一部就是以这种与作者创作类似的方式进行层层效果添加的。他在绿幕房间里拍摄了演员的动作,即“两名绝地武士挥舞长剑碰撞——没有背景”,然后在这个框架上铺垫上一个热闹集市的复杂场景,同时还有一些细小的视觉素材。光剑的效果和其他效果则是后期以数字形式一层一层绘制上去的。以这种方式,逼真的雨水、火焰和烟雾可以一层层地添加到一个粗略的框架上。这一过程的便利简洁就像是卢卡斯在写剧本时可能会写上一句“这是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最终,电影中的每个画面几乎都以这种方式进行过修改。本质上,一部数字电影就是这样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写”出来的。


  2008年上映的电影《极速赛车手》(Speed Racer)是改编自原版动画的真人电影。这部电影虽然不是什么票房佳作,却将这种电影制作手法推进了一大步。电影中层叠出现的郊区场景就是借用一个数据库中的现有视觉素材创建的,利用这些素材分别组成场景的后景、中景,以及前景。粉色的花来源于一张照片;一辆自行车则取自另一个素材库;一个普通的屋顶又是取材于另外的一个素材库。计算机会负责其中最困难的工作,即无论这些素材是多么细小或不完整,甚至发生位移,计算机都要保持它们正确的透视关系和位置关系。这种手法应用的结果就是一部电影完全可以由一百万个已有的图像组合而成。在大多数电影中,这些素材片段是针对相应的项目进行专门手绘的,但就像《极速赛车手》中的情形一样,人们会在各种地方发现越来越多的这种素材,并将它们重混,制作电影的最终剪辑。


  受到图像创作领域伟大的蜂巢思维影响,类似的变化也发生在静态摄影领域。每分钟都有数千个摄影师将他们的最新照片上传到网站和App,比如Instagram,Snapchat,WhatsApp,Flickr和脸谱网。目前至少有1.5万亿张照片被发布出来,几乎涵盖了你能想到的任何一种事物;至少我目前提出的每个找图的请求都能在这些站点里得到满意答复。比如,Flickr单单金门大桥的图片就有不下50万张。金门大桥的每一种可能的拍摄角度、光线条件、拍摄视角都已经有照片拍摄并发布到网上。如果你想在你的视频或电影中使用这座大桥的一个图像,实在没有理由亲自去拍摄一张这座大桥的照片。这一步已经完成了,你只需要轻松地找到它。


  同样的进步也发生在3D模型领域。在SketchUp这个软件生成的3D模型数据库里,你可以找到世界上大多数重要建筑物对应的细节极其详尽的三维虚拟模型。想要纽约的一条街道吗?这里有一个可以用于拍电影的虚拟场景。需要虚拟的金门大桥吗?这里有超级详细的模型,细到可以看见每一个铆钉。借助强大的搜索工具和参数说明工具,世界上任何一座桥梁的高清影像都可以传输到这个通用视觉材料词典,便于反复使用。有了这些现成的“词组”,我们可以利用随手可得的片段或虚拟场景来组合或拼凑一部电影。媒介理论家列夫·曼诺维奇(Len Manovich)将这称为“数据库电影”。这些基础成分图像的数据库为动态影像的创作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语法体系。


  毕竟,这就是作者们的工作方式。我们沉浸在一个由已有词汇构成的有限数据库中,也就是词典里,然后将这些发掘的词汇以前所未见的方式组合成文章,小说和诗歌。创作的乐趣就是重组这些词汇。作者被人强迫发明新的词汇的确少见。即使是最伟大的作者在进行魔法般的创作时,也主要是重混先人已经用过,通常是普遍使用的词汇。我们对词汇所做的这些事情很快将会应用在图像上。


  对于使用这种新电影语言的导演而言,即使是最逼真的场景也是可以逐帧地进行调整、重制和改写。电影拍摄因此得以从摄影术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我们摆脱了那令人苦恼的拍摄方法——用昂贵的电影胶片捕捉记录现实,然后凭借所得到的素材创造你的幻想。这样的现实,或者幻想通过一个个像素累积起来,就好比一位作家用一个个词汇写就一部小说。摄影可以很好地展现世界的原本模样,但这种新兴的屏幕显示方式,就像写作和绘画一样,旨在探索世界可能会变成什么样。


