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二时。天星码头上疏疏落落的没有几个人,这是香港通九龙间的最后一班轮渡,如果不是因为在耶诞节期间,轮渡增加,现在早没有渡船了。但,尽管是假日里,到底已是深夜二时,又赶上这么一个凄风苦雨的寒夜,谁还会跋涉在外呢?所以那等候渡船的座椅上,就那样孤零零的坐着几个人。都瑟缩在厚重的大衣里,瑟缩在从海湾袭来的寒风中。
俞慕槐翻起了皮外衣的领子,百无聊赖的伸长了腿,他已经等了十分钟。平时,每隔一两分钟就开一班的渡船现在也延长了时间的间隔。对面那卖冰激淋的摊位早就收了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那柱子上的电动广告仍然在自顾自的轮换着。他换了个坐的姿势,看了看那垂着的栅栏,透过栅栏后的长廊,可看到海湾里的渡轮,正从九龙的方向缓缓驶来,暗黑的海面上,反射着点点粼光。收回了目光,他下意识的看向对面的那排椅子,长长的一条木椅上,坐着个孤独的女孩子,微俯着头,在沉思什么,那披拂在面颊和肩上的黑发是零乱而濡湿的。她没有穿雨衣,也没有带伞,一件咖啡色的皮外衣,肩上也是濡湿的,湿得发亮。皮外衣下露出咖啡色短裙的边,和一双修长的腿。
或者,是基于无聊,或者,是基于一种职业上的习惯,俞慕槐开始仔细打量起那少女来。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可能再年轻些,小巧挺直的鼻梁,细致而略显苍白的皮肤,薄而带点固执意味的嘴唇。那眼睛是低俯的,使你无法看到她的眼珠,只看到两排睫毛的弧线。脸上可能化过妆,但是已被雨水洗掉了,是的,一定被雨水洗过,因此,那颊上的皮肤在灯光下发亮。俞慕槐轻轻的皱了皱眉,干嘛这样盯着人家看呢?他想把眼光从她身上调开,但是,有什么奇异的因素吸引了他,他无法移开眼光——一个深夜的单身少女总是引人注意的,虽然这是在无奇不有的香港。
那少女似乎感到了他的注视,她轻轻的移动了一下身子,缓慢的,而又漠不经心的抬起头来,眼光从他身上悄悄的掠了过去,他看到她的眼睛了,一对湛黑的眸子,带着抹近乎茫然的神情。他立刻为她下了断语,这不是个美女,她不怎么美,但是,她有种遗世独立的清雅,或者这就是她所吸引他的地方,在香港,你很容易发现妆扮入时的美女,却很难找到这种孤傲与清新。孤傲与清新?不,这女孩并不止孤傲与清新,那神情中还有种特殊的味儿,一种茫然、麻木,和孤独的混合——她的眼光掠过了他,但她根本没有看到他——她的意识正沉浸在什么古老而遥远的世界里。
铃声蓦然的响了起来,那栅栏哗啦啦的被打开了,这突来的声响惊动了俞慕槐,也惊动了那少女。渡轮靠岸了,有限的几个客人正穿过栅栏和长廊,走向渡轮。俞慕槐也站起身来,跟在那少女身后,走向渡轮去。那少女的身材高而窈窕,比她的面貌更动人。走过踏板,上了船,海面的冷风迎面扑来,夹着雨丝,冷得彻骨。客人们都钻进船头有玻璃窗的船舱里,外面的座位几乎没有一个人,但那少女没有走进船舱,她连坐都没有坐,走向了船栏边,她靠在栏杆上,面对着海,静静的站着,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飞。俞慕槐怔了一两秒钟,然后,他在靠栏杆边的第一排位子上坐下了。这儿冷极,雨丝扑面,他瞪视着那少女,你发疯了吗?他想问。这样冷的天,安心想害感冒吗?但是,那少女关他什么事呢?谁要他陪着她在这儿吹风淋雨?他对自己有些恼怒,在他的职业中,什么怪事都见过,什么怪人也都见过,管他活人死人都不会让他惊奇。而现在,他竟为了一个陌生的香港少女在这儿吹风淋雨!简直是莫名其妙!
船开了,他继续盯着那少女,她孤独的伫立在那儿,浑然不觉身边有个人在注视着她。她的眼光定定的看着海面,嘴角紧闭着,眼底有种专注的迷茫,那样专注,那样迷茫,几乎是凄惨的。凄惨!这两个字一经掠过俞慕槐的脑海,他就不由自主的震动了一下,是了!这就是那女孩身上一直带着的味道,凄惨!她像个被世界遗忘了的影子,也像个遗忘了世界的影子。他突然的站起身来,在还没有了解到自己的意愿以前,他已经走向了那少女的身边,停在那栏杆前了。
“喂,小姐……”他操着生硬的广东话开了口,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说普通话吧,我懂的。”出乎他意料之外,那少女竟安安静静的说话了,而且是一口标准的北方话。她的目光从海面调回来,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因为他突然的出现而吃惊,她冷静的加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我……呃,我……”他那样惊异,竟有些不知所措了。“我……我只是想说,你为什么要站在这儿淋雨?”
她再看了他一眼。“因为——”她静静的说,不疾不徐的:“我想要跳海。”
他惊跳了一下,瞪着她。
“别开玩笑。”他说。“没有开玩笑。”她仍然安安静静的说,望着他,那眼睛是真诚坦白而近乎天真的。“你不信?我想要跳海。”
他更加不知所措了,这女孩使他紧张,伸出手去,他下意识的把手横放在栏杆上,万一她真要跳海,他可以及时拉住她。一面,他审视着她,想看出她到底是否在开玩笑,但他完全看不出来,那少女的面容庄重而沉静。
“为什么?”他问。她摇摇头,没有回答。她又在凝视海面了,那专注的神态使他不安,拉了拉她的衣袖,他说:
“我看你还是到船舱去避避风吧,难道你不怕冷?”
“想跳海的人不会怕冷。”她一本正经的说。
他啼笑皆非的皱皱眉,不知在这种情况下,该说些什么才好。一阵风陡的卷来,无数雨点扑进了他的衣领,他打了个冷战,看看她,她却神色自若的望着海,不知是由于冷,还是由于别的原因,她的脸色苍白,而眼睛清亮。“看,那儿有一只海鸥。”她忽然说。
他看过去,是有只海鸟在暗夜的海面盘旋低飞,却不知是不是海鸥。“我知道一支歌,提到海鸥。”她轻声说,“很好听很好听。”
“是吗?”他不经心的问,他并不太关心海鸥,只是深思的凝视她。她开始轻哼了几句,确实,很好听的一个调子,抑扬幽柔,但听不清歌词是些什么。
“你要知道歌词吗?”她问,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
凌晨二时。天星码头上疏疏落落的没有几个人,这是香港通九龙间的最后一班轮渡,如果不是因为在耶诞节期间,轮渡增加,现在早没有渡船了。但,尽管是假日里,到底已是深夜二时,又赶上这么一个凄风苦雨的寒夜,谁还会跋涉在外呢?所以那等候渡船的座椅上,就那样孤零零的坐着几个人。都瑟缩在厚重的大衣里,瑟缩在从海湾袭来的寒风中。
俞慕槐翻起了皮外衣的领子,百无聊赖的伸长了腿,他已经等了十分钟。平时,每隔一两分钟就开一班的渡船现在也延长了时间的间隔。对面那卖冰激淋的摊位早就收了摊,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那柱子上的电动广告仍然在自顾自的轮换着。他换了个坐的姿势,看了看那垂着的栅栏,透过栅栏后的长廊,可看到海湾里的渡轮,正从九龙的方向缓缓驶来,暗黑的海面上,反射着点点粼光。收回了目光,他下意识的看向对面的那排椅子,长长的一条木椅上,坐着个孤独的女孩子,微俯着头,在沉思什么,那披拂在面颊和肩上的黑发是零乱而濡湿的。她没有穿雨衣,也没有带伞,一件咖啡色的皮外衣,肩上也是濡湿的,湿得发亮。皮外衣下露出咖啡色短裙的边,和一双修长的腿。
或者,是基于无聊,或者,是基于一种职业上的习惯,俞慕槐开始仔细打量起那少女来。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可能再年轻些,小巧挺直的鼻梁,细致而略显苍白的皮肤,薄而带点固执意味的嘴唇。那眼睛是低俯的,使你无法看到她的眼珠,只看到两排睫毛的弧线。脸上可能化过妆,但是已被雨水洗掉了,是的,一定被雨水洗过,因此,那颊上的皮肤在灯光下发亮。俞慕槐轻轻的皱了皱眉,干嘛这样盯着人家看呢?他想把眼光从她身上调开,但是,有什么奇异的因素吸引了他,他无法移开眼光——一个深夜的单身少女总是引人注意的,虽然这是在无奇不有的香港。
那少女似乎感到了他的注视,她轻轻的移动了一下身子,缓慢的,而又漠不经心的抬起头来,眼光从他身上悄悄的掠了过去,他看到她的眼睛了,一对湛黑的眸子,带着抹近乎茫然的神情。他立刻为她下了断语,这不是个美女,她不怎么美,但是,她有种遗世独立的清雅,或者这就是她所吸引他的地方,在香港,你很容易发现妆扮入时的美女,却很难找到这种孤傲与清新。孤傲与清新?不,这女孩并不止孤傲与清新,那神情中还有种特殊的味儿,一种茫然、麻木,和孤独的混合——她的眼光掠过了他,但她根本没有看到他——她的意识正沉浸在什么古老而遥远的世界里。
铃声蓦然的响了起来,那栅栏哗啦啦的被打开了,这突来的声响惊动了俞慕槐,也惊动了那少女。渡轮靠岸了,有限的几个客人正穿过栅栏和长廊,走向渡轮。俞慕槐也站起身来,跟在那少女身后,走向渡轮去。那少女的身材高而窈窕,比她的面貌更动人。走过踏板,上了船,海面的冷风迎面扑来,夹着雨丝,冷得彻骨。客人们都钻进船头有玻璃窗的船舱里,外面的座位几乎没有一个人,但那少女没有走进船舱,她连坐都没有坐,走向了船栏边,她靠在栏杆上,面对着海,静静的站着,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飞。俞慕槐怔了一两秒钟,然后,他在靠栏杆边的第一排位子上坐下了。这儿冷极,雨丝扑面,他瞪视着那少女,你发疯了吗?他想问。这样冷的天,安心想害感冒吗?但是,那少女关他什么事呢?谁要他陪着她在这儿吹风淋雨?他对自己有些恼怒,在他的职业中,什么怪事都见过,什么怪人也都见过,管他活人死人都不会让他惊奇。而现在,他竟为了一个陌生的香港少女在这儿吹风淋雨!简直是莫名其妙!
