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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无法忘怀第一次见到杜小双的那一夜。虽然已经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虽然这之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变故,但是,那夜的种种情景,对我而言,仍然历历在目,清晰得恍如昨日。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那年的雨季特别长,那年的杜鹃花开得也特别早。不过是阳历年以后的几天,小院子里的篱笆边,已开遍了杜鹃花。雨点从早到晚淅淅沥沥的打在花瓣上,没把花儿打残了,反而把花瓣染艳了。只是,随着雨季,寒流也跟着而来。我和奶奶,是家里最怕冷的两个人,从年前起,就在屋里生了个炭钵子。奶奶口口声声怀念她在大陆的火盆。在台湾长大的我,可怎么样也闹不明白那火盆的样子:“外面是木头的,里面是铁的,外面是方的,里面是圆的。”我给奶奶下了结论,她永远无法当画家或作家,因为她毫无形容及描绘的天才。我们的火钵是绿色的,像个大缸,里面垫着灰,灰上燃着旺旺的木炭。我常把橘子皮埋在炭灰里,烤得一屋子橘子香。那夜,我们全体都围在火盆边。奶奶在给我打一件蓝白相间的格子毛衣,妈妈帮着绕毛线团。姐姐诗晴和她那位“寸步不离”的未婚夫李谦在下象棋,当然诗晴是从头到尾的赖皮,李谦也从头到尾的装糊涂,左输一盘,右输一盘,已经不知道输了第几盘了。棋虽然输了,却赢得诗晴一脸甜甜蜜蜜的笑。男人就有这种装糊涂的本事,知道如何去“骗”女人。但是,哥哥诗尧不同,诗尧是君子,诗尧是书呆子,诗尧深藏不露,诗尧莫测高深,诗尧心如止水,诗尧不追求女孩子,朱诗尧不是别人,朱诗尧与众不同,朱诗尧就是朱诗尧!现在,我这位哥哥朱诗尧,燃着一支烟,膝上摊着一本刚从美国寄来的“世界民谣选集”,眼睛却直直的看着电视机,那电视的萤光幕上,劳勃韦纳所扮演的“妙贼”又在那儿匪夷所思的偷“世界名画”了。我百无聊赖的用火钳拨着炉火,心烦意躁的说了句:“哥哥,家里有电视机,并不是就非看不可!电视机上设着开关,开关的意思,就是可开可关也!”
诗尧微锁着眉头,喷了一口烟,对我的话根本没听到,妈妈却接了口:“诗卉,别打扰你哥哥,人家干了这一行,不看也不行呢!”
“干了那一行?小偷吗?”我故意找麻烦。
“诗卉这小丫头有心事,”奶奶从老花眼镜上面瞅着我:“她是直肠子,心里搁不了事,八成,今天雨农没有给她写情书!”“奶奶!”我恼火的叫:“你又知道了?”
“哈!我怎么不知道!”奶奶一脸得意兮兮的样子:“一个晚上,冒着雨跑到大门口,去翻三次信箱了!”“人家是去看爸爸有没有信来!”我脸上发热,强词夺理。
“哎哟,”奶奶笑着叫:“世界上的爸爸,就没有这样吃香过!”“妈!”我急了,嚷着说:“你看奶奶尽胡说!”
“诗卉,你糊涂了!”诗晴回过头来:“你在妈妈面前告奶奶的状,难道还要妈去管奶奶吗?”
“反正咱们家,没大没小已经出了名了!”我瞪着诗晴:“等你和李谦结了婚,生下小李谦来,我保管奶奶会和你的小李谦抢糖吃!”“妈!”诗晴红了脸:“你听诗卉说些什么!”
“别叫我,”妈笑着转开头去。“我不管你们的糊涂帐!”
奶奶捧着毛线针,笑弯了腰,毛线团差点滚到火盆里去。诗晴转向了李谦:“李谦,你看到了,我们家里,妈妈宠哥哥,奶奶宠诗卉,我是没人要的!”“所以我要你!”李谦一本正经的说。
这一下,我们可全都大笑起来了,笑得前俯后仰的。奶奶一边笑,一边直用毛线针敲李谦的肩膀,说他“孺子可教”。诗尧终于看完了他的妙贼,关上电视,他慢吞吞的站起身来,慢吞吞的转过身子,慢吞吞的说了句:
“你们在闹些什么?我似乎听到奶奶提到信箱,这信箱吗,我今天上班的时候开过的,对了,有封给诗卉的信,我顺手放在口袋里,忘了拿出来了!”
“哥哥!”我大叫。“还不拿来!”
诗尧慢吞吞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绉绉的信封来,可不是我等了一整天的那封信!雨农从马祖寄来的!我一把抢过来,气呼呼的嚷:“哥哥,别人的信,你干嘛放在你口袋里,你瞧,揉成咸菜干了!”诗尧瞅着我,皱了皱眉,歉然的说:
“我不是有意的,诗卉,只是——心不在焉,希望不会误了你的事,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看到诗尧那一脸的歉意,和他那副郑重的样子,我反而不安了,扭了扭头,我低低说了句:
“也没什么重要性。”“怎么不重要,”奶奶又接了口:“如果真的不重要,诗尧,你以后尽管把她的信藏起来!”
“奶奶!”我喊着,直揉到奶奶怀里去。“你专门跟我作对,你最坏,你最捣蛋,你最………”
“哎哟,哎哟,心珮!”奶奶叫着妈妈的名字:“你不管管你女儿,简直没样子!哎哟,闹得我浑身痒酥酥的,心珮!你还不管!你瞧!你瞧你女儿……”
“你们静一静!”妈妈忽然说:“我听到自耕的声音,大概是他从高雄回来了!”我们顿时间都安静了,果然,大门口传来爸爸的声音,不知在对谁说些什么,接着,是门铃的响声,李谦第一个跑出玄关,到院子里去开大门,我们全站在客厅里,伸着脖子望着。爸爸这次去高雄,足足去了十天,是为他一个老朋友赴丧去的。本来,我们预料,爸爸三天就会回来了,不知道他怎么会耽搁了这么久。而且,连封信、电话、电报都没有。我站在玄关处,引颈翘望,爸爸进来了,李谦手上拿着口小箱子,也进来了,然后,我们大家的视线都被一个瘦瘦的、修长的、浑身黑衣的少女所吸引了。
她站在那儿,一件纯黑的大衣裹着她身子,黑色的围巾绕着她的脖子,大衣上附带的黑色帽子,罩着她的头和脸颊。雨珠闪耀在她的帽檐上和睫毛上。在大门口的灯光底下,我只看到她那里在一团黑色里的面孔,白皙、瘦削。而那对闪烁着的眼睛,带着一抹难解的冷淡,沉默的、忧郁的、不安的环视着我们每一个。“进来吧!”爸爸对那少女说。于是,他们走进了玄关,在爸爸的呵护下,她又轻步的移进了客厅。爸爸的手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爸爸的目光严肃而郑重的掠过奶奶、妈妈、诗尧、诗晴,和我,他静静的说:
“我们家多了一个小妹妹,她的名字叫——杜小双。以后,她永远是我们家的一分子。”
妈妈用疑问的眼光看着爸爸,爸爸迎视着妈妈,镇定而坚决的说:“心珮,原谅我没和你商量,敬之死了,我再也没料到他身后萧条到如此地步,当了一辈子教书匠,带走了满腹才华,留下的是满身债务,和一个女儿——小双。我无法把她留在高雄,敬之的同事们已经凑了不少钱,为敬之付医药费、丧葬费,大家都是穷朋友,尽心而已。我唯一能做到的,是把小双带回来,她自幼丧母,现在,又失去了父亲。我想,我们该给她的,是一个真正的家。”
杜小双站立在灯光下,背脊挺得很直,当爸爸在叙述她那悲惨的身世时,她那半掩在帽檐下的面孔显得相当冷漠,相当孤傲。好像父亲所说的,是一个与她完全无关的人,她只是一个旁听者。一时间,大家都被这个“意外”所镇住了。室内,有一刹那的沉寂。在几分钟前,这客厅里所充满的欢愉的气息已悄然而逝,这黑色的女孩把冬天带了进来,把寒流也带了进来,把那雨雾和阴暗也都带了进来。但是,朱家家传的热情不容许哀愁的侵袭。第一个采取行动的是奶奶,她把毛线针和毛线团都扔在沙发上,立即冲到杜小双的面前,伸出手去,她推开了小双的帽子,大声的说:
“我要看看你的模样儿!”
帽子一卸下去,小双的一头乌黑的长发就披泻了下来,顿时间,我只觉得眼前一亮,她有张好清秀好清秀的脸庞,皮肤白而细致,鼻梁小巧挺直,眉毛如画,而双眸如星。在电视上,我看多了艳丽的女孩子,杜小双给我第一个印象,就与“美艳”无关,而是清雅孤高。本来,人类的审美观念就因人而异,我不知道别人对杜小双的看法如何,而我,我是被她所眩惑了。“哦!”奶奶退后了一步,似乎有些惊讶,她不假思索的说:“好单薄的样儿!”说着,她握住了小双的手,又叫了起来:“怎么小手儿冻得这么冰冰冷的!啊呀,你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接着,奶奶就张开了手臂,不由分说的把小双一把抱进了她的怀里,给了她紧紧的一个拥抱,和热烈的一声允诺:“小双!三个月以内,我包你长得白白胖胖的!”
经过奶奶这样一闹,我们才都回过神来了,妈妈也赶了过去,帮她脱下大衣,诗晴搬了张小椅子在火炉边,强迫她坐下来烤火,李谦忙着搬运她的箱子,我是跑前跑后,忙不迭的对她介绍:“这是奶奶,这是妈妈,这是姐姐诗晴,我是诗卉,这是我未来的姐夫李谦,这是我哥哥……”我一回头,没看到诗尧,我愣了愣,忍不住问:“诗尧呢?”
“他走了!”妈妈说,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别去管他,他累了,让他先睡吧!”我哼了一声“看妙贼的时候,他可不累呵!”我嘴快的说:“等到要见人的时候,就要犯毛病,难道………”
“诗卉!”妈妈打断了我:“我看,让小双和你睡一间屋子吧,你房里反正是上下铺。”妈转向小双:“上下铺睡得惯吗?”
小双点了点头。“你十几岁了?”奶奶问。
“十八。”这是小双进房门后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噢!比诗卉还小两岁呢,真是小妹妹了,”奶奶的眼光不住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又摇头,又咂嘴:“不行!不行!太瘦了!太小了!看样子还不到十六岁呢!”
小双低垂着头,凝视着炉火,默然不语。似乎对自己的胖瘦问题并不关心,事实上,我不觉得她对任何事情关心,她好像永远是个旁观者,而不是个局中人。
“我看,心珮,你安排小双去休息吧,这些天来,也真够她受了!”爸爸说:“今天又坐了一天火车,她才十几岁,别熬出病来才好!”
于是,家里又一阵忙碌,我、妈妈、奶奶、诗晴,忙成一团,给她铺床,给她迭被,给她找枕头床单,又帮她开箱子、挂衣服、拿睡衣、找浴巾………我们忙得团团转,她却始终呆呆的坐在客厅里,等我把一切布置就绪,到客厅去找她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正扬着脸儿,专心的注视着我家客厅里的那架钢琴,好像那钢琴是件很希奇的东西,是她一辈子没见过的东西似的。“你家有钢琴。”她简短的说,这是她来我家说的第二句话。“是的,”我说,高兴她肯开口,就迫不及待的要告诉她许多话了。“是我哥哥的,我家虽然没有钱,但是,爸爸和妈妈总是想尽办法培植我们的兴趣,哥哥呢,尤其不同,他………唉!”我叹了口气,及时咽下了要说的话。“将来你就会懂了。走吧!去洗澡睡觉去!”
她没有多问,也不再开口,只是顺从的站起身来,跟我去浴室。我们的房子还是日式建筑翻修的,榻榻米改成地板,纸门改成墙壁,浴室只有一间,而且很狭小,必须全家轮流用。她洗好澡,我带她进了我的卧室,安排她在下铺上睡好,一面笑着告诉她:“我本来和姐姐睡一间,分睡上下铺,后来姐姐有了男朋友,嫌我在旁边妨碍谈话,总是把我赶到屋子外面去。于是爸爸把屋子翻修了,加了一间卧室给姐姐,让他们好谈情说爱,你瞧,咱们家有多开明!”
小双躺在床上,睁着一对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仿佛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忽然觉得一阵扫兴,她是个冷淡的小怪物,她不会成为朱家的一分子,她浑身没有丝毫的热气!我摇摇头,说了声:“好了,你睡吧!”我溜出房间,走到客厅去,爸爸和妈妈正在里面谈话,我刚好听到爸爸在说:“………这孩子也真奇怪,从她父亲开吊、出殡、下葬,她自始至终就没掉过一滴眼泪,我从没看过如此倔强的女孩子!”“我担心………”妈妈在说:“她是个硬心肠的孩子,你瞧,她对我们连称呼都没有喊一句!”
“得了!”奶奶嚷着说:“十七、八岁的孩子,没爹没娘的,够可怜了,别对人家要求太高吧,她还小着呢!”
那夜,我们没有再谈什么,爸爸太累了,诗尧犯了牛脾气,躲在卧房不出来,李谦走了之后,诗晴也睡了。我还在奶奶房里赖了半晌,才回卧室来睡觉。我蹑手蹑脚的走进房间,看到小双已经阖着眼睛睡着了。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枕头上,显得那张脸特别白,小下巴瘦得尖尖的,看起来一股可怜兮兮的味道。我想到我们家,父母兄妹,祖母孙儿,一团和气。竟从不知世上也有像小双这样的女孩子。一时之间,对她的“冷淡”也忘记了,我悄悄的走过去,把棉被轻轻的拉上来,盖好她露在被外的肩头,我的手无意的触到她的面颊,好冷!我爬上上铺,把我床上的毛毯抽了一床下来,再轻悄的盖在她的棉被上,然后我爬上床去,钻进被窝睡了。
夜半,我忽然惊醒了过来,感到床架子在轻微的颤动,恍惚中,我以为在地震,接着,我就听到一阵隐忍的、颤栗的、遏抑的啜泣声。顿时间,我醒了!我听到小双那阻滞的抽噎,她显然在尽全力克制自己,以至于床架都震动起来。立刻,我不假思索的爬起床来,溜到床下面,我毫不考虑的就钻进了小双的棉被,把她紧拥在我的胸前,我热烈的说:
“小双,你哭吧!你哭吧!你要哭就尽情的哭吧!”
她立刻用她瘦瘦的胳膊抱紧了我,把头紧埋在我胸前痛哭了起来。她的热泪浸透了我的睡衣,她带泪的声音在我胸前哽塞的响着:“你………你们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我无法回答,只是更紧的搂着她,因为我眼里也涌上了泪水。呵,杜小双!我那时就知道,她是多么热情,多么倔强,又多么善良的女孩子!可是,我却不知道,在她未来的道路上,命运还安排了些什么!
2
那夜,我们就这样挤在一张小床上,彼此拥抱着。我记得我一直拍抚着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喃喃劝慰。在家里,我是三兄妹中最小的,再加上奶奶又宠我,自然而然养成一副爱撒娇撒赖的习惯。而这夜,第一次我发现我成了“姐姐”,有个如此柔弱,如此孤独,如此贫乏的小女孩在依赖我,在等着我怜惜和宠爱,我就来不及的想发挥我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女性的本能了。小双一直在哭,只是,她的哭泣逐渐由激动转为平静,由悲痛的抽噎转为低沉的饮泣,然后,疲倦似乎征服了她,她把头紧紧的依偎着我,阖着眼睑,就这样睡着了,睫毛上还闪着泪光。我不敢移动,怕惊醒了她,于是,我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我这一觉睡得好沉,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帘早已被晓色染得透明,屋檐下的雨声淅沥和着客厅里的琴声叮咚。我怀里的小双已经不知去向,而我身上的棉被却盖得十分严密。翻身下床,我一眼看到床边的椅子上,整齐的摺迭着我昨夜胡乱抛在地板上的衣服。一阵奇异的感觉穿透我的神经,还说要“照顾”人呢,第一天就被人“照顾”了。穿衣起床,我才发现我屋里已略有变动,书桌上整齐清爽,一尘不染,书架上那些零乱的书已码好了,连上铺的棉被,都已铺得平平整整。我下意识的耸了耸肩膀,这下好了,有了小双,奶奶不会再骂我把屋子弄得像狗窝了。我四面环视,小双不在屋里。推开房门,我走了出去,客厅里,诗尧正在弹着他常练的那支“柴可夫斯基第一号钢琴协奏曲”。我往客厅走去,想提醒诗尧去电视公司上班时帮我带几张现场节目的入场券,隔壁张妈妈和我提了几十次了。可是,我的脚才跨进客厅,就忙不迭的收了回来,客厅里,一幅奇异的景象震动了我,我隐在门边,呆呆的望着屋里,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是的,琴声在响着,但是,坐在钢琴前面的,不是诗尧,而是小双,她的手指熟练的在琴键上滑动,带出了一连串流动的音符。在钢琴旁边的一张椅子里,诗尧坐在那儿,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小双。小双穿着一件黑色套头毛衣,黑色长裤,披着一头整齐的长发,只在鬓边插了一朵毛线钩的小白花。随着她手指的蠕动,她的头和肩也微微晃动着,于是,那朵小白花也在她鬓边轻颤。昨夜,在灯光下,或者我并没有完全领略小双的气质,如今,在日光下,她那张干干净净、白白细细的脸庞,真像前年戴伯伯从英国带来的细磁塑像。太细致了,太雅洁了,你会怀疑她不是真的。她那纤细修长的手指,那样不假思索的掠过琴键,仿佛琴是活的,是有生命的。一个穷孩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竟会弹一手好钢琴,看样子,我对我这位新朋友——杜小双,还没有开始了解呢!
一曲既终,小双住了手,抬起眼睛来,征询的望着诗尧。诗尧,我那古古怪怪的哥哥,这时,正用一种古古怪怪的神情望着小双,好半晌,他才开了口:
“学了多久的琴?”“不记得了。”小双轻声回答:“似乎是从有记忆就开始。爸爸教了一辈子的音乐,他对我说,他不会有财产留给我,唯一能留给我的,是音乐。所以,自幼我学琴,学得比爸爸任何一个学生用功,也比任何一个学生苦。家里没有钢琴,我要利用爸爸学校的钢琴,缴不起租琴费用,我常常在夜里十二点以后,到大礼堂里去练琴。”
诗尧瞪着她。“那么,你应该练琴练得很熟了?”
“我是下过苦功的。”“好的,”诗尧点点头:“那么,你是考我了?”
小双的面颊上蓦然涌上一片红潮,她的睫毛垂了下去。遮盖了她那对黑黑的眼珠,她用小小的白牙齿咬了咬嘴唇,低语着说:“我听说琴是你的。”“于是,”诗尧用重浊的鼻音说,他的语气是颇不友善的。“你立刻就想试试,像我这样的残废,到底对音乐了解多少!”
小双迅速的抬起头来了,红潮从她的面颊上退去,那面颊就倏然间变得好白好白,她的眼睛毫不畏缩的,大睁着,直视着诗尧,她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你是残废吗?”诗尧的脸涨红了,愤怒明写在他的眼睛里。
“别说你没注意到!”他低吼着说。
我在门边动了一下身子,一阵惊惶的情绪抓住了我,杜小双,她还完全没有进入情况,她还是个陌生人,她根本不了解我这个哥哥!朱诗尧莫测高深,朱诗尧与众不同,朱诗尧不是别人,朱诗尧就是朱诗尧!当他额上的青筋暴露,当他的脸色发红,当他的眼睛冒火,他就从一个静止的死火山变成一个易爆炸的活火山了。我正想挺身而出,给我的新朋友解围,却听到小双用坚定的声音,清清楚楚的说了一句:
“跛脚并不算残废,你难道没见过瞎子、哑巴、侏儒,或白痴吗?”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要命!在我们家,“跛脚”这两个字是天大的忌讳,从奶奶到我,谁也不敢提这两个字,没料到这个瘦瘦小小的杜小双,才走进我们朱家的第二天早上,就这样毫不顾忌的直说了出来。我惊慌之余,还来不及作任何挽救,就听到诗尧狂怒的大叫了起来:
“闭嘴!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骄傲的东西!如果你对于别人的缺憾毫无顾忌,那么,你无父无母、无家可归也就是命中注定的了!”杜小双被打倒了,她直直的坐在钢琴前面,眼睛直勾勾的注视着面前的琴键,嘴唇毫无血色,身子一动也不动。我再按捺不住,直冲了出去,我叫着说:
“哥哥!”同时间,奶奶也闻声而至,她挪动着她那胖胖的身子,像个航空母舰般冲了出来,大叫着说:
“怎么了?怎么了?诗尧,你又犯了什么毛病了?有谁踩了你的尾巴了吗?这样大吼大叫干嘛呀!”
“我吗?”诗尧喊着,眼睛仍然冒着火:“我一清早起来就撞着了鬼!”“呸呸!”奶奶慌忙呸了两声,奶奶是最矛盾的人物,她有最开明的时候,也有最迷信的时候。“大清早胡说些什么?那儿来的鬼?”“我就是!”杜小双站起身来,静静的说。这一下,奶奶的眼珠子瞪得又圆又大,嘴巴也张成了O形。我赶快向前走了几步,一把揽住小双的肩膀,急急的说:
“算了算了,小双,你别跟我哥哥呕气,他就是这样的牛脾气,完全………是给奶奶惯坏了!”
“哎哟,”奶奶喊:“我看你才给我惯坏了呢!”
“我们统统给你惯坏了!”我慌忙接口。
“哈!”奶奶对事情的始末是完全不知道,却最擅长于糊里糊涂的跟人扯不清。“你们这一个个小火爆脾气,看样子还是我闯的祸呢……”“当然啦!”我嚷着:“你生了爸爸,爸爸生了我们,不是你闯的祸,是谁闯的祸呢!”
奶奶绕糊涂了,倚着门槛,她笑着直发愣。我乘机转向诗尧,现在,他的脸色发青了,满脸的懊恼和烦躁,看样子,他是真的动了肝火,我笑着说:
“哥哥,人家杜小双才来我们家一个晚上,好歹你也是个主人,怎么这样不客气呢!”
诗尧还没说话,我身边的杜小双却开了口,她扬着脸儿,静静的看着诗尧,轻声的说:
“我不是客人,不必对我客气。我不懂的,只是一点,人,为什么要逃避很多事实呢?假若有命定的缺陷,不提它难道它就不存在了?是的,我无父无母,我是孤儿,或者是命定的,我不知道,我从不了解上天的意旨,不过,我也不认为孤儿是可耻或可怜的。”她垂下头,声音又轻又柔又脆:“我遇到了你们,我被收容了,是不是?和别的孤儿比起来,我仍然是幸运的。我刚刚提到瞎子哑巴,并不是为了刺伤你,只是想说明,这世界上,还有更不幸的人呢!”说完,她转过了身子,不再对诗尧看任何一眼,就自顾自的走到里面去了。
不知怎的,我是怔住了,站在那儿,我有好一会儿没有动,也没说话。奶奶是越搞越糊涂,也站在那儿发愣。诗尧呢?他僵住了,一时间,他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阴晴不定的。而且,逐渐的,一种沮丧的、狼狈的神情,就浮上了他的眼底眉端,他蹙着眉,出起神来了。在这种情况下,客厅里虽有三个人,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直到妈妈拎着菜篮子从外面买了菜回来,一眼看到这副局面,她惊愕得篮子都差点掉到地板上。“怎么了?”她问:“发生了什么事?诗卉,你今天没课吗?诗尧,你不上班?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一句话提醒了我,今天还要期终考呢!而我头发没梳,脸也没洗,我慌忙叫了一声:
“不得了了,什么都忘了。”就直冲进浴室去盥洗,再也没心情来管杜小双和诗尧的这段公案了。
我下午五点左右,才从学校回到家里。家中静悄悄的,奶奶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打毛衣,一盆旺旺的炉火,燃烧了满屋子的温暖。她身边的针线篮里,白毛线团和蓝毛线团,都绕好了,堆了满满一篮子。我四面望望,就腻到奶奶身边去,在地板上一坐,伸长了腿,把头靠到奶奶腿上,伸手去火盆边烤火,一面问:“人呢?都到那儿去了?小双呢?”
“哎呀,”奶奶叫:“别乱挤乱挨的,当心毛线针扎了你,瞧,一头发雨水,又没打伞,也不穿雨衣,着了凉就好了。可不是,脸冻得像冰块了………”
奶奶一噜苏就没完没了,我打断了她:
“人呢?都到那儿去了?问您话也不说!”
“你爸爸请了十天假,今天总得上班了,诗尧去电视公司,还没回来呢,诗晴下了班就直接去李家了,小双呀,”奶奶的兴致全来了。“那孩子才能干呢,一整天,不知道做了多少事儿,洗洗烫烫,针线活儿,全都会,那像你们姐妹俩,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只会吃,不会做………。”
“她现在到哪里去了?”
“在厨房帮你妈烧饭呢!”
我跳起身子,往厨房就跑,奶奶直着喉咙嚷:
“扯了我的毛线团了,跑什么跑?女孩子也没一点文雅样儿,瞧人家小双,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那儿像你们这样毛手毛脚………”我等不及听奶奶的长篇议论,就一下子冲到了厨房里,妈正在那儿切肉丁子,小双坐在小板凳上,安安静静的剥着玉蜀黍粒,妈妈一边切肉,一边不知在对小双说些什么,看样子说得满开心的,我进门就喊:
“好啊,妈妈,杜小双才来我们家,你就欺侮人家,尽让人家做苦工。”
妈妈回头瞅着我笑。“看样子,你和小双还真有缘,你妈做了一辈子饭,也没听你心疼过。好吧,小双,把你的玉蜀黍交给诗卉去剥,免得说我欺侮你。”“剥就剥!”我端起小双面前的篮子。“小双,我们到屋里去剥,我有话问你!”“怎么的?”妈妈笑骂着:“女孩子就是这样,每天神秘兮兮,刚见面,怎么就有秘密话了?”
我不管妈妈,拉着杜小双,到了卧室里,关上房门,我们在书桌前坐下来,我一面剥玉蜀黍,一面开门见山的说:
“小双,今天早上,你到底和我哥哥怎么吵起来的?我上了一天课,也打了一肚子的哑谜,你好端端的弹钢琴给他听,他为什么说你考他来着?”
小双垂下头去,长发半遮着面庞,好一会儿,她没说话,然后,她抬起眼睛来望着我,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而坦白,她低低的说:“你问我,我就说。从小,我爸爸教我弹钢琴、抄乐谱、学作曲,还学了好几年的小提琴。三年前,爸爸得了癌症,自知不久于人世,他更把他一生所学,完全教给我,他常对我说,小双,你什么都没有,可是,你有才华,有实学,那么,你就不贫穷。爸爸是个教书匠,教了一辈子音乐,有几个人知道他也可以成为名钢琴家或名作曲家?他死得安心吗?我不知道。爸爸对我,却期望很高,因此,我发现你家有钢琴,又有个学音乐的哥哥………”
“你错了,”我打断她。“哥哥学的并不是音乐,在国内,他学的是新闻,大学毕业,他到美国去专攻大众传播,被电视公司看中,高薪聘回来当企划部副理的。音乐,只是他从小喜欢的一种嗜好而已。他说音乐只能用来陶情养性,假如用来谋生,非饿死不可。”
小双愣愣的看着我,半晌才说了句:
“哦!原来他不学音乐,怎么会懂那么多呢!”
“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考他的?”我急着追问。
“也没什么,”小双低叹了一声。“我只是故意弹错了几个音,一般人是听不出来的。”她继续剥着玉蜀黍。“他说我骄傲,也是真的,除了音乐,我没有第二样可骄傲的东西了。而现在,即使音乐………”她咽住了,又低叹了一声。“从此,我不敢再小看任何人了。”
“哥哥是个多方面的奇才。”我忍不住要帮诗尧吹嘘和解释。“音乐、绘画、文学,他都很有研究。可惜小时一场小儿麻痹症,使他跛了一条脚,成为他一生恨事,爸爸妈妈和奶奶,都感到遗憾,难免就特别宠他,因此,把他的脾气弄得又古怪又难缠又暴躁,可是,他的心是很好的。小双,你可别因为早上这一闹,就和他生起气来。将来你跟他处久了,你就会发现他其实是很和气的。”
“和气吗?”小双睁着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我。我立即又在她那白皙的脸庞上,看到昨晚的那种冷漠和孤傲。“我不认为他很和气,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和他再吵,我会对他——敬鬼神而远之。”她站了起来,拿起剥好的玉蜀黍,迳自走往厨房里去了。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忽然间,有股寒意从我背脊上冒了出来,在那一刹那,我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杜小双,这个女孩,会和我们家结下一段恩怨,或者,会带来什么阴暗的影子。因为,她有多么奇怪的个性,热情的时候像火,温柔的时候像水,寒冷的时候像冰!
晚餐前,爸爸回来了。诗尧也回来了,我注意到,他回家后就进了卧房,和小双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彼此不认识似的。直到吃晚饭,他才从卧室出来。诗晴和李谦也一块儿回来了,围着餐桌,我们家一到晚上,总是热热闹闹的。席间,妈妈和奶奶都不住口的夸小双,爸爸却沉吟的看着小双,一直皱着眉在想心事,半天,才突然决心的说了句:
“进补习学校,今年夏天考大学!”
小双一愣,立即抬起头来。
“我不考大学,”她简短的说:“我要找工作。”
“小双!”爸爸喊。“你才十八岁,能找什么工作?如果你爸爸在世,他一定会要你念大学。”
“我爸爸在世,也不会让我念大学。”小双坚决的说:“他常说,大学里教我的,不会比他教我的更多。”
“可是,你爸爸已经死了,不再能教你了,是不是?”爸爸忍耐的说。“是的,”小双垂着眼睑,恭敬而坚定。“朱伯伯,请您让我自己决定我的未来,我明白我在做些什么。你们已经给了我太多,我生来孤苦,不敢多所苛求,命定给我的,我只能默默承受,幸福太多,只怕反遭天忌。”
爸爸呆了,似乎不相信这话是从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嘴里吐出来的,只是愣愣的看着小双。我心中一动,就不自禁的对诗尧望去,诗尧的脸色发白了,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眉头紧锁着,他一个劲儿的伸筷子在汤碗里夹菜。奶奶发觉空气有点沉闷,就不解的嚷了起来:“这有什么了不起,不念大学就不念大学吧!本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我老古董不开明,女孩儿家念书也不过念个幌子吧,有什么用呢?心珮,你还不是大学毕业,学了个什么什么语文………”“东方语文学系!”妈妈笑着说。
“管他什么东方西方南方北方,”奶奶倒水似的说:“我看你和冬瓜西瓜南瓜北瓜还接近得多,女人嘛,持家带孩子最重要,念了书还是会恋爱,恋了爱就要嫁人,嫁了人就要大肚子,孩子一生啊,去你的东方西方南方北方,孩子就是全世界了!”“奶奶!”诗晴笑着嚷,“你怎么这么多噜苏啊!”
“别嫌我噜苏,”奶奶指着她。“赶明儿你还不是会生孩子!去年才大学毕业,明年就要结婚……”
“奶奶!”诗晴喊。“好,好,好,不说,不说。”奶奶笑着转向小双。“小双,我给你撑腰,别念那些厚嘟嘟的洋文书,把好好的一双眼睛念成大近视眼,有什么好?你就跟着奶奶,学学打毛衣啊、做做针线啊……”“我要去找工作,”小双轻声说:“我不能在家闲着。”
“我不信你找得到工作。”爸爸说。
诗尧咳了一声,抬头望了望天花板。“我或者可以去问问电视乐团,他们会需要抄套谱的人。”他轻描淡写的说。小双紧紧的望着他。“不劳费心,”她的声音冷冰冰的:“我自己会找。”
诗尧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整晚,他没有再对她说一句话。
我不能不佩服小双,一星期后,她果然找到了工作,在一家音乐社专教钢琴。我曾建议她干脆利用家里的钢琴,在家收学生,免得大冷天往外跑,她只简单干脆的说:
“学生穿来穿去,会影响了朱家的生活。而且,我不动你哥哥的钢琴。”我闷了。小双一进朱家,就和诗尧闹了个“势不两立”。以后呢?以后会怎样呢?
3
那一段日子,小双的闯入,成为我们家的一件大事,家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受了小双的影响。本来嘛,一个家庭忽然增加了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总要受到若干影响的。何况是像杜小双那样特殊的女孩子!特殊,是的,杜小双不是一言两语可以勾画出来的那种人,她很沉静很安详,常常一整天不说什么,但是,每当她有意见的时候,她也会侃侃而谈。在家里,她努力帮忙家务,没几天,就成为妈妈的左右手,成为奶奶心目里的“淑女典型”,私下里,她是我的闺中腻友,我在她面前没有秘密,连雨农给我的信,我也和她分享。她才十八岁,我不相信她能够体会爱情,可是,当她以欣喜和祝福的眼光望着我的时候,我体会到她深深懂得雨农对我的那份挚情。说真的,那段日子正是我情绪上的低潮,我不能忍受离别,而雨农却在受预备军官训练,要七月才能退伍。我和雨农是同校同学,我念大一的时候他念大三,新生注册的时候他就“钉”上了我,他常对我说,姻缘簿上,三百年前就注上了我们这一笔,所以他在一大群新生里,一眼就“找”到了我。雨农学的是法律,他倒是个律师人才,死的都能被他说成活的。反正爱人的世界里,管他真话假话,甜蜜的话总是动人的。那些日子里,我和雨农一天一封信,逐渐的,我给雨农的信里充满了“杜小双”的名字,而雨农给我的信里,也充满了他在营中新交的一个好友的名字:“卢友文”。
不记得雨农怎样第一次提到卢友文,这名字是渐渐出现的,一次又一次,这名字充塞在每封信里,卢友文是学文学的,他是个写作上的奇才。卢友文今天一个人包办了全连的壁报。卢友文有满脑子希奇古怪的梦想,如果你和他谈话,会谈上一百年也谈不完。卢友文被选为全连最漂亮的预官……
我握着那些信,对小双大惊小怪的说:
“小双,你看这个人是不是发疯了?怎么一个劲儿的卢友文卢友文,现在全世界流行什么homosexuality,他们不要也闹上同性恋了?”小双抿着嘴角,对着我直笑,偏偏第二天,雨农给我的信里说了一句:
“我开始和你的杜小双吃醋了,我计算了一下,上封信里,你提到她的名字达十二次之多,你最好对我老实招来,你是不是在和她闹同性恋?”
这一下,小双大笑了。小双是难得一笑的人,本来嘛,像她这样早年丧母、新近丧父、孤苦无依、寄人篱下的女孩子,要笑也不见得笑得出来。可是,雨农的信却博得她一场好笑,笑完了,她握着我的胳膊说:
“诗卉,我虽然没见过你的左雨农,但是,我知道,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奶奶常说我们家的女孩是不害羞的,说恋爱就恋爱。诗晴和李谦,那时是打得火热,李谦原是诗尧的中学同学,和诗晴倒也算是“青梅竹马”,在诗晴念高中时,李谦常帮她补习英文,反正,这种补习是最容易变质的,一补二补,就把我这个“碍事鬼”赶出了屋子。李谦是政大外文系毕业的,本想拿奖学金出国,谁知念文学的根本别想弄到奖学金,他家只是中等家庭,更谈不上自费出国,再加上诗晴又不想出国,于是,李谦毕业后找工作就颇费周章,最后只能到中学去教英文。直到诗尧从国外回来,进了电视公司,才给李谦找到一样赚外快的好方法:写电视剧本!这,竟成了李谦现在的主要收入。随着连续剧的发达,三家电视公司的竞争,李谦的财源也滚滚而来,竟然小有积蓄,计划明年年初和诗晴结婚了。话扯回来,杜小双走进我们的家庭了。我说过,几乎每个人都受了她的影响。自从第一天早上,她和诗尧吵翻了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个像冤家似的,见了面就躲开,即使都在客厅里,两人也不说话。爸爸和妈妈对这种情况也无可奈何,爸爸只不满的说了句:
“论年龄,诗尧足足比小双大了十岁,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和人家小姑娘呕气,真是越活越小了!”
“不是这么说,”妈妈毕竟有点偏心儿子。“别看诗尧在公司里当上了副理,年龄也不小了。他那骡子脾气,却是从小养成的,已经根深柢固,没办法改了!何况小双年纪虽小,说起话来也很锋利呢!”“还是诗尧不对,人家是客,投奔到我们家来,心先怯了,又是女孩子,天生心眼就小些,诗尧不好好招待人家,还去刺激人家,难怪小双要生气了!”奶奶说。这才堵住了妈妈的嘴。不是我偏小双,我倒觉得奶奶说的才是一句公道话。
可是,家里有两个见面不说话的人,总是相当别扭的。好在,这僵局在有一天晚上,总算是打破了。
那天晚饭之后,大家都在客厅里坐着,奶奶还是在打我那件蓝白格子的毛衣。电视机开着,饭后无事,大家自然而然的看着电视,那正是电视广告界所谓的“黄金时间”,三家电视台都在比赛似的播“连续剧”。小双一向对连续剧的兴趣不大,因为大家都看,她也就跟着看看,忽然间,她纳闷的说:“为什么剧中人说话都要说两次?”
“怎么讲?”诗晴不解的问。
“你瞧,”小双说:“那老太太说:‘这是怎么的啦?怎么的啦?’那姑奶奶就接一句:‘是呀,咱们是得罪谁啦?得罪谁啦?’那老太爷就跟着说:‘真是的,真是的,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那大小姐就说:‘我宁愿不要活了,不要活了!’二小姐又说:‘姐姐,你就认命了吧,认命了吧!’你们瞧,他们每个人都要说两次,这是什么道理?”
她不说,我们也不觉得,她这一说,我们就都听出来了。刚好电视里的一个饰泼妇的女角正在哭着嚷:
“你们把我杀了好了!杀了好了!不杀的就不是人!不杀的就不是人!算你们没种!算你们没种!”
爸爸第一个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回头对小双说:“你不知道吗?这才叫做双声带!”
奶奶和妈妈也都笑了起来,诗尧尤其忍不住要笑。诗晴却瞪着对眼睛,有些不高兴,对小双说:
“你不懂,那个时代的人,讲话就是这样的!”
“胡说八道!”奶奶接了口:“它演的是民国初年,就是我年轻的时代,没听说过讲话要这样讲的!”
妈妈回头望着诗尧,边笑边说:
“诗尧,你们电视公司怎么弄的?别看小双提出的是个小问题,倒也值得研究!”诗尧极力忍住笑,说:
“别问我,我可管不了连续剧的台词,要问,去问编剧!”说着,他用手指着李谦。这一来,别说有多尴尬了,大家都望着李谦,又要笑,又要忍。李谦呢,涨红了脸,直着脖子,瞪着眼珠子,鼓着嘴,也不知是在生气呢,还是在不好意思。小双“哎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慌忙对李谦说:
“我不知道是你编剧的,对不起,”她顿了顿,又说:“不过,即使我知道,我还是会问你!真的,他们干嘛要说两次呢?”李谦可没办法沉默了,他挺了挺胸,一脸的无可奈何,声音里充满牢骚,大声的说:
“我有什么办法?这个连续剧又不是我一个人写的,我们有五个编剧,第一个就写成了双声带,跟下来的只好援例,这问题我早就发现了,提出来讨论的时候,我们那位编剧前辈对我说:‘小老弟,你省省吧!咱们编一集剧本拿多少钱?每一句对白都求干脆了当,你有多少情节来发展?这么单纯的故事,如何去拖它个一年半载!’好吧,他们拖,我也拖,这对白就成了这个样儿了!”李谦直视着小双,又坦白的加了句:“我这集还只有双声带,你还没听过三声带四声带的呢!”
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次,李谦自己也笑了个不亦乐乎。诗晴最没骨头,先前还护着李谦讲话,现在看到李谦笑,她就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时间,满屋子笑成了一团。笑,是一件最具传染性,也最能化解尴尬和别扭的东西。我注意到诗尧一面笑着,一面瞅了小双一眼,小双正好也抬起头来,两人的眼光就碰了个正着。诗尧脸上的笑意立刻就加深了几分,这种情况下,小双可没办法绷脸,她的脸微微一红,接着就噗哧一笑,把头低了下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脸是对着李谦,眼光却对诗尧溜了一转。
“所以我们的电视节目总不能生活化,”她说:“你看,他们演的是民国初年的事,女演员还都画了眼线,涂了眼影膏,病得快死时也照样漂漂亮亮。”
“我们的电视是唯美派!”诗尧说,嘴角却带着股浓厚的、自嘲的意味。“唯美吗?”小双清脆的接口:“我昨晚看到一个综艺节目,有个男演员化装成女的,搽了满脸的胭脂粉,腰上系了一条草裙,扭呀扭的出来跳草裙舞……”
“对了,我也看到了,”奶奶接口:“你说得还太文雅了点,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他那两条大毛腿……”
“哈!”我可忍不住插嘴了:“所以我常说,家里有电视机,并不是一定就要看,开关者也,可开可关也。”“讲起我们的电视节目,”诗尧的脸色忽然沉重了起来。“也实在有很多难言的苦衷,我刚回国的时候,爸,你知道,我有多少抱负、多少计划,可是一接手,才知道困难重重。公司里最看重的是广告客户,什么洗发精、口香糖的老板都是大祖宗,这些祖宗们绝不会去看什么电视乐府,或者自然奇观,他们就喜欢大毛腿,就喜欢草裙舞,就喜欢尖声嗲气的对白。这些广告客户已经够影响进步了,偏偏管得着电视节目的机构又特别多。这个说一句话,那个说一句话,公司全要应付,一会儿男演员的头发太长了,一会儿女演员的裙子太短了,一会儿说暴力武打的节目太多,一会儿又说靡靡之音的歌唱太多……这样弄下来,电视节目是动辄得咎,简直不知何去何从。到现在,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就无法解决:电视,到底是个娱乐工具,还是个教育工具?”
我望着诗尧,我这个哥哥,如此长篇大论的发表谈话的机会还实在不多,难得他今晚有这种兴致!我正想也发表几句“意见”,还没开口,小双已经清清楚楚的说了:
“难道我们不能寓教于乐吗?在高雄的时候,我们家过得清苦,家里没电视,我也不觉得。到了这儿,看到你们天天看电视,我也跟着看,觉得最好的节目,莫过于华德迪斯耐的彩色世界!那是娱乐,也是教育,有最美的画面,有最富人情味的故事。这种节目,才真正是‘唯美派’的节目呢!人家华德迪斯耐做得出来,为什么我们就做不出来?如果有这种节目,我包管广告客户要看,普通观众要看,大人要看,小孩也要看!”“说得好!”诗尧激动的往前迈了两步,连他的“跛脚”都没有去掩饰。“你知道世界上有几个华德迪斯耐?你知道人家为了一个电视片肯花多少制作费?别说我们缺乏一个像华德迪斯耐这样的人才,即使有这样的人才,在制作费的限制下,在各种规定下,在许多忌讳下,恐怕也没办法行得通!”
“我不懂。”小双说。“拍摄一朵花的绽放,要拍摄几十小时,拍一只蝴蝶的蜕变,要拍摄上一两个月,试问,我们有这种魄力吗?我自己在企划部,我所企划的东西,百分之八十被否决,太深了,制作费太高了,没有广告客户提供!我想弄一个新闻人物专访,专门访问最深入的问题,别人所不谈的问题,上面说有揭人隐私之嫌。我想真正拍摄一些有关渔民、盐民、山地居民的介绍,却又要申请入山证,申请批淮,麻烦万状!好吧,我说,作一点类似神仙家庭和太空仙女恋那种纯娱乐性的东西,剧本写了六个月,完全不伦不类!有时,我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一个有幽默感的民族!”
“哎呀!哎呀!”奶奶不耐烦了,伸着懒腰,她大声的说:“诗尧,你怎么有这么多牢骚?”
“奶奶,”小双温柔的叫:“你别打断他,我听得很有兴趣,我从不知道电视界那么复杂!”
“你不知道,”诗尧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刚刚你说李谦写的剧本是双声带,这还是有剧本,现场临时写剧本的事还多着呢!”“哦!”小双的眼珠睁得圆圆的。“那么演员怎么体会他今天演的角色的心情呢?”“所以了!我们的演员都是天才!”
小双默然了,电视里的连续剧也播完了。忽然间,小双又扬起头来:“还有一件事,我百思而不得其解,为什么民国初年的戏剧,幕后配乐居然是欧美目前流行的歌曲?”
“哎!你还提幕后配乐呢!”我那个哥哥这一下可大大激动了起来,他手舞足蹈的说:“这问题我已经提出几百次了,别人不重视,你有什么办法?清装的戏剧,幕后有命运交响曲,演嫦娥奔月,可以配上史特劳斯的圆舞曲。我写了报告,把事情弄严重了,这下改了,上星期演了一幕古装戏,时代是秦朝,配乐总算是国乐了,一支苏武牧羊。”
爸爸轻笑了一声,接口说:
“那还好呢!上次卓文君在酒楼里当炉,墙上出现大字的招贴;既卖花雕,又卖状元红,还有绍兴洒,岂不知花雕、状元红都是绍兴酒的一种,绍兴原名会稽,一直到宋高宗时才改称绍兴,因绍兴是宋高宗的年号。宋朝以前,并没有绍兴这地名。状元这名称起自唐宋年间的科举制度,汉朝的卓文君,会卖起宋朝的酒来了,真是奇哉怪也。还好,墙上没有贴出啤酒、威士忌和白兰地!”
“我们还闹过一个笑话呢!”李谦也不甘寂寞的开了口:“有次在一个大汉奸的办公室里,居然出现了大同铁柜,可见我们的国货,销售‘多广’,只不知道近年来才发达的大同公司,是不是‘电话一来,服务就到’!”
“别少见多怪,”诗尧自嘲的撇撇嘴:“那汉奸一定早有先见之明,知道台湾会出个大同公司!”
那晚,大家就围绕着电视的这个题目,谈论了整个晚上,谈得又愉快又热闹,把我那哥哥和姐夫“赖以维生”的“电视”给骂了个一塌又糊涂,而骂得最厉害的,就是我那专学电视的哥哥!最后,李谦告辞回家了,奶奶早已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的回房睡觉了。妈妈和爸爸也回房了,诗晴明天还要去航空公司上早班,也早早的睡了觉。客厅里只剩下我、小双,和诗尧,电视还没关,一个著名的女歌星正在唱:
“小薇,小薇,天衣无缝。”
小双愕然的问:“这又是什么歌词?小薇是件衣服吗?”
“别傻了,当然是个女孩的名字。”我说。
小双困惑的摇摇头,再仔细的研究那歌词:
“可以用天衣无缝四个字来描写一个人吗?”她问,望着诗尧。“你如果要这样子去研究歌词,恐怕一半以上的流行歌曲都是不通的。”“难道不能写一点好的歌词?”
“谁去写?”“我记得……”小双沉吟的说:“我爸爸生前曾经作了一支曲,他把诗经里的词句改写为白话,写了一支好美好美的歌。我们为什么不学这种办法来做呢?”
诗尧的眼睛深深的盯着她。
“我能听吗?”
小双犹豫了一下,眼光轻轻的掠过了那架钢琴,诗尧走过去,先关掉了那吵闹的电视机,再走到钢琴边,他揭开了琴盖,身子靠在琴上,他疑视着小双,用一种我从没有听过的,那么温柔的声音说:“如果我得罪过你,我的钢琴可没得罪你啊!”
小双低下头去,悄然一笑。我忽然发现,她的微笑是那么清丽,那么动人的。再看我哥哥那份专注的眼神,那份郑重的表情,我就心中怦的一跳,有种又意外又喜悦的情绪抓住了我,我觉得自己留在这室内是多余的了。悄悄的,我移向门口,室内的两个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小双已经在钢琴前坐了下来,她轻轻的弹了几个音符,我无法离开了,那优美的音浪淹没了我。在门边的角落里,我毫无声息的蜷缩在那儿。“这支歌的名字叫‘在水一方’。”小双低语,手指熟练的滑过琴键。“是诗经里的一句。整支歌,是根据诗经‘蒹葭’改写的。”然后,她低低的、柔柔的、慢慢的抚琴而歌: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
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
她唱完了,声音袅袅柔柔,余韵犹存。半晌,她没有动,诗尧也没有动,我躲在那儿,更不敢动。她的背脊挺直,面容严肃。依然是一袭黑衣,依然在发际戴着那朵小白花,她的眼睛清柔如水,面颊白嫩细致。钢琴上有一盏灯,灯光正好射在她发际眼底,给她罩上了另一种神秘的色彩,使她飘飘然、渺渺然,如真如幻。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在水一方”这支歌,那时,我就有个预感,杜小双,她好像就是歌中那个女子,依稀仿佛,似近还远,追之不到,觅之无踪,真要去宛转求之,她却“在水一方”!而且,是很遥远的一方呢!
4
四月间,天气暖和了,雨季已成过去,阳光终日灿烂的照射在小院子里,和窗棂上。五月,天气热了,我已换上了短袖衬衫,而院中的一棵小石榴花,绽开了一树鲜艳的花朵。杜小双是一月初来我家的,到五月中,她已经足足来了四个月了。这四个月间,小双已由一位陌生人变成了我家的一分子,她的存在,就像我和诗晴的存在一样,成为一件理所当然的事。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夏天的来临,小双的变化也是很明显的。首先,她的面颊红润了,刚来台北时的那种不健康的苍白,已被朱家温暖的气氛所赶跑。其次,她的笑容增加了,很少再看到她板着小脸,一副冷淡和倨傲的表情。现在,她总是笑吟吟的,总是闪着满眼睛的光采,抖落着无数青春的喜悦。再有,她胖了,正像奶奶最初对她所许诺的;三个月之内,要她长得白白胖胖的!她并没有真的“白白胖胖”,仅仅是稍稍丰腴了一些,她看起来,就更增加了几分女性的妩媚。小双,每当我静静的注视着她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的体会出中国成语的巧妙,什么叫“我见犹怜”,什么叫“楚楚动人”,什么叫“冰肌玉骨”,什么叫“风姿绰约”。无论如何,我仍然不认为小双有什么夺人的艳丽,她只是与生俱来就有份清雅脱俗的味道。这“味道”二字,却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了。小双在外表上,固然有了许多变化,可是,在个性上,她却依然有她的固执和倔强。就拿她的“工作”来说吧,后来我们才弄清楚,她的工作性质,就是教授一些孩子们弹琴,那家“音乐社”类似一家私人的音乐学校,教钢琴之外,也教吉他、电子琴、喇叭、鼓,和一些中国乐器。教授的地点,在一家乐器店的二楼。他们有间小教室,里面有架蹩脚钢琴。教钢琴这门课,是必须个别教授的,以小双的钢琴和音乐修养,她的学生竟越收越多,工作时间也越来越长。可是,她的薪水却并非计时收费,而是按月拿薪水,每月只有三千元。她常常中午就去上课,教到七、八点钟,晚饭也没吃,累得筋疲力尽的回来。诗尧有次不平的说:
“这根本是剥削劳力,如果你去当家庭教师,很可能教一个孩子就能拿三千元。”“算了,”小双却洒脱的说:“来学琴的很多都是苦孩子,家里买不起琴,又有这份兴趣,只能勉强凑合着学学,音乐社收他们的钱也很少。我不计较这些,许多人从早到晚的做工,还赚不到三千元一月呢!”
“你倒有个优点,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强!”诗尧说。
“人生要处处退一步想,”小双微笑的说:“比上不足,总是比下有余的。”她的话又似无意似有意的“扣”上诗尧的心病,诗尧就默不开腔了。诗尧是与众不同的,诗尧并不那么容易原谅“命运”,他曾私下咬着牙对我说,他是“比下不足,比上有余。”的!老天,他真忘不掉他的跛脚!
看小双奔波来,奔波去,不胜辛劳,诗尧忍不住又开了口:“家里白放着一架钢琴,我弹的时候也不多,你就干脆把学生带回家来吧!”“那怎么行?”小双扬着眉毛说:“家里的生活多么宁静安详,如果学生来了,从早到晚‘多米梭米’的弹‘拜尔、汤姆逊、索那提那’,不把人弄得头发昏才怪!那些学生,并不是一上来就能弹西班牙狂想曲或幻想曲的!”
小双这句话倒是实情,她既然固执于她的工作,大家也就不再干涉她。她的第二项固执是对她薪水的处理,发薪的第一个月,她就把三千元全部交给了妈妈。妈妈大吃一惊,说:
“你这是干嘛?”“我看到诗晴和诗尧也把薪水交给您的,我既成为这家中的一份子,应该按规矩来做吧!”
“什么规矩!”妈嚷着:“诗晴的薪水,只够她添添衣裳、买买胭脂粉,交给我的,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诗尧收入多,负担一下家庭是理所应该的。你一个女孩子家,自己也需要用钱,给了我,你用什么?”
“我吃的喝的都有了,我还要用什么钱呢?”
“嗬!”妈提高了嗓音:“原来你想缴伙食费呀!”
“朱伯母,别这样说,”小双一脸的诚挚和坚决。“我真要缴生活费,三千元又怎么够!你们对我的恩情,又何尝需要我用金钱来补报?我之所以拿出来,只想和诗晴他们一样,成为朱家的一分子,尽点心力而已。”
“既然如此,”妈说:“给我五百元,象征一下,剩下的你自己用,天热了,你也该做做衣裳了,虽然是戴孝,也不必天天穿黑的,蓝色啦、白色啦,绿色啦……都可以穿,女孩子,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好。”
“那么,”小双说:“我留五百元零用好了,交两千五百元给您。”“胡闹!五百元够干嘛?”
“所以我怎能只交五百元给您?”
看她们两个一直扯不清,我不耐烦的喊:
“你们都不要,就给我算了,反正我还在读书,是伸手阶级!”“不害臊!”奶奶嚷:“听我说一句,三千元除以二,一半交给心珮,一半小双留着,别再吵不清了。心珮,你拿着那一千五,等小双有了人家儿,咱们好给她办嫁妆!”
“哼!”我轻哼了一声:“好人情哦,拿人家的钱给人家办嫁妆,说不定啊,还办到自己家来呢!”