  然而,仅仅能够方便地制作电影是不够的,就像古登堡发明的印刷术(注:古登堡生于1398 年,是欧洲活字印刷术的发明者,由此引发了一次媒介革命。——译者注)让生产图书变得简单,却并没有完全释放文字的魅力。想要实现真正的文字通达还需要一系列的创新和技术,使得普通读者和作者也能以实现文字价值的方式运用文字。例如,引用符号可以简单明了地标示出一个作者的文章中哪些文字是从另一位作者那里借用的。而我们在电影领域还没有类似的标识符号。一旦得到一份有大量文字的文档,你需要一个目录帮你找到相应的内容,当然还需要页码。这些工具是人们在13世纪时发明的。那么在视频领域有对应的工具么?长篇的文字需要一个字母索引,而字母索引是由希腊人发明的,后来为了图书馆图书的管理又得到进一步发展。不久以后,借助人工智能,我们将会有办法索引关联一部电影的全部内容。大约12世纪时发明的脚注,使得我们可以将与主题不太相关的说明信息在文章主体的线性逻辑框架之外进行展示。这一工具对于视频领域也同样有效。另外,文献引用(发明于13世纪)使得学者和怀疑者可以系统化地查找那些影响或阐明文章内容的来源。设想下,如果一个视频有了引用工具会怎样。当然,现在我们有超链接功能,可以将一个文字片段与另一个连接起来,还有标签功能,可以将选定的单词或词组进行分类方便后续归类使用。


  所有这些发明(以及其他更多的发明)使得任何一个识字的人都可以剪切并粘贴各种观点,用自己的想法去注释这些,将它们与相关的观点联系起来,在浩如烟海的作品中检索,快速地浏览主题,重排文本,提炼材料,重混观点,引用专家的观点和喜欢的艺术家作品的片段。所以,除了阅读以外,这些工具也是文字通达的基础。


  如果读写流利意味着一个人可以理解文字并灵活运用,那么新媒介的流利就意味着一个人可以同样轻松地理解动态影像并灵活运用。但到目前为止,用于可视化“阅读”的工具还未能推广到大众层面。例如,为了直观形象地比较最近的银行破产与历史上发生的类似事件,我想引用经典电影《生活多美好》(It’s a Wonderful Life)中的银行挤兑现象以便向你更好的说明,但却无法简便地准确指出那个场景。(我想引用的是哪几个场景以及其中哪个部分呢?)我可以像我刚刚做的那样,提及影片的名字。我可以指出那个场景的具体时间节点(YouTube提供的新功能)。但是我不能把这句话与在线电影中那个准确的“段落”建立连接。我们还不能针对电影的场景建立类似于超链接的连接方式。有了流利的影像语言,我将可以直接引用一部电影中的具体画面,或者一个画面中的具体形象。我可能会是一个对东方服饰感兴趣的历史学家,而我想引用电影《卡萨布兰卡》(Casablanca)中一个角色戴过的土耳其毡帽。我应该能够只引用毡帽本身(不包括它覆盖的头部),即链接到“穿插”在各个场景中的帽子图像,就像我可以很方便地在文本中添加毡帽的图片链接一样。最好,我还能用其他影片中的毡帽片段为电影中的毡帽添加脚注。


  有了成熟的可视化技术,我就可以为一部电影中的任何物体、画面或场景添加脚注,而素材就是其他的物体、画面或电影片段。我就可以搜索一部电影的视觉索引,仔细查看可视化的目录,或者浏览全片的可视化摘要。但是该如何实现这些功能呢?我们如何像浏览一本书一样浏览一部电影呢?


