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书培漫步在沙滩上。
是三月的末梢,阳光暖洋洋的照射在海面及沙滩上。那些白色的细沙,被阳光染成了一片金黄。海面上,像是敲碎了一海的玻璃屑,反射着点点光华,亮晶晶的,闪熠熠的,明晃晃的……炫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乔书培敞着夹克,迎着那带着咸味的海风,无意识的在海滩上走着。低着头,他看着自己在沙上留下的足迹,那单调的,清晰的,孤独的一行足迹。他微蹙着眉梢,陷在某种若有所待的沉思中。三月的末梢,天气仍然带着凉意,海边的风,吹扑在人身上,是凉飕飕的。这种季节,海边总是静悄悄的。不像夏天,这儿会充满了弄潮的孩子们,追逐嬉笑的少男少女,以及拾贝壳的,打水战的,又叫又闹的顽童们。夏季,这儿是孩子们的天堂。而现在,海边却阒无一人,只有他在这儿默默凭吊。他数着自己的脚印,带着份寥落的、萧索的、酸楚的感觉。在海湾的另一边,就是渔船出海及归航的所在,码头上永远热闹喧哗。码头和小镇是相连的,这西部的小海港虽然已在最近繁荣了不少,却仍然维持着它朴拙的民风。而海湾的这一边,绵亘着沙滩与岩石,顺着海岸走,你似乎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他曾经走过,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从日出走到日落……只是,那时候,印在沙滩上的足迹不是他一个人的,另一对细小的脚印总是追随在他身边,一路追随到世界的尽头。而今,那对脚印呢?他一凛,心头似乎被针刺了一下,抬起头来,他看着那海边耸立的岩石,那些巨大的石块,被海浪日夜扑打,被海风朝夕侵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挫磨成了不同的形状,有的像恐龙,有的像老鹰,有的像张牙舞爪的怪兽,也有的平坦光滑如一片石板。小时候,这儿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只要躲进这些石堆里,好几小时都可以不被发现,当你渴望孤独的时候,这儿也是隐藏住自己的最佳隐避所。他曾经隐藏过。在那些巨石与巨石之间,有个仅可容人的狭小石缝,缝后有个小小的石洞,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鹰巢”,因为这洞的上面,就是那块直耸入云、状若老鹰的巨岩。这石洞是他的秘密,全世界,只有另外一个人会在这石洞里找到他。
他心底的刺痛在扩大,扩大成了一片迷惘的、怆恻的情绪。不由自主的,他背向海洋,往内陆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熟悉的走往那个方向;那片稀疏的防风林。防风林在海滩的外围,由许多像松树般的树木造成的。小时候总是疑惑,沙地上怎能长出松树?他以为松树是属于高山峻岭的。长大后,才知道这些并非松树,而是一种名叫木麻黄的植物。走进树林,他再深入了几百公尺,地上仍然是软软的细沙,沙上躺着一些无人注意的、像松果般的果实。他弯腰拾起了一枚。多年前,他也曾在这树林中游荡。他直起身子,耳边似乎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说:“我捡到一只小麻雀,它不会飞了。”
他猛的一惊,抬起头来,四面没有一个人影。阳光穿过树隙,在四周投下许多树木的阴影。他深吸了口气,小麻雀,是的,那是只不会飞的小麻雀。他似乎感到一只小手把麻雀放进他的手中。“你会治好它,是不是?”
他带走了那只小麻雀,只为了那个信赖的声音。一星期以后,小麻雀长成了,他们把它带回林中,望着它振翅飞去。那是他和她第一件共有的东西,共有的希望,共有的祝福,和共有的欢乐。他倚靠在树干上,迷茫的抬起头来,心里恍恍惚惚的想着拉马丁的诗句;“旧时往日,我欲重寻”。谁能寻回旧时往日?永远没有人能够!他透过那稀疏的树木,眼光直射向林外,搜寻的望向东方,在那儿!他又看到了那栋老屋!那栋古老而庄严的老屋!“白屋”,大家都这样称呼这幢老房子,因为,据说它最初是由白色的大理石片砌成的,后来,石片斑驳了,才补上了其他五颜六色的建材。“白屋”早就不是白色了,但,它依然那样壮丽,那样倨傲,那样带着它特有的傲岸的气质。它耸立在那儿,漠然的面对着海洋,面对着那块高大的“鹰岩”。“白屋”和“鹰岩”像两个对峙着的巨人。他总把这栋房子称为“巨鹰之家”。奇怪“白屋”和“鹰”之间的关系,它的主人姓殷,面对着“鹰岩”,是有意?还是无意?小时候,总觉得住在白屋里的人又神秘,又幸运,又与众不同。似乎比所有的人都要高一等。现在呢?老屋的外墙早已灰败,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拱形的窗口,看不到窗纱,也看不到人影。倨傲的老屋只剩下了一份难以描述的寂寞和冷清。昨天,父亲轻描淡写的说过:
“知道吗?白屋要拆掉了,有人投资,在这儿盖一家观光旅社。”他凝视那老屋,那楼上是一排窗子,从右边数去的第三个窗口,有个女孩曾倚窗而立,有个女孩曾倾听海鸟的啁啾,有个女孩曾弹奏着钢琴,用软软的童音,唱一支好单纯、好细致的歌:
“彩霞满天,渔帆点点,
海鸟飞翔,海浪腾喧,
对此美景,惜取少年!
彩霞满天,落日正圆,
今宵过去,还有明天,
珍惜光阴,把握少年!”
是的,彩霞满天!这海岸是朝西的。每到黄昏,落日就又圆又大又灿烂,镶着一圈金边,往海面缓缓沉落。而满天云彩,全被落日染成了绚烂的、亮丽的、变幻莫测而光芒耀眼的色泽。从小,他就被海边的黄昏所捉住,他常常屏息的站在海边,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那落日沉进海洋,和那满天的彩霞,逐渐变成黝暗的暮色。体会着造物的伟大,宇宙的神奇,和那日升日落、潮来潮往的玄妙……他常看得那么出神,那么专注,以至于忽略了身边那小小的“影子”。是的,她是他的“影子”,曾伴着他看落日,伴着他看彩霞,伴着他迎接暮色……如今,那女孩呢?他闭上眼睛,不由自主的一挥头,过去的都过去了!弹琴的女孩,捡小麻雀的女孩,白屋里的女孩,到岩洞里找他的女孩,陪他看落日的女孩,跟着他走往世界尽头的女孩……是已经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垂下眼睛,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白屋”上移开。用脚尖踢了踢脚下的沙子,他无意识的呼出一口气,抬起脚来,他离开了那伫立之地,在林中茫无目的的走着。他似乎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然后,他忽然站住了,记忆的底层,有一点小火花在闪动。他四面搜寻,终于,他看见了那棵林中最古老的大树,有虬结的树干,如云如盖如亭的枝桠和树叶,他奔了过去,用手扶着那树干,他围绕着它找寻,树干上有层青苔覆盖,他小心的去剥落那青苔,然后,他找到了!在树干的根部,有块老早老早被刀子削剥的痕迹,那痕迹上,是一片模糊的阴影,彷佛可以看出字迹。他蹲下身子,仔细的去辨认那用蓝墨水写下的字;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是一片模糊的阴影,一些污染的痕迹,没有字,没有蓝墨水,他瞪视那痕迹,在内心的刻版上,却清楚的重印出那两行字:
“女生爱男生,羞羞羞!
殷采芹爱乔书培,羞羞羞!”
就为了这两行字,当初这儿曾经发生多大的一场“战争”,他一个人打三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昏天黑地,简直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他还记得自己被打倒在地上,躺在那儿动弹不得,肇祸的人一哄而散。然后,就是她了,那女孩悄悄的,怯怯的,无声无息的靠近了他,拿着条小手帕,枉然的想弄干净他脸上的血痕和污渍。而他,他怎样呢?他对着她一阵狂吼大叫:“走开!你这个倒霉鬼!碰到你就倒霉!你最好离我远一点!走开!走开!”至今记得她当时的神情,小脸蛋涨得通红,乌黑的眼珠被一池清泓所淹没,小嘴巴瘪呀瘪的,终于“哇”的一声,痛哭着跑走了。这就是当年的自己!有一颗坚硬的、残忍的心!有一副倔强的、鲁莽的个性!有一份易感的、可怜复可叹的自尊!从小,他就是个孤僻的、矛盾的怪物!怎么值得一个女孩毫无理由的崇拜和关怀?他轻叹了一声,为了那无知的童年。然后,靠着树干,他在沙地上坐了下来,仰起头,他望着那树叶隙缝里的天空,这正是彩霞满天的时候,落日洒下了无数的金色光点。低下头,他看着地上的细沙,那带着些儿湿润的、白色的细沙,他不知不觉的拾起一枝枯枝,在沙上无意识的写着字:
“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
他写了无数个“殷采芹”,当面前的沙地写满了,他就一个名字盖在另一个的上面,继续写着,直到那脆弱的树枝折断了。那轻脆的折裂声使他微微一震,他终于抛掉了树枝,慢吞吞的把头扑在弓起的膝上。
海浪扑击着岩石,在喧嚣着。海风穿过了树林,在低吟着。他坐在老树干的下面,默默的咀嚼着那个名字,回忆着那个名字,思想着那个名字;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殷家的女孩!白屋里的女孩!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他的记忆被带回到许许多多年以前。那些记忆是一个片段接一个片段,像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对他纷纷的、汹涌的、前仆后继的卷了过来。
2
乔书培第一次到这个西部的小海港,才只有六岁。
他是跟着父亲乔云峰迁居到这儿来的。当时,这儿的某机关需要一个办文书工作的人,相当于秘书的职位,说起来不算什么好工作,待遇低,又远处荒凉的海滨。但是,乔云峰却毅然放弃了台北的都市生活,带着他扑奔这远迢迢的陌生小镇。乔书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作这样的决定,只隐约的明白,这件事和母亲的弃他们而去有重大的关系。母亲,母亲在他印象里已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水雾里的一颗寒星,朦胧、遥远、虚幻,而美丽。他总记得母亲有对含愁的眸子,总记得她离去之前常常抱着他暗暗饮泣,总记得她和父亲间曾有一段长时期的冷战……然后,她走了,不再回来了。然后,乔云峰把他带到了这个遥远的小海港。
到达这儿的第一天,他们住进了公家配给他们的宿舍,一栋好简陋好简陋的小屋,竹床、竹椅、竹书架……四壁萧然。至今,乔书培记得父亲把他拉到面前,严肃而郑重的盯着他,用近乎沉痛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书培。从此,你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就让我们父子二人相依为命。我们会过得很清苦,不过,我会教育你成一个独立自主的男子汉!”
这样,乔书培开始了他那海港中的童年。
第一次见到殷采芹是他念小学一年级那天。
那天,因为下午要新生训练,本来只上上午班的一年级新生,增加了下午的课程。因而,学校命令全体学生都要带“便当”(饭盒)。那真是漫长的一天,是记忆深刻的一天,是尴尬而难捱的一天!便当是父亲给他准备的,乔云峰父兼母职,原就十分生疏,那便当的饭是从公家大厨房里盛来的,上面只有一些肉松、酱瓜,和几丝辣椒萝卜干。乔书培不在乎他的饭盒寒酸,他深知父亲已经尽了他的全力。只是,上课第一天,他紧张得什么似的,所有的同学他都不认得,而那些同学彼此间都是邻居,大家熟悉得很,有说有笑有闹,只有他,孤伶伶的没有人理。而这些孩子中,有个长得又高又壮又结实的男生,显然是孩子头儿。乔书培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到所有同学都叫他“小老鹰”。乔书培不明白这外号怎么来的,那孩子浓眉大眼,声音宏亮,一点也不像老鹰,倒像只老虎。
事情发生在吃午餐的时候。全班都坐定了,老师在台上喊了一声“开动”,大家就都打开便当吃饭。老师很威严,全班都怕老师,吃得好安静,只有“小老鹰”还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乔书培打开便当后,就整个人都呆住了。因为,父亲居然忘记给他放一双筷子或是一把汤匙,那饭盒里除了饭菜之外,什么都没有。老师站在台上,很严肃的走来走去,不时命令着:
“快点吃!限你们十分钟之内吃完!”
他瞪着便当,急得头上冒汗,就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才好。可不敢“报告老师,没带筷子”,怕老师骂,又不敢“不吃”。最后,他一急之下,居然埋着头,像小狗般“啃”起“便当”来了。一口一口的,伸舌头去舔那饭盒中的饭,只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狼狈相”,只希望那盒便当快点“舔”完,偏偏肉松沾上了鼻子,辣椒又呛了喉咙,他憋着气,既不敢咳嗽,也不敢出声音,怕引起别人注意……但,毕竟有人注意到了,那只该死的“小老鹰”!他只听到他那宏亮的嗓子,大嚷了一句:“哎呀!他和野人一样吃饭!像我家的大狼狗!”
一时间,所有同学的目光都向他射了过来,他惊慌失措的抬起头,鼻子上沾着肉松,喉咙里噎着饭,只听到满堂一阵哄然大笑,同学都像看见什么希奇怪物似的,指着他又笑又叫又说。教室里的安静再也维持不住了,严肃的气氛也消失了,有的同学跳到桌子上去了,有的把椅子摇得唏哩哗啦响,有的鼓着掌唱歌似的叫:
“大狼狗!大狼狗!大狼狗!”
老师站在讲台上,很生气的拍着桌子叫:
“安静!大家坐好!安静!”
但是,没有人再听老师的,大家越笑越凶,笑得老师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乔书培呆坐在那儿,只觉得脸上发烧,一直烧到脖子上,连眉毛都发烫了。他真恨不得当时就从这教室里消失,当时就有个地洞让他钻进去……大家逐渐笑得忘记了原因,只是你推我攘的闹个不停。混乱中,他忽然觉得有人在轻轻的拉他的衣服,他回过头去,立刻接触到一对好温柔好腼腆的目光,有个小女生正悄悄的站在他后面,在他还没醒悟到她的来意以前,他就感到她飞快的把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手中。他低头一看,是一双筷子!再也描述不出他那一瞬间的惊喜和感激!等他抬起头来时,小女生已经红着脸躲开了,他只注意到她有对又黑又亮的眼睛,和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他始终记得那双筷子,和那筷子引起的后患。
那双筷子是与众不同的,是用红漆木做的,上面有雕花,筷子很短,显然专门为了放在便当里用的。两支筷子之间,有一根细细的银链子相连接。又小巧,又精致,又讲究。那天放学的时候,他特地跑去找那个小女生,要把筷子还给她,谁知,她却和那个“小老鹰”手牵手的走掉了。
第二天,父亲竟糊里糊涂的把这双筷子放在便当盒中,根本没有追究它的来历,也没有为他另外准备一双。于是,他只好继续用这双筷子吃饭。那天,老师并没有在教室里监视他们,大家就有吃有笑有玩有闹的。谁知道,饭才吃了一半,他就觉得有个阴影罩在自己的头上,他本能的抬起头来,一眼看到“小老鹰”正像铁塔般站在他身边,恶狠狠的盯着他,大声责问:“你为什么偷我的筷子?”
“你的筷子?”他讷讷的问,不知所措。“这……这不是你的筷子!”“还说不是我的筷子!”小老鹰怒吼,声震四邻,所有同学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他身上来了。
“你把筷子拿出来!这有银链子的筷子只有我家有!你偷我的筷子!你是小偷!小偷!小偷!小偷……”他一个劲儿的大吼着,一叠连声的吼着:“小偷!小偷!小偷!”
“我不是小偷!”他急急的声辩,头上又冒汗了,全班同学都瞪着他,他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放眼看去,同学都围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群人,小女生也不知道躲在何处。“我不是小偷!不是!不是!”“这筷子是你的吗?”小老鹰咄咄逼人。
“不……不……不是。”他越急,话就越说不清楚。“是……是……是人家的。”“哈!是人家的!你说了!你偷来的!”小老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我没有偷……没有,没有,没有!”他忍无可忍了,脸涨红了,脖子也粗了,奋力想挣脱小老鹰的掌握。在急怒之中,他伸手对那逼视着自己的脸孔一把抓了过去。于是,一场混战立即开始了,对方的拳头像雨点般挥向了自己。同学们惊天动地的吼叫着:“加油!加油!加油!殷振扬加油!殷振扬加油!加油!加油!加油!……”桌子翻了,椅子倒了,他个子小,被小老鹰压在地上,打得他浑身都痛不可忍。他愤怒极了,愤怒得完全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没有理智了。急切中,一切原始的本能都发作了,他忽然张开嘴,对小老鹰的手臂一口咬去,小老鹰杀猪似的尖叫起来,他却死命的咬住不放,越咬越紧,越咬越重……然后,他忽然觉得四周安静了,只有小老鹰在狂喊狂叫:
“他是只狼狗!他咬人!哎哟!哎哟!……”
在小老鹰的狂叫声里,传来老师严厉的怒吼:
“乔书培,松口!”他惊慌的松了口,躺在地上,仰视着老师。从没看过那么严厉的目光,那么责备的眼神。老师伸出手来,一手一个,把他和小老鹰都从地上拎了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老师声色俱厉的问:“是谁先动的手?”老师的目光停在小老鹰脸上。“殷振扬,一定是你!你怎么永远不学好?留了一级了,还不好好读书,就会打架……”老师的话没说完,乔书培开了口:
“是我先动的手。”“什么?”老师惊愕的瞪着他。“是你?”
“是我。”他简单的说,倔强的挺立在那儿,本来就是他先去抓小老鹰的,他想。老师有些糊涂了,小老鹰立刻理直气壮的抬起头来,大声说:
“是他!是他先动手!他是只狼狗!他咬我!老师,你看!他把我咬出血来了!他还是小偷,他偷我的筷子,他是小偷……”“我不是!”乔书培挺直了背脊。
“不是他偷的,”有个细细小小的声音,蚊子叫般的哼了出来。“筷子是我送给他的,不是他偷的!”
乔书培看过去,小女生怯怯的站在屋角,脸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细小得谁都听不清,见鬼,你不会说大声一点吗?“他偷东西!”小老鹰还在吼:“是他!是他!是他!他是小偷,他是狼狗……”“你是猪八戒!”乔书培对他喊了回去。
“住口!”老师大叫:“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又打架,又说脏话,每人罚站三小时,写注音符号一百次!现在,给我到黑板前面去罚站!去!”于是,那天,当全班都在上课,他却挺立在黑板前面,脸对着黑板,一动也不动。小老鹰似乎并不以为意,不时回头对同学伸舌头,引得同学们吃吃发笑。也不时投给他一个恶狠狠的目光。他却认为是奇耻大辱,而且,又委屈,又恼怒,浑身又痛不可当。心里又急,因为衣服撕破了,不知道回去对父亲怎么讲。这样,好不容易挨到下了课,同学都散了,老师才把他叫下来,简单明了的说:
“乔书培,再发现你打架,就开除你!一连两天,都是你在惹麻烦,看你长得眉清目秀,怎么不学好?怎么开口咬人?只有狗才咬人,懂不懂?”
“他就是狗!”小老鹰又在一边插口。
“殷振扬!”老师吼了一句,于是,小老鹰不再说话,只回过头来,对他不怀好意的、轻蔑的、神气活现的作了个鬼脸。殷振扬,殷振扬,乔书培在肚子里反复记这个名字,殷振扬,我会报复,总有一天,我要报复!等我长得和你一样高,等我的拳头和你一样硬,我必定要报今日之仇!必定要报你今日带给我的耻辱!
“好了,”老师结束了他的教训:“都给我回家去!”
乔书培回到书桌边,默默的整理着书包,同学都走光了,殷振扬也不知何处去了。他闷着头收拾书本、铅笔盒、便当……然后,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悄悄的,慢慢的挪近到他身边,他抬起头来,是那个小女生!穿着学校的制服,白衬衫、白裙子,那衣裙就是与众不同,质料又白又细致。她的那张小脸也硬是与众不同,皮肤又嫩又光滑。她站在那儿,微微的喘着气,嗫嗫嚅嚅的低语:
“你……以后不要和我哥哥打架,你打不过他,他……他是很厉害的,你……”好哇!原来这小女生是殷振扬的妹妹!怪不得她说话像蚊子叫,不肯挺身而出帮他洗刷“小偷”的罪名!他瞪着她,你哥哥厉害,总有一天我比他更厉害!用不着你来帮他耀武扬威!他想着,咬紧牙关,一语不发,他从书包里找出那双筷子,递到她面前去。“还给你!”他粗声粗气的说。
她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我家有好多,这双送给你!”
他瞪着她,送给我?谁希罕?谁要你殷家的东西?你哥哥冤我是小偷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大声说清楚呵?用了你家的筷子,又成了小偷,又成了狗,又挨了揍,又撕破了衣服,又被老师罚站,又被指责为不学好……倒霉!倒霉的筷子,倒霉的小女生!一刹那间,昨日对她所有的那份感激之情,都已烟消云散。孩子的喜怒原是那样明显,孩子的爱憎原是那样易变,孩子的是非原是那样朦胧……他抓起那双筷子,对她重重的扔了过去,嘴里大声的嚷着:
“谁希奇你家的东西?谁希奇你家的臭筷子?拿去!”
筷子落在地上,银链子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小女生的脸孔倏然雪白,嘴唇瘪了瘪,眼睛里有了水雾,那小嘴唇却抿得紧紧的,倔强的忍住泪水,她挣扎着说了句:
“我……不敢跟老师讲,哥哥……他会打我!”
乔书培没有理她,抓起自己的书包,他冲出了教室,一口气跑得老远老远,把那个泪汪汪的小女生单独留在那暮色苍茫的教室里。这小女生就是殷采芹。
3
虽然上课的第一天就引起了一场风暴,但是,接下来的学校生活,对乔书培而言,倒是很轻松也很光采的。事实上,在进学校以前,那学文学的父亲早已给了他相当多的教育。乔云峰隐居到海港来之后,一心想当一个作家,白天上班,晚上就孜孜不倦的写作。乔书培耳濡目染,六岁已看完格林童话,知道安徒生和西游记。学校的课本对他是太简单了。第一次月考,他就拿了个第一名。接着,他在全校一年级作文比赛中又拿了第一,图画比赛中再拿第一。他成了班上一个特殊的人物,成了师长们夸赞的人物,也成了部份同学崇拜,而另一部份同学嫉恨的人物。不知何时开始,班上同学就成了两派,一派的头儿是乔书培,另一派的头儿就是殷振扬。这两派在以后小学六年的生涯中,一直是势同水火。
开学以后没多久,乔书培就知道殷振扬兄妹是住在“白屋”里的。白屋,那耸立在海边的“巨厦”,一直像有股魅力似的吸引着乔书培,每次在海边追逐嬉戏,或在防风林里捉迷藏时,他都会忽然忘形的对着那栋“巨厦”默默出神。那两层楼高的建筑物,有许多方形石柱,又有许多圆形拱门……总使他联想起童话里的古堡,幻想里面囚禁着一个公主,一些英雄。还有地牢、巨斧、铁炼……种种残酷的刑具。当这些刑具出现的时候,殷振扬总是手持利器的那个大坏蛋。至于殷采芹呢,她在“白屋”中扮演的角色是模棱的,他总无法把她想成白屋的主人,倒像是白屋里的囚犯。
那时,乔书培最要好的两个同学,一个绰号叫“小胖”,因为他长得圆圆胖胖的很逗人喜爱。另一个叫“阿松”,长得又黑又壮,是班上的体育健将。他们三个常常结伴在海边玩,拾贝壳、捉迷藏、赛跑、游泳、钓鱼、爬岩石、钻岩洞……海边就有那么多做不完的游戏。一天,当他们在防风林里比赛爬树的时候,忽然,从白屋里传来一阵美妙的钢琴声,琴声悠悠扬扬如水珠奔湍,如海浪敲击岩石,一忽儿细碎如小鸟啁啾,一忽儿又激烈如万马奔腾。乔书培从小对音乐艺术方面,就有种与生俱来的兴趣,他不禁听得发呆了。
“你知道这是谁在弹琴吗?”小胖问。
“是谁?”“是殷采芹的妈妈。”“也就是殷振扬的妈妈?”他问。
“不是。”阿松整个身子都吊在一棵树枝上,两手攀着枝桠,在那儿晃呀晃的。“原来你根本不知道老鹰家里的事,你真笨!”“老鹰是谁?”“老鹰就是殷振扬的爸爸,大家都叫他老鹰,他很凶,也很有钱,我们学校的风雨球场就是老鹰出钱盖的,所以,连校长都怕老鹰,殷振扬才那么神气。”
“老鹰不是殷采芹的爸爸吗?”“当然是啦!”“那么,殷采芹的妈妈为什么不是殷振扬的妈妈?”
“我爸爸说,”小胖傻呵呵的插嘴。“白屋有好多好多个妈妈!”“白屋怎么会有妈妈?白屋是房子哩,傻瓜!”阿松说。他已经八岁了,乡下孩子学龄早晚不一,他显得比小胖成熟多了。“是殷采芹有好多个妈妈。”
“哦?”乔书培睁大眼睛,还是没听懂。但是,欣羡之情,就不自禁的油然而生了。“有好多妈妈,真好啊!”
“才不好呢!”阿松说:“我妈说,殷采芹的妈妈常被殷振扬的妈妈欺侮,因为她是老二。现在,老鹰又有了个老三,也好凶好凶。老三不敢欺侮老大,就天天欺侮老二。所以,我妈说,殷采芹的妈妈是个倒霉鬼,总有一天会给殷家的大老鹰小老鹰吃掉。”“什么叫老大老二老三?”乔书培问,他完全弄不清楚,只模糊的体会到殷采芹有个会弹钢琴的妈妈,这妈妈似乎是这“古堡”里的“囚犯”了。
“你连老大老二老三都不懂?”阿松瞪大了眼睛,大惊小怪、老气横秋的。“我懂。”小胖又接嘴:“我家也有老大老二老三。我是老大,我妹妹是老二,我弟弟是老三。不过,我家的老二最凶。”
“你懂个鬼!”阿松打断了他。“又不是讲小孩子,是讲妈妈!”“妈妈为什么也有大小?”
“当然有大小,”阿松一副“万事通”的样子。“我妈妈就比你妈妈大。”“我懂了。”小胖说:“你妈妈是老大,我妈妈就是老二了。”
阿松从树枝上跳下地来,用手抓了抓脑袋,显然,他也被闹糊涂了。为了掩饰他自己的“困惑”,他转移了大家的目标,大声说:“来!我们来比赛跑,看谁先跑到那棵神仙树下面!输的人请吃冰棒!”神仙树指的是林中那棵老古树,因为它生得张牙舞爪,又巨大如亭,不同于防风林里那些秀气斯文的木麻黄,所以就被称为“神仙树”。于是,孩子们开始争先恐后的奔跑,吆喝着,呼喊着,穿梭于树林之内,谁都忘了再去追究“老大老二老三”的问题。
不过,从这次以后,每当乔书培看到白屋,每当他听到白屋里流泻出来的琴声,他都会为这“古堡”幻想出一个“囚犯”,那就是殷采芹的妈妈了。为了“同情”这个“囚犯”,他对殷采芹的“敌意”(为什么会有敌意,他自己也闹不清楚了。)也消失了很多。而真正和殷采芹做“朋友”,还是开始在那只受伤的小麻雀身上。那时,他们已经升到三年级,乔书培早已是全校闻名的“神童”了。
那天黄昏,乔书培刚和小胖分手,一个人逗留在防风林里面,收集着“松果”(事实上,是木麻黄的果实)。他收集松果,是要做一件“艺术品”。乔云峰刚教过他把鹅卵石漆成不同的颜色,使他初窥到“化腐朽为神奇”的窍门。立即,他举一反三,想用松果、贝壳、珊瑚、石头……来一一试验。他弯着腰,细心的找寻着松果,他要外表生得整齐而硕大的。正在他专心收集的时候,他听到了那个声音,那细嫩、稚气、娇弱的声音:“我捡到一只小麻雀,它不会飞了。”
他站直身子,就看到殷采芹那瘦瘦小小的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她默默的瞅着他,眼神里有着单纯的信赖和崇拜,她双手紧紧的捧着一样东西,那只小麻雀!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她立刻把那正发着抖的小东西郑重的放进他的手心里,肯定而依赖的说:“你会治好它,是不是?”
他觉得有股异样的感觉窜进了他内心中。稚龄的孩子根本不解男女之情。可是,这温柔信赖的声音却鼓动了他的男儿气概和英雄感。女孩子真没用,一只小麻雀都弄得她束手无策!他想着,虽然自己也对掌心里那蠕动的小东西有些不知所措,却硬着头皮不肯表示出来。
“让我看看它怎么了?”他粗声说。
“我看过了,它的翅膀断了!”
翅膀断了?他吓了一跳。小麻雀的翅膀断了,他又能怎样?但是,他依然煞有介事的检查了一番,果然,那小麻雀的一边翅膀折了,显然是顽童们用弹弓射击的结果。他把它放在沙地上,它徒劳的扇动着未折的翅膀,在沙上小步奔走,看来是可怜兮兮的。他观望了一会儿,思索着童军课上教过的“急救”方法。“要上夹板!”他说。“我去找根树枝来!”她很快的说。
于是,他们坐在那软软的沙地上,用树枝和殷采芹系头发的毛线,忙着给那小麻雀包扎、上夹板,忙了个不亦乐乎。整整弄了一个多小时,才算把那翅膀给固定了。小麻雀在他们手心中不住扑动,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殷采芹就像哄婴儿似的,不住口的说:“乖乖,别动呵!乖乖,绑好就不痛了呵!乖乖,好可怜呵!乖乖,不要哭呵!……”
他用一种崭新的感觉,惊讶的体会到一个女孩儿的温存和细致。然后,他忘了他的松果,忘了他的“艺术品”,忘了他的贝壳和珊瑚……当暮色来临的时候,他带回家的,是那只受伤的小麻雀。“我带回去治好它!”于是,他和殷采芹之间,有了一份共有的秘密。秘密的喜悦,秘密的希望,秘密的祝福,和秘密的关怀。整整一星期,他早上一到学校,殷采芹就会远远的跑过来,热心的、悄悄的问一句:“怎么样?”“好些了!”她会满足的跑开,整个小脸庞上,都绽发着光采和快乐。这样,一星期后,他们把小麻雀带回树林,拆掉夹板,两颗小脑袋挤在一块儿,两对眼睛热烈的盯在麻雀身上,两双小手忙不迭的去拨弄那东倒西歪的小身子,两人嘴里,都不停的呼喊着,鼓励着:“飞呀!快飞呀!飞呀!举起翅膀来飞呀!飞呀!飞呀!飞呀!……”小麻雀扇动着翅膀,在沙地上摇摇摆摆的漫步,怀疑的昂起头东张西望……然后,它终于恢复了信心,大自然在呼唤它,白云在呼唤它,广阔的蓝天在呼唤它……它骤然仰首,发出一声尖锐的、喜悦的清啼,就“噗喇喇”一声振翅飞去。他们两个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目送它飞向那白云深处。一刹那间,两双小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两人在树林内跳着,叫着,欢呼着:“它会飞了!它会飞了!它会飞了!”
这是一个开始。从这一天起,乔书培发现殷采芹成了他的影子。孩子们还不知道男女之嫌,也不懂得异性相吸。两人只是天真烂漫的玩在一块儿。殷采芹正在学钢琴,放学后,她还常常留在音乐教室练琴,那练习曲单调而枯燥,常常要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弹奏。乔书培说:
“难听死了!你妈妈弹的比较好听!”
“我也会弹歌曲!”殷采芹说。
“不信!”乔书培昂着下巴。
于是,殷采芹弹了一支“彩霞满天”,她边弹边唱,声音婉转动听。又弹了一支“月色昏昏。涛头滚滚,恍如万马,齐奔腾……”她还不会弹和音,常用单手弹奏。那琴声虽单调,却依然悦耳。乔书培羡慕极了,叹息着说:
“如果我也会弹,就好了!”
“我教你!”殷采芹立即热心的说。“你来试试看!”她拍拍身边的长板凳。乔书培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指按着琴键,“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多米索米……”他跟着她笨拙的练习,手指僵僵的完全不听指挥,“多米索米”变成了“多法索法”。她急了,脸就涨红了,她是最容易脸红的女孩儿。她不住口的说:
“不是这样的,唉唉,不是这样的……”
“是怎么样的嘛?”他不耐烦的叫,有些恼羞成怒。“你根本不会教,你笨死了!”她睃了他一眼,清亮的大眼睛里充盈着歉意,好像这真的都是她的过失一般。“是这样的……”她搬动他的手指,去按在正确的琴键上。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去搬动;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她那小小的手扶在他粗壮的手指上,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她的脑袋也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往下一俯一俯的急得满头大汗,比她自己弹琴费力了一千倍。多米索米,多米索法……唉唉,又错了。
“不学了!”他生气的敲着琴键。“不好玩。”
“我们再来过,”她安慰的说,又去搬动他的手指。“你看,这样按,慢慢来,你不要急,我刚学的时候,没有你一半好,真的!没有你一半好,真的!”
她一再重复“没有你一半好”,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光里是一片坦白与真挚。于是,他又去按那琴键;多米索米,多米索米……直到音乐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嘲弄的大叫声:
“好哇,男生爱女生!”
他跳了起来,回过头去,一眼看到那阴魂不散的殷振扬和他的三个跟班正站在门口。殷振扬双手插腰,其势汹汹的瞪着他,又跳又叫又吼:“乔书培,不要脸,一天到晚跟着我妹妹,你不要脸,男生爱女生,你不要脸!”“我才没有跟她!”他怒吼着。“你才不要脸!”
“你不要脸!”殷振扬叫到他脸上来:“你是大狼狗!”
“你是猫头鹰!”他吼了回去。
“你是黄鼠狼!”“你是臭老鹰!”“你是大鲨鱼!”“你是八脚鱼!”“你是王八蛋!”“你是王九蛋!”“……”这样对叫的结果,又是一次世界大战。和往常许多次的战争一样,乔书培挂了彩,鼻青脸肿,浑身伤痕累累。最后,老师赶来了,两人一起处罚,再打十下手心。殷振扬个子高大,皮肤也粗厚,挨十下手心满不在乎。他却被打得手心通红,好几天握笔都握不牢。那肇祸的殷采芹,只能眼泪汪汪的站在旁边,无助的在裙褶里绞着双手。事后,那女孩会挨呀挨的挨近他,好抱歉好抱歉的,低声下气的,乞谅的,讨好的说:“我妈妈有白花油,擦一点就不痛了,下课以后,我回家去拿给你!”“走开!”他没好气的叫:“都是你!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讨厌!”殷采芹低下头去,前额的一绺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她默默的、一声不响的走开了。他望着她那娇娇怯怯,瘦瘦小小的影子,心里有些儿不忍,看到她肩膀微微抽搐,而那背脊却依然倔强的挺直着,他就更不忍了。于是,他粗声粗气的叫了一句:“过来!”殷采芹蓦然回首,脸庞发亮。
“放学后罚你陪我去捡贝壳,我要捡好多好多,漆成花花绿绿的。”“是!”她清脆的应着,眼底一片喜悦。
于是,那些日子就这样度过。他在海边游荡,她必定跟随在身边。他们共同走过长长的海岸线,共同拾过贝壳,共同捡过松果,共同看过夕阳,共同面对过海边的“彩霞满天”。那海边的黄昏,彩霞常常染红了整个天空,整个海洋,整个沙滩,整个树林。他的童年生活,是由殷采芹的友谊和殷振扬的战争交织而成的。每次和殷振扬打过架,他就会迁怒殷采芹,好几天不理她。事后,他又会融解在她那歉然的温柔里。就这样,吵一阵,打一阵,好一阵……时间,就如飞般的过去了。当然,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和殷振扬打架以外,还有许多记忆是不能磨灭的。其中,包括第一次见到殷采芹的父母,第一次了解人与人间的距离,第一次体会到人类感情的复杂,以及第一次发现殷采芹的美丽……
这所有的“第一次”都发生在同一天。 4
小学毕业了。毕业那天,真是乔书培的大日子,他在这一天中,可以说是出足了风头。早上,是毕业典礼,几乎所有毕业生的家长都到齐了,乔云峰当然也在座。乔书培以模范生的资格,代表全体毕业生领奖,致词。他已经是个少年了。穿着笔挺的制服,眉目轩昂,气度从容,口齿清晰,带着抹稚气的神态,侃侃而谈。乔云峰坐在家长席上,不禁眼眶湿润。毕业典礼结束,家长们彼此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一块儿,谈儿女,谈生意,谈他们共有的小海港。孩子们也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一块儿,谈升学,谈国中,谈他们未结束的童年。只有乔云峰,孤独的站在操场的一隅。到这小镇已经七年,他仍然像只失群的孤雁。乔书培找到了他的父亲,他惊愕的发现,别人的父亲还年轻,他的父亲鬓边已有白发,额上已有皱纹,他那么憔悴,那么落寞。虽然唇边挂着个欣慰的笑容,却掩饰不住那抹寥落与沧桑。他紧偎着父亲,笑着说:
“爸,我带你去看成绩展览室!”
乔云峰把手放在儿子肩上,仔细的看他,也笑着说:
“一定有你的成绩!”
乔书培笑而不答。于是,父子两个走进成绩展览室,这是一间大厅,壁上有书法、图画,桌上有成绩簿、手工艺、劳作等……真是琳琅满目。乔云峰在墙壁上一再看到乔书培的名字,乔书培的画,乔书培的字,乔书培的作文……他呆了。在一种激动的情绪中,去体会、发现、欣赏儿子的才华。他侧过头去看书培,那张稚气未除的脸!他忽然就沉浸在一份突发的喜悦里。感到一种新生,一种取代,一种希望的转移……他宠爱的凝视儿子,父子二人都沉入某种密切的亲情里。就在这时候,有个轻轻的,柔柔的,虽然低微,却很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妈,那就是乔书培!”
乔书培父子同时回过头去。
殷采芹正站在长桌的另一端,对这边热切的凝望着,在她身边,有个身材纤长,眉目如画的女人,带着种说不出的风韵,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乔书培不自禁的怔了怔,听过很多人谈殷采芹的母亲,说她美,说她不平凡,他仍然没料到她还如此年轻,如此漂亮,他想起白屋里的琴声,就悄悄的对父亲说:“那是殷采芹和她妈妈,就是白屋殷家!你知道吗?她很会弹钢琴。”“谁会弹钢琴?殷采芹还是她妈妈?”乔云峰问。
乔书培笑了。“是她妈妈,不过,殷采芹现在也弹得很好了。”
殷采芹母女已经向他们走了过来,采芹只看着书培笑,那笑容还是一贯性的充满了娇柔、依赖,和崇拜。她们停在乔云峰父子面前了。殷采芹的母亲先对乔云峰展开了一个亲切而温和的微笑,柔声说:“乔先生,我们家采芹一天到晚谈乔书培。真恭喜您有这样优秀的一个好儿子!”“那里那里,”乔云峰慌忙说,对这种“客套”,他显然又陌生,又不善处理。“彼此彼此。您的小姐也不错,而且,您那位少爷人高马大,长得真结实,听说,书培在他手上吃了不少亏呢!”乔云峰总记得乔书培被打得遍体麟伤回家的日子。他完全弄不清殷家的情况,只牢记住殷家还有个小霸王。
殷采芹的母亲脸红了。
“对不起,”她讷讷的说:“振扬是野了一点,家里只有那么一个男孩子,难免就宠了些。”她温柔的、歉然的看着书培:“他常常欺侮你,是不是?你不要跟他打架,将来,你会比他有出息。”“噢,”乔云峰一怔,自觉说错了话,就忙于弥补:“我并不是责备您少爷,您别误会。现在时代不同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男孩子,还是粗犷一些的好。何况,孩子们打架,总是两方面都不好,书培这孩子,别扭起来的时候谁都管不了,八成是他去招惹了您的少爷……”
“别这样说,”殷采芹的母亲急忙接口:“对振扬,我比谁都清楚。”她诚恳的叹了口气。“他是被大家宠坏了,他无法无天,仗势欺人……”“妈妈!”殷采芹忽然叫了一声,声音里满含着某种难解的惊惧与恐慌,目光直射向母亲身后。书培情不自禁的跟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满面怒容的中年男人。眼光锐利如鹰,鼻子又高又大,似乎占据了脸孔的一半,浓眉,大嘴,一脸的倨傲,一脸的暴戾,一脸的烦躁和恼怒。“阿秀!”他低沉的喊,声音里充满了压迫的、风暴的气息。“你真好,你真是个贤慧的女人,你真会讨好别人,真懂得谦虚的美德!我的儿子是被宠坏了,是吗?是被谁宠坏了?你能不能说说清楚?”采芹的母亲顿时脸色雪白,她还来不及说什么,殷振扬不知从那儿钻出来了。他大声的,挑拨的,半撒赖,半逞强的喊:“爸!她刚刚还咒我,说我将来没出息呢!”
“没出息?”忽然间,有个胖女人就从人丛里挤了过来,她又胖又大,穿了件红色的软绸衫裤,更显得吨位惊人。她直奔向采芹和她母亲,眼睛恶狠狠的像要吃人一般,直瞪着对方,尖声吼叫起来:“我儿子没出息,你就去生个有出息的呀!你这个装模作样,要死不活的死鬼!你怎么不生个儿子呢!你会管孩子,你念过书,你懂得教育,你的女儿怎么十来岁就会勾引小男生呢……”“美银姐!”采芹的母亲战战兢兢的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泪,带着焦灼,带着无地自容的尴尬与羞怯,她细声的、急促的、讨饶的、乞谅的说:“是我不好,一时说错了,你不要冤采芹,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去讲,这儿大庭广众的,给别人笑话……”“哈!你怕别人笑话,我可不怕别人笑话、我冤了你的采芹,你怎么咒振扬的?如果将来振扬有一丁点儿不顺利,我就找你这个乌鸦嘴算帐……”
“美银姐……”采芹的母亲声音抖索着,脸孔一阵红一阵白。“我说错了,算我说错了……”
“谁是你的美银姐?”胖女人得寸进尺。更凶了。“你错了就完了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就咒着我们母子,你以为你长得漂亮,可以勾引男人啊……”
“住嘴!”采芹的父亲忽然大喝一声,声音像轰雷般震动了整间屋子。这时,他们四周早已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了,有家长,有学生,有教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像看歌仔戏似的。那“老鹰”似乎被气坏了,他大喊着说:“你们吵什么吵?在家里还吵不够?要跑出来给我丢人现眼?滚回去!统统给我滚回去!两个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殷耀祖!”胖女人挺着胸,一个字一个字的叫:“你这个王八蛋!你现在又弄上了个狐狸精,就要反脸不认人了,谁不是好东西?我看你才不是好东西!一天到晚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姓殷的,你如果不把良心拿出来,我也不是好惹的……”“美银!”那“老鹰”气得脸色发绿。“你是找我吵架?还是找阿秀吵架……”“好了,好了,都不要吵了!”忽然间,校长的声音传来了,嘻嘻哈哈的直打哈哈,他穿过人丛,一把就握住“老鹰”的肩膀,又拍又敲又打,笑嘻嘻的嚷:“耀祖兄,你今天是双喜临门,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生气呢!你瞧,一儿一女,都是今天毕业!世界上几个人有你老兄的福气!别生气了,别生气了,我请吃中饭,咱们喝几杯去,好不好?”说着,他又推又攘的把“老鹰”推开,一面回头说:“殷振扬,送你妈妈回家。殷采芹,你还不去准备你跳舞的服装,今晚的同乐晚会,你是女主角呢!”
于是,一场风暴平息了。殷耀祖被校长连推带拉的带走了。胖女人和殷振扬一起走了,临走,那胖女人还恶狠狠的瞪了采芹母女一眼,意犹未尽的说了句:
“我们回家再算帐!”采芹的母亲伫立在那儿,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半晌都动弹不得。人群散开了,大家都走了,采芹用手轻轻的摇了摇母亲,含泪说:“我们也走吧!”书培靠在父亲身边,目送她们母女离去。他想着那栋白屋,那两层楼的白屋,那方形的石柱,那圆形的拱门,那爬满藤蔓的墙壁,每到夏天,都绽开了一墙的小白花。那“巨厦”像个古堡,古堡里有野兽,有巨人,有狮子……还有被幽囚的公主和皇后——那就是殷采芹母女了。
参观成绩展览,竟引起了这么大一阵风波,乔云峰实在始料所未及,而且为之在郁郁不快。他带着儿子走出学校,沿着那校园的围墙下,他们默默的向前走,乔云峰第一次对乔书培郑重的嘱咐:“书培,答应我一件事。”
“是的,爸爸。”“从今以后,离殷家的人远一点!不管是殷振扬,还是殷采芹,最好都不要来往!”
“爸爸!”他有些惊愕,本能的帮采芹辩护起来了。“殷采芹并不坏,老师都常常夸奖她的!”
“我并没说她坏,”乔云峰忧郁的微笑着。“书培,你爸爸是个书呆子,还有些书呆子的观念。那殷家整个家庭太复杂,和他们沾上了,只会惹麻烦,虽然你还小,算我未雨绸缪吧,我不希望你和他们家有来往。行不行?”
乔书培抬头看着父亲,父亲那忧郁的眼神使他内心酸楚,从小,他和父亲相依为命,从没有什么事违背过父亲。何况,他并不觉得和殷家来往有什么好处,父亲的话很对,从上学第一天,他就为了殷采芹的好意,而和殷振扬打架。从此就没有天下太平过。真的沾上他们殷家,确实只会惹麻烦。不和殷家来往,对他也没损失,于是,他点了点头,顺从的说:
“好的,爸爸。”乔云峰笑了,把手按在儿子的肩上,他的笑容里有些凄凉,有些落寞,有些深沉。
“别怪你父亲这么早就干涉你交朋友,我只怕——”父亲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你会步我的后尘。将来,我会告诉你。”
他不敢去追问父亲,他对乔云峰,一直是有敬,有畏,有爱的。反正,他潇洒的耸耸肩,和殷家不来往,对他也没损失!真没损失吗?当晚,他就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一句承诺未免太草率,太没经过思想,太迷糊……而首次感到某种若有所失的情绪。那晚,学校有个盛大的同乐晚会,为了欢送他们这些毕业生,表演的都是在校同学,只有压轴的一场“天鹅湖”芭蕾舞剧,是由殷采芹“领衔”主演的。乔书培知道殷采芹一直在学芭蕾舞,就像知道她一直在学钢琴一样。但是,他却从不知道殷采芹的舞跳得那么好,更不知道她脱掉学校制服,穿上一身白羽纱的衣裳,再经过化妆,会有那么一种慑人心魂的美丽!“美丽”,这两个好普通的字,从念格林童话就看过的字,到这个晚上,才真正让乔书培见到了。
那晚的殷采芹,头发上围着一个花冠,身上穿着定做的露肩的白纱舞衣,裙摆短短的,露出修长的腿。腿上穿着白色紧身长袜,脚上是白色舞鞋,全身都缀满了像星星似的闪光的小亮片,使她整个人都像个发光体。整个人都像颗小星星,她飞跃在舞台上,手臂柔软的摆动,那小小的腰肢,那轻盈的步伐,那飘动的长发,那美妙的转折……。南国的女孩比较早熟,舞衣下已经有个玲珑动人的身段。她舞着、摆着、旋转着……无论什么动作,都美得像诗,柔得像水。
一舞既终,观众如疯如狂,大家拚命鼓掌,乔书培也跟着鼓掌,鼓得手心都痛了。殷采芹又出来谢幕,她谢了一次又一次,有个一年级的小新生跑上去献给她一束红玫瑰花,她捧着花站在那儿,浅笑盈盈,真是人比花娇!乔书培是完全看呆了。同乐晚会结束了,乔书培还在那位子上呆呆的坐了几分钟,然后,他站起身来,不明所以的叹了口气。走出那礼堂的时候,他只觉得内心隐痛。别了,小学!别了,童年!别了,殷采芹!为什么要:“别了,殷采芹!”他不懂。为什么这一别,会使他心痛,他也不懂。只是,当他走进那夜雾深重的校园,看到那满天繁星,回忆着像颗小星星般闪烁在台上的殷采芹,他就觉得早上自己的演讲、模范毕业生……等等,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往校门口走去,刚踏上通校门的那条石板小路,就听到身后有个急促的声音在喊:
“等一下,乔书培!”他站住了,回过头来,就一眼看到殷采芹向他飞奔而来。她已换掉了舞衣,只是脸上的妆还没卸,红红的面颊,红红的嘴唇,那乌黑的大眼睛像支醉死人的歌。他局促的站着,不安,懊恼,烦躁,期待……的各种情绪,把他紧紧的缠裹着。
“什么事?”他粗声问。从眼角,他可以看到她的母亲正远远的站在她后面,怀里抱着她的舞衣,那舞衣仍然在黑夜里闪着光。“你喜不喜欢我跳的舞?”她问,爱娇的微笑着,那笑容像朵盛开的花。他耸耸肩。“很好呵!”他轻描淡写的说。
她仔细的看了他一眼,微笑消失了。
“你不喜欢。”她低声说。叹口气。“男生都不喜欢看跳舞。”她自我解嘲的说,又伸长脖子四面张望。“你爸呢?”
“他没来!”他尽量答话简短,而且气呼呼的。似乎这样就不算对父亲失信。“哦!”她再仔细看他。“你在和谁生气?”
“没有。”“哦。”她咽了一口口水,如释重负。“我妈妈要我帮她向你爸爸道歉,因为早上我们好失礼……”她凝视他,又微笑起来。“我妈说,请你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她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兴奋的、欢乐的低语:“告诉你,我爸爸明天一早就带我哥哥和他妈妈去台南,家里只有我和我妈,你不是一直想参观白屋吗?我们可以玩一个够!我带你去看阁楼里的储藏室,有几百年前的东西,连清朝的衣服都有,我祖先做过清朝的大官,你一定会喜欢那些东西,还有一口镶了珠宝的箱子,还有那些古古的家具,你一定会喜欢!”
他睁大了眼睛,鼓着腮帮子,这“邀请”真是诱惑极了。但是,他才答应过父亲,不和殷家来往!
“喂,你在想什么?”她惊愕的问。
“噢,没什么。”他回过神来。
“明天晚上等你?”她挑着眉毛。“不要晚上,你下午就来好了。”他咬咬牙。“我不去!”他短促的说。
“什么?”她吓了一跳,不相信的看着他。“你不去?”