奶奶伸手在我面颊上死揪了一把,笑着直摇头:
“诗卉这小丫头越来越坏!雨农又没个妈,你真该有个恶婆婆来管管你!”“我被恶婆婆欺侮,你又有什么好?”我对奶奶做了个鬼脸:“只怕恶婆婆还没碰我一根手指头,我家的恶奶奶就要打上人家的门上去了!”“哎唷,心珮!”奶奶又笑又骂:“你瞧瞧,你也不管管你女儿!生了这么一张利牙利嘴,将来她那个雨农啊,不吃亏才怪呢!”“嗳嗳,”我直咂嘴:“人家还没成为你的孙女婿,就要你来心疼了!”奶奶望着我,又笑又摇头。经我和奶奶这样一闹,小双的薪水也就成了定局,以后,每月都是一半缴库,一半自用。小双似乎还很过意不去,每次下课回来,不是给奶奶带点糖莲子,就是给爸爸带点熏蹄,诗晴爱吃的牛肉干,我爱嗑的五香瓜子儿,妈妈喜欢啃的鸡爪子,她全顾到了,就不知道她那一千五百元怎么如此经用。妈妈和奶奶呢,也没白收她那一千五,妈给她剪了布,奶奶帮忙裁着。四月里,小双就换上了一身新装,白色的长袖衬衫,天蓝色的长裤,套着一件蓝色小背心。明亮的、清爽的颜色,一下子取代了她那一身黑衣。她站在小院子的篱笆前面,掩映在盛开的扶桑花下,阳光直射在她发际眼底,她亭亭玉立,纤细修长,飘逸得像天空的白云,清雅得像初生的嫩竹。那天早上,我注意到,我的哥哥对着院子足足发了一小时的呆。
总之,夏天来临的时候,小双已成为我们家不可或缺的一分子。我不知道妈妈爸爸和奶奶怎么样想,我自己却存下了一份私心,命运既然把小双带到我们家里来,她就应该真正成为我们家的一分子,不是吗?明里暗里,我比谁都注意我那个哥哥。可是,朱诗尧莫测高深,朱诗尧心如止水,朱诗尧是书呆子,朱诗尧与众不同,朱诗尧不是别人,朱诗尧就是朱诗尧,他不追求女孩子!
诗尧真的不追求女孩子吗?五月中,他忽然忙碌起来了。公司采用了他的建议,新辟了一个大型的综艺节目,其中包括歌唱、舞蹈、人物专访、生活趣事,以及世界民歌和风光的介绍。这节目长达一小时半之久,每星期推出一次,诗尧兼了这节目的制作人。这一下,就忙了个不亦乐乎。最初,是收集各种资料,然后,是选拔一个节目主持人。
诗尧第一次对家里提到黄鹂的时候,我并没有怎么注意,只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但是,女孩子为了上电视、演电影,取个艺名,怪一点才能加强别人的印象,这也无可厚非。何况她只是许多参加选拔的准主持人之一,与我可一点关系也没有,原也不值得我去注意。只是,当诗尧经常不回家吃饭晚,当黄鹂的名字被天天提起,当她担任那主持人的呼声越来越高的时候,我觉得这件事有点问题了,而真正让我感到不安的,还是黄鹂来我家玩的那个晚上。
那晚,诗尧已经预先打过电话回家,说要带黄鹂回家来坐坐,我心里就有点儿嘀咕,主持人应该到公司里去主持,怎么主持到制作人家里来了?但是,诗尧在电话里对我说:
“我要你和诗晴、小双大家帮我看看,这个人到底能不能用?”想到我也有暗中“取决”一位电视节目主持人的权利,我就又乐起来了。因而,当黄鹂来的时候,我们全家倒都是挺热情、挺高兴的“待以贵宾”之礼。
不可否认,那黄鹂长得可真漂亮。事实上,用“漂亮”两个字来形容她还不够,她是“艳光四射,华丽照人”的。她的眉毛又黑又浓,眼睛又黑又大,再加上,她经过了细心的“修饰”,就更加引人注目,“唇轻点而朱”,“眉淡扫而翠”,“眼细描而秀”,“颊微染而红”。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她的美都经过了人工,就事论事,现在那个女明星不化妆?化妆也要有美人底子才化得出来。如果一张大嘴巴涂了口红岂不成血盆大口?如果生来是扫把眉,再画它一画,岂不变成芭蕉叶子了?黄鹂是真的很美,不只她的脸,还有她的身材,她穿了件紧身宽袖的鹅黄色缎子衬衫,一件黑色曳地长裙,真是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胖。她坐在那儿,笑吟吟的端着茶杯,微微的翘着个小手指头,真是“明艳万端”。如果我硬要横下心来挑她的错处,我只能说,她虽然很美,却不属于我们朱家这个世界里的人,她令人联想到夜总会与香槟酒,而朱家的世界里,只有艺术与诗歌。
爸爸很客气的问了问她的家庭,她也很客气的答覆了,她带着点儿上海口音,有江南人那种特别有的嗲劲儿。原来她的父亲服务于工商界,还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
奶奶最会倚老卖老,她一瞬也不瞬的直盯着人看,也不管人家会不会不好意思,好在黄鹂并不在乎,我看她已经被人看惯了。半晌,奶奶才冒出一句话来:
“老天爷造人越造越巧了。画里的人儿也没这么漂亮的,真不知道她爹妈怎么生出来的!”
我们都笑起来了,我直说:
“奶奶,你说些什么?”
黄鹂倒大大方方的对奶奶弯了弯腰:
“谢谢朱老太太夸奖,我什么都不懂,还要各位多多指教呢!”李谦坐在黄鹂对面,对她从上到下的看了一个饱。
“黄小姐,我看你也别去当什么主持人了,”他说:“我那部新连续剧里缺个女主角,干脆你来当女主角吧!”
黄鹂眼珠一转,很快的对李谦抛来一个深深的注视,嘴角一弯,就甜甜的笑了笑,露出两排整整齐齐的牙齿,和一对小酒涡。“李先生别说笑话,”她翘了翘嘴唇:“你们连续剧里一定早就定了人了,您不过和我开开玩笑罢了,我这种丑八怪,那里能演连续剧?”“不盖你,”李谦慌忙说,不知道他热心个什么劲。“如果你不信,咱们约一天,和制作人一起吃个晚饭,大家谈谈。”
黄鹂转过头去,望着诗尧笑。
“朱副理,你说呢?李先生是骗我们,是不是?”
“诗尧,你知道的,”李谦急急的说:“我们现在正缺女主角,本来要请某女明星来客串,偏偏她又轧戏轧不过来,我看黄小姐倒很合适。”“李先生,”黄鹂娇娇的说:“我怎么和人家女明星比?你要是有心栽培我吗,给我个小角色试试,不过……”她又转向诗尧,笑得更甜了。“还要朱副理批淮呢!朱副理,你说呢?恐怕主持节目已经够忙了,是不是?”
“当然,最好是又演戏,又主持节目,我并不觉得这之中有什么冲突呀!”诗尧说。
“真的吗?”黄鹂的笑容又抛向了李谦:“朱副理说可以,我就遵命,你可别逗人家玩!”
李谦正要说话,我注意到诗晴悄悄的把手绕到李谦身后,在他背上死命的掐了一把。脸上却不动声色的笑着对黄鹂说:
“黄小姐,你放心,他们都会支持你的,凭你的条件,当电影明星也绰绰有余呢!”
“朱小姐拿我开心呢!”黄鹂接口:“全电视公司的人都知道,朱副理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只是请不出来,要不然,什么节目主持人啊,什么女主角啊,还不都是两位朱小姐的份儿!”我这一听,可真有点“飘飘然”,恨不得马上跑到卧室里去照照镜子,到底自己长得如何“如花似玉”法?想想雨农也常夸我“明眸皓齿”,我总说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现在,听黄鹂这样一说,我可能真有明星之貌也说不定呢!我这里的自我陶醉还没完,爸爸可泼起冷水来了。他安安静静的说了句:“黄小姐谬赞了,她们两个,说是会念点书,还是真话,漂亮吗?那就谈不上了。”
爸爸就会扫人家兴!我暗暗的耸了耸鼻子,还没说话,黄鹂又接了口:“朱伯伯家学渊源,两位小姐当然学问好,大家都说,朱伯伯教子有方,一门俊秀!您看,朱副理是全公司最年轻的副理,两位小姐又才貌双全,”她转向奶奶和妈妈。“朱老太太,朱伯母,您两位好福气哦!”
奶奶乐了,她拍着手,兴高采烈的说:
“这位小姐,不但人长得漂亮,又会说话,真是的,将来不知道那个有福气的男孩子修上你!”
“朱老太太,别说笑话!”黄鹂的脸红了。
我现在有点明白黄鹂的名字为什么叫黄鹂了,原来她和黄鹂鸟儿一样善鸣善叫。不管怎样,那晚上,黄鹂的表现实在不错,她能言善道,落落大方,周旋在每一个人间,把大家都应酬得服服帖帖。只有小双,我记得她一直笑吟吟的躲在唱机旁边,当大家谈论的时候,她就默默的倾听着,一面注意着那迭唱片,每当唱片唱完了,她就换上一张。整晚,她只是微笑、倾听、换唱片,一句嘴也没有插。
最后,黄鹂告辞回家了。等黄鹂一走,大家就热闹了起来,七嘴八舌的讨论她,从她的头发,到她的服装,到她的谈吐,到她的容貌,批评得没个完。诗尧站在屋里,望着大家,神采飞扬的问:“我的眼光不坏吧?她来主持这个节目,成功率已经高达百分之八十。”“失败率也达百分之八十!”
一个声音清清楚楚的说,大家都吃了一惊,看过去,却是整晚没说过话的小双。她依然笑吟吟的,斜倚在唱机边,眼睛望着诗尧。“为什么?”诗尧问:“她不够漂亮吗?”
“很够,太够了。”小双说:“可惜你不主办选美节目。”
“怎么讲?”诗尧盯着她:“一个节目主持人该具备的条件,应该要应对自如,要漂亮,要能言善道,要八面玲珑,要人见人爱……”“为什么?”小双睁着对大大的眼睛。“我觉得,她该具备的是丰富的常识、纯熟的国语、高贵的气质、优美的风度、高深的学问,最要紧的一项,是必须言之有物!黄鹂,选她做交际组组长,很不错。选她饰演漂亮的交际花,也不错,选她当女朋友,可以引人注意,选她当太太………”她笑了。“可以飞黄腾达。选她当你的节目主持人,不够资格!”
“我还是不懂。”诗尧蹙起眉头,显得十分不快。“我觉得,你对她有那种女性直觉的敌意!”
小双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了。她转过身子,关掉唱机,冷冷的说:“那么,我就不说了。”
她转身就向房里走,诗尧一下子拦在她前面。
“慢一点,你说清楚,为什么她不行?给我一个最具体的理由!”小双站住了,她沉吟了一下。
“你那个节目的重心是什么?”
“音乐。”“我放了一晚上的唱片,放些什么?”
“就是我选出的那迭民谣唱片呀!”
“她主持你的节目,竟对你选的唱片丝毫不研究吗?无论如何,她也该有一些兴趣啊!事实上,她不喜欢音乐,或者,她根本不懂音乐,因为她对这些唱片毫不注意。要不然,她就是太急于表现她自己了。你要知道,电视观众对节目内容的注意更胜于主持人的美丑。而访问节目必须针针见血,并不是阿谀谄媚,假若你让她主持访问,只怕所有的话被她一个人讲光了,被访问者还来不及说话呢!老实说,我早看厌了电视上访问明星:‘你越来越漂亮啦,你越来越年轻啦,你是不是有男朋友啦,能不能告诉我们你的另一半是谁呀?’假若你的节目水准,也不过如此,那么,是我多管闲事!假如你真想制作一套有深度有水准的东西,你就必须请一个有深度有水准的人出来!”“很好,”诗尧的脸涨红了,额上的青筋又暴露了出来,呼吸沉重的鼓动着他的鼻翼。他冒火了,他又冒火了。“你聪明,你能干,你懂音乐,告诉我,那儿去找这个有深度有水准的人,你吗?”“别取笑我,”小双挺着背脊,扬着眉毛,眼睛清亮而有神。“我有自知之明,我当然不够格去当你这个主持人,但是我认识一个人,却有足够的资格,假若你能冷静一点,我倒可以向你推荐!”“是谁?你说!”诗尧大声问。
“是你!”小双清清脆脆的说。
室内静了两分钟,然后诗尧仰天大笑了。
“哈哈!你真会开玩笑,你真会讽刺人。不要黄鹂那样的美女,却要一个男人,一个跛腿的、残废的男人!你要我去博取同情票吗?”“哼!”小双轻哼了一声,下巴抬得高高的。“别让我笑话你,朱副理,别让我轻视你,朱副理。艾迪·苏利文又老又丑又是男人,他的节目在美国已风行了十几年!打不破观念上的症结,当什么企划部副理!”
小双说完,头一扬,长发在空中划下一道弧线,掉转身子,她向室内就走。这次,诗尧没有拦阻她,他呆了,他整个人都呆在那儿了。小双走到客厅门口,她又回过头来,用手扶着门框,她脸上的线条放柔和了,眼底,却又浮上她常有的那种冷漠与倨傲,她轻声的再说了几句:
“不过,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以审美的观点来看,黄鹂确实是个美丽的女人,也确实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你的眼光真的不错!假若你能压制下她想上电视的虚荣心,倒很可以娶回来做个贤内助!”她走了,走进屋子里面去了。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客厅门口之后,我们大家仍然静悄悄的站在屋里,连平日爱说爱笑的奶奶,都被噤住了。好一会儿,爸爸才轻呼出一口气来,转头对妈妈说:“这一代的孩子,你还能小看他们吗?一个晚上,领略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女孩子!真是后生可畏呢!”
诗尧仍然站在那儿发愣,显然,小双把他完全弄迷糊了,他脸上逐渐浮起一层迷惘的、嗒然若失的神情。爸爸走过去,用手重重的在他肩上压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就进屋里去了。我迫不及待的冲进浴室,对着镜子默立了三秒钟,然后,我折回到客厅里,站在诗尧面前,我重重的说:
“哥哥,我投小双一票,不,投她一百票,一千票,因为她是真实而不虚伪的!”我回到卧室去给雨农写信,我有太多太多的话要告诉他,最主要的,我要说明,我虽然长得“明眸皓齿”,却并非“如花似玉”,我是个平凡的女孩!写完了信,我回过头去,望着已经朦胧欲睡的小双,我在信上又加了一句:“小双是个不平凡的女孩!”
5
六月中旬,诗尧的综艺节目推出了,他并没有完全采用小双的建议,自己来当节目主持人。但是,他也没有用黄鹂。他找到了一个毕业于中国文化学院的男孩子,那年轻人长得不算漂亮,却很清秀,难得的,是他对音乐的修养和常识的丰富,而且,他很稳重,很沉着,主持节目的时候,他颇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舒服感。私下里,我倒觉得他比诗尧合适。因为,诗尧总给人一个很主观、很自负、很骄傲的印象,没有那男孩子的谦和与恬淡,当我问小双的时候,小双却笑笑说:“你哥哥并不骄傲自负,假若他给你这个印象,那只是因为他要掩饰自己的自卑感!”
有时,我觉得小双的思想好成熟,成熟得超过了她的年龄。她常常随随便便说的一句话,我就要想上好半天,然后,才会发现她话中的真理。或者,是艰苦的环境磨练了她,或者,是上天给与了她超过常人的天赋,反正,我欣赏小双!
诗尧的节目相当成功,获得了一致的好评。那期间,诗尧是忙得昏头转向,每天奔波于录影室、录音室,之外,还要策划节目的内容和访问的对象。连访问稿,他都要亲自撰写。那位黄鹂小姐,虽然没有主持这节目,诗尧却把她郑重的推介给节目部,像小双预料的,黄鹂不会是个久居人下者。果然,她挑起大梁,饰演了新连续剧的女主角。这种情况下,黄鹂是常和诗尧一同出入于电视公司的。我开始听到李谦在拿黄鹂和诗尧来开玩笑了,也开始听到他们一块儿吃消夜的消息。别提我心里有多别扭,我很想给诗尧一点“忠告”,但,诗尧那份牛脾气,如果“话不投机”,准会“弄巧成拙”,我不能不“三思而后行”!就在我“三思”而“未行”的这个期间,雨农受完军训,从马祖回来了!一年相思,乍然相聚,我的喜悦是无穷无尽的。管他什么害羞不害羞,管他什么庄重不庄重,我是又闹又叫又跳又笑。诗晴一直骂我“三八”,奶奶说我“十三点”,妈妈笑我“宝气”,爸爸说我“没涵养”,只有小双,她说我是个“心无城府的、热情的、坦率的好姑娘。”于是,我搂住她的脖子,大叫“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小双也。”小双却又笑嘻嘻的接了句:“知你者,雨农也!”天下还有比小双更灵慧的人吗?天下还有比小双更解人的人吗?我拉着小双的手,把她介绍给雨农:
“瞧瞧,雨农,这就是杜小双,我向你提过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的杜小双,她不是又灵巧又清秀又可爱吗?是不是?雨农?你说是不是?”
雨农深深的打量着小双,笑着。小双也大大方方的回视他。事实上,他们彼此在我和雨农的通信中,都早已了解得很清楚,因此,他们看来并没有陌生的感觉,也没有虚伪的客套。雨农仔细的看过小双之后,回头对我说:
“诗卉,她比你描写的还好!”
我心中一动,慌忙把雨农一直拉扯到客厅外面去,我低声对雨农说:“你可不许移情别恋啊!”
雨农大笑,也不管有人没人,就把我一把抱进了怀里,在我耳边说:“很靠不住,我对她已经一见倾心了。”
“你敢!”我说。“为什么不敢?”他把头凑向我:“让我们来个‘三人行’,不是也很不错吗?”“好啊!”我叫,死命的在他胳膊上扭了一下。“你这个丑样子,配我还马马虎虎,追她吗?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先警告你,免得你转坏心眼!”说着,我又扭了他一下。扭得又重又狠。“哎唷!”雨农居然毫不隐忍,竟尖声怪叫了起来:“怎么才见面,你就想谋杀亲夫!”
奶奶在客厅里笑得咯咯咯的,一面笑,一面大声说:
“你们两个宝贝,还不给我滚进来呢!在外面商量些个什么歪话,我们全听得清清楚楚!诗卉!你这个小丫头真是越来越宝了!进来吧!别让小双听笑话了。”
这一下,尽管我“脸老皮厚”,也弄了个“面红耳赤”,赶忙拉着雨农跑回客厅里。一看,满房间的人都在笑,爸爸是一边笑,一边对我直摇头。小双抿着嘴角儿,笑得红了脸。我急了,一把拉着小双,我悄悄说:“你可别生气哦,我是代你着想,你看他那坏样儿,贼头贼脑,一股心术不正的样子!”
“你自己心术不正,想入非非,”雨农非但不帮我掩饰,反而坍我的台:“怎么说我贼头贼脑?其实,不是我贼头贼脑,是你傻头傻脑!”好哇!他连面子也不给我留一留,我走过去,对着他的脚“跺”了下去,他大叫一声,抱着脚满屋子跳,不但跳,还毫无风度的乱嚷着:“奶奶,怎么一年不见,诗卉成了野蛮人了?又抓又咬的,简直是母老虎投胎!将来我这日子还能过吗?”
奶奶捂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妈妈和爸爸相对摇头,准是在心中暗暗骂我不成体统,诗晴和李谦依偎在一块儿,故意装出文雅样儿来气我。诗尧远远的躲在一边,笑了笑就去弄他的唱片,这人的脑子里准少了一个窍,否则雨农拿小双取笑,他怎么也无动于衷?小双呢?她最大方了,站在妈妈身边,她笑吟吟的、斯斯文文的说:
“朱伯母,您瞧,婚姻准是老天安排好了的,人也是物以类聚,诗卉和雨农,生来就是一对儿!”
奶奶高兴的拍着小双的肩,同意的说:
“可不是,一个粗枝大叶,一个心无城府,两个都是直肠子!咱们家的女孩子,找伴都找对了,现在,就轮到你了,小双!我可告诉你,交男朋友呵,要仔细,先带给奶奶瞧礁,奶奶批准了,你再交!”“奶奶!”小双腼腆的叫了一声。
“不是我倚老卖老,小双,”奶奶自顾自的说着:“你这模样儿,你这心地儿,奶奶可真不放心你嫁到别家去,依我看啊,你最好就做我家的……”
“奶奶!”小双这一下急了,慌忙打断了奶奶。“您老人家乐糊涂了,好端端的扯到我身上来干嘛?”
“奶奶!”我热心的喊:“你说!你要小双做我们家的什么?你说呀!”“诗卉!”小双叫,瞪了我一眼:“你们拿我开心吧!我今晚还要教两个学生,我出去了。”
我一把扯住她。“好没意思,真生气吗?”我说:“从没听说你晚上还要上课的。”“真的,临时加了两个学生,时间排不过来!”
小双认真的说,小脸板得正正经经的,我可不敢和她拉拉扯扯了,怕耽误她的正事。她抱了琴谱,真的出去了,等她走了,我心里就有点别扭,狠狠的瞪着诗尧,我说:
“哥哥,你是有眼无珠呢?还是没心少肺呢?”
“我吗?”诗尧抬起头来,脸上又是那种莫测高深的表情。“我告诉你,诗卉,不关你的事,你最好少操心,我们家这位杜小姐哦,不是一个等闲人物,她是眼高于顶的,你不要白热心,诗卉。你想想看,她心里会有我这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吗?”“问题是,”我说:“那位姓黄的,能言善道、人见人爱的电视红星,心里有没有你这位‘比下不足,比上有余’呢?”
诗尧勃然变色。“诗卉!”他严厉的说:“我想你还没权利来干涉我交朋友!”“啊唷,啊唷,”奶奶连忙打岔:“人家雨农才回来,一家人可得和和气气,你们兄妹要拌嘴,改一天再拌吧!啊?”
我还想讲话,雨农暗中扯了我一下,在我耳边悄悄私语:
“诗卉,好歹给我一点单独的时间,我总不能当着你一大家子人的面前吻你!不过,如果你不在乎,我就……”
“啊呀!”我叫:“不行不行!”
奶奶愕然的回过头来:
“什么事不行不行?”“小两口在商量,”诗晴多嘴的说:“如何摆脱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呢!所以,李谦,我们出去散散步,怎样?”她拉着李谦:“走吧!”“我看啊,”奶奶瞅着他们说:“是你们这小两口想摆脱我们吧?”我拊掌大乐。“对了!对了!就是的,就是的!”
“小妮子毫无良心,”诗晴咬牙说:“好吧,让我今晚跟你耗着,你走到那里,我走到那里!”
“少讨厌了!”诗尧接口:“看人家小双,都知道识趣的躲了出去。诗晴,忘了你赶诗卉出房间的事了?所以,诗卉,把你的未婚夫,带到你房里去吧,没人会笑你的。”他走到我面前,对我轻睐了一下眼睛,又低声加了一句:“讲和了,怎样?”
我忍不住对他笑了,他也对我笑了,不知怎的,我觉得诗尧的眼神里颇有深意,似乎有什么心事要取得我谅解似的。但是,我来不及去弄清楚他的意思了,拉着雨农,我们真的退进了我的小屋里。哦,一年的离别,几许的相思!多多少少急于要诉说的言语,来不及说,来不及笑,来不及注视和绸缪!整晚上,我们不知道怎么会跑出那么多话来,说了又说,笑了又笑,像两个大傻瓜。又重复的和他谈杜小双,他也和我谈他的军中好友卢友文,我们又彼此取笑“同性恋”……然后,我们一下子拥抱在一起,吻着,笑着,流着泪,发着誓,喃喃的说今生今世,天涯海角,我们是不再分开了。接着,我们又谈起雨农的未来,军训受完了,马上面临的是就业问题,他说他要去法院工作,再准备高考,将来再挂牌当律师。我们就谈着,谈着,谈着……根本忘了时间,忘了夜色已深,忘了万籍俱寂,忘了我房里还有另一个房客!直到客厅里响起一阵钢琴声,才惊动了我,我猛的跳了起来,看看窗外,繁星满天,月色朦胧,我惊慌的叫了一声:
“糟了!再谈下去,天要亮了!”
“怎样?”雨农不解的问。
“小双!”我说:“好可怜!她只好在客厅里弹钢琴了!”我推着雨农:“你快走吧!我去叫小双来睡觉!”我往客厅走去。
雨农一把拉住了我。“诗卉!”他叫。我回过头去。他一脸的正经。
“你家需要再加盖一间屋子出来了!”
“胡闹!”我笑着推开他,走到客厅门口,我向里面伸了伸头,立即,我猛的向后一退,差点把雨农撞个大斤斗,我把手指按在唇上,“嘘”了一声,雨农吓得直往后退,瞪着眼睛,悄悄的、一迭连声的问:
“怎么了?怎么了?”“不要进去!”我说,喜悦使我的声音发抖。“他们在里面。”
雨农不知所以的站住了,我悄立在那儿,对客厅里静静的看着。是的,有人在弹琴,只是,我猜错了。弹琴的并不是小双,而是我的哥哥朱诗尧!那是一支很熟悉的曲子,仿佛在那儿听过,只是,我一向没有记钢琴曲的习惯。靠在琴边的是小双,她的身子紧贴着琴,手支在钢琴上面,眼睛亮晶晶的、温柔的、默默的看着诗尧。那琴上的台灯,依然放射着柔和的光线,映在她那对翦水双瞳里。
诗尧弹完了一曲,抬起头来,他看着小双。
“怎样?”他问。小双微笑着,像一个小老师。
“出乎我意料之外,”她说:“没想到你会把谱记下来,我似乎只弹过几次。”“我听过三次,”诗尧说:“第一次是大家批评电视的那个晚上,第二次是五月里,你清晨坐在这儿练琴,第三次是上星期二的晚上,刚好我的节目播出一个月,那晚我回家很晚,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弹了好几遍,我在房里,用笔记下了每一个音符。”“是的,”小双柔声说,“那晚诗卉在给雨农写信,我怕在旁边妨碍她,就坐在这儿弹琴。”
我忽然明白了,这不是一支普通的练习曲,这是那支“在水一方”!一个无心的弹,一个有意的记。这,不是很罗曼蒂克吗?我回头对雨农直眨巴眼睛。
“我已经交给乐团去写套谱,”诗尧继续说:“但是,这是你父亲的曲子,是不是版权所有?”
小双轻叹了一声,睫毛垂了下来。
“你拿去唱吧!能唱红这支歌,爸爸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你如果喜欢,爸爸生前还写了许多小曲,只是没有配歌词,等我那一天有时间的时候,整理出来,一曲一曲的弹给你听!”“你说真的?”诗尧说。“我们何不合作一番,给它填上歌词?”“填歌词那有那么容易!”
“你说过的,我们可以改写古诗词,就像这支‘在水一方’,又典雅,又含蓄,又——宣扬了中国固有文化,总比那些‘我的爱情,好像一把火’来得舒服。”
“你有兴趣做,我奉陪!”小双爽朗的说。
“咱们一言为定?”诗尧问。
“一言为定!”小双说。
诗尧伸出手去,小双含笑的和他握住了手。我站立的地方,只看得到诗尧的背后,我心里可真急,傻瓜!还等什么?机会稍纵即逝,还不晓得利用吗?我急只管我急,我那傻哥哥仍无动静,只是,他也没有放开小双的手,我发现,小双的脸上渐渐泛上一层红色,她的眼睛逐渐变得柔柔的、朦朦胧胧的,像是喝了酒,有点儿醺然薄醉的样子。我踮起脚,伸长脖子,大气也不敢出,只希望诗尧能有一点“特殊表现”。但,他准是中了邪,因为他既不说话也不动。于是,小双轻轻的抽回自己的手,这一抽,才把我哥哥抽出一句话来:
“小双,你觉得我是很难处的人吗?”
要命!笨透了!问的话都是废话!这当儿,只要手一拉,把人家从钢琴那边拉过来,拉到你朱某人的怀里去,岂不就大功告成!我心里骂了几百句,眼睛可没放松小双的表情,她的脸更红了,眼睛更朦胧了,一抹羞涩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我什么时候觉得过?”
“可是,你总是那样盛气凌人啊!”诗尧的声音里竟带着点儿震颤。小双的睫毛完全垂了下去,把那对黑蒙蒙的眼珠完全遮住了。“是吗?”她低语:“我是有什么话说什么话的,我可不会像黄小姐那样八面玲珑,知道别人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黄鹂?”诗尧深抽了一口气:“难道你也和诗卉一样,认为我对黄鹂有什么吗?”“你对黄鹂有没有什么,关我什么事呢?”小双轻哼着说。
“小双!”诗尧重新握住了她的手,声音加重了:“让我告诉你……”我屏住气,竖着耳朵,正想听他那句节骨眼上,最重要的表白,忽然间,我后面紧挨着我,也伸着头在呆看的雨农站立不稳,向前一滑,我的身子就被推得向客厅里直冲了进去,我忍不住“哎哟”叫了一声。我这一叫可叫得真杀风景,小双倏然间跳了起来,往后直退了八丈远,诗尧那句重要的话也来不及出口,回过头来,他恶狠狠的盯着我,那样儿好像我是世界上最可恶的人。我急于要挽救大局,就慌慌张张的、乱七八糟的叫:“哎呀,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继续谈,我和雨农回房间去!你们尽管谈,放心的谈,我包管——再也没有人来打扰……”“诗卉!”小双喊,脸涨得通红,一脸的恼羞成怒。“你瞎吵瞎叫些什么?要把全家人喊醒吗?我们才没话可谈呢?假如你和两农用完了房间,希望可以放我去睡觉了。”
“别……别……别……”我急得口吃起来了,直伸手去拦她。偏偏雨农又没有转过脑筋来,居然一个劲儿的对小双道歉,鞠躬如也的说:“真对不起,小双,害你没睡觉,我这就走了,房间不用了,你请便吧!”小双滑得像一条鱼一般,从我手底一钻,就钻了个无影无踪。我眼见她跑到里面去了,气得拚命对雨农瞪眼睛、跺脚。“你老先生今天是怎么回事?”我恨恨的说:“平常还满机灵的,怎么突然呆得像块大木头?”
雨农睁着眼睛,愣愣的看着我。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诗尧阖起了琴盖,一声不响的站起身来,转身也往屋里走去,我拉住了他,陪了满脸的笑,我急急的说:
“别生气,哥哥,一切包在我身上!只要我知道你的心意,事情就好办了!我就怕你们捉迷藏,明明心里喜欢,表面又要做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来,让人摸不清你的底细,何苦呢?假若我早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个鬼!”我那哥哥也恼羞成怒了,甩开了我的手,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呆了,生平第一次,这样被人碰钉子,这样被人讨厌,我望着雨农,都是他闯的祸,如果没有他那一推……我气得真想把他好好的臭骂一顿。但是,看到他那一副傻呵呵的、莫名其妙的样子,我就又心软了。本来嘛,他站在我后面,看也看不清楚,听也听不清楚,今天才受完训回来,根本对小双和诗尧的事,完全没有进入情况,怎能怪他呢?我叹了口长气。“怎么了?”雨农纳闷的问,有些明白了:“我驴了,是不是?我做了傻事,是不是?”
“噢,没关系!”我笑着说,用手揽住他的脖子。“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是两个骄傲的、自负的、任性的人,但是,再骄傲的人也会恋爱!明天,我会给他们制造机会,明天,一切就会好转了!”是的,明天!我是个聪明的傻瓜!世界上有谁能预料第二天的事情呢?我居然以为自己是命运之神了!明天,天知道“明天”有些什么?
6
我记得,李谦的父亲有一次开玩笑的对爸爸说:
“人家生了儿子,可以娶一个媳妇到家里来,但是,我们的儿子碰到你们家的小姐,那就完了,要找他,到朱家去找!我们李家就没了这个人了。真不知道你们家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以把孩子拴在家里!”
真的,我家就有这种特性,可以把人留在家里,不但自己家的孩子不爱往外跑,连朋友也会带到家里来。李谦自从和诗晴恋爱后,除了工作和睡觉的时间之外,几乎全待在我们家。雨农当然也不例外,受军训以前,我家就是他停留最多的地方,结训归来之后,我这儿更成了他的“驻防之地”。雨农常说:“你们家最年轻的一个人是奶奶!”
我想,这句话就可以说明我家为何如此开明和无拘无束了,有个像大孩子般的“奶奶”,爸爸妈妈也无法端长辈架子,于是,全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可以叫成一团,嚷成一团,甚至闹成一团。不了解的人说我们家“没大没小”,我们自己却深深感到这才是“温暖所在”。
因此,当雨农回来的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就听到雨农的声音在客厅里说话,我是一点儿也不惊奇的。披衣下床,我发现小双已不在屋里了,昨晚那么晚睡,她今天仍然起得早!我想起昨夜那场杀风景的闹剧,心里就浮起一阵好歉疚好遗憾的感觉。但是,我并不担忧,爱情要来的时候,你是挡也挡不住的!如果爱神需要点儿助力,我就是最好的助力。我到浴室去盥洗、梳头。嘴里不由自主的哼着歌儿,我满心都充满了愉快,满身都充满了活力,满脑子都充满了计划;让普天下的青年男女相爱吧!因为爱情是那么甜蜜、那么醉人的东西!我一下子“冲”进客厅,人还没进去,我的声音先进去,我大声嚷着:“雨农!我要和你研究一桩事情!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昨晚闯了祸……”我顿时间咽住了话头,客厅里,小双正静静的、含笑的坐在那儿,除了小双及雨农以外,客厅里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年轻男人!我站着,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那陌生人,很少看到如此干净、如此清爽、如此英挺的男性!他穿着件浅咖啡色的衬衫,深咖啡色的西服裤,敞着领口,没打领带,挺潇洒,挺自在的样子。他的眉毛浓而密,眼睛又黑又深,大双眼皮,挺直的鼻梁,薄嘴唇,略带棱角的下巴……好了!我想,不知道李谦那个连续剧里还缺不缺男主角,什么秦祥林、邓光荣都被比下去了。我正站着发愣,那男人已站起身来,对我温和的微笑着,我初步估计:身高约一八○公分,体重约七十公斤,高、瘦,而结实的典型。“我想,”他开了口,很标准的国语,带点儿磁性的嗓音:“你就是诗卉!”“答对了!”我说:“那么,你一定就是卢友文!”
“也答对了!”他说,爽朗的笑着。
这样一问一答,我和卢友文就都笑了,雨农和小双也都笑了。不知怎的,我觉得有种和谐的、舒畅的气氛在室内流荡,就像窗外那夏日的阳光一般,这天的天气是晴朗的、灿烂的、万里无云的。“卢友文,”我说:“雨农把你乱形容一通,我早想看看你是何方神圣!”“现在你看到了,”卢友文笑嘻嘻的:“并没有三头六臂,是不是?”看不出来,这家伙还挺会说笑话的。我走过去,挨着小双坐下来,小双抿着嘴儿笑,眼睛里闪耀着阳光,面颊上流动着喜悦。她在高兴些什么?为了昨晚吗?我一时转不过脑筋来,卢友文又开了口:“雨农,天下的锺灵秀气,都集中到朱家来了!”
“人家小双可不姓朱!”雨农说。
“反正我在朱家看到的。”卢友文笑得含蓄。
“别卖弄口才,”小双说话了,笑意在她眼里跳跃。“你们要夸诗卉,尽管去夸,别拉扯上我!我就不吃这一套!诗卉,你没看到他们两个,一早上就是一搭一唱的,像在演双簧!”
“瞧,雨农,挨骂了吧?”我说:“不要以为天下女孩子,都像我一样笨嘴笨舌……”
“哎呀,”雨农叫:“你算笨嘴笨舌?那么,天下的男人都惨了,惨透了,惨不忍睹了,惨不堪言了,惨无天日了,惨……”他把“惨”字开头的成语一时讲光了,接不下去了。我瞪着他:“还有些什么成语?都搬出来吧,让我看看你这个草包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
“这就是多话的毛病,”卢友文低声说:“这可不是‘惨遭修理’了?”小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也忍俊不禁,雨农傻傻的瞪着我笑,我就更按捺不住,大笑了起来。一时间,房里充满了笑声,充满了喜悦。这一“笑”,就把我那位哥哥也“笑”出来了。他跛着脚,走进屋里,一看到有生客,他就站住了,卢友文立刻站了起来,我赶紧介绍:
“这是我哥哥,朱诗尧。”
“我是卢友文,”卢友文对诗尧伸出手去,热烈的和诗尧握手。“我常听雨农提到你,对你的一切都很仰慕的。”
诗尧显然有点儿糊涂,他可不知道雨农有这样一位好友,他纳闷的看看卢友文,又看看大家。随着他的视线,我注意到小双悄然的低下头去,脸上笑容也收敛了,好像急于要徊避什么,她无意的用手抚弄着裙褶。诗尧“好不容易”的把眼光从她脸上转开,他对卢友文伸伸手:
“请坐,卢先生在那儿高就?”
讨厌,我心里在暗骂着,一出来就问些官场上的客套话,他那个“副理”再当下去,非把他的“灵性”都磨光不可。卢友文坐了回去,很自然的说:
“我刚刚才退役,我是和雨农一块儿受预官训练的。目前,我还没有找工作,事实上,我也不想找工作。”
“哦?”诗尧愕然的看着他,似乎听到了一句很希奇的话,我们大家也有点出乎意料,就都转头望着他。
“我是学文学的,”卢友文说:“念大学对我来说很不容易,因为我在台湾是个孤儿,我是被我叔叔带到台湾来的。按道理,高中毕业我就该进职业学校,谋一点求生的本领,但是,我疯狂般的爱上了文学,不管有没有能力缴学费,我考上台大外文系,四年大学,我念得相当辛苦。不瞒你们说,”他微笑着,一丝凄凉的意味浮上他的嘴角,他的面容是坦白而生动的,和他刚刚那种幽默与洒脱已判若两人。“四年间,我经常挨冻受饿,经常借债度日,我这一个老爷手表,就起码进过二十次当铺!”小双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卢友文,里面充溢着温柔的同情。“你的叔叔不帮你缴学费吗?”她问。
“叔叔是有心无力,他娶了一个新婶婶,旧婶婶留在大陆没出来。然后接连生了三个孩子,生活已经够苦了,我婶婶和我之间,是没有交通的,她不许我用脸盆洗脸,不许我用茶杯喝茶,高三那年,我就卷铺盖离开了叔叔家。”
“哦!”小双轻声的“哦”了一句,眼里的神色更加温柔了。“那么,你住在哪儿呢?”
“起先,是同学家,东家打打游击,西家打打游击,考上大学以后,我就一直住在台大宿舍。”
“哦!还好你考上了大学!”小双说:“为什么不想找工作,预备出国留学吗?”“出国留学!”卢友文提高了声音,有点激动的嚷,他的脸色是热烈的,眼睛里闪着光采:“为什么一定要出国留学?难道只有国外才有我们要学的东西?不,我不出国,我不要出国,我需要的,是一间可以聊遮风雨的小屋,一支笔,和一迭稿纸,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现在,我毕了业,学了很多文学理论,念了很多文学作品,够了!我剩下的工作,只是去实行,去写!”
“哦,”诗尧好不容易插进嘴来:“原来卢先生是一位作家。”卢友文摇了摇头,他深深的看着诗尧,十分沉着,十分诚恳,十分坦率的说:“我不是一个作家。要称得上‘作家’两个字,谈何容易!或者,我只是一个梦想家。但是,天下有多少大事,都是靠梦想而成就的。我要尽我的能力去写,若干年后,说不定我能成为一个作家,现在,我还没有起步呢!”
“你要写些什么东西呢?”诗尧问:“我有个准妹夫,现在帮电视公司写写电视剧”“噢,电视剧!”卢友文很快的打断了诗尧,他的眼光锐利的直视着他:“朱先生,你真认为我们目前的电视剧,是不朽的文学作品吗?你真认为,若干若干百年以后,会有后世的青年,拿着我们现在的电视剧本,来研究它的文学价值吗?”
我那“年轻有为”的哥哥被打倒了!我那骄傲自负的哥哥被弄糊涂了,他身不由己的摸着沙发,坐了下去,燃起一支烟,他用困惑的眼光看着卢友文,微蹙着眉头,他深思的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怎样的文学作品,才算是不朽的呢?怎样才算有价值的呢?”“一部文学作品,最起码要有深度,有内容,要提得出一些人生的大问题,要反应一个时代的背景,要有血、有肉、有骨头!”我的哥哥是更困惑了,他喷出一口烟,说:
“你能举一点实在的例子吗?你认为,现在我们的作家里,那一个是有份量的?”“严格说起来,”卢友文近乎沉痛的说:“我们没有作家!五四时代,我们还有一两个勉强算数的作家,例如郁达夫、徐志摩等,五四以后,我们就根本没有作家了。”他沉吟了一下,又说:“这样说或者很不公平,但,并不是出过书、写了字就能算作家,我们现在的一些作家,写些不易取信的故事,无病呻吟一番,不是爱得要命,就是恨得要死,这种东西,怎能藏诸名山,流传百世呢?”
“那么,”诗尧盯着他:“你心目里不朽的作品是怎样的?没有爱与恨的吗?你不认为爱与恨是人类的本能吗?”
“我完全承认爱与恨是人类的本能,”卢友文郑重的说:“我反对的是无病呻吟,不值得爱而爱,不值得恨而恨,为制造故事而制造高潮,男主角撞车,女主角跳楼……”他摇头叹息。“太落伍了,太陈旧了。不朽的文学作品并非要写一个伟大的时代,最起码要描写一些活生生的人。举例说,一些小人物,一些像小丑般的小人物,他们的存在不受注意,他们的喜乐悲欢却更加动人,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常取材于此,卓别林的喜剧可以让人掉泪……这,就是我所谓的深度。”
诗尧深深的望着卢友文,拚命的抽着香烟,他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有怀疑,有惊讶,有困惑,还有更多的折服!要收服我那个哥哥是不容易的,但是,我看出,他对卢友文是相当服气了。岂止是诗尧,我和雨农也听得呆呆的,小双呢?她更是满面惊佩,用手托着下巴,她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卢友文的脸。在这一刹那间,我明白雨农为何对卢友文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确实是个有内涵的青年,绝非时下一些花花公子可比。他的眼光镇定的扫了满屋子一眼,端起茶杯,他喝了一口茶,那茶杯里的水已快干了。小双慌忙跳起身来,拿过热水瓶,她注满了卢友文的杯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双对客人如此殷勤。卢友文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了句谢谢,他脸上依然是严肃的表情,他还没有从他自己那篇谈话中回复过来。“在台湾,我们所谓的作家太多了,”他放下茶杯,继续说:“可惜的,是仍然逃不开郎才女貌那一套。于是,你会发现大部份的作品是痴人说梦,与现实生活完全脱节,毫无取信的能力。近代作家中,只有张爱玲的作品比较成熟,但是也不够深刻。我不学文学,倒也罢了,既然学了文学,又有这份狂热,我发誓要写一点像样的东西出来,写一点真正能代表中国的文学作品出来,不要让外国人,认为中国只有一部红楼梦和一部金瓶梅!”
“卢友文,”雨农深吸一口气,钦佩的说:“你做得到,你一定做得到,以你的才华,以你对文学的修养,你绝对可以写出一些轰轰烈烈的作品来。我就不服气,为什么小日本都可以拿诺贝尔文学奖,而我们中国,居然没有人问鼎!”“这是我们的悲哀,”卢友文说:“难道我们就出不了一个川端康成?我不信!真不信!事在人为,只怕不做。你们不要笑我不知天高地厚,我要说一句自不量力的话,诺贝尔文学奖,又有什么了不起?只要下定决心,好好努力做一番,那怕它不手到擒来!”卢友文这几句话,说得真豪放,真漂亮,真洒脱!再加上他那放着光采的眼睛,神采飞扬的脸庞,他一下子就收服了我们每一个人,使我们全体振奋了起来,我可不知道诺贝尔文学奖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好像已经看到那座诺贝尔文学奖,金光灿烂的放在我们屋子里,那奖牌下面,镌着闪烁的金字:“一九七×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国的卢友文。”
小双不由自主的向前走了两步,坐到卢友文对面的椅子里,她直视着他,热烈的说:
“为什么你要说‘不自量力’这四个字呢?既然是‘事在人为’,还有什么‘不自量力’?但是,卢友文,你说你要不工作,专心从事写作,那么,生活怎么办呢?即使是茅屋一间,也要有这一间呀,何况,你还要吃呀喝呀,买稿纸买钢笔呀!”卢友文凝视着小双。“你过过苦日子吗?小双?”他问。
“我……我想,”小双嗫嚅的说:“在到朱家之前,我一直过得很苦。”“那么,你该知道,人类的基本欲望,是很简单的,别想吃山珍海味,别想穿绫罗绸缎,一百元就可租一间小阁楼。人,必须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为人上人!何况,我自幼与贫穷为伍,早已炼成金刚不坏之身了!小双,别为我的生活担心,我会熬过去的,只要我有作品写出来,生活上苦一点又算什么,精神上快乐就够了!你看,我像一个多愁善感,或者很忧郁的人吗?”小双眩惑的注视着他。
“不,你看来开朗而快乐。”
“你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持我?”
小双摇摇头。“信心!”卢友文有力的说:“信心!这两个字里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了,造成的奇迹也太多太多了,这两个字使回教徒一步一拜的到麦加朝圣。这两个字使基督徒甘心情愿的饱狮子,钉十字架。这两个字使印度人赤脚踩过燃烧的烈火。这两个字让许多绝症病患不治而愈。这两个字——也使卢友文开朗快乐的去写作!”“梵谷。”我的哥哥轻声自语。
“你说什么?”小双问诗尧。
“他像梵谷,梵谷固执于画工,他固执于写作。”
“不,我不是梵谷,”卢友文扬着眉毛说:“梵谷有严重的忧郁症,我没有。梵谷精神不正常,我正常。梵谷的世界里充满了挣扎和幻觉,我也没有。你既然提到梵谷,你念过‘生之欲’那本书吗?”诗尧一怔,他又被打败了,他看来有些尴尬和狼狈。
“我没有,那是一本什么书?”
“就是梵谷传,”卢友文轻松的说:“那是一本好书,很值得一读的好书。如果你看过‘生之欲’,你就知道我绝不是梵谷。”“再有,”我笑着插嘴说:“梵谷很丑,你却很漂亮。”
卢友文笑了,他对我摇摇头。
“你又错了,”他说,“梵谷不丑,梵谷很漂亮,一个画得出那么杰出的作品的艺术家,怎么可能丑?在我眼光里,他不但漂亮,而且非常漂亮!”
“谁非常漂亮?给奶奶看看,鉴定一下。”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奶奶已经笑嘻嘻的走进屋里,一眼看到卢友文,她“哎唷”一声站住了,把老花眼镜扶了扶,她对卢友文深深的打量了一番。“果然不错,果然不错,”她一迭连声的说:“诗尧,你的节目又要换主持人呀?他和那黄鹂,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呢!”“奶奶,”我慌忙喊:“你乱七八糟的,说些什么呀?这是卢友文,是雨农的好朋友,不是哥哥的节目主持人,你别混扯!人家也不认识黄鹂。”
“是吗?”奶奶再看看卢友文,笑嘻嘻的说:“不要紧,不要紧,不认识也没关系,我给他们作媒,管保……”
“奶奶!”这回,是小双在叫,她那小小的眉头蹙了起来,腮帮子也鼓了起来,好像这句话侮辱了谁似的。“您怎么回事嘛?两个世界里的人,您怎么把他们扯到一堆里去?什么都没闹清楚,您就瞎热心!”
“哦!”奶奶这才觉得此君有些不平凡之处了,她第三度打量着卢友文:“挺面熟的,对了!”奶奶拊掌大乐:“长得有点像柯俊雄!这么多男明星里,我就觉得柯俊雄顶漂亮!”她望着友文:“你演电影啊?”“奶奶!”小双重重的、有些生气的说:“人家不演电影,也不演电视,人家是位作家!”
“哦!”奶奶依然望着卢友文:“写电视剧本啊?”
“奶奶,”我笑着说;“不要因为我们家有了两个吃电视饭的,你就以为全世界的人,都靠电视维生了。”
奶奶有点讪讪的笑着,卢友文倒大大方方的对奶奶点了点头,笑着说:“雨农早告诉我了,您就是那位‘天下最年轻的祖母’,有最年轻的心,和最开明的思想。”
“噢,”奶奶眉开眼笑。“雨农说得这么好听,也不枉我把诗卉给他了!”“哎唷,”我喊:“我又不是礼物,原来谁说得好听,你就把我给谁呀!”“你才不知道呢,你爷爷就因为说得好听,我妈就把我给他了,结婚的时候,我们一共只见过三次面呢!所以呀,说得好听也很重要呢!”奶奶一眼看到坐在那儿发愣的诗尧,就又接口说:“诗尧这孩子就老实,假若嘴巴甜一点啊……”
“奶奶,别谈我!”诗尧站了起来,一脸的郁闷。
“瞧!马上给人钉子碰!”奶奶说。“这孩子,是刺猬转世的,浑身有三万六千根刺!”
我们大家都笑了。诗尧悄悄的转眼去看小双,而小双呢?她完全浑然不觉,因为,她正在望着卢友文,眼底是一片温柔。卢友文呢?他也看着小双。他在微笑,一种含蓄的、若有所思的微笑。于是,小双也微笑了起来,笑得甜蜜,笑得温存,笑得细腻……诗尧猛的转过身子,向屋里冲去,他走得那样急,以至于他的手碰翻了桌上的茶杯,洒了一桌子的水。我喊了一声,他没有理,迳自向屋里走去。我注意到,他那天的脚步,似乎跛得特别厉害。
我心里涌上一阵难言的情绪,既苦涩,又酸楚。仅仅一个早上,仅仅隔了一夜,我那可怜的哥哥,已经失去了他几乎到手的幸福!我再望向小双和卢友文,他们仍然在相对微笑,一对年轻人,一对出色的年轻人,像一对金童玉女,命运是不是有更好的安排呢?我迷糊了,我困惑了。
7
那天中午,卢友文是在我们家吃的午餐,在餐桌上,他表现了极好的风度,和极文雅的谈话。不再像餐前那样激动。当他知道爸爸在中央研究院服务,学的又是中国历史之后,他就向爸爸请教了许多有关历史的问题,使爸爸难得的也“演讲了一番”,平常,在我们这群多话的“老母鸡”“中母鸡”“小母鸡”之中,家里的男性就一向比较沉默。人,一定有潜在的“表现欲”,我记得爸爸发表了一篇谈话之后,就颇为洋洋自得而心情愉快,餐后,爸爸还对整个人类的历史作了一番结论:“总之,人类的历史就在不断的重演,因为,历史是‘人’创造的,‘人’却永远有‘人’的共同弱点。要避免历史上的悲剧,只有从过去的经验中找出问题的症结,以免重蹈覆辙。”卢友文听得津津有味,他对爸爸显然是极端崇拜而尊敬的。诗尧整餐饭没说过一句话,饭没吃完,他就先走了,电视公司里等着要录下星期的节目。临走的时候,他回头对小双深深的看了一眼,小双也回覆了他一个注视,我不知道他们的“目语”中交换了些什么,但是,诗尧的脸色不像饭前那样难看了。然后,小双要去音乐社教琴,卢友文也跟着跳了起来,说:“正好,我也该告辞了,小双,我送你去音乐社,怎样?”
小双有些犹豫,她的眼中掠过一抹淡淡的不安,迟疑的说:“你住在那儿?我们不会同路吧?我要去搭五路公共汽车。”“没关系,”卢友文爽朗的说:“我反正没事,闲着也是闲着,送你去音乐社,我就逛逛街,四面看看。今天,认识了这么多好朋友,吃了一餐我几年都没吃到的好饭,谈了许多话,我已经收获良多了。”
“将来,”雨农说:“这些都是你的写作资料。当你写书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提我一笔。我虽然当不成主角,最起码可以当个配角吧?”“为什么你当不成主角?”卢友文正色的说:“在人生的舞台上,每个‘自我’都是主角!”
他似乎讲了一句很有哲理,而且颇为深奥的话,我一时间就愣愣的坐在那儿,慢慢的咀嚼着这句话,越想还越有道理。就在我思索的当儿,卢友文和小双什么时候一起出的门,我都不知道。直到妈妈说了句:
“这孩子挺讨人喜欢的!我如果有第三个女儿哦,准要他当我的女婿儿!”我猛然间醒悟过来了,心中就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立即说:“别讲这种话,小双等于是你的第三个女儿,卢友文再好,应该好不过另外一个人去!”
妈妈对我深深的看了一眼,我们母女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雨农暗中扯了扯我的衣服,示意我跟他离开,奶奶年纪大了,眼睛偏偏来得尖,马上说:
“去吧!去吧!别拉拉扯扯了!”
“奶奶最讨厌!”我笑着抛下了一句,却依然“脸老皮厚”的和雨农躲进了房间里。
一关上房门,我就开始清算雨农:
“雨农,你现在把个卢友文弄到我们家来,算是什么意思?”“奇怪了!”雨农说:“我的好朋友,介绍给你们认识,这又有什么希奇?难道人与人间,不就是这样彼此认识,交游才能广阔吗?”“我不是说你不该带卢友文来,”我烦躁的说:“只是,你带的时间不大对,你难道不能晚一两个月,等我们家‘大局已定’的时候,再带他来呀?”
“大局已定?”雨农傻傻的望着我:“什么大局已定?你打什么哑谜?”“好了!你少对我装傻!”我重重的跺了一下脚:“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个卢友文一进我们家门,就对小双发动了攻势,我老实告诉你,我不喜欢这件事儿!男孩子一见到女孩子就追,毫无涵养!”“哎哎哎,”雨农怪声乱叫:“别指着和尚骂贼秃好不好?我如果当初不是一见到你就猛追,怎么会把你追到手呢!男孩子发现了喜欢的女孩子,就得当机立断,分秒必争!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你不追,给别人追跑了,你就只好望人兴叹了!”“别贫嘴!”我说:“雨农!你听我,我们必须好好研究一下这件事……”“别研究了!”雨农打断了我,拉着我的手,他望着我的眼睛,正色说:“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完全明白,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卢友文并不是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男人,你承认吗?”“承认。”我勉强的说。
“那么,他如果追小双,也不见得配不上小双,是不是?”