  在印刷技术发明之后,人们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才总结出便于消费者使用的文本阅读工具,但是第一批可视化阅读工具现在已经出现在研究实验室中,处在数字文化的边缘。例如,我们该如何浏览一部正片长度的电影?浏览一部电影的方式之一就是极速快进,将两小时的电影在几分钟内放完。另一种方式则是仿照夸张的电影预告片制成一个简化版。这两种方法都可以将几小时的电影压缩成几分钟。但是否有一种方式,可以将电影的内容转化成能够快速掌握的图像,就像我们看一本书的目录一样?


  学术研究领域已经制造出一些有趣的原型机可以实现视频的总结浏览,但还不能广泛用于所有的电影。一些有着巨量片源可供选择的流行网站(比如黄色网站)已经发明了一种方式,使得用户可以花几秒钟的时间浏览整部电影的内容。当用户点击一个电影的标题时,弹出窗口就会一个接一个地闪现影片中的关键画面,形成一个快速播放的幻灯片,就像是这部电影的手翻书。简化的幻灯片就能以可视化的形式将几小时的电影概括为几秒钟。专业的软件会用于识别一部电影中的关键画面,以便最有效地总结电影内容。


  可视化的窍门在于可检索性,也就是说我们有能力像谷歌搜索网页一样检索所有的电影,并找到某个具体镜头。通过输入关键词,或者说出关键词,比如“自行车和狗”,你就能提取出所有电影中涉及一条狗和一辆自行车的场景。一眨眼工夫,你就能找到《绿野仙踪》(The Wizard of Oz)中高驰小姐用自行车将托托带走的画面。更进一步,你想要谷歌在其他电影中找出与这个画面类似的所有场景。这种功能很快就会实现。


  谷歌的云人工智能正在快速地提升可视化智能水平。不可思议的是,它能够对普通人上传的数十亿张个人快照进行分析,识别并记住所有照片中出现的每个物体。例如,一张照片中,一个男孩在一条泥泞道路上骑摩托车,人工智能将会把照片标记为“男孩在泥泞道路上骑摩托车”。同样,人工智能将一张照片的标题定为“一个炉子上的两张披萨饼”,也准确地表达了照片的内容。而且,谷歌和脸谱网的人工智能都可以检索一张照片,并告诉你里面每个人的名字。


  那么,可以对一张图像进行的处理分析也可以适应于动态的影像,是因为电影仅仅是一连串静态图像的排列。但是识别电影需要更为强大的处理能力,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加入了时间维度(随着镜头的移动,物体是否一直留在那里?)。几年之后,我们将能随意地通过人工智能来搜索视频。彼时,我们开始在动态影像领域探索古登堡式的改革的可能性。斯坦福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的负责人李飞飞就坦言:“我认为图像和视频里的像素数据就是互联网宇宙中的暗物质。我们现在正开始让它的特性显现出来。”


  当动态影像更容易创作,更容易保存,更容易标注,并更容易组合成复杂的故事情节,它们也变得更容易被观众重新操控。这就使得图像获得了与词汇类似的流动性。流动的影像会快速地传递到新的屏幕界面上,时刻准备投向新的媒介,并将影响力渗透到已有的媒介中。就像字母比特数据一样,为了匹配搜索引擎和数据库,图像可以被压缩成链接的形式或进一步扩展。灵活的图像资源鼓励人们像在文本世界中所做的那样,称心地投入影像世界中的创作和消费。


  除了可检索性以外,媒介中正在发生的另一项变革可总结为“可回放性”。在口头交流时代,当有人说话时,你需要仔细地听,因为一旦说完,词句就消失了。在录制技术发明之前,没有备份,就不能通过回放来聆听漏掉的内容。