船开了,他继续盯着那少女,她孤独的伫立在那儿,浑然不觉身边有个人在注视着她。她的眼光定定的看着海面,嘴角紧闭着,眼底有种专注的迷茫,那样专注,那样迷茫,几乎是凄惨的。凄惨!这两个字一经掠过俞慕槐的脑海,他就不由自主的震动了一下,是了!这就是那女孩身上一直带着的味道,凄惨!她像个被世界遗忘了的影子,也像个遗忘了世界的影子。他突然的站起身来,在还没有了解到自己的意愿以前,他已经走向了那少女的身边,停在那栏杆前了。
“喂,小姐……”他操着生硬的广东话开了口,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说普通话吧,我懂的。”出乎他意料之外,那少女竟安安静静的说话了,而且是一口标准的北方话。她的目光从海面调回来,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因为他突然的出现而吃惊,她冷静的加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我……呃,我……”他那样惊异,竟有些不知所措了。“我……我只是想说,你为什么要站在这儿淋雨?”
她再看了他一眼。“因为——”她静静的说,不疾不徐的:“我想要跳海。”
他惊跳了一下,瞪着她。
“别开玩笑。”他说。“没有开玩笑。”她仍然安安静静的说,望着他,那眼睛是真诚坦白而近乎天真的。“你不信?我想要跳海。”
他更加不知所措了,这女孩使他紧张,伸出手去,他下意识的把手横放在栏杆上,万一她真要跳海,他可以及时拉住她。一面,他审视着她,想看出她到底是否在开玩笑,但他完全看不出来,那少女的面容庄重而沉静。
“为什么?”他问。她摇摇头,没有回答。她又在凝视海面了,那专注的神态使他不安,拉了拉她的衣袖,他说:
“我看你还是到船舱去避避风吧,难道你不怕冷?”
“想跳海的人不会怕冷。”她一本正经的说。
他啼笑皆非的皱皱眉,不知在这种情况下,该说些什么才好。一阵风陡的卷来,无数雨点扑进了他的衣领,他打了个冷战,看看她,她却神色自若的望着海,不知是由于冷,还是由于别的原因,她的脸色苍白,而眼睛清亮。“看,那儿有一只海鸥。”她忽然说。
他看过去,是有只海鸟在暗夜的海面盘旋低飞,却不知是不是海鸥。“我知道一支歌,提到海鸥。”她轻声说,“很好听很好听。”
“是吗?”他不经心的问,他并不太关心海鸥,只是深思的凝视她。她开始轻哼了几句,确实,很好听的一个调子,抑扬幽柔,但听不清歌词是些什么。
“你要知道歌词吗?”她问,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
“哦,是的。”她略一侧头,凝神片刻,他发现她侧面的线条美好而柔和,像一件艺术品。然后,她低声的念:
海浪喧嚣,暮色苍茫,有人独自徜徉。
极目四望,雨雾昏黄,惟有海鸥飞翔。
回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
潮升潮落,潮来潮往,流水卷去时光。
静静伫立,默默凝想,有谁解我痴狂?
三分无奈,四分凄凉,更兼百斛愁肠。
好梦难续,好景不长,多情空留惆怅。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回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她念完了,她的声调清脆而富有磁性,念得十分动人,尤其当她念那一连三个去字的时候,充满了感情和韵味。她注视着他,说:“知道这支歌吗?”“不,不知道,”他说,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赧然。“这是支名曲吗?”“当然不是,”她很认真的说:“这歌词是我前一刻才顺口胡诌出来的。”他惊异的抬了一下眉。
“你开玩笑?”他又问了句重复的话。
“你碰到的人都喜欢开玩笑吗?”她反问,认真的。“我不相信你会在别的地方听过这歌词。”
“是没听过,可是……”他咽住了,觉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他无法再说下去。他不能说,他不相信她能顺口“诌”出这歌词来,正像他也不相信她会跳海一样。咬住嘴唇,他像研究一件稀奇古怪的艺术品般打量她。她坦然的接受着他的注视,那样坦然,那样漠不关心的沉静,这让他越来越加深了困惑和疑虑。“你叫什么名字?”他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海鸥。”她简洁的回答。
“海鸥?”他抬高了声音。
“是的,海鸥。”她看了他一眼,仿佛不明白他为何那样大惊小怪。她眼里的神情真挚而天真。“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表,如果你高兴,叫张三李四都可以,是不?我现在觉得,我的名字叫海鸥最适合。当然,”她停了停,垂下睫毛,恳切而清晰的加了一句:“并不是任何时间,我都叫海鸥的。”
这女孩的精神一定有点问题,俞慕槐心里想着,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善管闲事了。丢开她吧,不相干的一个女孩子。可是……可是……她的话不是也挺有道理吗?尤其她那模样,是那样纯洁与天真!她是怎的,刚受了什么刺激吗?被父母责骂了吗?她那光润的皮肤,那清秀的眉线……她还是个孩子呢!决不会超过二十岁!船驶近码头了,他出着神,她也是的。船上的工人走来拉住了踏板的绳子,准备放下踏板来。那少女忽然低声的惊呼了一声:“呀,你瞧,你阻碍了我跳海。”
“你不会真要跳海吧?”他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盯着她,她脸上有着真切的惶悚和无助。
“我要跳海。”她低低的,肯定的说。
“现在已经晚了,”他握紧她。那踏板已放了下来,人们也纷纷走上踏板。他半推半送的把她推过了踏板,走进走廊,他松了口气。侧过头注视她,他逐渐相信她要跳海的真实性了,那张纯净的脸上有着如此深刻的凄惶和单纯的固执。这年龄的女孩子,原就是危险而任性的呵!不愿放松她,他一直握紧了她的手腕,把她带出了天星码头的出口。站在码头外的人行道上,他认真的说:“好了,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我叫车送你回去。”“我家?”她茫然的看着他。“我家不在九龙,在香港呀!”
“什么?那……那你渡海做什么?”
“我不是想渡海,”她低声说:“是想跳海呀!”
他瞪着她,一时竟束手无策起来。香港与九龙间的交通,只靠轮渡来维持着,刚刚是最后一班的轮渡。现在,如果要回到香港,必须要等到天亮了。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惹了一个多大的麻烦,站在那儿,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那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她轻叹了一声,像个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孩子般,轻声细语的说:
“你走你的吧,别管我了。”
“那你到什么地方去呢?”他问。
“我吗?”她迷惘的看了看对面的街道和半岛酒店的霓虹灯。“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跳海。”
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命令似的语气说:
“来吧,你跟我来!”那少女顺从的跟着他,到了街边上的候车处,他带她钻进了一辆计程车,他对司机交代了一句:
“在帝国酒店附近停车!”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那少女说:
“听着,小姐……”“海鸥。”她轻声的打断他。“我叫海鸥。”
“好吧,海鸥,”他咬咬牙,心里在诅咒着;见了鬼的海鸥。“我告诉你,我不是这儿的人,我来自台湾,到香港才一个星期,我住在酒店里。现在已是夜里两点多钟,我不能把你带到酒店里去,”他顿了顿:“懂吗?海鸥?”
“是的,”她忧郁的说:“你是好人。”
我是好人!俞慕槐心里又在诅咒了,如果她今晚碰到的是另一个男人,那将会怎样?他是好人!如果他把这香港的午夜“艳遇”说给同事们听,大家不笑他是傻瓜才怪呢!他真是“好人”吗?是“柳下惠”吗?天知道!男人只是男人!你永远不能完全信任一个男人的!但是,他不能,也决不会占一个迷失的小女孩的便宜!那就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个“小人”了!“好吧,海鸥,”他继续说:“我想,你一定遭遇了什么不快,有了什么烦恼。既然你没有地方可去,我们就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喝一点咖啡,吃点东西,你把你的烦恼告诉我,我们谈谈,天下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事。等到天亮以后,我送你回家,怎样?”
“随便。”她说:“只是我不回家。”
“这个……等天亮再说吧!”
车子停在帝国酒店,他拉着她下了车。雨仍然在下着,街头一片寒瑟。尖沙咀多的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都布置得雅致可喜。他选了一家自己去过的,在帝国酒店的附近,是个地下室,却玲珑别致。香港是个不夜城,尤其在走进这种咖啡馆的时候,就更加看出来了。虽然已是凌晨,这儿却依然热闹,数十张桌子,几乎座无虚席。他们选了一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了下来,离乐队远些,以便谈话。一个四人组的小乐队,正在演唱着欧美的流行歌曲,那主唱的男孩子,居然歌喉不弱。乐队前面有个小小的舞池,几对年轻男女,正兴高采烈的酣舞着。叫来两杯滚热的咖啡,俞慕槐在那咖啡的雾气中,及桌上那彩色小灯的光晕下注视着面前的少女,说:
“喝点热咖啡吧,驱驱寒气。”
那少女顺从的端起咖啡杯,轻轻的啜了一口,再轻轻的放下杯子。她的睫毛半垂着,眼光迷迷蒙蒙的注视着桌上的小灯,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灯上的彩色玻璃。
“现在,还想跳海吗?”俞慕槐微笑的问,声音是温和而安慰的。在这彩色小灯的照射下,那少女的面容柔和而动人。
她抬起睫毛来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珠黑蒙蒙的。
“我非跳海不可呀!”她说,一股无可奈何的样儿。
“为什么?”他继续微笑着,像在哄一个小妹妹:“说出来给我听听,看看有没有这么严重?”
她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有点迷惘的说:
“我不能告诉你,会把你吓坏的。”
“吓坏?”他失笑的说。吓坏!他会被什么吓坏呢?当了七、八年的社会记者,各种怪事都见多了,却会被个小女孩所吓坏吗?他开始感到有趣起来,不由自主的笑了。“说说看,试试我会不会被吓坏?”“我——”她望着咖啡杯,低声的,却清晰的说:“我杀了一个人!”“嗬!”俞慕槐叫了一声,狠狠的瞪着她。“你杀了一个人?”
“是的。”她说,一本正经的。
“你没有记错,是只杀了一个人吗?”俞慕槐又好气又好笑的说:“或者,你杀了两三个呢!”
她抬起眼睛来,默默的瞅着他。
“我知道,”她轻声叹息,自言自语的说:“你根本不相信我。”“帮帮忙,编一个比较容易被接受的故事好不好?”他凝视着她。“你不相信我,”她喃喃的说着,脸上一片被伤害后的沮丧。“没关系,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我要走了!”她试着站起身来。“慢着!”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盯着她:“你杀了谁?”