我不以为然的耸耸肩膀。
“好了,你的小心眼里,当然偏你的哥哥,我和你说,你也不会服气。我告诉你吧,卢友文在大学里就是出了名的人,文有文才,人有人才,大学念了四年,难道就没有女孩子喜欢他?怎么他到现在还没女朋友?说真的,他对女孩子挑剔得才厉害呢!我和他当了一年的朋友,在军营里面,大家闲来无事,就是谈女孩子,他常说:‘做官“不”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这就是他的思想,他不慕富贵,不想做官,但是,对娶太太,却看得比什么都严重,他说,大学四年,没有一个女孩子让他看得入眼。所以,诗卉,你先别着急,我根本不认为卢友文会对小双一见倾心,他送她去音乐社,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他向来就想到什么做什么,并非是有计划用心机的那种人。”“那……”我扬扬眉毛,“那就好了!”
“你也别说‘那就好了!’”雨农又接口:“男女间的事,咱们谁也说不定,就像奶奶说的,姻缘是前辈子注定的,月下老人系就了红线,谁也逃不掉……”
“你又搬出奶奶的老古董来干嘛?”
“我只是要让你明白一件事,”雨农着重的说:“小双有她自己的看法,有她自己的命运,不是你或我可以操纵的。我说卢友文不见得会喜欢小双,但是他也可能喜欢小双,而小双呢?她会不会喜欢卢友文,我们也无从知道。我奉劝你,对小双这件事,完全不要过问,让它自然发展,好不好?”
“说来说去,”我懊恼的说:“你还是帮着卢友文!我告诉你,”我大声说:“卢友文就不可以喜欢小双,否则,我的哥哥就要失恋了!”“这又奇怪了,”雨农说:“如果你哥哥喜欢小双,他已经比卢友文多了七个多月的时间,这些时间里,他在干什么?冬眠吗?”“雨农!”我生气的喊:“你就是偏心卢友文!”
“我才不偏心呢!”雨农轻松的靠在椅子里。“我只是比你冷静,比你公平,比你看得清楚,我甚至认为,诗尧根本就没有爱上小双!小双也没有爱上诗尧!”
“你怎么知道?”“你想,有个你所爱的女孩子,和你朝夕相处了半年多,你怎么可能至今不发动攻势?人又不是木头,又不是石头,所以,他根本就不爱小双!小双呢?如果心里真有诗尧,她也不会对别的男孩子注意。不管怎样,诗卉,你来操心这件事,才是傻气呢!一句话: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有些糊涂了,雨农所说的话,多少也有一些道理。想想诗尧和小双之间,一上来两人就闹了个不说话,接着,诗尧又弄了个花蝴蝶似的黄鹂,至今还绯闻不断!到底他对小双是怎么样?我也不能只凭昨晚的一丝印象,就骤下结论。男人有时也很贪心的,女朋友多多益善,未始不可能!我那个“不交女朋友”的哥哥说不定忽然开了窍,在外面弄个黄鹂,在家里弄个小双,左右逢源,不亦乐乎!想着想着,我就生了气,一拍桌子,我叫着说:
“不可以!没良心!”雨农一把抓住我的手,笑着说:
“傻丫头,谁没良心呀?”
“还不是你们男人没良心!”我咂着嘴说。
“哦哦,”雨农瞪大了眼睛。“什么逻辑,什么中心思想嘛!女人,你永远别想去了解她们!”
我忍不住笑了。不过,心里仍然怪别扭的,一整天,我就记挂着,我非要找到诗尧,和他谈个一清二楚才好。但是,那天诗尧在电视公司录影录到深更半夜,我根本没见着他。小双呢?又由于晚上我和雨农去看了场晚场电影,回来时小双已经睡着了,就也没机会谈什么。第二天早上,小双并没提起卢友文。雨农十点多钟来了,就和我一直研究他的工作问题,他已接受地方法院的聘请,八月一日就要去上班。然后,我又和雨农去他家看他爸爸,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才回家。回到家里,诗晴、李谦、诗尧都在家,小双却还没有回来。
晚饭摆在桌上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抢着接起电话,是小双,她第一句话就说:“诗卉,让家里别等我吃晚饭,我不回家吃饭了!”说完,她似乎急着想收线。“等一等!”我喊:“你给我说清楚,小双,你在忙些什么?”
“我有一点事……”“别敷衍我!”我说:“你趁早给我从实招来,否则晚上我跟你没了没休!”“好吧,你别嚷嚷,”小双压低声音说:“卢友文来音乐社接我,我们在外面吃饭了,晚上,我可能回来晚一点……总之,我回来再和你谈!”“喂喂!等一等……”我叫着,小双却“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我回过头来望着大家,我想,我的脸色一定不大好看:“小双不回来吃晚饭了!”我说,坐上了餐桌,全桌没有一个人多问什么,我看看诗尧,他低着头,研究着面前的那一双筷子,似乎想找出那一支筷子长,那一支筷子短似的。
饭后,诗尧不像往常那样,和大家一块儿在客厅里谈谈、说说、看看电视。他说他还有工作,就退回了他的房间。我坐在那儿,眼睛瞪着电视机,情绪却相当低落,电视上到底在演些什么,我是一点也不知道。过了半晌,我再也按捺不住,就重重的拍了一下沙发扶手,对李谦说:
“李谦,你告诉我,”我的声音一定很严厉,因为李谦吓得脸上都变了色,全家人都愕然的瞪着我。“哥哥是不是和那个黄鹂很要好,你说!”李谦呼出一口长气来。
“三小姐,”他说:“你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我有什么把柄被你抓住了呢!”诗晴立刻用怀疑的眼光望着他。“好呀,”她说:“你有什么把柄怕她抓住?你先说出来吧!”
“我有什么把柄?”李谦瞪大了眼睛:“我什么把柄也没有!”“那你为什么要作贼心虚?”
“我怎么作贼心虚了?”
“还说没作贼心虚呢,诗卉一句话就让你黄了脸,我看你满怀鬼胎,准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喂喂,”妈说:“你们这场架吵得可有点无聊吧?诗晴不好,就会无中生有找麻烦!”
“就是嘛!”李谦低低说,话没说完,诗晴伸手在他胳膊上狠掐了一把,痛得他直从齿缝里向里吸气。妙的是,坐在我身边的雨农,也跟着他“嘶”呀“嘶”的吸气,这一下我可火了,我回头问雨农:“你干嘛?”“我……我……”雨农吞吞吐吐的说:“我在想,姐妹两个有一样的毛病,我和李谦是……是同病相怜……哎哟!”他那声“哎哟”,不用说,是我的“指下功夫”了。给他们这样一混,我那个问题,李谦就始终没有答覆。我又追着问:
“李谦,别顾左右而言它,我问你话呢!”
“诗尧跟黄鹂吗?”李谦说:“我也不常去电视公司,我怎么知道?”“你总会知道一点的!”我生气的说:“你别帮哥哥隐瞒!”
“诗卉,”李谦正正经经的说了:“你不用担心,像黄鹂那种女孩子,早被电视薰染得走了样,见了谁都亲亲热热,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套。诗尧在公司中待了那么久,对这种女孩子早看多了。所以,你放心,诗尧即使跟她玩玩,也不会认真的!何况,即使诗尧认真,她也不会对诗尧认真的,因为她在电视上刚窜起来呢!”
是吗?听了李谦这篇话,我是更加发愁了。假如我那傻哥哥是认真的呢?他别弄得两头成空啊!那天晚上,我就整晚如坐针毡,我注意到,妈妈也很沉默。小双到十点钟还没有回来,李谦和雨农倒都先走了。我独自坐在客厅中发呆,妈妈走过来,用手扶着我的肩膀,她低声说:
“诗卉,各人有各人的姻缘,这是件无法强求的事,我们听其自然吧!”是的,听其自然!听其自然!每个人都说应该听其自然,我朱诗卉干嘛要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可是,我长叹了一声,我的哥哥是我哥哥,他不是古人呀!发生在我周围的事件也不是“评书”呀!我无法呆坐在客厅中等那个杜小双倦游归来,站起身子,我走去敲敲诗尧的房门。
“进来!”诗尧说。我走了进去,一屋子的烟雾迎接着我,呛得我直咳嗽。诗尧坐在书桌前面,身子深深的靠在椅子中,正在那儿一口又一口的吞云吐雾,他桌上的烟灰缸里,早已堆满了烟蒂。
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深深的望着他。他一动也不动,只是静静的迎视着我。我们兄妹二人,就这样相对的注视着,谁也不说话。好久好久,他熄灭了手里那支烟,伸过手来,他抓住了我的两只手,就一下子闭起了眼睛,满脸的痛楚,把我的手握得好紧。我扑过去,挣开他的掌握,我用手抱住他的头,喃喃的,急急的,我语无伦次的说:“哥哥,不要紧,不要紧,还来得及,还来得及。他们只认识两天,你已经认识她七、八个月了,别灰心,哥哥,千万别灰心,这是一场竞争,你参加过那么多竞争,你没有失败过,这一次,你也不会失败!”
“我失败过。”诗尧惨然的说。
我推开他,望着他的眼睛。
“什么时候失败过?”我问。
“参加赛跑的时候。”我静了几秒钟。“哥哥,别把小双看得那么现实,她不是那样的女人,她从没有在意过你的缺陷,唯一在意的,是你自己!你有自卑感,你心心念念不忘记你的跛脚……”
诗尧猛的跳了起来,他的脸色发白了。
“够了!”他粗鲁的打断了我:“不要再说了,不要再提一个字,这事已经过去了!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事情发生过!为什么你要对我提小双?我说过我喜欢她吗?我说过吗?我说过吗?”“哥哥!”我喊,眼泪溢进了我的眼眶里。
“笑话!”诗尧的脸色由白而红,额上的青筋又在那儿跳动,他的声音恼怒而不稳定。“你为什么在我面前流泪?你在怜悯我?还是可怜我?你以为我怎样了?失恋吗?笑话,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告诉你!诗卉,”他恶狠狠的盯着我:“管你自己的事!再也不要去管别人!永远不要去管别人!知道吗?知道吗?”“哥哥,”我挣扎着说:“我是想帮助你……”“帮助我?”诗尧叫着,痛楚燃烧在他的眼底,他却恼怒的对我大吼。“谁要你的帮助?谁说过需要帮助?你如果真要帮助我,你就滚出我的屋子,让我一个人待着!”
“你……你……”我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不识好歹!”“我从来就不识好歹,我自幼就不识好歹,我不需要你来提醒我!你走吧!你请吧!别来烦我!别来烦我!”
我“逃”出了他的房间。妈妈正站在房门外,对我默默摇头。我懊恼的冲回自己屋里,爬上了我的上铺,我就平躺在那儿生气,我气哥哥,我气小双,我气我自己。
十一点钟,小双回来了。我听到她开房门,拿睡衣,去浴室,再回房间,关房门……我在床上重重的翻身,重重的喘气,把床弄得吱吱响。“诗卉!”小双低低的叫。
我不理她,腾的一下又翻了一个身。
“诗卉!”她再叫,声音温温柔柔的,可怜兮兮的。
我还是不理她,只是一个劲儿的在床上翻来覆去。
小双轻轻的叹了口气。
“你生气了。”她低声说:“就这样生气了,人家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我把枕头蒙在头上。“好了。”她再叹了口气:“我今晚也不跟你说,等你气消了,我们再谈。”她上了床,我依然不说话。那一夜,我们两个谁也没有睡好,我在上铺翻来覆去,她在下铺翻来覆去,两个人都一直这样折腾到天亮。
8
一连好几天,我和小双都处在冷战的局面中。我持续的和她呕气,不跟她说话,谁知小双也是个倔脾气,居然也不来理我。这样,我们间的僵局就很难打开了。她那些日子,下了课总是不回家,回了家就已十一、二点,她洗了澡就上床。我心里越想越气,女孩子变起心来原来是这样容易的,男女之间还谈什么“天长地久”!雨农看我整天闷闷不乐,他忍不住的说:“诗卉,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认死扣!你想,小双和你哥哥到底恋过爱没有?”我耸耸肩。“你说呀!”雨农追着问:“他们曾经海誓山盟过吗?他们曾经如胶似漆过吗?他们曾经像我们这样公开的承认是一对儿吗?你说!”我呆了。半晌,我闷闷的说:
“我知道哥哥喜欢小双,小双也该知道!”
“嗬!说得好!”雨农叫着说:“你知道!你知道又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小双!即使小双知道,她不爱你哥哥也没办法!从头至尾,她和诗尧就没进入情况,男女之间,连接吻都没接过,怎么算恋爱?你硬给小双扣上一个‘变心’的罪名,才是滑天下之大稽!诗卉,你醒醒吧!这件事,不是凭你一厢情愿就办得到的!何况,你热心了半天,弄得小双生气,你哥哥也不领情,你这是何苦呢?”
一语提醒梦中人,真的,这又是何苦呢?小双不理我,诗尧也成天板着脸,从早到晚往外跑,家里连他的面都见不着了,看样子,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完全瞎操心!我叹口气,决心不管这件事了!偏偏那天晚上,我和雨农看了场电影,散场后,天气热得我发昏,我就一直闹着要吃冰淇淋。雨农说有家新开的咖啡馆气氛不错,我们就决定破费一番,到了“明星”。我才坐下来,就一眼看到诗尧和黄鹂坐在一个角落里,两人正面对着面、鼻子对着鼻子的谈得好亲热。我这一下火冒十八丈,气得我冰淇淋也不吃了,咖啡也不喝了,掉头就走出了咖啡馆,嘴里还叽哩咕噜的诅咒个不停:
“从此,我朱诗卉如果再管哥哥的闲事,我就不是妈妈爸爸养的!我就是混帐王八蛋!我就不是人!”
雨农跟在我后面追,直着脖子叫:
“你怎么了?怎么了嘛?这也犯得着生气?应该大大方方走过去打个招呼,一来表示风度,二来,我们的冰淇淋费也省了,你哥哥准请客!”“好啊!”我站住了,瞪着眼睛大嚷:“原来你连请我吃冰淇淋都小器,想占我哥哥的便宜!你啊,你真是个小器鬼!”接着,我就一连串的骂了起来:“小器鬼,喝凉水,砸破缸,割破嘴,娶个太太……”我慌忙咽住了,因为,下面的句子是说“娶个太太吊死鬼,生个儿子一条腿!”想想,将来他的太太是我,我岂不是自己骂自己?如果再生出个“一条腿”的儿子来,我非跳河不可!这可不能任着性子说下去了。雨农瞅着我直笑,一个劲儿的说:
“说啊!说啊!看你还有什么好话,你就都说出来吧!干嘛又不说了呢?”我对他龇牙咧嘴瞪眼睛,他大笑了起来,一把挽住了我,说:“娶个太太叫诗卉,生个女儿要最美!好不好?”
我忍不住笑了。于是,这天夜里,我主动的和小双讲和了。那晚我回去的时候,小双已经躺在床上,还没睡觉,她正拿着本《张爱玲短篇小说选》在床上看着。我走过去,拿开了她手里的书,不由分说的往她身边一挤,我说:
“小双,你真打算一辈子不理我了哦!”
小双嫣然一笑,用胳膊挽住了我的脖子。
“怪不得奶奶常说,你这丫头最没良心呢!”她说。“到底我们是谁不理谁啊!”“唉!”我低叹了一声。“事实上,我是天下最有良心的人,不但有良心,还有热心。只是,所有的事情都不按理想发展,我的热心都碰到了冰块,全冻住了。”
小双翻过身来,和我面对面躺着。由于天气燠热,我们在床边开了一扇电风扇,风吹着她的长发,在枕际飘拂晃动,她的眼睛明亮生动,清柔如水。她用手抚弄着我的短发,低低的、幽幽的、细声细气的、诚诚恳恳的说了:
“诗卉,你的心事我全了解。你想,我自幼没个兄弟姐妹,三岁失母,十八岁丧父,我几乎从没享受过家庭的温暖,自从来到你家,我才知道什么叫家庭,什么叫手足之情,和天伦之乐。难道我不希望永远属于朱家?永远成为你们家一分子?但是,我无法勉强我的心啊!你想,诗尧的脾气暴躁易怒,我虽出身贫困,却傲气十足,我和他是弄不好的,诗卉,你懂吗?何况,他的工作环境,使他朝夕相处的,都是一些善于逢迎和交际的女孩子,我又心直口快,难免常出不入耳之言,他怎会喜欢我呢?诗卉,你想想看吧!”
我凝视着她,有句话一直在我口腔中打滚,我真想告诉她,诗尧是喜欢她的,只是强烈的自卑感和傲气在作祟。可是,我想起咖啡馆里诗尧和黄鹂,我忍了下去,我才二十一岁,我并不能完全了解人心啊!
“那么,”我说:“你是爱上卢友文了?”
她转开头去,低叹了一声。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谈得上爱情!”她坦白的说:“不过,我承认,卢友文很吸引我,他和我有相同的身世,有相似的感触。他有他的优点,他有雄心,有壮志,有梦想,有热情。跟他在一起,你会不由自主的受他影响,觉得普天之下,都无难事。再加上,他懂得那么多,和他谈文学,会使我觉得我像个幼稚园的小孩子!”
我望着她,她脸上绽放着光采,眼睛里燃烧着火焰。还说谈不上爱情呢?她根本就在“崇拜”他!我吸了口气,忍不住闷闷的说了句:“你有没有和他谈谈音乐呢?”
“音乐!”她低呼,脸红了,好像我提到了一件使她羞惭的事似的。“音乐只是用来陶情养性的一种娱乐品而已,怎么能和文学相提并论呢?”哦!我望望天花板,想到她曾经如何骄傲于她自己的音乐修养!想到她曾怎样热心于钢琴和作曲!现在,这一切都微不足道了!爱情,爱情的力量有多么伟大!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的哥哥已不战而败了,因为,卢友文甚至拔除了小双身上的那份傲气!诗尧是永远也做不到的。
“这些天,你们都在一起吗?”
“是的。”“他有没有开始他的写作?”
“他租了一间小阁楼,真正的小阁楼,”她笑笑。“这些天,我帮他布置,等一切就绪,他就要开始写了。只是,他仍然在一个补习班兼了两节英文,他说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不兼课,连房租都付不出!”
“稿费呢?”我问。“要写出稿子来,才有稿费啊!”小双笑着说,望着我,使我觉得我说了傻话。“好吧,小双,”我想了想,正色说:“我接受了你的卢友文!代表我们全家接受他!以后,你可以把他带到家里来,我们家的女孩子交男朋友,从不躲避长辈。奶奶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无需乎害羞的!”
小双深深的望着我,望了好久好久,然后,一层泪光浮上了她的眼珠,她骤然用双臂抱紧了我,啜泣着、呜咽着说:
“诗卉,你不要再和我呕气了吧!我们永远不要呕气了吧!不管发生了些什么,不管我们将来是分散还是团聚,我们永远是好姐妹,是不是?诗卉?”
我一下子就热泪盈眶了,抱紧了她,我们紧紧依偎着,紧紧环抱着,就像她来我家的那第一个晚上一样。只是,我们的眼泪却与那晚大不一样了。我虽代她欣喜,我却也有数不清的惆怅和遗憾!小双,她是应该姓朱的!她应该是我们朱家的人!这样,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小双和卢友文一起从外面回来了。那晚,诗尧并不在家。卢友文坐在客厅里,依然那样容光焕发,依然那样神采飞扬,依然那样出众拔萃,依然那样侃侃而谈。“中国的文字,因为不同于西洋的拼音字,许多文学上的句子,就不十分口语化,这是很可惜的。西洋文学,则注重于口语化,因此,外国的文学作品,往往比中国的来得亲切和生活化。”“我不同意你,”李谦说,他也是学文学的。“文学不一定要生活化,中国文学,一向注重于文字的修饰和美,这是西洋文学永远赶不上的。”“你所谓的中国文学,指的是古代的文学,像唐诗、楚辞、元曲、宋词一类的。”卢友文说:“我指的,却是现代的小说。假若小说不生活化,对白都来个文诌诌,实在让人受不了。”
“但是,你不能否定中国文字的优点!”李谦有点为抬杠而抬杠。“我并没有否定中国文字的优点呀!”卢友文谦和的说:“我只说写小说不能拘泥于文字。因为文字是表达思想的工具,词能达意,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尽在文字上做工夫,非弄出一篇‘太窥门夹豆’来不可!”
我们大家都愣了愣,不知道这个“太窥门夹豆”是个什么玩意儿?雨农首先忍不住,问:
“什么‘太窥门夹豆’?”
“以前有个人作诗,”卢友文说,笑了起来。“他写了四句话,是:‘太窥门夹豆,丫洗盆飘姜,况腰三百假,肉头一黄香。’所有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看得懂,问他是什么意思,他才解释说:‘太太在门外偷看我,眼珠夹在门缝里像颗豆子一样。丫头在洗脚,三寸金莲在水盆中像飘着块生姜。况腰的意思是二哥的腰,因为况字拆开来是二兄二字,二哥腰里有三百两银子,那银子是假的。肉头的意思是内人的头,因为肉字拆开来是内人二字,内人头上插了一朵黄花,那花是香的。’大家听了,这才明白过来了。作诗作到必须解释才能懂,也算是走火入魔了。”
我们大家都笑了起来,想着这首诗,越想就越好笑。爸爸的兴致最高,他拿了支笔,硬把这首诗记了下来,说要拿去讲给同事们听。因为这首诗,话题就转到中国的文字游戏上,像字谜、宝塔诗、对联、拆字、徊文等。因而谈起苏蕙的织锦徊文,谈起“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字谜。爸爸一时高兴,忽然说:“我出一个文字游戏给你们,看看你们这群年轻人对中国文学和文字的修养到底到什么地步?你们这里有两个是学文学的,诗晴、诗卉和小双也都够聪明。这游戏一半要利用点猜字谜的本领,一半要有律诗的常识。”说着,他拿出一张纸来,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古古怪怪的“文字塔”:
月
沽月上
魄兔月童瞳
幽光日月忽散一
银垂已向月兆■秋天
钓圆绽今其月漾玉球馥郁
收中镜色山胧月蒙落外云芬桂
凭阑深夜看逾良月何处笙箫作胜游
我们大家传观着这张纸条,说实话,满屋子的人全是莫名其妙。正念也好,倒念也好,直也好,横也好,反正是糊糊涂涂的,怎么念都念不顺。爸爸说:
“别急,别急,我给你们一点提示,这图形中的文字,是一首七言律诗,最顶尖上的那个‘月’字,是题目,用不着放入正文,现在,你们把正文念出来吧!”
这下好了,全体都挤在那张纸条边,满屋子的“月”呀、“魄”呀、“幽光”呀的闹了个没完,挤得谁也看不清楚。最后还是李谦把这“文字塔”拷贝了好几份,让大家分组研究。正在满屋子七嘴八舌、又闹又叫的讨论中,诗尧回来了。爸爸一见到诗尧,就立即叫住了他:
“来,来,来,诗尧,你也加入一个!”
诗尧站住了,望着那张纸条发愣,半晌才说:
“这是干什么?”“爸爸在出题目考我们呢!”我嘴快的说,立刻把提示告诉了他,把他拉在我和雨农身边,让他参加我们这组一起研究。卢友文正和小双挤在一块儿,两人头并着头,肩并着肩,在那纸上指指说说,悄声的研究着。诗尧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就一声不响的在我们身边坐下,把那张纸拿了过去,取出笔来东勾一下,西勾一下,好一会儿,屋子里只有大家细声细语的研究声,显然谁也没有得到结论。奶奶手里在钩着桌布,眼睛望着电视,笑嘻嘻的说:
“放着电视不看,去弄那个文字谜儿!自耕这书呆子,弄出一大堆书呆子来了。”诗尧忽然抬起头来:“爸,你必须再给一个提示,这首律诗用的是什么韵?”
爸爸点点头,用赞许的眼光望着诗尧:
“不错,这是个关键问题,找出韵来,就容易断句了。我就告诉你们吧,这是十一尤的韵。”
“尤字韵?”卢友文说:“那么第一句一定断在‘幽’字上,第二句应该断在……断在‘秋’字上……有了!”他忽然大叫了起来:“这东西很容易引人走入歧途,事实上,它是徊文再加上‘分书合读’的玩意儿。每个中间的‘月’字都要拼到别的字上去。”于是,他朗声的念出了整首诗:
“湖上瞳瞳兔魄幽,光明忽散一天秋,
□□(注)向已垂银钓,圆绽今期漾玉球。
馥郁桂芬云外落,朦胧山色镜中收,
凭栏深夜看逾朗,何处笙箫作胜游!”
爸爸高兴的笑了,走过去,他重重的拍着卢友文的肩,热烈的说:“到底不愧是学文学的!卢友文,我一直以为你念西洋文学,对中国文学不会有什么研究,现在,才知道你毕竟不平凡!”他回头望着妈妈:“心珮,这一代的孩子,实在是人才辈出,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呢!”
我望着小双,她的眼底流转着喜悦的光采,好温柔好温柔的望着卢友文,手里紧握着那张纸条,仿佛那纸条是个多么珍贵的东西一般。卢友文倒被爸爸称赞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谦虚的说:“这不过是好玩罢了,从小我喜欢猜字谜,因此,什么卷帘格、徐妃格,也去研究了一番,这首诗里最唬人的就是那中间的一排月字,只要知道那月字不能单独成立,也就容易了。”老实说,我很笨。一直等卢友文把整首诗念了出来,我还对着那张纸左念右念,半天才恍然明白过来,说:
“原来是绕着圈子念的!这东西根本是骗人的玩意儿,没意思!”“你自己不学无术,”爸爸笑着对我说:“反而去批评人家骗人,想想看,要作这么一个宝塔文出来,还不容易呢!古人挖空心机,只换得你一句‘没意思’吗?”
被爸爸这样一说,我还真闹了一个“没意思”。于是,我就讪讪的转向诗尧,没话找话说:
“你从那儿来?”“公司!”诗尧答得好简单,连“电视”两个字都省略了,他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卢友文和小双。然后,他慢吞吞的站起身来,慢吞吞的说:“你们聊聊吧,我忙了一天,很累,想先去休息了。”他对卢友文点点头,难得那么礼貌。“不陪你了,卢先生!”“您请便,朱先生!”卢友文慌忙说。
一个喊“卢先生”,一个喊“朱先生”,这两句“先生”显得真别扭真刺耳。我愣愣的望着他们,诗尧已经站起身来,往后面走去,临走时,他很快的看了小双一眼,小双接触到他的目光,就悄然的垂下了眼睫毛,嘴唇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来。我听到,诗尧低叹了一声,就一脚高、一脚低的走到里面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我觉得他那身形好孤独、好落寞、好凄凉。回过头来,我注意到妈妈也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妈妈脸上,充满了一种怅惘的、关怀的、慈爱的、又无可奈何的怜惜。
诗尧走了,室内又恢复了热闹,好像诗尧的存在与否,与大家都没有什么关系似的。大家继续热心的讨论“文字游戏”,爸爸又出了好几个字谜给大家猜,大部分都猜不出来,因为爸爸的字谜太深了。卢友文也出了几个字谜给爸爸猜,我记得,其中有一个是:“远树两行山倒影,轻舟一叶水平流。”
可把爸爸弄得头昏脑胀,他又不肯认输,也不许卢友文公布答案,拚命在那儿绞脑汁,左猜也不对,右猜也不对,最后,还是卢友文说出来了,原来是个“慧”字,那“远树两行”,据卢友文的说法,是:
“国画里的树!”而那“轻舟一叶”就纯粹是象形的了。
那晚,玩得最开心的,是我那书呆子爸爸,我记得,他回房去睡觉的时候,还在那儿喃喃的赞美着卢友文:
“一个优秀青年!这些孩子里,就属他最优秀!”
我想,他把他自己那个“年轻有为”的儿子都忘了。小双很安静,整晚,她就安安静静的靠在卢友文身边,用她那对清清亮亮的眼睛,含笑的注视着他。当长辈们回房之后,李谦和诗晴也跟着关进房里去亲热了。客厅里剩下我和雨农,小双和卢友文。窗外,夏夜的天空里,正璀璨着满天繁星,不知名的虫声,在外面的野地里此起彼伏的鸣叫。远远的,传来一阵阵蛙鼓,有个卖馄饨面的,正一声声的敲着梆子。夏夜,就有那么一股特殊的韵味。卢友文伸手牵住了小双的手:
“小双!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小双看了我们一眼,我说:
“去吧!我帮你等门!”
小双顺从的跟着卢友文出去了。我走到窗边,坐在窗台上,把两只脚都弓起来,双手抱着膝,我凝视着窗外的小院。许多流萤,在玫瑰花丛中穿梭,我吸了一口气,感到那夏夜的凉风,轻拂着我的头发,我心里迷迷茫茫的。雨农走过来,把我的头揽进了他的怀里,他温存的、怜惜的说:
“我的诗卉太善良,她的小心眼里装满了心事。”
我把头依偎着他,说:
“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幸福,是不是?”
“每个人也有每个人自己的不幸。”雨农说。不知怎的,他这句话使我打了一个寒战。
雨农告辞的时候,我送他到大门口。打开大门,我一眼看到小双和卢友文,他们正依偎在围墙边一棵大榕树下,两人拥抱得紧紧的,卢友文把小双那小小的身子,完全拥抱在他的怀中,他的嘴唇,紧贴着她的。月光斜斜的照射着他们,在他们的发际肩头,镶上了一道银白色的光芒。
注:□□():月初和月尾时期的月亮。
9
九月里,我开学了,大学四年级,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松,什么管理会计、线性归划、国际贸易、会计制度……一下子就忙得我头昏脑胀。同时,雨农一方面准备司法官考试,一方面到地方法院去当了书记官,每天要上班,要研究案子,要听审,要记录,也忙得不亦乐乎。我和雨农只有每晚见见面,见面的时候,他还捧着他的卷宗研究,我也捧着我的书本苦读,生活是相当严肃而紧凑的。
虽然我很忙,我却并没有忽略小双和卢友文的进展,卢友文现在在我们家的地位是“公开”了,俨然成了第二个李谦和雨农。但是,他却不像雨农和李谦,天天往我们家跑,一星期里,他顶多来个一次两次,大部分时间,反而是小双逗留在他的“小阁楼”里。我想,原因在于诗尧,不管诗尧和小双之间并没发生什么,却总有那么一些微妙之处,卢友文见了谁都坦坦然然,只有见了诗尧,他就有些不对劲儿。至于诗尧见了卢友文呢?那就更不用说了。小双是善解人意的,她早就看出这种尴尬,因而,她宁愿和卢友文待在外面,也不愿带他回来。对我,小双的藉口却是这样的:
“你想,友文要忙着写作,他是不能整晚往外跑跑的,写作完全是案头工作,他每晚都要伏案好几小时!”
“那么,”我多嘴的说:“你在旁边,岂不妨碍他写作?”
小双的脸红了红,颇不自然的说:
“我‘尽量’不妨碍他呀,我就在一边帮他收收屋子,整理整理书籍,有时也帮他抄写抄写,给他缝缝补补衣服,我一句话也不说,大气也不出呢,怎会妨碍他呀!”
好一幅“和谐”的、“生动”的画面。我不由自主的想起《块肉余生录》里那个小“朵拉”,不知道小双的卢友文会不会成为“朵拉”的“大卫·高柏菲尔”!
“他写了多少字?”我这学“会计”的人,难免“现实”一些,对“成果”的价值观比“耕耘”的价值观来得重。果然,小双大不以为然的说了:“你以为写作好简单呀,诗卉?你以为只要坐在那儿写,就一定有作品出来呀?你才不知道写作的艰苦呢!以前,我也不知道,看到报纸副刊上,每天都有那么多文章发表,书摊上,左一本厚厚的小说,右一本厚厚的小说,就以为写作是件容易不过的事儿。谁知,看了友文写,才明白要当个作家,真是不简单呢!”“怎么呢?”我还是不了解。“再怎么不简单,台湾的职业作家也不少呀!例如……”
我正要举出一大堆职业作家的名字来,小双已微蹙着眉头,面带不豫之色的打断了我:
“要学那些作家,写些毫无份量的东西,风花雪月一番,骗口稿费饭吃,当然也不难!可是,友文说,写作的人必须要有艺术良心,作品先得通过自己这一关,再推出去。否则骗人骗己,非但没意义,也没道德!所以,友文对自己是相当苛求的,常常写了一整天的东西,第二天又全部作废了,他说‘宁缺勿滥’。”我不由自主的对卢友文肃然起敬,想起李谦写电视剧,动不动来个三声带四声带,再加上废话一大堆,看了半天还不知所云。他可真该和卢友文学习学习!即使学不到人家的写作技巧,也可以学习人家的写作精神。
“那么,”我依然不改“现实”的毛病。“他在写长篇呢?还是在写短篇呢?他‘通过自己’的作品有多少?发表了没有?”小双有点扭捏起来。“那有作家一开始就写长篇呀?当然是从短篇开始啦!昨天晚上,他列了个人物表……”
“人物表?”我吓了一跳:“短篇小说还需要人物表吗?又不是写水浒传,有一百零八个好汉!”
“不跟你说了!”小双有些生气。“你根本不了解小说和写作。如果你不严格要求,马马虎虎的,只求写出来就算数,那么,长篇小说也可以没有人物表!你看那些武侠小说,打来打去,常常写到后来,前面已经打死了的人,又活过来了,再打他个落花流水。有的小说里,同一个人可以死好几遍呢!”
我瞪大了眼睛,愣愣的说:
“我不知道你还看武侠小说!”
小双的脸又红了。“我才不看呢!”她轻声说:“是友文告诉我的。”
这卢友文还真见多识广,中外文学、世界名着、诗词歌赋,都能懂一点不说,连武侠小说也一样涉猎!一个念过这么多书,又能刻苦自励的人,必然是有所成就的。我不禁也代小双高兴,庆幸她终于有了一个好伴侣!
十月,秋风起兮,天气有了点凉意。小双待在家里的时间更少了。这晚,雨农提议说,我们何不闯到卢友文的“小阁楼”里去,做一对不速之客!我也很有兴致,却有些犹豫的说:“会不会影响人家工作呢?小双说,卢友文写作的时候是不欢迎别人打搅的!”“管他呢!”雨农说:“像我这样的老朋友,他总不能拒我于门外吧!这卢友文真不够意思,到现在,连杯谢媒酒都没请我喝过!到他家去喝杯茶,总不能算是过分吧!”
于是,这晚,我们拜访了卢友文那著名的“小阁楼”。这小阁楼真是个小阁楼,原来高踞在一栋四楼公寓的阳台上,是四楼那家住户搭出来,原来准备做储藏室用的,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把它出租了。我们喘吁吁的爬上了四层楼,这些年来,公寓林立,我家那栋“日式改良屋”,是公家配给爸爸的,早就有建筑商建议合建公寓,爸爸却不答应。爬了这四层楼,我下定决心,还是不改为妙!否则,爬起楼梯来,实在有些吃不消。真亏得小双弱质娉婷,每晚这样上上下下,爱情伟大!爱情万岁!敲开了小阁楼的门,小双看到我们,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卢友文慌忙从书桌边跳起来,一迭连声的笑着嚷:
“稀客!稀客!真是稀客!”
“你们这儿还有熟客吗?”雨农笑着问。“有呀,怎么没有!”卢友文说。
“是谁?”我问:“别说小双,小双可不算客!”
“是老鼠!”我们都笑了起来,我觉得卢友文的个性倒满乐观的,颇有“颜回精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打量着那小屋,说真的,我从没见过这样简陋的房子。整间房子是木板搭的,墙上还露着木板缝儿,冷风直从缝隙里往里面灌。屋内,一块大木板搭在两迭砖头上,算是床。好多块窄木板迭在好多块砖头上算是书架,那书架上倒还摆满了书。屋里唯一像样的家具是一张书桌,和两张藤椅。书桌上,散乱的放着稿纸,写了字的,没写字的,写了一半字的……笔筒里插满了两块钱一支的原子笔,桌上还码了一排,我狐疑的望着,实在不太了解写作干嘛要那么多笔?小双似乎看出我的疑问,就笑着解释说:
“那些原子笔总是漏油,要不然就写不出来,我先帮他试,好用的就放在他手边,免得写得顺手的时候没笔用!”
原来如此!有个人儿体贴到这种地步,要不成功也难!我再打量那桌子,一杯茶倒是热气腾腾的。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豆腐干、一碟小脆饼,就差没有一个酒壶和酒杯。小双又解释了:“他写东西总爱吃零食,有时写晚了,又没有消夜可吃,给他准备一点,免得饿肚子!”
怪不得!最近奶奶爱吃的糖莲子,诗晴爱吃的牛肉干,我爱嗑的五香瓜子儿,都没了影儿了!原来供到这边桌子上来了。卢友文把唯有的两张藤椅推到我们面前,笑着说:“坐呀!别尽站在那儿。”
“我坐床上。”我说,往床上一坐,“咯吱”一声,木板大大的“呻吟”起来,吓得我慌忙跳起身子,小双笑弯了腰,说:
“谁要你去碰那张床!不过,它不会垮的!你放心好了,真垮了也没关系,离地只有那么一点点高,不会摔着你的!”
我小小心心的再坐了下去,那床仍然低低的叹息了一声,小双给我和雨农倒了两杯茶来,茶叶还满香的,一闻就知道和家里的茶叶一样,是“全祥”出品!那么,也准是小双代办的了。我喝了口茶,指指书桌,对卢友文说:
“你忙你的,别让我们来打断了你的文思,我和雨农只是心血来潮,要来看看你们两个,假如耽误你做事的话,我们马上就走!”“别走,别走,”卢友文说:“大家坐坐、聊聊,我这儿难得有客来。你们来得也正好,我的文思刚好不顺,写也写不出,乐得休息一下。”雨农走到书桌边,翻了翻那迭稿纸,问:
“这是篇什么小说?叫什么题目?”
“你别动他的,”小双赶紧阻止,笑着说:“待会儿他又要说找不着头了!”“什么找不着头了?”雨农慌忙收回手来,瞪着那稿纸:“不是已经有十几页了吗?”
“你不知道,”卢友文说:“每一页都只是个头,这篇东西我已经起了十几个头,还没决定用那一个头呢!写小说啊,就是起头最难,如果头起好了,下面就比较容易了!”
“而且,”小双接着说:“头是最重要的……”“那当然,”我又嘴快的插了进去。“你瞧,人没手没脚还能活着,没头可不行了!”
“就是这么说!”卢友文欣然同意。“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所以,开始是不能随便的,我写东西,最注重的就是这个起头了。”“这些日子来,你写了多少篇东西?”雨农问。
卢友文笑了,一面笑,他一面用手指着小双,说:
“你问她,就是她害我!”
小双涨红了脸,又要笑,又要忍,又害羞,又抱歉,又高兴,又尴尬,不知道是一种什么表情。我和雨农面面相觑,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是最笨的人,生平就不会猜谜语,瞪着小双,我直截了当的问:
“你怎么害他了?”小双直往一边躲,笑着说:
“你听他的!他在胡说呢!”
“怎么胡说?”卢友文嚷着,转头看着雨农:“雨农,你是知道的,以前在马祖,我累了一天,晚上还涂涂抹抹的写一点东西。回到台北来,原准备好好大写一番的,结果,认识了这个小双,从此,就完蛋了!”
“怎么讲?”我更迷糊了:“为什么认识了小双,你就完蛋了?”“写作和一般工作不同,写作要专心一志,要全神贯注,要心无二用,对不对?”卢友文看看我们。“可是,我现在每天早上起来,脑子里想的是杜小双,心里记挂的是杜小双,嘴里念叨的是杜小双!她不来,我就牵肠挂肚的想着她、盼着她,茶不思,饭不想,还有什么精神写文章?等到好不容易把她盼来了,看到她一举手、一投足,就是那样惹人爱,文思就全飞了,一心一意只想和她谈天、和她说话,就是不谈天说话,和她坐在一块儿,静静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是好的。这种心情下,我怎么写得出东西?以前没恋爱过,不晓得恋爱原来这样占据人的心灵和精神。我不怪她,我怪谁?”
小双只是笑,一个劲儿的笑,头低俯着,眼睛望着书桌,笑得两个肩膀直哆嗦。她的面颊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嘴角笑吟吟的。“听他说!”她说着:“就是嘴里说得好听!八成是自己写不出东西,乱找藉口!”“天地良心!”卢友文叫着:“我如果说的不是真心话,让雷把我劈死,汽车把我撞死,房子倒下来把我压死,吃东西梗住喉咙把我梗死……”“喂!喂!喂!怎么的嘛?怎么的嘛?”小双急急的跑过去,伸手去捂住卢友文的嘴,急得脸都白了。“谁要你发誓诅咒的嘛!哪儿跑出这么一大堆疯话来?”
卢友文看到小双伸手来捂他的嘴,他的个子高,就低下头来,顺势在小双的手上吻了一下,这么一来,倒好像小双是伸手过去给他吻似的。小双立刻就弄个满脸通红,一面退开,一面叽咕着说:“瞧瞧这个人,瞧瞧这个人!一天到晚这么疯疯癫癫的,也不怕别人看了笑话!”我和雨农交换了一个注视,这小屋挡不住风,也不见得遮得了雨,但是,屋里却洋溢着春天的气息。我看看桌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稿纸,想着卢友文说恋爱使他无法写作的问题,会不会幸福真能阻碍艺术的发展?似乎很多伟大的艺术作品都产生在痛苦中。假若真的如此,卢友文得到小双,岂不变成了他的不幸?这问题太复杂了,我那简单的头脑有些转不过来,摇摇头,我不去想它了。
那晚,从卢友文的小屋里出来,我和雨农手挽着手,散步在秋夜的街头。夜风在我们的身边穿梭,街灯在暗夜的街头闪亮,我的头靠在雨农的肩上,带着几分我自己也不了解的隐忧,我说:“你觉得,卢友文和小双,将来会幸福吗?”
“现在他们就很幸福了,不是吗?”雨农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信心。挽紧了我,他分享着从卢友文那儿感染到的快乐。“相爱就是幸福。诗卉,他们幸福,我们更幸福。”
“可是,”我的经济观在作祟。“卢友文假若不想想办法,只是一个劲儿的等灵感,恐怕他永远没有能力结婚成家,他总不能让小双跟着他住到这小阁楼里来的!”
“别太现实,好不好?”雨农不满的说:”只要两心相许,贫穷又算什么?越是贫穷,越能考验爱情的伟大!何况,卢友文不会永远贫穷,他不成功则已,一成功就会名满天下!我们现在的社会不会埋没人才,只要你真有才华,你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是吗?”我问,我不像他那样有把握。老实说,我觉得任何社会里,都或多或少有几个被埋没的人才。
“我们等着瞧吧!”我耸耸肩,当然,我是等着瞧的。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永远不会加快变慢或停止移动,那就是时间。分分秒秒,时间固定在消失,所有事情,无论好的、歹的,总会到眼前来的。那晚,我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诗尧还没有睡,他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抽烟。我很惊奇,因为诗尧如果要独自抽烟,他总是关在自己房里,不会跑到客厅里来。我走过去,问:“你在干嘛?”“我在等小双。”他沉静的说。
我心头一凛,忍不住深深看了他一眼。
“等她干嘛?”我又问。
“有话谈。”他简短的说,喷出一口烟来。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望着他的眼睛。他不说话,只是一口又一口的吐着烟雾,他的脸孔整个都隐藏到烟雾里去了,又是那种令人不可捉摸而又深不可测的样子。我迟疑了一会儿,想着那小屋里的春天。
“我今晚去了卢友文家,”我终于说出口来:“小双也在那儿,卢友文写稿,小双帮他抄。那屋子好小好破,可是他们好快活。”诗尧熄灭了烟蒂,他紧紧的盯着我。
“你告诉我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想对小双说什么?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能对她说什么吗?”
“我不知道你要对她说什么,”我闷闷的说:“哥哥,我从来不了解你,你永远是莫测高深的。我告诉你这段话也没有什么意义,你明知道,我是有点傻里傻气的,难免常做些没有意义的事情。”诗尧瞪了我好一会儿,终于,他站起身来。
“诗卉,”他说,凝视着我。声音好落寞、好低柔。“你是家里最了解我的一个人!”沉吟片刻,他转身往屋里走去,在客厅门口,他站住了,回头说:“好吧!我不等小双了,请你转告她一句话,明天晚上六点十分,请她收看歌之林的节目!”
他走了,我在客厅里仍然坐了一会儿,小双还没回来。我不知道歌之林的节目与小双有什么关系,或者,那又是诗尧精心设计的节目。十一点半,我回到房间里,很累,想睡了,我躺在床上,自己告诉自己说,我要一面睡,一面等小双,可是,我的头才挨上枕头,我就朦朦胧胧的睡着了。小双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完全不知道。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小双又已不在床上了。书桌上,小双留着一张纸条:“我要陪友文去新竹访朋友,今天不回家吃午饭,也不回家吃晚饭。”糟糕!我忘了告诉她看电视的事!我赶到诗尧房里,用非常非常抱歉的口气告诉了他。诗尧怔了,望着我,他竟半晌说不出话来。终于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故作轻松的说:
“算了,没什么关系,反正……”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什么事都是命定的。”
听出他语气中那份不寻常的失望,我真懊恼得要命,但是,现在总无法跑到新竹去找小双!晚上六点十分,我倒看了那个节目,我们全家都看了,我想,没有人会对那节目有什么特殊的印象,除了我以外。因为那只是个单纯的歌唱节目,在那节目里,唱出了一支新歌,歌名叫“在水一方”。画面上,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少女的背影,站在一片茫茫水雾中,几枝芦苇,摇曳在水波的前面,使那少女的背影,更加缥缈,更加轻盈,画面美得像梦境,风吹过来,水波荡漾,少女的长发飘飞,衣袂翩然,那歌声配合着画面,清晰的唱着: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
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
歌声一完,镜头就定在那少女的背影上,然后化成一片模糊。那背影,依稀仿佛,就是小双的背影!
我冲进了我的卧室,因为,忽然间,我满眼眶都是泪水。
10
那天深夜,小双回来了。
我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着我的“线性归划”和笔记本,但我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我在存心等小双。
小双走进屋来,脸颊被太阳晒得红红的,眼光是醉意朦胧的,嘴角是笑容可掬的。她穿着件浅紫色的毛衣,纯白色的喇叭裤,长发中分,披泻在肩上和背上,在她发际,那朵小白花始终戴着。她说,要满一年,她才除孝,算算日子,离一年的孝期也不远了,我真无法想像,小双到我们家已快一年了。阖上眼睛,小双满身黑衣,伫立在我家客厅里的样子,依稀仍在眼前。现在的小双,却全身闪耀着光华,满面流露着喜悦,一转身、一举步、一语、一笑、一颦眉,全抖落着青春的气息。“诗卉,”她笑着说:“怎么还没睡?”
“新竹好玩吗?”我答非所问。“去拜访了什么朋友?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是吗?”
“算了!”小双笑着说,把房门钥匙、皮包、手绢等物都抛在桌上,倦怠的伸了个懒腰。“什么朋友也没拜访,他在新竹根本没朋友!”“哦?”我愕然的瞪着她。
她走到床边,把身子掷到床上,踢掉了拖鞋,她用双手枕着头,眼睛望着上铺底下的木板。
“是这样的,”她说:“这些日子友文总是写不顺手,他写一张撕一张,就没有一页是他自己认为满意的。昨晚,他说,他工作得太累了,我也觉得如此,一个人又不是机器,怎么能成天关在小屋里,和原子笔稿纸打交道。你看,杰克伦敦因为当过水手,所以写得出《海狼》,海明威因为当过军人,所以写得出《战地钟声》,雷马克深受战争之苦,才写出《凯旋门》和《春闺梦里人》这些不朽名着。写作,不能脱离生活经验,他如果总是待在小屋里,只能写《老鼠觅食记》了!”
“没料到,你成为小说研究专家了!”我说。
小双得意的笑了笑,用手指划着上铺的木板。
“我也是听友文说的,他什么都知道。那些名作家的出身和历史,他都能历历说来。真不明白,他脑子里怎么可以装得下那么多东西?”“这么说来,”我闷声说:“法国名作家左拉,一定是个交际花!”“胡说八道!”小双笑着:“左拉是个男人,怎么能当交际花?你就会乱扯!”“那么,他怎么写得出《酒店》和《娜娜》。托尔斯泰一定是个女人,否则写不出《安娜·卡列尼娜》。杰克伦敦除了是水手之外,他还是只狗,否则写不出《野性的呼唤》。海明威当过渔夫,才写出《老人与海》。我们中国的吴承恩,就准是猴子变的了!”“吴承恩?”小双怔怔的看着我。
“别忘了,是他写的《西游记》!不是猴子,怎么创造得出一个齐天大圣孙悟空来!”
小双望着我,然后她大笑起来。
“你完全在和我乱扯一通,”她说,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心里自始至终,就在潜意识里反对卢友文,只要是友文说的话,你总要去鸡蛋里挑骨头!”
“我并没反对卢友文。”我耸耸肩,仍然闷闷的:“好吧,你说了半天的杰克伦敦、海明威、雷马克,到底他们和你的新竹之行,有什么关联?”
“我只是举例说明,”小双翻身望着我。“写作不是一件完全靠闭门造车,就写得出来的东西。既然友文最近写不顺手,我就建议干脆出去走走,到郊外逛逛,散散心,把自己放松一下,这样,或者就写得出来了。所以,我们今天去了青草湖,又逛了狮头山。嗬!走得我浑身骨头都散了。”她掠掠头发,虽然倦意明写在她脸上,她仍然看来神采飞扬。“今天天气真好,不冷不热的,你们也该出去走走,不要整天闷在家里!这种秋高气爽的季节,才是郊游的好天气呢!”
原来她是出去郊游了!我从来不知道,出去郊游还要先弄出这么一大套理论来,于是,我的声音就更加低沉,更加无精打采了:“说什么访友,原来是去玩了!”
“也不完全是‘玩’呀!”小双睁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瞅着我:“按照友文的句子,是出去‘捕捉灵感’了。”
“哦,”我用铅笔敲着书本。“想必,今天这一天,他一定满载而归了。”小双笑了一声,把头半埋在枕头里,长发遮了过来,拂了她一脸,她闭上眼睛,一份心满意足的样子。忽然间,我觉得关于诗尧安排了半天的“在水一方”,是不必告诉她了。对她而言,那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我望着她,她太忙了!她要忙着帮人抄稿,忙着帮人准备纸笔,忙着帮人准备消夜,还要忙着陪人去“捕捉灵感”,她还有什么心情来过问“在水一方”呢?于是,这晚,我什么话都没说。
几天之后,“在水一方”第二次播出来,小双依旧没有看到。等到小双终于看到“在水一方”的播放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那晚的节目播得很晚,小双凑巧在家,正拿着毛线针,和奶奶学着打毛衣,我一看那毛线是咖啡色的,又起了三百多针的头,就知道毛衣是卢友文的了。她坐在沙发里,一面打毛衣,一面漫不经心的看电视,卢友文那晚也来我家坐了一会儿,就说要赶一篇小说,先走了。诗晴和李谦,那阵子正忙着找房子、看家具,筹备结婚,所以不在家。妈妈和爸爸早回房休息了。客厅里,那晚只有我、雨农、小双,和奶奶。诗尧也在他自己房里,这些日子来,他是越来越孤僻了。当“在水一方”播出来时,小双忽然整个身子一跳,毛线团就滚到地板上去了。她立即坐正身子,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电视机,她那样注意,那样出神,使奶奶也扶了扶老花眼镜,仆过去望着电视机说:
“这是那个歌星呀?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我慌忙把手指压在嘴唇上,对奶奶轻“嘘”了一声,奶奶瞅着我,又转头看看小双,再瞪大眼睛看看电视,莫名其妙的摇摇头,叽哩咕噜了一句:
“不认得!完全不认得!”
奶奶归里包堆,认得的歌星也只有一个白嘉莉!这歌星她当然不认得,事实上我也不认得,因为他是个新人,不是女孩子,是个男歌星!画面上,已完全不同于以前的方式,这次,对着镜头的是那个男歌星,歌喉相当嘹亮,而且,相当有韵味。但是,在这歌星的背后,却有个隐隐约约的女孩子,站在一片水雾之中。那女孩依然长发垂肩,穿着一件白纱的衣服,迎风而立,飘飘然,盈盈然。如真如幻,似近还远!
当那男歌星唱完最后一句:“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的时候,小双回过头来了,她的眼睛紧盯着我,她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而神情激动。“你怎么不告诉我?诗卉?”她责备的说:“诗尧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告诉你什么?”我说:“告诉你今晚要播‘在水一方’吗?我根本不知道今晚会播,诗尧大概也不知道,因为这支歌已经播出好多次了!第一次播出的时候,哥哥确实要我告诉你。但是,那天你和卢友文‘捕捉灵感’去了。以后,哥哥也没提,你呢?你反正整晚不在家,你反正对电视不感兴趣,你反正任何电视节目都不看,而且,音乐是什么?音乐不过是娱乐品而已。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
小双望着我,半晌,她没有说话,然后,她站起身来,拾起沙发上的毛线针和地上的毛线团,她一声不响的走进房里去了。雨农拉拉我的衣服,在我耳边说:
“帮个忙,别再惹麻烦了,现在,早已是大局已定了!你别再制造出一点问题来!”
“那么,你担心些什么呢?反正大局已定了!”我瞪了他一眼。奶奶看看我们,看看电视,说:
“你们在吵架吗?诗卉,你怎么一忽儿和小双吵,一忽儿和雨农吵?你这个脾气啊,是越惯越娇了!”
“奶奶!”我生气的喊:“你什么都弄不清楚,就少管我们的闲事吧!”“瞧吧!”奶奶说:“现在又和我吵起来了!好啦,好啦,我走,我回房间去,别让小两口看着我这副老骨头讨厌!”
“哎呀,奶奶!”我慌忙扑过去,一把抱住奶奶的脖子,猴在她身上说:“奶奶,你怎么的嘛?人家又不是和你生气!”
奶奶用手指戳了我的鼻尖一下,亲昵的望着我,笑着对我说:“别以为奶奶是老糊涂,奶奶心里也明白。诗卉,几个孩子里,就你心地最善良、最傻、最爱管闲事。我告诉你吧,凡事都有个天数,人算总是不如天算的!你别扭,奶奶心里也别扭,可是,人总拗不过天去,是不是?”