“不去!”“为什么?”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闪熠着清亮的光芒。“我说过了,我哥哥不在家,不会和你打架的,家里只有我和我妈呀!”“我不去!说了不去就不去!”他恼怒的低吼:“你怎么这么噜苏?”她呆住了,怔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笑容消失了,乌云移过来,遮住了那对发亮的眼睛。她那红滟滟的嘴唇吸动着,却没有吐出任何声音。
他再看了她一眼,发狠的一跺脚,他掉过身子,飞快的就往校门外跑去。他跑得那样急,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力量在拉扯他似的。别了,小学!别了,童年!别了,殷采芹!他心里模糊的念叨着,跑得更快更快更快了。
5
真的就这样和殷采芹断绝来往了吗?真的就这样容易的砍断一段童年的友谊吗?真的就这样简单的把那些海边的彩霞满天,岩洞里的捉迷藏,树林里的捡松果,沙滩上的拾贝壳……统统都忘了吗?一切并不这样单纯。初中,他和殷家兄妹又进入了同一所国民中学。中学采取了男女分班制,他和殷采芹殷振扬都同校而不同班。初中时代的男女生,比小学时腼腆多了,男生和女生几乎完全不交往。稍有接触,必然成为其他同学的笑柄。这样倒帮了乔书培的忙,他是自然而然的和殷家兄妹“不来往”了。
可是,这段时期里的乔书培,已经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他办壁报,参加全省作文比赛,代表学校去和其他学校竞试,他的图画被选中为青年美展第一名……奖状,奖状,奖状……拿不完的奖状。乔书培三个字,成了全校的骄傲,几乎没有一个同学不知道他,没有一个老师不赞美他。他那时热中于学习,近乎贪婪的去吞咽着知识,尤其是文学和艺术方面的。但是,在这忙碌的学习生涯里,他仍然悄悄的、秘密的、本能的注意着殷采芹。
殷采芹一样是学校里的宠儿。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长玉立,眉目分明,皮肤白皙,而体态轻盈。她童年时就具有的那份女性温柔,如今更充分流露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和那些同年龄的女孩子——那些小黄毛丫头——相比,她硬是“与众不同”。而让她在学校里受到重视的,并非她的漂亮,而是她那一手好钢琴。每次同乐晚会,她一定表演弹琴,那琴键在她手指下,就像活的一样,会奔流出如小溪如瀑布如飞泉如长江大河的音浪,使人沉醉,使人叹息,使人不由自主的被卷入那水流里。每当学校开音乐会,乔书培从没有错过她的节目。有时,当她的节目一完,他就会悄悄的离席而去了。他从没有深刻的去分析过自己对她的情绪,只觉得她手底的音浪和她弹奏时的神韵,加起来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美”,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美”!殷振扬在中学也是不寂寞的,也是顶呱呱的大人物,他初二那年又没有顺利的升级,却长得雄赳赳气昂昂,身高一八○,成了学校里的篮球健将,每天活跃在操场上,代表学校,东征西讨。他手下的喽□越聚越多,打架生事,对他如同家常便饭。每打一次架,他就被记上一个大过,每参加一次球赛,他又被记上一个大功,这样功过相抵,他就在学校里“混”下去了。初中的生活,除了念书、拿奖状、参加比赛……这些光荣事迹以外,对乔书培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念的事,唯一在他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的一件事,发生在他初三那年。
那年,他又被学校派为代表,参加全省美术比赛,他画了一张“海港夕照图”,把渔船、落日、海浪、彩霞满天一一收入画中。但,主题却并非夕阳,也非渔船,而在一个老渔夫的“手”上。那老渔夫坐在渔船的船头上面,正埋头修补一面渔网,落日的光芒,斜斜的射在他那骨结粗大,遍是皱纹的“手”上。这幅图是他多年以来,最感骄傲的一幅,更是自己最喜欢的一幅,更是美术老师赞不绝口的一幅。当这幅图选去参加比赛以前,曾经在学校的艺术室里先展览了一星期,当时,美术老师对全校同学肯定的宣布过一句话:
“乔书培这幅画一定会获得比赛第一名。”
如果没有这句话,如果不是那么自信,又那么自许,再加上那么自傲,后来,失败的打击都不至于那么重。这幅画参加比赛的结果,非但没有得第一名,甚至没有入选!画被退回了学校,评审委员批驳了一句话:
“主题意识表现不清!”
美术老师把那幅画交还给乔书培的时候,那么勉强的微笑着,勉强的挤出了几句话:
“乔书培,没有人能轻易的‘评审’艺术的价值,除了我们自己!不要灰心!”那天放学后,他没有回家。拿着那幅画,他走到海边。那正是隆冬的季节,海边没有人,海风强劲而有力,沙子刮在人脸上,都刺刺的生痛。他面对那广阔的海洋,忽然想放声狂歌狂啸狂叫一阵。但,他什么都没做,踯躅在海边,他望着那无边的海洋,第一次认真的评判自我的价值。然后,由于冷,由于孤独,由于心底的那份沉重的刺伤,由于失意……他像童年时代一般,把自己隐藏进了那岩石的隙缝里。坐在他那掩蔽的所在,他从隙缝里望着云天,听着海浪的喧嚣,忽然觉得自己好渺小,好渺小,好渺小……渺小得不如一粒沙,微贱得不如一粒灰尘。就当他在那岩石中品尝着“失败”的时候,他发现有个人影闪进了岩洞,他抬起头来,是殷采芹!她正斜倚在高耸的岩壁上,默默的瞅着他。自从小学毕业以后,他就没有和她一起玩过,在学校里遇到,大家也只是点点头而已。现在,她站在他面前,不说话,不动,静静的瞅着他,大眼睛盈盈如秋水,皎皎如寒星……风钻进了岩缝,鼓起了她的裙子和衣衫,把她的短发吹拂在额前。他迎视着这对目光,也不动,也不说话,只觉得心跳在加速,呼吸在加重,血液的运行在加快。……好久好久,他们只是对视着,谁也不说话。然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寂,他粗声的,微哑的问:
“海边这么冷,你来做什么?”
她的睫毛微微闪了闪,轻声吐出两个字来:
“找你!”“找我?”他的语气鲁莽:“找我做什么?”
她不语,又看了他好一会儿。那对眼睛那样清亮,那样坦率,那样说尽了千言万语……使他蓦然间就瑟缩起来,就恐慌起来,就本能的想逃避,想武装自己……尤其,他正在那么失意的时候,那么情绪低落的时候,那么自觉渺小的时候,那么自卑而懊丧的时候……他粗声粗气的开了口:
“你来嘲笑我的失败?还是来欣赏我的失望?”
她摇头,缓慢而沉重的摇头。然后,她靠近了他,在他对面的沙地上坐了下来,她弓起了膝,用双手圈在脚上,压住那被风卷起的裙摆。她睁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低声说:“你知道的,是不是?”
“知道什么?”他皱起眉头。
“你知道,你一直就知道。”她低叹了一声。眼光纯净如秋水。声音低柔如清风。“你在我心目里,永远是个英雄,永远是个胜利者!”他的心猛跳。十六岁的少年,还是那么混沌,那么懵懂。但是,在这一瞬间,那异样的兴奋就像海浪般冲向了他,使他头昏昏而目涔涔了。他瞪着她,喉咙里干干涩涩的,声音沙哑而模糊:“再说一遍!”他命令的。
她瞅着他,蓦然间双颊绯红。
“不说了!”她含糊的说,掉头去看那阴沉天空,和那暮色苍茫的海面。“天都快黑了,你是不是预备这样在海边坐一夜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问。
“我当然知道。”她继续望着海面。“你一离开学校,我就……跟在你后面。”“你……”他睁大眼睛,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回头对他很快的笑了笑,笑得羞涩,笑得含蓄。笑完了,她又掉头去看海面了。嘴里自言自语着:
“为了一次失败,就跑到海边来发呆,真傻!为了那些不会欣赏你的评审委员,就跑到海边来吹冷风,真傻!得不得第一名,就那么重要吗?真傻……”
他瞪着她。心里的结在打开。喜悦的情绪在胸怀里流荡,自悲自伤的情绪在飘散……鼓着腮帮子,他大声的、粗鲁的打断了她的话:“我傻我的,关你什么事?要你来管我?要你来教训我?要你来跟着我吹冷风……”
他忽然住了嘴,发现她的眼光正对着他闪亮,她唇边漾着笑意。于是,顿时间,他们一起笑了出来,不知所以的笑了出来,欢乐的笑了出来……在这些笑声里,童年的时光就都回来了,他们又成了那对嬉戏在海边的、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相对而笑,好一会儿,笑停了。她抿了抿嘴唇,笑意仍然遍布在眼角眉梢,她柔声问:
“我们恢复友谊了吗?”
他微微一怔,多年前答应父亲的那句诺言,已经淡如海边的微云,被风一吹就散了。他深深的点了点头。
“当然。”他说。“为什么你后来不理我了?”她又问。
他再度一怔。“不知道。”他逃避的说。
“不知道?”她望着他,又笑,又叹气。“你是个又骄傲,又古怪,又喜怒无常的人!”
他在她的浅笑薄嗔下迷失了,眩惑了,撼动了。瞪视着她那嫣红如醉的面颊,和她那盈盈如梦的眸子,他不自禁的目眩神驰,而不知身之所在了。
她在他的注视下惊悸了,瑟缩了,站起身子,她扑了扑衣服上的沙。“我要回去了,天都黑了。再不回家,哥哥又会在爸爸面前胡说八道,我就又要倒霉了。”
他也站起身来,盯着她:
“你哥哥还是欺侮你吗?你妈妈还是那么受气吗?你家那个河马还是那样凶吗?”“河马?”她呆了呆。“那个又大又胖的河马,”他用手比划着:“殷振扬的那个妈妈!”她要笑,用牙齿紧咬住下嘴唇。
“当心,”她忍着笑,说:“给哥哥听到了,又要揍你了!”她往岩洞外面走去。“明天,再讲给你听!”
“明天?”他屏息的。“明天下课以后,我们还在这里见面!”
“一言为定?”她瞅了他一会儿。“我对你失信过没有?”她说:“一言为定!”
他们走出了岩洞。暮色像一层轻烟轻雾,正在海面扩散开来。冬天的海边,就有那么种冷飕飕的,萧飒飒的气氛。但是,他那颗年轻的心,却像一盆烧旺了的炉火,热烘烘而又暖洋洋的。他走到岩壁那儿去拿他的画,当他进岩洞的时候,曾经把那幅画靠在石头上。但是,他呆了呆,他的画不见了。
“你把它藏到哪儿去了?”他问她。
“什么东西?”她不解的。“我的画呀,你别装糊涂!”
她怔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的画不见了?”她问:“你确定是放在这儿的吗?会不会给风吹走了?”“那么重的画框,怎么吹得走!”他说,四处找寻着,岩石前,岩石后,以及附近的海岸和沙滩。她也帮着寻找,连那防风林里都去看过了,那张画连影子都没有。然后,他们并立在海边,面面相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有人知道我们在岩洞里。”她说,声音微微颤抖着。“有人拿走了那幅画!”“拿走就拿走吧!”他摔了摔头,故作轻松的。“大概是小胖,他从小就爱捣蛋!管他呢!反正是幅‘主题意识不清’的画!”他看了她一眼,不安的耸耸肩。“回去吧,不会有什么事的,如果是小胖,他就是想敲诈我!”
“如果不是小胖呢?”她问。
“又怎样呢?”他挑起了眉毛。“有人规定了我们不能在岩洞里谈天吗?”她望着他,笑了。“那么,明天见!”她说。
“明天见。”他目送她穿过防风林,跑向了白屋。目送她的影子被暮色所吞噬,他的心像鼓满风的帆,正驶向一片浩瀚的大海。失踪的画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什么阴影,那种崭新的欢愉和透骨的喜悦把他包围着,使他根本没有空隙来容纳阴影。他哼着歌,轻快的往家中走去,甚至于忘记了比赛落选的事。
他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了。一进家门,他就吓了好一大跳。乔云峰正坐在书桌前面,严肃的、忧郁的、阴沉的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在书桌上面,赫然是他刚刚失踪的那幅画!“哦!”他怔在那儿,困惑的望着那幅画。“爸,你从哪儿拿来的?”“你问我吗?”乔云峰冷冷的说:“我正想问你呢,你在什么地方丢掉了这幅画?”他默然了,呆呆的望着父亲。乔云峰那阴沉的神态,那冷峻的语气,和那严厉的眼光使他震动了,他从没有看过父亲如此生气,如此愤怒。“在……在海边。”他讷讷的说。
“在海边!”乔云峰沉重的低吼:“你既然要做坏事,就不要让人抓住把柄啊?”他的眼光,锐利森冷得像两道寒冰直射向他。“你才多大?你才十几岁?就懂得勾引女孩子了?你答应过我,不和殷家来往,为什么又不守信用?为什么?”
“爸爸!”他挺直了背脊,本能的反抗了。“我没有做坏事!”
“没有做坏事,你和谁在岩洞里?”
“殷采芹。我们只是在那里谈天,除了谈话之外,我们什么事都没做。”他直视着父亲,坦坦然的注视着父亲,头抬得高高的。“爸爸,谈话也是犯罪吗?”
乔云峰凝视着儿子,他重重的呼着气,脸色发青。
“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他咬着牙骂。“你知道是谁把这幅画送来的?是殷振扬和他的爸爸!你知道那只老鹰对我说些什么,叫我管教好我的儿子!说他们殷家不会接受……”他咬紧牙关,咽住了下面的话,狠狠的瞪着乔书培,他的眼睛涨得发红,脸色气得铁青。“书培,你一向懂事,为什么要自取其辱?你父亲虽然只是个小书记,还有一身傲骨,你何必去沾惹那群土霸恶绅?难道你不知道那殷家是惹不起的吗?我老早老早就跟你说过了,沾了他们家,就会惹麻烦,你不懂吗?”乔书培呆呆的望着父亲,从父亲那沉痛的语气里,终于体会到一件事,殷振扬父子,必定带来了一场风暴。而那只会念书,与世无争的父亲,也必定受到了一场侮辱。他深吸口气,垂下了眼睛。“我懂了。”他闷闷的说。
乔云峰默然片刻,瞪视着儿子,他好久都没说话。然后,他忽然把书培拉到身边,用他那枯瘦的手,握紧了书培的手腕。他沉痛的、怜惜的、伤感的、忧郁的说:
“孩子,人世间的事不一定都公平,也不一定都有道理。你不懂,我知道你不懂。你不懂我们和殷家,各有各的自傲,我们有的是傲骨,他们有的是傲气。他们看不起我们,我也看不起他们。这中间的微妙,是你不能体会的,你还太小。我只能告诉你,你如果继续和殷采芹来往,会使我很伤心,也很难堪。书培,在你还没有陷得太深以前,拔出你的腿来吧,那殷家,是一个好大好大的泥淖,一个又脏又臭又污秽的泥淖。这话我本来不愿意讲,你逼得我非讲不可了。”
他紧偎着父亲,眼前看到的,只是父亲鬓边的几根白发,和额上的几条皱纹。他不愿去想殷家是不是泥淖,不愿去分析这中间的矛盾和道理,他只看到父亲的白发和皱纹,只听到父亲那沉痛而伤感的声音。
“我知道了。”他短促的说。“我不会再去招惹他们家了!”
他挣开父亲,往自己的房里冲去。刚冲到房门口,他听到父亲在他身后喊:“书培!”他站住了,回过头来。
乔云峰深深的注视着他,用不疾不徐的语气,轻轻的说了句:“那是张好画!”他怔了怔。凝视着父亲。
“那是张好画!”乔云峰重复了一遍。“难得你能掌握到那个主题;那双夕阳下的手!”
他的心因父亲的赏识和了解而悸动了。
“它没得奖,”他说:“评审委员认为它‘主题意识表现不清’!”父亲点了点头。“你瞧,这就是人生!好在,你的目的是画画,而不是得奖,对吧?”他笑了笑,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房门一阖上,他的笑容也阖上了。他想着殷采芹,今夜,她又会有什么命运?他倒在床上,用一种苦恼的、痛楚的心情去想她。明天,他和她有个约会。明天,在海边有个约会!他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关,明天,他知道,他不会去海边了。
6
明天,不会去海边。但是,明天,注定是个未知数,注定是要出点事的。注定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早上,乔书培去学校的时候,情绪仍然低落,他几乎是忧郁而不安的。昨夜一夜没睡好,他想过许多事情,想过和殷采芹的友谊,想过那些为殷采芹打架的童年,想过小学同学在神仙树上写字来嘲弄他们的往事,想过殷采芹对他的感情……想过在岩洞里恍悟到的欢愉和震撼……而今,一切刚“开始”的似乎就面临到“结束”。正像父亲说的,他们家和殷家之间,有一条无法飞渡的无底深渊,他和采芹,像是伫立在两个山巅的人,只能迎风伫立,遥遥相望,切莫“再近一步”!头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头一次领略感情的苦恼。不过,他叹息着想,反正都会过去的!他面前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好多好多的路要走。殷采芹毕竟只是他生命里的一个点缀,忘掉她吧!“好男儿当如是!”
他到了学校,上了四节课,在中午的休息时间里,小胖匆匆忙忙的找到了他,把他拉到一边说:
“小心,殷振扬已经约了打手,预备放学以后,在你回家的路上修理你!”他愣了一下,自言自语的说:
“又要来这一套吗?”“你最好躲一躲,下课后到我家去吧!反正殷振扬不敢在学校动手,训导主任已经说过了,殷振扬再打一次架就开除!”
“我不躲,”他本能的挺了挺背脊。“要打就打,我也不见得打不过他!”“你一定打不过他!”小胖焦急的说:“你少逞匹夫之勇,他们有一伙人,你才只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
“你不懂,”他望着小胖说:“我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我不能躲殷振扬一辈子!”他忽然深思的靠在墙上,蹙着眉说:“或者我可以和殷振扬谈谈!为什么我和他之间,一定要结仇呢?我跟他讲讲理看,现在不是小时候,大家都大了。”
“唉唉!”小胖急得直跺脚:“你少糊涂,少当书呆子了,你骂了人家妈妈是大河马,又占了人家妹妹的便宜……”
“我占了他妹妹的便宜?”乔书培惊问:“什么话?什么东西叫便宜?”“你没有吗?”小胖愕然的说:“雅丽告诉我,殷采芹昨天给她爸爸用鞭子狠抽了一顿,骂她不害羞,跟你不三不四的,抽得手臂上都是血痕,所以,今天朝会上,她连弹琴都不能弹。”他呆住了,怔了两秒钟,然后,他拔起脚,就往女生教室的方向冲去。小胖一把抓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去看殷采芹!去问问清楚!”“你还要惹麻烦,”小胖抓住他不放,“你麻烦还没惹够是不是?你要闹得全校都知道呵?”
“我不管!”乔书培挣脱了小胖的手,直冲向女生教室那边,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听到殷采芹挨打,他就五内如焚了。只觉得又惊又怒又痛,把所有的理智、思想,连同对父亲的诺言,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一口气跑到了殷采芹的教室外面。通常,男生找女生,总是有些偷偷摸摸,像小胖和雅丽的来往,就是相当秘密而鲜为人知的。他却跑到那教室门口,当门一站,对着里面直视过去。在全体女生的愕然中,他看到了殷采芹,她正坐在那儿对他发愣。他微微扬了扬头,殷采芹就乖乖的站起身子,走出来了。“你干嘛?”她悄悄的问:“有话放学之后再说,岩洞那儿不能去了,我在神仙树下面等你。”
“你挨了打吗?”他率直的问。
她震动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同学们都在对他们行注目礼了。他惊觉过来,就领先向校园后面的一片密树浓荫里走去,她默默的跟在他身边,到了树林里,他回过头来瞅着她。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路程里,他完成了一段心路历程,由一个懵懂迷茫的少年时期,走入了一个敢做敢当的青年时期。
“你挨了打?”他再问,重重的呼着气。“是不是?你爸爸用鞭子抽了你,是不是?”
她咬咬嘴唇,慌忙摇摇头。
“没……没有。”她支吾着说。“只……只是骂了我一顿。”
他一把拉起她的手臂来,捋起她的袖子,立即,他看到她整只手臂上都是鞭痕,一条一条青紫的痕迹,瘀血的、肿胀的浮现着。她急忙夺下手来,用袖子盖住了伤痕,急切的、不安的解释:“不是为了你!”“是吗?”他打鼻子里问,又惊又怒,而且内心绞痛。“放学后,我去看你爸爸!我要问一问,我和你谈谈天,有什么地方错了?为什么要打你?”
“你疯了?”她惊呼着。“我爸会把你撵出大门!而且,我不是为你挨打,你不要误会,是……为了我妈,我爸要气我妈,他打我,是为了要我妈心痛。与你……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千万别来搅这淌混水,这是我们的家庭纠纷……将来……将来我再解释给你听!”
他瞪着她。“你发誓不是为了我?”
“不是!”她拚命的摇着头。“决不是!”
他沉吟了一会儿,仔细的审视她。
“你知不知道,你爸昨天去看过我爸爸?”
她大惊失色,嘴唇变白了,眼底里盛满了恐慌。
“怎样?”她问。“我被禁止和你来往。”他说。“不止是你爸爸禁止,我爸爸也禁止。”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嘴唇更白了。“你预备怎么样?”她再问。
“今天来上学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告诉你,我们到此为止。”他凝视着她,她那白皙的面颊光滑得像缎子,眼珠深黑,迷蒙,浮着薄薄的雾气。“但是,现在,我改变了主意。”
“哦?”“知不知道海鸟怎么叫?”他忽然问。
她困惑的摇摇头。“海鸟叫得吱吱叽叽的,听起来像两句话:‘寄寄寄,去去去!’一点也不好听!”他说。
她仍然困惑的望着他,完全不了解他的意思。
“以后,每天晚上,你如果听到海鸟叫,那就是我在防风林里了。”他继续说。她的眼睛闪亮。唇边浮起了笑意。她深深的点了点头。
“你不怕你爸爸知道?”她悄声问。“他会不会……打你?”
“我爸和你爸不同,他不是野蛮民族!”他说,不安的耸了耸肩。“他不会打我,永远不会。可是……”他坦白的说:“我怕他知道,很怕。”她凝视他。“而你还是要……‘寄寄寄,去去去’?”
他笑了。那笑容一闪而逝。他又深思的蹙起了眉头,沉吟的说:“最近,我很糊涂,我越来越不了解人与人间的关系,越来越不懂是非善恶的区分,我觉得我们接受的教育和我们实际的生活是两回事。我爸常对我说,成长本身就要付出代价,就像昆虫要费力的去脱壳一样。我有预感,我的代价或者会付得比别人大……”他的议论只发了一半,上课钟响了。他们两个匆匆分开,各奔各的教室,临行,她又急急的交代了一句:
“如果临时有事找我,可以写条子叫雅丽传给我!”
“好的!”他回到教室,照常上课,心里仍然乱糟糟的,但是,却比昨夜的辗转难眠和茫然若失要好多了。他知道自己做了个决定,这决定不知是对是错,能确定的,是违背了大人们的戒条——而大人,就一定对吗?他摔摔头:“我并不要做坏事,”他想。“我只要自由,自由的交朋友,自由的成长,自由的脱壳。”可是,他忽略了这“自由”还有的另一项阻力。当天放学后,他就在学校附近的一块空地上,被殷振扬和七八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了。事实上,自从小学以后,他就没有和殷振扬打过架。当小胖警告他殷振扬要找他打架的时候,他也没有很重视这件事,在他的心目中,打架还是孩子们那一套,扭成一团,打几个滚,完全不登大雅之堂。他根本不明白殷振扬这么大了,十七、八岁的人(他因一再留级,年龄比乔书培他们都大)怎么还会动不动就打架?因此,当他被围困的时候,他也一点都不紧张,只是举起手来,对殷振扬说:
“慢点!有话好好说,我们又不是还在读小学,我先声明,我可不和你打架!”“打架?”殷振扬大吼:“谁要和你打架!我是要揍你!我不是要和你打架!”说完,他一拳就击中了乔书培的肚子,乔书培只觉得一阵剧痛,五脏六腑似乎都裂开了。他再也按捺不住,就对殷振扬一头撞去,殷振扬毫无防备下,被撞了个正着,他“哇呀”一声大叫,嚷着说:“好呀!他还真打呀!大伙儿上!”
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的人都围了过来,有几个人从乔书培身后一把抱住了他,反剪了他的双手,殷振扬就左一拳,右一拳,对着他的下巴、小腹、胸口……挥舞过来,乔书培挣扎着,那些大汉却把他箍得像铁桶似的,使他完全动弹不得,殷振扬每打一拳,就问一句:
“还敢骂我妈妈是河马吗?”
“还敢追求我妹妹吗?”
“还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还敢转我们殷家的念头吗?”
“……”乔书培这时才知道,这再也不是童年的打架了,这是一种“暴行”,一种致命的残杀!他的五脏六腑全在撕裂,浑身骨节都在散开,下巴的骨头似乎都裂了,嘴里咸咸的全是血……他痛得已经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他开始疯狂的、不受控制的张嘴怒骂:“你妈是河马,河马!河马!河马!河马!河马……”他一口气叫出几百个“河马”,直到殷振扬一拳打中他的鼻子,血直流下来,滴在衣服上,他脑中轰然乱响,心想,今天这条命是八成完了。他痛得再也叫不出声音,再也骂不成句子……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声女性的尖叫声,带着哭音的尖叫声:“哥哥!你还不住手!我已经报了警察!警察来抓你们了!”
他睁开眼睛,勉强集中自己要涣散的思想和意识,于是,他看到殷采芹扑了过来,和身扑在殷振扬身上,死命用胳膊抱住了殷振扬的手臂,殷振扬大吼着:
“你疯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婊子!走开!”他一把把殷采芹推翻到地上。采芹跌倒了,但她爬起来,又和身扑向她哥哥,乔书培心中大急,采芹,你在送死!果然,“拍”地一声,殷振扬给了采芹重重的一耳光,采芹又跌倒了。但是她再爬了起来,第三度扑了上去……
忽然间,警笛狂鸣,人声杂沓,那些抓住乔书培的大汉猛然松手,大家哄然一声,四散奔逃。乔书培对前面栽了过去,终于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父亲正用一种沉痛而忧郁的眼神,默默的望着他。他周围全是人,放眼看去,有小胖,有阿松,有雅丽,还有几个其他要好的同学。他试着摸索自己,才发现下巴上、面颊上,全都绑上了绷带。他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张开嘴,用舌头舔舔嘴唇,他整个嘴唇都破了肿了。他望着雅丽,费力的,模糊不清的,喃喃的说:
“雅……丽,采芹她……她……”
“她给她爸爸捉回去了。”雅丽立即说。
他摇了摇头,心里又恐惧又担忧,他们父子会杀了她!他想起她手臂上的血痕,想起殷振扬对她挥去的一耳光,他瞪着雅丽,欲言又止。乔云峰注视着儿子,他叹了口长气。
“放心,书培,”他沉声说:“老虎也不吃自己的孩子。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自己吧!我已经在警察局报了案,他们会治殷振扬的罪。”他望着父亲,心里有几百种矛盾的情绪。如果殷振扬因此坐牢,他们和殷家的仇,也就再也解不开了。他无法说任何话,也无法表示任何意见,只是疲倦的闭上了眼睛。同学们看他倦了,也都纷纷告辞了。当同学都走了,乔云峰才坐在儿子身边,用手紧紧的握住了乔书培的手。
“下学期,我们搬到台中或高雄去。”乔云峰说。
乔书培一震,立即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父亲好忧郁好忧郁的眼光,好沉重好沉重的神情。他挣扎着说:
“爸……”“不要说话!”乔云峰忧愁的命令着。“我本来想,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快十年了,我几乎爱上了这个小城。但是,唉!”他叹了口长气。“十年前,我为你母亲而隐蔽了自己,十年后,似乎又该为了你,放弃这小城!”
他在枕上摇头,拚命的摇头,困难的说:
“不要,爸爸。不要!”
“不要?”乔云峰问。“不要!”“你要留在这小城里?为了我?还是为了殷采芹?”
他苦恼的把头转向一边。
“为了这小城,”他呻吟着,口齿不清的说:“我也爱它,它像是我的家乡,我是在这儿长大的,不能让殷家把我们从这儿赶走。”乔云峰皱了皱眉。“由衷之言吗?”他沉吟的问。“我很怀疑。我不信任你,书培。你留在这儿,恐怕还是为了殷采芹。不过,你说动了我,好吧,让我仔细的考虑考虑这件事。”
乔书培在床上整整躺了一星期,在这一星期里,父亲绝口不提殷家,也不提迁居到其他城市的事。乔书培也不敢多问,一星期后,他重新回到学校里。
到了学校,他才知道殷振扬被开除了。而殷采芹呢?自从打架出事那天之后,她就没有到学校来上过课。这使乔书培大大不安,大大震惊了。雅丽找到了他,递给了他一封信,安慰的说了句:“看了,你就懂了。”他打开信封,抽出信笺,那封信简短而扼要,显然写得很仓促。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充满了怆恻与无奈:
“书培:
我被遣送到苏澳姨妈家里去了,我转学到那儿一家教会中学,我会过得很好,你放心。哥哥再也不会找你麻烦了,你爸爸撤销了伤害告诉,条件是保障你以后的安全和送走我,我想,与其你转学不如我转学,所以,我走了。日子长得很,是不是?书培,我们都还好小好小,小得没有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但是,有一天我们也会长大,是不是?
我会在苏澳写信给你,寄到雅丽家转交,你呢?你不能写信给我,教会学校很严,我又受到特别监视。不过,这儿也有海滩,也有渔港,我会天天在海边去听海鸟的叫声:‘寄寄寄,去去去!’我要练习把那声音听熟。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到白屋的。我回来的时候,希望那海鸟会在我窗子底下叫。会吗?书培?
临行不能看你,只能草草写两个字,珍重!书培!珍重!
采芹”
他握紧了信笺,一语不发。
当天黄昏,他又漫步在沙滩上,望着那大海,望着那飞翔的海鸟。他倾听着海鸟的鸣叫声“寄寄寄,去去去!”他走入防风林,一步一步的,直到他看见了白屋。
靠在一棵树上,他看着白屋,那二层楼的第三个窗子,是殷采芹的房间。他望着那垂着窗纱、寂无人影的窗子,那是殷采芹的房间!总有一天,她会回来,那窗子将有灯有光有人影……那时候,他得学会海鸟的叫声。
他奔回到沙滩上,海浪起伏着,海风呼啸着,海鸟飞翔着……他望着那海鸟,一只又一只,张着那白色的翅膀,有韵律的、美妙的掠水而过,依稀彷佛,白色的海鸟变成了个小女孩儿,穿着一身银白色的羽纱衣裳,轻盈,柔软的旋转、摆动,舞在那大礼堂的舞台上。
他爬上了一块岩石,仰首向天,他骤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他心中在呐喊着;长大!长大!长大!从没有一个时刻,他那样渴望长大!是的,日子总会过去,他总会长大。但是,他却再也没料到,和殷采芹这一别,却足足有三年之久,再见面时,他真的是个大人了。已经考上大学了。而整个世界,都早已是另一番面貌! 7
高中三年,是乔书培最顺利,最没有风波,没有争斗的三年。他进了小城中最好的一所高中,一直保持名列前茅而品学兼优。高中是男女分校的,他仍然和小胖同一个学校。雅丽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升学,小城中的风俗,女孩子能够念完初中,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她留在父母的杂货店里帮忙,仍然和小胖来往着。乔书培就依赖他们的来往,偶尔得到几封殷采芹的信。每次收到信,他总会兴奋得好几天不能平静。他经常把信带到海边,坐在那岩石上,一遍一遍的重读那些信。当他读信的时候,海浪就在他脚下呼啸着,海鸟就在他头顶飞翔着,海风就在他身边穿梭着,彩霞就在天边翻涌着。他把信捧在胸前,一如采芹正和他共享着这海浪,这岩石,这海风,和这彩霞满天。
别后的第一年,殷采芹的信很多,谈她的学校,谈校中的老修女,谈她那边的渔民和海港,谈放假后回家的时光。可是,放假了,她根本没有回来,只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告诉他:
“……爸爸要我放假后仍然留在苏澳,我要从姨妈家搬到学校里去住。以后,写信不会这么方便了,我恐怕无法再常常给你写信,修女管理我们就像军官管理士兵似的……”
从此,她的信少了,到第二年,殷家就出事了。她寄来了最后一封信,上面潦草的写着:
“……书培,你知道我爸爸的大理石工厂倒掉了吗?而且,他被牵涉进伪造文书和违反票据法里,听说要判刑,全家愁云惨雾,哥哥已经到台北去另谋发展了。我那第三个姨娘居然席卷白屋里的细软,和一个工人私奔了。我母亲已经迁来苏澳姨妈家,正商量办法营救爸爸。我可能会辍学,这儿的学费太贵,我不再是富贵之家的小姐了。以后写信,诸多不便,请你原谅我忽然家逢不幸,心乱如麻……我只怕,以后除非梦里,才会听到海鸟的啁啾了。”
这是她写来的最后一封信。那年,乔书培正念高二。而小城中,也正盛传着殷家的“剧变”。事实上,殷家的事闹得很大,决非殷采芹信里那三言两语所能包括的。据说,殷耀祖涉嫌利用渔船走私,并且是个庞大的走私集团的负责人,他被逮捕而且送去法院调查,殷振扬和他那河马母亲全赶去营救。就在白屋的真空状态中,那出身烟花的三姨娘,眼看殷家一败涂地,就和大理石工厂中的工头,席卷了所有白屋里值钱的物品跑掉了。当时,留守在白屋里的只有采芹的母亲,三姨娘跑掉,二姨娘遭殃,河马跑回小城,把采芹的母亲骂得半死,于是,白屋再也不能住了,那可怜的女人只得投奔到苏澳去依靠那儿的亲戚……
这所有的事,都是小胖阿松他们陆续告诉乔书培的,小城中没有秘密,殷家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几乎人尽皆知。殷耀祖被捕后就没放回来,白屋的繁华在一刹那间就成过去。乔书培曾经亲眼看到那河马把白屋中最后的一些家具运走,其中包括紫檀木的雕花桌椅、镶珠宝的大檀木箱子,成套的雕花屏风,各式各样的矮桌矮凳……以及那乌黑油亮的大钢琴……再也听不到白屋里的琴声了,再也听不到那小女孩儿用轻柔的声音低唱:“彩霞满天,渔帆点点,海鸟飞翔,海浪腾喧……”的曲调了。那楼上的第三个窗子,再也不会亮起灯光了。乔书培已练得一级棒的海鸟叫,连一次应用的机会都没有了。在白屋的家具搬空以后,房子的门窗都被封死,没多久,就挂出了“吉屋出售”的牌子。又没多久,“吉屋出售”的牌子拿走了,换上法院的“查封”的条子……于是,乔书培知道,老鹰已经定罪,财产一律充公。往日殷家的富贵繁华,就像海面的海市蜃楼,转瞬间就烟消云散。
在殷家“败落”的这段过程里,乔书培说不出自己内心的感触,也没有人可以和他谈一点儿知心话。小胖他们只是幸灾乐祸,因为当初都受过殷振扬的欺侮。雅丽逐渐变成个平凡的小女人,一心想嫁给小胖,当贤妻良母,她对乔书培和殷采芹那段故事,已不再感兴趣,何况,也没有“情书”再让她转达了。于是,乔书培完全失去了殷采芹的消息,无从打听,也无从过问。那段日子,他相当消沉,回了家,也变得落落寡欢。他越来越喜欢沉思,越来越喜欢孤独了。于是,有一晚,乔云峰在他书桌边坐下来,静静的开了口:
“我从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你母亲的故事。”
他抬起头来,看着父亲。有一份本能的好奇与关怀,这是他从小就有的“结”,只是从来不敢问。
“你母亲出身豪富,是个世家之女,祖父是翰林。她很美,很美……你想像不出来的美。”父亲深思的说,脸上却淡淡的,毫无表情,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和她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两人一见钟情,爱得天翻地覆。当时,我正半工半读,因为我只身来台,无亲无故,生活过得非常清苦。我们的爱情受到了阻力,她父亲并不是不讲理,而是很实事求是。他承认我有才华,有抱负,却叫我‘拿出实际的成绩来,才可以谈婚嫁’。你母亲……她那么爱我,她在我一点成绩也没有的时候,就和我私奔了。”父亲停止了叙述,在那一刹那间,乔书培注意到,父亲脸上闪过了某种温柔,某种深刻的温柔。他望着桌上的台灯,若有所思的用手指拂弄着灯罩上的穗子。
“我和你母亲公证结婚,然后就开始了一段漫长而艰苦的生活。当我们结婚前,你母亲对我说过:你是神,我跟你,你是鬼,我跟你,你是富翁,我跟你,你是乞丐,我也跟你!今生今世,如果你敢把我从你身边赶开,我立刻就跳楼!死了之后,变成鬼,我还是要跟着你!”乔云峰住了口,把眼光从台灯上收回来,落在乔书培的脸上,他深沉的,含蓄的,郑重的说:“书培,永远不要相信女人的誓言,永远不要相信女人的爱情,世界上所有的海誓山盟,到最后都成虚幻!”
乔书培默默的瞅着父亲,过了很久,才低声问:
“后来呢?”“婚后,我们过得很苦,我一向不太适合于大都市的恶性竞争,我与世无争而又生性淡泊,这种个性,是二十世纪的废物。我的工作总是碰壁,生活的压力使你母亲面临整个的幻灭,你出世以后,生活更苦了。我再也不是你母亲心目里的英雄了,她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她看不惯我的日坐书城,她嘲笑我的自命清高,往日,她所欣赏我的地方,成为日后她所轻视我的地方。书培,记得你以前参加图画比赛落选的事吗?”“记得。”“你母亲,她要的是‘奖’,而不是‘画’。我呢?偏偏是‘画’,而不是‘奖’。”乔云峰自嘲的微笑起来,那微笑显得又寥落,又失意,又苍凉,又忧郁。“后来呢?”乔书培再问。
“后来,”父亲忽然振作了一下,提高了声音:“她遇到了一个奖!”“一个奖?”“是的。她遇到另外一个男人!一个二十世纪的男人,积极、奋斗、有前途、有事业……有一切我所没有的优点,一个像她父亲一类的男人。于是,她离开了我们。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成过去,她毅然决然的离开了我们。”
乔书培不说话,只是默默的瞅着父亲,好久好久,他们父子二人,相对凝视,彼此在彼此的眼底,去阅读着对方的思想。然后,乔书培低问: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乔云峰说,深沉而诚挚的望着书培,语重心长的说:“忘掉殷采芹吧!”
他震动了一下,不说话。
“答应我,书培,”乔云峰继续说:“永远不要为情所困,永远不要为情所苦。尤其,决不要为一个女人,付出你全部的感情,那会使你整个精神生活,面临破产。”
他凝视父亲。“你破产过吗?”“是的。幸亏我有你,从你身上,我又一点一滴的积蓄起来,现在你是我的全部财产了。你——会不会再让我破产一次呢?”他深深的瞅着儿子。
乔书培感动而震撼了。他望着父亲,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爸爸!”于是,他们父子之间,再也不谈这件事。而乔书培呢,他开始“努力”的去“遗忘”殷采芹,反正,她不再来信了。反正,她目前的行踪何处,他都不知道。反正,他的功课已经越来越忙了。反正,他和殷采芹,原也没有进入到什么“情况”,反正,他马上就要联考,功课已经压得透不过气来。
这样,直到他高中毕业,直到他已考完联考。直到放了榜,他考上师大艺术系。就在他和父亲准备着他的行装,就在他要去台北就读的那最后一个假期,殷采芹不声不响的回来了。
那天黄昏,他一点心理的准备都没有,整天,他都幻想着台北的大学生活。白天,他办了许多事。黄昏时,雅丽忽然来找他,把他拖出家门,她神神秘秘的递给他一张纸条,他还以为是小胖托他办什么事。小胖没有考上大学,即将入伍受军训。他毫不在意的打开纸条,那熟稔的、娟秀的字迹就一下子跳进了他的眼帘:“晚上八点钟,我在岩洞前面等你。”
他惊跳起来,一把抓住了雅丽。
“她回来了?”他傻傻的问。
“当然哪!否则谁写给你的条子?”雅丽笑着说。
“她住在什么地方?白屋吗?”
“白屋还能住吗?你越来越傻了!她……暂时住在我家。”
“暂时?她一个人回来的吗?她妈妈呢?”
“啊呀,你把问题留下来去问她吧!”雅丽急着要走。
他又一把抓住了雅丽。
“等一等,为什么要到晚上?我现在就去看她!”
雅丽按住了他。“你还是听她的安排吧!急什么呢?三年都这么过去了,三小时还等不了吗?”等不了吗?三小时都等不了吗?那确是世界上最难捱的三小时!他根本一分钟都没有迟延,握着纸条,他就径直来到海边,坐在那熟悉的岩石上,那岩洞就在身后,他坐在那儿,用手托着下巴。整整三小时,他像根老树,像块化石,像那岩石的一部份,他动也不动,只是坐在那儿,看太阳沉落,看彩霞满天,看暮色来临,看海鸟飞翔……看夜色不知不觉的降临,看月亮不知不觉的升起,看海面不知不觉的洒下了点点星光……忽然,像受到什么神秘力量的牵引,他蓦的转过头去,于是,他看到了她!她站在海边,无声无息的站在海边,正默默的对他这儿注视着。她穿了件白色碎花的软纱衬衫,同质料的大裙子,披着一头如云长发,伫立在那月光下的沙滩上。海风卷起了她的衣衫,舞动了她的长发,她身长玉立,衣袂翩然。如诗,如画,如梦,如烟,如雾,如仙,如幻……如海面幻化的仙灵,如月光织成的幻影……他慢慢的站起了身子,傻傻的对她凝望。她也一动不动,只是站在那儿,遥望着他。他们就这样对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走下了岩石,一步一步的,他往她那儿缓慢的移过去,移过去,当他走近了她,他们之间,只剩下一步路的距离,他站住了。月光清晰的照射在她脸上,三年!三年的时间,把一个少女变成了仙子,把美丽已化为神奇!她双眉入鬓,双目如星,那流动的眼波,那长而微卷的睫毛,那粉红色的双颊,那小小的、颤动的嘴唇……他看着,看着,看着,不信任的看着,从她的头发,看到她的脚尖。她也同样在看他,那盈盈如秋水的眸子闪烁着幽柔的清光。然后,不知怎的,她一下子就投进了他的怀中,他紧拥着她,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他的嘴唇就紧贴在她那柔软、细腻、而湿润的嘴唇上了。
虽然,他们从小娃娃的时代就已经认识,虽然,他们已经共同在海边度过不知道多少黄昏,虽然,他们也为了彼此而付出了代价,虽然,他们也因相知相许而引起过轩然大波……但是,他们却直到如今,才为彼此献上了自己的初吻。
那是怎样晕眩的一刻呵!天地似乎在这一刹那间才混沌初开,生命之火似乎在这一刹那间才熊熊燃烧,大海狂涛似乎在这一刹那间才翻滚汹涌,心灵与心灵似乎在这一刹那间才撞击出火花……他呼吸炙热,心脏狂跳,周身的血液,像海浪般在喧嚣奔腾。终于,他抬起头来,用双手紧捧着她的面颊,他贪婪的、逡巡的注视着她,昏乱的低叹着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子!怎么可以!”
她在他的埋怨下微微悸动。
“怎么样?什么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这样子美!怎么可以这样子迷人呵!”他低喊着。“你怎么可以三年没有踪迹,然后忽然从海底升起来一样站在我面前!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子把我捉住!让我浑身像火似的燃烧起来!”
她闭了一下眼睛,那两排睫毛密密的垂着,微微的颤动着,有水珠逐渐的浸湿了那睫毛,于是,他飞快的把嘴唇压在那睫毛上,吮去了那两滴露珠。然后,他把她的头紧拥在胸前,用他那男性的、有力的胳膊,把她紧紧缠住。他的嘴唇埋在她鬓边的黑发里。“不许哭,绝对不许哭!”他说。
“是。”她低应着,像个听话的孩子。
他们又紧贴了一会儿,然后,她抬起头来,他们再度彼此打量,彼此注视。“你长得好高好壮了!”她低语。“我喜欢你的头发,以前,我不知道你有这么浓密的头发!”
“毕业以后才留的。”他说。用手捞起她那随风飘飞的长发。“你呢?这头发好像留了好多年了。”
“两年。”她说。“两年?”他扬了扬眉毛。“修女许你留头发吗?”
“修女?”她怔了怔。“我早就不住在苏澳了。”
“哦。”他被拉回到现实,用手挽住了她的腰,他紧搂着她,肩并着肩,他们沿着海岸,向岩石那儿走去。“快告诉我,”他说:“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你住在什么地方?你妈妈呢?还有——你没有考大学吗?我找遍了放榜名单,都没有找到你的名字。”“你有多少问题?”她问。
“几百个。”他们走到岩石下面,在一块平坦的石块上坐了下来。她依偎着他,用手抚摸他的手,爱怜的,温柔的抚摸着他手背上的筋络,喃喃的说:“师大艺术系!我早知道的!你生来就是个艺术家!在你给鹅卵石、松果、贝壳漆油漆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艺术家!”她拿起他的手来,用自己发热的面颊,紧依在那手背上。“我喜欢你的手!”“你喜欢我的头发,你喜欢我的手,”他失笑的说,“不喜欢我的人吗?”她抬起眼睛来,热烈的,宠爱的,崇拜的看他。天哪!他重重吸气,这醉死人的眼光!
“我喜欢你的头发,因为它是你的一部份,我喜欢你的手,因为它是你的一部份,我喜欢你的……”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
天哪!这醉死人的语气!这醉死人的温柔!他重新拥抱住了她;天哪!这醉死人的、女性的胴体!他放开她,坐远了一点,对着那潮湿的,新鲜的,带着海洋气息的空气,深深的呼吸。“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他说:“你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这三年!”她叹口气。“我不说,你也该知道,爸爸在牢里,哥哥失踪了。”“失踪了?”“反正,不知道跑到那儿去了。我跟着妈妈,过着小家小户的日子,倒也平平静静的。当然,一切不能和在白屋里的生活来比了,不过,总算还过得去。”她忽然住了口,痴痴的望着他。“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最起码,今天晚上不要谈。”她把身子挪近了他,呆望着他。“你爸爸好不好?”
“很好。”“一定更反对我了?”她说。
他微微一凛,心头有阵乌云飘过。她立即摇摇头,脸上涌出一个好动人好动人的笑容。“不,不,我们也不谈这个。”她说。笑容在她唇边漾动。“你听过海鸟唱歌没有?”“海鸟会唱歌吗?”他惊愕的问。
“会的。我后来天天在港口听海鸟叫,原来它们也会唱歌,歌词很简单,老是重复着同样几句话。”
“那几句话?”“寄寄寄,去去去,寄也不能寄,去也不能去!”她用海鸟似的啼声,轻轻的说着。月光下,她的面颊上浮着淡淡的哀愁。他瞪着她,一瞬也不瞬的瞪着她,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了。他立即体会到她那份狂热而无奈的深情,领略了这几年来她那份“欲寄无从寄”的惨切。于是,他骤然又把她拥进了怀里,带着贪婪的甜蜜,疯狂的甜蜜去吻她。她一心一意的反应着他,身子软绵绵的贴在他胸怀里,软绵绵的像一池温水,缓缓的淹没他,淹没他,淹没他。淹没他的理智,淹没他的思想,淹没他的意识……他喘息的把嘴唇移向她耳边,喘息的低语:“赶快离开我!”“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
她更紧的贴住他,她的呼吸热热的吹在他脸上。她的面颊烧得像火,嘴唇也像火。她用嘴唇贴住他的脸,他的耳垂,他的颈项,她低低的说:“我不在乎。如果你要,我不在乎。”
他的手摸索到她胸前,那儿有一排小小的扣子,他解开了一个,再解开了一个,他的手指探进去,那细嫩的肌肤,温软如棉,他头中昏昏的,乱糟糟的,他喘息的说:“你该在乎,你该在乎,你该在乎……”
“为什么?”她说:“从六岁,我就知道我是你的!”
他的手更深的探进去。然后,他听到附近有一只海鸟在叫,不停的在叫,尖锐的在叫:
“住住住!住住住!住住住!”
他跳起来,把她一把推开。他一直走到海水边上,脱下鞋子,他走入那凉凉的海水中,海水淹过他的脚背,浸湿了他的裤管。他摔摔头,迎着那迎面而来的海风,他静静的伫立着。她悄悄的走了过来,也踩进水中,她踏着海浪,走到他的身后,用胳膊环绕过来,从后面抱住了他,她把面颊静悄悄的贴在他的背脊上。他抚摸着她的手指,那环绕在自己腰上的手指,他轻声的,温柔的,郑重的说:“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我要你披上白纱,做我的新娘。现在,我们面前还有好多阻力,好多问题,等着我们一个一个的去冲破。”她在他身后轻声叹息,低语着说:
“我以为——月光是我的婚纱,青天是我的证人。”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楚。
“没什么。”她慌忙说。“我在听海鸟唱歌。”
他回过身子来,紧紧挽住她。
“采芹,让我们有个周密的计划,有个长远的计划,我……”他凝视她:“爱你。”
她屏住呼吸。“十三年来,这是你第一次说这句话。”她说。
“是吗?”他问。“可惜我没有办法留住这声音。”她又叹口气。
“你不用留住,以后我每天在你耳边说。”他拉住她的手。“来,让我们做一个完整的计划,你先告诉我,你以后预备再念书?还是……”她用手蒙住他的嘴,对他娇媚的微笑着。
“明天,”她说。“明天再去计划。今晚我太兴奋,太快活了,我没有多余的心去计划未来。让我先醉一醉,明天我们反正还要见面,明天再去计划。”
他笑了,紧拥着她,他们漫步在海滩上,月光下,两人足迹清晰的排列着,沿着海岸线绵延着,似乎一直绵延到世界的尽头。
8
这一夜,乔书培是休想睡觉了。
整夜,他想着她。她的笑,她的温柔,她的甜蜜,她的细腻,她的美丽,她的一切的一切!他想着她。奇怪,从小在一块儿捡贝壳,拾松果,养小鸟……他从没有觉得她有多了不起过。自幼,她常像个小影子似的跟着他,他总是嫌她烦,总是嫌她给他惹事,几时曾经珍惜过她!他对她永远那样凶巴巴的、命令的、烦躁的……她也永远逆来顺受。噢,童年,童年的他是多么鲁莽,多么粗枝大叶,多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啊!他在床上辗转翻腾,叹着气。好在,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机会弥补。但是,台北,大学,他又要和她分开了。进大学的喜悦,和与她分开的离愁似乎不成比例。噢,再也不要分开!再也不要分开!再也不要分开!他从没有如此强烈的一种渴望,渴望和她在一起,渴望长相聚首,耳鬓厮磨。
瞪视着天花板,他完全不能阖眼休息,周身的血液仍在喧嚣奔腾,心脏仍在那儿不规则的,沉重的擂击。太多的话还没跟她说,太多的未来还没有去计划,初见面的狂喜已经冲昏了头,怎么那样容易就放她走啊!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眼巴巴的望着窗子,眼巴巴的等着天亮,只要天一亮,他就可以到雅丽家去找她了。他回忆着她的眼光,她的唇边的温馨,那醉死人的温馨。真没想到,当初在防风林里的那个小黄毛丫头,竟会让他如此牵肠挂肚,神魂颠倒!他咬着嘴唇,把下巴放在弓起的膝上。时间过得多缓慢,天怎么还不亮呢?
终于,黎明慢慢的染白了窗子,那窗玻璃由一片昏暗,变成一抹朦胧的灰白,再由朦胧的灰白,变成了一片清晰的乳白……他一动也不动,听着自己的心跳,数着自己的呼吸,他耐心的等待着。总不能在凌晨时分,就去敲雅丽的房门啊。那清晰的乳白变得透明了,初升的朝阳在绽放着霞光,透明的白色又被霞光染成了粉红。他再也按捺不住,披衣下床,他看看手表,才早上五点钟!
才五点,时间真缓慢!总不能五点钟去扰人清梦,可是,他也无法再睡下去了。悄悄的去梳洗过后,倾听了听,父亲还熟睡未醒呢!今晚,他要做件事,今晚,他要把采芹带回家来,今晚,要跟父亲彻底的谈一次……殷家是个污秽的泥淖,泥淖也种得出清丽脱俗的莲花啊!爸,你没念过“爱莲说”吗?他扬扬眉毛,不知怎的,就是想笑。一夜未睡,他仍然觉个胸怀里充溢着用不完的精力。那崭新的喜悦,就像喷泉似的,从他每个毛孔中向外扩散。他穿好了衣裳,悄悄的走出房间,悄悄的走出家门,才早上五点钟,他不能去吵她!他伫立在黎明的街头,那带着咸味的,熟悉的海风,正迎面吹了过来。于是,他清啸了一声,就拔腿对海边跑去。
他跑到了海边,沿着海岸线,他狂奔着,又跳又笑又叫的狂奔着,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他像个疯子,像个快乐的疯子。跑呵,跳呵,叫呵,笑呵。大海呵,阳光呵,朝霞呵,岩石呵,你们都来分享我的喜悦呵!
他在海边来来回回的跑了一次又一次,跑得浑身大汗,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然后,他把头整个浸进海水里,再抬起头来,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海”的味道了。拂了拂那湿漉漉的头发,他再看看手表;七点半了,可以去找她了。雅丽一定会嘲笑他,噢,让她去嘲笑吧!
他用小跑步跑回小城,一路上,对每一个他碰到的人笑。卖菜的、卖鱼的、上班的、上学的……他对每个人笑。渔夫呵,小贩呵,老师呵,学生呵,小姑娘呵,阿巴桑呵……你们都来分享我的喜悦呵!他终于停在雅丽家的门口。
雅丽的杂货店才刚刚在卸门板,他对着里面东张西望,冲着门口的伙计笑。于是,雅丽出来了。看到他,雅丽微微一怔,一句话没说,她转身就往屋里冲去。懂事的雅丽呵,你知道我来做什么。他靠在门口的柱子上,对着杂货摊子笑,期待和喜悦像两只鼓棒,正交替的捶击着他的心脏,他用手按住心脏,少不争气好不好?为什么跳得这样凶!