  几千年前,人类历史上发生了从口头交流到书面交流的巨大转变,这才使得听众(读者)有可能倒带至一个“演讲”的开头重新阅读。


  书籍的变革性特征之一就是它们能够反复地把自己呈现给读者,只要读者提出需求,想要阅读多少次都可以。事实上,能够写出一本被人反复阅读咀嚼的书可以说是一位作者最高的荣誉。而另一方面,作者们会充分利用书籍的这一特征,尽可能写出会被人们反复翻阅的书,为此他们也已经探索出一些方法。他们可能会添加一些只有再次阅读才能领会的情节点,可能会隐藏一些只有再次阅读才能觉察出来的讽刺话语,又或者塞满需要仔细研究和反复阅读才能破解的细节。佛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曾说:“一个人不能读一本书,他只能反复读一本书。”纳博科夫的小说中经常有个难以琢磨的叙述者——比如《微暗的火》(Pale Fire)和《阿达》(Ada),这无疑会鼓励读者在读完一遍后从更为全面的角度再次回顾故事情节。最棒的神秘故事和惊险小说通常会以最后时刻难以预料的情节翻转结尾,但如果再读一遍,就会发现结局在之前已经有了巧妙的暗示。七卷本《哈利·波特》系列就夹杂了很多隐藏线索,需要读者反复阅读以寻求最大的乐趣。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我们屏幕上的媒介与书籍有着很多相同之处。电影就像书籍一样,是由故事驱动,线性发展的。但与书籍不同,电影很少有机会被人反复观看。即使是最流行的大片也只能在剧院里展映一段时间,比如在当地的剧院里播放一个月,然后就很难再次看到了,只有在10年后的深夜电视节目档才可能再见。在录像带发明之前,视听材料都没有重放功能。电视节目也是一样的情况。节目会按照排期表播放。你可以在一个固定的时间段观看某个节目,否则将永远错过。人们不太可能反复观看一部新上映的电影,而只有一部分电视剧在夏季重播时才能再看。即便如此,你还需要调整自己的关注点,在剧目预定播放那天的特定时间段守在电视机前。


  因为电影和电视节目的这种“类口语化”特征,节目在创作时就蕴含了这样一种假设,即它们可能只会被观看一次。这一合乎情理的假设也变成了节目的一大特点,迫使电影故事在第一次播放时向观众传达尽可能多的信息。但这种特点也弱化了节目本身的表达能力,因为有很多内容可以被设计为在观看两三遍后才能被发觉。


  先是VHS格式,后来是DVD格式,然后是TiVo格式,而现在有了流媒体格式,它们使得我们可以十分方便地将屏幕内容向前滚动。如果你想再看一遍某些内容,就可以轻松实现。如果你只想看一个电影或者电视节目中的几个片段,也可以随时做到。这种回放的功能也适用于广告、新闻、纪录片、剪辑片段以及其他任何网上的内容。相比任何其他方面,正是回放功能使得广告成为了一种新的艺术形式。重复观看的功能使得广告摆脱了从前的束缚——在转瞬即逝的节目中间一晃而过。一个广告节目的资料库形成后,使得它们可以像图书一样被品读以及反复品味。而且我们还可以将广告分享给其他人,与他人一起讨论、分析、研究这些广告。


  现在,我们见证视频新闻不可避免地具有了回放功能。电视新闻作为短暂视频流,人们不曾指望记录或者分析它们,仅仅是囫囵吞枣过一遍。现在它们也可以被回放了。当我们回看新闻时,就能比较它们的真实性,它们的动机以及它们的假设。我们可以分享新闻,研究新闻,并混编新闻。由于大众可以反复观看先前的新闻里说过什么,这种形势也转变了政客、专家以及任何在新闻里发表言论的人的态度。


  电影的回放功能成就了那些长达120小时的电影,比如《迷失》(Lost)、《火线》、《太空堡垒卡拉狄加》(Battlestar Galactica),并让观众看得过瘾。这些电影里充斥着太多设计精妙的情节细节,以至于在人们初次观看时不会完全凸显出来,观众不得不返回到某个情节来反复品味。


  当音乐变得可以被录制、被重放,音乐领域也产生了变革。现场音乐意味着体会当下的感觉,并且每场表演都会存在差异。而将音乐倒带至开头,重新聆听一模一样的表演对音乐产生了永久的影响。歌曲的平均长度变短了,而且变得更有韵律,重复更多。