我笑笑,摇摇头,叹口气。奶奶也笑笑,摇摇头,叹口气。然后,奶奶回房间去了。我走过去,关掉了电视,坐在沙发上发呆。雨农明天早上八点钟就要出庭,审一件“公公告儿媳妇遗弃”的怪案子。他走过来,揉揉我的短发,怜惜的说:“少操别人的心了,好不好?如果你时间有得多啊,就想想我们的未来吧!”我勉强的笑笑,心里是一百二十分的“心酸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雨农走了以后,我仍然独自坐在客厅里,用手托着下巴,我只是默默的出着神。我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诗晴回来了,我还是坐着,满屋子都关灯睡觉了,我还是坐着。最后,小双出来了,望着我,她说:
“诗卉,你不准备睡觉了吗?”
我看着她,她的眼圈红红的,似乎哭过了。为什么?为她死去的父亲?为那支“在水一方”?还是为了诗尧的一片苦心,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了。回到房里,我们都没再说什么,就睡了。几天以后一个深夜,我和小双都在卧房里,我正在做会计制度的笔记,小双在打毛衣。忽然间,有人敲门,我还没说话,诗尧已经闯了进来,他的脸发红,呼吸粗重,一进门,就是一股浓烈的酒味!他喝了酒,这么晚,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喝了酒来!在我的记忆里,诗尧是从不喝酒的。我站起身,惊愕的叫了一声:“哥哥!”诗尧不理我,他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小双,好像房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小双坐在床沿上,毛线针和毛线团都放下了,她呆呆的抬着头,有点惊惶的、茫然的、不知所措的看着诗尧。我望望他们,悄然的退到屋子最暗的一个角落里,我缩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小双!”诗尧叫,走了过去,重重的坐在我刚才坐过的椅子里,转过椅子,他把椅子拉到床边,面对着小双:“我有一样东西带给你!我想,这件东西,对你和卢友文,都非常有用!”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来,放在桌上。我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是一张支票!
小双的脸色雪白,眼珠乌黑,她凝视着诗尧,嘴唇颤抖着,低声问:“这是什么意思?”“一张一万元的支票!”诗尧说:“你马上可以到银行去领现款,支票是即期的,也没有划线!”
小双的脸色更白了。“你……你认为我们没有钱用?”她低问。
“我‘知道’你们没有钱用!”诗尧重重的说:“你每天早上徒步走四十分钟,到卢友文家,路上,你要帮他买烧饼油条。中午,你们大概是靠生力面维生,然后,你徒步一小时去音乐社上课,因为这中间没有直达的公共汽车!下了课,你又要买面包、牛油、火腿、花生米……等东西,再徒步一小时去卢友文家!你最近加了薪,每月也只有四千元,一千五百交给了妈妈,你还能剩多少?”
小双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那眼珠显得又黑又深,她重重的呼吸,胸腔在剧烈的起伏着,她的声音好冷好沉,低得像耳语:
“你在侦察我!”“不要管我有没有侦察你!”诗尧的声音恼怒而不稳定,空气里有着火药的气息。我浑身紧张,全身心都戒备了起来,我的哥哥喝醉了,他是真的醉了,醉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讲的都是事实,对吧?所以,这里有一万元的支票,你最起码可以坐坐计程车,和你的男朋友去吃吃小馆子!”
小双的背脊挺得好直好直,脸色板得像一块寒冰,她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诗尧,愤怒和屈辱明显的燃烧在她眼睛里,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激动和悲愤:
“因为我们穷,你就有权利来侮辱我们吗?因为友文热中于写作,你就看低了他的人格吗?因为我们刻苦奋斗,你就嘲笑我们没有生活能力吗?因为我们没钱用,你就认为我们会接受你的施舍吗?……”她一连串的说着,长睫毛不停的颤动,眼珠是濡湿而清亮的,眼神是锐利而凌厉的。
“慢着!”诗尧叫,打断了小双的话:“我何时轻视过你?我何时嘲笑过你?我又何时施舍过你?我告诉你!”他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吼叫:“我朱诗尧再窝囊,再糊涂,再混球,也不至于拿钱去支持我的情敌!”
小双蹙起了眉头,愕然的张开了嘴,颤声说:
“那么,那么,你……你拿支票给我干嘛?”
“这是你的钱!”诗尧吼着,紧紧的盯着小双:“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能力,钱是歌林公司拿出来的,他们买了‘在水一方’的唱片权,连作曲带作词,一共算一万元!我无法使他们出得更高,不过,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你懂了吗?这是你的钱,是你爸爸给你的遗产!不是我给你们的‘恋爱费’,你那样骄傲,你那样自负,我敢去侮辱你吗?我敢去施舍你吗?即使我为你心痛得全身发抖,我又何尝敢给你一毛钱?”小双的眼睛越睁越大,困惑在她眉端越聚越深,听到诗尧最后的一句话,她已经完全怔了。她的眼光定定的望着诗尧,她摇头,起先是慢慢的、缓缓的摇头,接着,她的头越摇越快,她的声音艰涩、暗哑,而震颤:
“不,诗尧,这不可能!”
诗尧迅速的抓紧了小双的手,他的酒似乎醒了一大半,他两眼发红,脸色却变白了。胸部剧烈的起伏着,他紧张的、沙哑的、口齿不清的问:“什么事不可能?你认为歌林不可能买这唱片权吗?”
小双眼里浮上了泪影,她费力的不让那眼泪滴下来,睫毛往上扬着,她的眼睛又圆又大。
“不是歌林,是你!你不可能对我这样!”她不信任的说:“你心里不可能有我!不可能!”她又摇头,飞快的摇头,把长发摇了满脸:“我不相信这个!我无法相信这个!”
“你必须相信!”诗尧大声的说,突然激动的用手捧住了小双的脸,稳定了她那颗拚命左右摇摆的头颅。他嘶哑的说:“你必须相信!小双,我做错了许许多多的事,我像个傻瓜,居然允许那个卢友文闯进来,我愚不可及!我笨,我傻,从你走进我家的大门,我就没有做对过一件事!但是,小双,请你相信我,你带给了我一生没有忍受过的痛苦!”
小双的眉头轻蹙在一块儿,眼中泪光莹然,她却始终不让那泪珠滑下来,她的眼睛就那样睁着,闪着泪光,带着凄楚,怀疑的、做梦似的望着诗尧。这眼光显然使诗尧心都碎了,因为,他猝然把她的头揽进了怀里,痛楚的喊了一声:
“小双!请相信我!请相信我!”
小双轻轻的推开他,抬眼瞅着他,依然做梦一样的,不信任似的说:“你……你知道吗?诗尧,你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什么,我……我一直以为,你心里的人是……是黄鹂!”
“你——你怎么也这样傻!”诗尧粗鲁的说:“诗卉知道,妈妈知道,我想,连奶奶都知道!而你,你——”他咬牙,咬得牙齿发响:“你居然敢说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该知道?”小双幽怨的问:“你一直那样骄傲,那样冷冰冰,那样就事论事!我以为……以为这只是诗卉的一厢情愿!”“那么,”诗尧的声音颤抖了,颤抖得非常厉害,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希望和渴求,他似乎一下子振奋了起来。“那么,现在表示,还不算太晚,是不是?小双,是不是?”
小双不语,却悄然的想从诗尧怀里挣脱出来,诗尧慌了,他一把拉紧了她,急促的、紧张的、语无伦次的说:
“小双,我或者很坏,或者很笨,我暴躁易怒而又不近人情。但是,小双,对于你,对于你……我怎么说呢?”他摇头,苦恼而激动。“从你第一次踏进我家大门,从你全身黑衣挺立在客厅里,我就发昏了,我就神志不清了,从没有那样自惭形秽过,从没有那样自卑过,你像个小小的神祗,庄严而端重。第二天一早,你用钢琴考我,换了别人,我是万万不会动气的,只是,你那么雅致,那么高洁,使我觉得你是瞧不起我,于是,我发火了。从此,就一步步错下去,你越吸引我,我就越错得厉害,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小双,你……你……”他喘着气,祈求的、低声下气的说:“你原谅我,我……我没有经验,我从没有恋过爱!”
小双仍然低首不语,室内静了好几秒钟,只听到诗尧那沉重的呼吸声。我紧缩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他们发现到我的存在,而停止了谈话。但是,我显然是过虑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小双终于推开了诗尧,她坐回到床沿上,低俯着头,她的睫毛上带着泪珠,她的嘴唇微动着,半晌,她才嗫嚅着说:“诗……诗尧,我……我不能……”
“小双!”诗尧很快的打断了她,他紧握着她的手,脸色由苍白而又转成血红了。“你如果答覆不了我,就不要答覆!你想一想,想一想,好好的想一想。我并不是明知道你有了男朋友,再来和他竞争,远在他出现之前,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只是,我笨,我糊涂,我自卑,我神经质……”
“诗尧!”小双轻声的打断了他,她的声音那样轻,却有莫大的,震慑人心的力量,诗尧立刻住了口,他神情紧张,面色阴晴不定,他死命的握着小双的手,似乎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揉碎了,吞进肚子里去。小双的睫毛悄悄的抬了起来,她的眼睛凄然的瞅着诗尧。一看到小双这眼光,我心里已经直冒冷气。但是,我那可怜的哥哥,仍然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不肯放松,用充满了希望的声音,他顺从的、卑微的说:
“是的,小双,你告诉我,告诉我该怎样做,才能使你不讨厌我?”“我从没有讨厌过你,”小双轻声说。“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那么,”诗尧小心翼翼的说:“你会让我照顾你,让我爱你,让我宠你,让我用以后所有的生命来陪伴你,对不对?”
“不!”她的声音低而清晰。“不!”她摇着头。“诗尧,你不会喜欢一个三心二意的女孩子!”
“我不懂。”诗尧说,嘴唇已失去了血色。
“诗尧,”小双的声音虽然低沉柔和,却有股令人无从反驳的坚决。“我感激你对我的这番心,永远感激,不但感激,而且感动。那天我知道你播出‘在水一方’以后,你不知道我有多感动!可是,我无法接受你的爱,因为,我已经接受了另一个男人的爱情。一个好女孩,总不能三心二意的!”
诗尧屏息了几秒钟。“你的意思是说……”他沉着声音说:“你爱的人是卢友文,不是我,是吗?”我的心绞扭了起来,缩在那角落里,我不由自主的用手抱住了头,不敢看他们任何一个人。然后,我听到小双的声音,那么轻柔,却像一枚炸弹般在室内炸开:
“是的,诗尧,我不能骗你!我爱的是他。我没有办法,这一辈子,我已经跟定了他!”
好一段时间,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无法再抱头不理了,抬起头来,我悄然的看向他们,我看到小双静静的、凄然的瞅着诗尧,而我那哥哥,却已经变成了一尊化石!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小双,不要太残忍!小双,不要太残忍!我忍不住了,站起身来,我冲了过去,正想劝解几句话,诗尧跳起来了。他的脸惨白如纸,眼睛里冒着火,指着小双,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小双,杜小双,你结婚,你马上结婚!嫁给那个得诺贝尔奖的大作家去!今生今世,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你既然跟定了他,你马上就跟他走!”
说完,他掉转身子,像个马力十足的火车头般,猛烈的冲出了房间。这儿,小双再也支持不住,她哭倒在我的怀里。
“诗卉,”她哭泣着喊:“为什么他那么残忍?为什么他那么残忍!难道他连我的友谊,都不肯接受吗?”
我心底一片悲哀,小双,你又何尝不残忍!我心里说着,嘴里却说不出口。爱情上的角逐,是人类心灵上最惨烈的竞争,我了解我的哥哥,他已经彻彻底底的受了伤!你看过野兽负伤后的反噬和狂嗥吗?那就是我哥哥冲出去前所唯一能做的了。
11
接连下来的许多日子,小双早出晚归,我们全家人都几乎难得见到她了。不止家里的人见不到她,连和她同房而居的我,也一样见不到她。她总是天刚亮就出去,深更半夜才回来。她出去时我还没起床,她回来时我往往已经睡了。偶然见了面,我问她忙什么,她总是轻描淡写的说一句:
“没有什么。”她说“没有什么”,你就没办法再追问下去。何况,不用追问,我心里也有些明白,无论天气已变得多么寒冷,无论家里已生上了火炉,无论寒风彻日彻夜的飘飞,无论雨季已湿漉漉的来临……在一栋四层公寓的顶楼上,有那么一间小阁楼,里面却永远是温暖的春天。
小双成日不回家,爸爸有些不高兴了。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你们当伯母、当奶奶的,也别因为人家姓杜不姓朱,就对她漠不关心啊!”
“哎哟,什么话!”奶奶叫了起来。“我们才巴不得宠她爱她,把她整天揽在怀里呢!可是,女孩子嘛,交了男朋友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我们家亲生女儿,总不太好意思让男朋友在家里耗到三更半夜。何况……何况……唉!”
奶奶没有把那个“何况”说完,却化成了一声叹息,我心里倒清楚,何况我们家有个失恋的哥哥啊!带回来既不能像李谦和雨农一样受欢迎,反而增加别人的痛苦,就不如大家避开,眼不见为净了。“哦,”爸爸的眼光满屋子转着。“交了男朋友?那么,小双是在恋爱了?和谁?卢友文吗?”
“是的,”雨农说:“是卢友文。”
爸爸点了点头,沉吟不语了,半晌,才说:
“那孩子的眼光倒不错,卢友文虽然穷一点,但是,才气高、学问好,又肯吃苦耐劳,有雄心壮志,这样的孩子,不是久居人下者。小双年纪轻,见识却不凡,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没有选择个有钱有势的家庭,却看上一贫如洗的卢友文,总算难得之至了!”当然难得!我心里在叽咕着,没看上年轻有为的电视公司副理,却看上了他,怎么不难得!但愿那个卢友文,也能知道这份“难得”,而珍惜这份意外的幸福就好了。爸爸既然知道了小双的行踪,也就不再介意。那一阵,我们大家都忙,我又赶上了期终考,对小双的事,也就没有太注意。一晚,小双对我说:“今天卢友文搬了家。”
“哦?”我望着她。“天冷得厉害,”她说:“那小木屋又搭在屋顶上,冷风成天灌进来,整个房间都像冰窖,再住下去非生病不可。而且……”她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咽住了一句要说的话。“反正,是非搬不可了,现在搬到师大附近,一栋小小的日式房子里,房东本来要拆了建公寓,可是地太小,建不起来,隔壁人家又不肯合建,所以房子就空着。房东说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出租。房子很破很旧了,好在却是独门独院,还有个小花园呢!只是,现在,花园里长满了荒草,整理整理,种点花木,就不失为一个写作的好环境了。”
“多少钱一个月?”我又“现实”起来了。
“八百元,另外有五千元押租。”
八百元!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是个小数目,对卢友文来说,就不见得了,何况还要缴五千块押租!难得卢友文缴得出来!可是,我再看看小双,心里有了数了,那一万元的唱片费,总算派了用场!两情相悦,你的就是我的,这根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我和雨农之间,也一样不分彼此的。只是,我那傻哥哥处心积虑,希望小双能吃好一点,少走点路,不要太辛苦……而那一万元,这样用起来,又够折腾多久呢?
接着,小双似乎更忙了,有一晚,我看到她在灯下缝窗帘,深红色的窗帘又厚又重,她用手缝,一针一线的抽着,只一会儿就扎破了手指,我说:
“好了吧!让妈妈用针车给你缝一下。”
“不用了,”她红了脸:“已经缝好了。”
原来她还不好意思呢!看样子,卢友文那新居中的一点一滴,都是小双亲手布置呢!我希望,她别自己去割草种花才好。我的“希望”刚闪过脑海没两天,小双的手指上就缠了纱布回来,我“啊唷”了一声问:
“你怎么了?”“没什么,”她笑笑。“不知道镰刀也很利的呢!”
那晚,刚好诗尧提前回来,他们两个就在客厅中撞上了。自从发生过卧房里那一幕以后,他们两个都很小心的彼此徊避着,这些日子来,几乎两人没见过面。陡然遇上,就都有些尴尬,小双立即往卧室里退,正好诗尧也想退回房间去,两人不约而同的往客厅门口闪过去,就撞了一个满怀。小双碰痛了受伤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慌忙提起手来摔着,这一摔,我才发现她受伤不轻,因为那纱布上迅速的被血渗透了。诗尧蓦然间脸色苍白,他一把抓住了小双的手问:
“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小双涨红了脸,夺回手去,急急的说:
“没什么,根本没什么!”说完,她身子一闪,就闪进卧室里去了。诗尧仍然呆站在那儿,半晌,才重重的跺了一下脚,自顾自的走了。客厅里,我听到妈妈轻叹了一声,接着,奶奶也轻叹了一声,于是,我也忍不住的轻叹了一声。
那天夜里,我藉故到诗尧房里去,看到诗尧正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发愣。我叹口气说:
“哥哥,别傻了,她为别人受伤,用得着你来为她心疼吗?”
“那个卢友文,”诗尧咬牙切齿的说:“他不该让小双受伤!”“这话才奇怪哩!”我对诗尧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可怜。“难道卢友文愿意小双受伤吗?受伤总是一个意外事件呀,没人愿意好端端受伤的!”
“我不管,”诗尧闷闷的说:“卢友文就不该让小双受伤!如果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允许她伤到一根汗毛!”
我望着诗尧,忽然觉得他有点走火入魔,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但是,我曾担心他会因为得不到小双而恨小双,这时,却明白我的担心是太多余了。
几天后,我忽然发现小双鬓边的小白花,已经取下来了,我愕然的问:“怎么?你的孝期已经满了吗?”
“满一年了。”小双黯然低语。“那天,我往空遥拜了三拜,也就算了。我不知道人死了之后会到什么地方去?只希望,我父亲泉下有知,能指导我,帮助我,让我一生,都不要伤害任何人。”听她的话中有话,我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她也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一时间,我觉得她几番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事想告诉我,但是,最后,她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这样,在我期终考刚考完的第一个星期天晚上,小双忽然和卢友文联袂而来。这确实是最近的一件很希奇的事,因为卢友文已经很久没来我们家了。很凑巧,那晚,家里的人全在场,连诗尧都没有出去。一看到卢友文,诗尧勉强的点了点头,就预备退开。谁知,小双一下子拦住了他,微笑的望着他说:“别走开,好不好?”小双的微笑那样温柔,那样带着点祈求的味道,诗尧立刻显得昏乱了起来,他一声不响的退回到沙发里,燃起了一支烟。我注视着小双,觉得她今晚好特别,她穿着件粉红色薄呢的洋装,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她穿红色系统的衣服。脸上薄施脂粉,淡描双眉,更显得唇红齿白,楚楚动人。没料到初卸孝服的小双,和初经妆扮的小双,竟是这样娇艳,这样明媚的。卢友文呢?他也相当出色!这晚,他竟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里面的衬衫簇新而雪白,打着一个黑色的领花。看来衣冠楚楚,仿佛刚参加过什么盛会。他那高而帅的身材,漂亮而英挺的面貌,傍着娇小玲珑的小双,真是一对璧人!我注意到诗尧阴郁的表情,他不自觉的缩了缩自己那矮了一截的左脚,似乎想逃避谁的注意似的。
“朱伯伯,朱伯母,奶奶,”小双忽然开了口,站在屋子中间,她浅笑盈盈,面带红晕,眼底有一抹奇异的光芒。“诗尧,诗晴,诗卉,还有雨农和李谦……”她把我们所有的人全叫遍了,然后低首敛眉,用充满了歉意和感激的声音说:“我先要谢谢大家一年来对我的多般照拂,这段恩德和这份深情,不是我三言两语谢得了的,但是,如果我不谢,好像我心里没有你们,好像我是不知感恩的,没有人心的,事实上,我只觉得一个谢字,无以代表我千万分之一的心情……”
“啊唷!”奶奶第一个忍不住,大叫了起来:“小双,你这是干什么呀?忽然间背起台词来了!你又没演电视连续剧,怎么念叨了这么一大堆呢!”
我们大家也惊愕的望着小双,不知道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我第一个联想到她父亲的忌日,暗想她会不会在怪我们忘了那日子?所以来了这么一大篇“反话”!妈妈把她从上看到下,毕竟比较了解女孩的心事,她柔声说:
“小双,你有什么事要征求我们的同意吗?你放心,我们是最开明的家庭,不会为难你的!”
小双的脸更红了,低着头,她清楚的说:“我知道朱伯伯和朱伯母都是最开明的人,所以,请原谅我不告之罪。”“哎呀,哎呀,”奶奶一迭连声的喊:“再说下去,要成了古装戏了,成语都出来了。”
“小双,”爸爸温和的,却庄重的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小双抬起头来,眼光对满室轻扫了一圈,然后,她望着爸爸,柔声的、清脆的、严肃的,而又郑重的说了:
“朱伯伯,我和友文已经在今天下午结婚了!”
顿时间,满室都噤住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诗尧是大大的一震,一截烟灰就落到地板上,他的脸色瞬时间变得像一张纸,眼睛死盯着小双。妈妈却直瞅着我,好像我参与了这件事似的,本来也是,我和小双同居一室,又最亲密,怎可能不知道!我慌了,急了,也生气了!迈上前去,我一把抓住小双的手,焦灼的喊:“你说什么?别冤大家!你要结婚,也没有人不许你结!但是从你来我们家,你就和我们像亲姐妹一样,你怎么可以偷偷摸摸的结婚而不通知我们!难道连一杯喜酒都不让我们喝吗?你这样做实在太不够意思!你倒说说清楚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双!”奶奶也叫了起来:“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你是真结了婚,还是开开玩笑?”
“朱伯伯,朱伯母!”这回,是卢友文开了口,往前跨了一步,他对着妈妈爸爸就一鞠躬,然后,他朗声的、不亢不卑的说了:“这不能怪小双,一切都是我出的主意。如果伯父伯母有什么见怪的地方,尽管怪我好了。”
“啊唷!”奶奶说:“难道你们是真结婚了?”
“是真的,”卢友文说:“今天在地方法院公证处公证结婚的,你们不信,结婚证书在这儿!”
大家看了结婚证书,这才相信,是真有其事了。立即,满屋子议论纷纭,每个人都面有不豫之色,我再看向诗尧,现在,他整个脸都扭曲了,眉毛紧紧的拧在一块儿。我越想越气,回过头来,我对着雨农就乱嚷乱骂起来:
“好啊,雨农,亏你还在地方法院上班,他们在那儿公证结婚,你怎么会不知道?准是你和他们串通好了的!”
“天地良心!”雨农大叫着:“他们在公证处,我在法庭,地方法院那么大,我出庭记录都来不及,我怎么管得到公证处的事?何况公证结婚天天有,难道我闲得没事干,好好的去查公证结婚名单来玩吗?”
“诗卉,你们别生气!”小双对我们说,一脸的沉静,一脸的温柔,一脸的祈谅与恳求味儿。我呆了,瞪着她,我真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去恭喜她好。掉转头,她又注视着爸爸妈妈和奶奶,她轻声的、恳切的、清清楚楚的说:“朱伯伯,伯母,奶奶,你们别生气。听我说,自从我爸爸去世,朱伯伯就把我带进朱家,一年来,吃的、穿的、用的,都和诗卉诗晴一样,想我杜小双孤苦无依,上无父母,下无弟妹,居然能享受到家庭的温暖!这一年,是我生命里最重要最重要的一年,也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年!难道我这样无情无义,你们如此待我,我竟然连结婚这种大事,也不和长辈们商量,就自作主张,私下办理了吗?朱伯伯,请您谅解,我实在有我的想法。认识卢友文之后,似乎是命中注定,他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虽住在朱家,你们待我也恩深义重,但是,说坦白话,一个孤儿的心情总是比较特殊的,寄人篱下的感觉仍然深重。我和友文同病相怜,接触日久,终于谈到婚嫁。朱伯伯,您一向是很欣赏友文的,我想,如果我是您的亲生女儿,您也未见得会反对这门婚事!”
爸爸动容的望着小双,听到这儿,他不由自主的连连点头,于是,小双又继续说:
“您想,你们都待我这样好,如果我提出要结婚的要求,你们肯让我这样随便找两个朋友当证人,到法院去公证了事吗?以朱伯伯朱伯母的脾气,怜惜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一定要大事铺张一番,恐怕要做得比诗晴的婚礼更隆重,才于心平安。可是,假若那样的话,我会心安吗?一年来已经受恩深重,朱伯伯是个读书人,两袖清风,朱家并不富有,我敢让朱伯伯和朱伯母为我的婚事再破费操心吗?再加上,友文和我的看法一样,我们都觉得,结婚是两个人自己的事,两情相悦,两心相许,结为终身侣伴。这份信心和誓言更超过一纸婚书,和法律的手续!所以,我们不在乎结婚的形式,也不在乎隆重与否,只在乎我们自己是否相爱,是否要永远在一起!既然决定要在一起,我们就用最简单的办法,完成了这道法律上必须通过的手续。朱伯伯,朱伯母,请你们原谅我的不告而嫁吧!假若你们还疼我,还爱我,那就不要责备我,也不要怪罪我,而请你们——给我一份祝福吧!”
说实话,小双这篇话,倒真是可圈可点。我们大家都抬着头,怔怔的望着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爸爸打破了僵局,他一个劲儿的点着头,一迭连声的说:
“好,好,好,不愧是敬之的女儿!”伸出手去,他一手拉着小双,一手拉着卢友文,诚恳的、热烈的、激动的说:“恭喜你们!希望你们永远记得今天说过的话,并肩奋斗,白头偕老!”爸爸才说完这句话,整个房里就翻了天了,大家一窝蜂的拥上前去,把他们两个围在中间,恭喜的恭喜,问问题的问问题,我是拉住小双,又捶她,又打她,又敲她,又骂她:
“你坏透了!你这个心里有一百二十个窍的坏女孩,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在我面前也瞒了个密不透风!你坏透了!坏透了!坏透了!”就在我拉住小双大嚷大叫的时候,雨农也拉住卢友文闹了个没了没休:“好啊,卢友文,你谢媒酒还没请呢,新娘子就已经娶过去了!记得在马祖的时候你说过什么?你说你要以笔为妻子,以作品为孩子,现在怎么说?怎么说?婚已经结了,你的喜酒到底请不请?你说!你说!”
诗晴一直在旁边嚷着:
“新房在什么地方呀?我们连礼也不送了吗?”
李谦喊得更响:“没有喝喜酒,又没参加婚礼,我们闹闹房可不可以?干脆大家闹到新房里去!”在这一大片喊声、叫声、呼喝声中,奶奶忽然排众而来,她用手推开了周围的人,一直走到小双的面前,她大声的、重重的说:“你们都让开,我有几句话对小双说!”
我们都不由自主的退开了,我心里还真有几分担心,不知道奶奶要说些什么。奶奶的观念一向是忽新忽旧,又开明又保守的。不过,我可以断言她对这样草率的婚姻是不会满意的。但是,事已如此,我们除了祝贺他们以外,还能做什么呢?“小双,”奶奶开了口,伸出手去,她紧握着小双的手。“当你第一天到我们朱家来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你是我的第三个孙女儿。我们朱家,本也是大户人家,你奶奶自幼,穿的戴的,就没有缺过,经过两次打仗,到了台湾,奶奶的家当全丢光了。现在,奶奶唯有的一点东西,是一对玉镯子,和一个玉坠子。镯子吗?我已经决定了,分给诗晴和诗卉一人一个。这坠子嘛?今天就给了你,别说咱们家嫁女儿,连一点陪嫁都没有。”说着,奶奶从她自己脖子上,解下一条金炼子,从棉袄里头,拉出那个玉坠子来。那坠子倒是碧绿的,我从小看熟了,是一块镌着两条鱼的玉牌。她亲手把那玉坠子往小双脖子上挂去,一面又说:“这是老东西,跟我也跟了几十年了,听说,最近玉又流行起来了,我可不管流行还是不流行,值钱还是不值钱。奶奶有点小迷信,认为戴块玉可以避避邪,所以,小双呵,你戴去避避邪吧。这是家传的东西,希望你永远戴着,可别弄丢了。算奶奶给你的纪念品!”
小双用手握住了那坠子,她急急的说:
“奶奶,这怎么可以!你留着自己戴吧,这……”
“小双!”奶奶严肃的说:“你认为你是杜家的孩子,不想认我这个奶奶啊!”“奶奶!”小双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大叫了一句,就双手抱着奶奶的身子,一溜就溜到地板上去跪着了。奶奶慌忙把她拉起来,含泪拍着她的肩膀,颤声说:
“孩子,你够苦命了,没爹没娘的。现在结了婚,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希望从今天起,你再也没有悲哀烦恼了。”
小双被奶奶这样一招惹,就弄得满眼眶的泪水,她拚命忍着,那泪水仍然要滚下来。妈妈立刻赶上去,搂住小双,大声嚷着说:“好了!好了!好日子可不许哭!今天无论如何,是小双结婚的日子,我们虽然什么都没准备,喝杯喜酒总是要喝的。大家吃过晚饭也相当久了,我提议,现在我们全体去‘梅子’吃消夜去,叫瓶酒,大家也意思一下!”
妈妈的提议,立刻获得了大家一致的欢呼。我望过去,诗尧始终一动也不动的坐在沙发里,猛抽着香烟。这时,他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熄灭了烟蒂,他用颇不稳定的声调,打鼻子里哼着气说:“是的!我们应该好好的庆祝一下,难得,朱家会有这种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喜事!”
我听他的语气十分不妙,再看他的脸色就更不妙。我正想找个办法把他留在家里,妈妈已经先开了口:
“诗尧,你不是明天一早就有事吗?你留下来看家如何?”
诗尧用古古怪怪的眼光瞪了妈妈一眼,就直跨到小双面前,重重的、哑声的说:“是不是我没有权利去喝你这杯喜酒?”
小双有点惊惶,有点尴尬,有点怯意,还有更多的不安。她嗫嚅着说:“怎么会?”“那么,”诗尧的眼光对满屋一扫,带着股浓重的、挑衅的意味:“还有谁反对我去喝这杯喜酒吗?”他的眼光肆无忌惮的落在卢友文脸上。情况相当尴尬了。奶奶拍拍手,叫了起来:
“走啊!大家一起去啊!既然是咱们家的喜事,全家谁也不可以缺席!”给奶奶这样一叫,才算解了围了,大家一阵喧闹,拿大衣的拿大衣,穿鞋子的穿鞋子,找围巾的找围巾……好不容易,总算出了门,浩浩荡荡的,我们到了梅子餐厅,坐下来,刚好把一张圆桌坐满。才坐定,诗尧就对女侍大声的说:
“先拿五瓶绍兴酒来,我们这儿,今晚每个人都不醉无归!取大杯子来!”我和妈妈交换了一个眼光,妈妈微蹙了一下眉,满脸的无可奈何。女侍已迅速的拿上酒瓶和酒杯,诗尧立刻注满每人的杯子,举起杯子,他直盯着卢友文:
“人生像个战场,是不是?卢友文?”
卢友文很含蓄的、很斯文的微笑着,静静的望着诗尧。对比之下,诗尧像个败兵之将,卢友文却像个谦谦君子。桌面上的气氛十分紧张,连一向会闹会解围的奶奶,都成了没嘴的葫芦,只是眨巴着眼睛,呆望着诗尧。爸爸是根本没进入情况,只觉得诗尧十分反常,就莫名其妙的望望大家,说:
“这是干嘛?菜还没叫,就闹酒吗?”
诗尧根本不理爸爸,他已经旁若无人,大有“豁出去了”的趋势,他紧盯着卢友文:
“不知道你在酒量方面是不是也和其他方面一样强?我们今晚来比比酒量如何?”卢友文仍然微笑着,温和的说:
“有此必要吗?在酒量上,我认输!我一向不长于喝酒!何况,”他看看小双。“今晚,我承认,不需要喝酒,我已经醉了。”诗尧的眼里,迅速的燃烧着一抹强烈的火焰,痛楚和激怒飞上了他的眉梢,他站起身来,正要说什么,小双忽然挺身而起。她站在那儿,双手盈盈然的捧着一杯酒,是一大杯,而不是一小杯。她直视着诗尧,眼中充满了祈谅的、温柔的、歉然的,和近乎恳求的神色。她清清脆脆的、楚楚动人的说:
“诗尧!先说明,我从没喝过酒。现在,我敬你一杯,谢谢你对我的多般照顾,谢谢你一切的一切!如果……我杜小双有何不到之处,也请你多多包涵!”说完,她迅速的举杯对口,直着脖子,像喝茶一样灌了下去,咕嘟咕嘟的大口咽着,才咽了两口,她就直呛了起来,转过头去,她剧烈的咳着。诗尧的脸色白得像大理石,他一伸手,抢下了小双手里的杯子,颤声说:“够了!小双!”放下酒杯,他默然片刻,抬起头来,他脸上已消失了刚刚的激怒与火气,剩下的是一份难以描述的萧索。他郑重的伸手压在卢友文肩上,直视着卢友文,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恭喜你,卢友文!请你代我们全家,好好的照顾小双,爱护她,怜惜她!并且,请珍重你所得到的幸福!”
奶奶拍拍手,开始哇哇大叫了起来:
“好了!好了!叫菜吧!我可饿了!你们要闹酒啊,等一下再闹吧!诗晴,你说过的,梅子有一种丁香鱼最好吃是吗?不知道他们除了丁香鱼以外,有没有并蒂虾呀?”
“什么并蒂虾?”诗晴说:“听都没听说过!”
“今晚是好日子嘛!”奶奶笑嘻嘻的。“既然有丁香鱼,就该有并蒂虾!我们不是有句成语,什么合欢并蒂的吗?没有并蒂虾,来个合欢虾也可以!”
给奶奶这样一说,我们就都笑了起来。这一笑,桌上的气氛就放松了,刚刚那种剑拔弩张之势,已成过去。一餐饭,也勉强算是“圆满结束”。
小双就这样结了婚,小双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家。她来也突然,去也突然。那夜,是我一年以来,第一次独睡一个房间,我失眠了,翻来覆去,我怎么样也睡不着,下铺上,还堆着小双的东西,她为了对婚事保密起见,东西都没拿走,我看着她的衣物,想着这一年来的种种事故,心里完全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滋味。最后,我实在熬不住了,翻身起床,披了一件睡袍,我来到诗尧的房里。
诗尧房里的灯亮着,我推门进去,发现他根本没有睡觉,他坐在书桌前面,拿着一支笔,在一张纸上画满了数目字。看到了我,他一声也不响,仍然拿笔在纸上乱涂着。我走过去,轻声叫:“哥哥!”诗尧再看了我一眼,他说:
“我在想,我从头到尾,没做对过一件事!”“哥哥!”我说:“请你不要自怨自艾好不好?这事是天定的,从此,我相信姻缘前定这句话了!”
诗尧继续在纸上乱涂,他的声音冷峻而深邃:
“这是我的错,是我叫她结婚的,她就真的结了婚!我逼得她必须立刻作决定,因为在这个家庭里,她已无立足之地了!我从没有好好的爱她,我一直在逼她!”
“哥哥!”我蹙起眉头,伸手握住了诗尧的手,他的手是冰冰冷的。“你帮帮忙,别这样认死扣,行吗?我告诉你,即使没有那天晚上你跟她的一场吵闹,她仍然会和卢友文结婚的!”诗尧再望了我一眼,他眼睛里已布满了红丝。低下头去,他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的在纸上写字。我情不自禁的伸头去看那张纸,只见上面横的、直的、竖的、斜的、正的、倒的……写满了同一个号码:
“三百七十八”“这是什么?”我诧异的问,担忧他会不会精神失常了。“你在记谁的门牌号码?”他摇摇头。“三百七十八!”他低声说:“一共三百七十八天!从她第一天来开始,她一共在我们家住了三百七十八天!换言之,我也放走了三百七十八个机会!”
我深吸了口气,望着我的哥哥。天哪!从此,我再也不怀疑“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的句子了。
12
小双结婚之后的第三天,我把小双的衣物收拾了一个小箱子,连同她常用的毯子、枕头套、被单等日用品,一股脑儿放在一起,预备给小双送去。诗晴看到了,说:
“诗卉,我和李谦商量过,关于小双的结婚,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这样毫无表示……”
“是呀!”我叫着:“我也在为这事为难呢!人家婚也结了,我们能怎么办呢?”“我说,”雨农接口:“我们现在也不是讲客气、讲面子的时候,只是要表示一份心意。卢友文的情况我太了解,他既无背景又无亲友,穷得只剩下一把傲骨,小双呢?更不用说了,她是爱情至上,宁可跟他去喝白开水过日子。所以,我建议,我们大家凑个份子,能拿出多少钱,就拿出多少钱,凑出一个数目,让诗卉送去。诗卉和小双感情好,比较谈得来,送去的时候可以说委婉一点,不要伤了他们的自尊!”
“对!”李谦说:“咱们就这样办!最实惠!”
于是,我们躲在房里,开始“凑份子”,可怜大家都穷,谁也拿不出比较像样的数字。就在我们大家筹划着、研究着、商量着的时候。妈妈来叫我,把我一直叫进了她的房里,她说:“听说你们要凑份子送给小双。”
“是呀!”我说:“凑了半天,只凑出两千块。早知道,我上个月不做那件大衣就好了!”
“诗卉,”妈妈沉吟的说:“我和你爸爸也商量了一下,这些年来,家里总是寅吃卯粮,够用就不错了,怎么还剩得下钱!何况,诗晴结婚的时候,多少也得花钱。所以,我们凑合着,拿出个几千块,加上你们的两千,凑成一万块好了,你一起送去吧!”“好呀!”我兴奋的喊:“这样,才算个数字,我正在发愁,怎么拿得出手呢!”“另外,”妈妈拿出钥匙,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小抽屉,取出一个锦缎的盒子来。“这儿是一串珍珠项炼,现在,日本养珠到处都是,这种项炼根本不值钱了。你拿去给小双,告诉她,和奶奶的玉坠子一样,这只是我给她的一点纪念品,说来可笑,这还是我结婚时的陪嫁呢!你让她收着,好歹,算她跟了我这么一年!”“哦!”我喜出望外,一乐之下,抱着妈妈就亲了一下。“妈!你真好,你真是个好妈妈!”
“瞧你!”妈妈笑着。“东西都给了小双了,你将来别吃醋,说我没有东西给你!”“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我一迭连声的嚷着:“我什么都不要!我有妈妈疼着,爸爸爱着,奶奶宠着,人家小双,什么都没有!”妈妈一个劲儿的点头。“这句话,倒也是良心话!即使我们都疼她,不是她的亲生父母,总是差了一层!”她望着我:“好了,你快去吧!”
于是,我带着一万块钱,带着珍珠项炼,带着小双的皮箱及衣物,兴冲冲的走出了大门。才到门口,诗尧从后面追上了我,他喘吁吁的拦在我前面:
“很好,诗卉,”他咬着牙说:“你认为我心胸狭小到连一份婚礼都不愿意送了吗?”
我站住了,讷讷的说:
“我觉得,已经……已经差不多了。要不然……要不然你也凑个份子。事实上,这一万块我就说我们全家凑的,我也不说谁拿出了多少。”诗尧对我摇摇头,然后,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密封的信封,放在我手里的一大堆东西上,说:
“把这个给她就行了。”
我慌忙退后了一步,正色说:
“不来!不来!哥哥,人家已经结婚了,我今天是送婚礼去的,我绝不能帮你私下传递情书!”
诗尧紧紧的盯着我:“我发誓,绝不是情书好不好?”
“那么,”我一本正经的说:“我能不能当着卢友文的面前,把这信封交给小双,说是你送的婚礼?”
诗尧默立了片刻,他的眼光深深的望着我,里面有着痛楚,有着无奈,还有更多的萧索。
“诗卉,”他低声的说:“你是绝不肯把它私下交给小双了?”“绝不!”我斩钉截铁的说。
他迟疑了一会儿。“好吧!”他点点头说:“你就当着卢友文的面前交给她,如果她不收,你再带回来。”
“哥哥!”我狐疑的说:“这是什么玩意儿,你还是先告诉我的好,我不愿意跑去碰钉子、闹笑话!”
诗尧恳求似的望了我一眼。
“诗卉,我是个闹笑话的人吗?”他无力的问。
“靠不住!”我摇摇头。
诗尧的脸涨红了,青筋又在他额上跳动,他一把抢下那信封来,恼怒的说:“好吧!不求你,我明天自己送去!”
想想,如果会闹笑话,他自己送去,这个笑话准闹得更大!于是,我慌忙再把信封夺了回来,叽咕着说:
“好了,我送去,送去,如果要碰钉子,闹笑话,我就碰吧,闹吧,谁叫我是你的妹妹呢!”
于是,我把信封收在手提包里。叫了一辆计程车,我按照小双给我的地址,往和平东路的方向驶去。
车子停在浦城街的一条小巷子里,我很快就找到了那个门牌号码,因为,附近全盖了四层楼的公寓,就有那么两栋又矮又破的木板房子,非常不谐调的杂在林立的公寓之间。我按了门铃,很快的,小双跑来开了门,看到我,她又惊又喜又意外。“哎唷,诗卉!你怎么来了?我正预备明天去接你和诗晴来玩呢!你倒先来了!”“等你去接吗?”我哇哇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生来就是急脾气,如果你一年不来接我,难道我就等一年吗?还不快接过箱子去,我是送东西来了。”
小双慌忙接过箱子,我还抱着大堆毛毯、被单、太空被等东西,小双愕然的说:“这是干嘛?”“你用惯的东西,我全给你带来了,反正家里没人用,你即使现在用不着,大概年底也用得着了!”
“为什么年底用得着?”小双不解的问。
“添了小宝宝呀!”我叫。
“胡说!”小双红了脸:“总是爱开玩笑!”
我跟着小双往屋子里面走,虽然手里抱着东西,我仍然对那小院东张西望的打量了一番,院子好小,小得可怜,新割除的杂草像没剃清爽的头,东一块西一块的丛生着,围墙的篱笆边有两排芭蕉和芦苇,倒长得相当茂盛,相反的,通往正屋的小径两旁,新栽了两整排的玫瑰,却都无精打采的垂着头,一副营养不足的样子。小双看出我在打量花园,就笑着说:“这院子真别扭,种花它不长,杂草倒长得个快!”
我想起前一阵子,她说卢友文搬家啦、除草啦、种花啦,原来是在布置新房,就又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说:
“你如果早告诉我,你在布置新房,我来帮你除草施肥,保管现在已经开了满院的花儿了!”
小双笑了笑,也不说话。我走进了玄关,跨上地板,就一眼看到卢友文正在书桌前坐着,桌上堆满了书籍、字典、稿纸、茶杯……等东西。看到了我,卢友文回头对着我一笑,说:
“我正写到一个高潮阶段,我不陪你,现在一中断,等下情绪就不连贯了,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不会!不会!”我连忙说。小双已经拉拉我的袖子,指指里面的一间房间,我看她挺严重的样儿,吓得我连那间“客厅”是个什么样儿,也没看清楚,就跟着她走进了“卧室”里。到了那间卧室,我才大略明白,这也是栋经过改良的日式屋子,榻榻米换成了地板,纸门也已换成木板的隔间。但是,显然整栋房子都已年久失修,地板踩上去会咯吱咯吱响,风吹着窗棂,似乎整栋房子都在那儿摇晃、呻吟,和挣扎。我把手里的东西堆在床上,四面看看,那张床倒是新买的双人床,除床以外,室内还有个衣橱、一张小桌子,和两把藤椅。连化妆台都没有,只是,那桌上放着一面镜子。镜子旁边,有个小花瓶,里面插着两支芦苇。我从不知道芦苇也能插瓶,看来挺别致的。小双笑了笑,坦白的说:
“这是‘花园’里的特产,芦苇和芭蕉叶,我有时也插两支芭蕉叶子,甚至,插两支青草,让屋里有点生趣。”
生趣!听到这两个字,我才觉得这屋子是相当阴暗的,空气里有股潮湿与霉腐的味儿。这房子总共也只有两间,后面就是厨房和厕所,从卧房的窗子望出去,后面还有个小窄院儿,却完全是杂草蓬生了。小双红了红脸说:
“他忙着写东西,没时间除草,我呢?割一次草就弄破了手指头,他说不许我再去碰那些野草了。”
我点了点头,不想再深入的研究这房子了,反正,横看竖看,这房子就没有一点“新房”的样儿。平常,我还总觉得我们家的房子简陋,现在,才真知道什么叫“简”,什么叫“陋”,我们家的那些镂花窗格,曲曲徊廊,和小院里的繁花似锦,和这儿比,简直是“天堂”了。
“房子很小很破,”小双解释的说:“好在,我们两个对物质上都没有什么大要求,日子过得去就行了。”
“卢友文现在总有点稿费收入了吧?”我那“现实”的毛病又发作了。小双的脸又红了红。顺手在床头上拿过一本杂志来,那杂志已经翻得又旧又破了。她翻开来,满脸光采的拿给我看,那摊开的一页上,赫然是卢友文的名字,我翻了翻,是篇短篇小说,题目叫《拱门下》。
“题目就取得好,”我说:“不俗气!”
小双笑着点点头,好骄傲、好欣慰的样子。我本来还有句话,想问她这样的一篇小说,能拿到多少稿费?后来一想,别总是钉着问人家钱的问题,显得我这人满身铜臭,毫不诗意,岂不辜负爸爸给我们取名字时,加上的这个“诗”字吗?于是,我笑着从皮包里先取出我们的“份子”,再取出那串项炼,我交到小双手中,笑着说:
“项炼是妈妈给的,她说不值钱,让你留着当纪念。‘份子’是全家凑的,当然,绝大部份是妈妈爸爸拿出来的。我知道你们对金钱看得很淡,但是,生活总之是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件件要花钱,我们就‘现实’一番了。何况,我们都很懒,不愿意分开去想礼物,就合起来送这一份。”
小双怔怔的望着我,半天半天,她似乎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反覆解释,她只是瞪大眼睛,直直的望着我。最后,我一急,就直截了当的说了:
“我们猜想你缺钱用,商量着把礼物折为现款,全家推派我来做代表,认为我口才好,不会伤你的自尊。现在,钱送到了,我的口才可不行,假如你认为这钱会侮辱了你的话,你就把它一把火烧了,然后把我赶出去。”
小双瞅着我,顿时间,她竟眼泪汪汪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紧紧的握着我,只说了句:
“为什么你们都对我这样好?”
说完,就低下头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哭起来了。小双一向个性强,即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也有本领不让它落下来。现在,她竟然毫不克制的哭泣起来,就使我心慌意乱了,又怕她把卢友文给招惹进来,因为我皮包里还有我哥哥托带的一件“危险礼物”呢!于是,我搂着她,急急的说:
“只要你知道我们都是好意,只要你能领情,只要你高高兴兴的收下,我们也就开心了!”
小双用手绢擦了擦脸,很快的收了泪,她摔摔头,振作了一下说:“我能不收下吗?我能拒绝吗?我还不至于那样不识好歹!何况……何况……”她又低下头去,用好低好低的声音,轻轻的说着:“我也不瞒你,诗卉,你们并非锦上添花,你们在雪中送炭呢!我……我实在弄得没办法了。人,仅凭傲骨也不能活的,是不是?”我心里有点糊涂,我已料定小双生活很苦,但是,苦归苦,总可以过下去,她在音乐社有四千元一个月的薪水,卢友文也多少可以收入一点稿费了。两个人的需求都不大,何况,前几个月,诗尧才给了她一万块呢!我正在心里计算着,小双已抬起头来,深吸了口气,她把长发往后一掠,冲着我就嫣然的笑了,说:“好了,让你第一次来,就看着我淌眼泪,好没意思!你坐好,我去给你倒杯茶来!”
“你别跑!”我拉住她的衣服。“还有一样礼物呢!”
“什么?”小双吓了一跳。“不来了,不来了,这样子,我真的不好意思了,管你是什么,我反正不收了。”
“你坐好,”我把她压在床上,正色说:“小双,这件礼物是什么,连我也不知道,是哥哥要我带给你的!”
小双的脸色蓦然惨白,她往后直退,我已取出那个信封,送到她面前去,小双迅速的跳起身子,挣脱了我的手,好像我拿着的是一件毒药似的。她退到门边,对我一个劲儿的摇头,脸色是严肃的、责备的,而且,是相当恼怒的。
“诗卉!你拿回去!如果你和我还是朋友,你就拿回去!不管这信封里装的是什么,只要是来自你哥哥处,我绝不收!诗卉,我告诉你,我嫁给友文,是因为我们深深相爱,跟着他,无论吃多少苦,我心甘情愿。这一生,我绝不做对不起我丈夫的事!”她那样义正辞严,她那样一团正气,她那样凛凛然不可侵犯,使我觉得自己好差劲、好可耻、好不应该。我讪讪的拿着信封,整个脑门子都发起热来了,我说:
“早就知道是碰钉子的事儿,哥哥偏要我做!回去,我不找他算帐才怪!”
小双看我满面懊丧,她又心软了,走过来,她拉住我的手叹了口气,然后陪笑的说:
“别生我气,诗卉!”“你别生我的气就好了!”我勉强的笑了笑,把那信封塞回了皮包里,经过这样一闹,我觉得兴致索然了,站起身来,我说:“好了,我要回去了。”
小双用手臂一把圈住了我,笑着说:
“你敢走!你走就是和我生气!坐下来,我给你倒茶去!”说着,她不由分说的把我推到床上去,我觉得,这时一走,倒好像真和她呕气似的,也就坐了下来。她走出了卧室,我依稀听到她和卢友文交谈了几句什么,只一会儿,她就端着杯热茶走了回来。我说:“我们不会声音太大,吵了卢友文吧?”
“不会。”小双笑吟吟的,忽然恢复了好心情,就这么出去绕了一圈,她看来就精神抖擞而容光焕发。“他说他今天写得很顺手,已经写了两千字了。他要我留你多玩玩,帮他好好招待你!”原来,卢友文的“顺手”与“不顺手”会这样影响小双的,我凝视着她,发起愣来了。
“怎么了?”小双推推我,笑着说:“不认得我了?”
“卢友文每天能写多少字?”我问。
“那怎么能有一定?”小双笑容可掬。“你在说外行话了!写作这玩意,顺手的时候,一天写个一千字两千字就很不错了,不顺手的时候,几个月写不出一个字的时候也多得很呢!”
“那么,卢友文是‘顺手’的时候多呢?还是‘不顺手’的时候多呢?”“当然不顺手的时候多呀!”她的眼里有着真挚的崇拜。“许多大作家,穷一生的努力,只写得出一部作品来!”
“哦!”我愣了愣,不由自主的把卢友文那篇《拱门下》拿了过来,想拜读一番。小双立刻把台灯移近了我,笑着说:“可能你不会喜欢他写的这种东西。”
“为什么呢?”我问。“你看看再说吧!”我看了,很快就看完了,那是一篇大约八千字左右的短篇。没有什么复杂的情节。主要是写一个矿工的女儿,认识了一位大学生。这女孩因为平日都和一些粗犷的工人在一起,觉得自己所认识的男友都不高尚,认得这大学生后,她把所有的希望和憧憬都放在这大学生身上。一晚,这大学生约她在一个废园的“拱门下”见面,她兴冲冲的去了,带着满脑子罗曼蒂克的思想,谁知,这大学生一见面就搂住她,伸手到她的裙子里去摸索求欢,她几经挣扎,狼狈而逃。这才知道:“男人都是一样的”。我看完了,放下那篇《拱门下》,我默然沉思。小双小心翼翼的看看我的表情,问:
“你觉得怎样?”“很好。”我耸耸肩。“只是不像卢友文的作品!”
“为什么?”小双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我不懂文学。但是,我看过很多中外文学,我觉得,他可以选择更好的题材来写!例如……”我瞪着她:“写一篇你!写一篇他心目里的小双,写你的爱情,你的纯真,你为他所做的一切,如果有这么一篇东西,会比大学生伸手到女孩衣服里去,更能感动我,也更能让我有真实感!”“我早知道你不会喜欢!”小双不以为忤的笑着:“你是唯美派!但是,你不了解人性……”
“人性就是这样的吗?”我有点激动。“卢友文第一次约会你,就把手伸到你衣服里去了吗?”
“胡说八道!”小双叫着,涨红了脸。“你别一个钉子一个眼吧,人家是写小说呀!”
“原来小说是不需要写实的!”我再耸耸肩。“我记得卢友文曾在我家大发议论,谈到小说要‘生活化’的问题,我现在懂了,所谓生活化,并非写实,而是唯丑!”
“没料到,”一个声音忽然在门口响了起来,我抬起头,卢友文不知何时,已笑吟吟的站在房门口。“诗卉对小说,还有很多研究呢!”“研究个鬼!”我的脸发起烧来。“我不过在顺嘴胡说而已!”小双一跃而起,她喜悦的扑过去,用双手握住卢友文的手,抬头仰望着他,她眼底又流转着那种令人心动的光华。她的声音里充满欢乐和崇敬。
“写完了吗?你瞧,手写得冷冰冰的,我倒杯热茶给你暖暖手。”说完,她像只轻快的小蝴蝶般飞了出去,一会儿,又像只轻快的小蝴蝶般飞了回来,双手捧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卢友文接过茶来,怜惜的看了看小双,用手轻抚着她的头发,说:“小双是个傻女孩,跟着我这个疯子受苦!”
“你是个疯子吗?”我笑着问。
“放着几百件可以赚钱的工作不去做,却在家里饿着肚子写小说,这种人不算疯子,那种人才是疯子?”卢友文问,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一直带着微笑,浑身都散发着一种不寻常的“力量”,一种属于精神的“力量”。我凝视他,难怪小双爱他,他确有动人心处。
“你不是疯子,”小双柔声说:“你是天才。”
“天才与疯子间的距离有多少?”卢友文问,洒脱的、自嘲的微笑着:“小双,我可能是天才,我也可能是疯子,我如果不是天才,我一定就是疯子,也可能,我既是天才,我又是疯子!”小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在说绕口令吗?什么天才疯子的一大堆!我不管你是天才还是疯子,你饿了吗?要不要我给你下碗面?天才也好,疯子也好,都需要吃东西,是不是?”
卢友文抚摩着小双的肩膀,温柔的笑了。
“我不要吃东西,我在想——我应该写一部书,书名就叫‘天才与疯子’,说不定,这本书可以拿诺贝尔奖呢!”
小双抿着嘴角笑,望着我直摇头。
“你瞧,诗卉,这个人的脑海里只有写书!”