雅丽又跑出来了。他伸长脖子往她身后看,没见到采芹,怎么,她还害羞吗?还是尚未起床呢?
“乔书培,”雅丽拉住他,把他拖向了街角。“她已经走掉了。”他怔了怔,瞪着她,不解的皱起了眉头。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走掉了?你是说,她去找我了?还是在什么地方等我?”“不是,不是,”雅丽拚命摇头。“她是走掉了。她坐早上五点钟的火车走了。”乔书培的心脏“咚”的一下,就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里,他的呼吸几乎停止了,手心冰冷,他死盯着雅丽,不信任的,昏乱的,恼怒的说:
“不要开玩笑,雅丽,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雅丽睁大了眼睛,眼里闪起了一抹泪光。“她一夜都没睡,坐在那儿写啊写啊,她写了封信给你……”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早上五点,她就搭最早的一班火车走了。”
他接过那信封,瞪着信封上的字:
“ 留交 乔书培 ”
他心里有些明白了,有些相信了。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忽然觉得太阳变成了黑色,他把身子靠在墙上,脑海里还有份挣扎着的思想,和残余的理智。
“为什么?”他喃喃的说:“为什么?早上五点钟,那时我已经起来了,我还来得及阻止她,……火车?她到哪儿去了?”他一把握住了雅丽的手臂:“她的地址呢?给我她的地址!”
雅丽挣开了他的掌握。
“没有。她根本没告诉我她从哪儿来,或者要到哪儿去。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你为什么不看看她的信呢?或者,她会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或者,她会在信里告诉你她在什么地方等你!”一句话提醒了乔书培,放开了雅丽,他慌忙抽出信笺,一看,竟密密麻麻的写了好几张信纸。心里就凉了一半,不祥的预感,立刻把他牢牢的抓住了。握紧信笺,他不再追问雅丽,就径自往海边走去。他又回到了海边,回到那岩石前面,回到他们昨晚接吻拥抱的所在。他在那岩石上坐了下来,摊开信笺,好久好久,他不敢去看那字迹。最后,他终于咬咬牙,对那信笺仔细的、一口气的看了下去:
“书培: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小城了。可能永远离开,而不再回来了。换言之,我和你之间,大概也就缘尽于此了。
别恨我,书培,也别怪我,书培。要知道,在你对我根本还不怎么样注意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或者,童年的爱情都是糊糊涂涂而不自觉的,但,在我好小好小的时候,就那么依赖你,那么崇拜你,那么喜欢你……只有在跟你相聚的时候,我才会快乐,我才会欢笑,会唱歌。小时候,许多事都为你做的。我至今记得,毕业晚会上,我因为有你而跳那支“天鹅湖”,可是,你并不欣赏,也不喜欢,那晚,你对我好凶好冷淡,你拒绝我的邀请……知道吗?书培,那晚我竟哭了一整夜。而且,从此之后,再也不学芭蕾舞!我重提这件往事,只是要告诉你,你在我心里的份量。从小,你就品学兼优,常使我欣羡不已,我苦练钢琴,只因为你爱听。初中时,每次音乐晚会,你坐在那儿,我就弹得悠然神往,你走了,天地就也等于零了,我也就意兴索然了。这些事,你是不会知道的,你一直那样自傲,又那样超然,你不会晓得,我从小就爱你!爱得好深好固执,爱得好疯好炽烈。当然,我也了解我们间的距离,我出身豪门(怎样可悲的‘豪门’!)你出身于诗书之家,你父亲像希腊的‘苦修者’,是个哲学家、艺术家、兼隐士。我父亲却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们家生活奢华,你们家生活清苦。贫富之分,还构不成我们间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我们两个家庭,在精神上、思想上、境界上的距离,这距离像一片汪洋大海,简直难以飞渡!信不信?我很早就在为这距离造船、架桥。我念了很多书,包括中外文学。尤其在我被充军到苏澳去以后,我拚命苦学,我背唐诗,念宋词,甚至猛K元曲。只希望有一天,你父亲会接纳我,认为我也有一点点‘墨水’,能配得上你。哦!书培,你决不会相信,我用心多苦!
可是,我家出事了。父亲鎯铛入狱,粉碎了我所有的计划,也粉碎了我的未来。哦,书培,请你原谅我,今夜,我没有对你说实话,我骗了你,骗你认为我们还有‘未来’,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破坏这么美丽的晚上。奇怪,书培,我们认识了十三年,你为什么等到今夜才吻我?我们真浪费了很多时间,是不是?现在,让我向你坦白我的实际情形吧。书培,我没有考大学,因为,我连高中都没有读毕业。父亲出事之后,我就被迫辍学了,那阵子家里好乱,所有的钱财,充公的充公,被卷逃的卷逃,只一刹那间,我们就从‘豪富’变成了‘赤贫’。这还没关系,问题是我们如何生活下去。哥哥一直没有好好念过书,出事后,他干脆一走了之。我的生母和‘河马’,日日奔波于营救父亲……这之间的艰苦情况,决不是你能想像的。往日的亲友,忽然间都成了陌路,我们母女三个,处处遭人白眼,而父亲在狱中,多少需要钱用,于是,我成了家里唯一的财产!别紧张,书培,我再潦倒,也不会走上堕落的路,更不会走入风尘,这一点,你必须信任我。这些日子,我和母亲反复思量,唯一可行的路,是接受D君的资助。原谅我不愿直书他的名字。D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物,他答应为父亲上诉,并保证能有帮助。我想,写到这儿,你应该明白了,我已经在今年五月,和D君订了婚,马上,我就要嫁入D家了。
书培,我原不该再回来这一趟的,我原不该再见你这一面的。让你就这样以为我已经从世界上隐没了,可能对我们两个都好得多。可是,我在大专联考的放榜名单里,找到了你的名字,你知道,我多为你高兴呵!于是,想见你一面的欲望,把什么理智都淹没了,我觉得,我不见你这一面,我简直就会死掉了。所以,我回来了,所以,我见到了你!所以,我不能跟你计划未来!你懂了吗?可是,书培,今夜,你‘怎么可以’用这样强烈的热情来迎接我啊!你为什么不像小学毕业那晚那样冷冰冰,让我可以死心离去啊?你‘怎么可以’这样缠绵温柔,让我简直梦想你是从童年时就在爱我的了。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书培,你已经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搅得粉粉碎了,你知道吗?
我必须逃走了,否则,我会置父母于不顾,我会连天塌下来都不管,而跟定你了。我也想过,或者,我即使嫁给D,也不见得能帮助爸爸。你瞧,你几乎让我不顾一切了。可是,书培,你已经是大学生了,我只是个读到高一的乡下姑娘,我配不上你,我‘必须’配不上你,我‘一定’配不上你,我非用这一点来说服自己不可。否则,我会跟你去台北,我会跟你到天涯海角,我会跟定了你!
今夜,我曾经安心想委身于你,别说我不知羞呵。目前,我还纯洁得像张白纸,你实在应该拥有我的!你早就拥有我的心了,我又何必去在乎我的身体呢?我是安心要给你的,因为,我不甘心给别人,真不甘心!可是,书培,你实在是个‘君子’,这样也好,让我们开始得‘纯纯洁洁’,结束得‘干干净净’!我走了,书培。再见面时,我可能已红颜老去。记住我今夜的样子吧,不不,忘了吧,还是忘了比较好,人如果没有‘记忆’,一定会少掉很多痛苦,是不是?忘了我吧!不不,你得记着我,如果你真把我忘了,我会伤心而死!你怎能忘记我?我爱了你那么久!噢,你瞧,我已经语无伦次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了。不能再写了,天都快亮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最怕在黎明时分,听火车汽笛声,因为那声音代表了离别,代表了远行,代表了不可知的未来。三年前,我也在黎明时被火车带走。那汽笛声好苍凉好苍凉……可是,我已经听到汽笛声了。
别了,书培。你一直是个好洒脱好洒脱的男孩子,每次你遇到烦恼时,你总是‘摔摔头’,就把它‘摔掉’了。现在,是你‘摔摔头’的时候了。别了,书培。祝幸福永远
采芹”
乔书培一口气念完了这封长信,他是呆住了,傻住了,完完全全的呆住傻住了。有好长一刻,他觉得自己几乎没有什么意识,几乎是麻木的,几乎是没有知觉的。然后,他慢吞吞的折叠起那封信,把它放进衣服口袋里,他就站在那儿,看海浪,看太阳,看云雾,看海鸟……看浪花的翻翻滚滚,看潮水的来来往往,看海面的起起伏伏,看阳光的闪闪烁烁……骤然间,他翻过身去,用尽浑身的力量,对身后那高耸入云的岩石一拳捶了过去。他的拳头重重的击在一块岩石的棱角上,那棱角直刺进他的皮肉里,他觉得痛了。那痛楚一直抽进了他的心脏,他坐下来,沿着那石壁坐下来,用双手紧紧的抱住了头,紧紧紧紧的抱住了头,嘴里模模糊糊的呻吟着:
“怎么可以这样子?怎么可以这样子?采芹!这太残忍,太残忍,太残忍……”他把头匍匐在膝上,他不知道这样抱着头坐了多久,然后,他忽然感到有一只温柔的、女性的手扶住了他的肩,他浑身一震,是采芹!是采芹!这封信只是开个玩笑,只是试探他的感情,他狂喜的抬起头来,狂喜的喊:
“采芹!”不,不是采芹,站在他面前的,只是那好心肠的雅丽。她望着他,泪眼凝注。“不要这样,乔书培,”雅丽含泪说:“她拜托我照顾你,叫你不要太伤心。好在,大家都生活在台湾,早晚有一天,还要遇见的!”他抓住了雅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似的,他紧紧的攥住了她,热烈的说:
“她还对你说了什么?还对你说了什么?告诉我,都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什么城市?我要去找她,我要告诉她这是不对的,她不能用婚姻来买她父亲的平安,这是件莫名其妙的傻事!我可以办休学,我可以先去找个工作,我可以养她们母女三个,我也可以想办法去营救她爸爸,我去问,去打听,去找门路……”雅丽用手揉着他的头发,像个大姐姐在安抚胡闹的小弟弟,她勉强的微笑着,诚恳的说:
“你知道你在说傻话,你知道你办不到!你还太年轻,乔书培,你才十九岁,而且,你生来就注定是个艺术家的料!你没有办法帮殷家的忙!”“但是,我还是要找到她,她在那儿?告诉我,雅丽,你一定知道!我只要一个城市的名字!”
雅丽摇摇头,深思的望着他。
“如果我是你,我会到台北再说!”
“台北?”“你该去台北了,早些去注册,去办住校手续吧。至于殷采芹,你——最好忘了她。否则……台北是个大城市,殷耀祖犯的是个大案子……说不定,采芹根本就在台北。她可能故意跑回来一趟,混乱你的注意力……”
乔书培直跳起来,紧握了雅丽的手一下。
“雅丽,你知道吗?你是个天才!”
于是,三天后,乔书培就去了台北。
在台北,忙于注册,忙于办理住校,忙于购买书籍和应用物品,忙于应付大都市的生活……他到一个星期之后,才有时间去调查殷耀祖的案子。他那么陌生,又那么没经验,奔走了将近两个月,才知道,殷耀祖发放到外岛去了。至于他的案子到底在那儿审理的,根本就弄不清楚!
殷耀祖在外岛,殷采芹呢?茫茫人海,漠漠天涯,殷采芹,你在何方?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采芹杳无消息,他投身在大学生活里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他忙着念书,忙着吸收,忙着绘画,忙着考试,也忙着回忆和相思,但是,殷采芹是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个学期过去了,第二个学期又来了。时间的磨子,永远在不停的转动,转走了夏天,转走了秋天,转走了冬天,然后,就又是新的一年,新的一个春天了。
9
三月底,学校开始放春假,乔书培又回到了海边。
这就是我们故事一开始,在那三月的末梢,乔书培为何会坐在防风林里,反复在沙上写着“殷采芹”的原因了。殷采芹,殷采芹,左一个殷采芹,右一个殷采芹,无数无数的殷采芹……这树林,这沙滩,这海洋,这岩石,这风,这云,这海浪,这白屋……处处处处,都有殷采芹的名字,可是,殷采芹,你在何方?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旧时往日,我欲重寻!那个三月的末梢,乔书培在海边追悼着过去,那个三月的末梢,乔书培在料峭春寒中,一直坐到太阳沉落。那个三月的末梢,乔书培终于了解了一件事;人,永远不可能挽住春天,留住海浪。过去的是过去了,再也追不回来了。殷采芹不论在世界的那一个角落,与他乔书培都不会有关系了。当暮色在林中慢慢笼罩下来,当太阳在海面慢慢沉落下去……他终于拿起一枝木麻黄的叶子,像扫帚般横扫掉地上那无数无数的“殷采芹”。站起身来,他对着海洋深吸了口气。脑子里掠过了李义山的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或者,人生的事,就都是这样的。古往今来,感情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故事,让你甜,让你苦,让你酸酸楚楚,永无了时。摔摔头。“你是个好洒脱好洒脱的男孩子,每次遇到烦恼时,你总是摔摔头,就把它摔掉了。现在,是你摔摔头的时候了。”他苦涩的想着,苦涩的笑了,苦涩的摔摔头。人呵,你身上永远背负着那么多的责任,你有个孤独寂寞的老父,你有个正待开发的未来……你不能把自己永远埋葬在回忆里!听吧,海鸟在唱歌呢!“去去去!去去去!莫迟疑!去去去!去去去!莫迟疑!”
于是,乔书培再摔了摔头,在那个三月的末梢,他试图甩掉他的过去。踏着落日的余晖,他大踏步的回到了家里。
家,一如往日,简单,清苦,却充满了书香。父亲有颜回精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乔云峰用宠爱的眼光望着儿子,不管怎样,他这一生虽然谈不上一点点成就,他毕竟带大了这个儿子!这个茁壮的、漂亮的、优秀的、卓越的儿子!人,一旦进入老年,对下一辈的宠爱,居然会如此强烈!强烈得近乎依赖了。
“去拜访了你的老朋友吗?”乔云峰问。
他深思了一下。“是的。”他微喟着说。
“大家的变化都很多吗?”
“不。”他迟疑的。“我的变化比较多。”
乔云峰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是的,这是个简单的、单纯的、宁静的小海港,大家永远过着守旧而近乎保守的生活,对个台北的大学生来说,“距离”会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
“你在大学里……”他忍耐不住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从他一回家,他就想问的问题:“有没有交到女朋友?”
乔书培抬起眼睛,读出了父亲眼底的期待和关怀。
“有个中文系的女同学,”他静静的说,带着种深思的表情。“大家还很谈得来,不知道算不算是女朋友。”
“哦?”乔云峰更关心了。“她叫什么名字?”
“她姓苏,名字叫燕青,小燕子的燕,青颜色的青。也是大学一年级。”“苏燕青,”乔云峰微笑起来。“满好听的名字。她家住台北吗?”“是的,她父亲是个大学教授,在辅大教中国文学,她母亲也是学教育的,在教中学。”
“哦,”乔云峰的微笑加深了,笑容填满在每条皱纹里。“你见过她父母?”他不经心似的问。
“去她家吃过几次饭。”他也不经心似的答。“他们知道我家不住在台北,对我比较照顾一些。”他抬起眼睛,注视着父亲。“你知道学教育的人,他们把所有年轻人都看成自己的子女一样。”乔云峰笑了。“你的意思是要告诉我,他们对你并没有另眼相看?”他笑着问。“我没有什么意思,”乔书培也笑着,心底,有层迷惘的隐痛在扩大,那隐痛像一张大网,把他整个罩在里面。“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很普通的……只是同学而已。我想,我才读大一,谈这个问题,还是太早了。何况,苏燕青是中文系的宠儿,追她的人大有人在,我——并不属于其中的一个。”
乔云峰深深的注视着书培,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儿子面前,他把手紧紧的压在书培的肩上,沉挚的,了解的,语重心长的说:“书培,你该把过去那一段情忘掉了,答应我把它忘记!否则,你会作茧自缚,终生不能获得快乐。要知道,人生许多机会,许多幸福的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你很可能轻易就放掉了到手的幸福,以后,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书培,你答应我,不要让以前的事情,成为你以后幸福的绊脚石,好吗?”乔书培看着父亲,看了好久好久,终于,他毅然的一摔头,站起身来,粗声说:“我知道,我统统知道。今天下午,我已经把过去埋葬掉了。你放心,回台北后,我会重新开始!”
乔云峰眼底一片喜悦。
四月初,带着份壮士已断腕的情绪,带着份“重活一遍”的决心,乔书培回到了学校里。春假过去了,等于又一个春天过去了。乔书培上课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切要重新开始,一切要重新争取,新的生活里没有“殷采芹”的名字。采芹,她被木麻黄的叶子扫掉了,被海浪卷走了,被海风吹散了。
于是,这天下课后,他和苏燕青去看了场电影,又到“甜心”去吃豆浆油条。燕青的脸圆圆的,有对小酒涡,长得相当甜。她喜欢穿件格子衬衫,穿条牛仔裤,打扮得像个小男生。某些时候,她也确实像个小男生,满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一对慧黠而调皮的眸子,嘴里总是轻快的哼着歌,要不然就嚼着口香糖。她是活泼的,明朗的,爱笑的,而又美丽逗人的。这天,他们看了场“仙人掌花”,是英格丽褒曼东山复起的片子,另一个女星是歌蒂韩。他们在吃豆浆油条的时候,两个人就不停的讨论着剧情。苏燕青不停的吃,她已经吃了一碗甜豆脑,又吃了一碗咸豆浆,再吃了两根油茶,一个烧饼……现在,她又在叫着了:
“我真想吃隔壁牛肉面大王的红油抄手!”
“你只是‘想’吧?”乔书培问:“我不相信你还吃得下去!”
“不相信?”燕青挑起了眉毛,招手就叫住了伙计。“你能不能帮我去隔壁叫一碗红油抄手,送到这儿来?”
“可以!可以!”伙计走了。燕青冲着他笑。
“你看吧,我说吃就吃!”
“很好,你尽管吃!”乔书培笑着说:“总有一天,你会胖得像只河马!”“河马?”燕青又挑挑眉毛,又望望他,又噘噘嘴唇:“你在吓唬我,那里有人会胖得像河马!”
“我就认识一个女人,胖得像河马,丑极了。”
“哦,”燕青咽了口口水。“真的像河马吗?”
“真的像。”他一本正经的。
红油抄手送来了,燕青瞪着那碗发怔,拿起筷子,她悄眼看乔书培。“你是不是怕我吃太多,你付不出帐来?”她问。
“你吃豆浆油条,红油抄手,还吃不垮我!”乔书培笑了。“只要你不闹着吃牛排就好了。何况,如果我真付不出帐,你小姐也得自己付。”“那么,”燕青端起碗来。“我吃了哦?”
“吃呀,没人叫你不吃呀!”
燕青看了看那碗油腻腻的抄手,辣椒味香喷喷的。她骤然把碗放回桌子上,瞪着乔书培:
“你认识的那个河马,有多少岁?”
“大概……四、五十岁吧!”乔书培有些恍惚。河马、毕业典礼、展览会、采芹……他重重的一摔头。
“哎!那么老呀!”燕青如释重负的喊:“管他呢?二十年以后,管他是像河马还是大象呢!”她唏哩呼噜的吃起红油抄手来,边吃边眉飞色舞的说:“我告诉你吧,女人活过三十五岁就没意思了,你瞧,那个阴沟里的饱鳗啊,以前美得像仙女一样……”“阴沟里的什么?”他听不懂。
“英格丽褒曼呀!傻瓜!”燕青喊。
“噢!”“你记得战地钟声里的英格丽褒曼吗?”燕青收住了笑,正色说:“剪得满头短短的头发,像个小男孩子,抱着马肚子和马说话,祷告上帝保佑她的贾利古柏,那样子真美极了,可爱极了。但是,今天仙人掌花里的她,所有风韵都给歌蒂韩抢走了。所以,女人是不能老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红颜老去,年华不再更悲哀的事了。我看愚人船里的费雯丽,也有这种感觉,岁月不饶人,再美丽的女人也禁不起时间的考验。所以,我奉劝天下的女明星,如果老了,千万别再东山复出!”
“照你这么说,”乔书培有些失笑的说:“女人老了怎么办呢?”“所以,”燕青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她那小脸显得少有的庄重和严肃,眼珠黑溜溜的盯着乔书培。“越美丽的女人越悲哀,美丽的女人常常以为仅凭美丽就可以征服全世界,殊不知美丽是很残忍很可怕的东西,因为它一定会消失,会老去,世界上没有永远开放的花朵。”她歪着头,把手指插在短发中,那深思的眸子里满蕴着智慧。“一个聪明的女人,要懂得充实自己,懂得去吸收知识,懂得去了解人生……于是,一旦老去以后,虽不能再像花一样的明艳,还可以像树一样的长青。”乔书培注视着她,有些眩惑,有些震动,有些惊奇。
“你很可怕!”他忽然说。
“我很可怕?”她抬起了下巴。“怎么说?”
“你的脸像花,你的思想像树,这种女人,岂不会让天下男孩子遭殃!”“哎!”她笑了。“你是在捧我?还是在讽刺我?”
他瞅着她。“你自己说呢?”“我说吗?”她对他点点头。“你是一本很难读很费解很复杂的书。如果我聪明的话,最好对自己看不懂的东西,表示沉默。”他不说话,他们两个相对注视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叹了口气,逃避似的说:“我并不难读,也不复杂,我只是比较会隐藏自己,我怕太容易被看懂,你就会发现我一无所有了。”
“啧啧,”她咂着嘴,不同意的摇头。“别说得那么好听,更不要故作谦虚。我打赌,你并不想让我看懂你!”
“我也打赌,你并不真想看懂我!”他说。
“是吗?”她深深的瞅着他,用小匙搅着碗里的辣椒油,她已不知不觉的吃光了她那碗红油抄手。“我有点怀疑……”她转动着眼珠,一股“怀疑相”:“你在引诱我说出我想看懂你,我……决不中计!”他笑了笑。不说话。她望着他,狐疑的、深思的、好奇的、探索的望着他。她眼底那抹慧黠的小火花在闪动,她从他的头发打量到他的鼻梁,从他的眼睛打量到他的嘴唇。然后,她忽然说:
“我中计了,我想看懂你!”
他微微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他接触到她那坦率的、真挚的、热切的眸子,这眼光使他全身一震,背脊上立即冒出一股凉意,多年以来,有另一个女孩也曾用这样的眼光看过他,只是,那眼光里面还掺杂着更多的一份崇拜和依赖。他跳了起来,仓促的说:“你吃够了吧,我们该走了!”
她悄悄的把眼光挪到桌面上,微喟了一声:
“当然吃够了,我总不能把人家整个店都吃下去!”
他付了帐,走出豆浆店,他们漫步在那初夏的街头。星光很好,闪闪烁烁的布满了整个天空。夜色也很好,不冷不热,晚风吹在人身上,是凉爽而清新的。他们并肩而行,她的家就在这附近,他本能的陪着她往她家的方向走去。一时间,两个人都很沉默,都有点儿心事重重。一直走到快到她家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
“燕青,改天,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
她站住了,有些惊惶。
“不不,”她很快的说:“你不必告诉我!”
“为什么?”他瞪着她。“你不是想看懂我吗?”
她睁大了眼睛,有股调皮的、稚气的、天真的神韵,遍布在她那年轻的脸庞上。“我不要你为我编故事!”她说。
“你以为——”他结舌的。“我会为你编一个故事出来吗?你以为……”“我以为你被一个女孩子遗弃了!”她笑嘻嘻的说,脸上的小酒涡忽隐忽现。“我以为你曾经轰轰烈烈的爱过,又轰轰烈烈的结束了。我以为——你在你那个海边的岩洞里,藏着一个人鱼公主。”她扬起眉。“是吗?”
他的面容僵硬。他瞪着她,好一会儿,他没有说话,然后,他低声的、微哑的、粗鲁的说了一句:
“再见!”转过身子,他正要离去,她伸出手来,一把就握住了他的手。他回头,忧郁的凝望她。她脸上那调皮的笑容消失了,眼底是一片真挚,一片诚恳,一片女性的温柔。
“改天,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故事!”她郑重的说。
他摇摇头,有些被弄糊涂了。“你是个很难缠的女孩子!”他困惑的说:“你聪明、急智、多变,而莫测高深!”“你也是个难缠的男孩子。”她说:“你骄傲、忧郁、深沉,而喜怒无常。”他瞪视她,对于她随口答出来的话惊愕无比,而衷心佩服,他从没遇过反应如此敏捷的女孩。
“你知不知道我有些怕你?”他说。“我怕聪明的女孩更胜于怕美丽的女孩,何况二者兼备。”
她居然脸红了,她又微笑起来,那对酒涡就又在颊上闪动。“你这句话有没有对别的女孩说过?”她问。
“没有。”他坦白的回答。
“好。”她郑重的说:“我会把它收得牢牢的,如果我自卑感发作的时候,我就把它拿出来自我安慰一番。”她紧握了他的手一下。“明天见吗?”她问。
“明天下午你有课吗?”
“有两节中国通史。”“我会来找你!”她笑笑,翩然转身,回家去了。
他仍在那巷口呆了呆,然后,他转过身子,慢慢的,安步当车的往学校走去。他是最不愿搭公共汽车的人,不管多远的路,他都喜欢徒步走去。尤其,在他心里充满了矛盾的感情和思想的时候。散步可以给他思想的时间。他走着,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苏燕青,那慧黠、灵巧、充满活力而又娇媚可人的女孩。在学校里,她曾使很多男孩子倾倒。而他呢?他又有那一点值得她垂青?他反而对她总是爱理不搭的。他想起父亲的话:“人生的许多机会,许多幸福的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他是不是要放走这稍纵即逝的幸福呢?不不,他已经决心重新开始了。他叹了口气,幽幽的叹了口长气。于是,他依稀听到,他身后有个女性的声音,也幽幽的叹了口长气。
闹鬼吗?还是苏燕青在和他开玩笑?他蓦地回首,身后有一排尤加利树,有个人影飞快的闪到一棵树后面去了。他有些失笑,淘气呵!实在是够淘气的。他往那棵树走了两步,忍着笑,他命令的说:“燕青,别闹着玩了,你跟着我干什么?出来吧!”
树后寂然不动,他伸长脖子看去,依稀看到一些发丝和衣角,他笑着说:“燕青,我已经看到你了,再不出来,我就来抓你!不信?你试试看!”他重重的往前再跨了两步。
于是,树后的女孩走出来了,长发垂肩,衣袂翩然,穿着一身全黑的衣衫,鬓上插着朵小白花。她站在那儿,亭亭然如玉树临风,飘飘然如倩女还魂……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盈盈然如秋水,皎皎然如星辰,默默的、静静的、幽幽的瞅着他。他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立即感到天旋地转。他的心脏怦然狂跳,脑子里如万马奔腾,他张着嘴,竟吐不出声音,好半天,他才大大的喘出一口气来,他伸手揉揉眼睛,再对她看去,又伸手敲敲脑袋,再对她看去。终于,他有些真实感了。他喃喃的、昏乱的、迷惑而不信任的说:“采芹,会是你吗?可能吗?采芹?你过来,让我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过来!”
她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他的面前了。他伸出手去,怯怯的碰了碰她的衣角,再怯怯的轻触她的面颊,又怯怯的轻抚她的长发,她动也不动,只是站在那儿被动的看着他。于是,他骤然发出一声喜极的狂呼:
“采芹!”就不顾一切的,把她紧拥在怀里了,那怕街车还在穿梭,那怕行人还偶尔掠过,那怕街灯还在闪亮……他什么都不管,只是紧紧的、紧紧的把她抱住了。
10
二十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并肩坐在校园一角的一棵大榕树下面了。这榕树有些像家乡里那棵神仙树,有合抱的树干,密密的树叶,如伞如亭如盖的枝桠,它的下面,是个很好的隐蔽的所在。对许多大学生来说,校园是情侣们免费的休憩所,这儿有天然的冷气(夜风),天然的音响(虫鸣),天然的灯光(星辰)……而且不会受营业时间限制。所以,一到夜晚,校园里各个角落,常常都有双双对对的亲热镜头。乔书培每晚散步在校园里,可以说司空见惯,却没料到,今夜,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对。拥着采芹,他只是不信任的看着她,不信任的抚摸着她的眉毛、眼睛、面颊、嘴唇……不信任的去握她那双柔弱无骨的手,又不信任的抚弄她的头发,不信任的去触摸她的衣角,不信任的去握她的肩……坐在那大榕树下,他就这样神魂颠倒,坐立不安的盯着她,不住口的问:
“你怎么这样神秘?你怎么每次都像奇迹似的从地底冒出来?你从那儿来的?你怎么会跟在我后面?这些日子你都藏到那里去了?……”她幽幽的看着他,幽幽的叹口长气,幽幽的说:“还是有几百个问题啊!”
“是的,每次见你都有几百个问题!”他说,瞪着她,一瞬也不瞬的瞪着她,忽然把手指送到她唇边去,命令的说:“咬我一口,快,你咬我一口!”
她徊避了一下。惊愕的说:
“你要干嘛?”他重重的呼吸,重重的喘气,又重重的叹息。
“我不相信呀,”他说:“我实在不能相信是你,这一切,像个神话似的,你忽然就这么出现了……不行。”他内心烦躁的:“你得咬我一口!证实一下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你得咬我一口!”“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个鬼呢?”她说,声音虚飘飘的。“我很可能已经死了,现在是我的鬼魂来见你!”
他盯着她,用双手捧住了她的面颊,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如果你是鬼,”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会是第一个被‘人’缠住的‘鬼’,我会缠住你,缠得你当鬼都当不安宁!”
“哦!”她低呼着,眼里迅速的蒙上了泪影。她投身在他怀中,轻颤着像一只依人的小鸟。“书培,乔书培!”她热烈的低呼着。“我多想你多想你呵,我快要为你死掉了!再见你这一面,我是死也值得了!再听你说这些话,我真的是死也值得了!哦,书培,乔书培,你并没有忘掉我?你还记得我?你还想念我?……”“忘掉你?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傻瓜!”他恨恨的骂着,用力扳起她那埋在自己怀里的头,就用嘴唇紧压在她的唇上。他吻她,用力的吻她,吻得一点也不斯文,吻得既野蛮又粗鲁。他的胳膊箍紧了她那小小的身子,似乎想挤碎她。他疯狂的,悲愤的,恼怒的吻她。然后,在她耳边咬牙切齿的说:“我是该忘掉你的,你这个残忍的,没心肝的傻瓜!你让我做了一夜的梦,然后你就这样跑掉了,不声不响的跑掉了,你不怕我一头撞死在那岩石上吗?你这没心肝的,残忍的女人,我该杀了你,我该勒死你……”他用手抚摸她的脖子,她那细腻的脖子,然后,又骤然把脸埋进她的长发中。“哦,采芹!”他辗转的,悲喜交集的,温柔的,而又恐惧的问着:“你——
嫁给他了吗?”她屏息不语,浑身颤抖。
他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不敢要那个答案了。抬起头来,他看到她鬓边那朵小白花,滚进他的衣褶里去了。他拾起那朵小白花,那用毛线织成的小白花,他凝视着。担忧的,小心的问:“你为什么戴白花?”她的头慢慢的从他怀中抬了起来,用手拂了拂零乱的长发,她坐在那儿,静静的望着他。月步下,她的脸像用白玉精工雕塑而成的,白皙,光滑,玲珑剔透,而绽放着一种夺人的光华。她的眼珠黑亮深黝,是两颗掉落在深潭里的黑宝石。她的嘴唇轻轻的蠕动着,像两瓣在寒风中轻颤的花瓣,她的声音低沉而苍凉:“我妈妈——她死了。”
他一凛。所有的神智,都从那初见面的狂喜和昏乱中苏醒过来。他深深的注视她。用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他专注的,关怀的,怜惜的凝视她:
“你妈妈?”他惊痛而惋惜。“怎么会?她还那么年轻!”
“她死了!”她重复了一句,声音更幽冷了,像空谷里传来的回音。“她是自杀的!她……吞了安眠药,就这样死了。”
他紧握住她的手。“多久以前的事?”他问。
“半个月了。”“为什么?”她垂下了眼睑,注视着裙子里的一片落叶,她坐正了一下身子,把手从他的掌握中抽出来,她拾起那片落叶,无意识的玩弄着。她就这样低俯着头,慢慢的,不疾不徐的,像在述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轻轻的说了起来:
“我们一直住在台中。爸爸的案子是在台中审判的,他被押在台中的看守所里。我们找了很多门路,求过很多人,花了很多钱,到处碰钉子,到处看白眼,钱也白花了。然后我们认识了那个姓狄的人。他是个律师,已经四十几岁了,他说他和司法部里的大官都是朋友,和立法院也有交情,他确实来往的都是大人物,他又有钱,用钱像倒水一样。他住在一个豪华的大厦里,有汽车,有司机,有三个佣人。他说他的太太去世已经三年了,如果我嫁给他,他就负责营救爸爸出狱。”她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瞅了他一眼:“这些,我上次给你的信里,已经大致都提过了。”
他点点头,注视着她。
“妈妈知道我是爱你的,”她继续说,又垂下了头。“她始终知道我是爱你的,比你知道得还要清楚。可是,当时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大妈——就是那个河马——又一直在逼迫着我们,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于是,我和那个姓狄的订了婚,到家乡去和你见了最后一面。回到台中,正赶上高等法院要重审爸爸的案子,大家都认为很有希望,认为那姓狄的出了好大的力量,于是,我就被送进了那个姓狄的家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她的双手死命的揉搓着那片落叶,把那落叶揉成粉粉碎了。“我就被送进了那姓狄的家里……”她低低的重复着,声音里充满了泪痕,终于,有两滴水珠落了下来,掉落在裙褶中,她轻轻抽噎:“我曾经想给你……那晚,在岩洞前面,我……曾经想给你……那时候,我是……好干净……好干净的,我……”
他闭了闭眼睛,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他用胳膊拥着她,轻轻的摇撼着她,他的下巴温存的贴着她的鬓脚,他的嘴唇温柔的轻触着她的前额。他不敢说话,因为他的喉头哽着一个好大的硬块,他的心脏像绞扭般痛楚着。他不说话,只是好温柔好温柔的拥抱着她。
好半晌,她似乎平静了些,吸了吸鼻子,她用手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又继续说了下去:
“案子开庭了,我们才发现希望渺茫,姓狄的只是敷衍我们,要我们等待,等待,等待。等到后来,爸爸的罪判定了,被送去外岛服刑了,我们才知道上了姓狄的当。可是,人已经是他的了,便宜也给他占去了,还说什么呢?妈妈就呕上了,整天哭啊哭啊,我只好安慰她,告诉她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反正女孩子长大总要嫁人的。好在姓狄的对妈妈和大妈都挺照顾,并不缺钱用。然后,我那个哥哥突然出现了,带了一大伙人,他对那姓狄的说,我妹妹不是贱卖的,他要姓狄的拿一笔钱出来,不知怎的,就吵起来了。我这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他太太,他早就有太太了。哥哥指着我妈的鼻子说:‘你办的好事,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妈气得昏倒了,醒来就逼着姓狄的和太太离婚,正式娶我,姓狄的对我妈说:‘你自己是什么料,你女儿也是什么料!我姓狄的是什么身分,怎么可能娶一个走私犯的女儿,何况是小老婆生的!你少做梦了!’我妈这一呕,当晚就吞了安眠药了!”
她停止了叙述,坐在那儿,她的头俯得低低的。有一绺长发从额前垂了下来,遮着她的面颊。她就这样坐着不动。他默默的瞅着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痛楚,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妈妈死了。”她又幽幽的说了下去。“爸爸送去了外岛,我什么都没有了,连顾忌都没有了。我就天天哭,天天哭,哭妈妈,哭爸爸,哭我自己。哭到后来,姓狄的发火了,他说他花了钱,弄来了一个哭死鬼。他对我又吼又叫,说是如果再哭啊,就把我赶出去,让我在街上饿死。我告诉他,我是宁愿饿死的,宁愿饿死也不要跟他的。他揍了我,狠狠的揍了我。我骂他是魔鬼,是骗子,是吸血虫……于是,他把我赶出来了,叫我滚得远远的,叫我一辈子也不要回去,叫我永远别让他看见。”她深吸了口气,把额前的头发拂向脑后,她慢慢的抬起头来了,慢慢的扬起睫毛,她用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的瞅着他。“我身上只有两百多块钱,当时,我想去跳河算了,死了算了。因为,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可是,我又不甘心了,我想,就是要死,也要先见你一次。否则,我是死不瞑目。这样,我就坐火车到台北来了,我知道你在师大艺术系,以为来了就可以找到你。三天前,我就来学校等你了,可是,学校里没有人,后来我才知道你们在放春假,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上课,我也不敢问人,怕别人知道了,嘲笑你有我这样一个见不得人的朋友。我就天天到学校来等着,在校门口的那棵大树后面等着。一直等到今天下午,我看到你出来了,可是,你带着那个好漂亮的女同学,我不敢上去认你,怕给你丢脸。我又舍不得离开,我就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傻傻的跟在你们后面。你们去看电影,我跟到电影院,你们去喝豆浆,我就守在豆浆店门口,你们出来了,我又远远的跟着,一直等到你和她分开了……”
她的声音停止了,她的眼睛大大的睁着,眼光痴痴的停驻在他脸上。他吸口气,咬咬牙,终于问出一句话来:
“这三天,你住在那儿?”
“女青年会,她们收容无家可归的女孩子。”
他默默的凝视她,在一片紊乱的、痛楚的思潮里,去试着整理出来一个头绪。听了这一篇叙述,他才了解到她目前的处境,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她已经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了!他怜惜的、心痛的想着,那个白屋里的小公主,尝尽了天下所有的苦难,现在,是投奔他而来了!因为,在这世界上,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他凝视着她,在那深切的怜惜的情绪中,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沉默使她悚然而惊了,使她心慌,使她迷惘,而又使她自惭形秽了。她挣扎着、勉强的、瑟缩的、哀伤而又谦卑的说:“对不起,书培,我并不是存心要跟踪你们,我只是……只是……只是身不由己。现在,我……我也放心了。那个女孩子,她好漂亮,好活泼,好可爱好可爱的。我看到她也拿了书,她是你的同学,是吗?这样,就会有人照顾你了,这样,你在台北就不会寂寞了,这样,你终于有了配得上你的女朋友了……我来这儿,决不是还有什么奢望,我只是……只是……只是要见见你,见到了你,我也心满意足了。你不要为难,我会……我会安排我自己……我会……我会走开……”他一直瞪着她,听她吞吞吐吐的说着,听她自言自语的说着。这时,他再也忍不住,就把她一把抱进怀中,用嘴唇温柔的盖在她的唇上。他好温柔好温柔的吻她,好细腻好细腻的吻她,好怜惜好怜惜的吻她。他的嘴唇接触到她那颤抖着的嘴唇时,他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因心痛而碎了,因怜惜而碎了。然后,他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肩上,他拍抚着她的背脊,像拍抚一个无助的小婴儿:
“你不许走开!”他说,温和而固执的说:“你什么地方都不许去。因为,我再也不许你离开我了!”
她挣扎着抬起头来,不信任似的看着他,费力的从嘴里迸出几句话来:“你真的……不必顾虑我,我不是来给你惹麻烦的。你真的不要为难。你真的不必管我……”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他粗声的问,死盯着她。“我发疯一样的找你,发疯一样的等你,发疯一样的想你,现在,好不容易把你等来了,你以为我还会放掉你吗?我还会像上次那样傻,把我的幸福和欢乐一起放走吗?采芹!你休想,你休想再逃开我!你休想!如果你敢再从我身边走开,我会杀掉你!知道吗?我会杀掉你!”
她随着他的声音,眼睛越睁越大,随着他的声音,泪水涌进了眼眶,越涌越多,终于,那睫毛再也承受不住泪水的份量,成串的泪珠就扑簌簌的滚了下来。她哭了起来,整晚,她叙述了无数的悲剧,叙述了人生至惨的生离死别。她都没有这样放声一恸。这时,她哭了,她哭着投进他怀里,哭着抱住了他的腰,哭着把脸藏进他胸前的衣服里。
“我已经……我已经……”她边哭边说:“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了。怎么配……怎么配……再来跟你?你如果真的还要我,我就……我就给你当个小丫头。你和那个好漂亮的小姐谈恋爱,我也……我也不吃醋……”
“胡说八道!”他轻叱着,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湿了,觉得自己的声音也哽了。“我看,我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治好你的自卑感。别再说傻话了,别再说莫名其妙的话了,让我听了都生气!你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爸爸一样?三妻四妾,用情不专?不,采芹,你将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女人,再也不允许别人插入!”“可……可是,”她嗫嚅着:“那个,那个好漂亮的小姐……”“天哪!”他叫着,用双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自己胸口推开,他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一直看到她内心深处去。“你有完没完?你撞见我请一个女同学看电影、喝豆浆,你就认为我和她之间,有特殊的感情吗?”
“我……我不是吃醋,”她慌忙解释,泪珠仍然在眼眶里打转。“我已经没有资格吃醋……”
“为什么没资格吃醋?”他打断她。“你可以吃醋,不可以给我乱戴帽子。任何一个妻子,都可以吃丈夫的醋,你当然也可以吃醋!”她停止了呼吸,眼睛里,泪光闪亮。
“你说什么?”她做梦似的问。
“我说——”他清晰的、有力的吐出几个字。“我要娶你。”
她把手压在胸口,她的脸色和月光一样白。
“你一定不是认真的,”她喃喃的说。“你只是同情我。你从小就有一颗好善良好善良的心,你同情受伤的小鸟,现在,我就是那只受伤的小鸟。哦,书培,你可以治疗受伤的小鸟,但是,不必娶她的!”“喂!”他有些生气了,他提高了声音:“我看,你的脑筋有些不清楚了。让我告诉你吧,我爱你,我不能缺少你,我要你成为我的,我一个人的!我再也不允许别人把你从我怀里抢走!你懂了吗?”她屏息片刻,眼光在他脸上逡巡,她重重的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让我告诉你我们该怎么做吧!”他握紧了她的双手,语气坚定而有力。“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房子。我现在有公费,数字虽然很少,付房租大概还没问题。找到房子,你先搬进去住……不不,我们一起搬进去住,我们给自己布置一个爱的小窝,好吗?”
她整个的脸庞都发着光,她的眼睛里绽放着那么美丽的光采,使她那像白玉似的脸更加晶莹剔透了。她深深的抽了口气,她的眼光崇拜的、热烈的、依赖的、着迷的停驻在他脸上,像一个信徒在看她的神只。
“……我会去找兼差,对了,找两个家教做,那么,就可以赚点钱,”他继续说了下去。“当然,在我毕业以前,我们都会过得很苦,我不能给你买漂亮的衣服,我甚至买不起一枚戒指……”他忽然有些悲哀起来,现实的问题,把他给击倒了。“我看,我们必须把婚礼延到毕业之后再举行,爸爸那儿,也要有个交代。采芹,你不在乎晚两年举行婚礼吗?”
“我?在乎吗?”她仍然做梦似的说,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晚风,像低吟而过的晚风,醉醺醺的,软绵绵的。“你允许我留在你身边,我就是神仙了。我怎么会在乎呢?就是你一辈子不娶我,我也……”他用手一把蒙住了她的嘴,恶狠狠的盯着她,粗声粗气的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尽管现在一般大学生都不要婚姻,都看不起婚姻,都认为婚姻是一道枷锁,但是,我不属于其中之一!我要婚姻,只要两个真正两心相许,有自信共同生活一辈子的人,才有资格谈婚姻,我就是这种人,假如你以为我在对你开空头支票,以为我像那个——”他气呼呼的顿了顿,终于用力冲出一句粗话:“他妈的!那个姓狄的人一样,只是要占有你的身体,那么我就……”
她急急的挣脱他的掌握,也忙着用手去堵他的嘴,慌慌张张的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生气……”
“听我说完!”他抓住了她的手。“采芹,让我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我们明天就找房子,我们布置一个爱的小窝,目前,我们不能结婚,不止是经济问题,你要给我时间去说服我爸爸。但是,将来,如果我变了心,如果我不娶你,我会走路摔死,过河淹死,坐车撞死……”
“唉唉!”她叹着气,又要来堵他的嘴。“我相信你,相信你,相信你,你不要赌咒发誓吧!”
他握住她。“那么,我们说定了?”
“你怎么说,就怎么好!”她顺从的,眼睛里依然绽放着那梦似的光采。“我们会过得很苦哦?”他说。
她拚命摇头,眼睛更亮了,有个好美丽好美丽的笑容在她唇边漾开了,这还是她今晚第一次笑。
“不会苦!”她说:“决不会苦!神仙家庭怎么会苦?决不会!决不会!”“好,那么,”他看看手表:“天一亮,我们就去找房子,这学校附近,有很多四楼公寓,都非常便宜。”
她点点头,用手抚摸他的面颊。夜已经好深好深了,附近的一些情侣,都陆续的走了。她依依不舍的看他,慢慢的站起身子。“你累了,”她体恤的说:“你该回宿舍睡觉了,我明天再来找你!”他一把把她拖了下来。“不要再来这一套!”“哪一套?”她不解的。
“上次,我晚上放你走,早上你就不见了!不不,我不回宿舍,再有三小时,天也就亮了。如果你累了,你就躺在我怀里睡,我会帮你赶蚊子。总之,现在,我不会放你走,我不敢再冒一次险!”她惊愕的看他,不由自主的紧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她眼里又满含了泪水。
“你——真的这样爱我?”她碍口的问:“你——真的不在乎我——我——”她更碍口了。“我曾经——跟过别人?”
“嘘!”他把手指压在她的唇上。“不要提,我在乎。如果我不在乎,我就不是男人了。不要提!永远不要提!让它跟过去的痛苦一起埋葬掉!”
“哦!”她悲呼了一声,用面颊紧贴着他的胸膛:“我真想为你重活一遍!”他用手抱住了她的头,抚摸着她那像缎子般的长发,那光滑的面颊,那小小的嘴唇。他觉得眼眶发热,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柔与深情:“不要埋怨了,采芹。命运待我们已经不错了,在经过这么多苦难以后,我们还能重逢,还能相聚在一起,命运待我们已经不错了。……”他仰首看天,那儿,有线曙光,正从遥远的天边升起。他心里不由自主的想起前人的两句话:“我未成名卿未嫁,卿需怜我我怜卿!”于是他就把她搂得更紧了。她也更深更深的倚进他怀里,用双手紧紧的围住了他的腰。
11
乔书培和殷采芹跟在那房东太太的身后,上了一层楼,又上一层楼,这种四楼公寓是没有电梯的,整个上午,他们已经爬过无数无数的楼梯了,有的房租太贵,有的要“免炊”,有的要跟别人合住,几乎没有一间是适合他们的。现在,已经是他们看的第十栋房子了,广告上说:
“一房一厅,厨浴全,带家具,月租一千。”
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事吗?只一千元,有一房一厅还带家具?不过,他们已看过的那些房子,也是写得冠冕堂皇的,进去一看,就面目全非了。所以,他们对这栋房子也没有抱很大的希望。上完了四层楼,房东太太回头说:
“还要上一层楼。”“还要上一层楼?”乔书培惊愕的问:“这不是只有四层楼吗?”“是的,但是你们要租的那两间屋子,在阳台上面,所以还要上一层楼。”乔书培看看采芹,她已经走得鼻尖冒汗了。但是,她的精神还是满好的,面颊上,反而比昨夜红润,眼睛里,依然闪着那抹喜悦的光采。再上了一层楼,他们看到了两间用木板搭出来的房子,高踞在那阳台上,房子四周,倒还有些空旷的水泥地,空地上堆着些破花盆破瓦罐、破篮子破篓子的。房东太太用钥匙打开了房门,推开门,她说:
“我想,这就是你们要的房子了。”
他们走了进去,立即,他们觉得眼睛一亮,房子因为盖在阳台上,两面有窗,阳光正洒满了一屋子。想起整个上午看到的房子,都是阴暗而潮湿的,这“阳光”先就给了他们好感。房子里确实有“家具”,两张藤椅,一张小方桌,还有个小竹书架,虽简单,却清爽。采芹走过去,推开里面一间的房门,有张木板床,床头边,还有个简陋的小化妆台。在“客厅”的外面,搭了小小的厨房和浴室。这房子,虽然“麻雀虽小”,倒“五脏俱全”。乔书培走到窗边,往下望,可以看到下面的街角,和街角那儿卖零食的小摊贩,往前望,一片屋顶,一片天线架子,在那些屋顶和天线架子的后面,还可以看到远山隐隐。乔书培心里已经喜欢了,只不知道采芹的意思如何。采芹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也对外远眺着,乔书培问:
“你看怎样?怕不怕爬楼梯?”
采芹笑吟吟的把下巴倚在他肩上,低声说:
“这叫作‘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啊!”
他望着采芹,感染了她的喜悦,他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于是,他回头望着房东太太:
“我们租了!”
那房东太太有张很温和慈祥的脸,大约四十余岁,矮而微胖,眼角微向上飘,是中国人所称的凤目。想必,她年轻时是很漂亮的。她看着他们,点点头。
“好,我姓方,你们可以叫我方太太。你们希望那一天起租呢?”“今天。”乔书培说,立即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先付一个月房租。”“知道要付押租吗?”方太太问。
“押——租?”乔书培呆了。
方太太解事的望着他。
“没有钱付押租?”她问:“你们是夫妻吗?”
乔书培点头,殷采芹摇头。方太太笑了。
“你们很相爱?”她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乔书培的眼睛发光,殷采芹满脸羞红。她面对着这对年轻的、充满期望的脸,感受到那青春的、恋爱的气息,在整个小阁楼里洋溢着。她终于点了点头:
“租给你们了。”她把手里的钥匙放在桌上,取走了乔书培点交给她的一千元。“不过,话先说在前面,冬天,这房子其冷无比,夏天,这房子其热无比,下雨天,你们进出的时候要淋雨,而且不保险房子不漏水。”
“没关系!都没关系!”采芹笑得又甜蜜又温馨,她整个脸庞都发着光。“我们不怕冷,也不怕热!”
方太太对他们笑笑。“好了,房子是你们的了。这儿是合约书,你们签个字吧!谁签?”她取出合约书。“他签!”采芹笑着低语。“他是一家之主!”
书培签了字,方太太再看了他们一眼:
“我不管闲事,但是也不想惹麻烦,你们不是离家私奔的吧?”“你放心,”书培诚挚的说:“我们无法私奔,因为这才是我们的家,我们没有别的家了。你放心,我保证没有麻烦带给你!”方太太走了。当房门一阖拢,采芹就大大的欢呼了一声,在屋子里旋转了一下身子,扑进了书培的怀里。她抱着他的腰,又跳,又叫,又笑,又揉,又绕着圈子:
“多好呵!书培。多好呵!我们总算有自己的小窝了。这房子不是可爱透顶吗?不是迷人透顶吗?不是美丽透顶吗?不是温暖透顶吗?我只要稍稍把它再布置一下,它就是个标标准准的小天堂了!”他拥着她,俯头紧吻着她的唇。她的手绕上来,揽住了他的脖子,闭上眼睛,她一心一意的献上自己的嘴唇。他们胶着在一块儿,好久好久,他才抬起头来。
“我爱你!”他对她悄悄的低语。
“我更爱你!”她迷乱的说,把脸疯狂的埋进他衣服中,嘴里一叠连声的轻呼着:“更爱!更爱!更爱!更爱……噢,书培!你不知道我祈祷多少次,梦过多少次,幻想过多少次啊!书培,我们真的不会再分开了吗?真的不会了吗?”
他推开了她,含笑盯着她的眼睛。
“不,我们现在就必须分开!”
她惊跳,笑容消失了。“分开几小时,”他慌忙说:“我要去宿舍里,把我的衣服棉被拿来,我还要去买一点东西,一些家庭日用品,你看看,我们缺些什么!”“哦!”她又笑了,声音里居然发着颤。“你吓了我一跳!你不可以这样吓人!”“不了!”他立即说,又把她拥进怀里。“再不吓你了,再不了。”她抬头看他,有些羞涩的笑着。
“你身上还有钱吗?”她问:“给我一点。那些家庭用品,我去买,你只要把你的东西搬来就好了。”
他掏出自己所有的财产,付掉房租之后,还剩下七百五十多元,他把它统统推到她面前,说:
“你是主妇,你看着办吧!”