“我的丈夫。”“你的丈夫?!”他低叹:“真是越来越离奇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所以我杀了他,”她静静的说,温柔、沉静,而不苟言笑的。“他不该这样对待我,为了他,我什么都放弃了,父母、家庭、前途……统统放弃了!大家都说他是小流氓,只有我认为他是天才,父母为了他和我断绝关系,我不管,朋友们不理我,我也不管,我跟定了他,嫁定了他。虽然他没有钱,我不在乎,我为他做牛做马做奴隶都可以,事实上,我也真的为他做牛做马做奴隶。虽然,结婚以前,我是娇小姐,大家都说我会成为一个作家或音乐家的。”她停了下来,眼底一片凄苦,摇摇头,她低语:“不说了,你不了解的。”“说下去!”他命令的,紧紧的盯着她,逐渐发现事情有真实性的可能了。“说下去!你为什么杀他?怎样杀的?”
“他吹小喇叭,他在乐队里吹小喇叭,他真的吹得很好,非常好,他是个天才!”她叹息,脸上充满了崇拜与惋惜。“如果他好好干,也许有一天他会比阿姆斯壮还有名。但他太爱酒,太多的藉口说他不能工作。不过,这都没关系,他不工作,我可以工作养活他,他喝醉了,顶多打打我出气,这都没关系,他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一点也不怪他,一点也不……”她望着灯,眼光定定的,声音单调、刻板,而空洞,像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我可以忍受他打我骂我,只要他爱我,我什么都可以忍受。我可以工作得像一只牛,赚钱给他买酒喝,我不会抱怨,我从不抱怨……但他不该欺骗我,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你知道,他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他瞒着我和一个舞女同居了。今晚,我曾求他,跪在地上求他,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我不会怪他的,我完全不会怪他的,只要他肯放弃那个舞女。但他说他不再爱我了,他叫我滚开,说我使他厌烦,说我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早就让他厌倦了……他说他爱那个舞女,不爱我,根本不爱我,根本不爱……”她摇摇头,声音更空洞了:“我跪在那儿哭,他不理我,他去喝他的酒,一面喝,一面骂,我就跪在那儿哭,一直哭,一直哭……然后,我不哭了,我坐在地上发呆,好久好久之后,他睡着了,他喝了酒,常常就像那样睡得像个死人似的。我站在床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我到厨房里去,拿了一个酱油瓶子,我走出来,对准他的头打下去,我看到血花溅开来,他叫了一声,我不允许他有爬起来的机会,就再打下去,一直打,一直打……打得他不再动了,然后,我跑到浴室去洗了手脸,换了衣服,我就出来了,我直接走到天星码头等渡轮,我要跳海。”
她停止了叙述,眼睛仍然注视着那盏小灯,手指也仍然在那玻璃上拨弄着。俞慕槐不再发笑了,他笑不出来了。深深的望着面前那张年轻而细致的脸庞,好半天,他才低沉的问:“你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她振作了一下,抬起头来,直视着他。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我必须杀他,”她说,庄重而严肃的。“他不该说他不再爱我了。”俞慕槐咬住了嘴唇,一种职业的本能告诉了他,这事是真的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一阵寒意从他背脊上往上爬,再迅速的扩展到他的四肢去,虽然置身在暖气充分的室内,他却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他发现,他这个麻烦真是惹得太大太大了!望着面前的少女,现在,这张年轻的脸庞那么平静,平静得近乎麻木。他访问过不少的凶杀案,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凶手,这却是第一次,他被一张凶手的面孔所撼动,因为,他忽然读出了在这张平静的面孔下,掩藏着一颗受创多么严重的心灵!“喂,告诉我,”他艰涩的开了口:“你是从家里直接走出来的吗?”“是的。”“你——断定他已经死掉了吗?”
她困惑的瞅着他。“我不知道,但他不再动了。”
“没有人跟你们一起住吗?”
“没有。”“你们住的是怎样的屋子?”
“是公寓,在十二楼上,很小,很便宜,我们没有钱租大房子。”“没有人听到你们吵闹吗?”
“我不知道,我们常常吵闹的,从没有人管,大家都只管自己家的事。”“但是,他也可能没有死,是不是?”他俯向她,有些紧张的问。“我想……”她迟疑的回答:“是的。”
他沉思了片刻,眉头紧紧的锁在一起。
“听着,”他说,盯着她:“你必须找人去救他!”
她摇摇头。“不,没有用了。”“你会被关进牢里去,你知道吗?”他冒火的说。
“我跳海。”她简单的说。
“你跳海!”他恼怒的叫,“跳海那么容易吗?那你刚刚怎么不跳呢?”她愁苦的望着他。“你不让我跳呀!”她说,可怜兮兮的。
“听着,”他忍耐的望着她:“告诉我你父母的电话号码,我们打电话给你父母。”她再摇摇头。“没有用,他们去年就搬到美国去了。”
“你的朋友呢?亲戚呢?有谁可以帮忙?”
“没有,我在香港只有他,什么亲人都没有!”
“那么,他的朋友呢?”他叫着:“那个舞女的电话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舞女在小巴黎舞厅,艺名叫做梅芳。”“小巴黎舞厅在香港还是九龙?”
“香港。”“好,那我们打电话找这舞女去!”
“你会吓坏她!”她呆呆的说。
“吓坏她!”他轻哼了一声:“你真……”他说不下去了,她看起来又孤独又无助又凄惶,那种“凄惨”的感觉又控制住了他,他拍了拍她的手,低叹了一声,说:“听着,我既然碰到了你,又知道了这件事,我必须帮助你,我不会害你,你懂吗?我们找人去你家里看看,或者,他只受了一点轻伤,或者,不像你想像的那样严重,你懂吗?懂吗?”
她点点头,顺从而被动的望着他。
他站起身来:“我去查电话号码,打电话。”
她再点点头,也站起身来。
“你去哪儿?”他问。“去一下洗手间。”她低声说。
“好,我去打电话。”他走到柜台前,那儿有公用电话和电话号码簿。翻开电话号码簿,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巴黎舞厅的电话号码,正要拨号,他却忽然想起,他怎么说呢?他连那少女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啊!那丈夫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怎么跟那舞女说呢?转过身子,他在人丛中找寻她,必须再问清楚一点才行!有对男女从他身边挤过去,舞池中的人仍然在酣舞着。暗淡的灯光,扰人的音乐,氤氲的烟雾,和那醉沉沉的空气!……他踮高脚尖,找寻她,但她不在位子上,或者,她还没有从洗手间回来。不管她!他先找到那梅芳再说!还是救人要紧!如果那丈夫还没死,这少女顶多只能被控一个伤害罪……他拨了号,操起了生硬的广东话,找那个梅芳,但是,对方肯定的答复却使他惊愕了:“梅芳?我们这儿从没有一个叫梅芳的小姐!不会弄错,绝对没有!什么?本名叫梅芳的也没有!根本没有!和小喇叭手做朋友的?先生,你开玩笑吗?没有……”
他抛下了电话,迅速的,他穿过那些曲曲折折的座位,走到他们的位子上,果然,她不在了!他四面环顾,人影参差,烟雾弥漫……她在哪儿呢?他向洗手间望过去,那儿没有人出来,她不可能还在洗手间!他抓住了一位侍应小姐:
“你能去洗手间看看,有位穿咖啡色皮衣的小姐在不在吗?”“咖啡色皮衣的小姐?”那侍应生说:“我看到的,她已经走了!”“走了?!”他追到了门口,一阵风雨迎面卷来,冷得彻骨。街灯耸立在寒风中,昏黄的光线下,是一片冷清清的萧瑟景象!除了雨雾和偶尔掠过的街车外,哪儿有什么人影呢?
他咬紧了嘴唇,在满怀的恼怒、迷茫、与混乱中,脑海里浮起的却是那少女抑扬顿挫的声音: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去去去向何方?谁知道呢?
俞慕槐常觉得自己个性中最软弱的一环就是情感。从念大学时,新闻采访的教授就一再提示,采访新闻最忌讳的是主观与感情用事。毕业后至今,忽忽已八年,他从一个实习记者变成了名记者,常被誉为“有一个最敏感的新闻鼻子”的他,发掘过新闻,采访过新闻,报导过新闻,还有好几件案子因他的钻研而翻案。但他却总是很容易犯上“同情”的错误,而在笔端带出感情来。为了制止自己这个弱点,他一再努力过,一再克制过,经过连续这么多年的努力,他终于认为自己成功了,可以做到对任何事都“见怪不怪”,以及“无动于衷”了。也因为这份“涵养”,他妹妹俞慕枫曾恨恨的说:
“哥哥这个鬼脾气,一辈子都别想找太太!”
他不在乎有没有太太,他一向主张人应该尽量“晚婚”,避免发生“婚变”。他忙碌,他工作,他没有时间谈恋爱,也不想谈恋爱,何况男女间的事,他看得太多太多了,他常说:
“你知道人类为什么会犯罪?就因为这世界上有男人又有女人!”他冷静,他细密,他年轻。有活力,有干劲,有见地,这些,才造成他成为名记者的原因。可是,这样一个“冷静”“细密”的人,怎会在香港渡轮上犯上那样大的错误,他自己实在是不能了解,也不能分析。
第一、他根本不该去找那个少女搭讪,她淋她的雨,吹
她的风,关他底事?
第二、既然搭讪了,又听了她那个荒谬的故事,他竟没
有打听出她的真实姓名和地址来,又无法证实她
话中的真实性,他配当记者吗?
第三、最最不可原谅的,他竟让她溜走了。而留给他的,
只有一个完全不可信赖的线索“小巴黎”和杜造的
人物“梅芳”。这整个故事都是杜造的吗?事后,他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他也翻遍了香港的各种报纸,找寻有没有被瓶子敲死的凶杀案,但是,他什么都没发现,什么都没查出来。他也去过“小巴黎”,那儿非但没有一个梅芳,更没有任何有小喇叭手男友的舞女。他开始怀疑,自己是被捉弄了,但是,那素未谋面的少女,干嘛编这样一篇故事来捉弄他呢?而那对真挚的眸子,那张清雅而天真的面庞,那孤独凄惶的身影……这些,不都是真实的吗?不管他心中有多少疑惑,不管这香江之夜曾使他怎样困扰和别扭过,总之,这件事是过去了。他再也没有时间来追查这事,因为,他在香港只继续停留了四天,就去了泰国。
这次,他是跟着一个报业团体,作为期一个半月的东南亚访问,香港,只是访问的第一站。这种访问,生活是紧凑而忙碌的,何况,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有那么多新奇的事物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很快的,他就淡忘了香港的那一夜,他把它归之于一件“偶然”,而强迫自己把它抛诸于脑后了。
泰国的气候炎热如夏,在那茂密的椰林中,在那金碧辉煌的寺庙里,在那网络般的运河上,以及那奇异的热带丛林内,他度过了多采多姿的半个月。他生活得紧张而快乐,太多的东西他要看,太多的景物他要欣赏,背着一架照相机,他到处猎影,到处参观,忙碌得像只蜜蜂,同事们常摇着头说:
“真奇怪,小俞就有那么多用不完的精力!”