卢友文的笑容忽然收敛了,望着小双,他正色的、沉重的,几乎是痛苦的说:“不,小双,我的脑海里还有你!明天,我要出去找工作了,写作既然不能当饭吃,我就该找个工作养活你,我不能让别人说,卢友文连太太都养不起!我去找个教书的工作,下了课,可以照样写作!”“友文,”小双轻声的、小心翼翼的说:“朱伯伯他们全家,凑了一万块给我们作婚礼,还有一串项炼呢!”她爱惜的举着那串项炼,拿给卢友文看。
“哦!”卢友文一怔,望望那项炼,又望望我,笑容全消失了。正要说什么,小双轻柔的叫:
“友文!”卢友文咽住了要说的话,他再爱怜的抚摩着小双的头发,轻叹了一声,说:“古人有句话说得最切实:贫贱夫妻百事哀!”
说完,他转身又出去写文章了。
我望着小双,一时间,觉得感触颇多,而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小双也坐在那儿怔怔的发愣,手里紧握着那串项炼。我的眼角扫到那篇《拱门下》,我忍不住说:
“他稿费收入不高吗?”
小双望着那杂志,叹了口气。
“这种杂志,是没有稿费的!给稿费的杂志,只用成名作家的稿子!”“那么,那些成名作家在未成名以前,怎么办呢?”
“就像友文一样吧。”小双说:“最伤脑筋的,还是友文太认真,每个字都要斟酌,写出来的东西就少了。”她看看我,忽然说:“不知道什么地方有旧钢琴卖,我想东拼西凑一下,去买一架钢琴,可以在家里收学生。”
“你那音乐社的课呢?”我诧异的问:“不上了吗?”“音乐社这个月已经关门了。”小双笑笑说:“那老板认为利润太少,管理麻烦,不干了。所以,”她扬扬眉毛。“我也失业了。”哦!怪不得她那么苦!怪不得她那么急需钱用!我望着小双,她又羞赧的笑笑,低声说:
“本来我也不至于很拮据,但是,你不知道一个单身汉……像友文,他是不大会支配生活的,结婚前,我才知道他借了许多债,这儿一百,那儿两百的,我就帮他一股脑儿全还清了。”我点点头,说什么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跟着卢友文吃苦,只要她认为是快乐,也就无话可说了!那晚,我回到家里,心中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直接走进诗尧的房间,我把那信封重重的放在他书桌上。他看看信封,冷冷的说:“连拆封都不拆吗?”“是的,连我的友谊,都几乎送掉了。”
诗尧一语不发,拿起那信封来,他撕开了口,从里面抽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张,他把那纸摺叠成一架纸飞机,在满屋子里抛掷着。我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一把抓住那纸飞机,我打开一看,是一张山叶公司出的钢琴“提货单”,凭条提取钢琴一架!在提货单上,我的哥哥写着一行小字:
“宝剑以赠烈士,红粉以赠佳人。钢琴一架,聊赠知音者!”
诗尧取过那提货单去,继续摺成飞机,继续在屋子里飞掷着。
13
小双婚后,就很少再回到我们家来。我们家呢?诗晴定于五月一日结婚,雨农在地方法院的工作忙得要命,又要准备司法官考试。李谦正式进了电视公司,成为编审。诗尧升任经理的呼声很高,工作也多了一倍。妈妈和奶奶整天陪着诗晴买衣料、做衣服、办嫁妆……和李家的长辈们你请我、我请你的应酬不完。我忙着弄毕业论文,去银行里实习会计。这样一忙起来,大家对于已有归宿的小双,也就无形的疏远了。这之间,只有奶奶和妈妈抽空去看过小双一次,回来后,奶奶只纳闷的对我说了一句:
“亏了那孩子,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怎么吃得了那么多苦!”妈妈却什么话都没说,足足的发了一个晚上的呆。
这样,在诗晴婚前,小双却回来了一趟。
那晚,诗晴和李谦仍然去采购了,诗尧、我、雨农,和妈妈奶奶都在家,爸爸有应酬出去了。小双一来,就引得我一阵欢呼和一阵大叫大跳。奶奶直奔过去,搂着她东看西看,捏她的手腕,摸她的脸颊,托她的下巴,掠她的头发……不住口的说:“不行啊,小双,不行啊!你要长胖一点才好,人家结了婚都会胖,你怎么越来越瘦了呢?”
那晚,小双穿着一件她以前常穿的黑色长袖的洋装,领口和袖口上,滚着一圈小白花边。她未施脂粉,依然长发飘逸,面颊白皙,看来竟有点像她第一晚到我们家来的样子。她微微含着笑,对满屋子的人从容不迫的打着招呼。到了诗尧面前,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低低的说了句:
“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我一怔,什么礼物?我有点糊涂,我记得,小双不是严辞“退回”了他的礼物吗?怎么又跑出“礼物”来了?我望向诗尧,诗尧显得有点窘迫,但是,很快的,他恢复了自然,对小双仔细的打量了一番,他勉强的微笑着,说:
“好用吗?”“很好。”小双说:“我收了十几个学生呢!”
我更加狐疑了,他们在打什么哑谜?我一个箭步就跨上前去,望望诗尧,又望望小双,我说:
“你们在说些什么?哥哥,你送了什么礼物?”
“一架钢琴!”小双低语:“上星期天,我刚起床,人家就抬进来了,我一直坐在那儿恍恍惚惚的发呆,心里想,原来做梦做多了就会发生幻觉的!直到听到友文在那儿哇哇叫,问我东西从那儿来的?我才相信是真的了。后来我看到钢琴上的卡片,才知道是诗尧公司里抽奖的东西。”她望着诗尧:“这种大奖,既然没抽出去,怎么会给你呢?”
“这……这个嘛?”诗尧有些结舌,眼光不敢直对小双,他显得精神恍惚而心情不定。“这是公司里的惯例,没抽出去的奖,就……就发给高级职员,代替奖金的。你……你想,咱们家已经有了一架钢琴,再要一架钢琴干嘛?”
小双点了点头,望了望妈妈和奶奶:
“奶奶,我受朱家的恩惠,实在太多了!说真的,虽然这钢琴是公司给诗尧的,不是花钱买来的。但是,我无功不受禄,怎好收这么重的礼!但是,”她长叹了一声:“我可真需要一架琴。那音乐社结束之后,我……我……”她欲言又止,半晌,才吞吞吐吐的说:“我闲着没事,也怪闷的,有了琴我好开心,把以前的学生都找回来了!”她再望向诗尧,委婉的一笑。“我收了,以后再谢你!”
诗尧回过神来了,他的精神一振,小双这个笑容,显然令他心魂俱醉,他看来又惊喜、又狼狈、又兴奋、又怅然。好一会儿,他才说:“小双,不要再和我客气。我知道,我有很多事情,都做得不很得体,如果我曾经有得罪你的地方,我们一笔勾销怎么样?”小双嫣然一笑,脸红了。
“提那些事干什么,”她说:“亲兄弟,亲姐妹,也会偶尔有点误会的,过去就过去了,大家还是一家人。事实上,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呢!谈什么得罪不得罪的话呢!要提得罪,只怕我得罪你的地方比较多呢!”
我望望小双,再看看诗尧,心想,这小双也狡猾得厉害,把以前那些“不愉快”,全归之于“兄弟姐妹”间的误会,这可“撇清”得干干净净了。这样也好,我那哥哥总可以死了心了。其实,不死心又怎么办呢?我注意到诗尧的表情,听到小双这几句话,他却真的高兴起来,他笑了,脸上容光焕发。我不自禁的有点可怜他;当哥哥,总比当陌生人好吧!
妈妈自始至终,就悄悄的望着诗尧不说话。当诗尧提到钢琴的来源时,妈妈才对诗尧轻轻的摇了摇头。诗尧完全看不见,这时,他又对小双热心的说:
“我还有一样东西送你!”
又来了!我暗抽一口凉气。每次,一样东西才摆平,他就又要搞出一件碰钉子的事来。果然,小双的眉头立刻蹙了蹙,脸上微微的变了色:“诗尧,我不能再收你任何东西了!”
“这件东西,你却非收不可!”诗尧兴高采烈的说,从沙发里一跃而起,简直有点得意忘形。他一冲就冲进了屋里。小双的脸色变得非常的难看了,她望着我,有点求救的意味,我只能对她扬扬眉毛,耸耸肩膀,我能拿我这个傻哥哥怎么办!奶奶和妈妈互望了一眼,妈妈就低头去钉诗晴衣服上的亮片。室内有一点不自然,还有一些尴尬,就在这时,诗尧冲出来了,把一件东西往小双手里一塞,他神采飞扬的说:“你能不收吗?”小双低头看着,脸色发白了,她用牙齿紧咬着嘴唇,泪水迅速的涌上来,在她眼眶里打着转儿。我愕然的伸长脖子看过去,原来是张唱片!我心里真纳闷得厉害,一张唱片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一个兴奋得脸发红,一个激动得脸发白吗?然后,小双掉转身子来,手里紧握着那张唱片,我才看到封面,刹那间,我明白了。那张唱片的名字是:“在水一方”!
“我可以借用一下唱机吗?”小双含泪问,声音里带着点哽塞,楚楚可怜的。“家里没唱机,回了家,就不能听了!”
诗尧赶过去,立刻打开了唱机,小双小心的、近乎虔诚的,抽出了那张唱片,他们两个面对面的站在唱机前面,望着那唱片在唱盘上旋转,两人的神色都是严肃而动容的。室内安静了一会儿,“在水一方”的歌声就轻扬了起来,充满在整个房间里。全屋子的人静悄悄的听着,谁也没有说话。一曲既终,诗尧又把唱针移回去,再放了一遍,第二遍唱完,诗尧又放了第三遍。等到第三遍唱完,小双才长长的叹了口气,伸手关掉了唱机。拿起唱片,她爱惜的吹了吹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一层层的把它套回封套里。诗尧紧盯着她,说:
“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一件事吗?”
“什么?”小双有点困惑。
“你说你要把你父亲生前作的曲,谱上歌词,拿给我到电视公司去唱的。你知道,‘在水一方’这支歌,已经很红了吗?”
“是吗?”小双说:“我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真的不知道呢!”“有一天,街头巷尾都会唱这一支歌。”诗尧说:“言归正传,你以前说的话还算数不算数?最近,电视公司和唱片业都面临一个危机,没有歌可唱!很多歌词不雅的歌都禁掉了,所以,我们也急需好歌。你说,你整不整理?一来完成你父亲的遗志,二来,你也可以有一笔小收入!怎样?”
小双注视着他,然后,她毅然的一点头:
“我整理!现在有了钢琴,我可以做了!只要有时间,我马上就做!”“别只管说啊,”诗尧再追了一句:“我会钉着你,要你交卷的!”小双笑了。我暗中扯了扯雨农的袖子,雨农就忽然间冒出一句话来:“卢友文最近怎样?怎么不跟你一起来玩?”
我哥哥脸上的阳光没有了,眼里的神采也没有了,浑身的精力也消失了,满怀的兴致也不见了。他悄然的退回沙发里,默默的坐了下来。小双倒坦然的抬起头来,望着雨农说:
“他忙嘛,总是那样忙!”
“他那部‘天才与疯子’写得怎么样了?”我嘴快的接口。
小双望着我,微笑了一下。
“他还没闹清楚,他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呢!”
“说真的,小双啊,”奶奶插口了:“友文的稿子,都发表在报纸上呀!你知道,咱们家只订一份联合报,我每天倒也注意着,怎么老没看到友文的名字呀!”
“奶奶,你不知道,”雨农说:“写小说的人都用笔名的!谁用真名字呢?”“笔名哦,”奶奶说:“那么,友文的笔名叫什么呀?他给联合报写稿吗?”小双的脸红了,嗫嚅着说:
“奶奶,他现在在写一部长篇小说,长篇不是一年半载写得完的!有时候,写个十年、八年、一辈子也说不定呢!在长篇没有完成之前,他又不能写别的,会分散注意力。所以……所以……所以他目前,没有在什么报纸上写稿子。”
“哦,”奶奶纳闷的说:“那么,报社给不给他薪水啊?”
“奶奶,你又糊涂了!”我慌忙接口:“作家还有拿薪水的吗?作家只拿稿费,要稿子登出来才给钱呢!在稿子没发表之前,是一毛钱也没有的!”
“哦,”奶奶更加迷糊了。“那么,写上十年、八年,没有薪水,岂不是饿死了?”“所以写文章才不简单呀!”我说:“这要有大魄力、大决心,肯吃苦的人才肯干呢!”
“那么,”奶奶是“那么”不完了。“他为什么要写文章呀?”奶奶不解的望着小双:“不是很多工作可以做吗?干嘛要这样苦呢?”“妈,这叫做人各有志。”妈妈对奶奶说:“以前科举时代‘十年窗下无人知,一举成名天下晓’的人不是也很多吗?卢友文现在就正在‘十年窗下’的阶段,总有一天,他会‘一举成名’的!”“哦,弄了半天,他要做官呀!”奶奶恍然大悟的说。
小双“噗哧”一声笑了,我们也忍不住笑了。奶奶望着我们大家笑,她就扶着个老花眼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嘴里叽哩咕噜的说:“以为我不懂,其实我也懂的,他辛辛苦苦,不是想要那个‘拿被儿’,还是‘拿枕儿’的东西吗?”
“拿被儿?”小双瞪大了眼睛。
“诺贝尔呀!”我说,捧腹大笑了起来。
这一下,满屋子都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不亦乐乎,奶奶也跟着我们笑,小双也笑。可是,不知怎的,我觉得小双的笑容里,多少有一点勉强和无可奈何的味道。不止勉强和无可奈何,她还有点儿辛酸,有点儿消沉,有点儿浑身不对劲儿。或者,她会误以为我们在嘲弄卢友文吧,想到这儿,我就不由自主的收住笑了。
那晚,小双回去以后,我冲进了诗尧的房里。
“那架钢琴是怎么回事?你对我从实招来吧!”我说。
诗尧望着我,满不在乎的、慢吞吞的说:
“你既然无法帮我达成任务,我就自己来!”
“好啊,原来这架钢琴就是山叶那一架!”我说:“当然绝不可能是电视公司抽奖抽剩的了!你说吧,你在什么地方弄来的钱?”诗尧闷声不响。“你说呀!”我性急的嚷:“一架钢琴又不是个小数字,你可别亏空公款!”“嚷什么!”诗尧皱皱眉头说:“我什么时候亏空过公款,钢琴是她结婚那阵买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刚好过旧历年,公司加发了年终奖金!”“哦,”我点点头:“怪不得妈妈说,今年百业萧条,连你的年终奖金都没了!”诗尧一句话也不说,拿着笔,他又在纸上乱涂乱写,我熬不住,又好奇的伸着脖子看了看,这次,他没有涂数目字了,只反覆写着几句话: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在水一方!他这位“佳人”啊,真的在水的遥远的一方呢!我怔了。五月,诗晴和李谦结婚了,新房在仁爱路,一栋三十坪左右的公寓里,三房两厅,布置得焕然一新。虽然不是富丽堂皇,却也喜气洋洋。结婚那天,小双和卢友文倒都来了,小双有些憔悴,卢友文却依然漂亮潇洒,处处引人注目,连来喝喜酒的一位名导演,都悄声问诗尧:
“那个满帅的男孩子是谁?问问他肯不肯演电影?”
“少碰钉子吧!”诗尧说:“人家是位作家呢!”
“作家又怎样!”那导演神气活现的说:“写作是艺术,电影是综合艺术,任何艺术家,都可以干电影!”
因为有这样一件事,诗晴婚后,我们就常拿卢友文开玩笑。尤其雨农,他拍着卢友文的肩膀说:
“我瞧,卢友文呀,你趁早还是去演电影吧!你看,你写了一年的小说,写得两袖清风、家徒四壁。而邓光荣、秦祥林他们呢,接一部戏就十万二十万港币!不要以为时代变了,我告诉你,百无一用的,仍然是书生呢!”
卢友文推开了雨农。“少开玩笑吧!”他说:“要我演电影,也行,除非是演我自己的小说!”“你自己的小说呢?”“还在写呢!”这样,卢友文仍然苦攻着他的小说,不管他到底写了多少,不管他发表了多少,他那份锲而不舍的精神,倒的确让人敬佩呢!夏天,我毕了业,马上就接受了银行里的聘请,去当了会计。毕业前那一段日子,我又忙着交论文,又忙着实习,又忙着考试,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去看小双。毕业后又忙着就业,忙着熟悉我的新工作,也没时间去看小双。等我终于抽出时间去看小双时,已经是九月中旬了。
那天晚上,我到了小双家里,才走到房门口,就听到一阵钢琴的叮咚声。只听几个音,就知道是那部拜尔——初步的钢琴练习曲,看样子,小双正在教学生呢!
我按了门铃,钢琴声戛然而止,一会儿,小双出来开了房门,看到了我,她笑得好开心好开心:
“诗卉,我以为你不理我了呢!”
“我看,是你不理我们了!”我立即数说着:“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丫头,难道你不知道我正在忙考试忙就业吗?你来都不来一次,奶奶已经念叨了几百次了!”
小双的脸色变了,一瞬间,就显得又抱歉又焦急,她居然认起真来,瞪着眼睛说:
“我如果忘了你们,我就不得好死!我每天都记挂着,可是……可是……”“嗳哟!”我叫:“和你开玩笑呢!怎么急得脸都红了!这一阵子,谁不忙呢!”走进客厅,卢友文从书桌前抬眼望了我一下,我正想走过去打个招呼,小双已一把把我拉进了卧室。我这才发现,那架山叶钢琴居然放在卧室里。钢琴前面,有个八岁左右的女孩子,长得胖嘟嘟、圆滚滚、笨头笨脑的,正在对那本琴谱发愣呢!小双小心的把卧室门关紧,回头对我笑笑说:
“怕琴声吵了他,这些日子,他又写不顺,心里又急,脾气就不大好。诗卉,你先坐坐,等我教完这孩子,就来陪你!”
“你忙你的吧!”我说着,就自顾自的歪在床上,顺手在床头上抽了一本杂志来看,一看,还是那本登载着《拱门下》的杂志,我也就随意的翻弄着。小双又已弹起琴来,一面弹着,一面耐心的向那孩子解释着,那孩子只是一个劲儿的发愣,每当小双问她:“你懂了吗?”那孩子傻傻的摇摇头。于是,小双又耐心的弹一遍,再问:“你懂了吗?”那孩子仍然摇头。小双拿起她的手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搬弄到琴键上去,那孩子像个小木偶似的被操纵着。我希奇的看着这一幕,心想,这如果是我的学生,我早把她踢出房门了。“对牛弹琴”已经够悲哀了,“教牛弹琴”岂不是天大苦事!我正想着,客厅里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接着,是重重的拉椅子声。小双立刻停止了弹琴,脸色倏然变得比纸还白了,两眼恐惧的望着房门口。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就从床上坐直了身子,诧异的看着。果然,“豁啦”一声,房门开了,卢友文脸色铁青的站在那儿,重重的叫:
“小双,我警告你……”
“友文!”小双站直身子,急急的说:“我已经教完了!今晚不教了!你别生气……诗卉在这儿!”
“我知道诗卉在这儿!”卢友文对我瞪了一眼,就又肆无忌惮的转向小双:“我跟你讲了几百次了,小双,我的忍耐力已经到了饱和点了,你如果要教钢琴,你到外面去教,我无法忍受这种噪音!”他指着那孩子:“你让这傻瓜蛋立刻走!马上走,这种笨瓜蛋,你弄来干什么?”
小双挺起了背脊,把那孩子揽进了怀里,她梗着脖子,憋着气,直直的说:“这孩子不傻,她只是有点迟钝,慢慢教她,一定教得好,没有孩子生来就会弹琴……”
“我说!”卢友文突然大吼:“叫她滚!”
那孩子吓呆了,“哇”的一声,她放声大哭,小双慌忙把她抱在怀里,怕抚着她的背脊,连声说:
“莉莉不哭,莉莉别怕,叔叔心情不好,乱发脾气,莉莉不要伤心!”那个“莉莉”却哭得惊天动地:
“哇哇哇!我要妈妈!哇哇哇!我要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卢友文一把扯过那孩子来,把她推出门去。“你回家去!你找你妈妈去!赶快去!从明天起,也不许再来!”那孩子一面“哇哇哇”的哭着,一面撒开了腿,“咚咚咚”的就跑走了。小双呆呆的在钢琴前面坐下来,低俯着头,她轻声的、自语似的说:“这下你该满意了,你赶走了我最后的一个学生!”
“满意了?满意了?满意了?”卢友文吼到她面前来,他脸色发青,眼睛里冒着火:“你知道吗?自从你弄了这架钢琴来以后,我一个字也没写出来!你知道吗?”
小双抬起头来,她直视着卢友文,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在我没有弄这架钢琴来之前,你也没有写出什么字来!”
卢友文瞪视着小双,他呼吸急促,眼睛发红,压低了声音,他用沙嗄的、威胁的、令人心寒的声音,冷冷的说:
“你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我根本写不出东西,是不是?你瞧不起我,是不是?你心里有什么话,你就明说吧!”
小双的眼睛发直,眼光定定的看着钢琴盖子,她的声音平静而深邃,像来自一个遥远的深谷:
“我尊敬你,我崇拜你,我热爱你,我信任你,所以我才嫁给了你!我知道你有梦想、有雄心、有大志,可是,梦想和雄心都既不能吃,也不能用。为了解决生活,我才教钢琴……”“你的眼光怎么那么狭窄?”卢友文打断了她。“你只担心今日的柴米油盐,你难道看不见未来的光明远景?我告诉你,我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你不要用要求一个平凡人的目标来要求我!”“我尽量去看那光明远景,”小双幽幽的说:“我只担心,在那远景未来临之前,我们都已经饿死了。”
“小双,”卢友文咬牙切齿:“没料到你是如此现实,如此狭小,如此没深度,如此虚荣的女孩子!”
小双抬眼瞅着他。“你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但是,你一样要像一个平凡人一样的吃喝,食衣住行,没有一件你逃得掉!即使我们两个都变成了神仙,能够不食人间烟火,可是……可是……”她垂下头,半晌没说话,然后,有两滴泪珠,悄然的滴碎在钢琴上面,她轻轻的自语:“我们那没出世的孩子,是不是也能不吃不喝呢?”
我愕然的瞪着小双,这才发现,她穿了件宽宽松松的衣服,腹部微微隆起,原来她快做妈妈了!我再注视卢友文,显然,小双这几句话打动了他,他的面色变了。好半天,他站在那儿不说话,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脸色变化莫定。然后,他走近小双,伸手轻轻的抚摩着她的头发,接着,他就猝然的用双手把小双的头紧紧的抱在怀里,他激动的说:
“我不好,我不好,小双,我对不起你,我让你跟着我吃苦!我自私,我狭窄,我罪该万死!”
“不,不,不!”小双立刻喊着,愧悔万端的环抱住卢友文的脸,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一迭连声的喊:“是我不好,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拖累了你!”
卢友文推开小双,他凝视着她,面色发红,眼光激动。
“你没有什么不好,是我不好!”他嚷着。“自从你嫁给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我不能再固执了,我要去找工作,你的话是对的,即使将来有光明的远景,现在也要生活呀!我不能让你为我挨饿,为我受苦!何况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我卢友文如果养不活妻儿,我还是个男子汉吗?小双,你别伤心,我并不是一个只会说大话不会做事的人,我跟你发誓,我要从头干起!”说完,他取出笔来,拖过床上那本杂志,他在上面飞快的写下了几行字,指着那字迹对小双说:
“诗卉在这儿,诗卉作证,这儿就是我的誓言!现在,我出去了!”他掉头就往外走。
小双跳了起来,追着喊:
“友文!友文!你到那里去?”“去拜访我大学里的教授,找工作去!”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这儿,小双面颊上泪痕未干,眼睛里泪光犹存,可是,嘴角已带着个可怜兮兮的微笑,她对我苦涩的摇摇头:
“诗卉,你难得来,就让你看到这么丑陋的一幕。”
我用双手抱住了她,笑嘻嘻的说:
“是很动人的一幕,世界上没有不吵架的夫妻。别伤心了,人家还写了誓言给你呢,小母亲!”
小双的脸红了,我问:
“这样的消息,也不回家去通知一声啊?什么时候要生产?”“早呢!大概是明年二月底。”
“奶奶要大忙特忙了。”我笑着说,一眼看到那本杂志上的“誓言”,我拿起来,卢友文的字迹洒脱飘逸,在那上面行云流水般的写着:
“我自己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丢在后面,像一个空壳似的。生命是一连串的死亡与复活,卢友文,我们一齐死去再复生吧!”
我反覆读着这几句话,禁不住深深叹息了:
“小双,”我感慨的说:“如果卢友文不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也就实在没天理了!你瞧,他随便写的几句话,就这么发人深省,而且,文字又用得那么好。”“是的,文字好,句子好。只是,他写给我几百次了,他已经记得滚瓜烂熟,每当他觉得应该找工作的时候,他就写这段话给我。这是——”她顿了顿,坦白的说:“这是罗曼罗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那本书的末卷序中的句子,他只是把‘克利斯朵夫’几个字改成‘卢友文’而已。”
我呆呆的看着她,愣住了。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小双的语气既酸楚,又无奈。而且,她似乎隐藏了很多很多要说的话,她似乎挣扎在一种看不见的忧愁中。我注视着她,她微笑着,忽然间,我觉得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不实际的,不真实的。尤其,小双那个微笑!
14
从小双家里回去,我没有对全家任何一个人提起,有关他们夫妻吵架的事。我只告诉妈妈和奶奶,小双怀孕了。果然,这消息引起了奶奶极大的欣喜和兴趣,她嚷着说:
“瞧,她和诗晴诗卉比起来,年龄最小,但是,她第一个结婚,第一个当妈妈,这下好了,真该‘拿被儿’‘拿枕儿’‘拿小鞋儿’‘拿小帽儿’,都要准备起来了。小双那孩子,自己才多大一点儿,怎么当妈妈呢!还是我来包办吧!”
“奶奶,”我警告的说:“你在小双和卢友文的面前,可别提‘拿被儿’三个字。”“怎么?”奶奶不解的问:“原来这三个字不好哇?那么,他们自己怎么可以提呢?我看,他们每次提起来,都挺乐的嘛!”我无法和奶奶扯不清的谈这中间的微妙,只能加重语气的说一句:“我说别提,您就别提吧!”
奶奶也是个急脾气,第二晚,她就去看了小双。回到家里来,她一进门就气呼呼的嚷:
“把我气死了!真把我气死了!”“怎么了?”妈妈问。“小双那孩子挺懂礼貌的,怎么会给你气受呢?”“不是小双呀!”奶奶叫着:“我告诉你吧!我一进门,你猜那孩子在干什么?正爬在地上擦地板呢!额上的汗珠子比地板上的水还多,就这样一滴滴的往下落。我抓着她,告诉她这样可不行,有了喜的人怎能做这种重活儿,她只是对我笑,说运动运动身子也好哇!我说,这种‘运动’,你就交给卢友文去运动吧!她说,男子汉怎能做女人的事,给他听到了要生气的呢……”站在一边的诗尧,忍无可忍的插了一句:
“奶奶,你们谈话的时候,卢友文在什么地方?”
“他不在家呢!小双说,他出去找工作了。她说得才多呢!她说卢友文够委屈了哇,娶了她才要找工作,不然,就可以专心在家写东西了呀!反正,友文是这样好,友文是那样好的说了一堆。正说着说着,忽然大门被敲得砰砰乱响,就杀进来一个大胖女人……”奶奶手舞足蹈的指着我:“平常你们说我胖,那女人足足有我两个粗呢!”
“那胖女人来干嘛?”我听呆了。
“那胖女人像个大坦克车似的冲了进来,手里还拉着个呆头呆脑的胖女娃呢!那女人一进门就骂,骂的可是上海话哇,我一句也听不懂,搞了半天,那女人只是‘死您、死您’的,后来,我总算听明白了一段,她说:我可是缴了学费让孩子学琴的,你不教也罢了,怎么骂我们孩子是笨蛋哇!现在伤了孩子的自尊心了,你给赔来吧!小双呆呆的站在那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就别提有多可怜了。人家骂了二十分钟,她也没还二句嘴儿。最后,她才走上前去,给人家左鞠躬右道歉的说:张太太,这事都怪我不好,你们家莉莉没错儿,昨晚上我家先生脾气不好,与莉莉没关系,琴声吵了他写文章,他就说了几句重话儿……小双的话没说完,那胖女人就哇啦哇啦又叫了一大串,说什么,你们高贵,是文学家,是音乐家,就别收学生哇!收了学生,就得教呀!给了你们钱,是让你们来欺侮咱们家孩子的嘛!小双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只是一个劲儿说:张太太,您就包涵包涵点吧!我学费退还给您。说着,就翻箱倒柜的找出三百块钱来给她,那胖女人一把夺过钱去,说:不行哇!你退一个月的钱怎么行?你要把三个月的都退出来!小双可怜兮兮的说:可是我教了她三个月呀!那胖女人说:三个月!她一支曲子都没学会,你教的是那一门琴呀?何况你伤了孩子的自尊,影响她的什么……什么……心理……心理健康哇!我要到派出所去告你呢……”奶奶这儿还没说完,诗尧脸色铁青的站了起来:
“我去找那个胖女人理论去!”说着,他往门外就走。
奶奶伸手一把抓住诗尧,说:
“你去干嘛?事情已经结了,要你去凑什么热闹?”
“事情怎么结的?”我焦急的问。“哥哥,你别打岔,听奶奶说嘛,后来呢?”“后来我可忍不住了,我上前去说:你这位太太,人家给你歉也道了,钱也还了,你怎么还没完没了呢?我还没说完,那胖女人可真凶哇,她一掳袖子就站上前来,说:你是要打架呢还是要动手呀?小双急了,赶过来,她护在我前面,对那女人一直鞠躬,说好话儿,末了还说,三个月的钱,我就还你吧!只是现在手头不方便,你给个期限儿,我月底给你吧!这样,那胖女人才走了,一面走,还一面骂个不停呢!”
“还有这种事?”诗尧愤愤然的说:“那个女人住在那里,我先登门去打她一架再说!”
“算了吧,”奶奶说:“这种女人,碰到了就算倒楣吧!这事还没完呢……”“还没完?”妈妈瞪大了眼睛。“还要怎么样呢?”
“这样是……那胖女人才走啊,卢友文回来了,我这脾气可熬不住,就把这胖女人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卢友文。小双直拉我袖子,直叫奶奶,我也没意会过来,还在那儿说个不停……”“我知道了,”诗尧说:“准是卢友文发火了,又去找那胖女人算帐了。”奶奶看了诗尧一眼。“你说倒说对了一半,卢友文是发火了,只是,他并不是对那胖女人发火,他是对小双发火了!”
“怎么?”我大声问。“他指着小双就又骂又说:我说的吧,那些笨孩子和那些暴发户的家长是不能惹的!谁要你教钢琴?谁要你收学生?把我的脸都丢光了!小双本来就憋着满眼眶的眼泪呢,这样一来,眼泪水就扑簌簌往下滚了。她吞吞吐吐的说了句:我是想赚点钱嘛!一句话,卢友文又火了,他大叫大跳的说:谁要你赚钱哇?你是存心要在奶奶面前坍我的台呀!我卢友文穷,卢友文没钱,我可没有瞒谁呀!你嫁我的时候,说好要跟我吃苦,你吃不了苦,干嘛嫁我呢?难道我卢友文,还要靠你教钢琴来养吗?他一直吼,一直叫,气得我手也发抖了,身子也发软了,正想帮小双说两句话儿,小双却死拉着我,在我耳边说:奶奶,你别说他,他一定在外面呕了气了!平常,他是不会这样待我的!我看他们两个那样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说什么呢?我一气就回来了!”
奶奶说完,我们满屋子都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半晌,妈妈才轻叹了一声,说:“命吧!这孩子生来就苦命!”
诗尧站起身来,一声不响的就走回他房里去了。我看他脸上阴晴不定,心里有点担忧,就也跟着走进他屋里。他正呆坐在书桌前面,拿起一支铅笔,把它折成两段,又把剩下的两段折成四段。我走过去,他抬眼看了我一眼,冷冷的说:
“你好,诗卉!”怎么,看样子是对我生气呢!人类可真有迁怒的本领!小双受气,关我什么事呢?
“我可没得罪你吧?哥哥!”我说。
“你瞒得真紧,”诗尧冷冰冰的说:“你一点口风都不露,原来,小双现在是生活在地狱里!”
“地狱和天堂的区别才难划分呢!”我说:“你觉得她在地狱里,她自己可能觉得是在天堂里!而且,哥哥,管它是地狱还是天堂,反正与你没关系!”
诗尧的脸涨红了,脖子也硬了,额上的青筋又出来了,他把手里的断铅笔往屋里重重的一摔,大声说:
“我能做些什么?”“哥哥,你什么都不能做!”我正色说:“人家已经嫁为人妇,而且将为人母。你能做什么呢?你帮个忙,把小双从你的记忆里完全抹掉,再也不要去想她,她幸福,是她的事,她不幸,也是她的事!你能做的,是早点交个女朋友,早点结婚,早点给朱家添个孙子。你不要以为奶奶的观念新,她早已想抱曾孙子了!”诗尧一瞬也不瞬的瞪着我,好像我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怪物似的,半晌,他恨恨的说:
“诗卉,你是一个没有感情,没有良心,没有热诚的冷血动物!”“很好,”我转身就往屋外走。“我冷血动物,我看你这个热血动物到底能做些什么!”
诗尧一把抓住了我。“慢着!”他叫。我站住了,他望着我,眼中布满了红丝。
“诗卉,”他低声的说,太阳穴在跳动着,眼神是深邃而凌厉的。“帮我一个忙!请你帮我一个忙!我再也没有办法这样过下去了!”他的神色惊吓了我,我不自禁的往后退着。
“你要做什么?哥哥?”我结舌的问。
“你去帮我安排,我必须单独见小双一面!我有许多话要对她说。请你帮我安排,诗卉!”
我猛烈的摇头。“不,不!哥哥!你不能这样做!我也不能帮你安排!我绝不能!就像你说的,你失去了三百七十八个机会,现在已经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要安排,你早就该叫我安排,在她刚来我们家的时候,在卢友文没有出现的时候,甚至,在她和卢友文交朋友的时候……都可以安排!而现在,不行!不行!绝不行!”“诗卉!”他抓紧我,摇着我,疯狂而激动的。“你要帮我!我并不是要追求她,我知道一切都晚了。往日的我,骄傲得像一块石头,现在的我,狐独得像一片浮木。我已经失去追求她的资格,我只想和她谈谈,只想告诉她,我在这儿,我永远在这儿,在她身边,在她四周……”他急促的说着,越说越语无伦次。“我永远在她旁边!我要让她了解,让她了解……”“哥哥!”我严厉的叫:“你要说的话,她都了解的,你懂吗?在目前,你什么都不能做,你懂吗?你如果行动不慎,你只能使她受到伤害,你懂吗?”
诗尧怔住了,他呆呆的望着我,我也呆呆的瞪着他,我们彼此对视着,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然后,逐渐的,他眼底那层凌厉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近乎绝望的、落寞的、怅惘的、迷茫的神色,他放松了我,颓然的走到床边,把自己重重的掷在床上,他低语:
“是的,我什么都不能做。可是——”他咬牙:“如果那个卢友文敢欺侮她,我会把他杀掉!”
我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凝视着他:
“哥哥,请你不要傻了好不好?你难道不知道,小双热爱着卢友文吗?不管卢友文是不是怜惜小双,小双爱他,就无可奈何啊!我敢说,如果你伤了卢友文一根汗毛,你伤的不是卢友文,而是小双!”我的哥哥瞪着我。“那个卢友文,就这么值得爱吗?”他沙嗄的问。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深沉的说:“我只知道,小双以他的快乐为快乐,小双以他的悲哀为悲哀!”
诗尧翻身向着床里,一句话也不说了。
经过奶奶这样的一篇报告,经过我的一番实地探测,我们都知道小双的婚姻,并不像想像那样美满。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天下那儿找得出十全十美的夫妇呢?我们私下,固然代小双惋惜。而小双自己,是不是也懊悔这婚姻呢?一个月以后,就在我们还在谈论和怀疑着的时候,小双自己来了,像是要给我们一个答覆似的,她衣着整齐,而容光焕发。
那是晚上,全家人都在家。小双穿着件红衬衫,黑色的背心裙。长发中分,自自然然的披泻在肩上和背上。她略施了脂粉,看起来很有精神,很甜蜜,又很快活。诗尧一看到她,就像个弹簧人般从沙发里弹了起来,然后他就紧紧的盯着她,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双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红着脸,她笑着说:
“都没出去吗?真好。”
奶奶伸手牵住了她,怜惜的拍拍她的手背:
“今天气色很好,”奶奶赞美的说:“要天天这样才好,别太累着。擦地板那种工作,是不能再做了。”
小双扭了扭身子,轻笑了一声。
“不过偶然擦一次地板,就给奶奶撞着了。谁会天天去做那种工作呢?”“友文又在家写文章吗?”雨农问,因为我在他面前告过卢友文一状,使他觉得自己这“介绍人”当得有点犯罪感,所以特别显得关切。小双回过头来,她脸上绽放着光采。
“你知道吗?雨农,”她高兴的说:“友文找到了工作,他现在开始上班了!”“上班?”雨农直跳了起来,仿佛这是件“天下奇闻”。“在什么地方上班?”“在公司的国外贸易部,专门处理英文信件。”小双笑着说:“一天上班八小时,够他累的了。他又不习惯,下了班就喊腰酸背痛肚子痛……”“肚子怎么会痛的?”我好奇的问。
“他说腰弯得太久了的关系。”小双笑得咭咭咯咯的,我记得,似乎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笑了。“反正,下了班,他的毛病才多呢!不过,难得他肯上班呀!像他这种人,要他上班比要他的命还严重吗!”
“那么,他的写作呢?”雨农问。
“他还是写呀,晚上在家写。”小双望着雨农,脸上掠过了一抹困惑的神色。“雨农,说真话,你觉不觉得,友文虽然是个天才,但是,要当职业作家还是不行,主要是——他的速度太慢。我曾经研究过关于他的写作问题,为什么台湾有那么多职业作家,他却赚不着稿费呢?后来我得到结论了。撇开那些名作家不谈,就算新作家吧,他们每个月总写得出十篇八篇稿子,这些稿子寄出去,就算一半被退稿吧,也有四篇五篇登出来。这样,或多或少,总有一点收入。友文呢,他老是想啊想啊想啊,今天写了,明天又撕了,这样一个月下来,可能保留不了一千字,那,怎么能当职业作家呢?”
“小双,”我忍不住说:“我要问你一句坦白话,从你去年七月认识卢友文,到你们结婚,到现在,差不多一年半了,这一年半之间,卢友文到底写了多少字?”
“说真的,”小双坦白的说:“字倒真的写得不少,只是都撕了。”“为什么要撕呢?”奶奶又不懂了。“那些字儿,登在报纸上不就是能拿钱吗?他这一撕,不是在撕钞票呀?”
“他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小双轻叹了一声。“从我认识他以来,他只发表过一篇《拱门下》,偏偏又是没稿费的。雨农,你知道他那个人,对于经济是毫无观念的,如果拿稿费来衡量他的稿子,那就是侮辱他!他说他不是用文字来骗饭吃,而是想写一点能藏诸名山,流传百世……反正,”她又轻笑了一下。“你们也听多了他这种议论。所以,他肯去上班,那真是难上加难呢!”“你怎么说服了他?”我问。
“唉!”小双叹口气。“也真难办!以前,我总是不让他操心钱的事,可是,他越来越糊涂了!诗卉,你是亲眼看到他那股横劲儿,我还敢说吗?这个月,电力公司把电给剪了,他就点蜡烛写,接着,水也停了,家里可不能不喝水啊!我出去提水,那天,提着一桶水,就在门口摔了一跤……”
“嗳哟!”奶奶叫:“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这孩子真不知轻重,摔出毛病来没有?”
小双的脸红了。“当时是疼得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躺在床上,已经打过安胎针,总算没出毛病。可是,友文可吓坏了,吓得脸都发白了,他就对我赌咒发誓说,他要……要好好赚钱,好好工作,好好照顾我,负担起家庭生活来。又说他要和过去的灵魂告别了,要死去再复生的那一大套,我本来以为他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谁知,他这次真是痛下决心,就去上班了。”
“那么,还亏得你这一摔了!”我说:“说真的,不管卢友文有多大的天才,我还是认为,一个男子汉就该工作,就该有正当职业。”“话不是这么说,”爸爸接了口,他一直安安静静的在倾听。“写作也是件正当职业,但是,千万不能眼高手低!批评别人的作品头头是道,自己做起来困难重重,那是最难受的事!”“朱伯伯,”小双说:“您这话可别给他听见,他最怕的就是‘眼高手低’四个字!”
“那么,他是不是‘眼高手低’呢?”我又嘴快了。
“不。”小双脸色变了变,正色说:“他有才华,只是尚待磨练,他还年轻呢!我想,他最好就是能有个工作,再用多余的时间来练习写作。我费了很久时间,才让他了解,再伟大的作家也要吃饭!”“卢友文是个好青年,”爸爸点头说:“他的毛病是在于梦想太多而不务实际。”“现在他知道要务实际了!””小双笑得又甜又美又幸福,我从不知道,一个丈夫去“上班”,居然能让太太这样兴奋和快乐。“也真难为了他,为了我,他实在牺牲得太多了!”“笑话!”诗尧忽然开了门,他阴沉的坐在那儿,面露不豫之色。“丈夫养活太太,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谈得上牺牲两个字!”小双望了望诗尧。我以为她一定会和诗尧辩起来,谁知,她却对诗尧温柔的笑了笑,说:
“诗尧,我今晚是特地来找你的!”
“哦?”诗尧瞪大眼睛,精神全来了。我望着我那不争气的哥哥,心想,他已经不可救药得该进精神病院了。
小双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个纸卷,她递给了诗尧,半含着笑,半含着羞,她说:“我整理出两支歌来,词是我自己填上去的,友文说我写得糟透了,他又不肯帮我写,我只好这样拿来了。你看,能用就拿去用,不能用就算了。歌谱也变动了很多,爸爸的曲,有些地方我觉得很涩,不能不改一下。”她摊开歌谱,和诗尧一起看着,她指着中间改过的那几个音,看了看钢琴。诗尧立刻走过去,把琴盖掀起来,把歌谱放在琴架上,他热心的说:“你何不弹一弹,唱一唱呢?如果有什么要改的地方,我们也可以商量着,马上就改。”
小双顺从的走到钢琴前面,坐了下来,诗尧站在旁边,身子仆在琴上,他用热烈的眼光望着小双。他的眼光那样热烈,似乎丝毫没有顾虑到她是个将做母亲的卢太太。小双没注意他的眼光,她的眼睛注视着歌谱,然后,她弹出一串柔美的音符,一面说:“这支歌的歌名叫‘梦’。我的歌词,你听了不要笑。”
接着,她唱了起来,我们全家都静静的听着,我永远永远记得那歌词,因为那歌词好美好美。
“昨夜梦中相遇,执手默默无语,
今晨梦中醒来,梦已无从寻觅!
梦儿,梦儿!来去何等匆遽!
昨夜梦中相诉,多少情怀尽吐,
今晨梦中醒来,梦已不知何处?
梦儿,梦儿!今宵与我同住!
昨夜梦中相聚,无尽浓情蜜意,
今晨梦中醒来,梦已无踪无迹!
梦儿,梦儿!请你归来休去!”
小双的歌喉一向柔美,咬字又相当清晰,再加上她那份感情和韵味,这支歌竟唱得荡气徊肠。而那歌词,那歌词,那歌词……我怎么说呢?我想,她是唱进诗尧内心深处去了。因为,我那个傻哥哥,用手托着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小双,比那次听她唱“在水一方”更动容。事实上,他是整个人,都已经痴了。
15
年底,我去看小双。大约是晚上八点钟,我预料小双和卢友文都在家,但是,到了那儿,才发现只有小双一个人在家里。那栋小屋好安静、好孤独的伫立在一大堆公寓中。屋内只亮着一盏六十烛的小台灯,台灯放在钢琴上面,小双正仆在那儿改谱,我去了,她仍然工作着,不时按动一两个琴键,单调的琴声就打破了那无边的寂静。好一会儿,小双轻叹一声,推开乐谱站起身来。她已经大腹便便,行动显得有些儿迟滞,那暗淡的灯光发着昏黄的光线,照射着她。她微笑着,那笑容好单薄,好脆弱,好勉强,好寂寞。“卢友文呢?”我问。“他……我也不知道。”她眼底有一丝困惑:“最近总是这样,下了班就很少回来,他说,上了班就有朋友,有了朋友就要应酬。一个男人的世界是很广大的,不像女人,除了家庭,就是家庭。”“胡说!”我嘴快的接口:“李谦和诗晴都上班,早上一起起床弄早饭,吃完了分头去上班,下班后,谁先到家谁先做晚饭,嘻嘻哈哈的吃,吃完了抢着洗碗。我就没听李谦说男人的世界有多广大,也没听诗晴说,女人的世界只有家庭。”
小双静静的听我说,她眼中浮起了一抹欣羡的光芒。
“他们好幸福,是不是?”她说:“他们配得真好,两个人能同心合力的向一个目标迈进。”
“你们呢?”我问:“卢友文难道放弃写作了?”
“没有,他说他永不会放弃。”
“那……怎么不写呢?”
小双走向外间的客厅里,我跟着走了出去,她打开灯,我就看到一书桌的稿纸,写了字的,没写字的,写了一半字的,写了几行字的……全有。小双在书桌前坐下来,拿起一张稿纸看看,放了下去,她又换一张看看。我身不由己的跟过去,拉了一张椅子,我坐在小双身边,问:
“我可不可以看?”小双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只有几行:
“他站在那高岗上,让山风吹拂着他,他似乎听到海啸,很遥远很遥远的海啸,那啸声聚集成一种强大的力量,对他像呐喊般排山倒海而来……”
我放下纸张:“头起得还不错,为什么不写下去呢?”
“因为……”小双轻蹙着眉头。“他不知道这呐喊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那海啸从何而来。我觉得,那是他内心里的一种挣扎,他总听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对他说:你是天才,你是天才!你是天才!你该写作,你该写作,你该写作!于是,他因为自己是天才而写作,却实在不知道要写什么东西!”
“我记得,”我皱眉说:“卢友文第一次来我家,就曾经侃侃而谈,他对写作似乎充满了计划,何至于现在不知道要写什么。”小双的面容更困惑了,她抬起眼睛来看我。
“诗卉,我也不懂,我已经完全糊涂了。在我和友文结婚的时候,我以为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一个人,可是,现在,我觉得他简直像一个谜,我越来越看不透他。诗卉,我不瞒你说,我常有种紧张和惊慌的感觉,觉得我在一团浓雾里摸索,而他,友文,他却距离我好遥远好遥远。”
“这大概因为你总是一个人在家,想得太多了。”我勉强的笑着说:“卢友文真该在家陪陪你,尤其,”我看看她的肚子。“在你目前这种情况。”
“没关系,”小双笑了。“要二月底才生呢!何况,我有护身符。”“护身符?”我不解的问。
“奶奶给的玉坠子呀!”她从衣襟里拖出那坠子来,笑着:“我一直贴身戴着呢!只要戴着它,只要伸手摸着那块玉,我就好安慰好开心,我会告诉自己说:杜小双,你在这世界上并不孤独,并不寂寞,有人爱着你,有人关心着你,有人把你看成自己的孙女儿一样呢!”
我瞪着小双,难道她已经感到孤独和寂寞了吗?难道她并不快乐,并不甜蜜吗?小双望着我,忽然发现自己说漏了什么,她跳起身子,笑着说:
“我们何必谈友文的写作呢?我们何必谈这么严肃的问题呢?来吧!诗卉,我弹一支曲子给你听,这支曲子是我自己作的呢!你听听看好不好听?”
折回到钢琴前面,小双弹了一支曲子,我对音乐虽然不太懂,但是,从小听诗尧玩钢琴,耳濡目染,倒也略知一二。那曲子刚劲不足,却柔媚有余,而且,颇有种怆恻与凄凉的韵味。我说:“只是一支钢琴曲,不是一支歌曲吗?”
“是一支歌曲。”小双说:“只是我不想唱那歌词。”
“为什么?”“友文说,这种歌词代表标准的‘女性歌词’”。
“歌词还分女性和男性吗?”我哇哇大叫:“又不是动物!这性别怎么划分呢?”“你不知道,据友文说,电影也有‘女性电影’,小说也有‘女性小说’,歌词也有‘女性歌词’”。
“女性是好还是不好呢?”我问。
“大概是不好吧!”小双笑笑。“这代表‘无病呻吟、柔情第一、没丈夫气,风花雪月’的总和。”
“哦!”我低应着。“女性确实有很多缺点,奇怪的是男性都缺少不了女性!”“友文说,这就是人类的悲剧。”
“他怎么不写一篇‘人类悲剧论’呢!说不定可以拿诺贝尔奖呢!”我有点生气的说,好端端,干嘛要侮辱女性呢?这世界上没有女性那儿来的男性!
“诗卉最沉不住气,”小双笑笑说,继续抚弄着琴键,那柔美的音符跳跃在夜色里。“这也值得生气吗?假若你这么爱生气,和友文在一块儿,你们一定从早到晚的拌嘴!”
“所以我很少和他在一块儿呀!”我说:“好了,小双,把你的女性歌词唱给我听听吧!”
小双弹着琴,正要唱的时候,门铃响了,小双跳了起来,脸上燃起了光采。只说了句:“友文回来了!”她就赶到大门口去开门,我走进客厅里,听到他们夫妻俩的声音,小双在委婉的说着:“以后不回来吃晚饭,好歹预先告诉我一声,我一直等着你,到现在还没吃呢!”原来小双还没吃晚饭!我看看手表,九点多钟了!如果给奶奶知道,准要把她骂个半死。我站在那儿,卢友文和小双走进来了,看到了我,卢友文怔了怔,就对我连连的点头,笑着说:“你来了,好极了。诗卉,你正好陪小双聊聊天,我还有事要出去呢!”小双大吃了一惊,她拉着友文的衣袖,急急的说:
“怎么还要出去呢?已经九点多了!你到底在忙些什么?这样从早到晚不回家!明天不是一早就要上班吗?你现在又出去,深更半夜回来,你明天早上起不来,岂不是又要迟到?这个月,你已经迟到好多天了!”
“我有事嘛!”卢友文不耐烦的说,扯了扯小双的衣服,对卧房努了努嘴,低声说:“进去谈,好不好?”
看样子是避讳我呢!我立即往玄关冲去,说:
“我先走了,小双,改天再来看你!”
“别走!别走!千万别走!”卢友文拦住我。“我有急事,非出去不可。但是,我一出去,小双可以整夜坐在这儿淌眼泪。奇怪,以前的小双不是顶坚强的吗?什么事都不肯掉眼泪的吗?可是,我告诉你,诗卉,事实上我娶了一个林黛玉做太太,偏偏我又不是贾宝玉,对眼泪真是怕透了!小双流起眼泪来呵,简直可以淹大水!”
我站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偷眼看小双,她极力忍耐着,但是,眼眶儿已经有点红了。我只好站定,靠在门框上,望着他们发呆。卢友文又折回到小双面前,说:
“有事和你商量!”小双挺了挺背脊。“有什么事,你说吧!”她咬了咬嘴唇:“诗卉又不是外人!你还要避讳吗?”“那么,”卢友文沉吟了一下。“我需要一点钱。”
小双直直的望着他。“你是回来拿钱的!”她说:“如果你不缺钱用,你会不会回来这一趟呢?”“别鸡蛋里挑骨头好不好?”卢友文皱起了眉头:“我没有时间耽误,也不想吵架,你拿三千块给我!”
“三千块!”小双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你以为我挖到金矿了?我从什么地方变出三千块钱给你?而且……你要三千块钱干什么?”“不要管我要钱干什么,”卢友文恼怒的说:“你只要把钱给我就行了!”“我……我那里有钱?”
“少装蒜了!”卢友文那两道浓眉虹结到了一块儿,脸色变得相当阴沉而难看。“诗卉在这儿,你难道一定要我抓你的底牌吗?”“我的底牌?”小双愕然的张大了眼睛,脸色雪白,眼珠乌黑晶亮,她诧异的说:“我有什么底牌?”
“你弄得我不耐烦了!”卢友文大声说:“别做出那副清白样子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上星期诗尧才给你送过钱来!而且不是小数字!”我的心“怦”然一跳,诗尧,诗尧,你这个混蛋!你毕竟和她单独见面了,而且还留下把柄给那个丈夫!我望向小双,她却并不像做了任何虚心事,她依然是那样坦然,那样无畏无惧,那样一团正气。迎视着卢友文的眼光,她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打电话问李谦的!他说你那两支歌早就卖掉了!电视上也早就唱出来了。奇怪,居然有那种冤大头的唱片公司,出钱买你这种莫名其妙的歌!可见,嘿嘿……”他冷笑了一声:“这之中大有问题!好吧,我也不追究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你把钱给我就行了!”小双的呼吸急促,声音震颤:
“你……你在暗示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暗示!”卢友文大叫:“我的意思只是说,你杜小双了不起!你杜小双是天才!你随便涂几句似通非通的歌词,居然就能变成钞票!你伟大!你不凡!你有本领!好了吧?现在,你可以把钱给我了吧!”
小双颤抖着,她拚命在压抑自己,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的眼睛黑黝黝的盯着卢友文,眼光里充满了悲哀,充满了愤怒,充满了委屈。她的声音,却仍然极力维持着平静:
“友文,你做做好事。是的,我收了一万块钱,人家买我的歌曲,主要是电视公司肯唱,是的……这是诗尧的介绍和帮忙……但是,绝无任何不可告人的事……你别……别夹枪带棒的乱骂。我写歌词,卖歌曲,这……这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我说过这是可耻的事吗?”卢友文大吼了一句,用手紧握着小双的胳膊,小双在他那强而有力的掌握下挣扎。卢友文喊着:“你到底给不给我钱,你说!你说!”
“友文,友文!求求你,”小双终于哀恳的喊了出来:“你让我留下那笔钱来,等生产的时候用吧!”