她还给他一百元,收下了其余的,笑着问:
“这钱要过多久?我想,我该做个家庭预算!”
“算了吧!”他揉揉她的头发:“暂时,别为钱操心,我去借一点。我有个要好的同学,名字叫陈樵,平常,我们衣服都混着穿的,改天我会把他带回来!我找他借钱去!”
他往外走,又回头不放心的看看她。
“如果你要出去买东西,不许离开太久!我一天没上课,要去办一个请假手续,要搬迁出宿舍的手续……我想,大概黄昏的时候,就可以回来了!”
她点点头。“我等你回来吃晚饭!”她说。
“你准备自己开伙吗?”他问:“锅盘碗一概不全,我看你免了吧,我们出去吃馆子!”
她冲着他笑。“你现在有家了,”她柔声低语:“有家的男人不该吃馆子。反正,你去办你的事吧,这些家务,用不着你来操心的,快去快回,嗯?”他再凝视了她一会儿。
“你不会在我离开之后,就失踪了吧?我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在‘家’里等着我!”
她拚命的点头。“再见!”他又吻吻她。
她倚在门框上,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回过身来,她张开手臂,似乎想拥抱住这整个房间,这整个世界。她美妙的旋转了一下身子,嘴里喃喃的念叨着,唱歌似的低唱着:“要买扫帚,要买拖把,要买水壶,要买茶杯,要买饭碗,要买食物,要买——一瓶酒!”
于是,当黄昏笼罩着大地,当暮色轻拥着阁楼,当夕阳俯吻着小木屋,书培回到了他的“天堂”。一上楼,他就呆住了。整个的小屋已经焕然一新。屋外,那些花盆整齐的排列着,从楼梯口到房门口,排出了一条小径,小径的两边,都是花盆,盆里居然都种着五颜六色的小草花。那些花怒放着,花团锦簇的簇拥着那小屋。那些破瓦罐里,都插上了一支支的芦苇,苇花映着夕阳摇曳,像一首首的诗,像一幅幅的画。他走进小屋,只看到窗明几净,在那窗台上,一盆不知名的小红花正鲜艳的绽放着。窗上,垂着白底绿条纹的帆布窗帘,雅雅的,素素的,干干净净的。小方桌上,也铺着同色的桌布。桌上,有个小玻璃瓶,里面插着一朵红玫瑰。他呆立在那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采芹一阵风般卷了过来,用手抱住他的腰。
“有一点家的味道了,是不是?”她娇媚的问。
“噢!”他左顾右盼,伸长脖子张望,她连床上,都铺上和窗帘同色的被单了。“你会变魔术吗?”他问。
“那些是最便宜的帆布,”她笑着:“我买了一大匹,床单、窗帘、桌布就都解决了。至于那些花,是方太太院子里野生的,名字叫日日春,一年四季都开,我只是移植了一部份。芦苇是那边空地上的,我采了一大把,要多少就有多少。都是些不花钱的东西,不过,我也把钱花光了。”她的笑容里带着歉意。“你知道,许多东西都非买不可。”
“当然,”他宠爱而怜惜的看她:“你忙坏了。别为钱担心,我向陈樵借了一千元,明天,我会去家教中心登记,兼两个家教,我们就可以过得很舒服了……唔,”他忽然用力的吸了吸气,一阵肉香,正绕鼻而来,他睁大了眼睛,惊愕的问:“什么香味?别告诉我,你真有本事开了伙!”
她笑得像一朵刚绽开的花朵。
“我正在烧红烧肉!希望你吃得惯我烧的菜!”
说完,她像只忙碌的小蜜蜂一般,又轻快的从他身边飞开,去整理他从宿舍里搬来的衣物棉被和书籍了。
这样,当夜色来临的时候,他们打开了窗子,迎入一窗月色。书培坐在餐桌上,惊奇的看着一桌香喷喷的菜,红烧肉、炒干丝、炸小鱼、黄瓜肉片汤……他看看,第一次发现,一双女性的手,会制造出怎样的奇迹。采芹含笑站在他身边,再拿出了两个小酒杯,和两瓶小小的红葡萄酒,她羞红着脸说:“这是样品酒,杂货店老板娘送我的。反正我们都没酒量,只是喝着玩而已。”她打开酒瓶,注满两人的杯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默默的望着她,低声问:“是不是还少了样东西?”
“少了什么?”她不解的。
他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两支小小的红蜡烛。
她闪动着睫毛,似喜还悲,含羞带怯。她点燃了那对红烛。于是,他们就在烛光下静静相对,彼此深深的看着对方,痴痴的看着对方,傻傻的看着对方……终于,书培举起了酒杯,低声的问:“这算交杯酒,是不是?”
她的面颊顿时绯红,连眉毛都红了。但是,她唇边的那个温柔的微笑,却甜得像酒。他们举起杯子,都一仰而尽。她再给两人注满了酒,轻声说:
“我太高兴,太高兴,太高兴了!有酒也醉,没酒也醉,我已经浑身都轻飘飘了!”
于是,他们吃饭,喝酒,彼此殷勤相劝。采芹是毫无酒量的,才两杯下肚,她已经面红如酡,笑意盎然,而醉态可掬了。她一再给书培添饭,布菜,又一再对他举杯,嘴里呢呢哝哝的说:“我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的!这实在太美了,太好了,我觉得自己已经长了翅膀,可以飞到月亮里去了。噢,月亮!”她回头看窗外,再也没想到,这小阁楼可以享有如此美妙的月光!那一轮皓月,正高高的悬着,清亮,明朗,洒下了一片银白色的月光。她注视着月亮,痴痴的笑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噢,书培,让我们也把酒问青天!问问它,我们是不是永远如此幸福!知道吗?书培,我好喜欢苏轼的词,我好喜欢!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她幽幽长叹,满足的、快活的、幸福的、半带醉意的长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哦,书培,我们永远不要再隔千里,连一里都不要!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她喃喃的念着,忽然转头看着书培,甜甜的笑着,柔声说:“你知道有支歌叫‘但愿人长久’吗?”
“不知道。”他说,放下了碗筷,他走到她身边,把她轻轻的揽进了怀里。他们坐在那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你醉了吗?”他问。“醉了。”她轻轻的答:“此时此情,焉能不醉?书培,”她凝视他:“我唱歌给你听,好吗?”
“好。”于是,她柔声的低唱了起来: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莫把眉儿皱,莫因相思瘦,
小别又重逢,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多日苦思量,今宵皆溜走,
相聚又相亲,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往事如云散,山盟还依旧,
两情缱绻时,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但愿天不老,但愿长相守,
但愿心相许,但愿人长久!”
她唱完了,双颊布满了红晕,眼底写满了醉意。她歌声细腻,歌词缠绵,那湿润的嘴唇,轻颤着如带露的花朵。他注视着她,心为之动,魂为之迷,神为之摧……他竟不知此身何在,是人间,是天上?他不知不觉的捧起她的脸,把嘴唇一遍又一遍的压在她唇上。她的面颊更热了,热得烫手,他们的呼吸搅热了空气。“书培!”她喃喃低唤。
“嗯?”他含糊的应着,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她横躺在他臂弯里,软绵绵的,柔若无骨。
“这么多的幸福,我们承受得了吗?”她低叹着问。“我觉得我已经有了全世界!”他抱着她走进卧室,下巴始终紧贴着她的脸孔。进了房间,他和她一起滚倒在床上。他拥抱着她,那么温存,那么温存的吻她,吻她的额,吻她的鼻尖,吻她的下巴,吻她的颈项……吻下去,吻下去,他伸手笨拙的解她的衣扣。她静静的躺着,唇边仍然满含着笑意,满含着醉意,满含着奉献的快乐和震撼的狂欢!她握住他那笨拙的手,把它放在她那软绵绵的胸膛上。“我是你的!”她喃喃的说着:“永远永远,只是你的!只是你的!”月光从窗外射了进来,朦朦胧胧的照射在床前。窗口,有一枝芦苇,颤巍巍的摇曳在晚风里。他怀抱着那个软软的、柔柔的躯体,像怀抱着一团软烟轻雾,这团软烟轻雾,将把他带入一个近乎虚无的狂欢境界。谁说过?“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你——”他喘息的在她耳边低语:“是我的新娘。”
“是的。”她呻吟着。抱紧了他。
月光仍然照射着,好美丽好美丽的照射着。他们裸裎在月光下,似乎裸裎着一份最坦白、最纯洁、最无私、最真挚的感情。“月光是我的婚纱,青天是我的证人。”多久以前,她说过?直到今宵,才成正果!真的,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但愿天不老,但愿长相守,但愿心相许,但愿人长久!
12
画室里静悄悄的。乔书培在画架前,凝视着自己的那张“人体素描”,再看看站在台上的模特儿,心里有些儿恍恍惚惚。画过这么多次人体,他从没有杂思绮想,但是,自从经过昨夜的温存,他才知道一个女性的奇妙。他握着炭笔,不专心的在画纸上涂抹,眼前浮起的,不是模特儿,而是那温婉多情的殷采芹。
陈樵正站在他身边,他来自高雄,和书培同寝室,同年级同系同科,而成知己。陈樵的父亲在炼油厂做事,家境并不坏,但是,因为他下面还有五个稚龄的弟妹,所以他总自认是弟妹们的榜样,而特别肯吃苦耐劳。在性格上,陈樵比书培成熟,他比较脚踏实地,不幻想,不做梦。只是默默的鞭策自己,以期出人头地。
他冷眼看着书培,看着他把画纸上的模特儿勾成长发飘飞,星眸半扬,一副“醉态可掬”像。他走过去,轻声问:
“你在画谁?”书培一惊,望着画纸,脸上有些发热。他撕下了这张画纸,揉碎了,再重新钉上一张白纸。抬眼看了看陈樵,他的思想又被扯进了另一个现实的世界里。“陈樵,你现在有两个家教?”
“是!”“让一个给我如何?”“你不是去家教中心登记了吗?”
“登记是登记了,家教中心说,一般家庭都指定要数理或外文系的,咱们艺术系的很不吃香,他们叫我等机会。我看希望渺茫,而我,却急需一个工作。”
“你这两天到底在忙什么?又搬出宿舍,又借钱,又找工作的?”“改天告诉你!”“只问一句,”陈樵盯着他:“与女人有关系?”
“是的。”陈樵沉吟了片刻。忽然问:
“你知不知道苏燕青昨天到教室来找过你?”
“啊呀,”他怔了怔:“糟糕,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什么东西忘得干干净净了?”
“本来,我和苏燕青有约会的。”
“那个女人让你忘了苏燕青?”陈樵一边画着素描,一边问,他语气中已杂着不满,他一直非常欣赏苏燕青,认为她是个有深度,有才华,有幽默感,而又美丽脱俗的女孩。
书培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皱皱眉头,他坦白的说:
“是的。”陈樵正要再说什么,教授背负着双手,走过来了。他们不便再谈话,都把注意力放回到画纸上。这样,一直到下课,他们没有再谈什么。等下课钟一响,大家收拾好画具,纷纷散去时,陈樵才一把抓住书培的手腕,说:
“来,我要好好的审审你!”
“审我?”书培说:“你似乎认定我做错了什么。”
“有没有错,等我听过事实后再评定。”
他们走出了教室,这是下午,阳光洒满了整个校园。这正是初夏的季节,天气还没热,阳光暖洋洋的,清风吹在人身上,也凉爽爽的。他们沿着校园的碎石子小路,向前无目的的走着。“说吧,”陈樵说:“怎么会突然有个女人冒出来,就把你给拴牢了?这种女人,也未免太厉害了吧!”
“你已经先对她就有敌意了,”书培叹息着说:“你甚至不去弄清楚来龙去脉。”“我正在想弄清楚呀!”陈樵说:“她是什么学校的?我们学校吗?”“不,她没念大学,她连高中都没毕业。”
“哦嗬!”陈樵轻呼了一声,眼珠转了转。“好吧,学历不能代表什么。她家做什么的?”
“她家——”书培困难的咬咬牙:“她爸爸在外岛服刑,她妈妈在半个月前自杀了。”
“哦!”陈樵的眼珠都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他在一棵树下站住了,定定的看着书培:“你在开玩笑吧?”他怀疑的问。
“一点也不开玩笑,”书培有些烦恼的说:“这种事也能开玩笑吗?”“你说她爸爸在坐牢?”
“是的。”“什么案子?”“很复杂的案子,走私、违反票据法、违反国家总动员法……反正很复杂。”“你从那儿认识这样一个女人啊!”陈樵喊着:“你准是被人骗了!乔书培,你太嫩了,你太没经验了,你根本没打过防疫针,你又是冲动热情派,被女人随便一钓就给钓上了……”“陈樵!”书培懊恼的打断了他。“你如果敢批评采芹一个字,我就跟你绝交!”“哦!”陈樵背靠在树干上,眼光直直的射向书培,点点头说:“看样子,你相当认真。”
“我当然认真,”书培气呼呼的。“我将来要和她结婚,怎么会不认真?”“将来要结婚?现在呢?和她同居了?”
“是的。”“她随随便便就和你同居了?她可真‘现代’!”陈樵打鼻子里哼着。“你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吗?”
“我不回答你这问题!”书培的脸涨红了,他恶狠狠的瞪着陈樵,暴躁而不安的说:“你像法官在审案子,而且,是个充满恶意的法官,专拣不该问的问题来问!你完全不了解我和采芹,我们认识了几乎一辈子,从小就在一块儿玩,从懂事就彼此欣赏,彼此喜欢。现在,她家破人亡,投奔我而来。我一定要照顾她,要养活她,要给她一个窝。现在,你别管我的事,我只问你,帮不帮我忙?”
陈樵呆呆的看着他。“不许我管你的事,怎么帮你的忙?”他问。
“很好!”乔书培掉头就走。“我另外去想办法!”
陈樵一把拉住了他,陪笑的说:
“真生气吗?站着,我们好好商量。”
乔书培站住了,闷闷的看着陈樵。
“我有两个家教,”陈樵说:“一个是每星期一三五晚上,教两个初中生的英文数学,另一个是每星期二四六晚上,教一个高三的学生,也是英文和数学,他准备考大学。我可以让一个给你,你选那一个?”
“我看……”乔书培沉吟的说:“我还是教初中的吧,比较容易些。”“好,今天是星期五,今晚我就带你去,不过,你得买辆脚踏车。那两个孩子住在中和乡,路上就要耽误一小时,上课两小时,每晚七点半到九点半,每月薪水一千元,你吃得了苦,今晚先跟我去谈谈,人家还不见得中意你呢!吃不了苦,就免谈了!”“当然吃得了苦,”乔书培叫着说:“否则也不找你了!”
“别以为家教好当,那两个孩子顽劣透了,专门找难题难你,家长呢?也不好伺候,只要孩子的成绩单不理想,他们先责备你,不责备孩子。受得了气,你就去,受不了气,也免谈。”乔书培凝视着陈樵。“我去!”他简简单单的说。
“好吧,”陈樵看着他。“这两个孩子,我也教得够烦了,以后,让你去操心受气。不过,”他顿了顿,正色说:“书培,咱们在学校里,算是最投机的好朋友了,是不是?”
“是。”“能对你说两句忠言吗?”
书培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草地,他用鞋尖踢着那草地上凸起的树根,很快的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认为我被一个女孩子骗了,你认为我已经走入歧途了。我——”他咬咬牙:“原谅你有这种想法,因为你不认识殷采芹……”
“你原谅我?”陈樵失笑的问,歪着头想了想。“我想,那女孩最起码有个优点,她一定是个绝世美女,是不是?”
“审美观念因人而异,”他闷闷的回答:“像你这种专唱反调的人,可能会认为她丑极了!”
“谁丑极了?”忽然间,有个清脆的、女性的声音传了过来,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书培抬起头来,就一眼看到苏燕青抱着一叠书本,笑吟吟的站在他们面前。他呆了呆,心里有些焦灼,想找藉口离去,想溜。苏燕青那对敏锐的眸子,正关怀的停驻在他脸上。“喂,乔书培,”她直率的问:“你这人守不守信用?说话算不算话?”
“对不起!”他慌忙陪笑的说:“昨天,我临时发生了一点事,就把什么都忘了!”她瞅着他。“听说你搬出宿舍了?”
“是呀!”“为什么?”“唔,因为……因为……”他嗫嚅着:“宿舍里人太多,我想……我想静一静,我一向不太住得惯人多的房子。”他语无伦次,心想,真够受!世界上那有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女孩!陈樵看看他,又看看苏燕青,斜睨着眼睛笑。
“你笑什么?”燕青转向了他,挑着眉毛问:“一脸的坏相!”
“我一脸的坏相?”陈樵笑着问:“那么,乔书培是一脸的好相了?哈!这叫做好歹不分!”他重重的在乔书培的肩上敲了一记:“你说对了,审美观念因人而异,我这个‘一脸坏相’的人要先走一步了!”
“喂喂,”乔书培有点着急,伸手拉住了他:“你去那儿?”
“去宿舍啊!”陈樵挣脱了他,自管自的走了,一面走,一面抛下一句话来:“晚上六点五十分在宿舍门口等你!你最近似乎有‘健忘’症,可别忘了!”
乔书培目送他走开,无可奈何的回过头来,苏燕青正若有所思的望着他,那对灵巧的眸子骨溜溜的转动着。
“你和陈樵在搞什么鬼?”她问:“约好时间一起去追女孩子吗?”“别胡猜!”他慌忙说:“我要他让一个家教给我,说好了今晚去那个孩子家里谈谈。”
“哦,”苏燕青的眼珠转了转。“缺钱用吗?”
他笑笑,没说话。“喂,乔书培,”苏燕青笑着说:“你的字写得如何?”
“我的字?”他愣了一愣。“应该还不错吧,怎样?”
“我爸爸在写一本中国文学史,你知道的。他需要一个人帮他抄写和整理文稿,我想,你一定可以胜任愉快,这不是比当家教轻松些吗?”他注视着她,沉吟的想着,摇了摇头。
“不,谢谢你。我还是去当家教吧。”
“为什么?”“我……”他碍口的笑了笑。“我想,我的字还没有好到那个程度。”“哼!”她抿着嘴角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这工作!”“是吗?”他惊讶的问:“为什么呢?”
“为什么吗?”她拉长了声音:“你的骄傲而已!男孩子要靠自己的本事找工作,以为靠了女孩子就丢人了。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的情况,我们全家都了解,我爸也挺欣赏你的。怎样?”她习惯性的扬着眉,鼓励的说:“何况,我爸反正要找人!找别人不如找你!”
“为什么找别人不如找我!”他傻傻的问。
“哎呀!”她的脸蓦然一红,似乎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就干脆耍赖:“你这人总是布好圈套让我来跳,你相当工于心计!你是不是想引诱我说:因为我希望你来我家呢?因为我希望你接受呢!我才不中计呢!”
他心里有点慌,有点乱,有点迷糊,有点失措,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她呢?却洒脱的摔摔头,把那短短的头发摔得满脸都是,她笑了,笑得又开朗,又活泼,又潇洒,又心无城府。“好了!”她边笑边说:“咱们就说定了,你明晚来我家吃饭吧,我妈说,好久没看到你了!”“哦,”他急急的开了口,几乎是狼狈的。“不行!燕青,我明晚……还有事,可能……可能就要当家教……”
“怎么?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当家教啊?”苏燕青的笑容消失了。“你这人怎么这样……这样难缠哦?你以为家教容易当吗?上次,任雨兰去当家教,被那个孩子当场气哭了。高伟总算是能言善道的男生了吧,给那个孩子的妈妈气得差点没昏倒!我告诉你,假如是容易教的学生,陈樵也不会让给你了!”“陈樵已经警告我了,那两个孩子很难弄。”
“你瞧!没盖你吧!”苏燕青胜利的说:“你别以为我是因为你要找工作而说我爸需要人,我爸爸是真的需要人,本来想找个学文的,是我对爸说,你的文学也……”她蓦然住了口,因泄露秘密而脸红了。
他对她勉强的笑笑。“真的谢谢你,”他说:“我想,我绝对不能胜任,与其做不好,让你爸爸失望,还不如藏拙,不要接受比较好!”
“啊哈!”她又笑了,那笑容像一池春水,漾满了她的脸。“我懂了!”她叹口气,若有所悟的斜睨着他。“你怕我爸爸发现你的缺点啊?你这人——真是一本难读的书!好吧,”她耸耸肩。“我也不勉强你,让你去受那些小少爷的气去!”她抱着书本,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怎样?要不要一块儿走走?”“不。”他慌忙往后退了一步:“我还有事。”
她怔了怔,微蹙着眉梢,她困惑的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令人解不透的谜。然后,她嘴里不知道自言自语的叽咕了一句什么,就把额前的短发往后一甩,大踏步的,踏着那落日的余晖,往校外走去了。一直等到她走得看不见影子了,书培才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长气来。看看手表,五点半了,采芹一定等得心焦了。想到采芹,他就觉得心头热烘烘的,迈开大步,他也对校外直冲出去。跑上了四层楼,再上一层楼,穿过那些“日日春”的花丛。日日春,多好的名字,正像他们的生活啊!他一下子冲进了房门,扬着声音喊:“采芹!”采芹立即飞奔而来,像只投怀小鸟似的,她投进了他怀里,用手抱住他的腰,她把那温软的面颊贴在他胸口,她低喊着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啊?我想死你了!想死你了!想死你了!”他不自禁的感染了她的热情,俯下头,他闻到她颈项里有一股如麝如兰的清香,就不由自主的把脸往她脖子里埋了进去。她咯咯的笑了起来,扭动着身子,要躲,要闪,又躲不掉闪不掉,她推着他,央告着:
“好人,别这样,你的胡子扎了我!好人,别闹,你弄得我痒酥酥的!”他放开了她,抬起头,注视着她那遍布红晕的面颊。
“你在做什么?”“等你啊!”她说:“一整天,都在等你啊!”她忽然拉住他的手,热烈的说:“来!你来看!”
他不解的跟着她走去,她牵着他的手,把他一直牵到窗前,她用手指着远方。用一种眩惑的声音说:
“你看!”他往前看去,立刻,他被眼前的一幅图画所震慑了。原来,这扇窗是朝西的。现在,一轮落日正缓慢的往下沉落,整个天空,就被一层又一层的彩霞所堆满了,那彩霞如此熟悉,如此艳丽,如此发射着亮丽的色彩……这就是海边的彩霞啊!一样的彩霞,一样的黄昏,一样的人!他往后退了两步,迷惑的望着那窗子,窗外,是彩霞满天,窗内,采芹正临窗而立,长发披泻,沐浴着一身彩霞,像个超凡出世的仙灵。那落日的光芒,洒在她头发上,镶在她面颊上,染在她衣服上,挂在她襟袖上……而窗台上那盆小花,也被彩霞染得发亮,衬在采芹与天空之间。这简直是人间幻境啊!
“你知道吗?”采芹的声音温馨如梦:“以前,在海边,也是这样的彩霞,许多黄昏,我们一起看过落日。我那白屋的窗子也是朝西的,常常会迎接着满窗彩霞,那时,我就对彩霞发过誓·我这一生,不论会遭遇什么,我的心将永远属于你!”他屏息的站在那儿,眩惑的望着她。她翩然回顾,似乎连衣襟上都抖落了彩霞,他大叫:
“别动,千万别动!”她立即站住,困惑的看着他。他飞快的支起画架,钉上画纸,抓起彩笔,嚷着说:
“我要留下这个黄昏,我要画下你来,你,窗子,小花,和那彩霞满天!”
她动也不动,连话也不敢再说,伫立着让他画。他立刻勾勒着线条,觉得每个细胞里都充满了灵感,都闪耀着绘画的火花。握着彩笔,他进入到一个忘我的境界,用他全心灵去捕捉着这个刹那,这一刹那的美,这一刹那的艳丽,这一刹那的永恒。只一会儿,太阳落了山,那天空的颜色变了,暮色游了过来,充塞了屋子,天空那灿烂的云彩,逐渐变成绛紫,由绛紫而变得黝暗了。他叹口气,放下笔来,他只抓住了一部份。她奔过来,望着画纸。他已勾出那样一幅超凡脱俗的神韵,已经抓住了那样超凡脱俗的美,她竟叹为观止了。抱着他的手臂,她崇拜的低呼着:
“太美了!太好了!太伟大了!书培,你怎么能画得这么好,你怎么能捉住这个刹那,你是个天才!书培,你是的!你真是个天才!”“太快了!”他惋惜的。“再多给我二十分钟就好了!夕阳下去得太快了!”“可是,明天还是有黄昏,是不是?”采芹仰着脸问。“明天还是有彩霞,你可以再画呀!”
是的,明天还有黄昏,明天还有彩霞。他拥着她,笑了。
“你该饿了吧?”她悄声问:“我去炒菜去,都已经六点多钟了。”“什么?”他惊叫。“糟糕,我差点又忘了!不行,采芹,我不能吃晚饭了,我和陈樵约好了,要去接洽一个家教的工作,陈樵把他的家教让给了我!”
“哦,”她有些依依不舍的:“你马上要走吗?什么时候回来?”“可能会很晚!你自己先吃吧!”
她拚命摇头。“不,”她温柔而固执的。“我等你回来再吃!你要不要先吃碗面再去?我给你下碗面,很快很快!你不能空着肚子去接洽工作呀!”“不行了!已经太晚了!”他看看手表。“我会给陈樵骂死!”
他往屋外冲去,她一把拉住了他:
“等一等,带件外套去,晚上风大!”
她飞快的跑进屋内,又飞快的拿了件夹克出来,再飞快的挽住他的脖子,给了他飞快的一个吻。说:
“那个陈樵,他真好,是不是?如果你们一起回来,我会多做点菜,也请他来吃——算是消夜,怎样?”
他呆了呆。面容有些僵硬。
“不,我不会请他来!”他很快的说,转身跑走了。
她扶着门框,怔怔的站在那儿,回思着他临走的表情和那句话,心里若有所悟。于是,有种看不见的、淡淡的忧愁,就像轻烟般对她包围过来了。她转身走进房间,打开电灯,在灯光下,她凝视着那张画纸,画面上是彩霞满天,她再抬头看看窗外,那儿,早已是暮霭沉沉了。 13
乔书培望着他的两个学生。
这两个孩子,大的十五岁,念初三,名字叫孙健,小的十三岁,念初一,名字叫孙康。两个人都长得又高又大又壮又结实,正像他们的名字,是又“健”又“康”的。乔书培常想,如果他们两个在念书方面,能够和他们的身体发育成正比,就真是皆大欢喜了。现在,他看着孙健的英文试卷,满纸红叉叉,从头错到尾,初三了,居然拼不出英文的十二个月份,和星期日至星期六的名称,亏他还振振有辞:
“外国人太笨了,为什么每个月要有不同的名称?为什么不学学我们中国人,用一二三四……十二个数目字就解决了?我并不是学不会英文,我只是不服气去记它!而且,咱们是泱泱大国,凭什么要把洋鬼子的语言列为我们的主要学科?太不合理了!”“我不跟你讲合不合理,”乔书培耐着性子说:“你马上要参加高中联考了,教育部规定了要考英文,你就需要把英文念好!”“年轻人应该有勇气推翻不合理的教育制度!”孙健仰高了头,一副“挑战”的神态,彷佛乔书培就是“不合理”的“代表”似的。“你已经来不及推翻了,”乔书培瞪着他:“你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就要参加联考了!我们现在把合不合理的问题抛开,打开你的英文课本,我们重新来温习。”
“我的英文课本丢了。”孙健冷冷的说。
“什么?”乔书培皱起眉头。
“丢了!”孙健耸耸肩。“大概给同学偷走了!八成是给田鸡偷走了,对!”他猛拍着自己的膝盖:“准是田鸡干的好事,明天我找他算帐去!这样吧,乔老师,我们今天先不念英文,等我找到课本再说……”孙康在一边,开始吃吃不停的偷笑。乔书培狐疑的转向孙康,问:“你笑什么?”“我笑……笑……笑大哥……”孙康话还没说完,孙健伸手过去,在弟弟的大腿上拧了一把,于是,孙康就“哎唷”一声尖叫起来。“哎唷!哎唷!哎唷……”的叫个没停了。
“你到底笑什么?”乔书培脸一沉,厉声问。
“我笑……”孙康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天真相”:“笑老师嘴巴边上有颗青春痘,像一颗美人痣!”
孙健哄然一声,大笑起来,孙康也跟着笑,兄弟两个你看我,我看你的大笑着,似乎做了什么天大的得意事情一般。乔书培又气又怒又无奈,板着脸,他哼了一声:
“不要笑了!”兄弟两个还是笑。“孙康,”乔书培叫:“你的英文课本总没丢吧!拿出来!”
孙康慢吞吞的翻着书包,左翻右翻,好不容易,才抽出了英文课本,乔书培打开课本,里面就轻飘飘的飘出一张纸来,乔书培打开那张纸一看,上面写着:
“桌子:待死客 早上:摸脸 早安:狗得摸脸 玻璃杯:狗拉屎 再见:狗得拜
黄昏:一吻宁 晚安:狗得一吻宁 夜安:狗得来……”
乔书培越看越希奇,越看越古怪,越看越生气,他把纸头丢给孙康,问:“这是什么东西?”“英文发音呵!”“英文发音?”乔书培啼笑皆非:“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不许在英文上注中文发音,何况还要编些个怪花样!什么狗拉屎、狗得摸脸、狗得一吻宁……你这种英文,非把英国人都气死不可!”“好呵!”孙康拊掌大乐:“把英国人都气死了,咱们就可以不必念英文了。”这次,是孙健跟着笑了,兄弟二人,又笑了个不亦乐乎。乔书培瞪视着他们两个,心想,他们的功课虽然是一塌糊涂,倒是“知足常乐”。那些红笔的叉叉,似乎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快乐。笑啊笑啊笑啊……他们简直就以捉弄他为快乐。他那儿像是这两兄弟的家庭教师,倒像他们的“开心果”。他竭力板起脸来,竭力显出一副庄严相,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
“你们到底念不念书?预备把每门功课都当掉是不是?孙健,你别跟我玩花样了,把英文书找出来!”
“是哩!”孙健做了个鬼脸,从屁股底下掏出了英文课本来,翻出“作业”簿,他的问题又来:“老师,kiss是什么词?”
“动词。”“你错啦!”孙健又笑:“kiss就是接吻对不对?”
“对呀。”“那不是动词,那是连接词!”说完,他就放声大笑了。孙康当然也跟着笑,一面笑,一面问他哥哥:
“哥哥,你有没有跟‘迷死’‘克死’过?”
“我倒没有,但是我打赌乔老师一定跟‘迷死’‘克死’过!”孙健说。“老师,和迷死克死的滋味是怎样的?”孙康问。
孙健更笑,孙康也笑。乔书培头上已经冒汗了,他拍拍手,正要施展一点“尊严”,镇压一下“局面”,房门忽然被推开了。孙太太——一个四十几岁,浓妆艳抹而盛气凌人的女人拦门而立,微蹙着眉头,她直视着乔书培,冷冷的问:
“乔老师,你能不能给他们上点课,而不要和他们说笑话,闹着玩?你知道——两小时是一晃就过去的!”
乔书培觉得血往脑子里冲去,他跳了起来,第一个冲动,就想摔下书本,说一句“老子不干了”。但是,他想起家里还等着钱用,想起几天以来,都没钱买菜了,想起欠陈樵的钱还没有还……他强忍下心头的一股怨气,勉强的说了句:
“我正——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孙太太望着那两个笑成一堆的儿子:“我看不出你尽力在什么地方?你们在研究什么问题?”
“妈,”孙康又是一脸“天真相”:“我们在研究‘克死’!”
“克死?”孙太太一脸疑惑!
“是啊,乔老师和迷死克死啊……”
“孙康!”乔书培涨红着脸喊。
孙太太正视着乔书培,眼光凌厉,神情冷漠。
“乔老师,希望你不要在上课时间,讲你的风流艳史。我知道你们学艺术的,都是些嬉皮。可是,我们家两个孩子,从小就都规规矩矩的,我为他们请家庭教师,是要帮助他们读书,希望你不要把他们引导到你们艺术家那条风流散漫的路上去!……”“孙太太,”乔书培沉重的呼吸着,尽力的压抑着自己。“我想,您有点误会……”
“误会,”孙太太自以为是的摇摇头。“我不会误会的。你还是别和他们说笑,多给他们温温功课吧!”
乔书培垂下眼睛,紧咬住牙关,强忍住即将冲出口的一句粗话,他的脖子挺得直直的。屋里开着冷气,他的头上仍然冒着汗珠。窗外有隐隐的雷声,是今年夏天第一次打雷,大概要下雨了。他心里模糊的想着,沉默的站着,一时间,他一点都不像个家庭教师,倒像个挨了骂,受尽委屈的小学生。“乔老师,”孙太太继续说,“我必须问问你,你对于我们老大考高中,到底有几分把握?”
乔书培抬起头来,愕然的看着孙太太,心想,这问题你该去问你那个宝贝儿子,怎么问起我来了?几时规定过,家庭教师要“包”人考上高中?他用舌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终于冲出口一句话:“毫无把握。”“什么?”孙太太跳了起来:“这两个月,你在做些什么呢?”
“我在教他们念书啊!”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忍耐已久的火气蓦然爆发了,而且一发就不可止。他大声的、正色的、凛然的、怒气冲冲的喊了出来:“问题不在我做了什么,问题是你的儿子什么都不做!我教我的,他荒废他的!两个月以来,我和你的两个儿子,是在彼此浪费时间!他们根本无心念书,无心考试,无心上高中!我想,你最好把他们送到军校去,军事管理一番。我这个嬉皮教不了你这两个优秀的孩子!抱歉!我走了!你另请高明,去教他们狗得摸脸,狗得一吻宁,狗得来,狗得拜吧!”说完,他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昂着头,在孙太太的目瞪口呆,和孙健两兄弟再也笑不出来的注视下,大踏步的冲出了那间书房,又大踏步穿过客厅,直冲到大门外面去了。
一冲出了孙家,乔书培才发现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而且雷电交加。出来时天气还晴朗,他也没带雨衣,只穿了件香港衫。现在,雨像倒水般从天空直注下来,他才在屋檐下站了站,横扫的雨水已湿透了他的衣服和裤管。他的心中还在冒着火,冒着熊熊然的怒火,这冰凉的雨点反而带给他一阵快意。他把心一横,干脆骑上了他那辆二手货的破脚踏车,冒着那倾盆大雨,往“家”中骑去。
在风雨交驰下,他这段路起码骑了一小时。当他终于到了家,他已经是道道地地的“落汤鸡”了。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他上了四层楼,又“再上一层楼”,采芹正倚窗对外傻望着,一看到书培,她打开房门,撑了把伞,就直冲过来。书培直着喉咙对她喊:“别出来了,反正我已经湿透了,你何必也饶上,一出门准湿透!”采芹并没有听他,踩着满阳台的积水,她飞奔而来,把伞遮在他头上,而一任雨水淋湿了自己。书培揽着她,两人穿过那由“日日春”盆景搭出的“小路”,直奔进门内,到了房间里,书培是头发挂在脸上,衣服贴在身上,水珠顺着头发、手指、衣角、裤管……一直往下淌。而采芹也湿了,肩上、头发上都是湿漉漉的,脚上的一双拖鞋,完全被水泡过了。采芹没有管自己,冲进浴室,她取出一条大毛巾,就把书培按在怀中,没头没脑的帮他擦拭着,一面喃喃的、歉然的、负疚的说着:“看到下雨,我就知道你惨了。本来算好了时间,我要拿了伞到巷口去接你的,那么,你最起码可以少淋一段路的雨。可是,你提前回来了,我就没去接你,我真该早一点去等的……”书培在毛巾里连打了两个喷嚏,采芹又慌了,放下毛巾,她又往厨房冲去。手忙脚乱的开瓦斯,烧热水,他们一直穷得没有钱装热水炉,每次洗澡都要用开水壶烧热水,再一壶一壶的提到浴室里去。采芹一面烧热水,一面嚷着:
“你必须马上洗个热水澡,我再给你煮一碗姜汤喝,别弄得生病了,就惨了。”书培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他看着采芹忙忙碌碌的跑来跑去,烧开水,找生姜,切姜块,找红糖,煮姜汤……她那双白白嫩嫩、纤细修长的手指,经过两个月烧菜煮饭洗衣擦地的各种粗活,已经不再娇嫩了。他凝视她,她的头发也在滴水,一件白麻纱的衬衫,肩上全湿透了。他咽了一口口水,心里的怜惜和懊丧在交递啃噬着他,他粗声的说了句:“你先去把自己弄弄干,好不好?”
她飞快的抬眼看看他,又低头去切生姜,笑着说:
“我没关系,我根本没淋湿!”
“你还没淋湿!”他低吼着,跑进厨房,他把菜刀从她手上抢下来,命令的说:“去换件干衣服,再来弄!”
“不行呀!”她焦灼的说:“你等不及呀,我不要你生病……”他重重的一跺脚,大声说:
“我也不要你生病!”她看他一眼,叹口气。默默的放下了菜刀,她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嘴唇,低声说:“不要待我太好,我会恃宠而骄。”
他心中掠过一阵痛楚。太好?待她太好?让她烧锅煮饭,叠被铺床?而且,他又失去了他仅有的一个职业,本来过的就是三餐不继的日子,以后又该怎么办?他靠在墙边,默默不语,只是用怜惜的眼光,静静的瞅着她。这眼光充满了那么多的温柔和怜爱,竟使采芹快慰得要发抖了,她颤栗了一下,惊叹着:“你‘不可以’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你会把我看‘醉’了!”
“傻丫头!”他轻叱着:“看你怎么会把你‘看醉’呢?我眼睛里又没有酒!”“有的!你有的!”她一叠连声的说:“你的眼光里永远有酒,好醇好醇的酒,你这样一个劲儿的看我,我就会醉了!”
“傻东西!”他说着,心里甜甜的、酸酸的、软软的、酥酥的,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乔书培啊乔书培,他暗中叫着自己的名字,你何德何能,值得一个女孩对你如此深情的迷恋?“快去换衣服吧!”他故意粗着嗓音说,因为,他喉头又涌上了一个硬块。“是!”她应着,翩然的“飞”进了卧室。
一会儿,她已经换好衣服跑出来了。于是,烧热水,煮姜汤,她忙了个不亦乐乎。烧了起码十壶水,才总算放满了一浴缸,他去洗了澡,擦干了头发,穿上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睡衣,又在她的坚持下,喝下了那碗又辣又烫的姜汤。然后,夜也深了,他拥被而坐,望着那躺在他身边的采芹,听着窗外的雨声淅沥。雷雨已经转成了小雨,仍然没停,滴滴答答的敲着窗子,风也很大,把雨点一阵阵的扫在玻璃窗上,发出簌簌飒飒的声响。书培坐在那儿,望着采芹。她并没有睡,仰躺在那儿,她睁着眼睛,也正静静的望着他。他用手指轻抚着她的头发,她的眉毛,她的鼻梁,和她那小小的嘴。他的眼光有些阴郁,有些感伤,有些忧愁。她仔细的凝视他,试着去“读”他的思想。
“你有心事。”她低声说:“告诉我!”
他静默着。“为了你爸爸吗?”她问:“他昨天有信来,说什么?”
他轻轻颤栗了一下,这是另一个烦恼。
“他叫我暑假回去。”他说:“不过,这没问题,我已经写信告诉他,我暑假要留在台北打工,可能回去看他几天,我再赶回来。”“他——会同意吗?”她担心的。
“是的,他会同意。”他很有把握的说:“他一直认为我的前途在台北。何况……”他咽住了。
“何况什么?”她问。何况他以为有个女孩正系住了他的心,那个女孩不叫殷采芹,这话是说不出口的。他咬咬牙,沉默着。
她小心的看他,他眼里的阴霾使她寒颤。
“对不起。”她轻声说。
“什么事情对不起?”他蹙着眉问。
“我拖累了你,让你为难,让你烦恼。我知道……你爸爸是不会接受我的。”她悲哀的说。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们别谈这问题好不好?”他说:“我爸爸迟早要接受你的,这是以后的问题。我们目前的困难已经够多了,先别去管以后吧!”“目前的困难?”她怔了怔,有点窒息。“发生了什么事?关于我的吗?”她的嘴唇有些发白,在她心底,一直有个隐忧在潜伏着。“是不是……有人……有人要找你麻烦?”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恐惧而担忧的凝视着他。
“哦,没有,别胡思乱想!”他慌忙说,试着对她微笑。“是我的问题!今天我才发现,我是个很无能,很无用,很不会应付这个社会的人!”他四面找寻,有些烦躁:“家里有香烟吗?”她用她那温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她那小手竟带着莫大的稳定力量。“你明知道家里没有烟。”她说,注视着他的眼睛,静静的、低低的、温柔的问:“你失去了那个家教,是吗?你不干了,是吗?”“噢!”他怔了怔,瞪着她:“你怎么知道?”
“唉!”她如释重负的轻叹一声,居然笑了。她抱住了他的腰,把面颊依偎在他胸膛上。“我应该早就猜到了,你提前回家就代表一切了,你是从不会迟到早退的。哎,我真高兴你不做了!”“你真高兴?”他困惑的问:“我失去了唯一仅有的职业,你真高兴?”她仰头看他,眼里流动着光华。
“你是个艺术家,你不是那两个顽童的伺候者,他们不值得你每星期浪费三个晚上!我真高兴你不做了,每次想到你在那儿受气,我就心都绞起来了!”
他用手轻抚她的头发。
“你永远看不见我的缺点吗?”他问。“你没有缺点!”她热烈的喊,一心一意的。“你是十全十美的!”“你是傻瓜!”他说。“好吧,那两个顽童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明天,我再去进行别的家教,说不定我运气好,会碰到一个学画的孩子。”她凝视他,蠕动着嘴唇,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他问:“说吧!”
“你……有没有想过,”她小心翼翼的开了口:“或者,应该我去找一个工作,反正,我现在又没念书,在家也是闲着。”
“你?”他皱皱眉。“你能找什么工作?你没有学历又没资历。”“我什么都可以做,例如餐馆的女招待,店员……”
“不行!”他粗声说:“少糟蹋你自己了!我不过是伺候两个孩子,你居然想去伺候全台北的人了!那样的话,还不如我去当家教!”“你不要固执,好不好?”她柔声说,请求的,婉转的。“当女招待也没什么委屈,我会……”
“不行!”他恼怒的打断了她。“学校对面那家冰果店就有位女招待,我们学校的男生专门吃她豆腐!你以为女招待好当吗?不行不行,”他拚命摇头:“咱们免谈!告诉你吧,我是个很固执、很自私、很守旧的丈夫!”
她轻轻的叹口气。“那么,”她忽然眼睛一亮:“如果我去弹钢琴呢?去教小孩子弹钢琴呢?去什么幼稚园或音乐社教琴呢?”
“那——我可以同意。”他说,笑了。“你找不到的,不会有那么好的机会。”“我总可以试一试呀!”
“好,”他说:“明天起,你去试你的工作,我去找工作,是给了她一个莫大的恩惠似的。他搂着她,凝视着她那闪亮的眼睛,那崇拜的眼神,和那一心一意的爱与奉献,他心中就被她那份柔情给充满了。他捧着她的脸,深深的吻她,低低的,喃喃的说:“克死迷死!”她惊奇的看他。“你在说什么怪话?”“不是怪话,是必修科!”
“必修科?”“人生的必修科!”他再吻她,听着窗外的雨声,那雨清脆的敲着窗玻璃,像采芹最爱唱的那支又轻柔又甜蜜的歌;但愿天不老,但愿长相守,但愿心相许,但愿人长久!
14
天气一下子就热起来了,太阳像一个火球,带着烧灼般的热力,从早到晚的烤着大地。即使晚上,太阳下了山,那地上蒸发的热气,仍然窒息得人透不过气来。
这天,在校园里,乔书培和陈樵几乎吵了一架。这些日子来,乔书培的火气都大得很,脾气暴躁而易怒。他自己也觉得,他像一座马上就要爆发的活火山,那些积压已久的压力和郁闷,像蠢蠢欲动的岩浆般,在他体内翻腾起伏,随时等候着机会要冲出体外。和陈樵的争执,仍然起因在找工作上。
“我告诉你一个原则,”陈樵用教训的口吻,直率的说:“你永远不要在家长面前责备他们的子女,每个家长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你只能顺着他们的心理去夸奖孩子,把功课不好推在教育制度啦、孩子的兴趣不合啦……”
“这简直是在玩政治嘛,”书培吼了起来:“原来你是这样当家教的,怪不得你受欢迎,你根本不像学艺术的人,你该转系去念政治或者是外交!”
“你用不着气呼呼的讽刺我,”陈樵瞪着他:“我玩政治手段也好,我玩外交手腕也好,我始终有两个家教,你呢,你却一个也找不着!我告诉你,现在这个社会,是‘适者生存’,这个‘适’字,就是叫你去适应!不止适应家长,还要去适应你的学生!”“适应的另一个解释,就是‘讨好’,是吗?”
“随你怎么解释,你的目的是要有工作,要赚钱,别人不会把钞票白送给你!”“用‘讨好’的方式去赚钱,是当‘家教’呢?还是当‘小丑’?”书培直视着陈樵,慢慢的摇头:“陈樵,我真为你悲哀!这社会像个锉子,把你的棱角都磨圆了!”
“你为我悲哀?”陈樵的脸涨红了,脖子也粗了,声音也大了。“我还为你悲哀呢!什么工作都找不到,教两个中学生你都教不了!欠一屁股债,吃饭的钱都没有!你骄傲,你自负,你不当小丑,你不讨好别人,但是,乔书培,你还是要吃饭,还是要生活,别人住宿舍,你老兄要租房子住,别人在学校吃包饭,你老兄要自己开,伙别人交免费的女朋友,你老兄居然要‘金屋藏娇’!”
“请你不要干涉我的私生活!”书培大叫:“我爱怎么生活是我的事……”“既然都是你的事,我过问不了,你也别来找我!”陈樵生气的说:“你休想我会再让一个家教给你,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工作,给你三言两语就弄砸了。你呀!啧、啧、啧……”他摇头叹气,一股“不可救药”状。
“我又怎么啦?”“你根本不像个公务员家庭出身的孩子,你像个娇宝宝!像个妈妈怀里的娇宝宝!”“陈樵!”书培怒吼:“只因为我来找你帮忙,你就认为你有资格侮辱我吗?你一再嘲笑我没有生活能力,没有适应能力,没有工作能力……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是我的老子?就是我的老子,也不能教训我!我跟你说,你可以看不起我的求生能力,但是,我也不见得看得起你的求生方式,讨好家长,讨好学生,抹煞自己的自尊,这岂不像个乞丐……”
“哈!”陈樵怪叫:“你看不起!你可以看不起!我是小丑,我是乞丐,我用我的求生方式赚了钱,借给你去养小老婆……”“陈樵!”书培大叫,双手握紧了拳,就差要一拳挥过去,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发青,瞪视着陈樵,他咬牙切齿:“好,好,好,”他一个劲儿的点头,鼻子里沉重的呼着气:“我回家去当掉裤子,也把借你的钱还给你,你放心,你放心,你放心……”他气得语无伦次,转身就走:“我去弄钱去!”
陈樵一把抓住了他。“你到什么地方弄钱去?”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
“我去抢银行!”“嗬,好办法!”陈樵笑了起来。“算了吧,书培,我们难道还真吵架吗?”他拍拍书培的肩。“讲和了,怎样?”
书培低着头,仍然愤愤的喘着气,脸色仍然难看得很,他真正刺心的,还不止是陈樵对他工作能力的讽刺,而是对采芹的轻蔑,在他心底,他已经越来越明白一件事,采芹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地下夫人”,她被“藏”在那小阁楼里,几乎是不能见人的。“这样吧,陈樵的眼珠转了转,深思的说:“我看,你的个性不适合当家教。昨天我和苏燕青聊天,她说她爸爸要找的那个助手始终没找到,我建议你不如去苏教授那儿当助手,待遇比家教还高,他们已经出到一千五百元一个月了,每星期也只要三个晚上。”“不,不,不好。”书培摇着头。
“有什么不好?”陈樵问:“以为苏燕青不知道你的事吗?你的事全校几乎都知道了!”
“哦?”书培愣了愣。“苏燕青知道了?她怎么说?”
“她没怎么说,是很好奇。她一直问我那个殷……殷什么?”“殷采芹。”“哦,她问我那个殷采芹是什么长相,什么出身,什么年龄,什么地方来的?和你怎么认识的……哇,她的问题可真多,我只一概推说不知道。后来,她就叹口气,说了一句话就走了。”“说了句什么话?”“你关心?”陈樵锐利的盯着他。“你已经有了殷采芹,何必去在乎苏燕青说你什么。”
“我不是在乎,”书培勉强的说:“我也是好奇。我想知道一般同学对我的批评。”“她的批评可不能代表一般同学!”陈樵微笑着说。
“到底她说了句什么,别卖关子了!”书培不耐的。
“她说——”陈樵抬头看看天空。“乔书培这个人可真性格,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全敢做!”他垂下眼睛来盯着乔书培:“听她的口气,对你这事非但没有敌意,倒好像挺欣赏的!所以,你大可不必顾虑苏燕青对你的看法,而拒绝苏教授那个工作。”乔书培沉吟的低下头去,有些心动了。
“我想,”他说:“我要考虑一下。不过,我先还要去家教中心问问。”黄昏时分,乔书培回到了家里,又渴,又饿,又累,又热,又烦躁,又失意,又落魄。口袋里只有两块钱,早上离家时,本和采芹说了,要带钱回家,谁知公费没发,想问陈樵借,又在一顿吵架下,弄得无法开口了。今晚要断炊,他想,他知道昨天米缸就没米了。这个年头,居然还有人穷得没饭吃,他又有种自嘲的心情,是啊,正像陈樵说的,他是个没有适应能力,没有生活能力,没有工作能力的人,这种男人,怎么值得女人垂青?采芹啊采芹,他心里低喊着;你还不如跟了那个姓狄的王八蛋,最起码他会让你丰衣足食,珠围翠绕!走进家门,他扬着声音喊:
“采芹!”没有人回答,四周静悄悄的,小屋内盛满了一屋子的沉寂,远处的天边,又是彩霞满天的时候。他四面找寻,为什么采芹不在家里等候他?同居以来,这是从来没有的现象!他有些不习惯,推开卧室的门,他再喊:
“采芹!”仍然没有人。小屋很小,几个圈子绕下来,他就知道采芹根本不在家了。这些日子,采芹也奔波着在找工作,但是,也只是到处碰壁而已。这年头,到底社会上需要怎样的人才?能逢迎的?能适应的?能花言巧语的?如果当晚他对那个孙太太换一篇话呢?他站在小屋中,自言自语的说上了:
“孙太太,您的两位少爷都是天才,只是现在的通才教育害了他们,升学主义使他们无法自由发展,太可惜了!您看,他们都有幽默感,狗得摸脸,狗得一吻宁,狗得来,狗得拜……”他住了口,猛力的拍了一下桌子,骂了句:
“真他妈的!”骂完了,他自己也怔了怔,怎么?自己越变越粗野了,从小,三字经就被禁止出口的。叹口气,他走到厨房里,想找点水果,菜篮里空空的,锅里空空的,橱里空空的,桌子上空空的……他咬咬牙,又自言自语了一句:
“他妈的四大皆空!”怎么又是粗话?而且越说越自然了?他摇摇头,百无聊赖的倒了杯冷开水,一口气灌了下去。放下杯子,他心烦意乱的在室内兜着圈子,采芹,你滚到那儿去啦?采芹,我警告过你,我回家的时候,你必须在家中等着!他越来越烦躁,越来越不耐。小屋内像蒸笼,热得人浑身大汗,他脱掉衬衫,只穿一件背心,拿着扇子猛扇。热,热,热,这烤死人的热!“我们不怕冷,也不怕热!”她说的。她是傻瓜,她是白痴!只有傻瓜和白痴才不怕冷又不怕热。他坐在窗前,开大了窗子,面对着满天彩霞。美啊,彩霞,迷人啊,彩霞,但是,我现在愿意用你来交换一杯冰淇淋。想到冰淇淋,他用舌头舔舔干燥的嘴唇,这才觉得自己饥肠辘辘。
阳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房门被推开了。采芹飞快的跑了进来,额上全是汗珠,面颊被太阳晒得发红,她穿了件薄薄的小花洋装,背上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身上,她一下子就冲到他面前。“对不起,我出去了。”
“你到那里了?”他瞪着眼睛。
“去找工作啊,后来又去杂货店找老板娘赊东西啊,那老板娘不肯赊给我了,我们已经积欠了她一千多块钱了!”她望着书培:“你借到钱了吗?”