  现在的游戏也有类似回滚功能的相关设定,使得玩家可以重玩一遍、撤销操作,或者拥有额外的生命。玩家可以一遍又一遍地重玩某段游戏经历,每次只做微小的改变,直到掌握这个了水平。在最新的竞速游戏中,玩家可以倒放比赛过程,倒带至先前的任何一个动作节点。所有的主流软件包都有一个“还原”按钮,让你可以还原到先前状态。最好的应用程序更是允许无限次还原,使得你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返回到先前的状态。现存的最为复杂的消费软件(比如Photoshop或者Illustrator)中都具备名为“无损编辑”的功能,这意味着无论你已经执行了多少操作,都可以在任何时候返回到任何一个先前的处理节点,并从那里重新开始编辑。维基百科的伟大之处也正是在于它采用了无损编辑功能,由于一篇文章先前的所有版本都会永久保留,所以任何读者都能及时地撤销已经做出的改动。这种“重做”功能会鼓励创造力。


  在未来,沉浸式环境和虚拟现实也必然会具备返回先前状态的功能。实际上,任何数字产品都将具备撤销和回放功能,就像它们都会具备重混的功能。


  继续发展下去,我们很可能会对任何不具备撤销按钮的体验表现出不耐烦,比如吃一顿饭。我们确实不能重温一顿饭菜的味道,如果可以的话,这必定会改变烹饪行业。


  就可复制性而言,媒介的完美重复功用已经得到充分开发。但就可回放性而言,媒介的完美重复功用还未得到充分利用。随着我们开始用生活日志记录日常活动,捕捉我们的“生活流”,生活中大部分内容将具备回滚功能。典型的事例就是,一天里我会反复查看发件箱和收件箱,以便回顾我先前生活中的一些事件。如果我们预期生活可以倒带,就将会改变我们最初做事情的方式。方便、准确、深入地回顾过往生活的功能可能会改变我们将来的生活方式。


  在不久的将来,只要我们在意,就可以选择尽可能多地记录我们日常的谈话交流。而且这样的过程几乎不花费过多精力,只需我们携带(穿戴)一个设备,并且回放的操作也十分简单。有些人可能会将生活中每件事情都记录下来,以便为他们的记忆提供支撑。关于回放功能的社交规矩也将视情况而定,私人谈话很有可能被列入回放功能禁止使用的范围。但在公共领域发生的事情将越来越多地被记录下来,可以被反复浏览,借助的工具可以是手机摄像头,汽车仪表盘上的网络摄像头,或是路边电线杆上的监控摄像头。按照法律规定,警察在执勤的时候需要通过穿戴设备记录下他们的所有活动。回放警察的执勤日志将会转变公众的观念,也往往能够证明警察执法是否公正。政客名流每天的活动也会被记录下来,让人们可以从多个角度反复审视,这样将会营造出一种新的文化,其中每个人的过去都是可以可查阅的。


  可回放性和可检索性仅仅是动态影像领域正在发生的两个类似古登堡式印刷术的巨大转变。它们和其他的重混要素一起适用于所有的新兴数字媒介,比如虚拟现实、音乐、广播、展示,等等。


  重混——对已有事物的重新排列和再利用,对传统的财产观念和所有权概念产生了巨大的破坏。如果一段旋律是你的财产,就像你的房子一样,那么未经授权或支付相应报酬的话,我对于它的使用权就会受到极大限制。但是正如前面章节说明的,数字比特媒介最显而易见的特点就在于不可触摸以及非竞争性。比特的特点更类似于观点,而非不动产。早在1813年,托马斯·杰斐逊就认识到观点并不能被完全视作财产,或者说即使它们是财产,也与不动产有所区别。他这样写道:“一个人从我这里获得了一个观点,他在接受这个观点指导的同时并没有对我造成损失;就像是借用我的烛火点亮他的蜡烛一样,他收获光亮的同时并没有让我变得暗淡。”如果杰斐逊把他在蒙蒂塞洛的房子给了你,那么你将拥有他的房子,而他就没有了。但是如果他给了你一个想法,你将获得这个想法,而他仍将保留这个想法。这种不同寻常的特性也正是当今知识产权领域不确定性的来源。