“生产!距离你生产还有两个月呢!到那时候,我早就有一笔稿费了!”“友文,我不能期望于你的稿费呀!那太渺茫,太不可靠……”小双脱口而出,接着,就大喊了一句:“嗳哟,你弄痛了我!”我再也忍不住了,奔上前去,我一把抓住卢友文的手腕,摇撼着他,推着他,我叫着说:
“你疯了!卢友文!你会弄伤她!她肚子里有孩子呢!你疯了!你还不放手!’卢友文用力把小双一推,松了手。小双站立不住,差一点摔到地板上去,我慌忙抱住了她。她忍耐着,倔强的忍受着这一切,身子却在我手臂里剧烈的颤抖。卢友文仍然站在我们面前,高得像一座铁塔,他的声音撕裂般的狂叫着:
“小双!我警告你!永远不要嘲笑我的写作!永远不要嘲笑我的写作!”小双颤巍巍的从我怀抱里站起来,立刻显出满面的沮丧和懊悔,她胆怯的伸手去摸索卢友文的手,她急切的解释:
“对不起,友文,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是我错,都是我错!”
我坐在地板上,深抽了一口凉气。搞了半天,都是她错哩!这人生,还有一点真理吗?我想着,眼光仍然直直的望着他们。于是,我看到卢友文用力的甩开了小双的手,就跑去一个人坐在藤椅里,用两只手抱住头,好像痛苦得要死掉的样子。小双慌了、急了,也吓坏了,她跑过去,用手抚摩着卢友文的满头乱发,焦灼的、担忧的、祈求的说:
“友文!友文?你怎样?你生气了?”
卢友文在手心中辗转的摇着头,他苦恼的、压抑的、悲痛的说:“你瞧不起我!我知道,你根本瞧不起我!我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你,但是,你瞧不起我!”
小双立即崩溃了,她用双手抱紧了卢友文的头,好像一个溺爱的母亲,抱着她打架负伤的孩子似的。她急急的、赌咒发誓的说:“友文!我没有!我没有,如果我瞧不起你,我就不得好死!友文,我知道你有天才,有雄心,但是,要慢慢来,是不是?罗马也不是一天造成的,是不是?友文,我没有要伤你的心,我不该说那几句话,我不该苛求你……我……我……我……”她说不下去了,她的喉咙完全哽住了,已经在她眼眶里挣扎了很久的眼泪,这时才夺眶而出。
卢友文抬起头来了,他用苦恼的、无助的、孩子般的眼光看着小双,然后,他把小双的身子拉下来,用胳膊紧紧的拥抱着她,他说:“小双!你为什么这么命苦!难道除了我卢友文,你就嫁不着更好的丈夫吗?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吃苦?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你为什么要选择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又为什么这样不争气?为什么?”
他那样痛心疾首,他那样自怨自艾,使小双顿时泪如泉涌。她用手捧着他的头,睁大那带泪的眸子望着他。她抱他、抚摩他、拥紧他,一面不住口的说:
“我没有命苦,我没有命苦,友文,你是好丈夫,你是的,你一直是的!”然后,小双挣脱了他,跑到卧房里面去了。只一会儿,她又跑了出来,手里握着一大迭钞票,也不知道是多少,她把钞票往他外衣口袋里一塞,就强忍着眼泪,用手梳理着他乱蓬蓬的头发,低言细语的说:
“你不是还有事吗?就早些去吧!免得别人等你!”
“我不去了。”卢友文说:“我要在家里陪着你,我要痛改前非,我要……”“你去吧!友文!”小双柔声说,爱怜的,而又无可奈何的望着他。“你去吧!只是,尽早回来,好吗?你如果不去,整夜你都会不安心的!”“可是……”卢友文瞅着她。“你不会寂寞吗?”
“有诗卉陪着我呢!”“那么,”卢友文站起身来,犹疑的看看我。“诗卉,就拜托你陪陪小双……”我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各种复杂的心情在我胸腔里交战,我迅速的说:“不来!卢友文!小双是你的太太,你陪她……”
小双一把拉住了我,用带泪的眸子瞅着我。
“诗卉!”她软软的叫。“我没有得罪你吧?”
我泄了气。对卢友文挥挥手,我说:
“你去吧!你快去吧!我陪你太太,不管你有什么重要事,只请你快去快回!”卢友文犹豫了大约一秒钟,就重重的把额前的头发掠向脑后,下决心的掉转了头,大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那种悲壮之概,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门,很快的,我就听到大门“砰”然一响,他走了。
这儿,我和小双面面相对,好半天,谁也没说话。然后,小双去厨房里洗脸,我跟到厨房门口。她家的厨房是要走下台阶的,我就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说:
“你还没吃晚饭,我在这里看着你,你弄点东西吃!”
小双可怜兮兮的摇摇头:
“我现在什么都吃不下,等我饿了,我自己会来弄东西吃!”我叹口气,看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想必也是吃不下。我们折回到卧房里,我望着她,忍不住问:
“你到底知不知道,卢友文这么晚出去,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知道。”她静静的说。
“是什么?”小双低下头去,默然不语。我追问着:“是什么事?你说呀!告诉我呀!”
小双仍然不说话,可是,那刚刚擦干净的脸上,又滑下两道泪痕来了。我心里猛的一跳,就“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老天,小双,他是不是在外面弄了一个女人?我告诉你,像卢友文这种小白脸就是靠不住,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女孩子喜欢,他就难免拈花惹草……”
“诗卉!”这可把小双憋出话来了。“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不会的。在感情上,他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
“那么,”我愣愣的说:“这么晚了,他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他……他……他……”小双嗫嚅着,终于轻轻的说出口来:“他去赌钱。”“什么?”我直跳起来。“你居然让他去?你昏了头了?小双?你发疯了!你有多少家当去给他输?你是大财主吗?你有百万家财吗?你知道多少人为赌而倾家荡产?你这样不是宠他、惯他,你是在害他……”
我一连串像倒水一样的说,小双只是静静的瞅着我,然后,她摇摇头,低声说:“你看见的,我能阻止他吗?我能吗?如果我再多说两句,他非把我看成仇人不可。诗卉,你不了解他,他也很可怜,写不出好作品使他自卑,使他苦闷,他必须找一样事情来麻木自己,来逃避自己……”“小双!”我恼怒的叫:“任何赌徒都有几百种藉口!亏你还去帮他找藉口!你真是个好太太啊!”
小双哀愁的望着我,忍耐的沉默着,满脸的凄然与无奈,我不忍再说什么了,望着她,我叹口气,咽住满腔要说的话。小双默然良久,终于,她振作了一下,忽然恳切的说:
“求你一件事,诗卉。”
“你说吧!”“关于今天晚上的事,关于友文赌钱的事,关于我们吵架的事,请你——”她咬咬嘴唇:“请你千万不要告诉诗尧,也不要告诉奶奶他们。”我看着她。她那样哀哀无助,她那样可怜兮兮,我还能怎么样呢?我还能说什么呢?点了点头,我说:
“你放心,我一个字也不说。”
小双感激的看着我。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到钢琴前面,她慢吞吞的坐下,慢吞吞的按了几个琴键,慢吞吞的说了一句:“你刚刚不是要听我的‘女性歌词’吗?”
于是,她一边弹着琴,一边用含泪的声音低唱着:
“请你静静听我,为你唱支悲歌,
有个小小女孩,不知爱是什么?
她对月亮许愿,但愿早浴爱河,
月亮对她低语,爱情只是苦果。
如今她已尝过,爱情滋味如何!
为谁忍受寂寞?为谁望断星河?
为谁长夜等待?为谁孤灯独坐?
……………”
她没有唱完那支歌,因为,骤然间,她仆在琴上,放声痛哭,我跑过去,抓住了她的手,她紧握着我,哭泣着喊:
“诗卉!诗卉!为什么爱情会变成这样?他到底是我的爱人,还是我的敌人?是我生命里的喜悦?还是我生命里的悲哀?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冤孽?”
16
那一阵子,我很不放心小双,虽然我发誓不把她的情况告诉奶奶和诗尧他们,我却忍不住告诉了雨农。卢友文是雨农带到我们家来的,是因为雨农的介绍而认识小双的。因此,在我心中,雨农多少要对这事负点责任。雨农听了我的叙述,也相当不安,私下里,他对我说:
“卢友文聪明而热情,他绝非一个玩世不恭或欺侮太太的人,这事一定有点原因,我要把它查出来!”
因此,那阵子,我和雨农三天两头就往小双家里跑,小双似乎也觉察出我们的来意,她总是笑吟吟的,尽量做出一副很快活很幸福的样子来。而卢友文呢,三次里总有两次不在家,唯一在家的一次,他会埋头在书桌上,说他“忙得要死”,希望我们“不要打扰他”,这样,我们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我们去了,也没有再碰到过什么不如意的事。
这样,有一晚,我们到小双家里的时候,看到卢友文正满面怒容的坐在书桌前面。而小双呢,她坐在椅子里,脸色好苍白,眼神定定的望着屋角,用牙齿猛咬着手指甲发愣。一看到这情形,我就知道准又有事了。雨农也觉察到情况的不对劲,他走过去,拍拍卢友文的肩膀说:“怎么?友文?写不出东西吗?文思不顺吗?”
“写东西!”卢友文忽然大叫起来:“写他个鬼东西!雨农,我告诉你,我不是天才,我是个疯子!”
小双继续坐在那儿,脸上木无表情,雨农看看我和小双,又看看卢友文,陪笑的说:
“这是怎么回事?小夫妻吵架了吗?友文,不是我说你,小双可真是个难得的好太太,你诸事要忍让一点。尤其,你瞧,马上就要做爸爸的人了!”
“做爸爸?”卢友文叫,暴躁的回过头来,指着小双:“发现怀孕的时候,我就对她说,把孩子拿掉,我们这种穷人家,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养得活孩子?她不肯,她要生,这是她的事!可是,现在动不动就对我说,为了孩子,你该怎样怎样,为了孩子,为了孩子!我为什么要为了孩子而活?我为什么不能为自己、为写作、为我不朽的事业而活?因为小双,因为孩子,我要工作,我要做牛做马做奴隶,那么,告诉我,我还有我自己吗?卢友文三个字已经从世界上抹掉了,代替的是杜小双和孩子!”雨农呆了,他是搞不清楚卢友文这一大堆道理的,半晌,雨农才挤出一句话来:“我们应该为我们所爱的人而活,不是吗?”
小双这时抬起头来了,她幽幽的说了一句:
“问题是,我和孩子都不是他所爱的!”
这句话像一枚炸弹,卢友文顿时爆炸了。跳起身来,他走向小双,抓住小双的肩膀,他给了她一阵剧烈的摇撼,她红着脸,直着脖子,吼叫着说:“小双,你说这话有良心吗?”
小双抬头望着他,泪光在她眼睛里闪烁。
“不要碰我,”她轻声说:“如果你真爱我,表现给我看!”
卢友文不再摇她了,他定定的望着小双,小双也定定的望着他,好一会儿,他们彼此望着,谁也不说话。然后,卢友文颓然的放开她,步履歪斜的走到桌边,沉坐在沙发里。他又发作了,他的老毛病又来了!和刚刚的暴躁威猛判若两人,他用手托着头,忽然间就变得沮丧、痛苦、悲切万状,他懊恼的说:“我是怎么了?我是怎么了?一定有魔鬼附在我的身上,使我迷失本性。我——已经毁灭了,完了,不堪救药了!说什么写作,谈什么天才?我根本一点才华也没有,我只是一架空壳,一个废物!事实上,我连废物都不如,废物还有利用价值,我却连利用价值都没有!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徒然让爱我的人受苦!让爱我的人伤心,我这人,我这人连猪狗都不如!”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强烈的自责,我呆了,雨农也呆了,我们两个站在旁边,像一对傻瓜,只是你看我,我看你。小双,不像往日的小双,每当卢友文颓丧时,她就完全融化了。今晚,她好固执,她好漠然,她那冰冻的小脸呆呆怔怔的,身子直直的坐着,一动也不动。好像卢友文的声音,只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一阵寒风,唯一引起的,是她的一阵轻微的颤栗。我想,她一定听这种话听得太多了,才会如此无动于衷。于是,卢友文“更加”痛苦了,他抱着头,“更加”懊恼的喊着:“小双,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
“我不恨你,”小双冷冷的开了口,声音好凄楚、好苍凉:“我要恨,只是恨我自己。”
“小双,你不要恨你自己,你别说这种话!”卢友文狂叫着,像个负伤的野兽。“你这样说,等于是在打我的耳光,小双,我对你发誓,我不再赌钱不再晚归了。我发誓,我要找出以前的稿子来,继续我的写作!我发誓!雨农和诗卉,你们作我的证人,我发誓,明天的我,不再是今天的我!我要努力写作,努力赚钱努力上班,我要对得起小双,我要做一个男子汉,负起家庭的责任!我发誓!”
小双低语了一句:“你如果真有决心,不要说,只要做!”
我心里一动,望着小双,我觉得她说了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话:不要说,只要做!果然,卢友文拚命的点着头,一个劲儿的说:“是的,我不说,我做!只要你不生气,只要你不这样板着脸,我做!我要拿出真正的成绩给你看!不再是有头无尾的东西!我发誓!”小双低低的叹口气,这时,才转过头来,望着卢友文,卢友文也默默的、祈谅的望着她。看样子,一场争执已成过去,我示意雨农告辞,小夫妻吵了架再和好,那时的恩爱可能更超过以前,我们不要再碍事了。小双送我们到大门口,我才悄悄的问了一句:“为什么吵起架来的?”
“他——”小双摇摇头:“他要卖钢琴!”“什么?”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小双瞅着我。“你想,为了什么呢?家里再也拿不出他的赌本了,他就转念到钢琴上去了。我说,钢琴是我的,他不在家,我多少可以靠钢琴稍解寂寞。而且,这些日子,作曲也变成一项收入了。卖了钢琴,我怎么作曲呢?就这样,他就火了,说我瞧不起他,侮辱了他!”我呼出一口长气来。雨农在一旁安慰的说:
“反正过去了,小双,他已经说过了,从明天起,要努力做事了!”“明天吗?”小双又低低叹气了。“知道那首明日歌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只希望,他这一次的‘明日’,是真正的开始吧!”
从小双家里出来,我和雨农的心情都很沉重,我们是眼见着他们相识、相爱,和结婚的,总希望他们有个好的未来。但是,那个卢友文,是个怎样的人呢?就像雨农后来对我说的:“他绝顶聪明,心地善良,也热情,也真爱小双,只是,他是世界上最矛盾的人物,忽儿把自己看得比天还高,忽儿又把自己贬得比地还低,你以为他是装样吧?才不是!他还是真痛苦!他高兴时,会让人跟着他发疯,他悲哀时,你就惨了,他非把你拖进地狱不可!这种人,你说他是坏人吗?他不是!跟他一起生活,你就完了!”
用这段话来描写卢友文,或者是很恰当的,也或者,我们还高估了卢友文!
那天是二月三日,我记得很清楚。快过阴历年了,银行里的业务特别忙。大约下午五点,银行已经结业,我还在整理帐务,没有下班。忽然,有我的电话,拿起听筒,就听到妈妈急促而紧张的声音:“诗卉!赶快到宏恩医院急救室来,小双出了事!同时,你通知雨农,叫他马上找卢友文!”
我吓呆了,一时间,也来不及找雨农,我把帐务匆忙的交给同事,就立刻叫了一辆计程车,赶到宏恩医院。还没到急救室,就一头撞到了妈妈,她拉着我就问:
“卢友文来了吗?”“没有呀!”我说:“我是从银行直接来的,怎么回事?小双怎样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妈妈急得语无伦次:“说是小双支持着去敲邻居的门,只说出我们的电话号码,人就晕了!邻居看她浑身是血,一面通知医院开救护车,一面就打电话给我们!我和你奶奶赶来,她已经完全昏迷了,医生说要立即输血,动手术把孩子拿出来!可是,卢友文呢?卢友文要来签字呀!”“妈!”我吓得发抖:“是难产吗?时间还没到呀,小双说要月底才生呢!孩子保不住了吗?他们要牺牲孩子吗?”
“我也不知道呀!”妈妈大叫:“医生说万一不行,就必须牺牲孩子保大人!你还不去找卢友文!叫雨农到他公司去找人呀!”我心中怦怦乱跳,飞快的跑到公用电话前,急得连雨农的电话号码都记不清了,好不容易打通电话,找到了雨农,我三言两语的说了。就又飞快的跑回急救室,冲进急救室,我一眼看到小双,她躺在床上,白被单盖着她,她的脸色比那白被单还白。冷汗湿透了她的头发,从她额上直往下滴。医生护士都围在旁边,量血压的量血压,试脉搏的试脉搏,血浆瓶子已经吊了起来,那护士把针头插进小双的血管。奶奶颤巍巍的站在小双头前,不住用手去抚摩小双的头发。我挨过去,喊着小双的名字。于是,忽然间,小双开了口,她痛苦的左右摇摆着头,一迭连声的喊着:
“奶奶!奶奶!奶奶!”
奶奶流着泪,她慌忙摸着小双的下巴,急急的说:
“小双!别怕!奶奶在这儿!奶奶陪着你呢!”
小双仍然摇摆着头,泪珠从她眼角滚了下来,她不住口的喊着:“奶奶!奶奶!坠子!奶奶!坠子!”
忽然间,我想起小双说玉坠子是她的护身符的事,我仆过去,对奶奶说:“那坠子,她要那坠子,在她脖子上呢!”
我掀开她的衣领,去找那玉坠子。倏然间,我看到那脖子上一道擦伤的血痕,坠子已不翼而飞。我正惊愕着,医生赶了过来,一阵混乱,他推着我们:
“让开让开,家属让开!马上送手术室,马上动手术!没有时间耽搁,你们谁签字?”
奶奶浑身发抖,颤巍巍的说:
“我签,我签,我签!”
于是,小双被推往手术室,在到手术室的路上,小双就一直痛苦的摇着头,短促的、苦恼的喊着:
“奶奶!坠子!奶奶,坠子!奶奶!坠子……”
小双进了手术室,我们谁也无能为力了。卢友文仍然没有出现。妈妈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我们祖孙三个,就焦灼的、含泪的、苦恼的在手术室外彼此对视着。就在这时,诗尧赶来了,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脸色惨白,手心冰冷,他颤栗的说:“诗卉,她怎样了?她会死吗?”
“不要咒她好不好?”我恼怒的叫。“她在手术室,医生说,保大人不保孩子!你……你来干什么?”
“我叫他来的!”妈妈这才想起来了。“钱呢?带来没有?要缴保证金,还有血浆钱!”
“我把找得到的钱都带来了,”诗尧说:“家里全部的钱只有七千块,我问隔壁李伯伯又借了五千块!”
奶奶把缴费单交给诗尧,就在这时,一位护士小姐又推着两瓶血桨进手术室,诗尧顿时打了一个冷战,用手扶住头,身子直晃,我慌忙搀他坐下来,在他耳边说:
“哥哥,你冷静一点,别人会以为你是小双的丈夫呢!你坐一下吧!”一句话提醒了诗尧,他抬起头来,眼睛都直了。
“卢友文呢?”他问:“那个混蛋丈夫呢?他死到什么地方去了?”“雨农去找他了!”我说:“你去缴费吧!现在骂人也没有用!”诗尧去缴了费,折回手术室门口,我们等着,等着,等着……像等了一千万年那么长久,只看到医生护士们,穿着白衣服,出出入入于手术室门口,却没有一个人来理我们。奶奶抓住每一个护士,苦苦追问着小双的情形,那些护士只是说:“还不知道呢!”这样,终于,一个护士走了出来,微笑的说:
“是个女孩子,六磅重,很好!”
“活的吗?”奶奶瞪着眼睛问。
“活的!”“小双呢?”诗尧沙哑的问:“大人呢?”
“医生马上出来了,你们问医生吧!”护士缩了回去。
诗尧倒进椅子里,他又用手扶住头,喃喃的说:
“她完了!我知道,她完了!”
我用脚狠狠的跺了诗尧的脚一下,我哑声说:
“你安静一点行不行?你一定要咒她死吗?”
诗尧直直的望着我,他的脸色发青,眼睛发红,嘴唇上连一点血色也没有,那神情,就像他自己已经宣布死刑了。我心里一酸,眼泪就涌进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伸手紧握着诗尧的手,我说:“放心,哥哥,她会好好的!她才二十岁!那么年轻!她会好好的!”医生终于出来了。我们全像弹簧人一样从椅子里弹起来,医生望着我们,点了点头:
“失了那么多的血,差一点就救不过来了,现在,如果没有意外变化,大概不至于有问题。只是失血太多,还不能说脱离危险期。你们先去病房里等着吧!”
我们去了病房。一会儿,小双被推进来了,躺在病床上,她看起来又瘦又小。护士取掉了套在她头上的帽子,她那头乌黑的头发就在枕上披泻下来,衬托得她那张脸尤其苍白,尤其削瘦。她的眼睛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暗影。她的眉峰轻轻的蹙着,虽然医生说麻药的力量还未完全消失,但是,她那轻蹙的眉峰仍然给人一种不胜痛楚、不胜负荷的感觉。血浆瓶子始终吊在旁边,那鲜红的血液看来刺目而惊心。她的头在枕上蠕动,嘴里轻轻的吐出一声呻吟,她恍恍惚惚的叫:“奶奶!奶奶!”奶奶抓住了她那苍白的手指,眼泪一直在奶奶眼眶里转着,她连声喊:“小双,奶奶在这儿!奶奶陪着你呢!”
小双费力的睁开眼睛,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无力的转动着头,她神志迷糊的找寻着什么。
“奶奶,孩子……孩子……”
“孩子很好,”我慌忙接口:“小双,你安心休养,孩子很好,是女孩,六磅重,我等会儿就去看她,你放心,都放心,一切全好。”小双抬起眼睛来看我,似乎并不相信我。她那乌黑的眼珠逐渐被泪水所濡湿了。那两汪泪水,像两泓清潭,盈盈然的浮漾着,她低声啜泣,抽噎着说:
“我要孩子,诗卉,我要孩子。”
妈妈立刻拍拍她,说:“我去和医生商量,让护士把孩子抱给你看看,好吗?不过,按规矩,要二十四小时才能抱出婴儿室呢!”
小双哀求似的看着妈妈,旁边在照顾的护士说话了,她抚摩着小双的手,安慰的说:
“不行呢!医生不许抱出来的!”
眼泪从小双眼角滚落了下去。
“孩子,”她呜咽着。“我要孩子。”
护士动容了,她拭去小双的泪痕,说:
“好吧!我去试试看!”
护士走了,小双阖上了眼睛,一会儿,护士果然抱着那孩子走了回来,小双挣扎着抬起头。努力张大了眼睛望着那红通通的、皮肤皱皱的小东西。那孩子好小好小,像一只小猫,她熟睡着,小手好可爱的握成了拳头。小双贪婪的看着。护士已微笑的摇头了:“不行不行,小妈妈和小婴儿都需要休息,我们要回婴儿室了!”孩子抱走了,小双“嗳”了一声,倒回到枕头上,好像她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奶奶慌忙帮她抚平枕头,拉好棉被,整理她散乱的头发,说:“小双,睡睡吧!”“奶奶,”小双仍然在叫,她的头不安的摆动着,好像有满肚子的话要诉说:“奶奶,那坠子,他……他抢走了那坠子……”奶奶不解的看看我,我也满腹狐疑。仆过身子去,我凝视着小双:“小双,谁抢走了坠子?”我问,开始明白,这比预产期早了二十天的孩子,一定是由于某种事件而造成的“意外”,而这事件,准与那“坠子”有关。
“他抢走了坠子!”小双再说,呜咽着,泪水一直滚下来。“是友文,友文!他……他已经卖掉了那珍珠项炼,他……他……又抢走了玉坠子!”我伸出手去,翻开小双的衣领,我又看到那条伤痕了。显然,他们经过一番争斗,因为,我现在明白了,那伤痕是金炼子拖过去所造成的。我深吸了口凉气,气得浑身都发起抖来。回过头去,我看到诗尧站在门边,他的脸色铁青,眼睛里冒着火。我悄然走开,到门边对诗尧说:
“你回去吧!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诗尧咬牙切齿的看着我:
“那个卢友文在那里?”他低问:“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我蹙紧眉头,瞅着他:
“你别再惹麻烦了,好不好?麻烦已经够多了。”
就在这时,雨农赶来了,他喘吁吁的站在门口。
“诗卉,我找不到卢友文,他公司里说,他今天下午根本没有上班,我已经赶到小双家里,留了条子,叫他一回家就到这儿来!他公司里的同事说,要找他,除非是到一家赌场里去找!”“赌场?”我愣着:“台湾那儿来的赌场?”
“事实上,就是地下赌窟,”雨农说:“我有一个地址,我现在就去碰碰运气,不过,那同事说,这地址也不可靠,因为他们常常迁移地点,我怕你着急,先来通知你一声,小双怎样?没危险吧!”“生了一个女孩子,早产了二十天!你如果找到卢友文,告诉他,”我的声音哽了:“他是世界上最残忍,最最狠心,最最没有人性的男人!”雨农深深的望了我一眼。
“我找他去!”他掉转身子。
“我跟你一起去!”诗尧说。
我死命扯住诗尧的衣服。
“哥哥!”我叫:“我求你!你不许去,你去了准闯祸!”我对雨农做了一个眼色,雨农如飞的跑了。诗尧把头仰靠在墙上,眉毛整个虹结在一起,双手握紧了拳,他痛苦的望着天花板。我注视着他,几乎可以感到他的心在滴血。我咬紧牙根,糊涂了。为什么?为什么人生会这样?该相爱的人没有缘分,有缘分的人又不知珍惜!为什么?为什么?
17
那夜,我整夜守护在小双的病床前面。本来该请特别护士,但是,家里一时凑不出太多的钱,又怕以后还要付钱,我说能省的就省了,反正我放心不下,不如在这儿权充特别护士。奶奶年事已高,到夜里九点多钟,我就逼着妈妈和她回去了,诗尧在这儿也是白费,何况,一个大男人在病房里,又有诸多不便,于是,妈妈强迫的、命令的拖着他一起走了。雨农去找卢友文,始终还没有找来。
晚上九点钟左右,小双睡得极不安稳,一直呻吟呼痛,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止痛针,显然那针药有极大的镇定作用,小双就此沉沉睡去。血浆瓶子已经换成了生理食盐水,始终不断的在注射,护士每两小时来量一次血压,告诉我说,血压已经升了上去。大概,她这条小命是保住了。
我就这样坐在病床前面,望着那好小好瘦的小双,心里徊转着上千上万种念头,想着她第一次来我家的情形,第一次见卢友文的情形,草率的结婚,和陋屋里的蜜月。小双,如果按命运来说,她的命岂不是太苦!
到了下半夜,小双又开始睡不安稳,由于麻药的关系,她一直呕吐,一直呻吟,我拉着她的手,喃喃的安慰着她,于是,她张开眼睛迷蒙的看着我,低喊着:
“诗卉!”“小双,”我握紧她的手。“你很痛吗?要不要叫医生来?”
“不,不要。”她轻声说,眼光在病床周围搜寻着,似乎在找什么人。于是,我说:
“奶奶和妈妈先回去了,她们明天一早就会来看你!”
小双点点头,没说什么,我觉得,她找的未见得是奶奶和妈妈,就忍不住又说:“雨农去找卢友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找到现在还没找来!不过,雨农在你家里,已经留了条子了。”
小双睁眼看看我,她的眼光好怪异、好特别、好冷漠,使我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她把头转向一边,阖上眼睛她又昏昏睡去了。凌晨两点钟,忽然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护士来看情况,只说了声“进来”。门开了,竟是雨农和卢友文!我跳了起来,慌忙把手指压在唇上,表示“噤声”。雨农悄然的把我拉向一边,我阖上房门,雨农低问:
“怎样?”“没死。”我简单的说,不知道胸中的一腔怨气,是该对谁而发。转头看卢友文,他满头乱发,面容憔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下巴上全是胡子渣儿。穿着件破旧的牛仔布夹克,一身的潦倒相,满脸的狼狈样儿。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卢友文何处去了?当初那个漂亮潇洒的卢友文何处去了?他现在看起来,像个坐了十年监牢,刚出狱的囚犯。
他直接扑向床边去,在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以前,他已一把握住了小双那放在被外的、苍白的小手。然后,他喊着:
“小双!”小双被惊醒了,她迷糊的张开眼睛来,微蹙着眉梢,她困惑的、迷茫的望着眼前的人。卢友文扑过去,坐在床沿上,他弯腰望着她。沙嗄的、急促的、哽塞的,他不停口的叫着,语无伦次的说着:“小双!小双!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该死!我该下地狱!小双!你好吗?你疼吗?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我不是人,我是禽兽!我配不上你,我让你受罪,我让你吃苦,我不是人!……”小双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轻轻的把手从卢友文手中挣脱出来,转头叫我:“诗卉!”我立刻走过去,问她要什么。
“让他走开好吗?”她有气无力的说:“我好累,我好想睡。”她闭上眼睛,一脸的疲倦和不耐。
我拉了拉卢友文的袖子:
“你做做好事,卢友文,”我说:“你现在不要打扰她,让她睡一睡,她刚刚动过大手术,才从鬼门关回来的呢!你有话,等她睡醒了再说。”卢友文痛苦的瞅着我,又转头去看小双,他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急着诉说。但是,小双的眉头蹙得紧紧的,眼睛紧闭着,苍白的小脸上一片冷漠。那样子,是什么话也不想听,也不要听的。卢友文叹了口气,仍然扑在那儿不肯离开,只是苦恼的、痛楚的凝视着小双。我死命的扯着他的衣服,对他说:“你到那边去坐着吧!你没看到她手腕上绑着针管吗?你在这儿只会碍事。要不然,你先去婴儿室,看看你的女儿吧!”
一句话提醒了卢友文,他抬头看我:
“那孩子——好吗?”“很不错,”我憋着气说:“这样危险的情况中,抢救出来的孩子,将来一定命大。”
卢友文用充满内疚和自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就站起身来,走出病房去看他女儿去了。我和雨农交换了一个注视,雨农对我摇摇头,低声说:“别再骂他了,一路上,他自怨自艾得就差没有跳车自杀了!”“我听多了他的自怨自艾,”我说:“我也不相信他会跳车自杀。你——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赌场吗?”
雨农望着我,他眼中有着惊悸的神情。
“你不会相信有那种地方,诗卉。”他说:“那是一间工寮,换言之,是一群工人聚集的地方,我原以为是什么公寓,铺着地毯,有豪华布置,完全错了。那儿是公司的工人宿舍,他们聚集着,满屋子的烟味、酒味、汗味、霉味……如果你走进去,你准会吐出来。他们有的在掷骰子,有的在赌梭哈,有的在推牌九,别看都是工人,大把大把的钞票就在满屋子飞着。而且,世界上顶下流顶肮脏的话,你都可以在那儿听到。至于挖着鼻孔、扳着脚丫子的各种丑态,就不用提了。”
我愕然瞪着雨农,不信任的问:“他何至于堕落到如此地步?又何至于去和工人聚赌?我还以为……他不过是和同事打打麻将呢!”
“他说,他是去找灵感的,他想写一篇《赌徒末日记》,他最初去,人家邀他参加一个,他参加了,从此,就被‘魔鬼附了身’,他每赌必输,于是又加上了不服气,他总认为下一次可以赢,就一路赌下去,这样越陷越深,就不能自拔了。据我看……”他沉吟了一下。“那些人是在‘吃’他。”
“吃他?”我不懂了。雨农正要再解释,卢友文回来了,雨农就住了口。卢友文看了看床上的小双,她似乎又进入沉睡状况了。他再转头望着我,低声说:“我隔着玻璃看了,那孩子好小,不是吗?”
“你希望她有多大?”我没好气的说:“一个不足月的孩子,能有六磅重,已经很不错了!”
卢友文不说话了,在椅子里坐下来,他用手抱住头,又是那股痛苦得快死掉的样子。我瞪着他,心里憋着一句话,是怎么样也按捺不住了。我说:
“卢友文,坠子呢?小双的玉坠子呢?”
卢友文抬起眼睛来,苦恼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你是当了?还是卖了?你就直说吧!”
“输掉了。”他说。“输给谁了?”我问。“诗卉,”雨农打断了我。“现在去追问这坠子的下落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东西已经没有了!再追问也是没有了。那些工人,还不是早拿去珠宝店换钱了。”
我瞪着卢友文,越想越气。
“怎么会发生这件事?”我问:“为什么小双出事的时候你不在家里?你跟小双打架来着,是不是?”
“没有打架,”卢友文低低的说:“我要她给我坠子,她不肯,我急着要去扳本,没时间跟她慢慢磨。我说只是跟她借用,会还她的,她还是不肯。我没办法,就去她脖子上摘,她躲我,我拉着她……”“把坠子硬从她脖子上扯下来,是不是?”我像个审犯人的法官。“你把她脖子都拉破了,你去看看,她脖子上还有一条血痕呢!”卢友文把头埋进手心里,声音从手心中压抑的透了出来:
“我不是人,我是禽兽!”
我继续瞪着那个“禽兽”:
“后来呢?”我问。“我拿了坠子就跑,她在后面追我,然后,她摔倒了,我没有在意,就走了。我怎么知道她这一摔会摔出毛病来?她以前又不是没有摔过跤,也没出毛病,她是很容易摔跤的。”
我气得头发晕,他眼见她摔倒,居然置之不顾,仍然去赌他的钱。如果小双不机警,找邻居帮忙,岂不是死在那小屋里,都没有人知道?假若这一摔竟摔死了,我不知道在雨农的法院里,会不会判决这种丈夫为“杀人罪”。凝视着卢友文,我明白,他一定还隐瞒了若干细节,小双准是在争夺坠子时就已经受了伤,动了胎气,再一摔,才会那么严重。我很想把卢友文从头到脚的臭骂一顿。但是,雨农一直对我摇头使眼色,卢友文又痛苦得什么似的,我就只好气冲冲的走开,去照顾小双了。天亮时,小双醒了,睁开眼睛来,她不安的望着我,微弱的说:“你一夜都没睡吗?诗卉?”
“不要紧,小双,”我笑着说:“以前我们两个常常一聊就是一通宵,你明知道我是夜猫小子!”
卢友文走过来了,坐在床边上,他重新抓住小双的手。现在,小双是清醒的。“小双!”他哀求的看着她。“原谅我!”
小双把头转向床的另一边。
“诗卉,”她说:“孩子好吗?”
“很好,”卢友文很快的接口:“我已经去看过了,他们不许我进去,只抱到玻璃窗那儿,让我隔着玻璃看。小双,”他柔声说:“从此,我是父亲了!你放心,我一定痛改前非,从头做起……”小双望着我,脸上毫无表情。
“诗卉,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医生,我可不可以拒绝某些干扰?雨农,”她看到雨农了,就又转向雨农;“帮我一个忙,让这个人出去,好不好?”卢友文在床前面跪下来了,他把头扑在小双的枕边,激动的、痛楚的、苦恼的喊着:
“小双!小双!求求你,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小双,你一向是那样善良那样好心的!你一向都能原谅我的过失的,你就再原谅我一次吧!我发誓再也不赌了,我发誓从此做个好丈夫!我要写作,这次是真的写,不再是只说不做!诗卉和雨农在这儿,他们做我的证人!小双,你好心,你仁慈,你宽宏大量,你……你就原谅我吧!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不,不,现在还有孩子,我只有你们两个,你们就是我的世界!以后,我要为你们活着,为你们奋斗,为你们创一番事业……”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双已转过身子去,伸手就按了床头的叫人铃。立即,护士来打门了,卢友文可无法继续跪在那儿,他慌忙跳起身子,脸上是一脸的狼狈与尴尬。护士走了进来,笑嘻嘻的问:“有什么事吗?”小双指着卢友文,苍白的面庞上一片冷漠与倨傲,使我想起她第一天,穿着全身黑衣,站在我家客厅里的那种“天地与我何关”的神情。在那一刹那间,我明白了,当人悲痛到极点的时候,一定会变得麻木和冷漠的。
“小姐,”她对护士说:“请你让这个人出去!”
护士呆了,她看看我们,一股莫名其妙而又不知所措的样子。雨农立刻走上前去,拉住卢友文,打圆场的说:
“好了,友文,你就过来坐着,别说话,也别吵着小双,让她好好休息,好吧?”卢友文无可奈何的折回到旁边,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托着下巴,愣愣的发呆。雨农对护士小姐使了个眼色,摇摇头,那小姐显然也明白过来,知道是夫妻在闹别扭。就笑了笑,搭讪着走过去看了看生理食盐水的瓶子,又量了量血压,回头对我们说:“很好,她恢复得满快呢!”
护士走了,我们三个人就都静悄悄的待在那病房里,不知道怎么是好。一夜没有睡觉,雨农已经有点摇头晃脑。但是,我们谁也不敢离开,因为,小双一脸冷冰冰,一脸倔强,我们生怕一离开,他们夫妻会再吵起来。对小双而言,现在实在不能再生气或激动了。
雨农推了一张躺椅,要我躺上去休息休息,经过一日一夜的折腾,我躺上去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身上盖着毛毯,奶奶正冲着我笑呢!我坐起身来,发现雨农已经走了,卢友文还坐在他的老位子上发呆。奶奶却精神抖擞而笑容满面:“诗卉,银行里,你妈已经打电话帮你请了假了,所以你不必着急,现在奶奶来接你的班,你可以回去睡觉了!雨农那孩子,我已经赶他回家了。”
我刚睡醒,精神倒满好的,一时也不想回去。看看小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那儿想些什么。奶奶笑着走过去,拿出一把梳子,她笑嘻嘻的梳理着小双的头发,一面说:“把头发梳好,洗个脸,心情就会好多了。奶奶已经问过医生,他说你拆了线,就可以回家了,所以啊,了不起在医院里再住一星期,就可以抱着小娃娃,回呀回娘家了。”
奶奶的好心情使我发笑。望着小双,她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她的眼睛静静的、坚决的看着奶奶。
“奶奶!”她叫。“嗯?”奶奶应着,用橡皮筋把她的长发束了起来。
“这次我动手术,花了你们很多钱吧?”“嗳哟!”奶奶喊:“什么‘我’啊,‘你们’啊,你算是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了,是不是?我跟你说啊,小双,医药费不要你操心,咱们朱家还拿得出来,你如果疼奶奶,你就给我快一点好起来,让奶奶看到你们一个个健健康康的,奶奶也就心满意足了。”“奶奶,”小双那一直冷冰冰的脸孔,现在才有点融化了。她瞅着奶奶,声音里带着祈求:“我出院以后,要一个人租间房子住……”“胡说八道!”奶奶说:“照迷信啊,你出了院还在坐月子,也不便住到朱家去……”我心里有数,奶奶才不那么“迷信”呢!她所顾虑的,不过是小双正在和卢友文赌气,而我家里偏偏有那样一个痴得可怜的哥哥!如果把小双接回我家去,还不定要闹出多少事故来呢!奶奶转着眼珠子,继续说:
“……所以呀,你出了院就乖乖回家去,奶奶搬过去陪你,帮你照料小娃娃,一直到你满月为止,怎么样?”
“我不!”小双坚决的说:“我再也不回那个家!奶奶,我现在是真正的没有家了!”小双的声音里,充满了令人心酸的凄凉。“别瞎说呀!”奶奶嚷着:“你算是瞧不起奶奶吗?奶奶早说过了,你是我的第三个孙女儿,原来……原来……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奶奶哇!”
“奶奶!”这一下,小双的眼泪滚滚而下了,她顿时泣不成声。“奶奶,你怎么这样说?我………我………我对不起你,奶奶!我………我弄丢了那玉坠子,你那样郑重的交给我的。我………我根本没有脸见您了!”
“嗳哟!”奶奶故作轻快的嚷,但是,她的眼圈也红了,眼眶里也涌上了眼泪:“快别这样傻,小双!那坠子只是块石头,有了不嫌多,没有不嫌少。奶奶给你的时候,原想让你戴着避避邪,如果因为这坠子,你反而闹了个夫妻不和,家庭分散,那岂不是给你招了邪来了吗?这样说来,那是个不吉利的东西了,既然不吉利,丢了也算了。难道还真为一个坠子伤心吗?”“奶奶,你不知道,”小双泪下如雨,声音呜咽着,枕上立即湿了一大片。“那坠子对于我,代表的是一个家庭的温暖,一个祖母的爱心,它……它不是一块石头,它是一件无价之宝呀!”“哟,别哭别哭”奶奶用一条小手绢,不住的擦拭小双的泪痕,而她自己脸上,也已经老泪纵横了。“小双,快别哭了,在月子里,哭了眼睛会坏的!小双,奶奶绝不会因你丢了一个坠子,就少疼你几分呀!小双,瞧,你再要招惹得奶奶也哭起来了!”说着,奶奶转头去望着卢友文。在奶奶和小双这一段谈话里,那卢友文就一直垂头丧气的坐着。奶奶擤擤鼻子,提着嗓子喊:“卢友文!你还不给我过来!”
卢友文低着头走过来了。奶奶望着他,命令的说:
“快给你太太赔个不是吧!你差点把我这个小孙女儿的命都送掉了!”小双把头转开去,含泪说:
“奶奶,我再也不要见他了!我永远不要见他!我……我……我要和他离婚!”
我们都愣了,奶奶也愣了,这是小双第一次提“离婚”两个字。显然,卢友文也惊呆了,他愕然的瞪着她,半晌,才恳切的开了口:“小双!千错万错,都是我错!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只求你别再提分手和离婚的话!我尽管有千般不是,尽管做了几百件对不起你的事,但是,请你看在我们孩子的面子上吧!别让她刚刚出世,就面临一个破碎的家庭!请你,看在那小女儿面子上吧!”说实话,卢友文这篇话倒讲得相当动人,连我的鼻子都酸酸的,眼睛里也湿漉漉的了。小双呢?再倔强,再忍心,也熬不住了,她又哭了起来,泪水从眼角迅速的溢了出去,流到耳朵边和发根里去了。奶奶慌忙弯下身子,不住的帮她擦眼泪,一面唏哩呼噜的擤着鼻子,一面用哽塞的声音说:
“不是我说你,小双。离婚两个字,怎么可以随便出口呢?婚姻是终身的事儿,当初你既然选择了他,好歹都得认了这条命!奶奶的话是老古董,可是,也是为你着想呀!孩子才出世,你是要让她没爹呢?还是要让她没妈呢?小双,不管你有多少委屈,今天就看奶奶的这个老面子,和你女儿的小面子,你就原谅了友文这一遭儿吧!”
小双只是抽噎,哭得整个肩膀都耸动着,这样哭显然是牵扯了伤口,她不胜痛楚的用手按着肚子。卢友文趁势弯下腰去,帮她扶着身子,同时,眼眶也红了,他说:
“小双,你听奶奶的,就原谅我这一次吧!以后,我再也不惹你伤心了,也再不会伤害你了!我要用我以后的生命,为我今天的错误来赎罪!我发誓,我会加倍爱你,加倍疼你!我会一心一意照顾你,让你从此远离各种痛苦和伤害!”
小双一面哭着,一面抬起睫毛来望着卢友文,这是卢友文到医院以后,她第一次正眼看他。
“我不信任你,友文,我完全不信任你!”
“我发誓……”“你发过几千几万次誓了!”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卢友文说,祈谅的、哀恳的望着小双,经过一夜的折磨,他的面容是更加苍白更加憔悴了。下巴上,胡子参差不齐的滋生着。小双凝视着他,终于,她伸出手去,轻触着他的面颊:
“友文,”她含泪说:“你该剃胡子了!”
卢友文猝然把头仆在她床前的棉被里,泪水浸湿了被单。他的手紧握着小双的手。奶奶站直了身子,拍拍手,她叫了起来:
“哎呀,我忘了,我还没有吃早饭呢,闹了这么半天,我可饿了,诗卉,你呢?”“我也饿了!”我说。“那么,我们等什么,去门口吃烧饼油条吧!”
奶奶拉着我往门口走,到了门口,她又回过头来,正色的、严肃的说:“卢友文,我告诉你,下次你敢再欺侮小双,奶奶这把老骨头,绝对不会饶过你!”
说完,她拉着我的手,昂着她那白发苍苍的头颅,挺着背脊,骄傲的、坚定的、大踏步的往前走去。
我们在医院的门口,一头碰到了诗尧。
他正往医院里走去,看到我们,他站住了。他的脸色,似乎比卢友文还憔悴、还苍白。显然也是一夜未睡。他的眼睛深黝黝的,里面燃烧着痛楚和愤怒,低低的,他说:
“小双好吗?那个丈夫在里面,是吗?他总算出现了,是吗?”他往前冲去。“我要找他!我早说过,他欺侮了小双,我会找他算帐!”奶奶一把抓住了他。“傻小子!”奶奶说:“你从小就傻,从小就执拗,从小就认死扣!到现在,三十岁了,没有一点儿进步,反而退步了!你不许进去,诗尧,假如你聪明一些,别再增加小双的痛苦!你——也别让奶奶操心。你这样不吃、不喝、不睡,对小双并没有丝毫帮助,懂吗?诗尧,”奶奶心疼的瞅着他:“跟我们去吃烧饼油条去!”诗尧盯着奶奶。“奶奶,你不会支持我。”他哑声说。
“支持你去破坏一个家庭吗?支持你去抢别人的太太吗?”奶奶说:“你就说奶奶是个老古董吧!什么都依你,什么都支持你!这件事,不行!”诗尧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奶奶。
“奶奶,你知道吗?”他咬着牙说:“我从小就傻,从小就执拗,从小就认死扣!我还会继续傻下去!在小双结婚的时候,我就发过誓,她幸福,我认命!她不幸,我不会做一个旁观者!”我惊悸的望着他。“你要做什么?”我问。“你知道的,诗卉!我不会饶过卢友文,我不会!”
“别傻了!”奶奶说:“他们已经言归于好,你也只好认命了!”“是吗?”诗尧冷冷的问。“我会等着瞧!我会等着!”他靠在电杆木上,抬头望着医院的窗子,大有“就这样等下去”的趋势。冬季的寒风在街头穿梭,他一动也不动的站着,一任那寒风鼓动着他的衣襟。
我和奶奶相对注视,都怔了。
18
小双出院以后,奶奶果然遵照她在医院里的许诺,搬到小双那简陋的小屋里去照顾小双了。尽管小双坚持她不需要,尽管卢友文一再说不敢当,奶奶仍然固执的住在那儿照料一切。不仅于照料,她把她的老本儿都拿了出来,今天给小双炖只鸡,明天给小双煮猪肝汤,后天又是红枣煮莲子,忙了个不亦乐乎,私下里,她对我们说:
“可怜哩,没爹没娘的孩子,我如果再不照料她一点儿,她会认为整个人生都没有温暖了,人,活着还干嘛呢?何况,那个丈夫……”她四面看看,没见到诗尧,才把下面的话,化为一声叹息:“唉!”她虽没把话说完,可是,我们都了解那话中的言外之意。奶奶在小双家住了一个月,卢友文在客厅里打地铺。据奶奶说,卢友文这一个月还算很“乖”,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只是,下班后,他经常待在客厅里长吁短叹,奶奶追问他干嘛叹气,他就说什么“遭时不遇”,“有志未伸”,“时乖运蹇”,“造化弄人”,“穷途潦倒”,“命运不济”……
“老大哇!”奶奶说:“我总说咱们家的自耕是个书呆子,生了个诗尧是个小书呆子。可是,他们说的话我总听得懂哇!那个卢友文啊,他像是按着成语大辞典在背呢!可以一小时里给你搞出几百句成语来!”
我想,奶奶的存在,多少给了卢友文一些“监视”作用。小双这次死里逃生,也多少给了卢友文一个痛心的教训!他该从此下定决心,好好努力,来创一番事业了。也不辜负小双跟着他吃这么多的苦,受这么多的罪!
小双的女儿取名字叫彬彬,虽然生下来的时候又瘦又小,但是,才满月她就变得又白又嫩又漂亮,一对乌黑的、灵活的大眼睛简直就是小双的再版!嘴唇儿薄薄的、小小的,总是在那儿吮着吮着。脸蛋儿红红的,小手小脚软呼呼的,摸着都舒服。小双抱着她,那份喜悦劲儿,那份满足劲儿,那份安慰劲儿,是我一年以来都没有看到的。她常凝视着孩子对我说:“诗卉,这孩子现在是我最大的寄托了。我不再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我是个母亲!望着彬彬,我就是有天大的烦恼,我也把它忘了!为了这孩子,我会尽我的全力去挣扎,去改善我的生活,让孩子能活得健康、活得快乐,将来长大了,也能活得骄傲!”我没做母亲,还不太能了解小双那份强烈的母爱。但是,隐隐中,我总觉得小双的话里有些辛酸,因为她没有提到卢友文。那些日子,她又作曲又作词,常要我和奶奶转变给诗尧。她作的歌并不一定都能唱,也并不一定都能卖出去。但是,诗尧策划的综艺节目越来越多,那些歌唱出的机会就也多了。逐渐的,小双的作词和作曲竟也小有名气,价钱也抬得比较高了。有时,她会包下整张唱片来,她又很谦虚,只要公司不满意,她肯不惮其烦的一再修改。而那支“在水一方”,已经风靡一时,电视、电台、歌厅,都整日不断的唱着。其次,她作的歌里比较出名的,还有“梦”、“小路”、“三个愿望”、“云天深处”、“鸟语”……等。唱片的收入,成为小双家庭收入的一项主要项目。
在这段日子里,我和雨农常闹别扭,因为雨农希望和我在十月里结婚,而我呢,还希望拖一段时间,雨农总是说:
“你看人家小双,孩子都几个月了,我们还不结婚,难道要长期抗战吗?”我之所以不想结婚,主要是因为家里的气氛问题。自从小双嫁出去,诗尧就变得阴沉而孤僻,接着,诗晴再结婚,李谦也有了自己的“窝”,我们那偌大一个家庭,就突然冷清起来了。以往,每到晚上,客厅里坐着一屋子人,又谈又笑又闹的,现在,晚上来临的时候,客厅里常常只有爸爸妈妈和奶奶,三个老人家面面相对,难免有“养儿女所为何来?”的感叹。于是,我就想,能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就多待一段时间吧,反正我才二十三岁!
家里真正成了问题人物的是诗尧,自从小双病后,他就变得更加沉默了。他绝口不谈婚事,不交女友,落落寡欢,而沉静孤独。每天,他把自己弄得忙碌不堪,公司里各种事情,只要他能做的他都做。剩下来的时间,他又忙于帮小双签合同,卖歌曲。由于歌曲的关系,他必须常常和小双见面。我衔奶奶之命,永远夹在里面当电灯泡。事实上,我不夹在里面也没关系,因为小双在诗尧面前,总是“保持距离,以策安全”的。她沉静高雅,虽然温柔细致,却总带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因而,即使诗尧有千言万语,常常面对着她,却反而化为一片沉默。奶奶和爸爸妈妈,嘴里都不说什么,但是,他们开始真正为诗尧操心和发愁了。妈妈常叹着气说:
“难道他真预备这样打光棍打下去了吗?现在这种时代,我又不能和他谈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老观念,当然更不能提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了!”
“他就是被你们惯坏了,”爸爸说:“从小眼高于顶,什么女孩子都看不中意!”“算了!算了!”奶奶叫着说,别看奶奶和诗尧间隔了两代,最了解诗尧的还是奶奶。“这孩子心里够苦了,他自个儿熬着,你们就让他去吧!好在这日子总是要过去的,好的、歹的,时间都会把它冲掉的。咱们着急也没用,等着让时间来给他治病吧!”时间!时间对诗尧似乎是没用的!那晚,诗尧代小双订了一个约会,在一家夜总会里,和唱片公司的经理见面。这家公司,出版了小双许多唱片,在作曲作词方面,都有许多意见要给小双,而且,他们有意和小双签一个“基本作曲家”的长期合同。所以,这次的见面是必须的。当然,那晚我和雨农又是陪客。小双把彬彬交给奶奶,这是她第一次出席这种宴会!永远记得小双那天的打扮,她穿了件黑色小腰的曳地洋装,既简单,又大方,整件黑衣上既无镶滚,也无花样,只在脖子上挂了一串人造的珍珠项炼,项炼很长,一直垂在胸前,黑白相映,就显得特别突出和雅致。她把长发挽在脑后,梳了一个发髻,露出修长而白皙的颈项,衬托得她那张年轻的脸庞,好雅洁,好高贵,好细致。第一次看到小双这样装饰,一个小妇人!年轻的小妇人!却比少女装束的她,更具有女性的磁力。诗尧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她,几乎到达一种忘我的境界。那家夜总会的气氛很好,桌上烛光摇曳,屋顶上有许多闪烁的小灯,却隐藏在一层黑色的玻璃底下,一明一灭,闪烁得像满天暗夜中的繁星。舞池里人影幢幢,双双对对,都在“星光下酣舞着。小双沉静的坐着,和那经理谈着音乐,谈着唱片,谈着合同。那经理也恂恂儒雅,没有丝毫市侩气,很快的,他们谈完了他们的公事。那经理还有事情,就先走了一步。小双立即表示也要回去了。诗尧很快的阻止了她。
“难得出来,你应该多坐一下!”诗尧说,语气中几乎有点命令的味道。小双看了诗尧一眼,就默默的坐了下去。这时,乐队的钢琴手忽然奏出一段柔美的音符,接着,一位男歌星走上台来,拿着麦克风,他似有意似无意的对我们的桌子微微一弯腰,就唱出了那支“在水一方”。小双呆了,她怔怔的望着诗尧。诗尧站起身来,一脸的郑重,一脸的严肃,一脸的诚挚,他深深的注视她,说:“你知道,小双,我从不跳舞,因为,我的腿有缺陷,使我觉得跳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是,今晚,你愿意帮助我打破这份自卑感吗?”小双的眼睛雾蒙蒙的,黑幽幽的。对于这样的一份“邀请”,她显然是无法抗拒的,何况在那支“在水一方”的歌声下!她低语了一句:“我也从没跳过舞!”“那么,让我们一起开始这个‘第一次’!”