“没有!”他闷声说:“我根本没去借!”
“哦,”她怔了怔,迟疑的看着他,眼底盛满了疑惑。“你……你不知道家里没钱了吗?”她结舌的问。
他陡然爆发了,用力的拍了一下窗台,他直跳了起来,大声的说:“钱!钱!钱!你脑子里只有钱!见了面,你一句嘘寒问暖都没有,就跟我要钱!我每个月的公费都交给你了,你为什么不省着用?借钱,借钱,借钱!你以为我有多厚的脸皮去一再向人借钱!”“她仓皇后退,睁大了眼睛,惊惶而痛楚的望着他,微张着嘴,她欲言又止。眼底深处,有一种不信任的,受伤的,难堪的,几乎是瑟缩而卑微的表情就浮了出来,她的眉梢紧蹙在一块儿了,嘴里轻轻的往里面吸着气,好像她身体里有某个地方在剧烈的痛楚,以致她不得不弯下腰去,用手按住了胸口。她挣扎着,半晌,才模糊不清的吐出几个字来。
“对不起,书培,对不起。”
“对不起?”他嚷开了。头昏昏然,汗水从额上不断往下滴,从脑后的发根里一直淌往背心里去。他瞪视着她;那受惊的神态,那卑微的表情,那忍辱的道歉……对不起!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为什么像个被虐待了的小媳妇?为什么永远那样卑屈低下?难道他欺辱过她?难道他轻过她?难道他虐待过她?他向她逼近,室内的温度像盆火,他胸中也燃烧着一盆火,这两盆火似乎将把他整个烧成灰烬。他无法控制的大叫了起来:“对不起?什么叫对不起?你永远不许对我说对不起!”她更加仓皇了,更加受惊了,她继续后退,直到身子贴住了墙,那木皮的墙早被太阳晒得滚烫,像烙铁般烙住了她的背脊,她昏然的看着他,茫然失措的,几乎是呻吟般迸出一句话来:“我——该说什么?我——能说什么?”
“你该说什么?你能说什么?”他胸中的怒越发燃烧起来,烧得他头晕目眩,烧得他失去理智,烧得他不知所云:“你除了对不起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像个受了酷刑的奴隶!看你那副委屈样子!看你那副吓得发抖的样子!好像我虐待了你,好像我欺侮了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只会说对不起!你以为我要的是你的一句对不起吗?你知道我为你做了些什么?为了你,我给同学瞧不起,为了你,我到处打躬作揖的找工作,为了你,我负债累累,为了你,我和最要好的朋友吵架,为了你,我失去自尊,失去骄傲,失去所有的诗情画意……而你,只会对我说对不起?”
她被动的站着,眼睛越睁越大,已睁得不能再大了,那受伤的表情,逐渐被一种迷乱的失措和深切的悲痛所取代了。她的手下意识的按在身后的木板墙上,整个人像张贴在墙上的壁纸。他的脸对她越逼越近,声音越喊越响,他嘴里的热气吹在她的脸上……而她,已退无可退。于是,像个被逼进死角里的困兽,她陡然惊动了,伸出手来,她一把推开了他,就像箭一般射向了大门口,她踉跄狂奔,只想逃开,逃开,逃开……立即逃开!她这一跑,使他倏然惊觉了,他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就一下子窜过去,拦在房门口,他用双手撑在门框上,死瞪着她,颤声问:
“你要做什么?”她收住了脚步,怔怔的站在那儿,怔怔的望着他那拦门而立的、高大的身子,似乎忽然间明白自己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的处境了。她慢慢的垂下头去,慢慢的弯下身子,然后,她就像一团突然瘫软下去的棉花,滚倒在地板上了。她尽量屈起膝来,因为她开始觉得自己胃部在抽搐,整个人都痉挛成了一团。他吃惊了,蓦然间,他扑向了她,把她从地板上抱上起来,他瞪视她的眼睛,变得面无人色了。
“你怎样了?”他苍白着脸问,声音颤抖。“你怎样了?”
她苦涩的摇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什么话都不敢说,只怕说什么都是错的。
他凝视她那孤苦无助的脸,那失神而痛楚的眼光,立即,理智像闪电击醒了他,他这才惊觉到自己所说的和所做的了。他睁大眼睛,咬紧牙关,感到她躺在自己怀中,轻如一片羽毛。他瞪视她,心里在疯狂的低语着:
“你要杀了她了!你已经杀了她了!”
冷汗从他额上冒了出来。他不再说话,只是把她抱进卧室,把她轻轻的放在床上,把她的头扶进枕头里,用手拂去她面颊上的发丝,用手帕拭去她额上和颈项间的汗珠,再拉平她的衣褶……他细心的做这一切,细心得好像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然后,他就在床前跪了下来,把面颊无言的埋进她身边的床单里。她被动的躺在那儿,也一句话也不说,只睁着眼睛,呆望着天花板。似乎在沈思着什么。
好一会儿,他抬起头,他眼里布满了血丝。他轻轻的拿起她的一只手,用面颊熨贴在她手上,用嘴唇轻触那纤细的手指,他沙哑的低语一句:
“说一句话,采芹。”她摇摇头。“骂我!”他低声请求:“用最恶劣的话来骂我!”
她再摇头。“这么说,”他闷声低语:“你不准备原谅我了?”
她不摇头,也不动,她的眼光默默的落在他脸上,他们的眼光接触了。她眼底是一片坦白的温柔,没有责难,没有怨怼,没有愤怒,只有深切的悲哀和无奈。这却比愤怒和怨恨更刺伤了他,一直刺进他内心深处去。她用舌尖轻轻的润了润那干燥的嘴唇,到这时,才低底的说了几句话:
“你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情。你告诉了我的一件事实,我总算明白了。明白我的存在所带给你的屈辱和负担。放心,书培,我没怪你,我从来没怪过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只是,我是非走不可。我不能用我的爱来牵累你,我非走不可了。”他静静的瞅着她,哑声问: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离开我?”
她无言的点了点头。他死盯着她,眼珠一瞬也不瞬。他仍然握着她的手,他用力捏紧了她,捏得她的骨头都要碎掉了。她痛得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身子,但并没有尝试抽出自己的手来。她用种逆来顺受的眼光迎视着他,这眼光里却有种无比的坚决。他在她的眼光里读着她的思想,然后,他放开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垂了下去,头也低俯了下去。他用手指在被单上无意识划着,不知道在划些什么。室内忽然变得好安静,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安静得让人窒息。她注视着他,只看到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他的头俯得那样低,使她看不到他的脸孔。可是,忽然间,有两滴水珠落在那被单上,接着,又两滴……她惊跳起来,整个心灵都为之震动而抽搐了,她张开了嘴,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伸出手来,迅速的抱住了她,把那湿润的脸孔完全埋进了她的怀里。他颤抖而痉挛,泪珠立即漏湿了她的裙褶,烫伤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忍不住低喊了起来:
“不要!书培,你不可以哭!从小,你就坚强得像海边的岩石,风吹雨打,海浪冲击都磨损不了你一分一毫的傲气,你那么坚强,你怎么可以哭……”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自己哭了起来。经过言一下午的煎熬,她的眼泪是再也无法控制了,像开了闸的水坝,一涌而不可止。泪水疯狂的涌出来,纷纷乱乱的跌碎在他那又黑又密的浓发里。她这一哭,把所有的矜持骄傲委屈悲哀都哭了出来。他摸索着她的颈项,拉下了她的身子,用自己满是泪和汗的嘴唇,紧贴在她那满是泪和汗的面颊上,他的嘴唇辗过她的面颊,辗过了她的眼睛,辗过了她的唇,辗过了她的意志、思想、和感情……把她的心全辗碎了,全辗痛了。
“不要离开我。”他含混的、模糊不清的说,语气里充满某种令她心碎的柔情和乞谅:“你知道我情绪不好,天气太热,我心烦意躁!……你成为我唯一发泄的目标……人……就是这样的,无法对外人发脾气,就只能对自己的爱人发作……你,不许离开我,否则,生命对于我……就再也没有意义了。”
她透过泪雾,望着他那又苦恼,又狼狈,又热情,又悲痛的脸庞,忽然发现他现在像无助的孩子,一个闯了祸却不知如何善后的孩子。于是,她内心深处的女性和母性就全体抬头了。她立即原谅他了。原谅他的怒吼、暴躁,和一切的一切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扶起了他,她试着用裙角去擦拭他额上的汗珠与面颊上的泪痕。她对他深深点头,低声的说:“我们把它忘了吧!都忘了吧!”
他凝视她,似乎想看进她内心深处去。
“你说的?”他小心翼翼的问:“我会忘记我那些话?一个字都不会记住?”她怔住了。在这一刹那间,她明白她无法欺骗自己,她忘不了,她可以原谅他,却无法忘记它!他仔细的看她,也立刻了解到,她忘不了。人,要说一句刺伤对方的话是太容易了,要弥补却太难了。体会到这件事实,他就从灵魂深处悸动而颤栗了。“我不是有意要说的!”他无力的低哼着。
“就因为是无意,才吐露了真言。”她也低哼着,低得几乎听不清楚。“不是真言!”他挣扎的强辩,:“根本是我在找你麻烦,我故意找你麻烦!”“你不是故意!”她低语,声调低而清晰。“我说了真话,我的存在带给了你屈辱和负担。”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知道你有的。”他看她几秒钟。然后,他忽然跳起来,往厨房里冲去,嘴里喃喃自语着:“我剁一个手指下来跟你发誓!”
她大惊失色,慌忙也跳下床来,直冲进厨房,正好看到他去取菜刀,她扑了过去,死命攥住他的衣角。他挣扎着,要挣脱她,她心里一急,就在地上跪下来了。
“你不要折磨我吧!书培,你敢伤了你自己,不如拿刀杀了我!你不要吓我!求你不要吓我!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她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语不成声:“我答应你,我忘了它,一个字也不记住!我承认,你是故意找我麻烦,你没有那意思,你没有,你没有,你没有……”她哭倒在他脚前。
他的心碎了,痛了,扭曲了。他也跪了下来,他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了。“我们怎样办?”他窒息的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抬头看他,急切的说:
“只要你不发疯,什么事都有办法的。”“是吗?”他瞅着她。“是的,”她急切的应着,从地上站起身来。“我可以去找工作。”“你已经找了好几个月的工作了。”他也站起身子。
她悄眼看他。“我可以得到一个工作,”他说:“在中山北路最高级的一家西餐厅里,只要你不反对。”
“当女招待吗?”他闷声问,已经本能的反对起来了。
“不是女招待,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当女招待。”她说,小心的观察他的反应。“是在那儿弹电子琴。”
“电子琴?你会弹电子琴?”
“不会。但是,有钢琴的底子,学电子琴很容易,我已经找到一个教电子琴的老师,他答应免费教我,等我有工作之后,再付他学费。”“哦。”他沉吟着。她抬头悄眼看他。“你——总不会反对我弹电子琴吧?”
他吁出一口长气来。“你先要学,学会了才有机会试,路还很遥远呢!去学吧,”他抚摸着她的背脊。在这种情况下,他再也无心去泼她任何的冷水,只想挽回自己的失言,捧牢两人之间的爱情。“我并不是暴君,只要——你不离开我,干什么都好!”
她静静的注视他,轻轻的推开他,勉强的微笑着,叹了口气。经过这样一闹,两人心中都有份哀恻的感觉。她也竭力想重新换回这小屋中的温暖和喜悦,想把那份哀愁和阴影都赶到室外去,就四面张望着,故作轻快的说:
“让我看看有什么可吃,我饿了。”
“我早就看过了,什么都没有。”他说。又有些沮丧。
“哦。”她睁大眼睛,耸了耸肩,做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就走到窗边去,扑在窗台上,望着那逐渐变为灰暗的彩霞。居然唱歌似的轻哼起来:“采菊西窗下,彩霞飞满天,我饥彩霞供我餐,我倦彩霞伴我眠……”她忽然住了口,只望着窗下的街道,忘记了彩霞了。
“你在看什么?”他问。
“那儿有个卖甘蔗汁的。”她低声说,用舌头舔舔嘴唇。“我真想喝杯又冰又凉又甜的甘蔗汁。我又渴又累!”
“一杯甘蔗多少钱?”他问。
“大概两三块钱吧!”他想了想,有每个口袋乱翻,还是只有那两块钱!他望望她,虽然强颜欢笑,那凄楚的泪光仍然在她眼底闪烁,那脸色也依旧苍白。她岂上又渴又累?她简直又病又弱!他转身奔进厨房,拿了一个杯子,说了句:
“你等着!”就飞奔到楼下去了。她倚窗而立,望着楼下,只看到书培拿着杯子走向那个卖甘蔗汁的,对那卖甘蔗汁的老头指手划脚的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就看到书培付给那老头钱,老头注满了他的杯子。原来他身上的钱还够买一杯甘蔗汁!她不禁微笑起来。眼看他握着杯子,穿过街道,走了回来。她等在那儿,听着他上楼梯的声音,听着他的脚步穿过阳台,她抬头看着门口,就看到他满面得意的笑容,颤巍巍的捧着一杯甘蔗汁,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快来喝啊!”他说:“那老头真是慷慨极了,一杯甘蔗汁要四块钱,我只有两块,我告诉他,我买半杯好了,他居然给了我一满杯,只收了我两块钱!哎,这还是个很有人情味的世界,是不是?”她看着他那满脸的笑,心里酸酸的,骄傲的乔书培呵,几时曾经如此卑屈的向人乞讨过一杯甘蔗汁,只是为了她想喝!捧着那杯子,她轻轻的啜了一口,真甜,真凉,真美味,她深吸口气,慢慢的咽了下去。他看着她如获至宝的样子,心里也是酸酸的,高贵的殷采芹啊,那白屋里的小公主,几时曾经如此可怜的喝一杯甘蔗汁,只是因为跟了他!他怜惜的望着她,她却已经把杯子送到他的嘴边:
“来,我们分着喝,好喝极了。”
“不不,你一个人喝!”他忙不迭的闪开了,差点碰翻杯子。“你不喝,我也不喝了。”她说,望着他笑。“一共就这么杯甘蔗汁,我们还谦让些什么!来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甘蔗汁同喝!”她居然幽默起来了。
他笑了。看到她又有了生气,又有了笑容,又有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诺言,他就从心底欢愉起来了。她不会再生气了,她会忘记那些混帐话,她一直是个那么善良温驯的小东西,善良得无法和任何人记仇记怨,何况是他!他的心中在欢唱了,走过去,他再推辞,就和她一人一口的分享那杯甘蔗汁。
从没喝过如此可口的饮料,从没尝过如此清醇的甘泉,从没享受过如此沁人心脾的凉爽。他让那甘蔗汁在嘴中打个转,才舍得咽下去,他咂着嘴,满足的叹息着说:
“采芹,你想我们将来会不会很有钱?”
“可能。”她笑着说。“等我有钱的时候,”他沉吟着说:“不知道甘蔗汁还会不会这么好喝?”“不管你将来有钱还是没有钱,”她也满足的低叹:“我永不会忘记这杯甘蔗汁!”那个黄昏,他们就这样坐在窗前,共饮一杯甘蔗汁。那甘蔗汁似乎比酒还醇,比酒还香,比酒还浓……因为,他们竟然喝“醉”了。后来,他举着杯子,对彩霞唱起歌来了:
“共饮西窗下,彩霞飞满天,
举杯问彩霞,今夕是何年?
彩霞为我证,此情比石坚,
但愿长相守,天下即人间!”
15
暑假来临的时候,书培和采芹的局面都有了转变。先是书培接了苏教授的工作,立即得到苏教授极力的赏识,那工作除抄写外,还要整理和归纳,几乎全是案头工作。书培对这份工作不止是胜任,而且很有兴趣,他获得许多知识,也常和苏教授畅论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这要感谢乔云峰从小给书培的薰陶和教育,使他自幼就有份极好的国学根底,偶尔小诗小词,他也会模仿着写上一段,因而,工作几次之后,苏教授就当着燕青的面,对书培极口称赞:
“真难得,你怎么会去学艺术呢?你该学文学的,你比我那些科班出身的中文系学生还强得多!我前后用了三个助手,没有一个赶得上你的一半!”
人,天生是需要欣赏和赞美的,书培由心底获得了安慰,而苏燕青又一直站在旁边,对他抿着嘴角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意义;有高兴,有得意,有快慰……这笑容更满足了他的虚荣感,使他把当家教那段经历,当成了一个过去了的恶梦。私下里,他和燕青也有过一番相当“知己”的谈话。那晚,他做完了工作,从苏家告辞出来,燕青说:“我送送你,我们走一走,如何?”
于是,他把脚踏车放在她家门口,就和她慢慢的在街头踱起步来,沿着那红砖铺砌的人行道,迎着迎面而来的晚风,沐浴在满天繁星的星空下,他们缓缓的走着,深深的倾谈者。这是第一次,燕青收起了她那尖锐的言辞,和那近乎孩子气的淘气,以及爱调侃爱讽刺爱针锋相对的脾气。她表现得很女性,很成熟,很了解,很洒脱,又很知己,很同情。
“你的事,我都听陈樵说了。”是她先起的头,她一下子就把谈话纳入了主题。“听说,你和那个殷小姐从小就认识,是吗?”“殷采芹,”他说,“就叫她采芹吧。是的,认识她那天,我才七岁,她是殷家小姐,我是穷书记的儿子。那天,我的便当里没有带筷子,是她把她的筷子让给了我……”他顿住了,思想被带回到那个久远久远以前的日子里,有个紧张兮兮的小男生没带筷子,有个羞羞怯怯的小女生塞给他一双筷子……他轻叹了口气。“我们的童年都在那海边度过的,那渔港别有风味,燕青,你将来有机会应该去看看,那是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小海港。”“很罗曼蒂克,很诗意的,是吗?”她悠然神往的说:“乱有情调的!一对小情侣,在海浪和岩石边长大。你们是不是从小就相爱了?”“可能是。”他沉思着,“小时候是不懂事的,是糊糊涂涂的,男孩子又比较粗枝大叶……不过,我从小就为她打架,她呢……”他想着那些拾贝壳的日子,想着她在舞台上跳天鹅湖,想着那岩洞前的倾谈,那初吻,那海边的彩霞……他又叹了口气:“她对我真是没话说!和她相比,她为我付出太多,我却为她付出太少了。”“是吗?”她的眸子在街灯下闪着慧黠的光芒。“为什么你一谈到她就叹气?”“叹气?”他有些愕然。“我不知道。我想,我总觉得我有些亏欠她。”“为什么?”“我不是个很体贴很细心的男人,我很暴躁,很易怒……你说过,我是喜怒无常的……我常会莫名其妙发脾气,有时,甚至是霸道、自私,而不讲理的。她必须忍受我这所有的缺点。”她凝视他,眼里有着惊异和感动。
“天哪!”她说:“你一定爱惨了她!”
“怎么?”“我从没有听到你如此严苛的批评过自己。你一向都那么自负,那么独断独行,那么孤高的。我想,有才气的男孩子都天生就有那么股傲气,知道吗?乔书培,”她深思的注视他:“我好欣赏你这股傲气,陈樵告诉我你在孙家表演了一幕拂袖而去,连孙家欠你的半个月薪水你也不要了,把那孙太太气得叫了陈樵去骂。你知道吗,我听了好激动,我真欣赏你走得漂亮,走得潇洒,走得干脆利落!我就受不了陈樵的‘迁就哲学’,人生,是不需要迁就的,是该活得有自我,有自尊,有傲气的。所以,乔书培,别让那女孩磨掉你的傲气,如果她真爱你,她是会连你的傲气一块儿爱进去的!”
乔书培惊奇的看着燕青,她这篇话那样行云流水般自自然然的倾倒出来,那样深深的就扣住了他的心灵,引起了他一阵说不出的感动,喜悦,和一种深切的“知遇之感”。他凝视她,竟忽然有个希奇的念头,如果当初采芹不再来学校找他,说不定他真会和面前这个女孩有发展呢!想到这儿,他就猛的打了个寒战,一种深深的犯罪感把他给抓住了,他立即摔了一下头,把这荒谬的念头给摔到九霄云外去。
“谢谢你告诉我这篇话,”他由衷的说。“我会记得牢牢的,从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我一直以为——这傲气是我的缺点,是该改掉的。”他吸口气:“燕青,有件事真奇怪……”
“什么事?”“陈樵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可是他并不了解我。反而……你对我的认识,好像比他深刻得多。”
“这一点也不奇怪。”她微笑着,那笑容温柔而可人。“两个要好的朋友不一定彼此了解,只有个性相同的人才能了解对方,除非是你的同类,否则决不会了解你。”
“同类?怎么说?”“举例说吧,我家的猫和我家的狗是好朋友,一起睡,一起吃,但是它们不是同类,对彼此的习性也完全不解。狗表示好感的时候猛摇尾巴,猫表示好感的时候猛打呼噜。可是,我家的猫和隔壁家的猫却彼此了解,它们一块儿打呼噜,一块儿磨爪子,一块儿洗脸……因为它们是同类。人也一样。个性强的人了解个性强的人,懦弱的人了解懦弱的人,英雄惜英雄,狗熊爱狗熊。”他笑了。欣赏,折服,而惊佩的望着她。
“你怎么能这样聪明?”他问:“你和我差不多大,你怎能对人生体会这么多?”“你也能体会的,”她对他点点头。“而且,你一定体会得比我更深入,因为,你经历过一段我没有经历过的人生。像是——爱情。”她仔细的看他,似乎要看到他内心深处去。“爱情很美吗?乔书培?”她问。“很快乐吗?很享受吗?你觉得——很幸福吗?”他沉思了一会儿。“很难回答你这些问题,燕青,”他坦白的说:“我想,每个人对爱情的感觉都不一样,因为,遭遇的故事和背景不同。我和采芹——”他顿了顿,深思着。忽然问:“你看过黄昏时的天空吗?”“是的。”“你注意过彩霞的颜色吗?”
“怎样?”她不解的。“那颜色是发亮的,是绚烂的,是光芒耀眼的,是美丽迷人的,但是——也是变幻莫测的,那——就像我们的爱情。”
她被他勾出的图画所眩惑了,又被他眼底绽放的那抹奇异而热烈的光彩所迷惑了。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一定要介绍我认识她,”她说:“告诉我,她美吗?很美吗?”“是的。”“比我呢?”她冲口而出,问完,脸就涨红了。
他并没有注意她的脸红,他在认真的想回答这问题,认真的分析她和采芹的不同之处。“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典型,各有各的美丽,很难比较。像你说的,你们不是同类,如果她是只漂亮的猫,你就是只——漂亮的狗!”“啊呀!”她大叫,笑着:“你绕着弯儿骂人!我看啊,你倒像只——漂亮的黄鼠狼!”
“漂亮的黄鼠狼?”他一怔,忽然会过意来,就嚷着说:“你才真会骂人哩,天下的黄鼠狼,就没有一只是漂亮的!”
她笑得弯下了腰。“你是仅有的一只!”“胡说!”于是,他们都笑了起来。仲夏的夜,在他们的笑声和欢愉里,显得好安详,好舒适,好清柔。笑完了,她正色说:
“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小阁楼,让我见见你那只——漂亮的猫?”“让我安排一下。”他说。
“还需安排吗?”她有些受伤:“她是女皇,你是内阁大臣,要晋见女皇,先要经过内阁大臣的安排。”
“你错了!”他低叹一声。“她胆怯,自卑,而害羞,她把你看得比神还伟大。”“把我?”她惊讶的张大了嘴:“她知道我吗?”
“是的。”“怎么会——”她迟疑的,又偷偷看了他一眼,就淡然一笑,抛开了这个问题。“改天,你请我和陈樵一起去!你知道吗?陈樵和外文系那个‘长发飘飘’颇有进展呢!你应该敲他竹杠。”“我听说了。陈樵吹得天花乱坠,说长发飘飘和他私订终身了,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他正视她,诚恳的说:“燕青,有人说,男女之间,不可能有友谊,你相信这句话吗?”
她看着他,默默的摇了摇头。
“那么,让我们来推翻这个理论?”他认真的,坦率的,热情的说:“我实在非常——欣赏你。”
“看样子,我们是彼此欣赏□?”她忽然又调皮起来,笑得慧黠而闪烁。“可惜你是黄鼠狼!好,我们要做朋友,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就这样,他和燕青之间,忽然变得友好而亲热起来,他们常在一块儿,谈文学,谈诗词,谈人生,谈爱情,谈同学,谈他的抱负,也谈他的采芹。而在这段时间里,采芹正忙着苦练她的电子琴,由于家里没有琴,她必须出去练,几乎每天都要出去五小时以上,她学得认真而辛苦。这样,到八月底,一天,她从外面飞奔而回,喜悦的投进了他的怀中,用胳膊抱着他的脖子,叫着说:
“我通过了,我得到了那个工作!”
“弹电子琴吗?”他问,不太信任的。“你真的会弹了?别当众出丑呵!”她对他妩媚的微笑着。
“我弹得并不太坏,你不知道我每天练得多辛苦,幸好以前学过钢琴,幸好我知道的曲子也多,否则我真不晓得怎么能通过?那经理让我坐在那儿,一口气弹了三小时,不能有重复的调子。噢,那经理对音乐可真懂,弹错了一个音他都会发现。”他开始正视这件事情了。
“你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性质?讲来听听看,是乐队中的电子琴手?”“不是的,是电子琴独奏。偶尔也可能要跟着唱支歌。”
“哦,还要唱。不过,你的歌喉倒还可以。”他点点头。“每天要上班吗?”“是的。我们有两个弹电子琴的,轮流弹,一个人会吃不消,因为,西餐厅从早上十点钟就营业,要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当然,并不是每小时都要弹,弹弹歇歇,每天总要弹三小时左右。”“你的意思不是说,你要从早上十点钟,上班到晚上十二点吧?”他狐疑的问,本能的抗拒起来了。
“不会,我明天就去和另外那个电子琴手研究研究,我上早班,让他上晚班,那么,我每晚还是在家陪你。反正,马上就开学了,你白天也要上课。”她急急的说,生怕他会反对。
“多少钱一个月呢?”他问。
“你决想不到。”她的脸发光,眼睛也发光。“那经理说,从一万元一个月开始起薪,如果做得好,以后再加薪。”
“一万元?”他直跳起来,倒吸了口冷气。“你没弄错吧?只弹琴吗?还是另有文章?为什么出这么高的待遇?你最好说说清楚!”“唉!”她叹着气,温柔的凝视他,又温柔的吻他。“不要疑神疑鬼吧,书培。你知道,一个电子琴手是很难找的,好的琴手有高达四、五万块一个月的。不仅仅只弹一两小时,他们还跑场呢!一天去好几个地方呢!我跟你保证,那儿是最高级最高级的餐厅,一点花样都没有的。”
“那家餐厅叫什么名字?”他闷闷的问。
“叫喜鹊窝。”“喜鹊窝?”他咬咬嘴唇:“最好别弄成乌鸦窝。”
她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微微有些儿伤心。
“你——不高兴吗?”她低声问。“你——并不为我获得这个工作而开心吗?我——足足苦练了两个月呢!”
“哦,”他回过神来,注视着采芹,他用手指轻梳着她的头发,望着那发丝像水般从他指缝中滑落下去,又用手指轻轻抚摸她那小小的鼻梁,她的鼻梁并不挺,却有个很美好的弧线。再用手指抚弄她那略嫌瘦削的下巴,她整个脸庞的轮廓,都柔美而动人,他又想画她了。她是美丽的!他用一种惊叹的心情去想着,她实在是美丽的!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似乎越来越绽放出她的光华,越来越有种成熟的韵味和飘逸的气质。把这样一个美丽的小东西放在一家人来人往的餐厅里,不知道是不是很明智?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把她轻轻的拥在胸前。“我为你高兴,采芹,我是为你高兴!如果你觉得我表现得不够热烈,那是因为——我那男性中心的思想,使我有些儿受伤。”“受伤?”她窒息的问:“怎么会?”
“我找了几个月的工作,到处碰钉子,待遇都是千儿八百,你呢,一下子就找到了个上万的工作。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噢!”她轻唤着,热烈的抱紧了他,热烈的依偎着他,热烈的说:“你还在念书呢!你还在学画呢!你是艺术家呢!你不要用待遇去衡量人的价值,你的画,你的才华,你的艺术根本就是无价的!我是什么呢?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供人消遣的弹琴的!”她仰望着他,眼底一片崇拜,一片痴情。“如果——你真的会受伤,我就——不去做那个工作了。”
他笑了,笑得稍微有些勉强。
“胡说!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工作,怎么能不做呢?当然要去做!”“你答应了吗?”她喜悦的叫,喜悦的吻他。“你真好,你真伟大!我一定每晚早早的回家,煮晚饭给你吃!这样,我们就再也不用为经济发愁了,是不是?再也不会饿得没钱吃饭了,是不是?而且,你借陈樵他们的钱,也可以还了,是不是?”“没想到,”他微喟着说:“我要用你的钱去还债!”
她凝视他,噘着嘴,似乎伤心了起来。
“原来——”她说:“你还跟我分彼此!原来——我们并不是一个整体!”“好了!”他故作轻快的一跺脚,粗声说:“少跟我来这一套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明天吗?”
“不。”她笑了。“要下个星期,因为——我还缺少一些行头,今天,那经理已经先支给我三千块,让我去做衣服。”
哦,原来她已经领了一部份薪水了,原来她早已接受了这工作,原来她和他的“商量”根本是多余的。他不再说话了,走到书桌旁边,他故作忙碌的把自己埋进了书本里。心里却有份隐隐的、迷茫的不安,似乎感觉到,她和他之间,有了某种无形的距离,有了片茫茫然的白雾,有了阵朦胧的轻烟……而且,这白雾轻烟正在缓慢的扩大弥漫中。
这种感觉,在采芹第一天去上班的时候,就变得更加具体而强烈了。由于谈判失败,另一个弹琴的只肯和采芹交替值班,换言之,他们每星期调一次班,日班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晚班从晚上六点到深夜十二点。每人都值一个星期日班,再换成一星期晚班。第一个星期,就轮到采芹值晚班。至于每晚回家煮晚饭的诺言,显然是不用再提了。
那晚,采芹穿上了那件订做的长礼服,是件白色曳地的晚装。软缎的料子,闪闪的发着光,低低的领口,露出她修长美好的颈项。长长的黑发,披泻在她半裸的肩上,一支镶水钻的发针,嵌在她的鬓边。她细扫蛾眉,轻点朱唇,淡匀胭脂……站在书培的面前,她低问:
“怎样?我行吗?”他瞪着她,几乎不认识她了。从没想到,一件衣服,一些化妆品,可以把一个女人变成另一种模样。她站在那儿,纤细修长,苗条优美,浑身上下,都带着种夺人的高贵,与逼人的华丽!她那细细的眉毛,她那闪亮的眼睛,她那粉红色的双颊和那像花瓣似的嘴唇……怎么?这小屋突然变得寒酸了?怎么?这些家具都灰灰涩涩的了?怎么?连窗外的彩霞都失去颜色了?她在他面前轻轻旋转了一下身子,她裙角轻扬而纤腰一握,她再问:“怎样?我行吗?”
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
“是的,你行,只怕太行了!”他说:“你美得像个仙子,我希望……”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
“希望什么?”她追问。
“没什么。”他摇摇头。
“不行,你说,你说!”她不依的。“你一定要说!你希望什么?”“我希望——”他咬着牙,含含糊糊的说:“那架电子琴又高又大,能把你整个人都遮住。”
“为什么?”她惊奇的。
“我吃醋。”他咕噜着。
“你什么?”她听不清楚。
“我吃醋!”他终于大声说了出来:“我不要那么多的人看着你,我不要那么多的眼睛来欣赏你,你应该只是我一个人的,只给我一个人看!”她笑了。笑得又温柔又甜蜜。
“你真是个——”她低低的说:“又自私,又霸道的人!但是……”她幽幽的叹口长气,收起了笑,正色说:“即使有几千万人看着我,我仍然只是你一个人的。我——”她的声音轻柔如梦:“爱你!”他的心竟怦然而动了,为这三个字而再一次的震动了。他们之间,老早说过几千万个“我爱你”,而现在,这三个字仍然唤起他崭新的激情。他目送她转身走出小屋,目送她长裙曳地,衣袂翩然的离开,不知怎的,竟有种心痛的感觉。好像她这样一走,就会走出了他的世界,走出了那由彩霞织成的世界,走出了那空灵的世界,而投入另一个花花世界中了。
16
开学了,又是一个新的学期,又是一个新的年度,书培进入大二了。大学生活总是那样的,可忙可闲,因人而异。但,大多数的青年,经过一段漫长的苦读时期,好不容易进入了大学,就会整个放松了自己,他们在追求知识之余,更充分的要享受他们的青春,享受他们的骄傲,享受他们刚刚获得的自由。因而,在他们这个年龄,都是最自负、最刚强、最任性,而最欢愉的。大二是个精华的时期,新生时代的生疏和羞怯已成过去,未来前途的压力还没有来到,他们是真正在享受着“生命”了。陈樵辞去了一个家教,他也在充分享受“生命”了。搂着他的“长发飘飘”,他站在校园里,接受了书培还给他的两千元,他笑着问:“你发财了吗?中了爱国奖券?”
“是采芹,她找到了工作,两个人赚钱当然就够用了。”书培说。特别强调了“两个人赚钱”这一点。对于采芹那高薪的收入,他一直觉得颇有压迫感。
“噢,乔书培!”长发飘飘开了口,她的名字叫何雯,是外文系之花,因为有一头特别漂亮的长发,曾经被一家广告公司看中,要她去拍“洗发精广告”,被她拒绝了。但是,从此,“长发飘飘”的绰号就不胫而走了。她从大一就和陈樵来往,最近,两人已进入相当“白热化”的阶段,从陈樵嘴中,她当然也知道了乔书培的故事。“听说你有一个‘望霞阁’,我们今天下午跷课,去你的‘望霞阁’中玩玩好不好?”
书培怔了怔,还来不及说话,陈樵已经大声附议:
“好啊!我早就想见见你那位青梅竹马了。苏燕青也说了几百次,要去你的小阁楼拜访拜访,咱们去找苏燕青,大伙儿撞了去。到你家去闹一个下午!”
“这……”书培有些犹疑,今天采芹是晚班,六点前就要出门,而且,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如果大批人马登门拜访,不知她会不会手足失措?“这……”他吞吞吐吐的:“采芹今晚要上班……”“少这这那那的了!”陈樵敲着他的肩膀:“你就是找出几百个藉口,咱们还是要去!难道你那位殷采芹是见不得人的?为什么要把她藏起来?……”
“是啊!”何雯接了口:“乔书培最不够意思,躲躲藏藏,闪闪烁烁,一点男儿气概都没有!”
“我知道,”陈樵又接口:“乔书培是瞧不起我们,他的小天地,不容许闲杂人等闯进去!人家是大艺术家,生怕我们这些俗人蠢物,弄脏了他那纤尘不染的‘望霞阁’,所以呵,我看,何雯,我们不要不识相了。”
“好了好了!”乔书培举起手来:“我投降,我投降!你们不怕爬楼梯,受得了小屋里的热气,就跟我来!不过,我先去福利社买点瓜子牛肉干,既然有贵客降临,我就得准备一番!”“你免了吧!”何雯笑着说:“这些东西让我和苏燕青去准备,你只要带我们去就行了。你等在这儿,我找苏燕青去!”她笑着转身,飞跑而去。“我在这儿看着他,”陈樵嚷着说:“你们快去快来!别忘了也买点汽水啤酒!”“我去买!”乔书培说。
“你给我站着。”陈樵拉住了他,着他笑。“我不要让采芹以为来了一批蝗虫,何况,你才还完债,能有多少钱去采办吃的!”“我有,我有!”乔书培慌忙说,一面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着,采芹已经上了两个月班了,家里一下子就好像“富有”起来了。如果不是采芹上班需要新装,他早就可以把所有的债务都还清了。陈樵压住了他的手。“算了,谁要你炫耀财产啊!你别噜苏了!”
就这样,三十分钟后。乔书培已带着陈樵、苏燕青、何雯等一行人,嘻嘻哈哈的爬上了四层楼,大家怀里都抱着大包小包的零食、瓜子、牛肉干、话梅、饼干、汽水、啤酒……应有尽有,一路上你推我挤,又笑又闹,虽然只有四个人,倒好像来了千军万马似的。大家“更上一层楼”,走上了阳台,就人人眼前一亮,陈樵忍不住,就吹了一声响响的口哨。
在那阳台上,“日日春”正灿烂的盛开着,花团锦簇,五颜六色,那小小的花朵形成了一片花海,把那幢孤独的小木屋围绕在花丛中。从楼梯口到小屋正门,用“日日春”的花盆两边排列,中间空出了一条小径。而花海之中,还间或有一两盆绿色植物,有的像芭蕉,有的像棕榈树,在那儿亭亭玉立的站着。小屋的窗子大开着,静悄悄的垂着绿条纹的帆布窗帘,微风过处,窗帘就迎风招展……好一个世外桃源!
乔书培首先往小屋内冲去,打开大门,他扬着声音,大喊着:“采芹,快来!有客人来了!”
采芹正在厨房里忙,晚上要上班,她生怕乔书培不吃晚饭,自从采芹上晚班之后,他就常常忘了吃晚饭,他说他已经不习惯于一个人去馆子里吃饭了。所以,采芹炖了一锅牛肉汤,又在忙着洗菜切菜,想在上班前把晚餐做好。她双手湿淋淋的,衣服上还沾着菜叶子。听到一大群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的声音,又听到乔书培这一叫,她不知怎的,就大吃一惊而心慌意乱起来。慌忙洗干净手,拂了拂散乱的头发,扯下了围裙,她还来不及弄清爽,书培又在喊了:
“采芹!快来迎接客人啊!我最要好的同学都来了!采芹,你在那儿?”她整理着衣裳,手足失措,却不能藏在厨房里不见人啊!深吸了口气,她心里有些慌,有些乱,有些急,有些怯场,有些羞赧……这个书培啊,怎么预先不给她一个通知呢?她也可以把自己打扮整齐一些呀!不能再迟延了,硬着头皮,她迎了出去。一走到“客厅”,她就更加心慌意乱了。迎面看到的,就是那个有小酒窝的“好美丽好美丽”的小姐,一头短发,一对锐利而明亮的眼睛,充满了好奇,直率的,坦白的,紧迫的盯着她。似乎想一眼就把她看得透透的,而她觉得,她也真的被这对慧黠的眸子看得透透的了,因为她只有那样浅浅的内容,像盆浅浅的水,是禁不起这样“聪明”的“大学生”来透视的。“采芹,”书培走过来,一把用胳膊揽住了她,那男性的胳膊是多么强韧而有力啊,像个堡垒似的圈住了她,她觉个那“卜通”、“卜通”乱跳的心脏稳定多了。“我给你介绍,这是苏燕青,我就在她爸爸那儿工作,你知道。燕青的学问才好呢,是中文系的高材生,品学兼优……”
“得了,乔书培,”燕青瞅着他笑。“那儿跑来这么多客套和虚伪?你少肉麻了!”乔书培笑了,转向陈樵和长发飘飘:
“这是何雯,外文系的系花,也是我们陈樵兄的……”
“乔书培!”何雯凶巴巴的喊了一声。
“怎么了?”乔书培用手直抓脑袋,一股傻呵呵相。“我今天连介绍人都不会了,到处碰钉子!采芹,咱们学校是有名的,男生傻,女生凶。而傻男生老被凶女生统治,有些阴阳颠倒……”“你可是例外啊!”陈樵笑着说,紧盯着采芹看。她怯生生的站在那儿,唇边带着个几乎是“可怜兮兮”的微笑。脂粉不施,荆钗布裙,皮肤又白又细,眼珠又黑又深,身材纤细苗条,如玉树临风。那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却相当“楚楚动人”。“啊哈,”他爽朗的怪笑着:“乔书培,怪不得你看不上我们学校的凶女生,原来你家里藏着这样个娇滴滴!”
苏燕青轻哼了一声,脸上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斜睨着乔书培,点点头说:“我看,咱们女生虽然凶,男生可不傻,尤其你这位姓乔的大艺术家,可决不傻!”她回头直视着采芹,睁大了眼睛问:“乔大嫂,你说是不是啊?”
采芹的脸蓦然通红,连脖子都红了,头一低,她匆匆忙忙的说了句:“你们大家坐,我去倒茶!”
说完,她转身就往厨房冲去。陈樵在后面直着脖子喊:
“乔大嫂!你别忙,咱们自己吃的喝的统统带了!”
她冲去厨房,听到书培正在那儿用埋怨的语气,低低的说着:“搞什么鬼?陈樵?叫她采芹就得了,什么乔大嫂?”
“嗬,乔书培,”是苏燕青的声音:“你不要指桑骂槐。怎么啦?不能叫她乔大嫂啊?那么,乔太太如何?直呼名字,我可不习惯。”“不习惯吗?”乔书培答得敏捷:“苏小姐,你请坐。何小姐,你也坐。陈先生,你别站着啊!咱们家椅子不够,大家席地而坐吧!”“哇!”苏燕青怪叫着,似乎在乔书培肩上敲了一记。“你这人真是越来越狡猾了!简直是只——不折不扣的黄鼠狼!”
大家哄然一声,都大笑了起来。采芹站在厨房里,呆呆的啃着手指甲,可不能这样躲着不出去啊。她振作了一下,冲了四杯茶,用托盘托着,慢吞吞的走了出去。
她回到客厅里的时候,陈樵和何雯早已席地而坐,打开了带来的大包小包,瓜子牛肉干啤酒汽水……等又吃又喝的,一副“宾至如归”的样子。苏燕青却握着一把瓜子,呆呆的站在窗前,面对着乔书培给采芹画的一张画像出神。那画像是乔书培最近画的,是张油画,依然以彩霞满天为背景,有小窗,有窗台,窗台上有朵紫色的小花。天空是橙红与绛紫组成的,窗台也染上紫色的光芒,小花也镶着发亮的金边,而她——采芹半侧面的依窗而立,穿了件浅紫色的衬衫,鼻尖、眼底、发上……都被彩霞染成了金色。整个画面,是由发亮的金橙色与紫色组合的,带着种夺人的韵味与说不出来的美。苏燕青抽了一口气,回头看着站在她身后的乔书培:
“一个画家画不出这幅画,”她低声的说:“只有一个爱人才画得出来!因为,你不止要用笔和技巧来画,你还要用心和感情来画!”采芹微微一震,那些茶杯和托盘碰得叮当作响。她的心为这几句话而振奋了,而欢畅了,而像鼓满了风的帆。她的脸孔也发着光,眼睛也闪亮了。可是,当她放下茶杯,抬起头来,一眼看到苏燕青凝视着乔书培的那种眼光时,她眼底的光芒就又隐没了。她看到书培在深思的盯着苏燕青看,低语了一句几乎听不清楚的话,彷佛是:
“你总能探测到我的内心深处去,是不是?”
为什么他们两个要站在一边说悄悄话?为什么他们的眼神间充满了对彼此的欣赏与默契?她收起托盘,转身又要往厨房走,何雯一把拉住了她:
“采芹——我就叫你采芹,好吗?”
“好。”她柔顺的说,微笑着。“你不要忙东忙西的,坐下来,”何雯说:“跟我们大家一块儿聊聊啊!”她好奇的把她从头看到脚。“你告诉我们,你和我们这只漂亮的黄鼠狼是怎么凑合到一块儿的?他对你好吗?他有没有欺侮过你?你要小心他啊!他们艺术系的,你知道,没一个是好东西!”
“喂喂喂,”陈樵说:“你是怎么回事?头一次来,就要离间人家夫妻感情吗?”“才不是呢!”何雯叽叽喳喳的,像只多话的小鸟。“因为我喜欢采芹啊,我一看她就喜欢啊。所以要好心好意的提醒她呀!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艺术系的宝贝事儿,那个小赵和对面的药房西施谈了一年的恋爱,什么海誓山盟都说过了,结果怎样?说变心就变心了,还对我说,什么药房西施没深度啦,没学问啦,没灵性啦……”
“嗯哼!”陈樵重重的咳了一声。“何雯,你吃瓜子好吗?”
乔书培从窗边折过来了,他看着何雯笑。
“你又在为药房西施抱不平了?其实,你骂小赵也骂得过份了一点,你不了解真正的情形。他们根本就不该在一起的,一个错误的开始,不一定要有一个错误的结合,对不对?”
“你又知道了?”何雯问。
“我知道。”苏燕青也走了过来,席地而坐,她嗑着瓜子,那两排牙齿又白又细巧,她的手指秀丽而修长,小指上戴着个镶小碎钻的戒指,是个S字母。“小赵跟我很详细的谈过,他倒是有意要娶药房西施的,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太遥远了。看电视,一个要看台语连续剧,一个要看檀岛警骑,看电影,一个要看泪的小花,一个要看狂沙十万里,看小说,一个要看文艺,一个要看武侠……这都还没关系,最主要的,小赵的朋友她插不进去,她的朋友小赵插不进去……”
“而且!”乔书培接口:“那药房西施对艺术实在是一窍不通,小赵帮她画的像,她说没有照片好看!”
“哈!”陈樵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边笑边说:“还有件绝事呢,有次小赵画了一张人像,完全用黄颜色油彩画的,那药房西施看了半天,对小赵一本正经的说:‘看样子是黄胆病!’”
“哈哈!”何雯大笑了起来。苏燕青也大笑起来,乔书培和陈樵也笑个不停。一时间,满屋子都是笑声,满屋子都是欢愉。采芹听着他们笑,看着他们那一团欢乐和融洽的样子,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多余,觉得自己完全不属于这个团体。她不知道小赵是谁,她也不知道药房西施是谁。她悄悄的站起来,想起厨房里正在炖的肉了,再看看室内的客人,看样子他们会留在这儿吃晚饭,看样子得去准备点菜……她轻悄的离开了客厅,溜进厨房。这次,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离开,他们正谈得兴高采烈。采芹在厨房内,把所有能够做的菜都搬了出来,洗着、切着、煮着、炖着,一面侧耳倾听着客厅里的笑语喧哗。这屋子很小,厨房和客厅又相连着,他们的谈话都清清楚楚的传了进来。小赵和药房西施的故事过去了,他们又谈起校中一位教授和某女学生的“师生恋”,然后,是位害癌症的同学的募捐问题,然后,是中文系与外文系学生的出路问题……由这个问题,演变成何雯和苏燕青的一次“中国文学”与“西洋文学”的激烈争执。外文系的何雯搬出了莎士比亚、拉马丁、但丁、爱伦坡……以及一些采芹根本听不懂的名字和名词。中文系的苏燕青把苏轼、杜甫、白居易及冷门的袁去华、范大成、贺铸、李之仪的词倒背如流。采芹以一种惊奇的感觉去听苏燕青谈诗词,只因为她自己也死K过一阵中国文学,而自认还稍有所得。但是当她听到苏燕青所谈的,才惊觉到自己的蒙昧与无知。尤其,在苏燕青谈到她也熟悉的那首“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时候。
“模仿文学是自古就有的,人有模仿的本能,所以并没什么不好。苏轼的一首:‘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就被人模仿烂了。鲁直有过句子:‘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直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简直就是套用苏轼的模子……”
“这句子套得并不好,”是乔书培在插嘴。“套得好的,还是后来的‘我欲骑鲸归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时真。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还有点潇洒的韵味,至于‘穿花寻路’毕竟太风花雪月了一些。怎么样也赶不上原有的‘我欲乘风归去’的豪迈!”“噢,”苏燕青由衷的感叹着:“画画的,你几时又去研究起苏轼来了?”“哦,”乔书培答得直截了当:“作诗的,我这是前天从你老爸的文学评论里读来的,我现买现卖,你用不着大惊小怪!”
“现买现卖?”苏燕青着嘴。“现买现卖也要有底子啊!怪不得爸爸把你当宝贝!”“啊哈!”陈樵笑拍着手,几杯啤酒喝下来,他就有些轻狂放荡,得意忘形起来:“你们一个唱,一个和,一个夸,一个赞,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陈樵!”苏燕青叫着:“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拿我寻开心没关系,可别忘了,我们这只黄鼠狼已经不是流浪一匹狼了,人家可有太太的……”
“太太?”陈樵直着喉咙说:“喜酒还没喝,怎么就有……”“陈樵!”这次,是何雯在喊了,即时阻止了陈樵下面的话。“你这人原来喝啤酒也会喝醉,真是怪事!”
“才不怪呢,说来说去都是你不好!”陈樵说。
“怎么是我不好?”何雯希奇的问。
“就因为你在我面前,我才这么容易醉,别说喝啤酒,就是喝白开水也会醉!”“好啊!”苏燕青大乐。笑得格格格的,一边笑,一边似乎在推揉着何雯。“为这几句话,你该请客吧,何雯!否则,我到全校宣扬去……”“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何雯喊着。
“我是狗嘴,你是象嘴,”陈樵在装疯卖傻:“让我看看你的象牙在那儿?啊呀,糟糕!”他大惊小怪的叫起来。“乔书培,你们说,两只象怎么接吻?岂不是鼻子碰鼻子,牙齿碰牙齿?”大家哄然大笑了起来,满屋子都被笑声充满了。采芹把要炒的菜一盘盘的炒好,把电锅里的饭也煮好,把汤也炖好,看了看手表,五点半了。她必须飞快的化妆,飞快的换衣服,飞快的去上班了。她在卧室里化好了妆,穿上一件淡紫色蓬蓬袖的纱衬衫,一件深紫色的长裙,长发中分,披在肩上。她盈盈然的走了出来,站在“客厅”里:“书培,”她温柔的说:“晚饭我都做好了,在厨房桌子上,你们饿了的时候就吃吧。我不陪你们了,我要赶去上班。”
陈樵瞪着她,眼睛都亮了,他响响的吹了声口哨。
“哇!”他坦率的叫着:“乔书培,怪不得你为她神魂颠倒,她美得像朵彩霞!”苏燕青也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上班?”她怀疑的问:“怎么晚上上班?”
她准以为我是个舞女!采芹想着,脸上就淡淡的浮起一抹红晕。她还没说话,乔书培走了过来,把手温和的压在她肩上,从背后轻轻的揽住了她,低声说:
“不能请一天假吗?一定要去吗?”
她回头看他,仔细的、深深的看他,似乎想看进他内心深处去。“你真要我留下来?”她悄声低问:“假若——我留下来对你很重要,我就去打个电话请假,或者——关若飞可以代我表演。”“关若飞?”乔书培怔了怔:“谁是关若飞?”
“另外那个弹电子琴的人啊!”
“女孩子叫这种名字,真怪。”
“他不是女孩子,他是男的。”
“也有男人弹电子琴?”
“当然,这不是女孩子的专业啊。关若飞是第一流的,他每天要跑三个地方呢!”她凝视他,再一次问:“真要我留下来吗?”
他想了想,终于摇了摇头,放开了她。
“算了,你去吧!”她暗中咬紧了牙,心底,像海浪似的卷起一阵失意的波涛。留我,书培!为什么不留我?为什么不留我?她飞快的对室内扫了一眼,陈樵和何雯,乔书培和苏燕青,他们像是天造地设的两对,他们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谈话材料,共同的朋友,共同的水准……她勉强的挤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很快的说了句:“大家再见!”就翻身走出小屋,关上门后,她还可以听到室内的对白,苏燕青在问:“她去什么地方?”“她在一家餐厅表演电子琴。”书培的声音淡淡的。
“餐厅?那不是很杂吗?”何雯在说。
“哇,她真漂亮!”陈樵依旧在赞不绝口:“说真的,她比那个药房西施漂亮一百倍,书培,你千万别让小赵看到她,否则就麻烦了!”“我看已经有麻烦了,”何雯尖声说:“你怎么不去追啊?”