他看泰拳,看斗鸡,看舞蹈,看水上市场,照了一大堆泰国水上居民的照片。他的兴趣是广泛而多方面的,决不像许多同事们那样狭窄——每晚都停留在曼谷的小酒馆中。同行的同事王建章说:“小俞对酒没兴趣!”“哈!”俞慕槐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你们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小酒馆里的花样啊,是世界闻名的呢!”
大家都笑了。王建章拍着俞慕槐的肩膀说:
“小俞,为什么你反对女人?”
“我说过这话吗?”俞慕槐反问。
“但是,人人都这样说你呢!”
俞慕槐耸耸肩,笑了。就是这样,如果你稍微有些“与众不同”,别人一定有许多话来议论你。一个三十岁的单身汉,没有女朋友,不涉足风月场所,准是有点问题!其实,他们谁都看不出来,他或者是个道地的感情动物呢!就由于他的感情观念,他才不能把那些女人看成货物,才珍重自己这份感情。人,怎能那样轻易的付出自己的感情呢?怎能“到处留情”呢?是的,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人类,本就是个复杂的动物吗!或者,他是真的把自己训练得“麻木”了,训练得不易动心了。许多时候,人不但无法分析别人,也会不了解自己,近些年来,他也不大了解自己,到底是最重感情的人物还是最麻木的人物?麻木?不,不论怎样,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激荡。麻木的人不会感到落寞。而他呢?他却常常有那种深切的落寞感。表面上,他那么活跃,兴趣那么广泛,精力那么充沛,但是在那些忙碌过后,甚至在他忙碌的时候,他都突然会被一种落寞的心情所噬住。他常常问自己:我这种忙碌,这种逸兴飞扬,是一种逃避吗?逃避什么呢?或者这不是逃避,而是在追寻,或许因为追寻不到所追寻的,不得不把精力消耗在工作,在娱乐,在兴趣上,作为一种升华,一种逃避。
但是,追寻的又是什么呢?
俞慕槐把这种落寞的情绪,视作一种疾病,初初染上后,感受的苦痛还是十分轻微,但最近,“发病”的频率却逐渐增多了。这是一种危险的趋势,他却找不着好的药物来治疗这讨厌的病症,唯一的办法,是把自己投入更紧张的生活,和更忙碌的工作中。不要想,不要分析,不要让落寞趁隙而来……他坚强,他自负,他从不是个无病呻吟的男人!
于是,泰国那种纯东方的,充满了佛教色彩和原始情调的国度,带给了他一份崭新的喜悦。他立即狂热的爱上了这个矛盾的民族。矛盾!他在这儿发现了那么多的矛盾:君主与民主混合的政治,现代与原始并列的建筑,优美的舞蹈与野蛮的泰拳,淳朴的民风和好斗的个性……他忙于去观察,去吸收,去惊奇,去接受。忙得高兴,忙得自在,忙得无暇去“发病”了。就这样,两个星期一眨眼就过去了,他们离开了泰国,到了吉隆坡,在吉隆坡只略略停留了数日,就又飞往了新加坡。
新加坡,一个新独立的国家,整个城市也充满了一种“新”的气象,整洁的街道,高大而簇新的建筑,到处的花草树木,这被称为“花园城市”的地方果然名不虚传。俞慕槐又忙于去吸收,去惊奇了。
新加坡是个典型的港口都市,决不像泰国那样多采多姿,只有几天,俞慕槐已经把他想看的东西都看过了。当他再也找不到“新”的事物来满足自己,那“落寞”的感觉就又悄悄袭来了。这使他烦躁,使他不安,使他陷入一阵情绪的低潮里。所以,这晚,当王建章说:
“小俞,今晚跟我们去夜总会玩玩吧!”
他竟然欣然同意了。“好吧,只是咱们都没有女伴呵!”
“难得今晚没有正式的应酬,”王建章说:“老赵提议去××夜总会,他认得那儿的经理。你知道,有一个台湾来的歌舞团在那儿表演,我们去给他们捧捧场!”
“我对歌舞团可从来没什么兴趣!”俞慕槐说。
“但是,在国外碰到自己国家的表演团体,就觉得特别亲切,不是吗?”这倒是真的!于是,这晚,他们有八个人,一起去了××夜总会。这儿的布置相当豪华,一间大大的厅,金碧辉煌。到处垂着玻璃吊灯,灯光却柔和而幽静。食物也是第一流的广东菜,决不亚于香港任何大餐馆。经理姓闻,一个很少见的姓氏,四十几岁,矮矮胖胖的,却一脸的精明能干相。看到他们来了,闻经理亲自接待,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席次,正对着舞台。又叫来厨房领班,吩咐做最拿手的菜肴,然后亲自入席作陪。“生意好吗?”老赵问闻经理:“咱们台湾的歌舞团不坏吧!”“不坏不坏!”闻经理一叠连声的说:“而且很有号召力呢!这儿的生意比上个月好多了!”
表演开始了,有歌,有舞,有短剧,确实还很够水准,几个歌星都才貌俱佳。俞慕槐颇有些意外,在台北时,他从不去歌厅,几个著名的夜总会却永远聘请些国外的艺人,没料到自己国家的才艺却在“出口”!看样子,世界各地都一样;“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是一个心理问题,台湾聘请新加坡的歌星,新加坡却聘请台湾的歌星,大家交换,却都有“号召力”!一个重头的舞蹈表演完了,俞慕槐等报以热烈的掌声,看到观众反应很好,不知怎的,他们也有份“与有荣焉”的骄傲感。幕垂了下来,在换景的时间,有个歌星出来唱了两支歌,倒没有什么出色之处。这歌星退下后,又换了一个歌星出来,俞慕槐不经心的望着台上,忽然间,他像触电般惊跳了起来,那歌星亭亭玉立的站在台上,穿着件长及脚背的浅蓝镶珠旗袍,头发拢在头顶,束着蓝色水钻的发环,不怎么美,却有种从容不迫的娴雅。这歌星,这熟悉而相识的面孔——赫然就是香港渡轮上的那个女孩子!
“嗨,”俞慕槐瞪大了眼睛,直直的注视着台上,惊奇得忘了喝酒吃菜了。“这歌星是谁?”
“怎的?”王建章说:“你认得她?”
“是——是——相当面熟。”俞慕槐呐呐的说,仍然紧盯着那歌星。关于香港那晚的遭遇,他从没有和王建章他们提起过,只因为他觉得那件事窝囊得丢人。“这歌星叫什么名字?”“她吗?”闻经理思索的说:“好像姓叶,是叫叶什么……叶什么……对了,叫叶馨!树叶的叶,馨香的馨!俞先生认得她吗?”“她也属于这歌舞团的吗?”俞慕槐问,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急切。“哦,不,她不是的。她只是我们请来垫空档的,她不是什么成名的歌星,价钱便宜。”
“她从什么地方来的?香港吗?”俞慕槐再问。
“香港?”闻经理有些诧异。“没听说她是香港来的呀,我们就在此地聘请的,是另外一个歌星介绍来的。”
“她——”俞慕槐顿了顿,那歌星已开始在唱歌了,是一支《西湖春》。“她在你们这儿唱了多久了?”
“十来天吧!”闻经理望着俞慕槐:“要不要请她唱完了到这儿来坐坐?”“唔……”俞慕槐呆了呆,再仔细的看了看那歌星,当然,发型、服装,和化妆都改变了,你无法肯定她就是那渡轮上的少女,但是,天下哪有这样神似的人?“能请她来坐坐吗?”他问。“为什么不能呢?”闻经理笑吟吟的说,眉目间流露出一种讨好与了解的神情,叫来一个侍应生,他附耳吩咐了几句,那侍应生就走到后台去了。俞慕槐知道他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但他也不想解释,也无暇解释,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叶馨”。这时,那叶馨已唱完了《西湖春》,而在唱另一支流行歌曲《往事只堪回味》,这支曲子在东南亚比在台湾更流行。俞慕槐深深的望着她,她歌喉圆润,咬字清晰,这使他想起她念“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的情形,是了!这是她!不会错,这是她!人,在外貌上或者可以靠服装与化妆来改变,但是,在神态风度与语音上却极难隐没原形,没错!这是她!他变得十分急躁而不安起来,想想看,怎样的奇遇!在香港的轮渡上,与在新加坡的夜总会里!他有那么多的疑问要问她,他有那么多的谜要等着她解释!叶馨!原来她的名字叫叶馨!这次,他不会再让她溜走了!他一定要追问出一个水落石出。她那个“丈夫”怎样了?她怎么来了新加坡?逃来的吗?她说她工作养活她的丈夫,原来她的职业竟是歌星!那晚,他真是看走眼了,竟丝毫没有看出她是一个歌星来!
叶馨唱完了,下了场。一时间,俞慕槐紧张得手心出汗,他担心她又会溜走了,从后台溜走。他那样急切,那样焦灼,使满座都察觉了他的反常,因为,他根本对台上继续演出的大型歌舞完全失去了兴趣。王建章俯在他耳边,低声说:
“怎么?小俞?看上那歌星了吗?”“别胡说!她像我的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会使你这样紧张?”王建章调侃的微笑着。“别掩饰了,我们都是过来人,帮你安排安排如何?你早就该开窍了!”“别胡说!”俞慕槐仍然说着,一面伸长了脖子张望。突然间,他的心脏猛的一跳,他看到叶馨了!她正微笑的穿过人群,走向他们这一桌来,她没有卸装,也没换衣服,仍然是台上的装束。她停在桌前了,闻经理站了起来,大家也都站了起来,闻经理微笑的介绍着:“叶小姐,这是从台湾来的几位新闻界的朋友,他们想认识认识你!”接着,他为叶馨一一介绍,叶馨也一一微笑的颔首为礼。介绍到俞慕槐的时候,俞慕槐冷冷的看着她,想看她怎样应付。他们的目光接触了,叶馨依旧带着她那职业性的微笑,对他轻轻颔首,她那样自然,那样不动声色。难道……难道她竟没认出他来?这是不可能的!俞慕槐又愣住了。
侍应生添了一张椅子过来,识趣的放在俞慕槐和王建章的中间。叶馨坐下了,大家也都坐下了,侍者又添了杯盘碗箸,王建章殷勤的倒满了叶馨的酒杯,笑着指指俞慕槐说:
“叶小姐,这位俞先生非常欣赏你唱的歌!”