从不知道诗尧也这样会说话的!我愕然的望着他们,小双已站起身来,和诗尧一起滑进了舞池。我可不能坐在这儿旁观了,一阵心慌意乱的情绪抓住了我,我跳起身来,对雨农说:“我们也跳舞去!”我和雨农也卷进舞池,我故意拖着雨农舞到诗尧他们的身边,想听听他们谈些什么。可是,到了他们身边,我就更心慌了。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谈!诗尧只是紧紧的、深深的瞅着小双。而小双呢?她回视着他,眼光里含满了无奈的、祈谅的、求恕的意味。是的,他们没有用嘴谈话,他们是用眼睛来谈的!一曲既终,诗尧没有放开小双。那歌星接唱了一支“梦”。再下来,另一个歌星唱了“云天深处”,又唱了“三个愿望”、“往事”……等歌,居然全是小双的歌曲!我忽然明白过来,诗尧早已刻意安排了这一切!我望着雨农,我们都有点不安了。然后,小双和诗尧退回到桌子前来,小双面颊微红,呼吸急促,而神情激动。坐在那儿,她心神不安的猛喝着橘子汁。诗尧却静静的靠在椅子里,静静的燃起一支烟,静静的注视着小双。他那长久而专注的凝视显然使小双更不安了,她忽然抬起头来,望着诗尧,用不很稳定的语气说:
“我下次要写一支歌,歌名叫‘不认识你多好’!”
“很好。”诗尧定定的望着她。“可以有这样的句子:不认识你多好,既无痛苦也无烦恼!认识了你更好,宁可痛苦与烦恼!”小双瞪着他,长睫毛扬着,眼睛又是那样雾蒙蒙、黑幽幽的。我心里怦怦乱跳,不行,不行!我这个哥哥又在犯毛病了,在桌子底下,我死命的踢了诗尧一脚。诗尧看了我一眼,低叹了一声,他把眼光转向台上去,脸色变得十分阴沉而落寞。小双也无声的叹息了,也把眼光转到台上去。台上,一个女歌星正在唱着:
“这正是花开时候,露湿胭脂初透,爱花且殷勤相守,莫让花儿消瘦!……”
于是,我忍不住,也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夜,从夜总会出来,我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滋味。私下里,我对雨农说:
“我有个预感,这样发展下去,总有一天要出事!”
是的,我的预感并没有错误,仅仅隔了两个星期,事情就发生了!发生得那么突然,那么惊天动地!
那天晚上,诗尧说是要去看小双,说是有“要事”要和小双商量。我说,不如让我做代言人吧!诗尧却固执的不肯,他阴沉沉的对我说,他保证不犯毛病,保证不出错,保证不说过火的话,保证不和卢友文起争执,也保证心平气和,甚至于:“除了正事以外,我不说话,把自己当哑巴,这样总行了吧?”“你听,”我咬着牙说:“只是想见小双,是不是?什么要事不要事,都是藉口,是不是?”
“诗卉!”诗尧恼怒的叫。“我想我有权利见小双,用不着你来批准的!”他站起身就往外走。
我慌忙叫住了他,怕他闯祸,怕他出毛病,那晚,我和雨农陪着他,三个人一起去了小双家。我却怎么样也料不到,防范备至,这一去,仍然引起了一场绝大的暴风雨!
是小双来给我们开的门,看到我们,她脸上立刻闪过一抹喜悦的光芒,显然,在我们来以前,她是相当寂寞的。她眼底眉梢,浑身上下,都带着寂寞的痕迹。我立刻猜想,卢友文一定不在家!小双把我们延进客厅,她的眼光只和诗尧悄然接触了一下,就很快的掉开了。她让我们在客厅里坐着,给我们倒了茶。然后,她抱出小彬彬来,给我们每一个人看,像在展示一件无价之宝,那五个月大的小家伙,已经越长越漂亮,越长越像妈妈了。她眼珠子骨溜骨溜的转着,嘴里咿咿唔晤的,小手小脚,不住舞着踹着。雨农羡慕得什么似的,转过头来,他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说:
“什么时候,我们也养这样一个娃娃啊?”
我在他胳膊上死命一拧,拧得他直跳起来。我看看屋内,实在按捺不住了,我问:“卢友文不在家吗?”“在。”意外的,小双说着,对屋里望了一眼。“在睡觉呢!”
我看看手表,晚上八点钟,睡的是那一门子觉?我不好问什么,小双抱着彬彬进去了,我们听到她在屋内低声说着什么,好像是劝卢友文出来,卢友文在叽咕着,小双又很急促的说了几句话,于是,卢友文的声音抬高了一些,恼怒的、不耐的低吼着:“你不知道我在想故事吗?你不知道我身体不舒服吗?你的客人,你去应酬,我在场岂不是碍你的事?”
小双又低声说了几句,接着,卢友文大叫了起来:
“面子!面子!面子!面子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东西!我为什么要顾全你的面子?你顾全过我的面子没有?”
我和诗尧、雨农,大家交换了一瞥,看样了,我们来得又不是时候。诗尧的脸色难看得到了极点,使我不得不对诗尧警告的摇头。大家正尴尬着,小双出来了。她的眼睛乌黑,而神情木然。她的背脊挺得很直,头抬得很高,似乎已经忍无可忍,她很快的说:“对不起,我家的天才作家正躺在床上等诺贝尔文学奖从屋顶上掉下来,所以,他没有时间出来招待你们了!”
她这几句话说得很响,这是我一生听到小双说的最刻薄的几句话。但是,想到她那个卢友文,和他的“天才”、“写作”、“诺贝尔”,我就觉得,再也没有什么话,比这几句更“恰当”,更“写实”的了。
小双这几句话才说完,“砰”的一声,房门开了,卢友文上身只穿了一件汗背心,从屋里直冲了出来。我们都不自禁的一凛。我想,怎么这么巧,只要我来,他们家就要出事。卢友文看也不看我们,他一直冲向小双,用手指着她,他气冲冲的、脸色发白的说:“你是什意思?你说!你说!”
小双的背脊挺得更直,头抬得更高,她那倔强的本能又发作了。她的面容冷冷的,声音也冷冷的:
“我说的不是实情吗?这些年来,你一直在等着诺贝尔文学奖,小日本是什么东西?川端康成是什么东西?只要你卢友文一展才华,诺贝尔还不是手到擒来!可是,你躺在沙发里等诺贝尔,躺在床上等诺贝尔,从来没写出过一本著作!所以,我想,诺贝尔准在咱们屋顶上蹲着呢,总有一天蹲不牢,就会从屋顶上摔下来,正好摔在你怀里,让你无巧不巧的去抱一个正着!”卢友文走上前来,他的手重重的搭在小双的肩上了,他的身子又高又大,小双又瘦又小,他用力捏紧小双的肩膀,小双不自禁的痛得缩了缩身子。一时间,我以为他要打小双,就吓得我直扑了过去,嚷着说:
“好了!好了!别吵了!卢友文,我们难得来,你们夫妻不要尽吵架!”卢友文把小双重重一推,小双一直退到屋角去才站牢。卢友文掠了掠头发,打鼻子里哼着说:
“我不和你女人家一般见识!”
“当然哩!”小双幽幽然的接了口:“你是男子汉,你是大丈夫,你是一家之主,你能干,你精明,你何必和我这个弱女子计较!”卢友文脸色大变,眉毛迅速的拧在一块儿。回过头去,他紧盯着小双,两只手握着拳,他压低了嗓音,威胁的说:
“小双,你别逼我!我告诉你,我最讨厌男人打女人,可是,有些女人生得贱,就是要讨打!你别以为诗卉他们在这儿,我就不敢动你!你再这样夹枪带棒的明讽暗刺,我不会饶过你!”我眼看情况越闹越严重,心里急得要命。而诗尧,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眼光恶狠狠的盯着卢友文,那神色实在让我提心吊胆。正好这时小彬彬在屋里哭了起来。我就推着小双,急急的说:“去吧!去吧!孩子在哭呢!去抱孩子去!”
我把小双连推带拖的拉进了卧室,一面对雨农直使眼色,要他安抚卢友文,也防范诗尧。到了卧室里,小双像个机械人般走到小床边,抱起彬彬来,她机械化的给她换了尿布,又机械化的冲了奶粉,一声不响的饱孩子吃奶。我在旁边看着她忙,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双的一对眼睛只是直勾勾的瞅着孩子发怔。我听到客厅里,卢友文的声音在说:
“她……太藐视人了,自己能赚两个臭钱就瞧不起丈夫了。你们看过这样盛气凌人的妻子吗?我告诉你们,早知道娶了太太要受这种罪,我还是当一辈子光棍好!”
“嗯……哼!”诗尧在重重的咳嗽。
“算了!算了!”雨农立刻打着哈哈。“那一家的夫妻不闹个小别扭呢?又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别认真吧!”
“我告诉你们,”卢友文的声音又高又响:“我算倒了十八辈子楣了!雨农,我们是一块儿受军训的,你说,我对文学方面有没有天才?有没有造诣?退役之后,我原想什么事不干,专心写作,饿死都没关系,只要能写出不朽的作品,对不对?你能说我没有抱负?没有雄心吗?可是,我倒楣,倒了十八辈子的楣,碰到了这个杜小双,用婚姻这把枷锁把我一把锁住,我一时糊里糊涂,就掉进婚姻的陷阱里去了。然后她逼了我去上班,去工作。为了养活她,我只好做牛做马,上班下班之余,我还有精力写作吗?累都快累死了!她不知体贴,反而说起风凉话来了。说我不事振作,说我不知努力,说我只说不做!其实,我就是被她害了!如果没有她,我早已拿到诺贝尔奖了,还等到今天吗?她是什么人,你们知道吗?她就是谋杀了我的才华的那个刽子手……”他继续往下说,许多不可置信的话,都像流水般倾倒了出来。
小双听着,直直的站在那儿,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像,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扶着奶瓶的手,却开始簌簌的发起抖来,她的眼睛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又深邃又迷蒙又古怪。我被她的神态吓住了,心里却在气雨农,他怎么不打个岔呢?他怎么由着卢友文的性子让他往下说呢?我又担了一百二十个心,怕诗尧会突然爆发起来,那就不可收拾了。就在我干着急而又无可奈何的时候,孩子倒一边吮着奶嘴,一边睡着了。小双又机械化的放下了奶瓶,俯身对那张小床怔怔的望着。接着,她回过头来,我不禁吓了一大跳,因为她的脸色,就像那天进开刀房时一样,煞白煞白。她伸手抓住了我,我才发现她的手指冰冷冰冷,浑身都抖成了一团。我不由自主的用手抱住了她,急急的问:“小双,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小双把头倚在我肩上,她的声音低而震颤:
“诗卉,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你不知道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我每天和自己挣扎,问自己是不是该自杀!如果不是有彬彬,我想我早已死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慌忙说:
“小双,你可别傻,别傻,别傻呵!”我一急就结巴嘴。“卢友文是在说气话,他不是真心,真心,真心呵!他平常对你不是也挺好,挺好的吗?”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小双低语。“每次要离开他,他就对你下跪发誓,两分钟以后,他又趾高气扬了!一会儿他说你是他的命根子,一会儿他说你是他的刽子手!世界上怎会有这种人呢?诗卉!诗卉!”她看看我,眼睛好黑、好深。神情好冷、好苦、好涩。“告诉我,我嫁了一个怎样的丈夫?你告诉我,他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
外面屋里,卢友文还在继续嚷着:
“……当一个有志气的男人,成为一个虚荣的女人的奴隶以后,他还能做什么?他就钻进了坟墓……”
“住口!”终于,诗尧还是爆发了,他大吼了一声,喉咙都哑了:“不要侮辱小双!卢友文!我对你们的情况太清楚,上班养家,是你理所应该!何况,小双赚的钱比你多……”
“哈哈!”卢友文大笑了起来,笑得古怪,笑得我浑身都紧张了起来。“赚钱!赚钱!哈哈!你们倒都是金钱的崇拜者!很好,很好……”他冷笑了一阵,从齿缝里说:“你既然提到这件事,我们倒需要好好谈谈了。我问你,朱诗尧,小双能有多大能耐?什么作曲喽作词喽,是天知道的鬼打架的东西!你居然有本领带她推销掉!你利用职权作人情,她是见钱眼开,有钱就要!你们之间到底在搞些什么?听说你们在夜总会里跳贴面舞,我卢友文大概早就戴上绿帽子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我听到“砰”然一声大响,我一急,就冲开房门,跑到外面去。正好一眼看到诗尧的拳头从卢友文的下巴上收回来,而卢友文往后倒去,碰翻了桌子,撒了一地的稿纸、墨水、原子笔、茶杯碎片……小双也冲出来了,却瞪大眼睛呆站在那儿。我大叫着:
“哥哥!”诗尧满脸通红,眼睛瞪得直直的,鼻子里呼呼的直喘气,我从没有看到他气成这样过。雨农赶了过去,拦在他们两人的中间,焦急的喊:“这是怎么了?有话大家好好说,怎么动手呢?”
诗尧指着卢友文,大声叫:
“我早就想揍他了!和这种没有人性的疯狗,还能说话吗?你看过人和疯狗去讲理的事情吗?”
卢友文从地上爬起来了,他的眼睛也直了,眉毛也竖起来了,脸色也白了。他一步步的走向诗尧,咬牙切齿的、语无伦次的乱骂着:“朱诗尧,你要动手,我们就来动个痛快!我也早就想揍你了,不过可怜你是个跛脚残废,只怕我一根小指头,就把你打到阴间去了!今天,你帮小双抱不平,我和我太太吵架,居然要你来抱不平!你喜欢小双,你为什么不娶她当老婆呢!你不需要养太太,却可以和她跳贴面舞,你们的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清楚得很呢……”
诗尧狂怒的大吼了一声,扑过来,他一把拉开了雨农,对着卢友文又挥出了第二拳,这次,卢友文已经有了防备,他用手臂格开诗尧,立即重重的反击过去,顿时间,两人就翻天覆地的在房里大打起来。桌子倒了,椅子倒了,茶几倒了,水瓶砸了,茶杯砸了,台灯砸了……我叫起来:
“哥哥!卢友文,你们都疯了!雨农,你拉住他们呀!你呆了吗?你傻了吗?……”
一时间,满屋子的人声、叫声、打斗声、东西砸碎声……这些声音显然惊醒了刚刚入睡的彬彬,她开始在室内“哇哇,哇哇”的大哭起来。雨农跑过去,一会儿抱住这个,一会儿又抱住那个,他绝非劝架的能手,因为我亲眼看到,他自己挨了好几拳,被打得“嗳哟,嗳哟”直叫。
就在这房里乱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我看到小双,她始终就像一具石膏像一般挺立在那儿,脸上毫无表情,身子一动也不动,脸色仍然煞白煞白。当彬彬放声号哭的时候,她才像是忽然惊醒了过来,她侧耳倾听,脸上有种好奇异的表情,这表情惊吓了我,我走过去,摸着她的手叫:
“小双!”她看着我,仿佛并不认识我,她低语了一句:
“孩子在哭呢!”“是的,孩子在哭,”我慌忙说:“你进去吧,你进去看着孩子吧!”他望着那滚在地上,打成一团的诗尧和卢友文。
“他骂他是残废,”她说,声音低柔而清晰,好像她在研究什么深奥的问题。“你告诉诗尧,跛脚并不是残废,思想肮脏,行为乖僻,不负责任才是更大的残废!他——友文,才是真正的残废!”听到小双这几句话,诗尧忘了打架,坐在地上,他惊愕而激动的望着小双,仿佛她是个至高无上的神祗。卢友文却像只疯虎,他继续对诗尧冲去,但是,他被雨农死死的抱住了,于是,他开始破口大骂:
“小双!你为什么帮他?你爱他为什么要嫁给我?我卢友文倒了十八辈子楣,才会上当娶你!你扼杀了我的前途,你剥夺了我的幸福,你弄脏了我的名誉,你陷害了我,使我无法成功,你是刽子手!刽子手!刽子手……”
小双侧耳倾听。“孩子在哭呢!”她又说了一句。接着,她低声细语:“这日子还能过吗?”转过身子,她走进屋里去了。
这儿,卢友文继续在那儿狂怒的乱叫乱骂,给小双定下了几百条罪名,他那样激动,使雨农不敢放手,只是死命抱着他,一面语无伦次的劝解,诗尧继续坐在地板上发愣,我继续在那儿手足失措……就在这时,忽然间,我看到小双手里抱着孩子,从屋内直奔出来,像一阵旋风一般,她飞快的跑向大门口,我愣着,一时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接着,我就大叫了起来:“小双!去追小双!雨农!你快去追小双!”
雨农放开卢友文,直奔向大门口,诗尧也跳了起来,飞奔着追过去,我也跑出去,一刹那间,我们三个都冲出了大门,但是,小双已抱着孩子,跑了个无影无踪。有好几辆计程车,正绝尘而去。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坐计程车走了。我们全呆了。“小双,”我喃喃的说,头晕而目眩:“快去找她!快去追她!她……她……她……”我说不下去,心里却有最最不祥的预感。诗尧瞪了我几秒钟,然后,他掉转头,飞快的、盲目的对街头冲去,瞬时间就冲得不见身影了。
回过头来,我一眼看到卢友文,他也到门口来了,扶着门框,他对巷子里伸头遥望着。他那趾高气扬的神态迅速的消失了,相反的,一阵沮丧和痛楚就飞上了他的眉梢。他瞅着我,苦恼的、自责的、焦灼的、喃喃的说:
“我是怎么了?诗卉?一定是鬼迷了我的心窍,我并不是真要说那些话!一定是鬼迷了我!小双,她真傻,她明知道我的脾气,我是有口无心的!雨农,我疯了,我该下地狱,我不是真心要骂小双,我爱她,我真的爱她……”
雨农看了看他,揽着我,说:
“我们走吧!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去设法找小双!”
19
深夜,我们全家都坐在客厅里。
小双始终没有找到。诗晴和李谦也闻讯而来,李谦主张报警,然后又自动去派出所查交通案件,看有没有出车祸。雨农去警察总局查全台北旅社投宿名单,看她会不会隐藏在那家旅社里。诗尧最没系统,他从小双家门口跑走了之后,就每隔一小时打个电话回家,问小双有没有消息。我在电话里对他叫着:
“你在干什么?”“找小双。”“你在什么地方找小双?台北这么大!”
“我在桥上,”他说:“我每一个桥都跑,我已经去过中正桥、中山桥、中兴桥……”
“你到桥上去干什么?”
“她会跳河!”他颤栗的说:“记得‘在水一方’那支歌吗?我有预感她会跳河!”诗尧挂断了电话,我坐在那儿发起呆来。我几乎可以看到我那傻哥哥正在一个桥又一个桥的找寻着,在夜雾里找寻着,在水一方找寻着。在水一方!在水一方!“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傍水而居!……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我暗中背诵着那支歌的歌词,想着她第一次弹琴唱这支歌的神态,猛然间,我打了一个寒战,觉得诗尧的“预感”,很可能成为“真实”。
十二点半,李谦第一个回家,摇摇头,摊摊手,他表示一无所获。一点钟,雨农回来了,他已查过所有旅社名单,没有小双投宿旅社的记录。一点半,诗尧拖着疲惫的脚步,带着满脸的凄惶和憔悴,也回来了。坐在椅子里,他燃起一支烟,不住的猛抽着,弄得满屋子烟雾。
“我找过每一座桥,”他说:“桥上风好大,雾好浓,夜色好深,她……她能去那里?”他闭上眼睛,用手支住额,我忍不住伸手去按在他手腕上。
大家都坐在那儿,谁也不能睡,谁也不愿去休息,屋里的气氛是沉重的、忧郁的、凄凉的。半晌,奶奶开了口,她轻叹一声,说:“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在医院里,我就该做主,让他们离了婚算了。”“都是自耕,”妈妈怪起爸爸来:“你尽夸着那个卢友文,什么年轻有为啊,什么有见识,有天才,不平凡啊,弄得小双对他动了感情。现在怎么样?我们救人该救彻底啊,这一下,是坑了小双了,还不如当初,别把她从高雄带来!”
“心珮,你这话才怪呢!”爸爸也没好气的说:“难道你当初没夸过卢友文?”“这事怎么能怪妈妈爸爸呢,”诗晴慌忙说:“丈夫是她自己找的呀,人是她爱上的呀,如果卢友文不好,也是她走了眼了!”“谁没走眼呢?”雨农闷闷的说:“谁不觉得卢友文是一表人才、满腹学问!这,就叫做联合走眼!”
“唉!”奶奶叹口气:“卢友文能言善道,神采飞扬,谁会知道他是这样不讲理的呀!这真是合了那句俗话了:满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找丈夫,还是找老实一点的好,最起码不会乱晃荡呀!”我们的谈话,于事完全无补,不管大家讲什么,小双仍然是踪迹全无。李谦已在各警局和派出所,留下了电话号码,请他们有消息就通知我们,可是,电话一直寂无声响。诗尧闷不开腔,只是猛抽着烟,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和卢友文打架的伤痕。雨农的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全是劝架的伤痕。时间越流逝下去,我们的不安也就越重,不祥的感觉也就越深。起先大家还有一搭没一搭的讨论着,后来,谁也不开口了,室内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窗外的夜风,不停的叩着窗棂,发出簌簌瑟瑟的声响。
忽然,李谦打破了寂静:
“那个卢友文呢?他在干什么?会不会小双已经回去了?你们想,她除了这里之外,无亲无故,手里又抱着个半岁大的孩子,她能到什么地方去?说不定在街上兜了一圈,气消了。想想丈夫还是丈夫,家还是家,就又回去了。要不然,那卢友文也该到处急着找人呀,他怎么会这么沉默呢!”
一句话提醒了我们大家,想想看倒也言之有理。雨农立刻跳起来说:“我去卢友文家看看!”
雨农去了,大家就又抱起一线希望来。奶奶急得只念佛,祷告小双已平安回家。在等待中,时间好像过得特别缓慢,每一分钟都像一年般长久。终于,在大家的企盼里,雨农回来了。一进门他就摇着头,不用他开口,我们也知道又一个希望落了空。诗尧按捺不住,他吼着说:
“那个卢友文呢?他在干什么?”
“坐在屋子里发呆呢!”雨农说:“在那儿怨天怨地怨命运,怨神怨鬼怨自己,怨了个没完!我问他找不到小双怎么办?他就愁眉苦脸的说:我倒楣罢咧,人家娶太太图个家庭享受,我娶太太所为何来?”诗尧跳了起来:“我再去揍他去!”我把诗尧死命拉住:“就是你!”我说:“如果你不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去和小双商量,也不会闹出这么件事来!”
“我是有要紧事呀!”诗尧直着眉毛说:“我帮她接了一部电影配乐,可以有好几万的收入,这还不是要紧事吗?那个卢友文从不管家用,小双赚不到钱怎么活下去?”
“好了,别吵了!”爸爸叹着气说:“我看今晚是不会有结果了,大家还不如去睡觉,明天早晨再分头去找!”
“不睡,”诗尧执拗的说:“我等电话。”
“我也不睡,”我说:“我睡也睡不着。”“我陪你们!”雨农说。
“我也宁可坐在这儿等消息。”诗晴说。
这一来,根本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睡觉,大家仍然坐在客厅里发怔。寂静里,窗外的风声就听得更加明显,簌簌然,瑟瑟然。巷子里,一盏路灯孤零零的站着,放射着昏黄的光线,夜,好寂寞。夜,好悲凉。小双,小双,我心里默默的呼唤着:你在那里?大约凌晨三点钟了。忽然间,门铃骤然响了起来。我们全家都震动了,都从沙发里直跳起来。雨农最快,他直冲到大门口去,我们也一窝蜂的拥向玄关,伸头翘望着,大门开了,立刻,雨农喜悦的喊声传了过来:
“是小双!小双回来了!小双回来了!”
小双回来了!我们狂喜的彼此拥着、抱着、叫着。然后,奶奶喊了一声:“阿弥陀佛!”接着,我们看到雨农搀着小双走了过来。她显得好瘦好小,步履蹒跚,面容憔悴,手里死命的、紧紧的抱着孩子。到了玄关,她抬起眼睛来,望着我们大家,她的嘴唇白得像纸,轻轻的蠕动着,她低幽幽的说了句:
“我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我来了!”
说完,她的身子就软软的倒了下去。诗尧慌忙扶住她,我立即把孩子从她手里接了过来。那小孩裹在一床小毛毯里,居然安然无恙的熟睡着。大家一阵混乱,七手八脚的把小双扶进了客厅,她靠在沙发里,似乎全身都已脱了力,衰弱得像是立刻会死去。诗尧死盯着她,那股心疼样儿,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使他整个脸孔的肌肉都扭曲了。小双没有注意诗尧,她喃喃的说着:“诗卉,孩子,孩子……”
“孩子在睡呢!”我说:“你放心,她很好!”
“她需要吃奶,”小双挣扎着说:“我没有带奶瓶!”
“我去买!”李谦说,立刻冲出大门,我叫着说:
“半夜三更,那儿有奶瓶卖?”
“我家里就有!”他说着,人已经跑得没影子了。
我们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妈妈瞅着诗晴笑了笑,诗晴这才涨红了脸说:“医生刚刚说大概是有了,这个神经病就把奶瓶尿布全买回来了。”如果不是因为小双正有气无力的躺在那儿,这一定是件大家起哄乱闹的好材料。可是,现在全家的注意力都在小双的身上。诗尧望了她好一会儿,就跑去冲了一杯热咖啡来,奶奶到厨房里,煎了两个荷包蛋,又烤了几片面包,我们都猜她一定饿坏了。果然,她用双手紧捧着那杯咖啡,身子直抖,奶奶坐过去,用手臂环绕着她,扶着她的手,把咖啡喂进她的嘴里。她喝了几口咖啡,脸色才有些儿人样了。奶奶又把面包和蛋送到她嘴边,她也毫不犹豫的吃了。诗尧坐在那儿,贪婪的望着她,满脸的痛楚和怜惜。这时,我怀里的彬彬开始大哭起来,小双伸手问我要,我把孩子放在她怀里,小双低头望着孩子,用手指抚摩着孩子的泪痕。接着,就有几滴泪珠,一滴滴的从小双眼里,滴落到孩子的嘴边。那孩子显然是饿坏了,一有水珠滴过来,她就以为是可以吃的东西,居然吮着那泪珠吃起来了。我看着这情形,只觉得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也不由自主的湿了。大家都怔怔的望着她们母女二人,连安慰和劝解的话都忘了说了。
李谦满头大汗的跑回来了,他不止带来了奶瓶,居然连奶粉、尿布,和婴儿的衣裳、小包裹全带来了。诗晴看到直脸红,奶奶这才紧抱了诗晴一下,以示快慰之情。接着,大家就都忙起来了,冲奶的冲奶,洗奶瓶的洗奶瓶,只一会儿,那孩子就吮着奶嘴,咕嘟咕嘟的咽着奶水,一面睁着眼睛望着我们笑。从不知道婴儿的笑是那样天真无邪的,从不知道婴儿的笑是那样美丽动人的。孩子吃饱了,妈妈把她接了过去,摸了摸,笑着说:“幸好带了小衣服和尿布来呢!李谦想得真周到,将来一定是个好爸爸!”然后,妈妈和奶奶又忙着倒洗澡水,给小彬彬洗了澡,扑了粉,换了干净衣裳,经过这样一折腾,那孩子就舒舒服服的,带着甜甜的笑,进入沉沉的睡乡了。奶奶把孩子放在她卧室的床上,盖上了被,折回客厅来,对小双说:
“小双,今夜,奶奶帮你带孩子,你赶快去睡睡吧,瞧,两个眼睛都凹进去了,这一个晚上,你不知受了多少罪呢!有什么事,什么话,都明天再说吧!今晚,大家都睡觉去!”
“不!”小双忽然抬起眼睛来,对满屋子环视了一眼,她的泪痕已经干了,精神也好多了,只是脸色仍然苍白,下巴瘦得尖尖的。她的眼神坚定,语气坚决。“难得大家都在,为了我,全家一定没有一个人休息过,我知道大家都累了,但是,有几句话,我非说不可,请你们听我说完,再去休息。”
大家都坐了下来,呆呆的瞅着她,诗尧尤其是动也不能动,直望着她。她的声音里,有种使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今晚,”她静静的说了,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件别人的事情。“我抱着孩子跑出去的时候,我是决心不要活了。是决心带着孩子图一个干脆的了断。我不忍心把彬彬交给她父亲,让她继续受罪。我想,我死,孩子也只有死,死是一种解脱,只要死了,就再也没有烦恼和悲哀了。叫了一辆计程车,我到了火车站,想去卧轨,但是,看到那轨道时,我犹豫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死得血肉模糊。于是,我走到了十三号水门,想要去跳水,站在水边,我看到了水里的倒影,水波荡漾,我和孩子的影子也在水里荡漾,我又觉得跳不下去,我不能把我的女儿投进这冰冷的水中……”
我不自禁的和诗尧交换了一个注视,诗尧深深的抽着烟,他的脸笼罩在烟雾里,显得好模糊,他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凝视着小双。“……就在我迟疑不决的时候,彬彬哭起来了,”小双继续说:“我低头望着孩子,看到她那张好无辜、好天真的小脸,我心里一动,我想,我即使有权利处死我自己,我也没有权利处死这孩子。于是,我爬上了河堤,满街走着,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托付这个孩子,我——也曾经到这儿来过。”她扫视我们,我们明明看到她现在好端端的在眼前,并未卧轨或跳水,却都忍不住懊恼的低叹一声,如果我们派个人坐在门口,不是当时就可以抓住她了吗?“我想把孩子放在你们门口,相信你们一家人那样热心,那样善良,一定会把这孩子抚养成人。可是,就在我要放下孩子的时候,我又犹豫了。孩子的生命是我给她的,不是她要求的,更不是朱家给予的,我有什么资格和权利,放弃自己应尽的义务,把这样一副沉沉重担,交给朱家?于是,我又抱着孩子走了。我又想,孩子有父有母,如果母亲死了,她就该跟着父亲活下去,抱着孩子,我又折向浦城街,可是,我忽然想起,友文说过,孩子并不是他要的,是我要生的,当初他确实想拿掉这孩子,是我坚持不肯才生下来的。我望着孩子说:不,不,我不能把你给友文,因为他并不要你!事实上,友文除了梦想之外,他什么都不要。如果我把孩子留给他,那一定比带着孩子投水更残忍!这样,我走投无路,□徨无计,抱着孩子,我在街头无目的的踯躅徘徊,孩子饿了,开始一直哭,她越哭,耍我的心越绞扭起来。人,想自杀的念头常是几秒钟的事,度过了那几秒钟,求死的欲望就会平淡下去。逐渐的,我想通了,我不能死!因为我还有责任,因为这孩子是我生的,因为我最恨没有责任感的人,自己怎能再做没有责任感的事!我要活着,我必须活着!不止为了孩子,还为了许多爱我的人;我死去的父母不会希望我如此短命!还有你们:朱伯伯,朱伯母,奶奶,诗卉,诗晴,诗尧……”她的眼光在诗尧脸上温柔的停了几秒钟;“你们全体!我的生命不像我想像的那样渺小,那样不值钱,我要活着,我必须活着,所以,我回来了!”她住了口,轻轻的啜着茶,我们全不自禁的透出一口长气来。奶奶立刻用手环抱着她,拍着她的身子,喘着气嚷着:
“还好你想通了!还好想通了!多么险哪!小双,你以后再也不可以有这种傻念头了!答应奶奶,你以后再也不转这种傻念头了!你瞧奶奶,七十几岁的人了,还活得挺乐的,你小小年纪,前面还有那么一大段路要走呢,你怎么能寻死呢?”
“小双,”诗尧这时才开口,他的眼神说了更多他要说的话:“再也不可以了!你再也不可以这样了!”
小双瞧瞧奶奶,又瞧瞧诗尧,她点点头,正色说:
“我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寻死了。只是,我也有事,要求奶奶、朱伯伯,和朱伯母做主!”
奶奶怔了一下,说:“你说,是什么事,只要你好好的,有任何为难的事,奶奶都帮你解决!”小双低下头去,她默然片刻,终于,她又抬起头来了,神情平静而严肃,庄重而坦白,她说了:
“要承认自己的幼稚和错误,是需要一些勇气的,是吗?要招供自己婚姻里的失败,是需要更大的勇气,是吗?不,不,雨农、李谦,请你们都不要离开。我既然带了孩子回到这儿来,这儿就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要对你们坦白说出我这一年半以来的遭遇!”
我们都静静的瞅着她,她停了停,叹了口气。
“你们总记得卢友文第一次出现的那一天,他谈文学,谈写作,谈抱负,谈理想,谈梵谷,谈诺贝尔奖。他漂亮潇洒,他才气纵横,我几乎是一下子就被他收服了。然后,我和他做了朋友,我眼见他吃得苦中苦,就以为他必然能做人上人!我和他交了七个月的朋友,他没写出一篇东西,却有成千成万的理由,最主要的一条理由,是我害了他!他说,除非我嫁给他,要不然,他牵肠挂肚,既没有家,又没安全感,天天担心我被别人抢去,在这种心情下,他怎能写作?他的口才,你们是都知道的,他又说服了我!而且,那时,我爱他,尊敬他,崇拜他,对他已经五体投地。再加上,刚好那时我遇到一些困扰,于是,当机立断,我和他结了婚!”
她又停了停,我再看了诗尧一眼,我明白,那“困扰”指的是什么,诗尧也明白,他的眼睛隐藏到烟雾后面去了,痛楚和懊悔又扭曲了他的脸庞。小双喝了口茶,吸了口气,继续说:“婚后,我一心一意扶持他成为大作家,他写不出东西,我帮他找藉口,他沮丧,我鼓励他,他灰心,我给他打气,逐渐的,他怪天怪地怪命运。家里经常过的是炊烟不举的生活,他不管,我偶尔谈起,他就说我是拜金主义者,既然吃不了苦,怎配嫁给他那种拿诺贝尔的人才!接着,又说我用柴米油盐这种小问题来妨碍他写作,影响他前途,吓得我什么话都不敢讲。诗尧送了钢琴来,他赶走我每一个学生,说是琴声影响了他的灵感。这时期,他的脾气越变越暴躁。他动不动就生气,气极了就骂人,骂完了又自怨自艾。我爱他,我怜惜他,我认为这一切都是过渡时期,每个天才都有怪脾气,不是吗?梵谷还曾经把自己的耳朵割掉呢!他去上班以后,我的生活更惨了,他开始骂我,怪我,说是为了我才要工作,拿不到诺贝尔奖唯我是问!诗卉,”她看着我:“你一定奇怪,为什么你每次来,都碰到我们在吵架或闹别扭,事实上,那时已经无一日不吵,无一日不闹,他说我是他命里的克星!娶了我是他天大的错误!”“小双,”李谦插了进来:“这种人,亏你还跟他生活在一起,你早就该离开他了!”
小双看了李谦一眼:“你以为我没有尝试离开他吗?我就是泥巴人也有个土性儿呀!我说了,我试过,不敢提离婚,我只说要分居,让他一个人安心写作,他会立刻抱住我,对我痛哭流涕的忏悔,说他是写不出东西,心情不好,说他有口无心,说他‘鬼迷了心窍’,才会得罪我这样‘像天使一般的女孩’,说如果我离开他,他会伤心而死。于是,我哭了,抱着他的头,我反过来安慰他,发誓不离开他,我原谅他所有的一切。但是,他又开始赌钱了!从此,是我真正的末日来临了!家里能偷的他偷,能拿的他拿,连他手上的结婚戒指,他都在赌桌上输掉了!为了他赌钱,我哭过,我求过,他竟说,因为家里没有温暖,他才要向外发展!我认真的考虑了,认真的反省过。我想,他的话也有道理,我一定不是个吸引人的好妻子,才造成这种结果。但是,如何去做一个好妻子呀?如何才能拴住丈夫呀?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他又说,赌钱是他唯一的麻醉,可以让他忘记失败的痛苦,所谓失败,是指他的写作,而我,却是他失败的主要因素!”
她停了停,喝了一口茶,她的眼神悲哀而凄苦,注视着茶杯里的茶叶,她并不在“看”那茶叶,她的眼神穿过了茶杯,落在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总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他曾如何侃侃而谈,批评现在的作家都一钱不值!后来,他说要写一篇天才与疯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怀疑他到底是天才还是疯子,是圣人还是坏蛋,现在,我总算有了结论,他不是天才,也不是疯子,不是圣人,也非坏蛋,他只是个力不从心的可怜人!他确实痛苦,确实苦闷,因为他做不到他想做的,于是,我成为他唯一的发泄者!”我注意到,爸爸微喟着点了点头。诗尧熄灭了烟蒂,他只是贪婪而怜惜的看着小双,似乎恨不得把她整个人吞进肚里,揣进怀里。“我的婚姻到这个阶段,已经完全失败了。你们能够想像吗?我最初是崇拜他,后来是同情他,最后是怜悯他!一个女人,当她对她的丈夫失去敬意时,这婚姻就已经不能维持了。然后,发生了抢坠子的事件,当我死里逃生,在医院中醒过来的时候,说真话,我的心已经冰冰冷了。我已经决定不再同情他,不再原谅他,不再接受他任何的道歉了。可是,那天,我又心软了,而主要的,是奶奶的一句话说服了我!”
奶奶睁大眼睛瞅着小双。
“是吗?”奶奶迷糊的问:“我说了什么?”
“奶奶,你说:当初你既然选择了他,好歹都得认了这条命!我想,是的,人是我选择的,婚姻是我自己做的主,连伯父母的同意与否都没有请示!而我,居然这么快就认输,就逃避了!我如何向伯父母交代?我如何向新生的孩子交代?于是,我又原谅他了。”小双吸口气,深深的叹息了。
“明知道是鬼门关,却不能不往里跳!人类的悲剧,怎么能到这种地步?重新和他生活在一起,我所受的苦难绝非你们所能想像。诗卉,你了解我,但非万不得已,我是不诉苦的,我是多么要强要胜的!但是,他整天骂天骂地骂神灵,骂我骂孩子骂工作,骂一切的一切!他说他为我和孩子工作,今天我以孩子起誓,我从没拿到过他的薪水,因为每到发薪的日子,那些要赌债的人会在他办公室里排队,等着接收他的薪水。我和孩子,只是靠唱片的钱,在苦苦支持着!”
她抬眼望着我们,忧郁,疲倦,平静,而苍白。
“今晚发生的事,不用我再来复述。事实上,从他要卖钢琴,而我不肯的时候起,他就口口声声说这是件爱情纪念品!各种胡言乱语,并不是从今晚开始……其实,他心里也明白是在冤枉我,却用来打击我的傲气和尊严,当我生气之后,他又会忏悔万状。他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说真话,我同情他,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转头望着爸爸。“朱伯伯,朱伯母,奶奶,我一向不求人,我太要强,太自负,连我父亲下葬,我都不肯当着人掉一滴眼泪,而今天,我不再要强,我不再自负,我承认,我对人类和人生都了解得太少,为了这个,我已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她望着爸爸妈妈,终于说了出来:“我思之再三,唯一救我、教孩子、救卢友文的办法,是我和他离婚!”她停住了,室内有片刻的沉寂。
然后,爸爸深深的望着小双,沉重的问:
“小双,你知道离婚的意义吗?”
“我知道!”小双凝视着爸爸。“离婚,是经过我仔细考虑过的,绝非一时冲动。我说过,不止为了救我,也为了教卢友文,我现在成了他不能成功的最大藉口,拔除了藉口,或者他能成功了!除非他获得成功,否则他永远会折磨我!也折磨他自己!我已经看准了,我在他身边,是三个人的毁灭,我离开他,或者是三个人的新生!谁知道呢?朱伯伯,今晚,我曾徘徊在生死边缘,放弃一个婚姻,总比放弃一条生命好!”
“但是,”妈妈开口了:“他会同意离婚吗?”
“他不会。”小双肯定的说:“所以你们一定要支持我,去说服他。他会认为我小题大作,他会告诉你们他多爱我,他会着急,他会忏悔……但是,如果我真原谅了他,一切会变成恶性循环!最后我仍然是死路一条!”
“我支持你,小双!”李谦坚决的说:“这情况是非离婚不可!但是如何离婚呢?”“雨农应该可以解决!”诗尧这时才插嘴,他显出一种反常的热心:“中国的法律,只要有两个证人在离婚证书上签字,就生效了。”妈妈死盯了诗尧一眼,我心里也在想,他倒把离婚手续都弄清楚了!诗尧对我们的眼光置之不理,只是热烈的注视着小双,他诚挚的说:“我想,我们全体都会支持你!”
小双不语,仰着头,她只是祈求的望着爸爸,那哀愁的眸子里,重新漾起了泪光,爸爸叹口气,终于对她点了点头,说:“你既然深思熟虑过,我看,这大概是最理智的办法!好吧,小双,我们支持你!”
于是,小双猝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哎!”了一声,就整个人都瘫痪在沙发上。
20
那天,当我们睡觉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大家都是一早就要上班有事的人,实在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休息了。于是,奶奶做了主,给我和诗晴都请了假,雨农一早要出庭,不便于请假,他仍然赶去法院,中午就赶回来了。李谦和诗尧,都是午后才需要去电视公司,倒还都睡了睡,至于,经过这样一场风波,和一阵混乱以后,谁睡得着,谁睡不着,就无法细述了。小双那天又睡在我的下铺了,奶奶坚持帮她带孩子,要她“务必”睡一睡。小双很明显是已经筋疲力尽,躺在那张她曾睡过一年的床上,她只说了一句:
“诗卉,我好像一匹奔跑了好久的倦马,跑过沙漠,跑过峡谷,跑过崇山峻岭,失过蹄,受过伤,现在,我又回到自己的槽里来了。”毕竟和卢友文相处了两年,我想。连说起话来也文诌诌的了。可是,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去打趣她。帮她拉好棉被,我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我,然后,我笑了,说:
“欢迎回来!”她摇摇头,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终于咽了回去,闭上眼睛,她是倦极了,只一会儿,她就呼吸均匀的睡着了。我爬上上铺,觉得事情还没有完,还有许多事要安排,还有许多事要细细思想。但,我的头才碰上枕头,我那些要想的事,要安排的事就都飞得无影无踪了,我睡得好香好沉,连梦都没有做。我是被一阵喧闹声所惊醒的,睁眼一看,窗外的阳光又灿烂又刺目,对下铺望望,小双早已没影子了。看看手表,十二点半!嗬!我可真会睡。慌忙爬下床来,侧耳倾听,外面在大声说话的原来是卢友文,他总算福至心灵,知道到“娘家”来找太太了。我去浴室随便的洗了一把脸,就一头冲进了客厅,等我到了客厅,我才知道我是来得最晚的一个,全家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已经聚全了,连小彬彬,都在奶奶怀里咿呀唔呀的啃自己的小拳头玩呢!小双坐在沙发里,正一脸的坚决、严肃,和木然。那小脸板得紧紧的,一点笑容都没有。相反的,卢友文坐在她对面,却是满脸陪笑的、低声下气的说:
“……你想,小双,人在生气的时候,什么话说不出来呢?你怎么可以去和生气的人认真?何况,你是了解我的,你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你明知道,我这些日子身体又不好,脉搏动不动就跳到一百多下……”他自己按了按脉搏,数了数:“瞧,现在又已经一百零五下了。我身体不好,情绪当然受影响。我写不出东西,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急,看到你和孩子都又瘦又小,营养不良,我就觉得自己是个好差劲好差劲的丈夫,我常常整夜自责,自责得通宵不能睡觉。在这种情况下,人的火气难免就旺一点,火气一旺,说的话就全离了谱了。反正,千言万语,我错了!你宽宏大量,就不要再计较吧!你瞧,小双,当着朱伯伯一家人面前,我向你认错,这个面子也够大了吧!我这个丈夫,也算是够低声下气了吧!小双,你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你一向最体贴最温柔最善良!就算有时候你口齿锋利一些,我知道你也是无心的,你也用过最重最难堪的句子来说我,我还不是都能谅解吗?那么,你也谅解我了吧!昨晚,我完全是鬼迷了心窍,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做出那么多错事来!现在,当着你的面前,我对诗尧、诗卉、雨农统统认个错,好了吧?一天乌云,也该散了,你也别再打找朱伯伯一家人了。”
说真话,假若我对卢友文认识少一点,假若不是经过一番亲眼目睹的事实,假若没有昨晚小双的一篇长篇叙述,我非被卢友文这一篇“自责”和“道歉”所“说服”不可。事实上,即使我知道他的“自责”和“道歉”都不可靠,我仍然有点心动,总之,人是爱听好话的动物,别人对你赔不是,说好话,你就很难把脸继续板下去。但是,小双寂然不为所动,一直到卢友文说完,她的脸色连变都没变过一下,这时,她才开口:“你说完了吗?”她问。
“说完了吗?”卢友文叹了口气,焦灼和忧虑飞上了他的眉梢,他似乎看出事态的严重。他的笑容收敛了,显出一股真正的,失神落魄的样子来。“小双,你对我的好处是说不完的,我犯的猎误也是说不完的……”
“那么,”小双冷冷的打断了他:“也不用再说了,大家都很忙,也没时间听你慢慢说。”她回头望着雨农。“雨农,我托你办的东西呢?乘今天大家都在场,我们快刀斩乱麻,就把事情解决了吧!”雨农从口袋里拿出两份公文一样的东西来,他有些犹豫的望着小双。“东西我是准备了,”他呐呐的说:“可是,小双,你是真下了决心这样办吗?”“还要变卦吗?”小双幽幽的说:“人一生有多少时间,让你来反反覆覆,出尔复尔?如果我不能这样办,我就永远是一个恶性循环的悲剧演员!不,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她伸手取过雨农手中的文件来,低头研究着。卢友文狐疑的望着这一切,看看雨农又看看小双,他的脸发白了。
“你们要干什么?”他问。
“请你填这两份离婚证书!”小双把那文件推到他面前。“我们没有财产可分,没有金钱的纠葛,唯一我们所共有的东西是彬彬,我想,我该有监护权……”
“慢着!”卢友文站了起来,脸色大变,他的眼睛直直的瞪着小双。“谁说我们要离婚?”
“我说!”小双斩钉截铁的。“你愿意好好签字,我们就好聚好散,以后,最起码还是个朋友。你如果不愿意好好签字,我也是要离婚,那就会做得很伤感情!我宁可到法院去控告你虐待,我也要达成离婚的目的!”
“虐待?”卢友文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天知道!我什么时候虐待过你?”“许多虐待,我或者提不出真实的证据,至于你连夜不归,流连赌场,可能都构不成虐待的罪名!但是,宏恩医院至少有我受伤开刀的纪录……”
“那是意外事件呀!”卢友文叫:“难道妻子早产,就要和丈夫离婚吗?你这种理由也未免太牵强了吧!”
“是的,那是意外。”小双静静的说,脸上仍然是麻木的,毫无表情的。“只是,我们的生活里,意外太多,我无法和你再共同生活下去,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意外。总有一天,这些意外会杀死我,所以,卢友文,你也算做件好事,你也算功德无量,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卢友文呆了,他似乎不敢相信的望着小双,然后,他掉转头来,看着房间里的我们。大约在我们的脸上,他找不到任何“同情票”,于是,他的眼光就落到奶奶身上去了。
“奶奶,你说!”他急急的开口,额上冒着汗珠。那正是七月的大热天,室内虽然有一架风扇,但是仍然不管用,每人都是汗涔涔的。“你说,夫妇吵架归吵架,闹别扭归闹别扭,那里有一闹别扭就提离婚的?如果天下的夫妻,吵了架都要离婚,那么,现在的世界上,还有没离婚的人吗?奶奶,你说,小双是不是有一点儿任性?你——你就劝劝她吧!”
奶奶抱着小彬彬,那孩子现在正爬在奶奶肩上,玩奶奶的衣服领子。奶奶一面拍抚着孩子,一面对卢友文说:
“你问我吗?友文?奶奶可是落了伍的人了,早不是你们这个时代的人了,奶奶结婚的时候要凤冠霞帔,三媒六聘,你们只要到法院去签个字就行了!时代变了,就什么都变了!奶奶结婚的时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结婚就只需要爱情,所以,我想,这时代的婚姻,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门当户对□,什么父母之命□,都是老掉了牙,该推翻的玩意儿。那么,最重要的就是爱情了。你们结婚,是‘爱情’让你们结的,你们离婚,也去问‘爱情’吧!怎么问奶奶呢?奶奶是什么也不懂的!你们相爱,当然不会谈到离婚,你们不相爱,要婚姻又干嘛呢?你们这些新派的孩子,有你们新派的做法,别问奶奶,奶奶只要小双快乐,别的都不管!”
卢友文更急了,他用衣袖擦着汗,望向小双。
“小双,你并不是真的要离婚,是不是?”他焦灼的、迫切的问,眼睛里充满了祈求的、哀恳的神情。“你只是和我生气,是不是?小双,你瞧,我在这世界上无亲无故,我只有……”“你只有我和孩子两个,”小双静静的接了口,神态哀愁而幽怨,她像背书一般流利的背了下去。“我们就是你的生命,你的世界,你的一切的一切!如果我们离开了你,你就一无所有了。你的生命就再也没有意义了!假若我能原谅你,你一定洗面革心,从头做起!你会和你以前的灵魂告别了,生命就是一串死亡与再生的延续,你要死去再复生,做一个全新的人……”卢友文怔怔的看着小双,愣愣的说:
“我说的,你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是的,我最了解你,”小双注视着他,声音里充满了悲切和绝望。“我太了解你了!就因为我太了解你,所以,我不会再受这一套!你的发誓赌咒,你的甜言蜜语,你的长篇大论,我知道都是真心话,但是对我已经再也没有意义了。”
“我绝不是说空话,”卢友文大叫了起来,抓住了小双的手臂一阵乱摇:“如果我再说空话就不得好死!小双,我告诉你,我不要离婚,不管你多轻视我,不管你多恨我,你要再给我一次机会,因为我爱你!”
“爱?”小双轻轻的说,眼光迷迷蒙蒙,像在做梦一样,声音低而清晰:“你怎么能随便说爱字?你是如何爱我的?当我在医院里动手术的时候,你在那里?当我病得快要死去的时候,你在那里?当冬天的漫漫长夜,我发着抖倚门等待的时候,你在那里?当小彬彬出麻疹,我抱着她彻夜走来走去的时候,你在那里?爱?你怎么能这样去‘爱’一个女人?……”“你不能因为我犯了一些错误,你就说我不爱你呀?”卢友文大叫着,汗珠一粒粒从他额上滚下来,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如果我真不爱你,我现在签字离婚就算了,我为什么还要苦苦求你?要抹煞一个男人的自尊,当着朱家所有的人面前,向你认错?如果我不爱你,我何苦来?何苦来?你说!”
小双静静的凝视着他,她幽幽的说:
“这样说来,你是爱我的了?只是你不会表现,使我误解。再加上你又容易犯错,所以总弄不对劲,何况,你的写作不顺利,更使你心情恶劣……”
“对了!对了!”卢友文一迭连声的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唉!”小双长长的叹息,眼光清柔如水,声音平静而恳挚。“知道吗?友文,如果是这样,就是更大的悲剧。爱而不会爱,比根本不爱更悲哀,我相信你说的也是真心话。但是,我和孩子的存在,据你说,已妨碍了你的前程,我是谋杀了你才华的刽子手!友文,我努力想做个好妻子,却成了刽子手。今天我辞职了,不再谋杀你,不再耽误你,你是气话也好,你不是气话也好,我辞职了。”
“这么说来,你还是要离婚?”卢友文瞪着眼睛说。
“是的,我还是要离婚!”小双坚定的说。
卢友文转向了爸爸,他求救似的说:
“朱伯伯,你讲一句公平话吧!小双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我讲一句公平话。”爸爸沉着的、稳重的、沉痛的说:“卢友文,你原是个很有才气、很有前途的青年,但是,你的好高鹜远,逃避现实,和自我陶醉的个性毁了你,你的悲剧,是你自己造成的,谁也无法帮助你!卢友文,小双是我把她从高雄带来的,她等于是我的女儿,今天我必须讲句公平话,让她和你继续生活,她总有一天憔悴至死,我要救这个孩子!卢友文,你就签字吧!”卢友文不敢相信的蹙起眉头,然后,他转向妈妈:
“朱伯母……”“如果问我,我和奶奶的意见一样。”妈妈立即说:“而且,我认为,小双有全权决定她的事情。她当初有全权决定嫁给你,现在也有全权决定离开你!”