  就大部分情况而言,我们的法律系统还停留在农耕时代的准则上,即将财产视为实体。这已经落后于数字时代的发展。我们并不缺乏探索尝试,只是想要在所有权日渐不受重视的领域弄清所有权如何发挥作用,是有难度的。


  一个人如何“拥有”一段旋律?当你给我一段旋律后,你仍然拥有它。还有就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界定?如果一段旋律与另一段1000年前的旋律只有一个音符之差,它还是属于你的么?一个人可以拥有一个音符么?如果你将它的一个副本卖给了我,如何界定一个副本?那么备份又怎么说呢,或者在流媒体中播放呢?这些并不是什么深奥的的理论问题。音乐已经是美国对外出口的一个主要产品,是价值数万亿美元的产业。那么关于非实体的音乐中哪些部分可以被拥有这一难题,以及如何对其进行重混,已经成为我们当今文化的前沿问题以及核心问题。


  关于人们以音乐片段为样本进行重混是否合法的争议始终存在,尤其是在作为样本的歌曲或者借用的歌曲盈利很多的情况下,争议更甚。对于重混或再利用一个新闻媒介的素材来为其他媒介服务是否恰当的争论,也是新型新闻媒介发展的主要限制。关于谷歌能否使用扫描书籍得到的书中片段还存在法律争议,使得谷歌不得不停止了它的“图书扫描”计划。知识产权就是这样一个变化莫测的领域。


  基础技术的运行有其自身的特点,而现行知识产权法律却与这一实际特点不完全相符。例如,美国版权法赋予作品创作者对其作品具有临时的垄断权,以此鼓励他们创作更多作品,但这一垄断特权已经延伸到了创作者死后的70年之久,而在那70年里,他们逝去的身体其实已经无法被任何事情所鼓励了。有些情况下,这种没有任何产出的垄断特权可以长达100年,甚至还在增长,这哪有临时性可言。在一个以网络速度发展的世界里,长达一个世纪的法律闭锁是对创新和创造力的严重损害。这个残余的负担源于我们先前生活的基于物质原子建立的时代。


  全球经济都在远离物质世界,向非实体的比特世界靠拢。同时,它也在远离所有权,向使用权靠拢;也在远离复制价值,向网络价值靠拢;同时奔向一个必定会到来的世界,那里持续不断发生着日益增多的重混。尽管步伐缓慢,相关的法律还是会逐渐跟上。


  那么在一个重混的世界里,新的法律应该支持什么呢?


  对已有材料的利用是一种值得尊重而且必须的实践活动。正如经济学家罗默和亚瑟提醒我们的,重组才是创新和财富的唯一动力源泉。我建议随着这一问题展开思考,“借用者是否将素材做了转化?”这种重混、混搭、取样、挪用、借用的过程,是否对原有素材做了一定的转化,还是仅仅复制了原作?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是否转变了金宝罐头汤(注:金宝罐头汤(Campbell soup),沃霍尔于1962年创作的艺术作品,它由32块帆布构成,每块上都画着金宝罐头汤一种口味的产品。——译者注)?如果是,这个衍生品就并不完全是一个“复制品”,它已经得到了转化、突变、提升、进化。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每一次或许都不同,但是否出现了转变确实是我们应该关心的问题。


  因为转化是“形成”的另一种表述。承认“转化”意味着我们如今创作的作品今后将会,也应该会生成别的事物。没有任何东西能不受影响,不发生改变。我指的是,但凡有价值的创作物,最终将不可避免地以某种形式转化成其他东西。人们当然永远可以获得1997年J·K·罗琳发表的那个版本的《哈利·波特》,但不可避免的是,在未来几十年里会出现1000本根据她的原版图书创作出来的同人小说。发明或作品本身越有魅力,也就越可能被其他人所转化,而且这一过程也越重要。


  在未来的30年里,最重要的文化作品和最有影响力的媒介将是重混现象发生最频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