“是吗?”叶馨掉过头来,微笑的望着俞慕槐。“我唱得不好,请不要见笑。”俞慕槐的心沉了沉,他曾认为一个人的声音可以泄露他的身分,那么,这叶馨决不是香港渡轮上那个少女了!谁知道,她唱歌时虽然咬字清楚,说话时却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与渡轮上那少女的北方口音迥然不同。
“叶小姐,”他迟疑的开了口,深深的注视着她,她是经过了舞台化妆的,戴着假睫毛,画了浓重的眼线和眉毛,染了颊和唇……他越看越犹疑了,这是那少女吗?近看又真不像了。可是,说不像吧,又实在很像,他迷糊了。“叶小姐,你不是本地人吧?”他终于问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她惊奇的问,笑容里带着一份讨好的夸张。“到底是干新闻的呢!一看就知道了。我是从菲律宾来的。”
“菲律宾?”他愣了愣,好失望。显然,他是认错人了!天下竟有这样奇异的相似!他继续盯着她:“到过香港吗?叶小姐?”“香港?”她笑着,帮俞慕槐斟满了酒杯:“俞先生是不是有门路把我介绍过去唱歌?我知道你们新闻界的人都是神通广大的,是吗?”她睨视着他,满脸堆着笑,身子俯向了他,一股浓重的香水味与脂粉香冲进了他的鼻孔。“我一直想去唱,就是没机会,请俞先生多帮帮忙,我先谢谢啦!喏,让我敬你一杯酒吧,俞先生!”
她举起了酒杯,小手指微翘着,指尖涂着鲜红的蔻丹。俞慕槐有点儿啼笑皆非,端起酒杯,他解释的说:
“不,你误会了,我对娱乐界一点来往也没有。”
“别客气啦!谁不知道你们办报纸的人交游广阔!”叶馨半撒娇的说,那闽南口音更重了。“来来,喝杯酒,我敬你哦,俞先生!”俞慕槐不得已的喝了一口酒,叶馨扬着她那长长的假睫毛,笑吟吟的看着他,她的一只手似有意又似无意的搭在他的手腕上。俞慕槐想把身子挪开一些,却没有位置可退了。
“报纸可不是我办的,”俞慕槐实事求是的说:“我不过是跑腿的人罢了!”“别客气啦!”叶馨轻叫着:“俞先生真会说笑话!”她侧着头,瞧着他:“俞先生到新加坡多久了?”
“只有几天。”“太太没有一起来吗?”她的睫毛又扬了扬。
王建章从旁边插了过来:
“我们这位俞先生还没有结婚呢,叶小姐!你帮他作媒好吗?”“骗人!”叶馨不信任的望着俞慕槐:“俞先生这么年轻有为,一定早有太太了!”“人家眼界高呀!”王建章笑着说:“除非碰到像叶小姐这么漂亮的人,他才会动心呀!”
“哎呀,王先生,”叶馨笑骂着:“别拿我开玩笑了,罚你喝杯酒,胡说八道的!”她注满了王建章的杯子,逼着他喝。
“好好好,我喝我喝!”王建章一仰脖子,真的干了一杯。趁着酒意,他说:“我们俞先生想请你明天出去玩,他不好意思说,怕碰你钉子,要我代他说!”
简直胡闹!俞慕槐想着,对眼前这一切,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感。这女人只是个歌女,一个典型的风尘中打滚的女人!他越来越断定自己是弄错了,她根本不是那渡轮上的少女!而他,也不愿意和这歌女沾上任何关系。可是,叶馨的头已俯了过来,爱娇的问:
“真的吗?俞先生?”“当然真的了!”王建章抢着说:“小俞!你说呀,你不是要约叶小姐出去玩的吗?”
当面否认是不可能的了,俞慕槐只能打喉咙里咿唔了两声,这样已经够了,那叶馨娇羞脉脉的瞄了瞄他,低低的说:
“明天中午,你请我去香格里拉吃广东茶吧!”
这是套上来了,俞慕槐心烦气躁,却又无可奈何。一个说不出口的误会套出另一个说不出口的误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等他表示意见,那叶馨又加了一句:
“上午十一点来接我,我住在明阁旅馆,准时呵,我在大厅等你!”俞慕槐苦笑了一下,只得唯唯的答应着,一抬头,却看到王建章满脸得意之色,正在那儿对他挤眼睛,大有“还不谢谢我”的味道,他真想瞪他一眼,谁叫你管闲事呢?你这个自作聪明的笨瓜!台上的舞蹈节目完了,大家鼓起掌来,叶馨也热烈的鼓掌,然后她站起身子,举起酒杯,说:
“我阖席敬一杯吧,我要先告退了,待会儿我还要上场呢!”俞慕槐心中猛的一动,叶馨“待会儿”三个字念得圆润好听,却赫然是北方口音!任何一个南方人都不能把这三个字咬得如此正确,尤其那个“儿”字音!他迅速的抬起头来盯着她。她已干了自己的酒杯,大家都站起来相送,她一一点首道别,俞慕槐紧紧的盯着她说:
“叶小姐!”她站住了,睨视着他。“待会儿,你上场的时候,能为我唱一支《海鸥》吗?”
她愣了愣,侧着头似乎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就嫣然的笑了起来,害羞似的说:“我唱得不好,你可不许笑呵!”
转过身子,她轻盈的走了。俞慕槐呆坐在那儿,出神的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身材修长,步伐是婀娜多姿的。王建章碰了碰他,笑着说:“快谢媒吧!小俞!”俞慕槐瞪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王建章笑了,阖席的人也都笑了。俞慕槐闷闷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他不明白大家笑些什么,他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个与众不同的动物了。接下来的时间里,俞慕槐是魂不守舍而坐立不安的,他无心看任何的表演,也不想吃任何的东西,他只等着叶馨的出场。叶馨——假若她就是香港渡轮上那少女,假若她逃到了新加坡,她会不会费力的伪装自己本来面目?她不希望被认出来,她故作娇痴,改变口音……可能吗?他沉思的瞪视着台上的歌舞,摇了摇头。不,自己当记者当得太久了,习惯性的就要客串起侦探来了!假若她的戏能演得那样好,她该是个绝世的天才了!换景的时间到了,叶馨又出场了。王建章等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不是在捧叶馨,而是给俞慕槐面子,他看中的人吗!俞慕槐靠在椅子里,望着她。她已换了衣服,一件粉红镶银片片的媚嬉装,领口开得很大,袒露着肩头和颈项,头发仍然向上梳着,束着粉红色的花环。她对台下深深鞠躬,又特别向俞慕槐这桌抛来几个娇媚的眼光。拿着麦克风,她交代了一句:“我给各位唱一支——《海鸥》。”
念到《海鸥》两个字,她特别顿了顿,眼光轻飘飘的飘向了俞慕槐,微微的一笑。王建章用手肘撞了俞慕槐一下,轻声说:“这小姐对你还真有点意思呢!”
“嘘!别闹,听她唱!”俞慕槐说。
王建章耸耸肩,不说话了。
叶馨开始唱了起来,和刚才在台上一样,她的歌词咬字清晰而圆润,俞慕槐专心的倾听着那歌词是: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
它飞向海角天涯!渔船的缆绳它曾小憩,
桅杆的顶端它曾停驻,
片刻休息,长久飞行,
直向那海天深处!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海洋就是它的温床,
在晨曦初放的早晨,在风雨交加的晚上,
海鸥找寻着它的方向!
经过了千山万水,经过了惊涛骇浪,
海鸥不断的追寻,海鸥不断的希望,
日月迁逝,春来暑往,
海鸥仍然在找寻着它的方向!”
歌完了。俞慕槐用手托着下巴,愣愣的坐在那儿,他说不出自己是怎样一份心情,这不是那支歌!抬起头,他虚眯着眼睛,深思的望着叶馨,这是另一只《海鸥》吗?他迷糊了,真的迷糊了!
3
香格里拉是新加坡新建的观光旅社,豪华、气派,而讲究。在楼下,它附设了一个吃广东茶的餐厅,名叫香宫,点心和茶都是道地的上乘之作,因此,每天中午,这儿不订座就几乎没位子,来晚了的客人必须排上一小时的队。这种热闹的情况,和香港的情况如出一辙。
俞慕槐和叶馨在靠墙边的雅座上坐着。本来,俞慕槐想拉王建章一块儿来的,但是后者一定不肯“夹萝卜干”,又面授了他许多对付小姐的“机宜”,叫他千万把握“机会”,“谆谆善诱”了半天之后,就溜之乎也。俞慕槐无可奈何,只得单刀赴会。这样也好,他想。他或者可以把这两只“海鸥”弄弄清楚了,说不定,昨晚因为人太多,叶馨不愿意表露她的真实身分呢!“叶小姐,”他一面倒着茶,一面试探的说:“在昨晚之前,我们有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面?”
“怎么?”叶馨微笑的望着他。“你以前见过我吗?你去过马尼拉?”“马尼拉?从没有。”他摇摇头,凝视她。她今天仍然化妆很浓,眼睛眉毛都细心的描画过,穿着一身红色的喇叭裤装,戴着副大大的红耳环,头发垂了下来,却梳着那种流行的鬈鬈发,一圈一圈的,弯弯曲曲的,拂了满脸。他在心里皱眉头,本以为离开了舞台化妆,她会更像那渡轮上的“海鸥”,谁知道,却更不像了!
“那么,”她笑了,爱娇的说:“或者我们有缘,是吗?你觉得我脸熟吗?俞先生?”
“是的,你断定我们没见过?”他再紧追一句。
“我不记得我以前见过你,”她仍然笑着,又自作聪明的加了一句:“像俞先生这样能干漂亮的人,我见过一次就一定不会忘记的啦!”他看不出她有丝毫的伪装,面前这个女人透明得像个玻璃人,你一眼就可以看透她,她所有的心事似乎都写在脸上的——她一定以为他是个到处吃得开的地头蛇呢!
“叶小姐到新加坡多久了?”
“才来半个月,这里的合同到月底就满期了。哦,俞先生,你跟我们经理熟,帮我打个招呼好吗?让他跟我续到下个月底,我一定好好的谢谢你!”
这就是她答应出来吃饭的原因了!俞慕槐有些失笑,他想告诉她他根本和闻经理不熟,但看到她满脸的期望和讨好的笑,就又说不出口了,只得点点头,敷衍的说:
“我帮你说说看!”叶馨欣然的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十分由衷,举起茶杯,她说:“我以茶当酒,敬你,也先谢谢你!”
“别忙,”他微笑的说:“还不知道成不成呢!”“你去说,一定成!你们新闻界的人,谁会不买帐呢!”叶馨甜甜的笑着。他开始觉得,她那笑容中也颇有动人的地方。新闻界!真奇怪,她以为新闻界的人是什么?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吗?“哎,俞先生,你别笑我,”叶馨看着他,忽然收敛了笑容,垂下头去,有些羞怯,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说老实话,我不是什么大牌歌星,没有人捧我,我长得不好看嘛!”
“哪里,叶小姐别客气了。”
“真的。”她说,脸红了。不知怎的,她那套虚伪的应酬面孔消失了,竟露出一份真实的瑟缩与伤感来。“我也不怕你笑,俞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不会笑话我的。我告诉你吧,我唱得并不很好,长得也不漂亮,干唱歌这一行我也是没办法,我家……”她突然停住了,不安的看了他一眼,迟疑的说:“你不会爱听吧?”