卢友文显然是昏乱了,他望着我们全家的人,一个个的望过去,他发现他是孤独的,没有同情者,也没有赞助者。绝望中,他又一把拉住小双。
“小双!”他喊:“你不能这样做!你不可以这样做!结婚的时候,我们都发过誓要白头偕老,你怎可以如此反脸无情?言犹在耳,你就忘了?”“我没有忘,忘了的是你!”小双悲哀的说:“结婚以前,你发誓要照顾我,要爱护我,结果,你照顾了多少,爱护了多少?你发誓要写作,要拿诺贝尔,结果,你写了多少字?你拿了什么奖?”“我懂了!”卢友文暴跳着,用手猛敲着桌子:“你因为我倒楣,我穷,我不走运,你就不要我了!你虚荣,你势利,你以成败论英雄,你当初嫁的不是卢友文,而是诺贝尔!滑稽,天下有几个诺贝尔?你居然无知到这种地步,现实到这种地步!因为我没拿诺贝尔,你就不要我!这种离婚的理由,普天下大概找不到第二件……”
小双望着他,眼光里的悲哀更深更重了。带着一种几乎是绝望的语气,她说:“不要鬼扯!卢友文。不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诺贝尔奖是你口口声声要拿的,不是我要你去拿的!你一再说,因为娶了我倒楣,害你要工作,害你拿不到诺贝尔奖,现在,我是还你自由,除你霉气,让你去发挥你的天才,去拿你的诺贝尔奖,你懂吗?你说我以成败论英雄,你知不知道‘失败’也要尝试过才能叫‘失败’,根本不工作叫‘游手好闲’,不叫‘失败’!如果你今天真写出十万二十万字来,不管有没有报纸要,不管有没有成功,我都会认为你是个英雄,因为你做了!你尝试过了,你努力过了!我对你的灰心和失望,不在于你穷,你没钱,你没拿到诺贝尔!而在于你的不事振作!你的各种藉口,你的怨天尤人,和你的不负责任!再有,”小双轻声说:“你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说你生病了!上班不能上,却流连赌场数天数夜!这种日子,我受够了!卢友文,你好心,就放了我吧!”卢友文的眉毛可怕的虹结了起来,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瞪着,焦灼和无奈显然在燃烧着他。尤其他在“理”字上实在辩不过小双,这使他又恼羞成怒了。指着小双,他忽然口不择言的大骂了起来:“杜小双,你不要仗着朱家人多势众,你就这样侮辱我!我告诉你,我对你的心理摸得透彻极了!当初,朱家有人追求你,你嫌人家是个跛子,就看中了我,好逃避那个跛子!等你嫁了我,发现我又穷又苦又没背景,你就又后悔了,何况那跛子有权有势,越爬越高,你就回过头来想要和人家好,嫌我碍了你的事!你真正要离婚的理由,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朱诗尧!”一直很平静的小双,被这几句话气得浑身抖颤起来,抖得沙发都跟着发颤。同时,诗尧忍无可忍,他怒吼了一声,就排众而出,一直走向卢友文。眼看又有一场大战要发生,空气里充满了紧张的、火药的气氛。爸爸及时大叫了一句:
“卢友文!住口!”卢友文转头望着爸爸:
“你们父子要联合起来对付我吗?没关系,我今天豁出去了。我是一个人,你们有祖母、爸爸、妈妈、儿子、女儿、女婿、准女婿……你们统统上来吧!了不起打死我,你们倚众欺人,也不见得就能成英雄好汉!朱诗尧,你有种,你今天就打死我,要不然,我准告你勾引我老婆,破坏家庭……”
“卢友文!”诗尧重重的呼吸着,紧紧的盯着卢友文,他沉重的、清晰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打你,我绝不打你,我不打一个没种的男人,这些年来,不管我心里对你有怎样的敌意,我总认为你仍然不失为一个人才,一个君子!现在,我才知道你只是一堆垃圾!你肮脏,你卑鄙,你甚至不惜以最下流的话,来侮辱一个你自认为深爱的女人!卢友文,你扪心自问,你骂小双的话,你真认为是真的吗?你说!你说!”诗尧的脸上,绽放着一团正气,他的声音,凛凛然、朗朗然,充满了正义与威严。我从没见过我这哥哥如此可爱,如此健谈过。那卢友文被震慑住了,他毕竟不是一个“坏人”,退后了一步,他怔怔的望着诗尧。诗尧喘了口气,他大声的,继续的说:“是的,我是个跛子,我从小就是个跛子!让我告诉你,卢友文,我一生以我的跛脚为耻,一生为此自卑,为此痛苦,为此遗憾!我以为,我终身摆脱不掉这跛脚的阴影!但是,从昨晚到现在,你帮我摆脱了!我再也不以跛脚为遗憾了,因为,人生有多少的悲哀,多少的遗憾,是远远超过跛脚的,卢友文,你的脚不跛,你长得比我漂亮,甚至于,你的聪明才智、你的口才应对都超过了我,但是,我比你强,因为,我的心地光明,我的思想正确,我的行为端正!别看我跛,我却脚踏实地,你不跛,你却站在悬崖边缘。是的,我追求过小双,这不是秘密,这更非耻辱!小双没有选择我,她选择了你,在情场上,我确实败了一仗。胜败乃兵家常事,败了只要努力,不会永远败,胜了如果放弃,也会转胜为败。我可以坦白对你说,对全天下的人说,只要你和小双离婚,我还会继续追求她!你如果怕我追到她,你不妨霸占住你丈夫的那个名义,去做消极的抵抗!至于你说我勾引她,甚至于暗示我们有越轨的行为,那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天,我的祖母在这儿,我的父亲在这儿,我的母亲和全体家属都在这儿,我以我全家的名誉,作郑重的誓言,我从没有和小双做过任何不可告人之事!卢友文,相信也在你,不相信也在你!不过,假如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别去侮辱一个为你受尽辛苦与创伤的女人!”
诗尧说完了,我真想鼓掌,我真想大叫,我真想跑过去抱住他,告诉他我有多欣赏他,多爱他,多敬佩他!我的哥哥,我那跛脚的哥哥,他不见得有多漂亮,有多神气,但是,现在,我觉得他好高好大,站得好挺好直!他这篇话,不止震住了卢友文,也震住了妈妈爸爸和满屋子的人,包括小双在内。因为,她用好特殊、好奇异、好惊喜、好感激的眼光望着他。半晌,室内一点声音都没有。最后,还是奶奶转头对爸爸说了句:“自耕,我总觉得你一生也没什么好,但是,你总算给我养了一个好孙子哇!”爸爸望着奶奶,摇摇头,困惑的说:
“我觉得,要了解一个人实在是很难的,他是我儿子,我到今天才认识他呢!”卢友文是被折服了,他被打倒了,他终于被打倒了……失去了他的趾高气扬,失去了他的张狂、跋扈,他跌坐进沙发里,忽然间变得一点威风也没有了。用手抱着头,他又是那副沮丧与痛苦得要死的样子,我们都呆着,要看他和小双这段公案如何收场。好一会儿,卢友文抬起头来了:“小双,你一定要和我离婚?”
“是的。”“为了朱诗尧吗?”“不,为了你。”小双说,眼光里又重新浮起了那片悲哀的温柔,她坦白而真挚。“我不愿成为你事业上的障碍。”
“你知道那只是藉口。”
“我也不愿意成为你的藉口!”
“你决定,不再给我机会了?”卢友文的声音变得好悲哀、好无助、好可怜。“不,你有机会,离婚以后,你还有机会,”小双深深的注视着他:“如果你还爱我,你仍然可以追求我,仍然可以表现给我看,别说我以成败论英雄,离婚后,我将等着,只要有一天,你拿着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到我面前来,不管会不会发表,不管能不能成名,只要有那么一天,我就和你破镜重圆!”卢友文的眼睛里燃起了光采,他紧紧的盯着她。
“你说真的?”他问。“我说真的!我发誓!”她环顾四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证人!我发的誓,不像你发的誓那样不可靠,我是认真的!”我们满屋子的人都有些发愣,我实在料不到小双还有这样一招。离婚就离婚罢咧,怎么又闹出个“破镜重圆”的办法来了,看样子,小双仍然对他有份感情。我们都怔着,而卢友文,他和小双对视着,显然,小双又鼓起了他奋斗的意志。“好!”卢友文终于下决心的一点头:“我签字!今日的失败,不见得是永久的失败,是不是?”
“我希望,”小双盯着他,语重而心长:“今天的失败,是你以后成功的垫脚石!友文,别说我无情,别说我冷酷。我会等着你,等你拿出成绩给我看!”
“我会的!”卢友文一迭连声的说:“我会的!我会的!我会的!我发誓,我会做到的!我还要把你再娶回来!我发誓!我会的!”他在离婚证书上签了字,同时,放弃了彬彬的监护权。签得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爽快和干脆。“反正,我还会把她们母女都争取回来的!”他用充满了信心的声音说,昂首阔步的走出了我家的大门。那份坚定和自信好像又回复到了好久以前,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家时的样子。
小双就这样离了婚。
21
小双离婚以后,我们全家都以为,倦鸟归巢,“我们的”小双,经过一番疲乏的飞行,经过一番风雨的折磨,经过一番痛苦与挣扎。然后,她回来了。剩下的工作,是休憩她那疲累的翅膀,刷干她淋了雨的羽毛,抚育她那弱小的幼雏。于是,奶奶热心的收拾诗晴的房间,因为有了小彬彬,她总不能再挤在我的下铺上。妈妈也忙碌的准备出毯子、被单、棉被等一切应用物品,要给她布置一个比以前更温暖、更舒适的“窝”。连诗晴和李谦,都把他们那还有八个月才用得着的婴儿用品,全部送来,把小彬彬打扮得又干净、又漂亮。这样,我们以为小双可以稍得安慰了。最起码,在这世界上,她不是孤独的!在这世界上,有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由衷的、热烈的爱着她!谁知道,我们的准备工作都白费了,第三天,小双就对我们宣布:“你们别为我操心,也别为我这样忙碌吧!因为,我不能住在这儿,我要搬出去住。”
“胡闹!”我第一个叫起来:“这简直是莫名其妙!我们这儿是你的‘家’,你不住在家里,你要住到那里去?何况我们这样喜欢你,你真搬出去,就不但是不够意思,而且是毫无感情了!”“小双,”奶奶也跟着说:“你既然和卢友文分了手,当然就该回娘家住哇!咱们家,诗晴和你嫁出去之后,就寂寞得什么似的。你回来了,奶奶也可以有个伴呀!何况,带小娃娃,你是不行的,奶奶可是熟手哇!为了彬彬,你也该在咱们家好好住下去呀!不是奶奶说你,小双,”奶奶紧盯着她:“你外表是个文文弱弱的孩子,做起事来,却任性得厉害,你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虽然怪命运不好,你的任性,也多少要负点责任!现在,小双啊,听奶奶的,别再任性了吧!”小双坐在沙发里,面容严肃而宁静,她的眼光注视着奶奶,眼底是一片柔和与真挚。她的声音既诚恳,又坚决,和她往常一样,她总有那种使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这次不是任性,”她轻声说:“而是理智的抉择,我必须搬出去!”“为什么?”我问:“说出你的理由来!”
小双望着我,微蹙着眉梢,她似乎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半晌,才说了句:
“诗卉,你应该了解的!”
我应该了解的?我可糊涂得厉害!我什么都不了解,我觉得小双越来越深奥,越来越令人费解了。我正在纳闷,爸爸却开了口:“好吧!小双,我想,没有人能勉强你做任何事,你如果决心搬出去,你就搬出去吧,但是,你预备搬到什么地方去呢?你一个单身女人,又带着个孩子!”“我会想出办法来的。”小双低语。
爸爸点了点头,深深的凝视着小双,似乎在研究她内心深处的问题。然后,爸爸说:
“好吧!只要记住我一句话,千万别忘掉!朱家的大门,永远为你而开着,随时随地,欢迎你回来!不管……”爸爸的声音很低很沉:“你是什么身分!”
小双感激的注视着爸爸,然后她悄然的垂下头去。诗尧在我们讨论中间,始终一语不发,这时,他猝然站起身来,一声不响的走了。这事似乎已成了定论。晚上,小双把孩子哄睡了之后,她来到我屋里,说:“诗卉,我知道你心里充满问题,你对我的行为完全不解,我不能让你误解我‘不够意思’,‘毫无感情’,让我告诉你……”她的话还没说完,我房门口传来一个清清楚楚的声音,朗然的打断了小双:“让我来告诉你吧!”我回过头去,诗尧大踏步的走进了屋里,随手关上了房门,他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小双,他的眼光那样深邃,那样敏锐,那样燃烧着火焰,使我又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他稳定的走向小双,站在她的面前,他清晰的说:
“你不得不离开,因为朱家有个危险的人物,对不对?你不能不避嫌疑,你不能不在乎卢友文的疯言疯语,对不对?很好,小双,你听我说,你不用搬出去,如果你这样介意,那么,我搬出去!”
小双望着诗尧,她眼中逐渐涌起一层哀恳的神情。
“诗尧!”她轻声叫。“请你谅解……”
“我谅解!我很谅解!”诗尧急促的说:“你虽然离了婚,你对卢友文仍然未能忘情,你虽然离了婚,你仍然在意他对你的看法!所以,你要搬出去,你要逃开我!听我说,小双!”他一把抓住了小双的手臂:“如果我的存在对你是一种威胁,我走!你不能走!”“诗尧!”小双无力的叫了一声,往后瑟缩的退着,诗尧却牢牢的抓住她的手臂,急切而热烈的打断了她:
“别说话!你听我说!当着卢友文的面,我就说过,我不会放过你,现在,你无论逃到世界的那个角落,我都不会放过你!你又何必逃呢?但是,如果你固执的要避开我,请你听我一句话!你还这么年轻,这么小,这么柔弱,又有个小彬彬,你如何单独生活?难道你受的苦还不够多?受的折磨还不够深?请你帮我一个忙,算是你好心,你帮我的忙,留在朱家!这儿,至少有妈妈、奶奶、爸爸……大家可以照顾你!而我,我是个男人,什么地方都可以住,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我搬,我明天就搬!只请你留下来!留在一个安全的、有爱、有温暖的地方!行吗?”他热切的紧盯着她。“你做做好事,小双!留下来!别让我每天把心悬在半空中,担心你遭遇不幸,担心你出事!行吗?小双?”
小双怔怔的瞅着他,眼里浮上了薄薄的泪影,她的眼光迷迷蒙蒙的,不信任似的看着他。
“诗尧,”她费力的低语:“你何苦这样?你……你必须明白一件事,我离婚,并不是就表示我对你……”
诗尧迅速的用手一把压住了小双的嘴,哑声说:
“别说出来!你离婚是一件事实,对你的意义和对我的意义是不同的!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也别管我心里怎么想!我只请求你留下来,让我搬出去!”
小双微微的摇头,诗尧的眼睛发红了。
“小双!”他低唤,努力的在克制自己的脾气。“你讲不讲理?”“我讲。”小双挣开他的手,轻声说:“诗尧,让我告诉你,我离婚的时候,友文口口声声说我是为了你,我今天住在朱家,这罪名永远洗不清了。这倒也罢了,反正人只要无愧于心,也管不了别人的闲言闲语。可是,我答应等友文,等他写出书来的那一天,再和他破镜重圆,我要守这个诺言!不管过多久,不管多少年,我要守这一句诺言!搬出你家,让他了解我并没有和你有任何纠葛,让他能专心写作!”
诗尧重重的点头。“我说对了,”他打鼻子里哼着说:“你对他仍然无法忘情!你的离婚原来只是个手段,要他成功的手段!”
“诗尧,”小双轻叹一声,显得好成熟好执着。“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他做了一年半的夫妻!离婚是我要离的,不是他要离的,这是我给他的最后一针强心剂,我想,说不定经过这个刺激,他会真正去努力奋斗了,只要他发愤图强,立定脚跟,重新做人,我依然是他的妻子。你不要以为我坚持离婚,就是和他恩断义绝。你认为这是一个手段也罢!反正,我要守那一句诺言,我要等着他拿出作品来和我破镜重圆!”
“如果他二十年都写不出东西来呢?”诗尧大声问。“我等他二十年!”小双轻声而坚决的说。
诗尧紧盯着她。“小双,你疯了。”他从齿缝里说。
小双迎视着他的目光,默然不语。
“很好,”诗尧喘着气。“你等他二十年,我等你二十年!让我们三个,就这样耗下去吧!”
小双睁大了眼睛,惊愕而激动的瞅着诗尧。
“诗尧,”她哑声说:“你也疯了。”
“是的,”诗尧点着头,斩钉截铁的说:“你要发疯,我只好陪你发疯!唯一不公平的……”他咬牙切齿:“你是为别人发疯,而我是为你发疯!”
小双怔着,站在那儿,她一动也不动,好半天,才有两颗大大的泪珠,从她面颊上滚落下去。诗尧用手指抹去那泪痕,酸楚的、苦涩的说:“你这两滴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吗?”
小双不说话,而新的泪珠,又滚落了下来。
诗尧长叹一声,猝然间,他张开手臂,一把把小双拥进了他的怀里,低下头去,他找寻着她的嘴唇。小双迅速的挣扎开来,她一下子退到屋角,拚命的摇着头,她脸上泪痕狼籍,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不,不,诗尧!”她连声的说:“请你不要!请你——饶了我吧!”诗尧瞪着她,站立在那儿,他竭力在压抑自己。
“好,我不碰你!”他沙嗄的说:“我答应,再不碰你,但是,你也答应,要留下来!”
小双摇头。“你一定要留下来!”诗尧命令的说。
小双仍然摇头。“你非留下来不可!”诗尧凶恶的说。
小双更猛烈的摇头。“你……”诗尧往前跨了一步,面目几乎是狰狞的,小双挺立着,寂然不为所动。于是,诗尧泄了气,掉转头去,他用力摔头,在桌上重重的捶了一拳,喑哑的说:“我竟然拿你一点脾气也没有!”他咬得牙齿格格发响,然后,他再一摔头,冲出房间去了。三天后,小双搬出了我们家。
她在厦门街,租了一层小小的公寓房子,只有一房一厅,所喜的是家具齐全,原来是租给单身汉住的。她去浦城街,搬来了她的钢琴,重新登报招收学生,过她教授钢琴的生涯。去搬钢琴那天,是我陪她去的,因为她不愿再单独面对卢友文。那天,卢友文表现得很有君子风度,他望着小双,显得温和、诚挚,而彬彬有礼。“小双,”他深沉的说:“你会守信用吗?”
“一诺千金,是不是?”小双说。
“恨我吗?”卢友文问,他的眼睛,仍然那样深情,那样忧郁,似乎又恢复了他追求小双的时期。人类,岂不奇怪?得到的时候不知珍惜,失去了却又依依难舍了。
“不。”小双坦白的低语:“如果恨你,我就不会等你,既然等你,又怎会恨你?我只希望………你………你不要重蹈覆辙!”“小双!”卢友文的脸色变得郑重而严肃,他沉着的说:“再发誓也没有用了,是不是?我以前发了太多的誓言!却从来没有兑现过!现在,我不发誓,我要做给你看!因为,小双,我不能失去你,我爱你!”
小双的长睫毛闪动着,眼底又燃起了光采。
“友文,”她恳挚的说,那么恳挚,那么温柔,如果我是卢友文,我准愿为她粉身碎骨。“现在,你再也没有家庭的羁绊了,现在,我解除了你所有的包袱,不拖累你,不妨碍你,但愿你——有所成就!那时候,如果你还要我,不嫌我是你的累赘,我随时跟你走!”
“我知道了!”卢友文盯着她。“你用心良苦!如果我再不发愤图强,我就连猪狗都不如了!小双,你放心,我们不会这么容易就分手。我已经辞去了工作,下星期,我要到南部去!”“南部?”小双怔了怔,“去南部干嘛?”
“我决定到一个人烟罕至的荒村小镇里去隐居起来,我想过了,都市对我不合适,到处都充满了诱惑,而我又逃避不了诱惑!我要远离尘嚣,到一个小乡村里,或者山地里去埋头苦干!等我!小双!”他握住她的手。“一年之内,我必归来!那时,将是我们一家三口团圆的日子!”
“我等你!”小双坚定的说。
我站在一边,心里有股好奇异的感觉,看到一对已经离婚的夫妻,谈论他们“重圆”的“美梦”,好像是件非常荒谬的事!我打赌写成小说,别人都会以为我在杜撰故事。但是,看他们这样握手话别,殷勤嘱咐,我却依然感动。或者,卢友文这次是真有决心了,我想。或者,他真会做出一番事业来了,我想。到那时候,我那可怜的哥哥将会怎样?我摇摇头,我不能想了。钢琴搬到小双的公寓里,小双打开琴盖,一张信笺从里面飞了出来。小双惊愕的抓住那信笺,读着上面的文字,然后,她抬头望着我,满脸绽放着光采,她把那信笺递到我面前。于是,我读到下面的文字:
“我要用我毕生的一切,我的整个生命,来追求小双,来改变她对我的观念。我要重新做人,我愿奉献一切,不求任何回报。我的真心话是如上,赤诚的话。至于她对我的绝望,皆因为我自己的所作所为造成的,都是我应得的。她怜悯我,我感激,但愿日后能造成她对我有重燃的感情。一年半以来,她对我的种种好处,我不知珍惜,如今我去了,才知道我的世界就是她。经此打击,我觉得任性和懈怠是我最大的缺点。现在我已认清了爱的真谛,即使毫无希望,我都会努力争取,一定要使她对我重新有了信心。我已经想好一个长篇的材料,将立刻下笔写出,把成绩贡献到她面前……(不要说,只需做!)”
我看完了,抬头望着小双。
“你认为,”我说:“他的话是可信的吗?”
小双静静的看着我。“太多的失望以后,是很难建立信心的,是不是?”她安静的说:“我想,我是在等待一个奇迹!”
奇迹!是的,小双在等待着奇迹!以后的岁月中,她就一直在等待着奇迹!不止她在等待着奇迹,诗尧也在等待着奇迹,只是,他们所等待的“奇迹”是不一样的。就在这等待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时间在流逝着,不停的、不断的、无止无休的流逝着。转眼间,小彬彬已经三岁半了。在这三年中,发生了不少的事情,我和雨农早已结了婚,也住在厦门街,和小双只隔了几条巷子。诗晴的儿子也已两岁多了,长得又胖又壮,成为李谦最大的骄傲。诗尧升任了经理,李谦当了编审组组长,雨农通过了司法官考试,正式成为法官了。而爸爸妈妈的“日式改良屋”也已拆除改建了,他们住进了一栋六十坪的公寓里。小双往日在浦城街的旧居,早已踪迹全无,被一栋四层楼的公寓所取代了。小双呢?她忙于作曲,忙于编套谱,忙于电影配乐,诗尧给她接了许多工作,使她连教授钢琴的时间都没有了。而她所作的歌曲,早已脍炙人口,她是我们之中收入最多的一个,“贫穷”已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但是,她仍然住在那栋小公寓里,连搬一个比较好的房子都不肯。她的理由是:
“房子拆的拆了,改建的改建了,大家也都搬了家了,卢友文回到台北,这儿已面目全非,让他到那里去找我?我不能搬家,我得等着!”“少傻了!”我叫:“卢友文一去三年,杳无消息,谁知道他怎样了?连封信都没写过,你还等什么?而且,真要找你,也不是难事,你已非昔日小双,只要打个电话到电视公司,就可以查出你的地址了。”小双耸耸肩,对我的话置之不理。
彬彬长得活泼可爱,她成为奶奶的宠儿,她学会的第一句话,既非“爸爸”,也非“妈妈”,而是“太奶奶”。奶奶常抱着她说:“彬彬是奶奶的,彬彬该是咱们朱家的孩子呢!”
诗尧呢?他和彬彬之间,倒建立起一种奇怪的感情,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哥哥是那样的爱孩子的,他可以和她一起在地上爬,当马给她骑,和她耐心的搭积木,作“火车嘟嘟”满屋子绕圈子。因此,三岁半的彬彬,对诗尧的称呼是“火车嘟嘟”,只要一两天没见到诗尧,她就会用软软的童音说:
“我的火车嘟嘟呢?火车嘟嘟怎么不理彬彬呢?”
“火车嘟嘟”怎么可能不理彬彬呢?他是三天两头的往小双家里跑啊!彬彬常常左手牵着诗尧,右手牵着小双,跳跳蹦蹦的走在铺着红砖的人行道上,嘴里呢呢哝哝的唱着她在幼稚园里学来的歌曲:“老鸡骂小鸡,你是个笨东西。我叫你唱咕咕咕,你偏要唱叽叽叽!”
每次看到他们这个局面,我心里就有种好心酸、好特殊的感觉,如果……如果彬彬是诗尧和小双的孩子,那有多好!我不知道小双的感觉是怎样的?难道她真的发起痴来,要等卢友文十年二十年?我看,诗尧似乎也是准备长期抗战到底了,已经豁出去跟她耗上了。我常私下对雨农说:
“我真不知道这幕戏如何结束呢!”
那年秋天,我身体不太好,雨农常常拉着我出去散步,到郊外走走,我们总是约着诗尧和小双,带着彬彬一起玩。一天下午,我们带彬彬去了儿童乐园。彬彬好开心,跟着诗尧和小双坐缆车、骑木马、又蹦又跳,又叫又笑。孩子的喜悦是具有传染性的,小双的面颊也被喜悦所染红了。扶着栏杆,她注视着那驾着小汽车到处乱冲乱撞的小彬彬,嘴角边充溢着笑意。我注意到,诗尧走到她身边,和她并排站着。
“小双,”诗尧说:“你觉不觉得,彬彬需要一个父亲?”
“她有父亲。”小双轻声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大半,只有一小半了。“那父亲在什么地方?”诗尧问。
“总在某一个地方!”小双说,脸上,那一小半的笑容也失去了。她的眼光迷蒙的望着孩子,手握紧了铁栏杆。
诗尧把手盖在小双的手上,握住了她。
“小双,”他微蹙着眉,热烈的说:“一定要继续这样等待下去吗?我们是不是在做傻事?你真要等二十年吗?”
“我没有要你等,”小双低语。“你早就该物色一个对象成家了。”诗尧一定紧握了小双一下,因为小双痛得耸了耸肩。
“不要太残忍,小双!”他说:“我告诉你,这么多年,我都等了,我不在乎再等十年二十年或一百年!”
小双转过头来,注视着诗尧。“你何苦呢?”她问:“世界上有那么多女孩子!你聪明一点,就该放开我,你让我去做傻事吧,你何必跟着我傻呢?我还要等下去,不知道等多久!”
“很好,”诗尧冷静的说:“你做你的傻事,我做我的傻事!你等多久,我就等多久!”
“你知道吗?诗尧?”小双说:“即使他永不回来,我也不会和你怎样,所以,你的等待是没有意义的,到头来,一定是一场空!”“是吗?”诗尧紧盯着她:“咱们走着瞧,好吗?”
“没有用的。”小双摇头。”你为什么这样固执?”
“因为……”诗尧的话没有说完,小彬彬已开完汽车,连蹦带跳的扑向诗尧和小双,嘴里又笑又叫的唱着:
“老鸡骂小鸡,你是个笨东西……”
“因为……”诗尧乘机结束了他的话,他一把抱起彬彬,说:“我是个笨东西!”小彬彬笑着扑在诗尧的肩头,用双手环绕着诗尧的脖子,她把小脸好可爱的藏在诗尧的领子里,细声细气的笑着嚷:
“妈妈,火车嘟嘟是一个笨东西!”
小双的眼眶骤然的红了,她把头转了开去。
我挽紧了雨农,小声说:
“我希望,不管是那一种‘奇迹’,都尽快出现吧!”
22
冬天来临的时候,医生说我患上了轻微的贫血症,在奶奶和雨农的坚持下,辞去了银行的工作。生活一轻松下来,雨农又整天上班,我就天天待在小双家里。帮她抄套谱,帮她填歌词,帮她陪小彬彬玩。小双,她已经成为一位忙碌的作曲家,而且名气越来越响了。
在那段日子里,诗尧每到下班以后,总是固定的到小双家里小坐。小双学奶奶,也在屋里生起了一盆炉火,燃烧着满屋子的温馨。晚上,我和雨农、诗尧和小双,加上一个绕人膝下、笑语呢喃的小彬彬,常常在小双那小公寓里,度过一个温暖而安详的夜晚。于是,我有时禁不住会想就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人如果不对任何事苛求,只享受片刻的温暖,不是也很快乐吗?但是,人算总不如天算!我经常回忆起那个“晚上”,我在客厅外偷听诗尧和小双的谈话,假如我不冒冒失失的“摔”进去,会不会整个历史改写?
然后,又一个“晚上”来临了。
那晚,我和雨农在小双家吃过了晚餐,三人在客厅里闲聊着,平常这时候,诗尧一定也加入了我们,但,那晚他没有出现,也没来电话,情况就显得有点特殊。八点多钟,小彬彬睡着了,小双把她抱进了卧室,出来继续和我们聊天。炉火烧得很旺,室内是一屋子的温暖。窗外却下着相当大的雨,而且风声瑟瑟。小双拨弄着炉火,不时抬头看看窗子。窗外夜色幽暗,风在呼啸着,雨点疏一阵、密一阵的紧敲着玻璃窗。不知怎的,我竟有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小双似乎也有份下意识的不安,她看了好几次窗子,忽然说:
“诗卉,记得我第一次去你家的那夜,和今天晚上的天气一模一样。那晚好冷好冷,你家却好温暖好温暖。”
我回忆着那个晚上,暗中计算着时间,六年!真没料到,一晃眼就六年了!这六年,大家都在轨道上行走,只有小双,她经过了多少事故,结婚,离婚,等待,折磨,困苦,煎熬……至今仍不知“情归何处?梦落谁边?”我想着,心里有点儿酸涩,小双呢?她也沉默着,似乎也在回忆着什么,一时间,室内好安静。忽然间,急骤的门铃声打破了我们的静谧。雨农跳起身来,去打开了房门。立即,诗尧从外面直冲进来,带来了一股寒风,和一头雨雾,我们讶异的望着他,他站在客厅中央,没穿雨衣也没打伞,夹克已被雨水湿透了,头发也在滴着水,他显然淋了好一阵雨,看来相当狼狈。但是,他脸上却充满了笑意,脸色红润而激动,眼睛里闪耀着热烈、兴奋,和喜悦的光华。他紧盯着小双,愉快的说:
“猜三次,如果我要送你一样礼物,你猜我会送什么?”
准是又帮小双接了什么配音工作,我心里想着。要不然就出了张“杜小双专辑唱片”,反正,他对小双的事最热心,尽管凄风苦雨,也阻止不了他的满怀热情!“我不猜。”小双轻声的说,望着他。“我所希望的东西,不是你的能力做得到的。”她的眼光暗淡了一下,我的心情也沉了沉,她在想着那早已失踪的人!接着,她振作了起来,扬着头,她微笑着。“你淋湿了,我去帮你拿条大毛巾来!”
她从诗尧身边走过,诗尧一伸手,抓住了她。
“别走!”他哑声说,脸上的笑容隐没了,他的眼光深邃而苦恼的望着她。“猜都不愿意猜呵!”他说。
小双被动的站住了,被动的望着他。
“那么,”她说:“奥丽薇亚纽顿庄的原版唱片?”
诗尧摇头。“我所有歌曲的卡式录音带?”
诗尧又摇头。“如果你要送我一套四声道的唱机之类的东西,”小双郑重的说:“我是不会收的,目前这一套已经够好了!你别再玩送钢琴的老花样!”“不是!不是!都不是!”诗尧猛烈的摇头。
小双有些困惑了。“那么,我真猜不出了。”
诗尧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她,眼神十分怪异。半晌,他才慢吞吞的从夹克口袋里,非常慎重、非常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红绒的首饰盒来。托着那首饰盒,他一直送到小双面前。我和雨农交换了一个注视,我心想,诗尧又疯了!好端端的,他就要找钉子碰!明知小双那份执拗的脾气,现在怎是“求婚”的时机?果然,小双的面色倏然变色,她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刺了一下似的,迅速的挣脱了诗尧的掌握,她一下子向后面退了三步,急速的摇着头,她一迭连声的说:
“不!不!不!我不收!我不收!”
诗尧定定的站在那儿,雨水沿着他的头发,滴落到面颊上,他固执的、沉着的、一字一字的说:
“不收,没关系,打开看看,好不好?”
“不好!不好!”小双更固执:“你拿回去,我看也不要看!”
诗尧的脸色发白了,眼光暗淡了。
“仅仅为了让我有一点点安慰,”他轻声的,几乎是祈求的说:“我冒着雨去取货,奔波了不知道多久,你甚至不愿意看一看?”小双有些动容了,她凝视他,终于,在他那恳切的注视下软化了。她低声说:“我只看一看,但是不能收。”
“看完再作决定,好吗?”
小双接过了那首饰盒,慢慢的打开来,诗尧一脸的紧张,专注的盯着她。我心想,诗尧这些年来,也赚了不少钱,说不定一股脑儿去买了颗大大的心形钻戒了!我正想着,却听到小双一声激动的大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诗尧!我不相信!”然后,她喘着气,泪水满盈在她的眼眶里,她又是笑,又是泪的转向了我:“诗卉!你来看!诗卉!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看!你看!是坠子!奶奶给我的坠子!诗尧,这不可能,这完全不可能……”她急促的乱嚷乱叫,激动和意外使她的脸发红而语无伦次。我冲了过去,心里还在想,诗尧这一招真是出人意外,他准是照样模仿着镌了一个假的!但是,一看那坠子,我也惊愕得目瞪口呆!那是奶奶的坠子!真真实实的坠子!碧绿晶莹,上面镌着双鱼戏水!我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哥哥!你怎么弄回来的?”
诗尧不看我,他的眼光仍然专注的盯着小双,说:
“我整整用了四年的时间,来追寻这个坠子!最初,找到和卢友文赌钱的那个工人,他已经把坠子卖入银楼,我找到银楼,坠子已被一位太太头走,我找到那位太太,她说她把坠子让给了一位电影明星,而那明星已去香港拍片了!我辗转又辗转的托人去香港找那明星,那明星却拒绝出让这坠子。于是,迫不得已,我写了封长信给那电影明星,告诉她这坠子的重要性……然后,终于,今天晚上,她托人带回来这个坠子……”他眼里燃着热烈的光采:“所以,小双,如今是物归原主了!”我抓起了那坠子,上面的金炼子还是当初的!我迫不及待的把坠子挂到小双脖子上,兴高采烈的大嚷:
“噢!小双!太好了!小双!太妙了!咱们朱家的祖传至宝,你让它依然属于朱家吧!”
我兴奋之余,这句话未免说得太明显了。小双那喜悦的脸孔骤然变了变,握住坠子,她想取下来,说:
“诗卉,我看还是你拿去戴吧,放在我这儿,搞不好又弄丢了。”我一把按住她的手,叫着说:
“奶奶给你的东西!你敢取下来!”
诗尧往前跨了一步。“小双!”他声音里充满了激情:“总记得你在医院里哭着要坠子的情形!你如果不肯收啊,还给我,我砸了它……”
小双松了手,她让那坠子垂在胸前,慌忙一迭连声的说:
“我收!我收!诗尧,别生气!我收!我再不知好歹,也该了解你四年来找寻它的一片苦心,我……我只恨我杜小双,无以为报,我……”她忽然把头埋进了我胸前,哽塞的嚷:“诗卉,诗卉,我欠你们朱家太多太多了!我!我怎么办呢?”
我让开了身子,把她轻轻的推到诗尧面前,诗尧立即用双手扶住她的手腕。他的眼光热烈的盯着她的。小双被动的站在那儿,被动的仰着头,被动的迎视着他。眼里泪光莹然,脸上是一片可怜兮兮的婉转柔情。我心中忽然被狂欢所充斥了,暗中握紧雨农的手,我想,或者不用等二十年了,或者“奇迹”已经出现了,或者……或者……或者……。但是,在许许多多的“或者”中,我却绝未料到一个“或者”!它击碎了我们所有的宁静,带来了惊人的霹雳!
首先,是门铃声忽然又狂骤的响了起来,惊动了小双和诗尧,真杀风景!我心里还在暗暗咒骂,雨农再度跑去开了门,瞬时间,又一个浑身滴着水的人直冲了进来,我定睛一看,是李谦!我正惊愕着,李谦已急匆匆的,脸色阴晴不定的喊:“小双!我给你带来了卢友文的消息!”
一刹那间,室内是死一般的沉寂,我们全体都呆了。诗尧的机会又飞了!小双的脸上迅速的绽放了光采,她冲到了李谦面前,仰着脸,她紧张、期待,而迫切的喊:
“告诉我!他在那儿?”“在高雄!”李谦说,声音沉重,面容灰白,眼神严肃。“我去拍摄大钢厂的纪录片,在高雄碰到了他!”
小双研究着李谦的脸色,她的嘴唇变白了。
“他又失败了,是吗?”她轻声说,嘴唇颤抖:“他依然写不出东西来,是吗?还是……”她仔细的凝视李谦。“他骂我了?他爱上了别人?他……”
李谦摇头。“小双,”李谦的声音低哑:“他快死了。”
小双后退了一步,身子晃了晃,我跑过去,一把扶住了她,小双靠在墙上,她抬着头,仍然死盯着李谦。雨农焦灼的对李谦喊:“怎么回事?你别吓小双,好好的人,怎么会快死了?你说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是真的,”李谦说,脸上一丝一毫玩笑的成分都没有。“我在民众医院碰到他,我是害了流行性感冒,去民众医院看病,他正好从里面冲出来,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医生追在后面,叫他住院,他不肯,我一看是他,就跑过去抓住他。他匆匆忙忙,只对我说了两句话,他说:‘李谦,告诉小双,我的作品快完稿了!’说完就跑走了。我觉得不大对劲,就去看他的医生,那医生听说我是卢友文的朋友,像抓住救星似的,他说,卢友文的病历卡上无亲无故无家属,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又不敢告诉卢友文本人。因为——他害了肝癌,医生说,这病在他身体里,起码已经潜伏了五、六年。现在,他最多只能活三个月!”李谦停了停,我们全怔在那儿,我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万马奔腾,心中慌慌乱乱,根本不太能接受这件事实。小双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李谦,她的脸白得像大理石,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半晌,她才开了口,她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深谷,低沉而沙哑。
“你有没有他的地址?”
“我从病历卡上抄下来了。”李谦慌忙说:“我不敢采取任何行动,就直接回到台北来找你们!”
小双用手握住我,她的手指冷得像冰。她在我耳边,挣扎的、无力的低语:“诗卉,我快晕倒了。”
我手忙脚乱的把她扶到沙发上去,她靠在那儿,长发半遮着脸庞,显得又苍白、又衰弱、又奄奄一息。诗尧很快的冲到电话机旁边,翻着电话号码簿,在我还没弄清楚他要干什么以前,我听到他在电话里说:
“我要两张飞机票,明天早上飞高雄的!”
“不!”小双忽然坐正了身子,把长发掠向脑后,她努力的振作了自己,深吸口气,她挺了挺她那瘦小的肩膀,坚决的说:“我不能等到明天!我坐今晚的夜车去高雄!”
“今晚!”雨农说:“现在已经九点半了!”
“十点半还有一班车!”李谦说。
小双从沙发上直跳起来,由于跳得太猛,她还没有从晕眩中恢复,这一跳,就差点栽倒下去,诗尧一把搀住了她,心痛的蹙紧眉头。小双挣扎着站稳了,摔摔头,她显出一份少有的勇敢与坚定,她说:“诗尧,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你说!”“记得上次我们到外双溪为‘在水一方’录影,我曾经说那儿新盖的几栋别墅很漂亮,请你立刻帮我去租一栋,不管价钱要多高。如果我的钱不够,你帮我去借,我将来作曲来还!”“我立刻去进行!”“不是进行!”小双几乎是命令的说:“我要在三天以内,和卢友文搬进去住!所以,三天之内,我要它一切就绪!李谦,我能拜托你帮诗尧布置吗?友文这一生,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他一直说他不舒服,是我忽略了,我以为他在找藉口,没料到……”她喉咙哽塞:“现在………我要——给他最丰富的三个月!你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你们了解我,请你们帮助我!”“三天之内!”李谦坚定的说:“你放心!小双!包在我和诗尧身上!”他取出一张纸条,交给小双。“这儿是卢友文的地址,你记住,他自己并不知道病得那么重!”
小双点点头,转向我:
“诗卉,你陪我去高雄!”她望着雨农:“雨农,我必须借诗卉,我怕自己太脆弱……”
“不用解释!”雨农很快的说:“我会把彬彬送到奶奶那儿去。诗卉,你好好照顾小双!”
一切好混乱,一切好突然,一切好悲凉,一切好意外,一切好古怪,一切好不真实,……总之,一小时后,我和小双已经坐在南下的火车中了。我不知道别人的情绪是怎样的,我却完全昏乱得乱了章法,我只是呆呆的坐在车子里,呆呆的望着身边的小双。奇怪!小双怎能如此平静?她坐在那儿,庄严肃穆得像一座雕像!眼睛直勾勾的,脸上一无表情。火车轰隆轰隆的前进,小双的眼皮连眨也不眨,我忽然恐惧起来,伸手摸摸她的手背,我惊慌的叫:
“小双!你没有怎么样吧?”
“我很好。”小双幽幽的说:“我在想,我命中注定孤独,六年前,爸爸死于癌症,六年后,友文又得癌症!我常告诉自己要坚强,却真不知如何去和命运作战!”
她的声音平平板板,一无感情,我忽然想起她第一夜来我家的情形,她也是那样麻麻木木的,后来却在床上失声痛哭。我望着她,知道在她那平静的外表下,她的心却在滴着血。小双,小双,为何命运总在戏弄你?我伸过手去,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也在那一刹那间,我才了解小双用情之专之深之切!我们在清晨到达了高雄,天才蒙蒙亮,台北虽然下雨,高雄却显然是晴朗的好天气。下了火车,小双拿出地址,叫了一辆计程车,我们直驶向卢友文住的地方。
车子停在苓雅区的一个小巷子里,我们下了车,小双核对着门牌,终于,我们找到了。那是一栋二层楼的木造房子,破旧不堪,楼下还开着脚踏车修理店,显然,卢友文只有能力分租别人的屋子。小双在门口伫立了几秒钟,低下头,她看到胸前的坠子,在这种情绪下,她依然细心的把坠子放进了衣领里,以免卢友文见到。然后,伸手扶着我的肩膀,她把头在我肩上靠了一会儿,半晌,她毅然的一仰头,脸上已带着笑意,她对我说:“笑笑吧!诗卉!”我真希望我笑得出来,但是我实在笑不出来。小双伸手按了门铃,一会儿,一个睡眼模糊的小学徒开了门:
“找谁?”“卢友文先生!”“楼上!”我们沿着一个窄窄的小楼梯,上了楼。这才发现楼上用木板隔了好几间,卢友文住在最后面的一间,正靠着厕所,走过去,扑面就是一阵浓烈的臭味,使人恶心欲吐。我心想,住在这样的地方,难怪要生病!到了门口,小双又深吸了口气,才伸手敲门。“谁?”门内传来卢友文的声音。
小双靠在门框上,闭了闭眼睛,无法回答。
“豁啦”一声,门开了,卢友文披着一件破棉袄,站在门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满脸的胡子,深陷的眼眶,尖削的下巴,我一时几乎认不出他来。只有那对漂亮的眼睛,仍然闪烁着一如当年的光芒。看到我们,他呆住了,似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对小双“努力”的“看”过去,呐呐的说了句:“好奇怪,难道是小双?”
小双拉着我走进屋内,关上了房门。她对卢友文凝视着,苦苦的凝视着,嘴角逐渐浮起一个勉强的微笑。
“是的,是我,”她轻柔的说。眼底充满了痛楚与怜惜,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栗。“不欢迎吗?”
卢友文的眼睛张大了,惊愕、困惑,和迷茫都明写在他的脸上。但是,一瞬间,这所有的表情都被一份狂喜所取代了,他张开了手臂,大声说:
“如果是真的,证实它!小双!因为我最近总是梦到你来了!”小双纵身投进了他的怀里,用手攀着他的脖子,她主动的送上了她的嘴唇。立刻,他们紧紧缠在一块儿,热烈的、激动的拥吻着。那份激烈,是我一生也没见过的。小双似乎要把她全身的热力,和全心的感情,都籍这一吻来发泄净尽。更似乎想把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吻中注进卢友文的身体里。卢友文更是狂热而缠绵,他不住的吻她,不停的吻她,用手牢牢的箍紧了她,好像只要他一松手,她就会飞掉似的。
终于,卢友文抬起头来了,他眼里蕴满了泪光,他捧着小双的脸庞,不信任的看着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好像才真有些相信,这是小双了!他的眼光渴求的在她脸上逡巡,好一会儿,才低低的说:
“你来了,是表示原谅我了吗?还是同情我?是李谦告诉你的,是吗?他说我病了,是吗?其实我很好,我只是过度疲劳,我很好……哦,小双!”他叫:“如果我生病能使你来看我,我宁愿生病!”小双的牙齿咬紧了嘴唇,她几乎要崩溃了。但她始终勇敢的直视着他,好半天,她才放松了咬住的嘴唇,激动的、幽怨的、低哑的说:“友文,你好狠心,离开这么多年,你连一点消息都不给我,你好狠的心!”卢友文惶恐而慌乱。“在我没有拿出成绩来以前,我还能给你消息吗?离婚那天,你是那么坚决,那么锐利,那么盛气凌人,我如果再拿不出成绩,我怎能面对你?小双,你记得……”
“我已经忘了!”小双说:“我只记得我们美好的时刻!”
“别骗我!”卢友文哑声说:“我不能相信这个!我们在一起,何曾有美好的时刻?我做了那么多的错事,给了你那么多的折磨……哦,小双!”他大大的喘气:“你还在恨我吗?告诉我!”“如果恨你,我就不来了。”
卢友文的身子颤栗了一下,狂喜燃亮了他的脸。
“小双,你知道吗?人在失去了一样珍宝之后,才知道那珍宝的价值!这些年来,我反覆思索,有时竟不相信自己会做错了那么多事!”他用手指抚摸小双的面颊。“小双,你真有这样的雅量吗?难道你还能原谅我吗?我想过几千几万次,我一定失去你了!我不能要求你做一个神,是不是?我给你的折磨和侮辱是一个神都不能忍受的,怎能再要求你原谅?你用离婚来惩罚我是对的,失去你我才知道多爱你,这些年来,我只能刻苦自励,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写一点东西给你看!我写了,你知道吗?这次,我是真的写了,不是只说不做!”他住了口,望着她。小双的大眼睛里,泪珠终于不受控制的涌出来,沿着面颊滚落到衣服上去。卢友文凝视着她,逐渐的,他的眼眶潮湿了,猝然间,他把小双紧拥在胸口,哽塞的说:“小双,小双,我那么爱你,为什么总是伤害你?我为什么总把你弄哭?小双!我到今天才承认,我根本不值什么,我的骄傲、自负,都是幼稚!我的张狂、跋扈,只是要掩饰我的无能!我欺侮你,冤枉你,给你加上种种罪名,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发泄者!小双,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来,我痛定思痛,只觉得太对不起你!可是……”他忽然推开她,脸色因兴奋而发红了。“为了重新得到你,我写了!我真的写了!再给我三个月时间,我可以把它写完!”他冲到桌子前面,拿起厚厚的一大迭稿纸,放在小双手中,像个要博老师欢心的孩子一般,他说:“你看!我是真的写了!”小双低头看着那迭稿纸,她翻开第一页,似乎相当专心的在阅读,只一会儿,她眼里已充满了泪,燃满了光采,她把那迭稿纸紧紧的、珍贵的压在胸口。她郑重的、坚定的、热烈的望着卢友文:“你已经做到了我所要求的,现在,我来接你回家去!”
卢友文屏息片刻。“我有没有听错?”他问。
“没有听错!”小双扬着眉毛。“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有成绩拿出来,就是我们破镜重圆的一天!”
“可是……”卢友文急促的说:“我还需要三个月时间,预计再过三个月,我可以完成它,等我完成了……”
“你应该回家去完成它!”小双严肃的说:“除了当一个作家之外,你还是个丈夫,而且,是个父亲!”
卢友文又屏息了片刻。
“你保证我没有听错?”他怀疑的问:“你保证你还要我?”
小双踮起脚尖,去亲吻他的嘴唇,她的面容好庄重,好高贵,好坦白。“来找你以前,我是出自怜悯,看了你的原稿,我是出自尊敬。友文,我诚心诚意,要你回家!因为,我爱你!”
于是,在外双溪畔,小双和卢友文重新组成了一个“家”。他们的房子就在水边,早上,他们采撷清晨朝露,黄昏,他们收集夕阳落照。小彬彬从早到晚,把无数笑声,银铃般的抖落在整栋房子里。那时期,我经常往他们家跑,卢友文工作得很辛苦。回台北后,小双曾强迫他又去医院检查过,结论完全一样,药物只能帮助他止痛,因而,他似乎已有所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他拚命在把握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我常想,如果他们当初一结婚时,卢友文就能和现在一样努力,即使到今天,卢友文仍会得病,也可多享受好几年的甜蜜。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幸福,是不是都是命中注定的?卢友文在两个月后,就完成了那本著作。书名叫《平凡的故事》。小双奔波于帮他印刷、校对,和出版。那时,卢友文已十分衰弱。一天,我去看他们,卢友文正坐在躺椅中,在水边晒太阳,小彬彬在芦苇中嬉戏。卢友文那天的神情很古怪,他一直若有所思的在想着什么。当小双拿药来给他吃的时候,他忽然拉住小双的手,微笑的望着她说:
“谁帮你找回了那个坠子?我猜,除了朱诗尧,不会有第二个人!他一直心思细密,而用心良苦!”
小双有点窘迫,这两个月以来,她显然一直收藏着那坠子,没有戴出来,却不料仍然给卢友文发现了。小双想说什么,卢友文却轻叹一声,阻止了她。
“明天起,你要戴着那坠子,那是你的陪嫁!”他说,侧着头想了想:“小双,记得你骂过我的话吗?你说朱诗尧不是残废,我才是残废!”“吵架时说的话,”小双垂着头,低声说:“你还记在心里做什么?”“我在想,”他握紧了小双的手。“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又纤弱,又细致。但是,你却治好了两个残废!”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和小彬彬在水边拣鹅卵石玩,听到他这句话,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心灵震动,而眼眶发热。我说不出来有多么感动,多么辛酸!也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卢友文为何值得小双去热爱,去苦等了!原来在他那多变的个性下,依然藏着一颗聪明而善良的心!
卢友文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就因病情恶化而住进了医院,他没有再从医院里出来。但是,在他临终以前,小双赶着把他那本《平凡的故事》出版了。因此,他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第一本,也是最后的一本书。
我不知道那本书写得好不好,也不知道那本书能不能震动文坛或拿诺贝尔奖,我想,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写”出来了。但是,那本书一开始的第一页,有个序言,这篇序言却曾令我深深感动。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天才,而且,是个不可一世的天才!既然我是天才,我就与众不同,在我身边的人,都渺小得如同草芥。我轻视平凡,我愤恨庸俗。但是,我觉得我却痛苦的生活在平凡与庸俗里,于是我想呐喊,我想悲歌。然后,有一天,我发现大部分的人都自以为是天才,也和我一样痛恨平凡与庸俗!这发现使我大大震惊了,因为,这证明我的‘自认天才’与‘自命不凡’却正是我‘平凡’与‘唐俗’之处!换言之,我所痛恨与轻视的人,却正是我自己!因此,我知道,我不再是个天才!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我的呐喊,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的呐喊!我的悲歌,也只是一个庸俗者的悲歌。
于是,我写下一个平凡的故事,献给那深深爱我,而为我受尽伤害与折磨的妻子——小双。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不凡’,我认为,只有她还配得上这两个字!”
这一页,也就是当时小双在苓雅区的小楼上,所读到的句子。
尾声
小双的故事,写到这儿,应该可以结束了。但是,有许多事,却仍然值得一提。卢友文去世以后,葬在北投附近的山上。小双仍然带着小彬彬,住在外双溪那栋别墅里。她的琴声,和彬彬的呢喃笑语,经常流泻在那山谷中,和着潺潺的溪水,和山间的松籁,共奏着一支美丽的歌。
我想,在那栋别墅中,小双真正享受过“爱情”,真正享受过“婚姻”,真正欣赏过她所爱的男人!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对小双来说,这两个多月却是“永恒”!因此,没多久,她和房东商量,开始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下那栋别墅,大有“终老是乡”的打算。
我们全家仍然都关心着小双,热爱着小双,我们年轻的一群,像李谦、诗晴、我、雨农,当然还有诗尧!我们都依然是小双家中的“座上客”。有时,我们会作彻夜的倾谈,谈晚了,就在她家沙发上、地板上,横七竖八的睡着了。小双,已从一个无邪的少女,变成了一位解人的少妇。她优雅、温柔、细致、清灵……坐在钢琴前面,她常常让一连串动人的音符,跳跃在那温柔如梦的夜色里。
卢友文那本《平凡的故事》,并不十分畅销,但却很引起了文艺界的重视和震动。可惜卢友文墓草已青,尸骨已寒,他是无法目睹这番成就了!我常想,当初假若没有小双毅然提出“离婚”的一举,焉能刺激得卢友文真正写出一篇杰作!可见卢友文毕竟还是有才华的。小双,她常常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膝上放着那本《平凡的故事》,一坐数小时之久。我猜,那本书里的字字句句,她早已能倒背如流,她却依然喜欢捧书独坐。每当她坐在那儿的时候,溪水在她脚底潺潺流过,她长发垂肩,一脸的宁静与飘逸,水中,反映出她的影子,在水里飘荡、摇曳……我就会忍不住想起“在水一方”那支歌。在水一方!在水一方!我们的小双,果然像我所预料的,总是“在水一方!”奶奶常去看小双,她仍然疼小双,几乎超过了疼我和诗晴,私下里,她还是爱讲那句话:
“小双,她该是咱们朱家的人呢!”
小双,她真能成为我们朱家的人吗?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是,我那傻哥哥,却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也自始至终没有放弃过!当卢友文刚去世那段日子,诗尧从不和小双谈感情问题,他只是悄悄的照顾她,帮她谈生意,帮她弄唱片,帮她解决许多经济上的问题。他常去看她,坐在那客厅里,衔着一支烟,默然相对,而不发一语。有时,我会忽发奇想,怀疑人类“因果”的传说,是不是全然无稽?我猜,前辈子,小双是欠了卢友文的债,而诗尧,却欠了小双的债!
转眼间,又是一年。这天午后,我、雨农,和诗尧结伴访小双。
小双正和彬彬坐在溪边,彬彬看到我们,就飞奔而来,两条小辫子在脑后抛呀抛的。小双站起身子,我望着她,她长发飘然,亭亭玉立。水中,她的影子也如真如幻的在浮漾着。我忍不住叹口气,就轻轻的哼了两句: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诗尧看了我一眼,这支歌显然使他震动了。他忽然抛下我们,就对小双奔去。我愕然的站着,拉着彬彬的手,望着他们两个。诗尧跑到小双的面前,站定了,他深深的望着她,问:“小双,咱们两个,是不是真预备这样耗下去了?”
小双低下了头,睫毛垂着,默然不语。
“很好,小双!”诗尧说,紧盯着她。“这些年来,你对于我,始终是水里的一个影子!既然你永远这样如真如幻的在水一方,那么,我也可以永远逆流顺流的追寻着你!你瞧,小双,河对面在盖新房子!”
小双很快的对河对岸看了一眼。
“盖新房子与我有什么关系?”她低哼着说。
“我要去买一栋!”诗尧肯定的、坚决的、不疾不徐的、从容不迫的说:“我要住在里面,隔着这条河,永远看着你,不论清晨还是黄昏,月夜还是雨夜,我要永远看着你,一直等你肯在这条河上架起桥来的那一天!”
小双抬起睫毛,楚楚动人的瞅着他,半晌,才说一句:
“你何苦呢?”“谁说我苦?”诗尧扬着眉毛。“大仲马老早就说过,人生就是不断的等待和期望。既然有所等待和期望,我又有什么苦?”小双怔怔的望着他,不再说话了。
水中,他们两个的影子在一起浮漾着。
太阳在水面反射出点点粼光,我一抬头,正好看到小双脖子上的坠子。迎着阳光,那坠子晶莹剔透,像个发光体!朱家祖传之物,应该属于朱家,不是吗?
我忽然充满了信心,忽然充满了酸楚与柔情。挽紧了雨农,我们牵着小彬彬,走向了耀眼的阳光里。
——全书完——
一九七五、一、十五、黄昏初稿完稿
一九七五、一、廿九、凌晨再稿完稿
一九七五、二、六、深夜三度修正
一九七五、三、十三、黄昏四度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