“我这只狗,”陈樵说:“还是配你这只大母象算了!”
满屋又是一片笑声。笑得无忧无虑,笑得天翻地覆。采芹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空,彩霞正在天际缓缓扩散开来,她忽然觉得眼睛里充斥了泪水,那些彩霞都变得模模糊糊了。用手提着裙摆,她只想赶快逃开那些笑声,逃开那小屋里的青春和欢乐。她快步的走下了楼梯,投身到台北市的车水马龙里去了。 17
秋天不知不觉的来了。
晚上,喜鹊窝里正高朋满座。这家西餐厅的布置相当高雅,窗上垂着玻璃珠子串成的窗帘,像一串串水珠。灯光柔和的照射着大厅,地上铺着红色地毯,一张张小方桌,上面有红格子的桌布,每张桌子上,还有个小小的烛杯,里面燃烧着荧荧然的烛光。客人们都很安静,细声的谈着话,静悄悄的进食,低低的笑。这儿的客人显然都属于上流社会,都衣着入时而举止文雅。当晚餐过后,他们会喝着咖啡,彼此安详的谈着话,听着那幽美的电子琴独奏,欣赏着那坐在琴后的女郎——披着一肩如云长发,穿着一件如轻烟软雾般的薄纱衣裳,白细细的脸庞,水盈盈的眼睛,带着浑身难绘难描的忧郁,如行云流水般奏出一支又一支的乐曲。
关若飞也坐在一个角落里。
他默默的坐在那不受注意的角落里,倾听着采芹的琴声,他听得专注而细心。他面前有一杯浓浓的黑咖啡,没有放糖,也没有加牛奶。他燃着一支烟,那烟蒂上的火光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他深吸了一口烟,把烟雾轻轻的喷出去,透过那层烟雾,他望着采芹。迷惑的想着,是谁给了这纤小女郎如此深重的忧郁?是谁使那张沉静美丽的脸庞上罩着哀愁?谁能在她眉梢眼底染上了悲哀?谁又在她那深藏不露的心版上刻下了痕迹?和采芹共事已经快半年了。她始终像个让人看不透的谜,如轻烟,如薄雾,如朦胧的月光,她带着种飘忽的、超俗的美,生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而他,却一天又一天的觉得,自己是被吸引了,被迷惑了,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有根从没有被人触动过的弦,现在,看着她熟练的敲击着琴键,听着那如水如风如瀑布清泉般的涓涓细诉,他却觉得有种看不见的、强大的力量,在勾动他心底那根弦。
采芹弹完了一支曲子,她坐正了身子,稍稍的透了口气,一连弹了将近一小时,她的手指微微有些酸痛,背脊也僵硬了。真不知道关若飞怎能连续弹上好几小时,还带上跑场?她的眼光穿过人群,落在那固定的角落里,接触到关若飞的眼光,她的睫毛就微微的闪了闪。他最近是怎么了?总坐在那儿听她弹琴?以前,他常常指正她的错误,也常常教她一些新的曲子,他弹琴有如神助,她常想,自己如果能弹得有关若飞一半好,她就心满意足了。有一次,她对关若飞说过:
“我是用手指弹琴,你是用生命弹琴。”
区别就在这个地方,所以,她永远休想有关若飞弹得那么好。她还记得,关若飞听后,曾经用种吃惊似的神情看着她,好像他的什么秘密被揭穿了。过了好久,他才对她说:
“不要学我。我的生命太贫乏,所以只有琴。你的生命应该是灿烂夺目的!”是的,那时,她的生命确实是灿烂夺目的。那时,乔书培还没有开始带同学来家里,“望霞阁”是他和乔书培两个人的小天地。后来,陈樵他们来了,那有小酒涡的女孩来了……“望霞阁”再也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了。甚至于,不是她的了,她常被满屋子的笑语挤出屋外,在满天的彩霞中迷失了自己。
她轻叹一声,想起最近刚流行的一支歌曲,名叫“别问黄昏”。若干年前,有支歌叫“问黄昏”,曾出过一阵风头,而这“别问黄昏”却更令她心有所动而感触良深。想到这支歌,她的手指下已不自禁的滑出了那支乐曲。她把麦克风移近唇边,开始轻弹浅唱。在一般西餐厅里,电子琴手都要唱一两支歌,当然,关若飞除外,他只弹琴而不唱歌,虽然他也有很好的歌喉。关若飞把自己深靠进椅子中,默默的注视着采芹,细细的捕捉着她的歌声,她唱得并不是第一流的,但是,她脸上有种遗世独立的神韵,有种出尘忘我的高华,有种若有所思的轻愁……使她的歌竟带着莫大的震撼力量,把他给捉住了,给撼动了。他倾听着那歌词:
“曾有过许多黄昏,我们在夕阳下低吟浅唱,
你收集了金色的阳光,
为我织了件梦的衣裳,
我再用朵朵彩霞,把衣裳点缀得金碧辉煌!
如今又到了黄昏,
我早已失去了那件衣裳,
金色的阳光依然一样,
夕阳也依旧光芒万丈,
我再用朵朵彩霞,只缀成片片断断的思量!
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它每日独来独往,管它那梦与衣裳!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采芹的歌声低咽了下去,琴声也跟着抑低了,当最后一个尾音消失在大厅里,她那黑发的头在琴键上低俯了片刻。再抬起头来时,只有关若飞注意到她眼底的一丝泪光。她阖上了琴盖,收起乐谱,该她休息了。她可以休息半小时甚至一小时后,再登台去演奏。关若飞撕下了铺在桌上的一张菜单纸,在后面飞快的写了一行字:
“采芹,过来坐坐。请你喝咖啡。”
把纸条交给小弟,他并没有签名,他知道她认识他的笔迹。一会儿,采芹就悄悄的过来了。她不受注意的从屋角绕过来,轻盈的,无声无息的来到他身边,拉开椅子,她坐了下来。“咖啡?”他问:“还是要杯酒?”
她想想。“给我杯马丁尼吧!”“好,”他招手叫来小弟:“我也陪你喝一杯。”
酒来了,她用那塑胶的小签子玩弄着酒杯里的橄榄,神色仍然是若有所思的,眼底因湿润而显得特别明亮。那宽宽的、白皙的额上,拂着一丝短发。她有些神思恍惚,有些哀怨,有些落寞,他几乎可以看到那看不见的忧愁,正在啃噬着她的心灵,她那么无助,又那么孤独,使他的心弦再一次激烈的震动。虽然,他自己一向都是孤独的,几乎是在“享受”着孤独的,但他却不认为她应该孤独。这纤小柔弱的女孩,该有个男性的、温暖的怀抱,把她抱得紧紧的!
“刚认识你的时候,”他开了口,探索着她。“你和现在完全不同。”“你是说我变了?”她惊觉似的抬起睫毛来,眼中有一丝疑惧,一丝不明所以的恐慌。“我不再像当初那么傻傻的、纯纯的了,是不是?我学会喝酒,偶尔,也抽支烟,我……是变了。”她追悼什么似的轻叹一声:“环境真容易让人变!”
他们桌上的烟盒推给她,微笑着。
“抽一支?”她慌忙摇头,挣扎着说:
“不,还是不抽的好,我一直不喜欢女人抽烟。”
“我倒不反对。”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虚弱的笑了笑。谁在乎你的反对与不反对呢?如果书培发现她又抽烟又喝酒,不知道会怎么说!书培,她咬咬牙,这名字在她心中引起一阵抽搐般的疼痛。他今晚在苏家,想必,正和那小酒涡在研究“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吧!她那支“明月何时有”就和“梦的衣裳”一般的褪色了。“那个男人是谁?”他忽然问。
她惊跳起来,手里的酒差点泼出了杯子。
“什么男人?”她模糊的问。
“那个——让你这么悲哀,这么寥落,这么神思恍惚的男人!别告诉我没有那个人,我眼看着你从一朵盛开的小花,像缺乏养分一般的枯萎下来。采芹,我说你变了,并不是你的抽烟喝酒,或者是你的服装打扮,而是……”他顿了顿,困难的组织着自己的句子:“怎么说呢?你现在显然过得很好,你不愁衣食了,你穿着华丽,而且越来越懂得打扮自己了。可是,你反而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贫穷了。最起码,你失去了笑容,失去了欢乐,那时候的你,像是个幸福的喷泉,靠近你身边的人,都会沾上你幸福的水珠。而现在呢,水珠在你的眼睛里,你好像——时时刻刻都会流泪。”他沉着的看她,低问:“为什么?”她迷茫而慌乱的迎视着他的目光。从不知道他是这样深刻的研判着她,更不知道他是这样观察入微,而直视到她内心深处去。这使她紧张而惶恐了,关若飞,他是那样一个成熟的、深沉的、含蓄的、独来独往的男人,生活在他自己由琴声而谱成的世界里……应该根本不会去注意到她呵!可是,当她现在面对着这张很男性,轮廓很深,有对深沉而充满感性的眼睛……的这张脸孔时,她知道她错了。他在注意她,而且是太注意了。这使她心跳,使她不安,使她急于想逃避了。
“我不想谈我的故事!”她很快的说,语音短促。
他点点头,抽了一口烟,他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他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手,根本不看她,声音平平静静的:
“我没有勉强你去谈。只是,你常常使我觉得心里充满了恨意,你知道——我很恨你吗?”
“恨我?”她愕然的说,瞪着他:“为什么?”
“我恨你那份美丽,恨你为别人发光,为别人黯淡,为别人伤心!……恨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我!”
她蓦然惊跳,放下酒杯,她想站起身来。
“我要去弹琴了,”她慌乱的说:“你喝多了酒,你大概是醉了!”“坐下来,别动!”他用手按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这是我今晚喝的第一杯酒,怎么可能醉?我想说这几句话,已经想说很久了。你必须听我说!”
“我不能。”她轻轻的说,睁大了眼睛,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怯怯的落在他脸上。他抬起眼睛来,一接触到她这对坦白而受惊吓的眼光,他就觉得内心的震动有如万马奔腾了。她的声音低柔如水,清幽而温存:“关若飞,我不能听你。让我坦白告诉你吧,在我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起,我就心有所属了。”她用舌头舔舔嘴唇,眼睛睁得更大了。“我一直是他的,永远是他的,我不会背叛他,也不可能背叛他,你懂吗?”
他瞪着她,内心的万马奔腾化成了一片痛楚,他咬紧牙关,愿意用整个生命去交换她嘴中的那个“他”!“但是,”他哑声的说:“他待你好吗?他也像你爱他一样的爱你吗?他也永远是你的吗?他也不可能背叛你吗?”
“我……我……”她讷讷的挣扎着,觉得自己忽然软弱得像一团棉花球,浑身都没有力气,她的眼光雾蒙蒙的盯着他,努力想答出一句“有自信”的话:“我想是的!应该是的!我们都经过很多苦难,才能在一起,应该……应该……应该会……”“你想?应该?”他死盯着她。“你并没有把握,是不是?”他的语气沉着而有力,他的目光里有着穿透般的力量。“为什么要唱那支‘别问黄昏’?如果你真在幸福里,怎么不唱一支‘月满西楼’?或者——”他深抽一口烟,再重重的喷出来。“他曾经为你收集过阳光,现在,却在为别人收集阳光?”
“你……”她颤栗着,声音发抖了,脸色苍白了,眼里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光,她的手指神经质的握住了餐巾。“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她震颤着问,睫毛湿润。“你安心要破坏我对他的信心!不不,”她摇头,飞快的摇头。“你不要这样做,再也不要!关若飞,这样做是卑鄙的!我相信他,我信任他!这样就够了!”“是吗?你真信任他?”他继续问,几乎是残忍的继续问着。“那么,你的声音为什么发抖?你的脸色为什么发白?不,采芹,不要自己骗自己!你并不信任他,或者,你已经失去他了!”“不要!”她低喊,用双手蒙住了耳朵。“你再说这种话,我永远不要理你!你根本不了解我们,你只是胡思乱想,你希望我被遗弃,你狠心而恶劣!”“没关系,采芹,你尽管骂我,随你怎么骂!”他把杯子里的酒一口饮干。“如果骂我能让你心里舒服,你就尽管骂,只是,你必须弄清楚一件事,你真的拥有这份爱情吗?你真的没有失去他?”“没有!没有!”她一叠连声的说:“绝没有!”
他叹口气,深深的靠进椅子里,仔细的看她。
“他有没有来过这儿?”他问:“他有没有听你弹过琴?”
她摇摇头,把手从耳朵上放下来。
“他不会来的。”她低语,眼睛根本不敢正视他。“他在读大学,这儿并不是大学生停留的地方。”
“哦,大学。”他点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采芹,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你在那儿,那儿就是我停留的地方,不管我是大学生或不是大学生,不管我有能力进来或没有能力进来!假若我穷,我就会站在门口等你!我绝不会——绝不可能让你每晚十二点钟一个人回家!”他站起身子,凝视着她,声音变得很柔和了,柔和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你坐在这儿别动,喝点酒,休息休息,想一想。我去帮你把下面的琴弹完。”他从她身边走过,离开了桌子。她立即把脸藏进手心里,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绞痛。是的,他说出了若干的事实,他挑动了她内心深处的隐痛。她失去他了,她失去他了!她失去他了!他从不来听她弹琴,他从不问她在喜鹊窝的一切,他从不接她回家。但是,他却会在深夜时分,送苏燕青回家,只因为“女孩子走夜路太危险!”是的,她失去他了!
她握着酒杯,啜干了杯子。小弟又给她另外送上了一杯,她昏沉沉的接了过来,在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中,迷茫的饮着酒。然后,她听到电子琴的音浪,如小溪奔湍,如细雨敲窗,如鸟声啁啾……神奇的跳跃在夜空里,那么美妙的弹奏!琴键到了他手底就变成有生命的了。她伸手拿过桌面上他留下的香烟和打火机,为自己燃上了一支烟,然后,她喷着烟雾,忽然惊奇的听到他开始唱歌,关若飞在唱歌!她迷惘的抬起眼睛,正看到他默默的望着这个角落,他的眼光深幽如水雾里的寒星,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她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歌喉:
“不管你的心在何处流浪,
我一直在这儿痴痴盼望,
你的每个微笑我都珍藏,
你的眼泪使我心碎神伤,
不管岁月怎样消逝,我等待你直到白发如霜!……”
她一口饮干了杯子里的酒,熄灭了烟蒂,匆匆的站起身来,这儿不能待下去了!她必须离开!躲开这琴声,这歌声。她需要回家,她需要她的小阁楼,她需要那爱的小窝,她需要——乔书培。她冲出了“喜鹊窝”,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上了车子,她向家中疾驰而去。一口气爬上了那几百级楼梯,她直冲上阳台,小屋的房门居然锁着。他不在家,他不在家!他不在家!!他不在家!!她心中惨切的呼喊着,书培,你怎能不在家?你怎能不在家?从皮包里掏出了钥匙,她打开房门,扭亮了灯,一屋子冷清清的寂寞在迎接着她。她踉跄的走了进去,跌坐在一张圆形的躺椅里——这躺椅是她最近买的,很大的藤制的椅子,可以把人圈在里面。她蜷缩在那椅子里,把自己深埋在那椅垫当中。时间缓慢的流逝,每一秒钟对她都像是宰割。下意识的,她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半了,他在苏家的工作只到晚上九点,有什么事情会把他耽误到现在?显然,她每个上晚班的日子,他都不在家了?她咬紧牙关,觉得心在流血了。把头埋在膝上,她心里在辗转呼号;回来吧,书培!快些回来吧!书培!求你回来吧!书培!向我证实你对我的爱吧!书培!告诉我你没有变心吧,书培!不要把我摒诸于你的世界以外吧!书培!……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听到有脚步声走上了楼梯。他终于回来了!她蜷缩在那儿不动,皮包掉在地上,她依然穿着表演时那身服装。他走进了屋子,她立刻听到他的惊呼:
“采芹!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她抬起头来,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觉得泪水在脸上不受控制的奔流。她的眼泪显然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蹲下身子,用手扶住了她的胳膊,仔细的看她:
“发生了什么事?”他焦灼的问:“你不舒服吗?”
她疯狂的摇头,用胳膊一下子缠住了他,像蛇似的把他整个盘绕在自己的怀里,她哭泣着用湿湿的面庞去依偎他的脸,把他满脸满身都染上了泪水,她半神经质的啜泣,觉得自己已经等待了几千几万年。煎熬了几千几万年。而快要在等待与煎熬中死去了。“老天!”他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试着要把她藏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拉开。“你受了气?你被餐厅解聘了?你失去了工作?”“不是!都不是!”她终于吐出了声音,颤栗和啜泣使她的语音模糊:“只因为你不在家!”
“只因为我不在家?”他挑起了眉毛,半跪在那圆形藤椅前,困惑的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我提前回来了,可是,你不在家!”她困难的、辞不达意的、含糊的说着:“我不知道你去了那里?”
“你不知道我去了那里?”他蹙起了眉,盯着她:“今天是星期五,我在苏教授那儿工作,你明明知道的,怎么说不知道我去了那里?”不要!她心里疯狂的喊叫着。书培,随便找一个让我能相信的藉口,不要说在苏家工作!苏教授早睡早起,十点以前你就该回家了!她死瞪着他,不说话。
“怎么了?”他不解的。“你今天怎么如此古怪?”
“你不会工作到十二点多钟,”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你和苏燕青在一起,是吗?你算准了我下班以前的时间赶回来,是吗?你没有料到我提前回家了,是吗?以前我所有上晚班的日子,你都这样安排的,是吗?”
他一唬的从地上站起来,脸色顿时涨红了。关怀和焦灼全从他脸上消失,他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直直的盯着她,他的声音变得像冰一样冷了:
“原来,你是特地提前回来抽查我!”他深吸口气,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烟酒混合的气息。“你喝了酒!”他提高了声音:“你醉醺醺的回家找我麻烦!”
“我没有醉,”她挣扎着说,开始认死扣:“我只要知道你晚上在那里!”“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在苏家!”他吼着,脸涨得更红了。“不信,你去问苏燕青!”“那么,你是和苏燕青单独在一起了!如果你在苏家,你不会在苏教授的书房里,你大概在燕青的闺房里!”她昏乱的说着,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反复低喊;你失去他了!你失去他了!你失去他了!他曾经为你收集过阳光,现在,却在为别人收集阳光了!“好呀!”他喊了起来:“你像个多疑的、吃醋的、嫉妒的太太,你希望我在那里?如果我告诉你,我确实和燕青在一起,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你是吗?”她固执的问,死盯着他的眼睛。
“我是。你满意了吗?”他问。愤愤的,冷冷的,把她从头看到脚,他眼光里的批判像两支利箭。“不过,不像你想像的那么肮脏,我们在一起整理苏教授的文稿,一直整理到十二点!她抄写,我归纳,整晚都埋在李白和杜甫的诗文里。我没有去过燕青的闺房,她出自诗书之家,你以为她也……这么随便?”她在他批判的眼光下瑟缩而受伤了。她在他谈燕青的那种赞美的语气中受伤了。“你的意思是嫌弃我了!我属于肮脏的了,因为,我既不出自书香之家,又随随便便的跟了你!”“天啊!”他大叫:“你变得简直叫人不能忍耐了!”他一把抓牢她的胳膊,盯着她问:“你喝了酒?”
“是的!”“也抽烟?”“是的!”他用力把她往那藤椅中一摔,回身就去拿自己放在小几上的夹克。拿起夹克,他直冲向房门口,她坐在那儿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心里有几千百万个声音,在那儿轰雷似的呼唤着他的名字:“书培!别走!书培,我不是安心要找麻烦!书培,请你不要走!书培,我只是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得快死掉了!书培……”尽管她心里喊得多么激烈,多么疯狂,她嘴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是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的背影,他冲出了小屋,“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他关得那么用力,以至于整个小木屋都震动了。她随着这阵震动,只觉得天旋地转,似乎整个人都像个土偶般被震碎了,碎成一片一片,再也拼不拢了。她更深的蜷进那藤椅中,抱住了自己的头,把脸埋在靠垫深处,她无力去移动,也无力于思想了。
18
乔书培冲出了那个“家”,迎着秋夜的凉风,他在街上毫无目的的走着。在他心底,除了愤怒之外,还有种近乎绝望的情绪,把他整个的吞噬了。他大踏步的跨着步子,寒风鼓起了他的夹克,天上有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又高又远又冷的悬着,像是幽灵的眼睛,带着狡狯的冷漠,俯瞰着人世间一切可悲可笑的故事。他的眼光从天空调回来,注视着自己在街灯下的影子,又瘦又长又孤独,那影子忽焉在前,忽焉在后,不即不离的跟着他。或者,人类本该是个孤独的动物,只有“影子”才是终身的伴侣?他走着,心里乱糟糟的茫无头绪,只是心痛的绝望,绝望的心痛,还有份难言的沮丧和无所适从的愁苦。
她抽烟,她喝酒,她找麻烦,她变了!他咬紧牙关,想着这一切。她的变化是逐渐的,就因为那样缓慢而逐渐的变,才会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事实上,最近家里的一切都在变,她添购了冰箱,冰箱里总有吃不完的食物,她说:
“你同学来的时候,我总不在家,冰箱里有吃的,你们随时可以自己弄了吃!”后来,她又买了一架黑白电视机。她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能会寂寞,偶尔看看电视,可以打发时间!”是的,她都已经想好了,冰箱、电视、他的同学们。她缓缓的,不落痕迹的把自己从他的生活中退出来。每次燕青他们一来,即使她在家,她也会找个藉口走开,不是说“我去买点吃的!”就是说:“我还要去学一支新的曲子!”她总有理由走开。而逐渐的,燕青他们也习惯于没有采芹的插入了,她在场,反而使大家都有些尴尬,使所有的话题都无法尽兴打开,使每个人都拘束。为什么?这明明是她有意造成的!她不肯和他的朋友打成一片,她宁愿退开,宁愿退得远远的!
她是有意的吗?她安心想脱离他了吗?他模糊的想着。许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他认真的在分析采芹,分析他们最近的“关系”。她越来越时髦,越来越明艳,每次她盛装出门,他都有种窒息似的感觉。尤其,当燕青何雯等也在场的时候。燕青永远是件大方而简单的格子衬衫,一条牛仔裤,潇洒年轻而随便。何雯就更不修边幅了,长裤上的衬衫,常常只在腰上打个结,长发永远随风飘飞,和她们比起来,采芹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女人,脂粉、长裙、露肩衬衫、水钻项链、电子琴……现在,再加上烟和酒!
他并不是那么讨厌烟酒,他只是痛心的觉得,采芹被这个花红酒绿的台北给吞噬了,给污染了。她在堕落,她在出卖自己的青春!电子琴演奏,唱歌,高薪的待遇……那么简单吗?他竟一次也不敢去看她的工作情形!他怕看到她在宾客们的笑闹簇拥下引吭高歌,他也怕去面对那个事实……什么事实呢?他心痛的体会出来了,在这恻恻寒风中体会出来了。他,一个高傲的大学生,却靠采芹弹电子琴来养活着。靠她去买冰箱,买电视,买藤椅,买风扇……甚至,买他身上这件夹克!不不,他不敢去“喜鹊窝”,因为他一点也不高傲,他自卑,自卑得不敢面对真实!自卑得不敢面对西餐厅里的采芹!而采芹,她在灯红酒绿中堕落了,她在远离他的世界了!她安心找麻烦,安心要吵架,安心调查他的行璺,安心破坏一切气氛……气氛,这些日子来,生活里还有什么气氛?她总是那样忙,即使在家,他们也常无言相对。他不愿和她谈画,谈燕青,谈诗文,谈他的学校生活。她更绝口不提她的电子琴,西餐厅,和演奏的情况。气氛,他们的生活里还有什么气氛?他大踏步的在夜雾里走着,不知不觉的,他走过了和平东路,穿过了同安街,来到淡水河堤上了。沿着河堤,他仍然走着,怒气渐渐的消了,心痛的感觉却没有消,绝望的感觉也没有消,他走下了河堤,找到一块比较干净的草地,他坐了下来。弓起膝,他瞪视着那河水。河面反射着星光,反射着灯光,反射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各种光。他瞪视着河面,脑中浮起了一句话,一句久远以前的话:
“……你如果真的还要我,我就给你当小丫头,你和那个好漂亮的小姐谈恋爱,我也不吃醋!”
她说的吗?她说过的吗?可是,现在,她在找麻烦了!她甚至不允许他和燕青一起工作!不允许?她为什么不允许?他蹙起眉头,更深的凝望河水,似乎河水里有关于人类心灵深处的答案。他忽然打了个寒战,她吃醋!她确实在吃醋!“你可以吃醋,任何一个妻子,都可以吃丈夫的醋!”谁说过的话?他吗?他把头埋进了手心里。她为什么吃醋,因为她爱他吗?因为她一直爱他吗?她又为什么要从他生活里退出去?因为她也自卑吗?因为她也和他一样怯场吗?他不敢面对西餐厅,她不敢面对燕青和他的同学!会吗?会是这样的吗?
采芹,他心中苦恼的呼唤着;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彼此的相爱变成了彼此的折磨?为什么当日的狂欢变成了今日的煎熬?采芹,我们在做什么?到底在做什么?我们还相爱吗?还希望拥有彼此吗?还愿意共同走上结婚的礼坛吗?结婚,这两个字一掠过他的脑海,他就不自禁的痉挛了,他伸手摸了摸夹克口袋,那里面有早上才收到的,父亲的来信,他几乎可以背诵出其中的一段:
“……你暑假不回家,寒假总该回来一趟了。中国人的观念,过年总是一家团聚的,你这个家虽然简单,父子二人,也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希望你在和燕青恋爱之余,也偶尔想到一下你的老父。不过,书培,我也年轻过,我也恋爱过,我知道短暂的离别都是苦楚。假若你和燕青,真有意走上结婚礼坛,你是不是觉得,该让我见见这个女孩子了?……”
燕青!燕青!父亲已经认定罪个女孩是燕青了!这个结怎么解呢?但是,他真有心要解这个结吗?他对燕青,又是怎样一份感情等?友谊?单纯的友谊吗?单纯的友谊会让他和燕青共同工作到深夜十二点?或者,采芹是该吃醋的,是该嫉妒的,是该生气的……他咬紧嘴唇,瞪着河水。想着他回家时,采芹蜷缩在藤椅里的样子,想着她脸庞上疯狂迸流的泪水……他的心蓦然绞痛而抽搐了。他忽然想起夏天里他们那场使天地变色的吵架,和她那句凄楚而绝望的话:
“我不能用我的爱来牵累你,我非走不可了!”
“不要!”他冲口而出的进出一声大叫,从河堤边直跳起来。就在这忘形的一喊里,他才骤然又衡量出自己对采芹的爱。不要,不要,不要!他在心中狂喊着,不能想像如果失去采芹,他将如何活下去?她早已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份,不,而是“生命”的一部份!依稀彷佛,他耳边又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我捡到一只小麻雀,它不会飞了!”
噢!他的采芹,那从小就属于他的采芹!那小心坎里,除了他就没有别人的采芹!她当然该吃醋,当然该生气,当然该嫉妒呵,谁教他跟别的女孩逗留到十二点!
他爬上了河堤,开始拔腿往家中奔去。怎样都不该负气离开,怎样都不该碰上房门,怎样都不该把她孤伶伶的丢在小屋里。他跑着,冷清清的街道上连一辆计程车都没有,他觉得这段距离比十万里还遥远。他奔跑着,急促的奔跑着,越来越跑近家门,他就越来越有种模糊的恐惧;她走了!她可能已经走了!她不会在那小屋里等他了!她一定走了!
冲上那阳台的时候,他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小屋的门静悄悄的阖着,窗帘后透着灯光,却杳无人影。他的心沉进了地底。一下子冲进房门,他苍白着脸喊:
“采芹!”没有回音,没有反应,满屋子静得吓人。他恐惧的四面张望,于是,他立即看到她了。她并没有走,并没有离开,并没有消失……她仍然蜷缩在那藤椅中,和他离开小屋时一模一样的蜷缩在那儿。仍然穿着那件米色的薄纱衣裳,仍然把头紧埋在靠垫里。她一动也不动的蜷缩着,像是睡着了。夜风从敞开的窗子里吹了进来,把她那薄纱的衣服吹出了波纹,她的长发披泻在靠垫上,也在风中飘动,她的脸完全藏在靠垫里,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那头黑发的头和米色的衣衫。房子里好冷,冬天还没到,就已经充满了寒意了。
“采芹!”他再喊,走近了她。
她仍然不动,仍然毫无反应。忽然间,有个念头疯狂的来到他脑中,她死了!他直扑了过去,跪在藤椅的前面,他用双手一把扶起了她的头:
“采芹!”他沙哑的喊。
她的头被动的抬了起来,她睁开眼睛。谢谢天!她没有死!他长吁出一口气来,浑身都发着颤。她注视着他,默默无言的注视着他,她满脸的泪,头发也被泪水沾湿了,贴在面颊上,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天哪!她竟然蜷缩在这儿哭了一夜!但是,她没有走,没有离开,没有死掉……他把她的头紧拥在胸前,把嘴唇贴在她的长发里。
“采芹,哦,采芹!”他低唤着,口齿不清的低唤着,眼里凝满了泪,喉头哽塞。“我错了。”他低低的说:“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再也不对你吼叫,再也不发脾气了。”
她仍然不说话,眼泪濡湿了他胸前的衣服,烫得他的心疼痛而灼热。他推开她,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去看她的眼睛,怎么?世界上竟有如此愁苦的眼神?如此无助的眼神?如此黯然的眼神?他仔细的看她,她立即垂下了睫毛,把那对浸在水雾中的眸子掩藏住了,她轻轻的扭开头,挣开了他的手,脑袋又无力的落在那深蓝色的靠垫中了。她的长发披了下来,半遮着她的脸庞,她就这样靠着,把头转向里面,不看他,不动,也不说话。感到她在做一种无言的、愁苦的反抗,他就觉得内心翻搅了起来。她一向柔顺,一向有种令人吃惊的“逆来顺受”的本能。尤其对于他,她几乎是用崇拜的心情来尊敬和服从的,她不会反抗他,似乎也不可能反抗他。但是,他现在感觉得到她的反抗了。她那么默默的,愁苦而无助的躲开他,使他深切的□徨了起来,慌乱了起来。他再试着用手去拂开她面颊上的头发,她瑟缩了一下,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你跟我生气了?”他轻声的问:“你不预备理我了?你不和我说话了?”她不回答,又把身子往椅子里蜷去,她盘在那儿像个小小的虾子。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心里模模糊糊的涌上了一阵不满,我来道歉了,我说过我错了,难道你还一定要“冷战”下去?他从她身边站了起来,默默的走到窗子前面,呆望着窗外的夜色。一时间,屋子里又是那种死样的寂静,她躺在椅子里默不作声,他用手扶着窗栏,迎着那恻恻寒风,他觉得心脏在紧缩,这种僵持比爆发的吵架更令人难耐,他骤然回过头来,大声说:“采芹,你到底要怎么样?”
她惊悸的睁开眼睛,哀伤的瞅着他。这眼光立刻粉碎了他心头的怒火,他重新扑到椅子边来,把她从椅子中用力拉起来,他用双手定定的扶着她,注视着她的眼睛,他有力的,清楚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你必须跟我说话!如果你再坚持不开口,我……我……我立即出去,然后再也不回来了!”他冲出这句话以后,自己也吓住了,他简直在威胁她呢!他并不是真想说这句话,但她的沉默使他心慌意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怯意明显的写在眼睛里,她张开嘴,挣扎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好半晌,她终于开口了:“我……我不是生气,我……我……我想,我一直带给你耻辱,我喝了酒,又抽烟,你从心底看不起我,我不敢跟你说话,我不配跟你说话!”
他用手拂开她面颊上湿漉漉的头发,仔细的去研判她,想弄清楚她这几句话的真正意义。然后,他就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肩上,叹口气说:“你是真的生气了!你在说气话!采芹,”他深吸口气,闭上了眼睛。“我们之间是怎么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如果你真恨了我,你就说出来吧!我们不要冷战,不要这样彼此折磨,行吗?”“我……我一直在想……”她欲言又止。
“想什么?”他追问。她摇摇头,疲倦的叹口气。
“不,我不能说!”“你一定要说!”“我不说!”她拚命摇头,慢吞吞的从他怀中抬起身子,她坐在椅子上,双手交握的放在裙褶里,她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我累了,书培。你回来就好了,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我吓得要死。现在,你回来就好了,我……”她苦恼的蹙了一下眉,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深切的悲苦。她不肯抬起眼睛来看他,她用舌头不住去润着干燥的嘴唇:“我想不通很多事情,我实在想不通,我……我累了,我现在不能再想,你让我休息一下,等我们都冷静了,我们或者可以好好的谈了。”他瞪着她,她言辞含糊而语焉不详,他点点头,心里有些明白,许多时候,人与人间彼此的伤害,不是三言两语所能挽回的。他回忆着自己把她摔进椅子里的情形,回忆着自己对她说过的话……他觉得头脑里也越来越不清楚了。一夜不眠使他脑筋混沌而精神疲倦。
“好,”他同意的说:“我们都需要休息,等我们休息够了,你就不会再生气了!”“我没有生气。”她低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算了,她是真的累了,她脸色苍白得像张纸,眼睛底下都有了黑圈。一切明天再谈吧,像郝思嘉说的,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明天,就又有个新的开始了!明天,大家就会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了。
是的,明天确实是新的一天,他们照常的生活,谁都不再提前晚的一切,他有整天的课,她仍然是上晚班。中午,他回家吃的午餐,她依然苍白,但是,却是满面含笑的。由于抱歉,他温存的吻了她,她又柔顺得像只波斯猫了。他在她身边低语:“不再生气了?”“从来就没生过气!”她笑着说,有些羞涩。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一阵小小的风暴而已。谁能保证爱人之间没有风暴呢?现在,风暴已经过去,天气又晴朗了,他去上课的时候,心里已经毫无芥蒂了。
采芹照样去上她的班,到了西餐厅,关若飞就迎了过来。六点钟前是个空档,晚餐时间还没开始,餐厅里只有寥寥几人。关若飞不弹琴的时候,总在餐厅一角,留一个桌子。采芹想直接去弹她的琴,经过昨晚的事,她不知道如何应付关若飞。可是,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直接把她带到他的桌上去,几乎是强制执行的把她按进了椅子里,他低声说:
“你用不着这么急着表演,客人都还没来呢!”
“你不是要跑场吗?”她软弱的问。
“不去了。”他简单明了的说:“我辞掉了‘琴心’那边的工作,我宁可用这个时间来看着你!”
她蹙了蹙眉,下意识的接过他递给她的咖啡。啜了一口,她觉得嘴里淡而无味,头昏昏的,事实上,今天一天都是昏昏沉沉的,昨夜没睡,又吹了风,她想她可能有些感冒。
“喂,”他的眉头皱拢了,伸手来摸她的手。“你怎么了?你苍白得像蜡做的,我打赌你在发烧。”他又伸手来摸她的额。
她慌忙避开,急切的说:
“请你不要这样,请你不要碰我!”
他的手缩了回去,紧紧的握着打火机。有抹受伤的表情飞进了他的眼睛里,但是,他克制了自己。取了一支烟,他点燃了,他的眼睛紧盯着她:
“他没发现你在生病吗?”
“谁?”她惊愕的。“还有谁,你那位大学生啊!”
她咬咬嘴唇。忽然眼底飞上了雾气。抬起睫毛来,她用那对雾蒙蒙的眼睛正视着他,脸上,那种挥之不去的悲苦就又涌现了,她轻声问:“你有没有恋爱过?”他迎视着她的眼光。天啊,这女孩快要被那段爱情折磨死了!那个该死的“他”啊,怎能让她这样憔悴,这样苦恼,这样无助?“他”在做些什么?谋杀她吗?他咬牙,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在急促的颤动了。
“告诉我,”他低沉的说,语气里有种强而有力的、稳定的、安慰的力量。“把你的苦恼告诉我,把你的故事告诉我!你需要一个人来帮你分担,否则,你会被那份沉沉重担压碎了。采芹,说吧!”他鼓励的看着她。“你会发现我是个很好的听众,而且,我会很公正的给你意见。”
于是,她说了。她那么需要一些助力,那么渴望有人分担,她确实快被压碎了。她说了,断断续续的,她说出了自己和书培的整个故事,由童年时期到少年时期,由少年时期直到今天。她说得非常坦白,包括父亲的入狱和姓狄的那一段。他那关怀的眼光和体恤的注视使她不能不坦白,他那样温柔的看着她,让她觉得,再也没有什么秘密可以隐瞒的,他会了解,他一定会了解而同情的。她说得很拉杂,但是却很完全,一直说到昨晚的风波。说完了,她困惑的看着他,迷茫而昏乱的说:“昨晚,我就躺在那儿想啊想啊,我就是想不通,我弹电子琴,是个很卑贱的职业吗?为什么他看不起我?或者,是因为我有了姓狄的那一段,他不愿意说,可是,他心里受不了!反正,我知道他是看不起我的,他自己也在跟自己作战,他也痛苦呵!我喝了酒,抽了烟,他就发那么大的脾气,好像我已经堕落了!可是,如果是苏燕青喝了酒抽了烟呢?那天他们在我家玩,我就亲眼看见陈樵他们灌她喝啤酒,大家嘻嘻哈哈的好开心。为什么对我,他就那样苛求啊?我想不通,就是想不通!我看他跟苏燕青在一起,总是快快乐乐的,我想,他或者对我只有怜悯,而没有热情了!或者,我该离开他,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用手捧住要裂开似的头:“他说我已经让他不能忍耐了。”她抬眼哀愁的看他:“我真的已经让人厌恶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伸手压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滚烫。她在发烧了,怪不得她的面颊由苍白而变得绯红,眼睛也水汪汪的了。他吸了口气,那个该死的乔书培,他有了珍宝而不知珍惜,她凭什么要迷恋他啊?但是,要公正,他不能火上加油,那是卑鄙的!“不要去记吵架时候的话,”他说:“昨晚,是我不好,我灌输了你太多的观念,引你到一条他已经变心的路上去。是我不好。”他皱拢眉头,对她的怜惜使他的心痛楚。“或者,他并不是轻视你,而是轻视他自己!”
“轻视他自己?”她挑起眉毛,不解的。
“不可否认,你带给他很多问题,他还年轻,这些问题对他来说,都太棘手了。而最重要的,你有没有想过,你伤了他的自尊?”“我?”她困惑的。“怎会么?”
“你不了解男人,”他对她温柔而忧伤的微笑着,他恨自己太公正了,他大可趁此机会,对那该死的乔书培大事攻击一番的。但是,他却诚实的说出了心里的感觉:“所有的男人都是自大而骄傲的动物,他们不能忍受由一个女人来赚钱养家。”“哦?”她睁大了眼睛,有两小簇火焰在那对眼睛中燃烧起来了。那么美丽的光芒,闪耀得她整个脸孔都发光了。他看得心中冒火,嫉妒得要发狂了。
“不过,”他按捺住了心头的妒火。“那个苏燕青,她是你真正的威胁!”他深深的看她。“何不让他跟苏燕青配上一对?你跟我配上一对?岂不皆大欢喜?”
她瞪着他,笑了,这是她今晚第一次笑。
“你在说笑话。”她说。
“一点都不说笑话!”他正色说,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了,他眼中幽幽的闪着光,深沉的盯着她,他的语气郑重、严肃、诚恳、坚定、而温柔:“我说过,我会等你到头发变白!我在等着,你们的故事并没有完,我在等着!”
她惊愕的看着他,他眼底的柔情使他恻然心动。他那固执的语气更让她迷惑,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发现餐厅经理在对他们行注视礼了。她正想起身,他一把拉下了她的身子,粗声说:“你坐着,多喝点冰水,你起码烧到三十八度!如果你那个见鬼的乔书培不懂得如何照顾你,就只好由我来照顾你!你不要动,我去代你弹琴!”
他站起身子,对餐厅小弟俯耳低语了两句话,就径自往电子琴的方向走去。她靠进了椅子里,忽然觉得浑身乏力,头痛欲裂。她一直忙着叙述,忙着倾吐,直到此刻,才觉得自己是真的病了。她用手支着额,昏昏然的坐在那儿,心里有点乱糟糟的。怎么,她已经有了书培,为什么还会对关若飞的深情心动?虚荣啊,采芹,你是虚荣的,你只是因为自己还有女性的吸引力,就获得安慰了。那么,乔书培对苏燕青呢?会不会也有这种心情?想到这儿,她是真正的发起愣来了。就在她发愣的时候,小弟送来了一盒阿司匹灵药片,一壶冰水,一张小纸条:“请帮我一个忙,吃药,休息。不要再想了,我唱歌给你听!”她愕然的看着纸条和药片,又听到他在唱那支歌了:
“不管你的心在何处流浪,
我一直在这儿痴痴盼望,
你的每个微笑我都珍藏,
你的眼泪是我致命之伤,
不管岁月怎样消逝,我等待你直到白发如霜……”
19
冬天来临的时候,采芹和关若飞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了。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奇怪的,采芹对他几乎没有秘密,她有烦恼,告诉他,她有快乐,也告诉他。她受了委屈,他给她安慰,她有了忧愁,他逗她开心。为了她,他把别的餐厅的演奏都辞掉了,她值早班,他也在场,她值晚班,他也在场。在那固定的角落里,他们总保留一个桌子,两人聊聊天,弹弹琴,唱唱歌,彼此欣赏彼此的演奏,彼此轮流着出场。这样,采芹发现,她每天和关若飞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远超过了和乔书培在一起的时间。
但是,关若飞不论怎么努力,他始终闯不进她的心灵深处去,对于他的痴缠,她用一种近乎母性的温柔来容忍他,像个母亲原谅孩子的淘气一样。她总是微笑的、忍耐的、宽容的说一句:“别胡闹了!”她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总像兜头的一盆冷水,冷到他的心里去。许多时候,他跟自己生气,为什么要喜欢她?为什么要迷恋她?为什么要听她不住口的谈乔书培?然后,有一天,她告诉他,她和乔书培间又呕了气,因为乔书培发现她的皮包里有一包香烟。她叹息着说:
“我知道不该抽烟的,可是,我有时好无聊,好苦闷,好心慌,我就非点一支烟不可,我并不是有烟瘾,只是燃上一支烟,我好像就能排除一些东西……”
“我懂,”他握握她的手,了解的看着她:“那东西的名字叫‘寂寞’!”“寂寞?”她怔了怔,沉思着。“我想是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这样抽上烟的。”他点了一支烟,递给她:“你不用在我面前忌讳抽烟,我不反对你抽,也不会反对你喝酒!”他忽然死盯着她,沉声问:“你到底预备什么时候和他分手?”她摇摇头,又是那个忍耐的、宽容的微笑。
“你又要胡闹了!”她说。
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了,坐正了身子,他一把握牢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沉声的说:
“你跟着他只是受罪,受苦受难受折磨,你怎么这样糊涂,这样执迷不悟?他不能给你婚姻,不能给你幸福,甚至不能给你起码的尊敬和照顾,更别谈如何去欣赏你的才华了!采芹,他不爱你,他只爱他自己,只欣赏他自己,你是他生活里的点缀,而不是他生命的全部!你懂了吗?懂了吗?”
她睁大眼睛看他,吸了口烟,她的手指微微颤抖:
“关若飞,”她震颤着说:“你是个卑鄙的小人!你这种恶意破坏是不可原谅的!”“我卑鄙?”他扬了扬眉毛,更紧的握住她。“我虽然卑鄙,我是个爱你的男人,那个大学生可能很神圣,他却只是个高高在上的神。你不能抽烟,你不能喝酒,你不能做这个,你不能做那个……天啊,你难道不明白,他只是挑剔你!而真正的爱情里是没有挑剔的,即使是你的缺点,经过爱神的魔杖点过,也会变成优点!采芹,”他静静的看着她:“你嫁给我吧,我们结婚去!”“嫁你?”她张大了嘴:“别胡……”
“不要再用胡闹两个字!”他及时阻止。“你知道我不是胡闹,我很认真。我要娶你,一个男人只有在决心走上结婚礼坛的时候,才是完全奉献了自己。因为婚姻对大多数男人来说,都有若干的牺牲,牺牲自由,牺牲独来独往的生活,牺牲对别的女人的吸引和兴趣。还要负上终身的责任。所以,婚姻是需要勇气的。采芹,如果乔书培真爱你,他为什么不和你结婚?”“他还在读书啊,他还没有正式职业啊,他还没有通过他父亲那一关啊……”“藉口!藉口!藉口!太多的藉口!”他低喊着:“他甚至不怕你被别人抢去?”“他……他……”她嗫嚅着:“他知道我不会被别人抢去!”
“真有信心!”他冷哼着:“你不是他的爱人,不是他的妻子,你是他忠心的奴隶……”
“不用这样讽刺我!”她伤心的垂下了睫毛,用力从他的掌握里抽出了手来。“他说过他要娶我,他说过他重视婚姻,他说只有两个有决心终身相守的人,才有资格走上结婚礼坛……”“那么,他一定是没有决心的那个人了,否则,他不会拖上这么久,他早该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关若飞!”她苍白着脸喊:“你如果继续说这种话,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你……你……”他跳了起来,转身就走:“你是个不可理喻的傻子,你是个白痴!不理我!你可以不理我!最好你不要再理我,免得我也变成白痴!”
他走了,离开了西餐厅。一连有五天,他不再在她上班的时候来报到了,那个固定的桌子变得空空的了。她有些怅怅然,有些若有所失。关若飞不出现,她更寂寞了,在弹琴的空隙时间里,她常常坐在那儿,傻傻的,呆呆的,孤独的燃起一支烟,看着那烟雾在空中扩散。这样,到第六天,她又在那空隙时间呆坐着,忽然,就有个阴影罩在她头上了,忽然,有人从桌面推给她一杯马丁尼,她抬起头来,接触到关若飞憔悴的面颊和憔悴的眼睛。他在笑,连那个笑容都是憔悴的。“不认识你多好!”他说。“那时,我的生活是无牵无挂的!”
她的睫毛垂下去片刻,再扬起来时,那眼珠亮晶晶的闪耀着喜悦,这喜悦的光芒足以燃起他心里的希望了。他在她对面坐下来,仔细的去看她:
“有没有想念过我?”他问。
“是的。”她坦白的说:“是的。”她再说,轻轻的叹了口气。“好,”他点点头。“以后,我再也不说让你扫兴的话,我想过,假若真得不到你的爱情,我还可以有你的友谊。两样都没有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他举起自己的酒杯。“为我们的友谊干一杯?怎样?”她爽快的饮干了杯子。
从此,关若飞真的不再攻击乔书培,不批评,也不破坏,他只用一种强韧的忍耐力,株守在他的角落里,等待着这故事的结局。“任何故事,都该有个结局!”他说。
是的,任何故事,都该有个结局,采芹却不知道,她的结局到底会怎样?这个冬天好冷,那小屋正像房东太太说的:“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冷得要死。”每个木板隙缝里都灌进来冷风,窗子永远关不密。采芹买了电热器,但是,电热器仍然烤不暖那冷冰冰的屋子。而且,这个冬天总是下雨,淅淅沥沥的,到处都湿,这又湿又冷的冬天似乎把什么都冻住了,连“爱情”也“冻”住了。连日来,乔书培的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他似乎藏着什么心事,一天到晚锁着眉头,愁眉不展。采芹不太敢询问他,因为他像个易爆的火药库,任何一点星星之火,都足以引起一场爆发。她只是悄悄的窥探着他,悄悄的研究着他,悄悄的关怀着他。这样,到了期终考的最后一天,他终于向她摊牌了。
“寒假我必须回去!”“哦!”她跌坐在床沿上。“回去几天?”她无力的问。
“一个月。”她打了个冷战,低下头去,她默然不语。他在室内兜着圈子,走来走去,最后,他靠在窗台上,注视着她。“我是不得已。”他解释的说:“爸爸来了好多封信,催我回去,你知道我从小没母亲,只有爸爸。而且,要过年了,中国人过年,总是一家团聚的……”
她觉得更冷了,用手抱住胳膊,她抚摸着自己的手臂,瑟缩的耸住了肩膀。“你的意思是说,你回去过年,要我——一个人留在这小屋里?”她低低的问,垂着头,看着床罩上的花纹。
他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了,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最近,他也学会抽烟了,而且,比她抽得凶得多。他燃着了烟,深深的看她一眼,问:“要一支吗?”她摇摇头。用手指在床罩上划着,床罩上有一朵凸出的玫瑰花,这床罩也是她新买的。她那白皙的手指,顺着玫瑰的花纹绕着,眼睛始终低垂着。
“我知道这很困难,也很残忍,”他说。“或者,我们可以先搬一个家,这小屋太冷了,现在,你赚钱多,我们可以搬一个比较好的房子,或者去分租别人的房子,也彼此有个照应……”她摇摇头。“我不搬家。”她简短的说。
“为什么?”她终于抬起眼睛来看他了,她的声音幽冷而凄凉:
“因为这小屋是我们的窝,我们在这儿看过彩霞,我们在这儿吵过架,我们在这儿共饮过一杯甘蔗汁……这里有太多我们的记忆,我喜欢它,我不搬家。”
他动容的看着她,他眼底闪烁着光芒。
“你宁愿单独在这儿住一个月?”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呆呆的看着他,深深的看着他,然后,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带我回去!”她哑声说,渴望的、乞求的、急促的说:“带我回去!书培,我迟早要面对你的父亲,是不是?带我回去见他。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好怕孤独,好怕寂寞,书培,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陈樵会照顾你,”他的声音虚飘飘的:“何雯和燕青也会,他们都会常常来看你,不会像你想像那么孤独,我会拜托他们照顾你……”她睁大了眼睛,扬着睫毛,紧紧的盯着他。她的呼吸不知不觉的急促了,她的胸腔沉重的起伏着。在这一刹那间,关若飞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在她耳边回响,他根本无意于娶她,他根本无意于解决问题!她抽了口气,他居然想把她一个人抛下来,陈樵会照顾你,何雯和燕青也会,这样你就放心了吗?这样你就能无牵无挂的走了吗?她张开嘴,冷冷的,幽幽的,清清楚楚的说:“真谢谢你的好意,谢谢你的费心,你实在太好了,太周到了,居然会拜托人来照顾我。你使我感动极了,安慰极了,快乐极了……”他愕然的瞪着她,她脸色惨白,容颜凄楚,但是,她的唇边却涌现了一个笑容,一个又陌生又讽刺的笑容。和她认识了这么许多年,几乎已经算不清楚是多少年了,他从没有听过她用这种讥讽的语气说话,从没看过她这种又讽刺、又痛心、又失望、又悲切的表情。这使他震惊而惶惑了。在震惊中,还混杂了对自己的愤怒和轻蔑。是的,他是个懦弱的,逃避现实的混蛋!他不敢带她回去,不敢让父亲发现他们同居的事实,因为,他那么了解父亲,又那么爱他父亲,这样做等于会杀掉他!于是,他就像个鸵鸟似的把头藏起来,既舍不得她,也不敢面对父亲!他轻视自己,他愤怒而无奈,她的笑声刺激了他,抓住她的手腕,他摇撼着她,哑声低吼:
“不许这样说话!不许这样笑!不许这样讽刺我!”