“为什么不爱听呢?”他立刻说:“你家怎么?”
“我家庭环境不太好。”她低声说:“我爸爸只会喝酒,我妈妈又病了,是——肺病,很花钱,拖拖拉拉的又治不好,已经拖了十多年了。我有个哥哥,在马尼拉……你知道马尼拉的治安一向不好,我哥哥人是很好的,就是交了坏朋友,三年前,他们说他杀了人,把他关起来了……”她又停住了,怯怯的看他:“你真不会笑我吧?”
他摇摇头,诚恳的望着她。他开始发现在这张脂粉掩盖下的、永远带着笑容的面庞后面有着多少的辛酸和泪影!人生,是怎样的复杂呵!“于是,你就去唱歌了?”他问。“是的,那时我才十七岁,”她勉强的笑了笑:“我什么都不会,又没念几年书,只跟着收音机里学了点流行歌曲,就这样唱起歌来了。”她笑着,有些儿苍凉:“可是,唱歌这行也不简单,要有真本领,要漂亮,还要会交际,会应酬,我呢,”她的脸又红了。“我一直红不起来!不瞒你说,马尼拉实在混不下去了,我才到新加坡来打天下的!”
“现在已经不错了,××夜总会也是第一流的地方呀!”俞慕槐安慰的说。“就怕——就怕唱不长。”
“我懂了,”他点点头。“我一定帮你去说。”
“谢谢你。”她再轻声说了句,仍然微笑着。俞慕槐却在这笑容中读出了太多的凄凉。经过这篇谈话,再在这明亮的光线下看她,他已经肯定她不是那只海鸥了。这是另一只海鸥,另一只在风雨中寻找着方向的海鸥。她和那个少女虽然在面容上十分相像,在性格及举止上却有着太多的不同。
“吃点东西吧,叶小姐,瞧,尽顾着说话,你都没吃什么,这虾饺一凉就不好吃了!”
叶馨拿起筷子,象征性的吃了一些。
“我不敢多吃,”她笑着:“怕发胖。”
“你很苗条呀!”他说。
她笑了。他发现她是那种非常容易接受赞美的人。到底是在风尘中处惯了,她已无法抹去性格中的虚荣。但是,在这篇坦白的谈话之后,她和他之间的那份陌生感却消除了。她显然已把他引为知己,很单纯的信赖了他。而他呢,也决不像昨晚那样对她不满了。昨晚,他要在她身上去找另一只“海鸥”的影子,因为两只“海鸥”不能重叠成一个而生气。今天呢,他认清了这一点,知道了她是她,不是渡轮上要跳海的少女,他就能用另一种眼光来欣赏她了,同时,也能原谅她身上的一些小缺点了。
“俞先生,台湾好玩吗?”
“很好玩,”他微笑的说:“去过台湾没有?”
“没有,我真想去。”她向往的说。
“你说话倒有些像台湾人,”他笑着。“我是说,有些台湾腔。”“是吗?”她惊奇的。“我是闽南人。在家都说闽南话……”她用手蒙住嘴,害羞的说:“俞先生别笑我,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不像那些从台湾来的小姐,说话都好好听。那位歌舞团的张莺,每次听到我讲话就笑,她费了好大力气来教我说北平话,什么‘一点儿’、‘小妞儿’、‘没劲儿,……我把舌头都绕酸了,还是说不好。”
“你可以学好。”他说,想起她那个“待会儿”,不禁失笑了。“你笑什么?”她敏感的问:“一定是笑我,笑我念得怪腔怪调的。”说着,她自己也笑起来了。
“不是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他说。天哪,就为了那个“待会儿”,他竟逼着她去唱了支《海鸥》呢!想必昨天自己表现得像个神经病了!
“张莺说,可以介绍我到台湾去登台。”没注意到俞慕槐的出神,她自顾自的说:“你觉得有希望吗?”
“当然有希望。”“如果我去台湾唱歌,你会来听我唱吗?”
“一定来!”她高兴的笑了,好像她到台湾去唱歌已成为事实似的。俞慕槐看着她,忽然心中浮起一阵悲哀,他知道,她不会在台湾的歌坛上窜红的,而且,台湾可能根本没有地方愿意聘请她,她毕竟不是个顶儿尖儿的材料。但是,她却那样充满了希望,那样兴奋。人,谁不会做梦呢?何况她那小小的肩膀上,还背负着整个家庭的重担,这是个可怜的、悲剧性的人物呵!但,最可悲的,还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扮演些什么,却在那儿浑浑噩噩的自我陶醉呢!
“俞先生,你还有多久回台湾?”
“大概一个星期吧!”“那么快!”她感叹了一声,流露出一份颇为真挚的惋惜。“你不忙的时候,找我好吗?我除了晚上要唱歌以外,白天都没事,我可以陪你一起玩。”
“你对新加坡很熟吗?”
她摇摇头。“那么,我们可以一起来观光观光新加坡!”他忽然兴趣来了。“为什么我们要待在这儿浪费时间呢?你听说过飞禽公园吗?”“是呀,很著名的呢,不知道好不好玩。”
“我们何不现在就去呢?”
于是,他们去了飞禽公园。
俞慕槐无法解释自己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跟这个叶馨玩在一块儿的?但是,在接连下去的一星期之内,他几乎每天和叶馨见面。他们玩遍了新加坡的名胜,飞禽公园、植物园、虎豹别墅……也一起看过电影,喝过咖啡。这个以“不交女朋友”出名的俞慕槐,竟在新加坡和一个二流的歌星交上了朋友,岂不奇怪?难怪王建章他们要拿他大大的取笑一番了。事实上,俞慕槐和叶馨之间,却平淡得什么都没有。叶馨和他的距离毕竟太远,她根本无法深入他的内心。俞慕槐主要是欣赏她那份善良,同情她那份身世,因而也了解了她那份幼稚与虚荣。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谈得并不多,只是彼此作个伴,叶馨似乎是个不太喜欢用思想的女人,她一再挂在嘴上的,对俞慕槐的评语就是:
“你真是个好人!”俞慕槐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他对她保持的君子风度吗?还是因为她以前碰到的男人都太坏了?总之,在这句简单的话里,他却听出了她的许多坎坷的遭遇,他不忍心问她,也觉得没有必要问她。他知道她虽无知,虽肤浅,却也有着自尊与骄傲,因为,有次,当他想更深入的了解她的家庭环境时,她却把话题掉开了,他看出她脸上的乌云,知道实际情况一定比她所透露的更糟糕。尤其,当他连续听过她几次歌,发现她一共只有那么两套登台服装以后,他就对她更加怜惜了。这种怜惜、同情与了解的情绪决不是爱情,俞慕槐自己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对叶馨,始终保持着距离,连一句亲热的话都没说过,他珍重自己的感情,也珍重叶馨的,他不想玩弄她,更不想欺骗她。而一个星期毕竟太短了,一转眼,就到了他返台的日子。他有些不放心叶馨,虽然闻经理答应续用她,他却看出闻经理的诺言并不可靠,到台湾演唱的可能性更加渺茫,而他,他的力量是太小了,一个渺小的俞慕槐,又怎能帮助她呢?离新加坡的前夕,他建议到一家夜总会晚餐,再一起跳舞,叶馨早向闻经理请了一天假,不过她反对他的这个建议,“就这么一个晚上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在人堆里钻呢?!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不好吗?”她睁大了眼睛,问他。
接触到她那单纯、坦白的眼光的一刹那,俞慕槐的心陡然一震。这是叶馨所说的话吗?一个在声色场中打滚的女孩子,怎会拒绝他这样“随俗”的建议。难道她也渴求着心灵上的片刻宁静!他瞪视着叶馨,觉得她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了!但也觉得更熟悉了!于是,他们去了一家小巧而幽静的咖啡馆,坐在那儿,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的相对无言,只有咖啡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俞慕槐发现自己竟有一缕微妙的离情别意,而叶馨呢?她一反常态的娇声笑语,而变得相当的沉默。在她的沉默下,在那咖啡馆幽暗的灯光下,他又觉得她酷似香港那只“海鸥”了!当然,这只是咖啡馆的气氛使然,环境本就容易引起人的错觉,何况她们两人又长得如此相像!他重重的甩了甩头,甩掉了香港那只“海鸥”的影子,他有一些话,必须在今晚对叶馨说说,以后,他不可能再见到她了——一段萍水相逢,比两片浮云的相遇还偶然!一段似有还无的感情,比水中的云影还飘忽!但是,他却不能不说一些心底的话,她能了解也好,她不能了解也罢。
“叶馨,”他直呼她的名字。“以后我们可能不会再见到了……”“我会去台湾的!”她忽然说,充满了信心。
他怜悯她。会去吗?他不相信。
“希望你能去,先写信给我,我会来机场接你。”他留了一张名片给她。“上面有我家里的地址电话,也有报社的,找我很容易。”“我知道,你是名人!”
“我正要告诉你,我不是名人。”他失笑的说。“叶馨,别太相信‘名人’,新闻界的人也不是万能的。我只是个记者,拿报社的薪水,做报社的事,我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吃得开。”
她怔怔的望着他。“所以,我觉得很抱歉,”他继续说,诚恳的。“我希望我的力量能大一些,我就可以多帮你一些忙,但是,事实上,我的力量却太微小了。”他停了停,又说:“叶馨,我说几句心里的话,你别见怪。我告诉你,唱歌并不一定对你合适,这工作也非长久之策,如果你有时间,还是多充实充实自己,多念点书,对你更好。”他凝视她:“你不会怪我说得太直吧?”
她仍然怔怔的望着他,眼珠却亮晶晶的、水汪汪的。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俞慕槐勉强的笑了笑。“现在,留一个你菲律宾的地址给我好吗?”
“菲律宾的地址?”她呆了呆。
“是呀,我好写信给你。”
“你真的会写信给我吗?”她眨了眨眼睛,颇受感动的样子。“当然真的。”“我以为……”她咽住了。
“你以为什么?”“我以为你一到台北就会把我忘了。”她说,羞涩的笑了起来。“好吧,我念,你记下来吧!”
他记下了她的地址,笑笑说:
“你会回信给我吗?”“我——我的字不好看,”她吞吞吐吐的说,“你会笑我。”
“我很平安几个字总会写吧?”他笑着问。
她噗嗤一声笑了。脸红红的。他望着她,发现她长得还相当动人,只是化妆太浓了,反而掩盖了她原有的清丽。他想告诉她这点,却怕过“交浅言深”了。
剩下的时间流逝得相当的迅速,只一会儿,夜就深了。他还必须赶回去收拾行装。“明天是一清早的飞机,你别来送我了。”他说。
她点点头。“这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轻轻的推到她的面前,有些碍口的说:“是一点点钱,我真希望我能富有一些,可是,我说过,我只是个薪水阶级,我抱歉不能多帮你的忙,这点钱——你拿去,好歹添件登台的衣裳吧!”
她迅速的抬头望着他,脸上是一片惊愕、惶恐,与不知所措的神色。“哦,不,不,你不要给我钱,”她结舌的说:“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她把钱往他面前推过去,眼睛蓦然的潮湿了。“你不需要给我钱,我不能收你的,你拿回去吧!”她急急的说着,声音却有些哽塞住了。
怎么了?俞慕槐不解的皱起了眉头,难道她并不习惯于从男人手里收受金钱吗?难道他这个举动反而刺伤了她的自尊吗?还是他的一篇谈话惊吓住了她,使她以为他是个穷鬼了?“收下来吧,叶馨,”他诚恳的说,把手盖在她的手上。“我虽不富有,也不贫穷。这里面的钱……事实上是只有一点点,根本拿不出手的一点点……你如果用不着,就把它寄回家去,让你母亲买点好的东西吃,补补身体。你也别误会我给你钱的意思,我并不是轻视你,更没有对你有任何企图,我们马上就要分手了,以后也不见得有见面的机会。这点钱无法表示我的心意于万一,我只是想帮助你,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她把头侧向一边,喃喃的、轻声的说:
“哦,你为什么这样好呢?你为什么这样好呢?”
他看到眼泪从她面颊上滚落了下去,这撼动了他。他再没料到她是这样一个易感的女孩子。
“哦,别哭,叶馨!”他安慰的拍抚着她。“如果我做错了,如果我伤害了你……”“不,不,不是!”她猛烈的摇头,带泪的眸子悄悄的从睫毛后瞅着他,她的声音微微的带着颤栗:“是我……是我觉得惭愧,我……我……我不配让你对我这么好,你不知道……我……我是怎样的人……”
糟糕,他不是伤了她的自尊,而是唤起她的自卑了!他不想知道她任何不能见人的一面,紧握了她一下,他很快的说:“别说了,我了解的,你是个好女孩,叶馨。来,把钱收起来,我们走吧!我必须回旅馆去收拾东西了。”
他拿起她的手提包,把信封放了进去,再交给她。她拭去了泪,脸红着,默默的接过了皮包。他们站了起来,付了帐,走出了咖啡馆。他送她回到了她的旅馆,在旅馆门口,她静静的瞅了他好一会儿。他轻声说:“好好保重。”她点点头,依依的望着他。
“我们还会再见到的。”她说。
“希望如此!”他微笑着。
“那么,”她顿了顿:“再见!”
“再见!”他目送她的身子隐进了旅馆的大厅中,才掉转身子,安步当车的向街头走去。新加坡的天气温暖如夏,夜空中,无数繁星在暗夜中璀璨着。第二天一早,他就跟着访问团去了机场。已验过关,走进机场的广场上之后,他才听到一个气急情极的声音在他身后大声嚷着:“俞先生!俞先生!”他回过头去,叶馨穿着件纯白色的迷你洋装,披散着长发,正奔跑到送客看台的栏杆边,对他没命似的挥着手。
他也扬起手来,对她挥手。“再见!”他嚷着。广场上风很大,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了。大家都鱼贯的向飞机走去,他也只得走着,一面走,一面回头对叶馨张望着。
叶馨把手圈在嘴上,对他吼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楚,摇摇头,他大声叫:“什么?”“我——会——来——台——湾——的!”她喊着。
他点点头,笑着,表示听见了。然后,他走上了飞机,从飞机的楼梯上回头张望,叶馨仍然站在那儿,长发在风中飘飞。他进了飞机,坐下了。引擎发动了,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滚动,他系好安全带,愣愣的坐着,从窗口外望,叶馨的影子已看不见了。坐在他身边的王建章开始轻声的哼起歌来,一支英文歌《我的心留在三藩市》,但他改变了歌词:
“我的心留在新加坡,有个人儿在记着我……”
俞慕槐耸耸肩,一语不发。
飞机蓦然间离开了地面,冲破云层,向高空中飞去。
4
如果不是因为新加坡那最后一个晚上,俞慕槐可能立即忘记了叶馨,就因为有那个晚上,又有接踵而来的那个早晨,俞慕槐才会对叶馨念念不忘。尤其是叶馨穿着纯白的衣裳,站在看台上的那个样子。她一定是匆匆赶往机场,来不及化妆,所以,却正好有了俞慕槐所欣赏的那份清丽。他常想,叶馨如果不是生长在马尼拉,不是生在一个贫困之家,能受高等教育,好好的加以爱护培植,不知会是怎样的一块美玉呢!
不管他怎样惋惜,不管他怎样怀念,新加坡的一切,正像香港的一切一样,都成为过去了。但是,报社中都盛传着他的“新加坡艳遇”,绘声绘色的描写着他的“新加坡假期”。这些传言,连俞慕槐家里都知道了。他妹妹俞慕枫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般大吼大叫:
“啊呀,哥哥!你千挑万选的找女朋友,这个不好,那个不要,却到新加坡去泡上个歌女!”
“别胡扯了!什么叫‘泡’?”俞慕槐没好气的说:“人家和她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而且,慕枫,别因为人家是歌女就轻视她,歌女和你一样是人!”
“哈,哥哥,”俞慕枫斜睨着他。“你不是对她动了真感情吧?”俞慕槐笑了。“只认识一个星期,怎么谈得上什么真感情假感情呢!你别胡思乱想吧!”“我说,慕槐,”俞太太——俞慕槐的母亲在一边插嘴。“你也三十岁的人了,真该正正经经交个女朋友了!慕枫也不帮哥哥留意一下,你们同学里有没有合适的人!”
“他看不上呀!”慕枫叫着:“我哪一次不把同学带回家来,在他面前打个转儿?他说陈丽筠太瘦,朱燕娥太胖,何绮文太死板,郭美琪太俗气……妈,你不知道他那股挑剔劲儿,好像全天下的女人没一个能入他的眼似的!我倒很好奇,想见见那个新加坡的歌星,到底哪一点儿吸引了我这个哥哥!”
你永远不会知道。俞慕槐好笑的想,这得推到香港的渡轮上去了。而那渡轮上的遭遇,至今还是个谜呢!
“你们别瞎操心吧,”他笑着说:“迟早我总会看上一个女人的,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用不着你们来代我安排!”
“可遇而不可求!”慕枫嚷着:“你遇到的就没一个正经的!”“嗬!这个妹妹可真霸道!”俞慕槐说:“难道只有你的同学才正经?”“本来吗,大学生不正经,谁才正经!”
“别把大学生的地位提得太高了!大学毕了业再当歌女的也多得是!”“啊呀,哥哥是真的爱上那个歌女了!”慕枫大惊小怪的叫着。“你放心,”俞慕槐笑着。“我反正决不会娶一个歌女,也不会娶你的同学!”“别把话说得太满!”“打赌怎么样?”“好了,好了,没看到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做母亲的在一边笑骂着:“兄妹两个整整差了十岁,都是大人了!还是一天到晚的拌嘴!”“这证明我们童心未泯!”慕枫高声的说了句,就笑嘻嘻的一溜烟跑掉了。“疯丫头!”俞慕槐一面笑一面骂。从小,他拿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妹妹就毫无办法,慕枫又调皮又促狭,偏偏又相当可爱,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再加上一对小酒涡。长相甜,嘴巴坏,总是弄得人又爱又恨又气。“瞧吧!将来不知道哪个倒楣的男人会娶了她!”
俞太太噗嗤一声笑了。
“已经有一大群倒楣的男人在排队了呢!”
“那么,”俞慕槐扬扬眉毛。“只好等着瞧这群人里谁最倒楣吧!”“慕槐,”俞太太走了过来,她是那种典型的贵妇人,一生没吃过什么苦,丈夫的事业顺利,家里的经济稳固,一双儿女又都聪明过人。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事,如果一定要找一件比较让她烦心的事的话,那就是这个儿子的婚事了。“你真在新加坡找到女朋友了吗?”她温柔的问。她虽已五十几岁了,却依然很漂亮,年轻时候的她是著名的美人。
“哦,妈,你们怎么这样小题大作的!”俞慕槐喊了一声。“算了算了,我还是赶快出去跑新闻吧,否则等会儿爸爸回来了,又要审我一次!”他穿上外衣,向大门口冲去。一面又抛下了一句:“别等我吃晚饭!”
“骑车小心一点!”俞太太追在后面喊。
俞慕槐已骑上他的摩托车,冲得老远老远了。俞太太站在房门口,一个劲儿的摇头。奇怪,孩子虽然已经三十岁了,在母亲的心目里却永远是个孩子,你就得为他烦恼、操心一辈子。俞慕槐不愿再谈叶馨的事,但他确实没有忘怀那个女孩子。回台湾的第三天,他就写了一封信给她,寄到新加坡的××夜总会转交,但是,十天后,那封信原封退回了,理由却是“收信人已迁移”。那个该死的闻经理,果然没有守信用继续用她!俞慕槐说不出有多别扭,想必,那可怜的孩子又只得回马尼拉去了。于是,他又写了一封信到马尼拉,心想,无论她在什么地方,她家里的人一定会把这封信转到她手里去的。可是,半个月后,这封信依然退了回来,信封上却赫然批着:“查无此址!亦无此人!”
他愣了好半天,找出叶馨留的地址来,确实一字不错,怎么会没有这地址呢?难道自己听错了,记错了?不可能呀,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找到了一张马尼拉的地图,确实找不到那街名,他想,她一定住在什么贫民区里,可是,总应该有街名才对呀!就这样,他发现他失去了叶馨的线索。他也等待了好一阵子,希望能收到一封叶馨的信。但是,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都过去了,叶馨连一点消息都没有给他,他那短短的“新加坡假期”,以及他那不成型的“罗曼史”,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无疾而终了。在许多个宁静的夜晚,在许多个闲暇的清晨,他还是会常常想起叶馨来。不止想起叶馨,他也常想起香港那一夜。他觉得有几百种的疑惑,几百种的不解:叶馨留了一个假地址给他,渡轮上的女孩子离奇的失踪了,这之间的关联是两个极相像的女人,都莫名其妙的和他相遇,又都莫名其妙的不见了!天知道,他的东南亚之旅何等传奇,这真是个谜样的世界。总之,他无法再追寻香港渡轮上的女孩子,他也无法再追寻叶馨。而在接下来的生活里,他非常非常的忙碌,白天要跑新闻,晚上要去报社,平时还要抽时间写稿,他再也没时间来研究叶馨或渡轮上的女孩,随着时光的流逝,他把她们都渐渐的忘怀了。慕枫又开始热中的帮他介绍起女朋友来,隔几天就带回家一个新同学,这使俞慕槐失笑,而又拿她无可奈何。一天,慕枫居然对他说:“哥哥,你喜欢歌星,我也有个同学很会唱歌的,你要不要见见?只是怕你追不上她!她太活跃了,追她的男同学起码有一打,听说有个人还为她自杀过,我看你大概没勇气惹这种女孩子吧!”这小妞儿居然用起激将法来了!俞慕槐立即笑着说:
“对,对,对,我没勇气,你千万别把那个风头人物带到家里来,我听着就头疼了!”“哼!”慕枫气呼呼的哼了一声。“总有一天你会求着我来帮忙的,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俞慕槐笑着走开了,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工作要做呢!钻进他自己的房间,他开始赶写一篇访问稿来。在俞家,俞慕槐的父亲俞步高一直在银行界做事,现在是××银行的总经理,生活虽然忙些,入息却相当不错,因此,他们这幢坐落在敦化南路的花园洋房也还宽敞舒适。在这公寓林立的街头,他们依然拥有一个大大的花园,就相当不容易了。俞慕槐的房间靠着花园,有排落地的大玻璃窗,可以把花园中的景色一览无遗。他喜欢光线充足的房间,这使他工作起来“有朝气”“有活力”,他的一张大书桌就放在窗子前面。俞太太常说顶光工作对眼睛不好,而乘他出门的时候,把桌子挪个位子,但他一回家就把它搬回去,还对母亲没好气的说:
“妈,拜托拜托,以后别动我的东西好吧?”