“不许?哈!”她笑了起来,真的笑了起来,但是,她眼里却涌满了泪水:“你不许?好的,你不许的事我都不做。我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不许讽刺你,不许和你一起回家,不许丢你的脸,不许……”他用嘴唇迅速的堵住了她的嘴,在这一刹那间,她注意到他脸上有种真切的痛楚,那痛楚似乎在他整个身体里燃烧,似乎要把他烧成灰烬。这痛楚的表情立刻把她给打倒了。她后悔了,后悔用这么讥刺的语气,后悔用这么刻薄的句子,她的乔书培!在他用唇堵住她的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的体会到他的矛盾和痛苦。她立即原谅他了,她爱他那么深,以至于无法不原谅他了,非但原谅了他,她反而愤恨起自己的失言和冷酷了。她闭上眼睛,眼泪滑下了面颊,他的嘴唇灼热的从她面颊上吮过去,一路吸尽那泪珠,他的身子溜下去,跪在她面前,把头埋在她裙褶里。
“你知道我是什么吗?”他说:“我是个伪君子,我懦弱,我是只鸵鸟,我不敢面对现实。我没有谋生能力,甚至没有恋爱的权利,我常常对你很凶,因为我那么自卑,生怕你轻视我,我就急于自茏。我和燕青混在一起,因为她是大学生,因为她喜欢我,这满足了我的自尊……噢,采芹,你不会懂得我的心情,你不会懂,我常挑剔你,因为不挑剔你我就没有份量了!噢,采芹,”他苦恼的转动着头:“你在轻视我了!你在讽刺我了!因为你看穿我一钱不值,看穿我根本是个懦夫……”“够了,别说了!”她喊着,把他的头从自己膝上捧起来,他的脸涨红了,他的眼神狼狈而愁苦,他像个无助的小婴儿。“够了,够了,别说了!”她含泪低语:“是我不好,我一向信任你,我不该反抗你的!我是……受了别人的影响。好了,书培,你回去吧,我会在这儿等你,我会——和陈樵他们处得很好,我会试着和燕青交朋友……”
他站起身来,默默的着她,她仍然坐在那床沿上,微仰着头,凝视着他。他们默然相对,彼此深深的注视着对方,也探索着对方。然后,一件奇迹又发生了!那种密切的,心灵相通的,神秘的,从他们童年起就把他们连锁在一块儿的力量,又在他们之间迸发了。她站起来,投入了他怀里。他立即吻住了她,深切的、甜蜜的、辗转吸吮的吻住了她,多日以来,他们之间,没有这样亲切过了,没有这样狂热过了,没有这样心与心相连,灵魂与灵魂相撞击了。他们滚倒在床上,彼此占有了彼此,彼此也献出了彼此。
然后,放寒假了。他却绝口不再提回去的话,她帮他收好衣箱,他笑着把衣服挂回壁橱里。
“我不回去了。”“什么?”她惊奇的。“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孤伶伶的过春节,所以,我写了一封信给爸爸,告诉他苏教授不放我走,他相信了。所以,我不回去了,我要和你一块儿过年。”
她看着他,她的眼睛闪亮,脸庞发光。
“而且,”他继续说:“我找到了一个工作。在一家室内设计公司里画设计图,所以,我不回去也是名正言顺的,并不算欺骗爸爸。那工作如果做得好,开学后还可以继续做,我们就可以寄点钱给爸爸了。”
“你现在就可以寄点钱给他了。”她悄声说。
“用你赚的钱吗?”他粗声说:“免谈了!”
她不敢再说话了,骄傲的乔书培,自尊的乔书培,你未免把“彼此”分得太清楚了!但是,她多爱他哪!自从听了他上次的“剖白”,她比较了解他那份矛盾的心情了!也真正体会出他对她的爱。她不再怀疑,不再自苦了。她多爱他哪!她再不嫉妒苏燕青了,再不挑他毛病了,再不跟他生气了。连未来的结局,她都再也不管了!……这个冬天或者很冷,但是,他们却真正享受了一段最甜蜜最温馨的生活。
没有争执,没有嫉妒,没有猜疑……这种日子是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人做梦了,美好得会说梦话了:
“采芹,你喜欢什么形式的结婚礼服?”他问,靠在床上,用炭笔在速写簿上勾出一件礼服的样子来:“领子上加点花边,袖口上用荷叶边,下摆这样宽下来,在后面打上褶,再用一串小玫瑰花从上到下的缀上去,披纱上也是玫瑰花,粉红色绉纱做成的玫瑰。礼服用全白的太素了,加上粉红的玫瑰,岂不娇艳?你瞧,这样好吗?”他把速写簿推在她面前,给她看。她望着那速写簿,脸色嫣红,就像朵粉红色的玫瑰。她把面颊贴在他胸口,低声说:
“我一直有句话想问你,但是你不许生气。”
“说吧,我并不是暴君呀!”他用手轻拂她的头发,她脑后有细细的绒毛,他就俯下头去吻她颈项里的绒毛,她笑着滚开了身子。“好痒!”她说。“你要问我什么?”他把她拉过来。拿起炭笔,他又开始在速写簿上画另一件结婚礼服。
她望着那礼服,再望望他。
“你有没有一些喜欢苏燕青?”她小心翼翼的问。
“哦?”他在礼服上加上许多小花。“如果我说不喜欢,就太虚伪了,我很喜欢她。”
“你有没有想过——”她说得更小心了。“她当你的新娘,会比我合适?”他丢下了速写簿,闭上了眼睛,直挺挺的躺着。
“我生气了!”他宣布着。
“噢,说好不生气的,说好的!”她慌忙叫着,去揽他的脖子,去拨他的眼皮,去吻他的嘴唇。“我只是好奇,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他睁开眼睛来,把她抱在胸前,他认真的看看她,低叹了一声。“是的,我想过。”他坦白的说:“不是为我想的,而是为爸爸想的。不过,现在这已经不成问题了,如果我们这一代的婚姻,还要受上一代的影响,就太可悲了。爸爸会为我而接受你。”“那么,”她屏住呼吸,窒息的问:“你是真的想过要娶我?不是说着玩的?不是一时迷惑?不是为了安慰我?敷衍我?”
他蹙起眉头,深深的看她。
“我要真生气了!”他闷声说。
她飞快的把嘴唇压在他的眉心,用那柔软的唇去细细的熨平那儿的皱纹,她呼吸急促,声调热烈:
“哦,最近我们总是吵架,吵得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了。你说你自卑,你才不知道我有多自卑哪!好了,我再也不问这种傻问题了,再也不问了!你不许生气,不许皱眉头,不许……”“好哇,”他叫:“你也对我用‘不许’两个字吗?我已经不敢‘不许’,你居然胆敢‘不许’!好哇,我非惩罚你不可!”
他伸手去呵她的痒,她笑得满床乱滚,一边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嚷着:“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了!”
他一把抱住了她,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
“不要从我生活里退出去,采芹。不要再让误会和任何因素来分散我们,采芹。我要面对的问题还是很多,我也依旧是个懦夫,依旧有矛盾,依旧贫穷……但是,我要和你结婚,采芹。”她咬住嘴唇,眨动眼睛,又要笑,又想哭。她把面颊深深的藏进了他怀中,唉唉,人生怎么如此美妙!唉唉,雨声怎么如此动听?唉唉,他的心脏跳得多有韵味啊,赛过了世界上第一流的电子琴声!
20
采芹忽然又像一朵盛放的花了,她面颊红润,眼睛明亮,唇边总是漾着笑意。她从头到脚,都绽放着青春的气息,都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她几乎像个发光体,闪亮,耀眼,明丽而鲜艳。坐在那电子琴后面,她悠然神往的弹着琴,悠然神往的微笑着,悠然神往的唱着歌: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莫把眉儿皱,莫因相思瘦,
小别又重逢,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多日苦思量,今宵皆溜走,
相聚又相亲,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往事如云散,山盟还依旧,
两情缱绻时,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但愿天不老,但愿长相守,
但愿心相许,但愿人长久!”
关若飞吸着烟,喝着酒,深深的靠在椅子里,注视着采芹。显然,春天又来了,显然,冬天已经走了。显然,她又在垂死的憔悴中复苏了。那个乔书培,他有多大的力量,竟能让她死就死,让她活就活,让她枯萎就枯萎,让她绽放就绽放?这个乔书培,谁赋予了他如此神奇的力量?他真想“把酒问青天,书培怎能有?”啜着酒,他瞪视她。他一向不认为她的歌唱得好,但这支“把酒问青天”确实唱得荡气回肠。天哪,他真恨她的美丽,恨她的闪亮,恨她的喜悦,恨她的“悠然神往”!她又换了一支轻快的曲子,那琴声活泼的跳跃在夜色里,她专心的弹奏,手指飞快而熟练的掠过了琴键,她脸上始终带着那盈盈笑意。餐厅里有七成座,天气还没有转暖,寒流刚过去,这种季节,西餐厅很难满座。但是,餐厅里的气氛却很好,大家似乎都感染了采芹的喜悦,很多人都停下谈话,而专心的听着她弹琴。她又该加薪了,他想,附近的几家餐厅都找他谈过,大家以为她是他的搭档,都希望把他们两个人挖过去。最起码,应该可以跑场,他无所谓,只看她的。她却总是笑着摇摇头:“现在书培在设计公司待遇很好,我们的苦日子都过去了,不需要再多赚钱了!”
该死!他想,她在维护他,她懂得如何去维持一个男人的自尊了!是他教她的。他就不会少说两句吗?他帮他们解开结了。他再抽了一口烟,眼光就无法从她脸上移开,要命!幸福原来会把一个女人烘托得如此美丽,如此高贵,如此闪亮,如此皎洁!“砰”的一声,有人重重的推开餐厅的门,三个年轻人拥了进来,嘴里还呼来喝去的,骤然扰动了餐厅里宁静而高雅的气氛。关若飞有些恼怒的看过去,你们不能安静些吗?你们不知道欣赏音乐吗?那三个人都又高又大,尤其有一个像球场健将似的人物,正在那儿大声对小弟说:
“你们最拿手的是什么菜,就来什么菜,牛排?什么牛排?纽约牛排?好好好,就是纽约牛排……”
关若飞皱拢了眉头,仔细对那家伙看过去,他穿着件牛仔布的夹克,戴着顶古里古怪的鸭舌帽,嘴里叼着一支烟,浑身的流气,满脸的桀骜不驯……他那两个伙伴比他更差劲,都是服装不整,怪模怪样的。这三个家伙怎么会进来的?关若飞有些怀疑,他们应该去圆环吃夜市,不该在这儿大呼小叫。那球场健将又在直着脖子叫了:
“小弟,小弟,我东西还没点完,你跑什么跑?怕老子吃了不付帐吗?我告诉你,假若我付不出帐来……嘿嘿,这餐厅里会有人帮我付!给我们先拿一瓶酒来,什么拿破轮拿破鼓白兰地黑兰地都可以,要一整瓶?什么?论杯的?他妈的,老子就要一整瓶……”惹麻烦的人来了!餐厅里就怕碰到这种人,有一次打架纪录就会勒令停业,又会赶走客人。经理已经出来了,小弟们也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采芹的琴声也停止了。
关若飞回头去看采芹,想示意她先过来坐,在这种“有人搅局”的情况下,弹琴也是白弹。但,他一眼看到采芹,就吃了一惊。怎么?她脸上的喜悦和笑容全飞了?怎么?她的脸色那么苍白?她的神情那样紧张?她整个脸庞上,都有副“大难临头”的表情。她坐在那儿,眼睛直直的盯着那三个人。
那戴鸭舌帽的人还在吼叫:
“要大杯子,咱们可用不惯你们的小杯!什么?杯子还有规定?怎么那么噜苏?茶杯就行了!啤酒杯?好好,就是啤酒杯!什么?请我说话小声一点?他妈的,老子就是这副嗓门,你不爱听你就别当小弟……”
采芹站起身来了,离开了电子琴,她径直走向了那一桌,她脸色依然苍白,却有种忍辱负重似的表情。她站在那桌子前面,对小弟点点头:“他们要什么,就拿什么来,这桌的帐记在我帐上,先拿一瓶黑牌强尼维克来吧!”
“哈!”鸭舌帽大乐,笑开了。“没骗你吧,小弟,告诉你有人会付帐,就是有人会付帐!”
采芹拉开了椅子,坐来,望着对面这个高头大马,横眉竖目的男人。是的,麻烦来了!她悲哀的想着。幸福永远不会很长久的跟着她。她咬咬嘴唇,抽了口气,轻轻的开了口:
“哥哥,你是冲着我来的,就找我好了,别闹得整个餐厅都不安宁。你们要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她看看殷振扬身边的两个人。“这是你的朋友?”
“这是小鲁,这是小张。”殷振扬拍拍小鲁的肩。“瞧,这就是我妹妹,不坏吧?长得漂亮,又会弹琴!哈!有个漂亮妹妹实在不错,只是,我这妹妹的脑袋瓜有点问题,她喜欢小白脸,从小就喜欢小白脸,为了小白脸,牺牲什么都可以,老爸老母都可以不要……”
“哥哥!”采芹苍白着脸叫。“请不要这样说,请你不要!你明知道,为了爸爸,我能给的都已经给了……”
“是吗?”殷振扬瞪着她,单刀直入的问:“你现在赚多少钱一个月?总有个两三万吧!”
“怎么会有那么多,”采芹急促的说:“一万两千块,还是最近才加的薪。”“噢,”殷振扬眼珠乱转。“外快呢?”
“外快?”采芹听不懂。“你是说小费吗?我们和小弟不同,不拿小费的。”“哈!”殷振扬怪笑着。“你跟我装什么蒜?又不是以前住在白屋里的千金小姐,男人都跟了好几个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是干干净净只拿薪水的……”
“哥哥!”采芹的脸色变得煞白煞白的了,她重重的吸着气,胸部剧烈的起伏,她气得简直快晕倒了。怎么样都没想到,殷振扬已经变得如此不堪了,尤其当着外人的面,居然胡说八道到这种地步,他把她看成什么了?妓女吗?应召女郎吗?“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就直说了吧!”她咬牙说,连解释都不屑于去解释了。“做什么吗?”他挑高了眉毛,小弟送了酒来了,这转移了他的目标:“来来,先喝酒,先喝酒!”他倒满了小鲁小张的杯子,也给采芹倒了一杯,嚣张的举起杯子,他大声说:“来来来,庆祝重逢!”喝了一大口酒,他注视着采芹,伸手摸摸她领口的荷叶边。“喷喷喷,漂亮,衣服漂亮,人也漂亮!采芹,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找到你!你这样一跑,把麻烦全留给我和我妈,是不是太过份了?”
“我没有留下麻烦,”她幽幽的说:“我已经被你们卖过一次,不值得再卖了!”“什么话!”殷振扬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谁卖你了?是你妈那个笨蛋,贪图人家有钱有势……”
“不要再侮辱我妈,她人都死了,你们还要怎样?”采芹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好好好,”殷振扬忽然压低声音,虚眯着眼睛,去仔细的看采芹。“过去的事,咱们都别谈了。你知道你离开台中以后,那个姓狄的跑来大吵大闹,是我带了一帮人,到他家打了个落花流水,他那小子怕上报,哈哈!他又要面子又要命,这才算摆平了。否则,你以为他会那么安静的让你和那个乔书培双宿双飞啊?”采芹打了个冷战,乔书培。殷振扬已经知道她是和乔书培在一起的了。上帝!不能让书培知道殷振扬又露面了!不能再在他们的生活中起波折了!她的大眼睛无力的睁着,浑身虚脱般的看着殷振扬:“谢谢你。”她急促的说:“你要什么呢?”
“我要什么?哈哈!小妹,你难道忘了你还‘父母双全’吗?你赚这么多钱,难道全倒贴给那个小白脸吗?他妈的!”他又拍桌子,跺脚,把酒杯刀叉碰得叮当乱响:“我一想起那小子就生气,从小他就是个风流鬼,就知道占你便宜,现在,他是干脆人财两得哩!真他妈的!我非找他去拚命不可……”“好了,好了!”采芹哀求的望着他。“你要什么?你说吧,只要不去打扰乔书培,什么都好!”
“哎哟!”殷振扬怪叫:“简直爱惨了嘛!好吧,我直说了,爸在监牢里要用钱,妈也要用钱,我一个人养不起,你每个月负责两万块吧!”“两万?”采芹惊呼着:“我一个月才赚一万二,怎么给你两万?你以为我……”殷振扬用手压着自己的手指,压得“拍拍”作响,他伸开他那巨灵之掌,查看自己的手指,他五指箕张,每根手指都像铁钩一样,一副练‘鹰爪功’的样子。他看也不看采芹,却把手伸到小鲁面前,说:“小鲁,你瞧我这双手还不错吧!你知道我上次揍那个姓乔的小子,揍得他差点送了小命!哈哈!他妈的!”他又一拳敲在桌子上:“天下就有这种无聊男子,来转我妹妹的念头!你知道吗?那小子才十六岁,就把我妹妹带到岩洞里……”
“哥哥!”她白着脸喊:“我给你想办法,我尽量给你想办法!好了吧?你下次来,我先给你凑一万块钱……”
“今天呢?”“今天?”采芹怔在那儿了,她哀伤的看着殷振扬,悲切的说:“哥哥,你毕竟是我的哥哥,你难道对我没有一点兄妹之情?你明知道我已经受过很多苦,你明知道我没有很多钱……”“兄妹之情?”殷振扬一唬的跳起来,伸手就抓牢了采芹的胳膊:“你顾全过兄妹之情没有?你这个不要脸的烂货!你明知道姓乔的那小子是我的仇人,他害我被开除,害我没有学校念,我恨不得宰了他……”
他的话还没喊完,关若飞大踏步的走过来了,自从殷振扬进门,关若飞就在密切的注意着他们,起先,他以为殷振扬是乔书培,但是,越看越不像。现在,一见到殷振扬对采芹动了手,他就忍无可忍了。直冲过来,他对殷振扬怒声说:
“放开她!”殷振扬愕然的回过头去,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啊呀,”他怪叫着:“你算是第几号?”
“什么第几号?”关若飞莫名其妙。
“采芹的第几号男人啊?看样子,我这个妹妹还真有办法,一个当律师,一个大学生,你……你是做什么的?噢,我知道了!西装是用丝绒做的,你是歌星?电影明星?餐厅小开?还是……”采芹挣开了殷振扬,慌忙把关若飞直推到屋后去,因为关若飞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了,如果再让他们面面相对,必然会发生一场冲突,她把他直拉到厨房里去,急促的说:
“他是我哥哥!”“什么?”关若飞挑起了眉毛。
“他就是我那个混太保的哥哥,”采芹皱拢眉毛,一股无可奈何状。“关若飞,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去赶走他吗?”关若飞问:“我可以打电话报警,他没有权利来骚扰你……”“不不不!不行!”采芹慌忙摇头。“你身上有钱吗?先借我五千块!”“采芹,”关若飞不同意的睁大眼睛。“你为什么要给他钱?你又不欠他,又没有责任,他是个大男人,他该养活自己!你给了他钱,他不过是拿去吃喝嫖赌,你别以为钱会用在你父亲身上……”“我知道,我知道!”采芹急急的说:“但是,我必须给他,否则,他会……他会……”
“他会怎样?”“他会杀掉乔书培!”关若飞对她瞪了几秒钟。
“胡说八道!你昏了头了!”他说:“你以为在台湾,杀个人这么容易呀?他是在威胁你,他明知道你爱那个乔书培……”他咽了一口口水:“爱得发疯,爱得发昏,爱得失去理智,他就威胁你!如果你给了他第一次,一定有第二次,给了第二次,一定有第三次,他会变成你的无底洞……”
“是的,他已经说了,要我每个月给他两万块!”
关若飞抽了口冷气。转身就向电话的方向走去。
“我去报警!”她一把死命的抓住了他,哀求的看着他:
“不行!你别忘了,他是我的哥哥呀!你知道人与人间的关系吗?朋友可以绝交,夫妇可以离婚,只有血缘关系,是你砍也砍不断的!”“血缘关系?哥哥?”关若飞气得眼睛发直。“他不是你的哥哥,他是一条吸血虫!他会榨干你,吸干你的血,把你榨得扁扁的!除非你不受他的敲诈,否则,你永远没有好日子过了!”“只要他不去找书培麻烦,我宁可给他钱!”她固执的说。
“你那儿去弄两万块一个月?”
“我跑场。”“你昏了!你以为你身体很棒吗?你以为一天七、八小时连续演奏是好过的吗?你以为你真有跑场的能力……”
“看样子,你是不帮我的了!”采芹摔开了他,转身就走。“我去找经理谈谈……”关若飞拉住了她,瞪着她叹了口长气。
“不要去找经理!”他粗声说:“如果你有困难,我不帮你还有谁能帮你?”他们回到了餐厅里,殷振扬和小鲁他们正吃了个杯盘狼藉,三客牛排早解决掉了,一瓶酒也去了大半。他们仍然在彼此举杯,彼此呼喝,彼此笑闹。采芹走过去,把五千元推在殷振扬面前。“哥哥,你先拿去用,我再帮你想办法。不过,我不可能每个月固定给你钱,我只能尽量想办法,请你多少体谅我一点……”“没关系,没关系,”殷振扬,一把把钱收进了口袋里,笑嘻嘻的盯着采芹。“你最好多想点办法,真想不出来的话,我可以去和乔书培商量商量……”
采芹把双手阖在胸前,对殷振扬哀求的看着:
“别去打扰他吧!求求你!千万别去!”
殷振扬笑了,转头看着站在一边,对他怒目而视的关若飞,笑着问:“你也爱我的妹妹吗?”
“不关你的事!”关若飞怒冲冲的说。
“好啊!”殷振扬笑嘻嘻的说了句,就掉头俯在采芹耳边,低低的问:“乔书培知道你在餐厅里还藏着个情人吗?”
采芹的脸色变得比纸还白了,她恐惧的看着哥哥,一语不发。殷振扬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仍然笑嘻嘻的,仍然吊儿郎当的,仍然满不在乎的。
“放心,”他说:“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泄露你的秘密,谁教——你是我的妹妹呢!何况,咱们家家学渊源,就没有‘忠实’两个字。再说,那个混帐小子,也不值得你为他守身如玉……”“哥哥!”她凄然的叫。
“好了,我要走了!”殷振扬拍拍小张的肩。“走了!走了!”他叫:“咱们改天再来!有妹妹真好,不是吗?”他醉意醺然的望望她,沉思了好一刻,忽然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经的低下头来,深刻的直视着她,说:“采芹,看在你还有点良心的份上,看在你是我妹妹的份上,有句话必须告诉你,你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你和我一样,都早就身败名裂了!爸爸在家乡欠了无数的债,他把罪名写在我们背上,家乡那个安静的小城,是再也不会容纳我们了。所以,我们无家可归,也休想进入上流社会了。所以——你如果是个聪明的女孩,再也别做梦!你充其量,只是乔书培的情妇,就像你是老狄的情妇一样!没有一个正经人会娶你……”他打了个酒呃,眼睛里流露着今晚第一次流露出来的感情,和某种也压迫着他的悲哀。“采芹,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乔书培吗?从他上学第一天起我就恨他?”她不语,默默的瞅着他。
“因为他太完美了!他功课好,人品好,风度好……他生来就有那么种莫名其妙的气质,好像谁也比不上他,我恨他这种气质,恨透了他这种气质,因为我没有!”他凝视着妹妹,沉重的点了点头,酒染红了他的眼睛,染红了他那桀骜不驯的脸,或者,只有醉后,他才会说出这几句真心真意的话:“采芹,不要傻了,你和我一样,早就弄得一塌糊涂了。你再也不是当初在白屋里的那个纯洁的小女孩,你已经身败名裂了……”他摇摇摆摆的站起身来,也拉起了他的伙伴们,他对她摇头,深深的摇头,他微笑起来,那笑容充满了自嘲和讽刺:“知道家乡里的人叫我们什么吗?兀鹰!专门吃尸体的鸟!我们真有个很光荣的姓!我走了!”他往门口走了两步,蓦然间,又回过头来,对她咧了咧嘴:“你最好帮我弄到钱,也不骗你了,我欠了二十几万的赌债,如果我还不出来,他们会杀掉我!”他走了。他终于走了。他摇摇摆摆,踉踉跄跄的走了。
采芹仍然坐在那儿,她用手支着额,呆呆的坐在那儿,眼泪不知不觉的涌进了眼眶,不知不觉的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桌布上的花纹,看不清任何东西。然后,她觉得有只手温柔的搭在她的肩上,有人递给她一条干净的大手帕,她接过来,拭拭眼睛。关若飞的声音在她耳畔温和的响了起来:
“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糟,采芹。他只是要为自己找一个伴,因为他自己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他才必须把你拉过去,他需要一个伴。”采芹用舌头润了润嘴唇。
“他是我的哥哥!”她说:“我们血管里流的是一样的血!”她推开椅子,很快的站起来:“我该去弹琴了!”
他伸手去拉她。“让我去!”他说。“不!”她摆脱了他,径自走向电子琴。
关若飞坐在那儿,燃起了一支烟,他深深的靠进椅子里,深深的望着她。她的琴声响了起来,叮叮咚咚,琳琳琅琅……如狂风骤雨,如惊涛骇浪,如万马奔腾,如飞泉倾泻……她居然用电子琴去弹“命运交响曲”,他愕然的听着,体会着那“命运”的浪涛,正汹涌的淹没着她。 21
“采芹,”乔书培平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和屋顶那盏配着白纱灯罩的吊灯。夜已经很深了,可能一点,可能两点,可能三点……他已经疲倦于看表,疲倦于思想,长久的“等待”已快使他发疯了。天气又热起来了,即使这样静静的躺着,他仍然觉得脖子下面都是汗。“你最好告诉我,你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事情?”采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她还穿着表演的服装,一件玫瑰红的软缎长裙。他的眼光从那苍白的灯罩上调回来,投注在她身上。许多人都不适合穿玫瑰红,他想着。但是,她穿起来却娇艳得“要命”,丝毫没有土气和火气,她像天边的一朵彩霞。他心里有些疑虑的想着,彩霞,世界上从没有人能抓住彩霞。“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她有些心虚,声音就显得相当闪烁。“我工作的时间加长了。”
“加长了?从早上十点到——”他终于抬起手腕来看了看表:“凌晨两点钟?请你告诉我,那一家餐厅营业时间这么久?你那家鹦鹉窝是违规营业的吗?……”
“喜鹊窝。”她轻声更正着。“我不管它是什么猪窝狗窝!”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直直的瞪着她。“我只知道你不对劲了!采芹,”他把声音放柔和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确实在‘喜鹊窝’工作吗?”“当然。”她惊悸的回答,眼睛大睁着,凝视着他。心脏却在怦怦跳动。不能让他知道殷振扬的事,不能让他知道她“拚命”在帮哥哥还赌债,不能让他知道殷家的阴影又回来了,不能让他知道她在“跑场”。她今晚是回家太晚了,但是,怎么办呢?“绿珊瑚”咖啡厅加了消夜一场的演奏,弹到现在,她实在无法抽身啊!她已经每根骨头都在痛了,她的手指都要断了,她只想躺下来赶快休息。“你知道台北的餐厅,虽然明文规定是上十二点,”她勉强的解释着:“暗地里,到凌晨两三点,照样营业的也有。”
“为什么以前你不需要工作到这么晚呢?”书培的狐疑更深了。“你有秘密吗?你有瞒着我的事吗?”
“噢!”她从床上跳了起来,抓起床边的浴袍,逃避似的说:“不要疑神疑鬼吧!我一直在弹琴,没有秘密,真的。”她很快的看了他一眼:“我要去洗个澡,我累了!满身都是汗。”
他不再说话,把双手枕在脑后,他半靠在床头上,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门口。他就呆呆的望着那浴室门口发怔,心里像有十七八锅热油在同时煎熬着。采芹,你不是个撒谎的能手,别人撒谎能够不动声色,你却连眼光都不敢和我相对!他咬住嘴唇,为什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会变了?是的,她始终在变,她缓慢的变,你自己也明知道她在变!他又想起今天下午,陈樵对他说的话了:“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乔书培,可是我实在熬不住了。你现在在设计公司也拿好几千一个月,你就那么需要采芹出去工作吗?”“怎么?”他困惑的问。“有什么不对?”
“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陈樵有些气呼呼的,接着,就长叹了一声。“好在,你和采芹也只是同居而已。”
“什么意思?”他惊愕了,有些心慌胆战起来。是的,不对!最近什么都不对,她早出晚归,成天看不见人影。深更半夜,他常常已经熟睡了她才回来,回来后就疲倦得什么似的,连温存的时间都没有了。“我太累了,书培。”“我很抱歉,书培。”总是这样的,她躲避他,她拒绝他,而他却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你发现了什么事吗?”他问陈樵,心里已隐约的猜到了一些。“本来不该告诉你的。”陈樵又说。“说吧,少婆婆妈妈了!”他大叫。“知道林森北路有家咖啡馆叫‘绿珊瑚’吗?”
“不知道。”“我就猜到你不知道,”陈樵闷闷的说:“昨晚我和何雯在那儿,我们见到了采芹。她不是一个人,有另外一个弹电子琴的男人和她在一起,他们表演了双人奏……”陈樵呆望着他。“采芹没有发现我们,那咖啡馆光线很暗,我们又待在一个角落里。可是,我们看他们却看得很清楚……”陈樵蹙紧眉头,从牙缝里迸出了一句话:“他妈的!乔书培!天下女人多得很,别认定一个殷采芹吧!”说完,他转身就走。
他一把握住他胸前的衣服。“说清楚一点!”“还要怎么清楚?”陈樵一股代他“窝囊”的样子。“那男人又高又帅又性格,弹一手好琴,采芹跟他在一块儿。他们……”他瞪着乔书培。“书培,我们都恋爱过,是不是?我不会看走眼的,他们——亲热得厉害!那男的对她嘘寒问暖,一会儿递酒,一会儿递咖啡,已经无微不至了!”
他几乎昏倒。第一个冲动是立即赶到那个什么绿珊瑚红珊瑚的地方去,把他们一起捉住。但是,理智立即克服了这股冲动,或者,是陈樵神经过敏!或者,是陈樵安心破坏,他们一直就反对他和采芹,他们一直投苏燕青一票!不不,不能莽撞,他宁愿听采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事,绝不可能的事!他的采芹?他那一往情深的采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为了她,连过年都不回家,他为了她,连父子亲情都置之不顾!天知道,他多想父亲!可是,为了她啊!他以为,他们曾有过的冷战时期都过去了,最近,他们已经不再呕气,不再吵架了!难道……难道……这种“平静”竟意味着她的“变心”和“背叛”!他不敢想了,真的不敢想了。于是,他回了家,耐心的等待着她,在每一秒钟,每一分钟的煎熬里等待着她,在那要撕裂他的痛楚和郁怒下等待着她——直到她终于回来了。
现在,乔书培瞪视着那浴室的门,心里就像火烧般烧灼着,烧得他头昏昏目涔涔而五脏翻腾,烧得他每一根神经都痛。天哪,采芹!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即使我们之间还缺一张婚约,但是我们早就有了百年之盟,你怎可以这样?我不问你的过去,不计较你的失足,你怎可这样对我?天呵,采芹,这太不公平,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他咬紧牙关,脑子里又响起陈樵的话:“我看你最聪明的办法,是拔慧剑,斩情丝!你要知道,咖啡厅哩,餐厅哩……都是鱼龙混杂的地方。采芹,多少是个“半欢场”中的女人!你不能对她要求太高!”
不行!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采芹,如果你背叛了我,我会把你杀掉!我会把你撕碎!我会把你连皮带骨,吃到肚子里去!哦,他摇摇头,猛烈的摇摇头,摇醒了自己的意识。哦,采芹,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请你也不要伤害我吧!我宁愿听最恶毒的真实,不要听最美丽的谎言!
采芹从浴室里出来了,她穿了件纯白的睡袍,站在那儿,纯净得像个天使。他依然靠在床上,目不转睛的看她。采芹,你是天使吗?还是魔鬼呢?
采芹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她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累得只想躺下去,关若飞是对的,这种连续的弹奏会要人的命,幸好是关若飞和她搭档,帮她换手。但是,她仍然觉得自己每根骨头都松了,散了。而且,她的头已经病得快裂开了,过多的咖啡,过份紧张的跑场……她真的快吃不消了。她轻叹了一声。为什么叹气?他仍然盯着她。没有柔情,没有蜜意,你满脸的倦怠,满眼睛的憔悴。和我在一起,已经变成是你的折磨和负担了吗?傻啊,乔书培!这么多日子以来,你是个睁着眼睛的瞎子,你居然看不出她对你的厌倦!
“采芹!”他低唤了一声,喉咙是沙嗄的。“嗯?”她轻应着,心里又惊悸了起来。唉唉,别再追问吧,别找麻烦吧,我已经累得快死掉了。她躺下身子,把头深深的仰靠在枕头里,放松了四肢。
他伸手摸到床头的烟,取了一支,他燃起烟。坐在那儿,他回头看着躺在他身旁的那张脸。她瘦了,她很苍白,她憔悴而无神……她不是那个被他的爱所滋润着的女孩。他失去她了。他深抽了一口烟,重重的喷出去。他思索着,想着要怎样跟她开口,烟雾弥漫在小屋内。她轻咳了两声,伸手放在他身上。“别抽太多烟,”她呢哝的说着,打了个哈欠。“会影响你的身体。”“你不是也抽烟吗?”“戒了,早就不抽了。你不许的,你忘了?”她翻了一个身,把脸藏进枕头里,似乎准备睡觉了。
“采芹!”他沉声喊:“我们谈一谈,行不行?”
“明天再谈吧,明天,好不好?”她睡意朦胧了。
“不行!”他大声说。她惊跳起来,眼睛睁开了,她仰望着他,心里在哀求着。书培,让我休息吧,你不知道我有多疲倦!他瞪视着这对眼睛,灯光下,这对眼睛迷迷蒙蒙的,像隐在薄雾里的星光。天哪,她多美丽!他不要失去她,他不要!他不要!他不要!他伸出手去,颤抖的触摸着她的头发。
“采芹,你辞掉餐厅里那个工作吧!马上辞掉!明天就不要去上班。我现在有工作了,我可以养活你,只要我们把生活水准稍稍降低一点,我可以养活你!”“书培!”她惊喊,抬起睫毛来,真正的清醒了。“不行,书培,我需要那个工作!”
“需要是什么意思?”“我……我……”她嗫嚅着:“我喜欢那工作!”
“喜欢?”他的声音提高了:“喜欢弹琴?还是喜欢餐厅里的灯红酒绿?还是喜欢那些捧你场的人?还是喜欢有人对你献殷勤……”“书培!”她喊,用双手抱住了他的腰。“你不要找我麻烦,你不要!”不要找你麻烦?他惊悸的望着她,迷惘而混乱。再找你麻烦,你就会离开我了?他用手扳起她的头,她被动的翻了一个身,那白纱的睡袍领口好低,她那白皙的肌肤半露在他眼前。他伸过手去,微带痛苦的去触摸她;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一定要是我的!她抓住了他的手,滚开了身子,她叹口气:“不要!我累了。”累了?累了?累了?一个晚上,你讲了几百声累了?在这一刹那间,他想撕碎她的衣服,他想剥光她,他想蹂躏她,他想占有她,他想挤碎她,他想压扁她!但是,当他看到她眼里那种求饶似的表情,当他看到她面庞上那种“疲倦”,他整个心脏都掉进了冰窖里。她不要你!他深吸着烟,把眼光从她脸上转开了,有种深深的愤怒和近乎绝望的情绪,把他抓牢了。他望着窗子,一语不发,只是闷闷的吞云吐雾。
她注意到了他眼底的悲哀和失望,顿时,歉意和后悔捉住了她。她悄悄的伸手去握他的手,告诉他吧!她心里涌起了一个强烈的欲望,告诉他吧!把殷振扬的事告诉他,把跑场的事告诉他,把她的烦恼告诉他……可是,他会怎么做呢?他又会怎么衡量她呢?有个关在牢里的父亲,有个吃喝嫖赌的哥哥……她能再把自己的“债”去加在他的身上吗?他已经对她的评价越来越低了,她能再让他对她多一层轻视?不不,这是她一个人的烦恼,她只有一个人去解除。殷振扬已经赌咒发誓的说过了,只要还清了这笔债,他会从头做起!他正在学开车,他会去当计程车司机,他会去赚钱养活自己!唉!等以后再告诉他!等以后!如果现在说了,他一定不会允许她跑场,他会和殷振扬冲突、打架,他会轻视她——“你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你已经身败名裂了……”不不,她不能说!他把手从她手中挣了出来,熄灭了烟蒂,他再点燃了一支。你生气了!她想。别生气吧!等以后我再告诉你,等以后,等以后,等以后……她太疲倦了。阖上眼睛,她再也无力于思索,她太累了,她睡着了。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所惊醒的,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她看看手表,九点半了,她越睡越晚了。再看看身边,乔书培早就起床了,她四面找寻,屋里没他的影子,是了,他今天第一节就有课。敲门声又急促的响了起来,九点半?谁会来?八成是收瓦斯费的。她高声说:
“来了!来了!”翻身下床,她仍然浑身酸痛,仍然疲倦得要命。拂了拂散乱的头发,披上一件晨褛,她往门口走去。客厅桌上,有张纸条竖在花瓶上。她伸手拿了起来,心里有些发愣。书培留纸条给她?书培为什么留纸条给她?她低下头去,念着纸条上的字:
“采芹:
但愿你自己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我曾希望你能出污泥而不染,看样子我错了!我一夜没睡,你却睡得很熟,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怎能熟睡?你使我痛心极了!今晚,你可否留一点时间和我长谈一次!采芹,认清楚你自己吧,你伤害我已经够深了,是不是还预备继续伤害下去?
书培于清晨
又及:你知道清晨也有彩霞吗?从我们朝东的窗子,一样可以看到彩霞满天,所不同的,早晨的彩霞之后是日出,黄昏的彩霞之后是黑暗,不知道属于我们的彩霞,是黄昏的?还是清晨的?”
她把纸条压在胸口,心脏“咚”的一下沉进了地底。天呵,昨晚发生了些什么?天啊,他为什么要写这些?天啊,她伤害他?她怎样伤害他了?天啊,她昨晚到底做错了些什么?……她忽然觉得四肢发软,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冻住了。再拿起那纸条,她想重读一次。
敲门声“砰砰砰”的响着,外面有人在嚷了:
“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吗?”
噢,瓦斯费?电费?水费?这个节骨眼儿,还有人来收费!她冲到房门口,一下子打开房门,懊恼的问:
“干什么?收……”她蓦然住了口,她的嘴张在那儿,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脑子里简直没有思想,觉得四肢冰冷而心跳停止。即使门外是个妖怪,是条恐龙,也不能让她更震惊了。那门外,提着个旅行袋,带着仆仆风尘挺立在那儿的,竟是满头白发的乔云峰!她吓愣在那儿。乔云峰也吓愣在那儿了。他比她的吃惊似乎更大,愕然的站在门口,他呆呆的瞪着她,似乎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完全不相信这个事实,他的眼光发直,里面盛满了恐惧、惶惑、迷惘,和不解。
采芹首先恢复了神智,天哪!她疯狂的想,不要这样子见面!不要这样子!她低头看着自己那敞开的睡袍,那拖在身后的衣带,她才从床上爬起来,她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副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狼狈相。转过身子,她飞快的往房间里冲。冲了一半,想想又不对,天啊,总不能把乔云峰这样“冰”在房门口。她又冲了回来,急得想哭,狼狈得想哭,她用手抓紧了胸前的开忿处,该死!为什么要买这件低胸的睡袍呵!她望着乔云峰,颤栗的、口齿不清的说:
“乔伯伯,您先请进来坐!我去换件衣服。”
乔云峰清醒了过来,眨动着眼睑,他仍然用不信任的眼光,望着面前这个乱发蓬松、酥胸半露的女孩。殷采芹,居然是殷采芹,那白屋里的女孩?不不,这那儿是白屋里的女孩?白屋里曾有过一个很纯很纯的小女孩儿,这儿站的,却是个充满诱惑力的、风情万种的成熟女子啊!他抽了口冷气,还抱着万一的希望,他困惑的问:
“书培给了我这个地址,我是不是弄错了?他并不住在这儿,是吗?”“不不,”采芹慌忙说:“他是住在这儿,现在上课去了,您先请进来坐!”乔云峰迷惘的走了进来,迷惘的四面张望,迷惘的在椅子里坐了下来,采芹飞快的说:
“您先坐一下,我马上就来!”
她冲进了卧室,把手中的纸条放在梳妆台上。她手忙脚乱的换衣裳,好不容易,才穿上件简单的、家居的蓝色洋装。对着镜子,她飞快的梳着头发。又冲进浴室去洗脸刷牙。重新走出来以前,她站在卧室里,用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嘴里乱七八糟的低声祷告着:“上帝啊,老天啊,圣母玛利亚啊,观世音菩萨啊……你们帮帮我吧!帮帮我度过这一关吧!”
终于,她走了出来。心情已经平定了很多,反正,乔云峰已经见到她了,反正,是逃也逃不掉了。倒了一杯茶,放在乔云峰面前,她像个待宰的囚犯。
“乔伯伯,您喝茶。”她低声的说。
乔云峰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神色仍然是迷惘的,迷惘,困惑,而不知所措的。采芹看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近乎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她有许多年没见过乔云峰了,她不知道他已经是个老人了。满头白发,额上都是皱纹,戴着副近视眼镜。他仍然具有以前那种书卷味,可能还更深了一些,他看起来文雅而高贵。那种高贵,像是与生俱来的,像是随身携带的,像是生长在他眉间眼底的。那种高贵,也就是乔书培所具备的。但是,现在,这个高贵的老人显然陷进了一个完全迷惘的境界里,他迷失而无助,孤独而瑟缩。
“我不知道——书培到底是在做什么?”他喃喃的开了口,讷讷的说着:“我有一年多没有看到他了,他说他很忙,不能回去。我……我想,那就让我来看看他吧!他……他……”他抬头望着采芹,住了口,怔怔的发着呆,眼底的迷惘更深了。
“他很好!”采芹立即说,像个罚站的孩子般站在老人的前面。“他真的很好,在设计公司兼了个工作,又在帮苏教授编书……”“是的,苏教授!”老人的眼睛闪亮了一下,立即又黯淡了下来。“我以为……以为……那女孩叫苏……苏……”他又住了口,低下头去,他手中还拎着那个旅行袋。
“苏燕青!”采芹不知不觉的接了口。“她叫苏燕青,书培和她很……要好。”乔云峰再度抬起头来,困惑的看着她。
“可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他糊糊涂涂的问,眉头轻锁着。“他们告诉我,你……嫁给了一个法官。”
老天哪!采芹抽了一口冷气,乔云峰也知道这件事了。她突然有狂笑一场的冲动,老天,命运和她开了多么大的一个玩笑!殷振扬的话对了!采芹,你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你已经身败名裂了!没有一个正经人会接纳你了!她闭了闭眼睛。“不是法官,”她空空洞洞的,无力的,却坦白的说着:“是个律师。我也没嫁给他,他家里早就有了太太。一年多以前,我就离开那个人了。”
“这就是书培不回家的原因了?”老人望着采芹,这次,他是直视着采芹了。“你们……是结婚了?还是……同居了?”
“同居。”她低声说,迎视着乔云峰的眼光。“他说……在您同意以前,不……”她咽掉了下面的话,怔怔的看着乔云峰,忽然觉得这句话是毫无意义的。她也在这一刹那间,明白了一件事,明白书培为什么不肯带她回家了!这会杀掉乔云峰!事实上,她已经杀掉他了!那老人又孤独又无助又绝望的坐在那儿,下意识的捏着手里的旅行袋,他好老啊!像是已经一千岁了。他走进这屋子之前,是个六十岁的老人,现在,是个一千岁的老人了。他注视着采芹,镜片后的眼光模糊而涣散:“他……他……他小时候很听话,”他喃喃的说着。“他有才气,从小就爱诗词,爱画画,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他已经出人头地了。”她热烈的说,不由自主的想安慰和鼓励这个老人。她说得又热烈,又急促,又真挚。“他的画被教授推荐到西班牙去参加画展,他的设计是第一流的,虽然他不能定时上班,设计公司还是宁可出高薪用他。苏教授说他的文学修养赛过中文系的高材生,要在他的著作上加上书培的名字……他已经出人头地了,他什么都做得最好,他是——十全十美的!”老人呆呆的看着她,眼底是一片迷蒙。
“是吗?”他迟疑的问,语气有些恍恍惚惚。“或者,我对他期望太高了。我总希望他是……完美的。不止……完美的人格,还有……完美的人生……我……我……”他对采芹虚弱的笑了笑。这笑容竟比他的迷惘无助更打击了她。他老得好快啊,他已经有一万岁了。“我是个守旧顽固的老头子,他知道。所以……他……他……他就不敢回家了。”
他站起身来,茫茫然的拎起了旅行袋。
“我走了。”他说。“乔伯伯!”她惊喊:“您去那儿?”
“回家啊!”“您还没见到书培呢!”她急促的说:“您坐着,我给您到学校找书培去,半小时之内就回来!”
“不用了。”老人凄凉的说,仍然对她虚弱的微笑着。“你会照顾他,是不是?”采芹深深的吸了口气,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坚定而冷静:
“我不会照顾他。今天的大学生和以前不同了,和一个女朋友同居几天,不算什么严重的事。他真正要娶的人是苏燕青,那是个毫无瑕疵的女孩子,您一定会喜欢那个女孩!对不起,乔伯伯,我不能帮您照顾他,只有苏燕青才能照顾他!”
老人怀疑的望着她。“你确定吗?”“乔伯伯,您和我一样了解书培,他如果真要娶我,他早就娶了!”老人眼底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他仍然拎着旅行袋走向门口,他的背脊略略佝偻着,瘦长的影子孤独而落寞。但是,他身上那种高贵的气质依然存在,即使是在那衰老的仪容下,仍然有着炯炯发光的本能,和灼灼逼人的威力。他退向了门口,凝视着她:“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了。”
她闭上了眼睛。残忍啊,乔云峰!你为什么不能接纳我?你为什么把我看成污点?你为什么也像一般人那样轻视我?你走了!不要告诉书培你来过了!那么!当他带着苏燕青去见你的时候,殷采芹这段丑陋的历史是在他生命里根本没有存在过了!她咬咬牙,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她发现乔云峰正对着墙上的一幅画像凝视着,那是她站在窗前,以彩霞满天为背景而画的那张油画。老人问:
“是他给你画的像?”“是的。”她回答,心底掠过一抹深切的痛楚,她微笑起来。“注意到背景的彩霞了吗?彩霞有两种,清晨的彩霞之后是白天,黄昏的彩霞之后是黑夜。我后面的彩霞,是黄昏的彩霞。”老人深深的看了她一会儿。
“你答应不告诉他我来过了?”他问。
“我答应。”她点点头。
他走了。她没有送他下楼,只站在小屋门口,目送他孤伶伶的穿过“日日春”的小径,孤伶伶的走下楼,他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阳台的转角处了。
她折回到屋里来,慢吞吞的走到梳妆台前,她望着镜子里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庞,你也老了!她对自己说;你也有一千岁了!她又看到书培留下的纸条了,她打开纸条,一次又一次的读着;出污泥而不染?你错了?我该是污泥里的污泥了。伤害你已经够深了?是不是还预备继续伤害下去?不不!书培,我再不伤害你了,我再不玷污你了!我再不拖累你了!她把头仆伏在梳妆台上,一任眼泪慢慢的泛滥开来。
22
这天,乔书培一天都很忙,整天的课,外加设计公司开会,他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晚上六点多钟,他才赶回家里。事实上,他今晚七点还要去苏教授家工作,而多日以来,采芹也没时间开伙做饭,他明知道这个时间回家,既没有饭吃,采芹多半也已经出去了。可是,他就忍不住要跑回去一趟,整天,他心里一直有种隐隐的痛楚,这痛楚压迫着他的神经,使他心慌而意乱。当他走上小楼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一早所写的那张纸条。“你让我痛心极了!”不,采芹,他心里悠悠长叹,不是痛心,而是恐惧,天知道他有多恐惧,恐惧失去她,恐惧她被别人抢去!恐惧她变心!恐惧她对他不再依恋了。他不太记得自己到底在纸条上还写了些什么,写的时候,他是在一份抑郁愤怒和激情里。或者,她今晚不会去上班了,在收到他这样的纸条后,她多半不会去上班了。他要把握机会和她好好谈谈,如果真有个第三者闯入了……天,他硬摔摔头,去他的第三者!那是陈樵的陷害!一定的!
走进小屋的时候,他几乎已经说服了自己,采芹一定在家里等他。因而,一进门,他就扬着声喊:
“采芹!”
四周静悄悄的,静得离奇。他忽然觉得心往下沉,忽然觉得手足冰冷,忽然觉得一阵冷飕飕的凉意,从他背脊上升起……有什么不对了!这小屋整洁得过份,简直是纤尘不染的。他疑惑的四面张望,触目所及,是墙上那幅画像不见了!他的心狂跳,不祥的预感顿时对他当头罩下来,他直冲进卧室,恐慌的大喊着:“采芹!采芹!采芹!”
卧室里寂无回声,他奔到壁橱前,一把打开橱门。正如他猜想的,采芹所有的衣服都不见了!他再拉开所有的抽屉,她拿走了她所有的东西,她走了!她走了!她走了!一时间,他觉得狂暴而昏乱。她走了!她怎么敢走?她怎么能走?她为什么要走?他满屋乱绕,心里还存着个万一的想法,她不是走了。她把衣服送去洗了,她去弹电子琴,马上就会回来。他跌坐在床沿上,于是,他发现枕头上放着一张信笺。哦!她留了信笺!一定是告诉他,她马上就会回来,他一把抓起了信笺,读着上面的文字:
“书培:
你留下的纸条,我已经一读再读,深知我对你伤害已深。我不是个好女孩,我早已失足,早就陷于污泥,而不能‘不染’。我再三思量,我不能,也不忍再伤害你了。所以,我走了。希望你善自珍重,我永远在我的小角落里,默默的祝福你。我取走了那幅画像。相聚一场,算你送我一点纪念品吧!好可惜,那彩霞,是属于黄昏的。请不要伤心,请不要难过。人生,本就像一场戏剧,最后,你所看到的一定是‘剧终’两个字。好在,一幕戏完了,总有另外一幕戏起而代之。我可以预料,你的生活将因我的离去而更充实。最起码,你不会生活在残缺里——你还有个望子成龙的老父,别忘了呵!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了。请代我问候燕青,当然,还有陈樵和何雯。你看,我走得是平平静静的。
书培,与其我们将来在彼此怨恨中分手,还不如在这种‘平静’中分手,你说对吗?祝
幸福
采芹”
他有几分钟不能思想,只是呆呆的坐在那儿,呆呆的面对着这张信笺,呆呆的陷进了一片虚无。然后,他有些清醒了,她走了!这三个字像一辆十轮大卡车的轮子,不,像坦克车的轮子,重重的从他心底辗过去。她走了!他骤然跳了起来,冲到窗台前,把花盆一把扫落到地下,他再冲入客厅,把茶杯、花瓶、日日春、咖啡壶统统扫落到地上去。在那一阵“乒乒乓乓”“唏哩哗啦”的巨响和破裂声中去发泄自己心底的悲愤。走了!她就这样走了!“平静”的走了!只为了他早上留了一张纸条给她!天哪!他用手抱住了头,他在纸条上写了些什么?他死命捧住自己那要裂开的头颅,就是想不清自己到底写了些什么。但是,他伤害她了,他逼走了她!这念头使他直跳起来,所有的血液都在体内勾涌翻腾。不!她不是“平静”的走,她不是“存心”要走。她是生气了!她也是人,当然也会生气!他一定写了很多混帐话,所以把她气走了。他模糊的想起,上次他们吵架之后,她也曾经用“沉默”来抗议,但是,后来,她毕竟是原谅了他!她总是原谅他的,不论他做错了什么,她总是原谅他的。那么,这张小纸条不会有多严重了,只要他找到了她,只要他对她解释清楚,只要告诉她,都是陈樵闯的祸……他不是有意要留那张纸条,不是有意说她伤害了他……天哪!他要找到她,就是把台北市整个拆掉,他也要找到她!就是把每一寸土地踏平,他也要找到她!
冲出了小屋,他连门也不关,就直冲下四层楼。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喜鹊窝”。叫了一辆计程车,他直驰往“喜鹊窝”,显然,这是家很有名的餐厅,车子一直停在餐厅门口。他看看手表,七点正!这正是餐厅上市的时间,她应该在这儿,老天,让她在这儿吧,她一定要在这儿,她必须在这儿!伸手去推门以前,他就听到电子琴的琴声了,他怔了怔,不由自主的呆立在那门口,他听着那琴声,正流畅的弹奏着一支老歌,一支他熟悉的老歌: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莫把眉儿皱,莫因相思瘦,
小别又重逢,但愿人长久……”
哦,他如释重负,她在里面!她确实在里面!她弹这支歌,因为她还想着他!感谢天!他能立即找到她!感谢天!他深吸了口气,轻轻的推开门,他不想打断她的弹奏,他悄悄的“溜”了进去。于是,他立刻看到她了,她坐在台上的电子琴前,穿一身全黑的衣服,衬托得那脸庞特别的白,那眼珠特别的黑……她正专心的弹奏,那么专心,好像周围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他悄悄的在一个不受注意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叫了一杯咖啡,就用手托着下巴,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看,用全心灵去听她弹奏,用全心灵去“吞噬”着她的美。依稀恍惚,他觉得有个小女孩儿,正扳着他的手指,去弹那和他无缘的钢琴: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多米索法……唉唉!又错了。你是笨蛋!乔书培,你一直是笨蛋!你早就该坐在这儿,听她弹一曲,你就会更深的衡量出她对你的爱,以及你对她的爱,那么,你就不会写那张混帐条子给她了!
那支曲子弹完了,采芹在翻着琴谱。忽然间,客人中有人高声的鼓起掌来,鼓得又响又急骤,不知是捣蛋还是欣赏,反正破坏了大厅中的幽静。书培皱着眉头看过去,于是,他大吃了一惊,那是张熟悉的面孔,那高举双手猛拍的竟是殷振扬!怎么,他又跑出来了?怎么?采芹一个字也没对他说过?他困惑的望着殷振扬,于是,他看到有个穿着咖啡色丝绒上装的男人,从一个黑暗的小角落里站起来,迳直走向殷振扬。他在殷振扬对面坐下来了,不知道对殷振扬低声说了句什么,殷振扬停止了鼓掌,笑着靠进椅子里,大声的说了句:“姓关的,你怎么说就怎么好!谁教你是我妹夫呢!哈,我这个倒霉蛋,专当人小舅子!”
这是什么话?乔书培情不自禁的对那个姓关的看过去,灯光下,那男人有一张非常吸引人的脸孔,轮廓好深,挺直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黝黑的皮肤和浓浓的眉。他燃起了一支烟,又对殷振扬说了句什么,殷振扬就笑了起来。小弟送了一瓶酒去,他们在开瓶、倒酒、碰杯、喝酒。
书培心里有些恍惚,头脑里有些发晕。他瞪视着殷振扬和那“姓关的”,看他们微笑,谈天,举杯,喝酒。然后,书培觉得琴声有阵混乱,显然采芹弹错了音,那“姓关的”直跳了起来,似乎有尖锐的东西刺伤了他,他立即抛下殷振扬,站起身来,走上台去。书培也往台上看去,心脏一下子的跳到了喉咙口。采芹已停止弹琴,她用手支着额,正倚靠在琴盖上,似乎不胜怯弱。姓关的直冲上去,用手一把扶住了她,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话,采芹摇摇头。姓关的坐了下来,琴声继续下去了,姓关的接替了采芹,他弹得如行云流水。采芹低垂着头,她整个人,似乎都倚靠在“姓关的”的怀里。
书培的心神更恍惚了,头脑更昏晕了。陈樵的话重新在他耳畔响起:“她不是一个人,有另外一个弹电子琴的男人和她在一起……他们亲热得厉害……”
他的呼吸急促了,他死死的盯着采芹和姓关的。采芹慢慢的站了起来,把电子琴完全交给了那个人。书培注意到那人给予了她一个最关心最温柔最怜惜的凝视。天哪!书培的心脏绞扭了起来,五脏六腑都绞成了一团。怪不得殷振扬喊她妹夫,他懂了!他终于懂了!怪不得采芹决意离开他,他懂了,他终于懂了!怪不得最近采芹不回家,他懂了,他终于懂了。她真的有了一个第三者,她真的变了心,背叛了他,他懂了,他终于懂了!采芹走下来了,她一直走到殷振扬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殷振扬递给她妹妹一杯酒,他的嗓门依然很大:
“我看你的身体糟透了,你应该去看医生!”
采芹虚弱的笑了笑。该死!她那笑容依然牵引着他,像有根细线从她身上直通他的心脏,她一颦一笑都拉扯得他心痛。采芹握住那杯酒,一仰而尽,她又用手支着额,呆坐在那儿,殷振扬递给她第二杯。该死!你要灌醉她吗?他再也按捺不住,从自己隐藏的角落里站了起来,他连想都没想,就径直走向了采芹和殷振扬。
他站在他们面前了。“我能不能加入你们?也喝一杯?”他沉着声音问。
采芹蓦然抬头,脸色变得比纸还白。
“书培!”她喃喃的喊:“你来做什么?”
“这儿是公共场合,没有挂牌子说不许我进来啊?”他说,拉开了椅子,坐了下来。“哈!”殷振扬怪笑了,看看乔书培又看看采芹,再看看那正往这边注视的关若飞。“真是一次伟大的聚会!”他对乔书培举杯。“欢迎,妹夫!”
又是妹夫?书培心里比雪还明白了。他端过采芹面前的酒杯,一口气灌了下去。直视着采芹,他说:
“你知道你是什么?你是只狗熊!”
采芹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听过‘熊捡棒子,捡一支丢一支’这句话吗?”书培说,微笑着。“东北人把玉蜀黍叫做‘棒子’,狗熊常常半夜到玉蜀黍田去偷棒子,它们又笨又贪心,看到了棒子,就用左手把它检起来夹在右手胳肢窝里,到了下面,它又看到另一支棒子,就用右手捡起来夹在左手的胳肢窝里,这样,它每一伸手,原来的棒子就掉了,它一路捡,一路丢……”他再倒满了酒杯,啜了一口:“到最后,它仍然只有一根棒子。”他盯着采芹,笑容消失了,他的眼光痛楚、怨毒,而充满了恨意。“你为什么不最后再捡我?”
采芹被击倒了。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默默的盯着他,她的嘴微张着,拚命的吸着气,胸部一起一伏,她重重的呼吸,似乎得了呼吸困难症。她的脸色更白了,连脂粉也遮盖不了那份苍白,她的嘴唇上毫无血色。
书培看了电子琴一眼。
“他叫什么名字?”他冷冷的问。
采芹不答。殷振扬笑了。
“原来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嘻笑着说:“鼎鼎大名的关若飞,他在娱乐界的名字响当当,比你这个默默无闻的大学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轻蔑的望着书培,因为他的痛苦而得到一份报复性的快乐。
书培抽了口气,是了!关若飞,他听过这个名字,采芹提过这个名字。“这就是你要离开我的原因,是吗?”他盯着采芹,脸被酒和怒气所染红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是,他的声音仍然维持着平静,像海啸前的那股伏流,缓慢而凝重的流动着。“这就是你最近不愿回家的原因,是吗?这就是你永远累了的原因,是吗?关若飞,这就是整个问题的关键!陈樵告诉过我,我却不肯相信,关若飞,他是你的第几根棒子?”
采芹仍然不说话,仍然只是呆呆的看着乔书培。仍然大睁着眼睛,仍然拚命的吸着气。乔书培再灌了一杯酒,他的手落在采芹的手上,盖住了那只手,他开始捏紧她,用力的捏紧她,似乎想把她的骨节全体捏碎。
“你一定早就想离开我了,是不是?你走得平平静静,你当然平平静静,因为我的留条给了你最好的藉口,是吗?”他摇摇头,眼里的怨毒更深了。“你真是高段!你是第一流的好演员!你可以让我自责得差点自杀,而你却和新的男友悠哉游哉的弹电子琴!你……你……”他更紧更紧的握牢她的手:“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过着双重人格的生活,是吗?白天,你是他的,夜里,你回到我的身边,怪不得你累了!累了!永远累了!哈!”他笑了,他的笑容惨淡得像哭。“我居然为了你神魂颠倒,我是傻瓜。不过,请你告诉我一句话,关若飞确实比我强吗?”她仍然不回答。他摇撼着她的手:
“说话!你说话!不要再做出这股茫然无助的样子来!我不会再被你这对眼睛所骗!你流泪了吗?你为谁流泪?多美丽的泪珠,闪亮得像一颗颗小星星,最好能串成顶皇冠,罩在你那纯洁得像天使一样的小脑袋上……”“乔书培,放开她!”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他一惊,愕然的抬起头来,就和关若飞那对深刻的眼光接触了。关若飞正挺直的站在他们面前,一脸的愤怒和激动。
“乔书培,放开她!”他再说,语气里有种坚定的力量:“你弄伤了她!快放手!她已经要晕倒了!”
望着关若飞,浓眉,深邃的眼睛,又性格又漂亮又吸引人的脸型。鼎鼎大名的关若飞,他的名字响当当,比你这个大学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松开了握紧采芹的手,直视着关若飞:“你心痛?”他问。“我是心痛。”他答,坐了下来,也直视着他。“如果采芹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伤害她一根小指头!”
“如果?”他冷哼了一声。“如果?你用了好奇怪的两个字。难道到这种时候,你们还要遮掩什么?放心,关若飞,假如采芹能为了你而整日不归……”
关若飞一把抓住了殷振扬胸前的衣服,殷振扬正在那儿看把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而且,他已经有了七分醉意,被关若飞这样当胸一抓,他吓了好大一跳,本能的用手臂一格,咆哮着问:“干嘛?你要跟我打架?有没有认错对象?”
“告诉他!”关若飞压低嗓子怒吼着:“告诉这个莫名其妙的书呆子,采芹为什么需要夜以继日的工作?你说!殷振扬!你告诉这个混小子,采芹为什么要跑场,一天赶到三个地方去演奏!你说!你说!”“不关我事!”殷振扬格开了关若飞,仍然嘻笑着,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大概她喜欢跟你老兄在一起,你弹她唱,她弹你唱,这叫夫唱妇随吧!”
“殷振扬!”关若飞怒不可遏:“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欠下的赌债,采芹拚了命在帮你还,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喂喂喂!”殷振扬喊着,把关若飞的身子压了下去。“这是公共场合,你一直警告我不要引人注意,你自己怎么这样乱吼乱叫的!你要我告诉乔书培什么?你何不自己告诉他?你爱采芹,不是吗?你敢说你不爱吗?如果不是有你老兄陪着采芹跑场,采芹会跑吗?怎么!你这个王八蛋!他妈的!你的男儿气概那里去了?你连恋爱都不敢承认……”
“你们……不要吵了吧!”忽然间,一直不开口的采芹幽幽然的开了口,她用手背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把手怯怯的伸给关若飞,她凝视着关若飞,悲哀的,温柔的,却口齿清晰的问:“关若飞,爱我是件很耻辱的事吗?你为什么不承认呢?”关若飞怔住了。他迎视着采芹这对大而明亮的眸子,感到她那冰冷而微颤的手伸向了自己,他就整个心都紧缩起来了。他瞪视着她,心里有点儿明白,也有点儿不明白。她却又细细的、柔柔的钉了一句:
“你不爱我吗?”“见鬼!”他诅咒着:“你明知道我爱你!整个餐厅从经理到小弟无人不知!”采芹轻叹了一声,回头望着乔书培。“对不起,书培。”她轻声说。
书培狐疑的望着这一切,他狐疑的看看殷振扬,又看看关若飞,再看看采芹,他的目光停留在采芹脸上。
“你在帮殷振扬还债?”他问:“你在跑场?为什么你不告诉我?那么,你也在绿珊瑚表演了?……”
“不要再问了!”采芹疲倦的锁起了眉头。“哥哥是对的,如果没有关若飞,我也不会有兴趣跑场……还债,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喜欢这种生活,书培,对不起。对我而言,你那种生活实在太单调了!”
书培的眼光又尖刻了起来,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他的声音又变得沉痛而沙嗄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你终于承认了,你是存心要离开我?你早就想离开我了?你厌倦我了?”
“唉!”她低叹着,似乎疲倦得快死掉了,她垂下眼睫毛,望着桌布上的格子。“书培,我们的童年都过去了,你知道,童年的爱情都是不成熟的。而我们却在不停的长大,不停的改变我们自己的兴趣。你知道,这些日子,我们虽然在一起,却一直彼此伤害,你说过,我让你失去自尊,失去亲情,失去朋友……”“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他涨红着脸说。
“是的,是过去的事。”她低语着:“我们的现在却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所以,你不能把过去一笔抹煞。我们彼此都伤害太深了,在一起,只是增加双方的痛苦……”她吸了口气:“好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承认了,我是一只捡棒子的狗熊,好了吧?你让我去吧!”
他伸手用力托起她的下巴,他命令的说:
“你看着我!”她被动的抬起睫毛来,被动的望着他。
“你离开我,是因为关若飞?”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还是因为我让你失望?”“这又有什么不同?”她挣扎着说,想摆脱他的手。
“有不同!”他有力的说,捏紧了她的下巴,固定了她的视线。“如果是我的所作所为,有伤害了你的地方,有让你失望的地方……”他困难的咬咬嘴唇,那嘴唇上立刻留下两个深深的牙印,他压抑住了自己的自尊,仍然冲口而出:“我可以改!我可以为你改!我可以道歉……如果你是为了关若飞……”他又咬嘴唇,那两个牙印更深了。“我没话说,我只有撤退!”她定定的望着他,眼光一瞬也不瞬。
“那么,”她低声而稳定的说:“我只能告诉你,是为了关若飞!”他再看了她一会儿,死死的看了她一会儿。他那样子,就像是已经被宣判了死刑。然后,他松开了握住她下巴的手,转过头来看着关若飞,他对关若飞深深的点了点头:
“她是你的了!”他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他扔在桌上。“今晚我请客!”他站起身子,望着殷振扬。语声铿锵的说:“老虎不吃自己的儿子,哥哥别喝妹妹的血!她如果有个新的开始,你——给她一条生路吧!”转过头,他再也不看采芹,大踏步的走出了餐厅,投身到门外的夜色里去了。
殷振扬愣在那儿了。半晌,他回过头来,看到关若飞也愣在那儿了。而采芹苍白着脸,身子摇摇欲坠。他大叫了一声:“她晕倒了!”关若飞及时伸出手去,采芹倒进了他的臂弯里。 23
乔书培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小木屋里。
采芹已经走了四天了。对书培而言,这四天像是四个漫长的世纪。早上起床,她不在身边,中午回家,她不在家里,晚上,是空落落的小屋盛着满满的一屋子寂寞。奇怪,以前她在的时候,他并没有特别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忙起来的时候,也经常从早到晚不在家,但是,他总知道她会回来,总感觉到她的气息,充满在小屋的每个角落。而现在,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他在一天比一天加深的痛苦中去衡量自己对她的爱,在那椎心的刺痛里迷失,而在那发疯般的想念里被折磨得快病倒了。这个晚上,他就又一个人孤独的坐在小屋里,燃起一支烟,品茗着自己的寂寞。许多时候,他总幻觉有人敲门,幻觉她在外面轻呼着他的名字,当他跳起来去开门的时候,门外却一无所有。他认为,自己已经快得神经病了。从认识以来,采芹离开过他很多次,却从没有一次这样让他苦恼悲切得像个濒死的人。关若飞,那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咬牙回思着关若飞的一切,他深吸着气。乔书培,你输了!那个关若飞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而你又对采芹那么挑剔,那么残忍,难怪采芹变心……他跳起来,用拳头一拳对墙上捶去,那木屋整个都震动起来了。他苦恼的把背脊贴在墙上,仰头望着屋顶。天哪,采芹,你回来吧!如果我还能补救我的过失……我会用加倍的爱心来对你,我再不挑剔,再不残忍,再不对你说刺心的话了……采芹,你回来吧!他把身子转过来,把头抵在墙上,采芹,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得快发疯了,你回来吧!不不不,她不会回来了。他刻骨的想了起来;她再不是负气而去,她是真真正正的离开他了,她有了另一个开始,另一个男人!
他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上楼梯,他惊觉的竖起耳朵,屏住了呼吸,那脚步声走上阳台了,走向小屋了……可能吗?她回来了!可能吗?她听到他心底对她的呼唤了!可能吗?有心灵感应通达了她,许多小说里都写过的,她回来了!他回过身子,靠在墙上,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那房门,他的心脏像擂鼓似的狂鸣,震得他的耳鼓都在响,他摇摇头,有敲门声吗?有吗?“砰砰砰!”敲门声真的响了起来。
他惊跳,动也不敢动。“幻想”又来欺骗他了。
“砰砰砰!”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他满头冷汗,仍然动也不动。
“书培!”门外在轻唤着,那女性的、温柔的声音!她回来了!她回来了!“书培,你不在家吗?”
我在!我在!我在!他心中狂叫,直冲到门口去了,一把打开房门,他狂喜的喊:
“采芹……”“噢!”门外的女孩笑靥如花,两个小酒涡在颊上闪动。“对不起,不是采芹,是燕青。让你失望了!”
他往屋里退了两步,他的脸色一定很吓人,因为燕青顿时收住了笑,伸手要去扶他:
“你怎么了?”她惊呼着:“你病了而不看医生吗?你苍白得像个死人!”“我没什么。”他挣扎着说,退到房间里,在椅子上跌坐下来。那张圆形的大藤椅,采芹在士林买回来的。她每次受了委屈,就把自己蜷缩在这张椅子里。他痛楚的蹙起眉头,为什么你要给她委屈受?她在的时候,你只会欺侮她,冤枉她,责难她……她奔波着为殷振扬还债,你却咬定她迷失堕落。她为什么不把殷振扬的事告诉你呢?她不敢啊,傻瓜,你那样自命清高,她怎敢说出来!她怕你啊,她一直像只受伤的小麻雀,像防风林里那只小麻雀……
“你坐好,我去给你倒杯水来。”燕青嚷着,往厨房里跑,接着就叫了起来:“怎么?你家连开水都没有!”
“哦,”他回过神来:“我忘了烧。”
燕青从厨房里出来了,又是笑靥迎人的。
“没关系,我来帮你烧。”她走过来,仔细的看看那小屋,又仔细的看看他,叹了口气。“你怎么把房间弄得这么乱七八糟,你自己也是,你几天没刮胡子了?真是越来越有艺术家气概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一连两次没去帮我爸爸工作,我老爸很关心你,以为你生病了!”她俯头更仔细的看他:“你是不是生病了?”“没有。”他闷闷的回答。“没有?”她挑高了眉毛,眼中闪着光。“你明明生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这种病的名字叫‘相思病’!是一种心形细菌造成的,那细菌会慢慢的侵蚀人体,从骨头吃到内脏,从内脏吃到肌肉,最后,把整个人都化成飞灰……啊啊,这是种很可怕的病,幸好不传染!”
他想笑,但是他笑不出来。
燕青不再理他。她去厨房烧了开水,泡了两杯茶,把茶端到客厅来,她递给书培一杯,自己拿了一杯。然后,她拖了一张椅子,坐在书培的对面,收起了那副调皮的笑容,她一本正经的说:“我们来谈谈采芹,好不好?”
他把头转开,皱拢眉头。
“你知道她走了,还谈她干什么?”
“是的,我知道她走了。陈樵都对我说了,她跟一个弹电子琴的——那人叫什么名字?”她忽然问。
“关若飞。”他机械化的回答。
“哦,关若飞。”她点点头。“据说,是采芹和关若飞恋爱了,你们三个居然面对面的摊牌了,然后,你把采芹‘移交’给了关若飞。是吗?”
书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你一定要谈这件事吗?”他阴鸷的问。
“是的,一定要谈。”燕青坚定的瞪着他。那对大眼睛里盛满了智慧。“因为,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让我告诉你一句话,采芹绝不可能爱上关若飞!”
书培浑身一震,抬起眼睛来,怔怔的盯着燕青。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他哑声问。
“我知道。”她闭了一下眼睛,温柔的看着他。她的声音诚恳、清脆,而真挚。“因为我比陈樵他们都深刻的观察过采芹,我像个科学家分析原子似的去分析过采芹,她不可能爱上关若飞,因为——你是她整个的世界,她眼里、心里、思想里、意志里……都被你填得满满的了,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地位来接纳关若飞。”他的呼吸更急促了,他的眼睛开始发光了。
“这……这只是你的想法,你没见过关若飞,那人确实是个人才,长得一表不凡,弹一手好琴……”
她扑下身子,忽然用双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问:
“你……有没有觉得过,我并不难看?也还……有一点点可爱之处?”他怔了怔。“是的,你确实很可爱,不止一点点。”他坦白的说。
“那么,你为什么没有爱上我?”她率直的问,坐正了身子。“你明知道,追求我的人有一大把,你为什么没有爱上我?何况……”她深深的看他,嘴边浮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对你下过相当多的工夫,想尽办法来吸引你的注意,念你念的书,背你背的诗,拚命要表现我的风度和学问,拚命想压倒你那个殷采芹,甚至陪你去帮我老爸做那份枯燥得要死的工作……怎么?我仍然没有办法让你爱上我?”
“哦?”他脑子里有些昏乱,有些歉然,有些糊涂。“对不起,燕青,”他喃喃的说。“事实上,你确实很吸引我,如果没有采芹,我想……”“要命!”她叫,脸微微涨红了,推开椅子,她站起来,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子,回到他面前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你放心,书培。我不是来向你求爱的,我早就对你放弃了!否则我也不会坦白对你说了!”她说:“我告诉你这些,只为了向你证明一件事,当你心里有了采芹以后,别的女人再强,对你也没有吸引力了。那个关若飞,他的地位和我差不多,只是比我惨!因为他可能不像我这么潇洒。我对你,老实说,想征服你的念头比爱情多,那个关若飞……我不知道了!假若他真爱上采芹,他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采芹,她是绝不可能爱上他的!”
书培目不转睛的看着燕青,他又能呼吸,又能思想,又能分析,又能希望,又能振奋了。他深吸了口气,讷讷的说:
“你怎么能这样肯定?采芹亲口对我承认,她要关若飞而不要我,你怎么能这样肯定?假若她不爱他,为什么她要他?”
“我不知道。”她有点困惑:“或者,关若飞只是她的一个工具,一个藉口。或者,是你伤了她的心,她觉得跟你在一起再也没有前途了。或者,她受到了某些压力,使她自惭形秽……像我,像何雯,都可能构成她的压力。你最好想一想,你们分手前,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她心灰意冷的事情?”
他直跳了起来。“那张纸条!”他说。“什么?”“那张纸条!”他叫着:“我写了一张纸条给她,我写了很多混帐话,天知道!我并没料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可是,”他又萧索了下来,望着她,他摇了摇头:“这仍然只是你的猜测而已,她也很可能爱上关若飞。我们之间发生过比纸条更严重的事,她都没有这样决绝而去。不,这只是你的猜测……”“好吧!”燕青站起身来:“我只是把我的感觉告诉你!相不相信是你的事,”她摇摇头,深思地。“采芹,她心里只有你!”她往门口走去,抬头对室内扫了一眼,忽然有所发现的问:“那张画呢?你给她画的那张像呢?到那儿去了?”
“她带走了。她说,相聚一场,算给她的纪念。”
“这不就明白了!”燕青胜利的叫了起来:“既然根本变了心,既然根本爱上了别人,带走你的画干什么?她就该把你干干净净的从她生命里除去,还留什么纪念?她怎能每天对着关若飞,而让你的纪念夹在他们中间?你——”她瞪着他:“还没有成熟,你根本不了解女人!想想清楚吧!”她推开房门,从门口地上拾起了一封信:“嗨,有你一封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寄来的!你这个房间真乱!说不定是采芹写给你的,你也不拆封……”书培直扑过去,一把抢过那封信,看看封面的字迹,他的心就凉了一半。不是采芹,是父亲!父亲从家乡寄来的,一定是命令他“暑假非回家不可”。噢,他已经千头万绪,心乱如麻,怎样回去?但是,如果采芹真离开他了,他就“不如归去”了。归去,归去,他又迷惘起来,他如何归去,面对那小海港,那防风林,那白屋,那岩洞,那海滩,和那“彩霞满天”啊!“我走了!”燕青在说。
他惊觉过来,抬头看着燕青,一时间,他觉得有千言万语,想对燕青说,他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动和感激,如果没有采芹,他真的会爱她的,他想。他也真的受她吸引,他想。燕青对他温和的笑笑,眼睛闪亮的说:
“你什么话都不要对我说,只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如果有一天,你和采芹结婚了,我一定要当伴娘!”她说,翩然一笑,飞快的跑走了。
书培呆怔在那儿,如果有一天,还会有这一天吗?采芹已经走了,跟另外一个男人走了!如果有一天,还会有这一天吗?他跌进了椅子里,突然想起,他们早就可以结婚了,每一天都可以结婚,他却拖延着,拖延着,拖延着……一直拖到她投进别人怀里。为什么拖延呢?他低下头,望着父亲的来信,他对着那信封凄然微笑。慢吞吞的,机械化的,他拆开信封,抽出信笺,他开始读下去。只读了一个头,他就整个人都震动了,所有的意志都集中了,他仔细的、迅速的念着那封信:
“书培:
我用了两整天的时间来思想,来考虑,我到底要不要写这封信给你。现在,我终于想清楚了,终于体会出许多我一向忽略的事情,所以,我必须写这封信给你了。我猜,采芹一定非常守信用,她绝不会告诉你,我在前天早晨到了你们的小阁楼,和她见了面,谈了话!……我停留了大约半小时,然后,我就走了。虽然采芹曾要去学校找你,是我严辞阻止了。因为,当时我被我所看到的景象,和采芹的存在吓呆了,我只想赶快离开,让你不要发现我来过。既然你如此处心积虑的隐瞒我,你和采芹同居的事实,那么,你必然对我另有交代。我是从你那小阁楼里逃走了。我想,我当时是下意识的期待你的‘另一交代’。你既然和她同居一年多之久,而不谈婚姻,你当然是另有打算了。我直接乘火车回到了家里,然后,我开始思想,开始回忆,从你童年和采芹的点点滴滴,想到我这次和采芹的‘意外见面’。你相信吗?书培,我想得越多,想得越久,我就对采芹的同情越深,好感越重。前天早晨,我们只匆匆的交谈了数语,我没见过比她更敏感而聪明的女孩,她立即发现了我对你的失望,对这整个事件的失望(不可否认,它当时对我像个致命的打击)。她那样迫切的急于安慰我,甚至一再表示她和你只是‘暂时同居关系’,你的真正女友是苏燕青。而当我对你的成就怀疑时,她又那样满脸发光的赞扬你、谈你、说你。你的画,你的设计,你的文学编撰工作……她把你说得像个世界上唯一仅有的天才。哦,书培,在那一刹那间,我就了解了一件事,她对你的爱决不亚于我对你的,虽然这两种爱的性质不同。甚至于,她给我一种感觉,她比我更爱你。我爱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她爱你,因为你是你。我爱你,还想占有你,她爱你,连‘占有’的念头都‘不敢’有。因为,她自觉她是那么渺小,渺小得像只蚂蚁,像一粒细沙,那一只蚂蚁或细沙可以‘占有’‘世界’呢!书培,如果当时我不能体会,我现在已经完全体会了。我几乎不太能了解你怎会变成她的‘世界’?但是,我想,在她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她的‘世界’了。不可否认,我一直是个思想保守、生活拘谨、道德观念深重的老人,我固执而严肃。对采芹,我从头就不赞成,我不喜欢她的家庭,不喜欢她的父母,不喜欢她的哥哥,也不喜欢她那段‘历史’!你是对的,你宁可躲在台北,而不让我知道采芹的存在,你知道这样会给我太大的打击。哦,书培,你这样‘孝顺’我,你预备以后把采芹怎么办?当你必须面对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准备牺牲采芹了?你是不是真狠得下心来打破她整个的世界?你有没有认真衡量过,她在你的生命里,到底有多少比重?如果你没有衡量过,我却衡量过了。我看到了那张画像,你给她画的像,她站在彩霞满天的窗前,浑身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发光的不是天空,而是采芹!书培,我知道了。如果她不是你的‘世界’,她起码也是你的‘阳光’了。这两天来,我在和我自己‘交战’,不知道我该对这件事采取怎样的态度?但是,我不想还好,我越想就越愤怒。对你的愤怒,对我自己的愤怒。书培,我怎么会把你教育成这种典型?你简直把你的父亲看成没有灵性、不懂爱情的老顽固!你居然不敢面对我,说一句:‘我爱采芹,我要采芹,你同意,我娶她!你不同意,我也娶她!’书培,你好没个性,好没骨气。我真不懂采芹怎么会爱你?可是,儿子呵,我真谢谢你没有这样做,如果你真敢这样做,你就失去你的父亲了。你也了解这一点的,是不是?你知道我就是那样一个老顽固的,是不是?所以,你宁可独自一个人在矛盾和苦恼中去煎熬了?你既无法抛下采芹,你又无法抛下老父。孩子,你岂不太苦?岂不太苦?
你该谢谢采芹的。短短半小时的会面,她征服了我。天知道,我仍然不喜欢她的家庭、父母、哥哥……可是,如果今年暑假,你不把她带到我面前来,你不和她好好的完成‘佳礼’,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信已经写得太长了,我不再多说了。如果你还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去问采芹吧!
祝健康
父字
又及:采芹和我谈到那张画像里的彩霞,她曾说,那是黄昏的彩霞,因为黄昏后就是黑夜。请代我转告她,黄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样的。反正,那是你们的‘彩霞’。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
书培一口气念完了这封信,忽然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他把头埋在膝上,让泪水一直涌出来。心里的浓雾却在慢慢的散开,散开,散开……这就是原因了!原来父亲来过了!这就是那个早晨所发生的事;先是自己留了那张混帐条子给她,然后父亲来了。于是,他的压力,父亲的压力,殷振扬的压力……他们合力把她逼走了!这就是燕青所说的压力了!这就是了!他举起那封信,忽然把自己的嘴唇紧压在那信笺上。爸爸啊!你不是老顽固,你不是!你不是!你比我更懂‘爱情”啊!你在半小时里已经体会出采芹对我的爱,我却在十几年的相处后还不了解!该死的乔书培!你既不如父亲,你也不如燕青,他们都知道采芹不会移情别恋,只有你这个荒唐的白痴,才会认为她会舍你而去!
可是,采芹在哪儿?采芹在哪儿?采芹在哪儿?
抓起了那封信,跳起身子,他冲出了房门。找采芹去!找采芹去!找采芹去!他全心灵、全意志、全思想、全感情都在呐喊着:找采芹去!
24
采芹在医院里已经躺了四天了。
这是第四个晚上了,关若飞在病床前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一面打量那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采芹。盐水针已经停止注射了,但是,采芹的脸色仍然和被单的颜色一样白。在那床头柜上,晚上送来的食物盘,依然一动也没动。采芹的眼睛睁着,迷迷蒙蒙的看着窗子,她似乎在想着什么,在沉思着什么,或在回忆着什么。总之,她心中有两扇门,关若飞几乎可以看到,那两扇门正紧紧的关闭着,不让外界任何的力量闯进去。终于,关若飞停止了踱步,他一下子就停在采芹面前,直瞪着采芹,他下决心的开了口:
“采芹,你听我说!”采芹受惊的把眼光从窗玻璃上收回来,落在他脸上,她眼底有着疑惑和询问的神色。
“你在医院已经躺了四天了!”他说,“你是不是一辈子预备在医院里躺下去了?”采芹闪动着睫毛,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吐出了几个模糊的字:“我会好起来。”“你会好起来?”关若飞吼着,他忽然冒火了,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他直瞪着她,生气的、大声的说:“你怎么样好起来?你什么都不吃!自从进医院,你就靠生理食盐水和葡萄糖在维持着!看看你的手腕,”他捋起她的衣袖,注视着那瘦削的胳膊,整个胳膊上都又青又紫,遍是针孔:“医生说,已经没有位置可以再注射了。你为什么不吃东西?你安心要自杀是不是?我真……”他咬牙切齿:“我真窝囊透了!我真想把你丢在这里,再也不要管你了!”
她凝视着他,乌黑的眼珠里有着真诚的歉意。
“对不起,关若飞。”她温柔的低语。“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你知道?”他挑高了眉毛,声音压低了。“你知道你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他问。“太多了!”她低叹着:“我连累你在医院里耽误时间,我让你操心,我使你无法工作……”
他摇头,对她深深的摇头,拚命的摇头。
“都不是!你最气我的是那个晚上,乔书培来的那个晚上!你凭什么把我拖出来当挡箭牌?你凭什么让那小子误会我是你的爱人?”他用手扶住她的下巴,紧盯着她的眼睛:“知道吗?采芹,我一点都不喜欢我扮演的角色,你让我窝囊透了!我越想越窝囊,越想越生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那家伙,但是,我比你更清楚,你决不是为了我!哈!”他回忆着:“那笨蛋居然把你‘给’了我,他走得真漂亮!他妈的!”他忽然冒出一句粗话,又对自己的粗话下了一个注解:“这三个字是从殷振扬那儿学来的。他妈的!”他提高了声音:“我告诉你,那个乔书培‘真’是走得漂亮,他对殷振扬讲的那几句话,我简直想为他鼓掌。真要命!采芹,你为什么不爱一个平凡一点的家伙,让我还能保持一点优越感!甚至可以自欺欺人的说服自己,你真的是爱上了我才不要他?”
采芹望着他,他这几句话竟说得她眼睛发亮。他知道她的眼睛是为乔书培而闪亮,他心中酸楚。却也为她的病情萌出了希望。进医院四天以来,这是第一次他看她眼里又冒出生命的光华。“我们办个交涉好不好?”他柔声低语:“让我去把他找来,你们有任何误会,都可以当面说说清楚!”
她惊跳,脸色顿时变得更白了,眼底的光华在一刹那间全部消失,她神经质的一把抓住床栏杆,试着要坐起来,她挣扎着,喘着气说:“你敢去找他来,我马上跳楼!”
她的神情把他吓住了,她那样认真,那样严重,显然决非虚词恐吓。他慌忙伸手压住了她,急促的说:
“好了,好了,你躺好,我是说着玩的!”
她躺平了,悲哀的看着他。
“关若飞,你并不想要我?”她凄楚的问。
“我不是不想要你,采芹,”他悲哀而坦白的回答:“你和我一样清楚我多想要你,不过,我要的不是你的躯体,是你的心。而现在……我比以前更了解你了,采芹,我——不能要你。”她软弱的叹口气,居然笑了,那笑容又寂寞又凄凉。
“我懂。”她低低的说:“你不是‘飘’里的白瑞德。”“决不是!”他同意的说,从餐盘里拿起一杯橘子汁。“喝一点水果汁,好吗?你一定要试着吃东西!”
她再叹口气,顺从的说:
“好吧,我试试看!”他扶起她的头,把杯子凑在她的唇边,她勉强的喝了一口。立即,她又呛又咳又吐又喘起来。吓得他慌忙按铃叫护士。她大吐特吐,脸由苍白而涨得通红,护士扶着她,让她吐个痛忙。她胃里根本没有东西,吐出来的全是清水。好半天,她才平静了,浑身全被汗水湿透了。护士换掉了被单和弄脏的枕头衣物,对关若飞说:
“等一会儿,你再试试看。如果还是不能吃,我们只有再注射葡萄糖。”“不要再注射了!”她悲哀而痛苦的在枕上摇头。“我怕那针管,那瓶子,不要再注射了。”
“可是,”关若飞叹着气说:“你要吃啊!你为什么不能吃呢?你——”他瞪着她,跺跺脚:“要命,你只是没有生存的意志而已!你潜意识里抗拒食物,你根本不想吃东西,你根本就——他妈的不想活了。”
她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不要跟着哥哥说脏话。”她低语,经过这样一折腾,累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掉了。病房门被推开了,殷振扬大踏步的跨了进来,仍然满脸笑嘻嘻,一副趾高气昂、得意万分的样子:
“好消息,好消息!”他嚷着:“关若飞,我找到工作了。那老板居然信任我开车,其实,别的技术不行,我的驾驶技术是第一流的!他妈的,开计程车,算我殷振扬今天是落魄了!不过,总比靠妹妹养好些!真他妈的!”他看到采芹了。“怎么,”他愕然的说:“这家医院不行啊?你怎么越治越糟糕了?”关若飞一把拉住了殷振扬,说:
“你别大吼大叫,让她休息一下,我们到外面去谈谈!”他把殷振扬拉到病房门外。门外是走廊,有长沙发供人休息,他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殷振扬的脸色变了。“怎么?”他低声问:“她到底是什么病?送进医院来的时候,医生不是说没什么要紧,只是贫血和疲劳过度,休息两天就可以出院吗?怎么现在更瘦了?脸色更坏了?怪不得我妈说,有病千万别住医院,一住医院,就没病变小病,小病变大病,大病翘辫子……”
“喂喂喂,”关若飞说:“你讲点吉利话行不行?”
殷振扬慌忙住了口。“我今天和医生详细谈过了,”关若飞说:“她身体上确实没什么很严重的病,但是,四天来,她什么都不吃,只要勉强她吃东西,她立刻吐得天翻地覆。医生说,她在潜意识的抗拒生存,换言之,她在下意识的自杀。医生要你同意,如果明天情况还不能改善,要把她转到台大精神病院去。”
殷振扬张大了嘴。“为什么要我同意?”他问。
“因为你是她唯一的亲属。”
殷振扬怔了几秒钟,然后,他重重的一拍大腿,从椅子上直跳起来,嚷着说:“医生不知道她的病根,我知道!你别急,我去把那个他妈的乔书培找来,保管她百病全消!你不要吃醋,老实告诉你,我这个妹妹从六岁起就爱上了那个家伙,爱得个天翻地覆死去活来……只有他有办法,我找他去!”他往外就冲。
关若飞一把拉住他,把他拖了回来。
“你慢一点!”他急急的说:“你不要操之过急,说不定弄巧反拙。我刚刚已经向她示意过了,我说要把乔书培找来,谁知我不提乔书培还好,一提到他,采芹就眼睛发直,神色大变,跳起来说要跳楼……我看,找乔书培也没用,搞不好,反而会送掉她的命!”殷振扬的眼光直射在走廊的尽头。
“不找也不行了。”他喃喃的说:“他自己找了来了!”
“谁?”关若飞惊愕的抬起头。
“除了乔书培还有谁?”
是的,乔书培来了,他正从走廊的那一头,急急的直冲过来,他满头大汗,脸色发青,下巴上全是胡子渣,满头乱发,一脸的憔悴和焦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里紧握着一封信,他一下子就停在关若飞和殷振扬面前了。
“她……她……她怎样了?”他结舌的、惊悸的、恐慌的问。“不太好。”关若飞摇了摇头,直视着他。
乔书培往病房里就冲,关若飞把他一把拉住。
“不要进去!”他警告的说:“你会杀掉她!”
他站住了,面无人色。“她到底怎样了?”“她不想活了!”殷振扬插口说,他说得简单而明了:“四天以来,她什么东西都不能吃,吃什么吐什么,医生说要送精神病房。她也不要见你,听到你的名字她就要跳楼。”
乔书培怔在那病房门口,一动也不动的呆立着。半晌,他一咬牙,又往病房里冲去,关若飞立刻拦在房门口,对他深深摇头,严肃而诚挚的说:
“当心,乔书培,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你这一进去,说不定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你最好想想清楚,你有把握能唤回她生命的意志吗?”乔书培静静的瞅着关若飞,他的眼睛发红,声音沙嗄而喑哑:“如果连我都无法唤回她生命的意志,恐怕就再也没有人能唤回了,是不是?”“是。”关若飞简洁的说:“但是,别忘了,造成她这种局面的也是你!”有个护士捧着一盘食物走过来了,食物盘里是一碗藕粉,一杯牛奶,她看看拦在病房门口的三个男人:
“请让一让!”她说。乔书培回过神来,他盯着那食物盘。
“你们不是说,她什么都吃不下去吗?”
“是呀!”护士小姐接了口:“可是,总得试着让她吃呀!再不吃怎么行呢?铁打的人也禁不起饿呀!”
乔书培死盯着那食物盘,心底有根细细的线,在猛然抽动,他从某种记忆底层的痛楚里,蓦然惊觉过来:“交给我!”他说,接过食物来,他注视着护士,眼光闪烁:“她能吃水果汁吗?”“她能吃任何东西,只要她吃了不吐出来!”
乔书培飞快的把食物盘放在关若飞手上,飞快的说了句:
“你帮我拿一拿,我马上就来。”
他飞快的转过身子,飞快的奔向楼梯,飞快的消失了身影。关若飞和殷振扬面面相觑,殷振扬喃喃的说了句:
“糟糕!我看这个人也要送精神病院!”
乔书培回来了,手里握着杯水果汁,黄黄的,像蜂蜜般的颜色,他把那杯水果汁放在餐盘中,把手里的几张绉绉的信笺竖在杯子上,他细心的布置那餐盘,好像他要画“静物”画似的。关若飞和殷振扬再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终于,他战战兢兢的捧着那餐盘,走进了病房。关若飞和殷振扬情不自禁的跟在他后面。
他径直走向病床。采芹正阖目而卧,苍白瘦削得几无人形。听到脚步声,她连眼皮都没动一动。
“采芹!”他低哑的说:“我给你送东西来吃了!”
她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惊跳了起来,迅速的,她睁开了眼睛,死瞪着他,震颤着说:
“他们还是把你找来了!我说过不要见你,我说过!”
“不是他们把我找来的,”他镇静而低沉的说,喉咙发紧,眼眶发热,声音却坚定而清晰。“是我自己找来的。我一个晚上跑了好多地方,我先去喜鹊窝,他们说你四天没上班,我再去绿珊瑚,他们说你也四天没来,叫我去‘梦湖’咖啡厅试试,我又去了梦湖,又没找到,我再折回到喜鹊窝,有个小弟才告诉我,你那天晚上晕倒了,他曾经帮关若飞叫计程车送你到中华开放医院来,于是,我就赶到医院里来了!”
她死死的瞪着他,似乎在竭力和自我挣扎,然后,她就蹙紧眉头,用力闭上了眼睛。
“你还找我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夹杂着深切的痛楚。“我已经不是你的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他在床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手里还端着那个托盘。
“我在医院门口买到一杯甘蔗汁。”他低声说。声音好柔好细好深沉。“你知道甘蔗汁涨价了吗?要六块钱一杯了。我找了半天,只找到三块钱,我说——我买半杯吧!他居然给了我一满杯……”他的声音哽住了。“你瞧,这还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世界,是不是?”采芹不由自主的睁开了眼睛,泪水疯狂的从眼角流下去,濡湿了她的头发,她吸着鼻子,挣扎着说:
“你……不要这样子,你……把我弄哭。”
“对不起,”他也吸着鼻子。“你是要先和我共饮一杯甘蔗汁?还是先看一封信?”“一封信?”她愕然的问:“什么信?”
他把信笺竖在她眼前,让她去念那上面的字迹,她努力张大眼睛,集中视线,吃力的去看那文字,只看了两段,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不行,我看不清楚,你念给我听!”
“好。”他把托盘放在桌上,拿起那封信,他开始低声的、仔细的、清晰的念着那封信,她一动也不动的躺着,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他终于把那封信念完了,包括那段“又及”:“采芹和我谈到那张画像里的彩霞,她曾说,那是黄昏后的彩霞,因为黄昏后就是黑夜。请代我转告她,黄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样的。反正,那是你们的‘彩霞’。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他放下信笺,注视着采芹。采芹那含泪的眸子,闪亮得像天际的星辰,她整个面庞,都绽放着无比美丽的光彩。她嘴里喃喃的背诵着:“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她大大的喘了口气,望着书培,喜悦而崇拜的叫着:“噢,书培,他是个多么伟大,多么伟大的父亲啊!”书培含泪凝视她。“我只有一点点怀疑……”
“怀疑什么?”“他会不会嫌你这个儿媳妇太瘦了!”
“噢!”她叫,热烈的握住他的手。“给我那杯甘蔗汁!我又饿又渴!我要好起来,我要马上好起来!”
他捧住那杯甘蔗汁,扶起她的身子,望着她如获甘霖般,一口气喝了下去。她没有呕吐,她一点也没有呕吐。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怜惜的、专注的、深切的停在她的脸上。
关若飞悄悄的拉了拉殷振扬的衣袖,这间房间里,再也不需要他们两个人了。不受注意的,轻轻的,他们退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采芹和书培没有注意任何人的来往和离去,他们只是那样深深的含泪相视,两人的眼光紧紧的交织着,彼此注视着彼此,彼此研究着彼此,彼此吞噬着彼此,彼此包容着彼此……一任时间静静的流逝。
窗外,黑夜正慢慢隐去,彩霞飞满了整个天空。
—全书完—
后记
民国六十四年(公元一九七五年)夏天,我收到一位读者的来信,希望我见他一面,听一听他的故事,“值不值得写成一篇小说”。说真的,这些年来,我收到这类的读者来信实在太多,大部分都被我回绝了。因为,我越来越发现,真实的故事最难写,它们永远会陷于两种情况;一、太平凡。平凡得根本没有一写的价值,只有故事的主人翁才认为它“可歌可泣”,事实上可能已经被人写烂了。二、太离奇。有些真实故事离奇得像假的,我有位朋友一生结婚了六次,次次惊心动魄。另一位朋友历经摔飞机、撞车、翻船……而大难不死。这些故事完全不合于逻辑学,写出来准被人骂为:“编故事都编不完整”!因而,我很怕听真实故事,也很怕写真实故事。但是,我的小说里仍然有很多是取材自真实故事,像“彩云飞”、“窗外”、“碧云天”、“女朋友”、“在水一方”、“六个梦”……等等。当然,即使是真实故事,也经过了我的夸张或润饰,该增的增,该减的减,与真正的原来面貌,不可能再一模一样了。有时,我这些真实故事的主角,也会对我说一句:“比我自己的故事美多了!”
可见,我常常会把故事过分的美化,而削弱了它的真实性,我不知道,这算我的成功,还算我的失败?
话说回头,当我收到那位读者来信的时候,我并不想见他的,我发现他的信写得非常好,文笔流畅而词句动人。于是,我建议他“自己写”。一周后,他寄来厚厚的一本由活页纸订成的册子,和一封短简:
“……你以为我没有尝试过自己写吗?我写了很久,只能写一些片段,而不能把它组合成一篇完整的小说。像拍电影,我跳拍了许多镜头,却不知道怎样‘连戏’。所以,我才决心放弃,而把这个‘故事’送给你。因为,我那故事中的女主角——采芹,是你的书迷,她坚持要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你……”
我开始阅读他所写的那些“片段”,不止我一个人阅读,包括我的秘书小姐,我们曾经很费心的想把他这本厚厚的册子(大约有二十万字)组合起来,最后,我们两个人都放弃了,因为,它确实只是一些片段的“快镜头”,很难连贯成一个整体。写的人过份激动,而忽略了故事的完整性。
于是,我见了这位读者——乔书培。
于是,在我的书房中,我用了整个一下午的时间,听乔书培细细的告诉我他和采芹的故事。他来见我的那天,正是他大学毕业,即将分发去受预备军官训练的前夕。他给我的印象是:年轻、漂亮、温文儒雅,颇有书卷味,而又不失其男性的英爽和豪迈之气。我听了他的故事,而且我感动了。说来奇怪,整个故事中,最令我感动的一段,是他和采芹吵架和好后,两人共饮一杯甘蔗汁那段。有次,我把这段故事讲给一个朋友听,那朋友竟回了我一句:“胡说八道,怎么会有人穷得买不起一杯甘蔗汁!”
可是,这竟是“事实”。
虽然我很被这故事感动,虽然我也答应乔书培,有朝一日,我会尝试去写它。但是,我却让这故事冷冻了三年之久。在这三年中,我写了很多部小说,包括“我是一片云”、“月朦胧,鸟朦胧”、“雁儿在林梢”、“一颗红豆”等。却迟迟没有提笔去写“彩霞满天”,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或者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仍然期望乔书培能完成它。
今年年初,我的写作情绪忽然陷入了低潮,我不满意我的每一本作品,我见到稿纸就“头痛”。我失去信心,失去斗志。我有好多部小说的腹稿,都只开一个头就被我抛弃了。我拚命阅读别人的作品,拚命“自我检讨”……我觉得我无法再写作了。因为,我每个“腹稿”都无法吸引我继续写下去。我常终日徘徊在书房中,久久不能成一字。写作原是一件最寂寞最孤独的工作,需要最大的“毅力”去“进行”,去“完成”。在写作的过程里,痛苦实在比欢乐多。尽管我有时也很潇洒的说:创作本身是一件享受,一种挑战。但是,人类的挑战有多少不同的型态!天下就有些傻瓜选择赛车的职业,每天把自己放在生死边缘中,经常撞得头破血流。天下也有些傻瓜选择写作为职业,每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而对着成叠空白的稿纸,硬要把自己脑海里抽象的思想和感情,具体的搬到稿纸上去。我在那份低潮的情绪中“萧索”了一段日子。自己心中也很明白,并没有任何人强迫我“写作”,假若“写作”真的很痛苦,我大可不写。像三毛(“哭泣的骆驼”的作者)来信所说:“如果我是你,我早就钓鱼去了!”
我想,我应该钓鱼去。可是,我握着钓鱼竿的时候,一直幻想我握着的是笔,我在水面上写字,把鱼都写跑了。于是,我很悲哀的发现一件事实,我逃不开写作,就像赛车选手逃不开赛车似的,那是种诱惑,是种蠢动在血液里的冲力。尽管它是痛苦,尽管它是折磨,尽管它是煎熬……我就是摆脱不开它。它也是“爱情”的一种;痛苦和狂欢常常糅和在一起的,让你对它又恨又爱又怕而又不忍逃开。
于是,在那段“萧索”的日子之后,我忽然想起乔书培的故事。想起他们的防风林、沙滩、落日、小阁楼、甘蔗汁……和他们那段曲折感人的心路历程,以及那深挚得令人堕泪的爱情。于是,忽然间,我的“低潮”过去了,我的“烦躁”消失了。我回到我的书房里,开始执笔写“彩霞满天”了。
不可否认,写作的过程仍然艰苦。我有个最坏的写作习惯,一但文思潮涌,我就是把手指写得破了皮我也不肯停止。因而,每本书写到最后几章,我的手上全都包上了纱布,以保护我那又红又肿又痛的手指。在这段时期,我会变成一只刺猬,浑身都是刺,任何朋友都别来找我,否则,我总是给人钉子碰,碰得别人七荤八素。好在,至亲好友,对我这种个性都已经了解了。“彩霞满天”比我预计的进度慢,也比我预计的字数多。我写得很用功,很专注。说来惭愧,好几次我不得不停笔,只因为我竟被他们的爱情感动得热泪盈眶。真实故事的优点就在这儿,它的画面永远在你面前,使你不由自主的深陷进去,去分担他们的苦与乐。如今,我终于把这本书写完了,在深深透出一口长气之后,我很坦白的说了一句话:
“这是最近几年来,我自己比较偏爱的一部作品!”
真的,不论读者们是否能接受它,喜欢它,我却好“偏爱”它。当然,我也必须对乔书培和殷采芹致歉,其中若干细节,我不能不加上我自己的想像力,也有些地方,我略做更改,使若干“不合逻辑”的地方变得“逻辑化”。再有故事最初的发生地是澎湖,因为我对该地相当陌生,只好含糊称为西部某港,希望不影响全书的真实性。总之,我已尽力写出了这个故事,但愿“它”能像感动我自己一样的感动别人。
假若读者们能耐心的读完这本小说,而又有兴趣来读这篇“后记”的话,我在最后,还有张小小的年表,来交代一些书中并未交代的事情。民国六十三年(公元一九七四年)夏天:
乔书培与殷采芹完成婚礼,伴娘是苏燕青,伴郎是陈樵。定居台北市,并接来乔云峰共享天伦之乐。
民国六十四年(公元一九七五年)夏天:
陈樵与何雯完成婚礼,伴娘仍是苏燕青,伴郎姓名不详。
民国六十二年(公元一九七三年)夏天:殷振扬开始驾驶计程车谋生,他仍然经常打架生事,并曾因殴辱警察,不服取缔而被捕数次,两年后忽结识一位山地姑娘,从此被该女孩“管理”得服服贴贴。
民国六十五年(公元一九七六年)秋天:
苏燕青出国进修,在美国加州大学改学教育。据说邂逅了某位华侨医生,来往密切,结果不详。
民国六十二年(公元一九七三年)——直迄于今:
关若飞仍在弹电子琴,如果你去喜鹊窝,必定可以见到他。乔书培夫妇曾为他多次作媒,并曾大力撮合他与苏燕青,纷纷失败。关若飞声称抱独身主义。
乔书培听过他边弹边唱那支“我等待你直到白发如霜”后,曾对采芹说:
“这家伙永远是我的威胁!”
或者为了保持这份“威胁力”,关若飞始终未婚,甚至不交女友。
一九七八年夏季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