俞太太也就无可奈何了。谁教她生了这么个固执脾气的儿子呢!谈到固执,俞慕槐的固执还真让他父母伤透了脑筋,远在俞慕槐读高中的时候,有次为了用一笔钱和俞步高起了争执,俞步高一时火起,叫着说:
“生个儿子像生了个讨债鬼!”
谁知,俞慕槐一怒之下就离家出走了,桌上留张条子说:
“讨债鬼去也!”害得俞家天翻地覆,出动了不知多少亲友去找寻,俞太太是早也哭晚也哭,把俞步高埋怨了几千万次,最后,总算把他找回来了。但是,从此,这个牛脾气的孩子就再也不用家里的钱,他自己写稿,赚稿费,给人做家庭教师,赚薪水,寒暑假就出去工作,赚自己的零用钱。读大学后,他更不用家里的钱了,连学费都是他自己去赚来的,每天辛苦得什么似的。俞步高满心不忍,也曾对他说:
“慕槐,哪有儿子跟老子怄气怄上这么多年的?家里又不是没钱,你干嘛苦成这样?”
俞慕槐反而笑了。他笑着对俞步高说:
“爸,小时候不懂事,任性而为是真的,现在大了,哪里还记得以前那些事呢?我不用家里钱,是觉得自己不是孩子了,应该学着独立,才是个男子汉呀!”
俞步高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觉得满心喜爱和欣赏这孩子,至于他那份牛脾气,俞步高也同样欣赏。“遗传吗,”他对俞太太说:“我年轻的时候比他还牛呢!”命慕槐进入社会以后,有了薪水,当然更不会要家里的钱了。可是,新闻界本就是个比绞复杂的圈子,见的人多,交际也跟着广阔起来,他在报社的待遇虽然好,却比以前更缺钱用了。迫不得已,他就常常给报社写些新闻以外的稿子,从专访到特写,以至于副刊上的文艺稿,他都写,难得他也还有兴趣,这样每月可以多收入不少,而他也更忙了。俞太太看得好心疼,常常悄悄的塞一笔钱在俞慕槐的口袋里,好在俞慕槐虽然个性强,但也像一般男孩子那样,有股满不在乎的马虎劲儿。他发现口袋里的钱多出来了,总认为是自己用剩的,从不去研究来源。如果钱塞得太多了,他还会沾沾自喜的说:
“妈,其实我也挺节省的,上个月的薪水用到现在还没用完呢!”做母亲的悄悄的笑了。俞步高叫着太太的名字,私下里摇着头说:“瑞霞,儿子都三十岁了,你还那么宠他!由他去吧,要不然永远不知道生活的艰难!”
“他到五十岁还是我的儿子呢!”俞太太叹口气说:“与其说是帮他的忙,不如说是换我自己的安心。瞧他那么忙,怎么有时间交女朋友呢?”“别为他的女朋友烦心吧,”俞步高笑着:“我们的儿子太浑厚,在交女朋友这点上,他还没开窍呢!不过,人生总有这一关,等到到了时候,你拦都拦不住,你等着瞧吧!”
“我一直等着呢!”俞太太笑着说。
转眼间,到了四月了。四月,是台湾最好的季节,阴冷的雨季已过去了,炎热的夏季还没来到,整日都是风和日丽,天高气爽的好天气。这一阵俞慕槐特别忙,但他忙得很高兴,他的一篇特别报导引起了整个报业界的注意,因此,他被报社调升为副采访主任,以年龄来论,他是个最年轻的主任了,难怪他整天都笑嘻嘻的,走到那儿都吹着口哨哼着歌儿了。
这天下午,他刚跑了一趟法院,拜访了几个法官和推事,他在着手写一篇详细的报导——关于一件缠讼多年的火窟双尸案。回到家里时,他满脑子还是那件迷离复杂的案情。摩托车停到家门口,还没开门,他就听到院子里一阵银铃似的笑语声,那是慕枫。这小妮子近来也忙得很,整天难得看到人影,据母亲说“八成是在恋爱了”!但她偶尔带回家的男友,却从没有“固定”过。取出钥匙,他打开了大门,推着车子走进去。才一进门,迎面有样东西对他滴溜溜的飞了过来,他本能的伸手一抓,是个羽毛球。接着,就是慕枫兴高采烈的笑语声:
“啊呀,哥哥!好身手!”
他看过去,慕枫正拿着羽毛球拍子,笑吟吟的望着他。在她身边,却有另外一个女孩子,穿着件白色的羊毛衫,系着条短短的白色短裙,也拿着个羽毛球拍子,显然,这是慕枫的同学,她们正在花园里打羽毛球呢!他把手里的羽毛球丢了过去,笑着说:“你们继续玩吧!我不打扰你们!”
那白衣的女孩伸手接过了球,好玲珑而颀长的身段!这身形好熟悉,他怔了怔,定睛对那女孩看过去,倏然间,他觉得像掉进一个万丈深的冰窖里,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他扶着车子,僵立在那儿,脑海里成了一片空白,所有的意识都飞走了!那儿,半含着笑,亭亭玉立的站着的白衣女孩——她不是叶馨吗?她不是那渡轮上的女孩吗?
“哥哥,”慕枫走了过来,推了推他说:“别瞪着别人呆看呀,我给你介绍一下好吗?”
俞慕槐长长的抽了一口气,意识悠悠然的回进了脑海里,他的声音空洞而乏力:“不用了,慕枫,我认得她。”
“你认得她?”慕枫惊奇的怪叫着,一面回过头去望着那女孩:“你认得我哥哥吗?羽裳?”
那女孩走近了他们,她的头发烫短了,乱篷蓬的掩映着一张年轻而红润的面庞,她丝毫也没有化妆,眉目清雅而丽质天然。她微微讶异的张大了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困惑的摇了摇头说:“不认得呀!”俞慕槐觉得一阵晕眩,他闭了闭眼睛,甩了甩头。再睁开眼睛来,面前那张脸孔依然正对着他,那样熟悉!这是渡轮上那只“海鸥”,这也是新加坡那只“海鸥”,天下那有接二连三重复的脸孔,这违背了常情!可是,那女孩那样吃惊的转向了慕枫:“呀,慕枫,你哥哥生病了!”她说,声音清脆如出谷的黄莺,那样好听!这不是叶馨的声音,也不像渡轮上那女孩的。渡轮上的女孩——半年前的事了,他实在记不清那声音了。“啊呀,哥哥,你怎么了?”慕枫大惊小怪的嚷着,摇晃着俞慕槐的手臂。“你的脸白得像死人一样!你怎么了?哥哥?”
俞慕槐推开了慕枫,他的眼光仍然死死的盯着面前那女孩。“我相信——”他喃喃的说:“你也不姓叶了?”
“叶?”那女孩惊奇得发愣了。“为什么我要姓叶呢?”她问。“我姓杨。”“杨——”他轻声的念,好像这是个多么复杂费解的一个字似的。“她姓杨,叫杨羽裳。”慕枫在一边接口,诧异的看着她的哥哥。“羽毛的羽,衣裳的裳。”
“我相信——”他再喃喃的说了一句:“你也没有到过香港了?”“香港?”杨羽裳更加惊奇了。“香港我倒是去过的。怎么呢?”“什么时候?”他几乎是叫了出来。
“两年前,跟我妈妈一起去的。”
俞慕槐又一阵晕眩。他想,他一定是神智失常了。他低叹了一声,失神的说:“我想——你一定从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我?”
杨羽裳仔细的凝视着他,困惑的摇摇头,用一种近乎抱歉的语调说:“我真记不得了,对不起。或者在什么地方碰到过,我最不会记人了……”“不用说了,”他阻止了她,如果她是“海鸥”,或是“叶馨”,都不会忘记他的。“我想,我是认错了人,对不起。”
“没关系。”她说,露出了一份单纯的关怀。“你大概累了。”
他摇了摇头,把车子推到屋檐下去放好。回过头来,他再一次望向那杨羽裳,两个女孩都呆呆的拿着羽毛球拍子,呆呆的望着他,两张年轻的面孔上都充满了困惑与不解。那白衣短裙,他想起叶馨在飞机场上的样子,那白净而未经人工的面庞,他想起那少女在渡轮上的表情……他重重的摔了一下头,转身向室内走去。忽然间,他站住了,掉过头来,他突然说:“杨小姐,你会唱《海鸥》吗?”
“什么?海鸥?”杨羽裳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些什么?”
“没关系,”他废然的说:“我只是奇怪,有两只海鸥,都不知道‘去去去向何方’了?而第三只海鸥,又不知‘来来来自何方’了?”
说完,他不再管那两个女孩怎样惊讶、惶恐,而迷惑的站在那儿发愣,他就自管自的推开房门,穿过客厅,走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一走进房间,他就倒在床上了。他觉得头脑中昏沉得厉害,胸口像烧着一盆烈火,四肢都软绵绵的毫无力气。他想运用一下思想,想从头好好的想一想,仔细的分析一下。可是,他什么都不能想,他脑中是一堆乱麻,一团败絮。唯一在他脑里回响着的,只是两个女孩子的声音,前者在念着: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另一个在唱着: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
它飞向海角天涯!”
去向何方?海角天涯!他发现,他中了一只“海鸥”的魔了,不论他走向何方,那“海鸥”不会放松他,它像个魔鬼般追逐着他,追逐着他,追逐着他……他四肢冰冷而额汗涔涔了。
5
“哥哥,你今天是怎么了?神经兮兮的,你把人家杨羽裳都吓坏了!”晚上,慕枫坐在俞慕槐的床沿上,关怀的质问着。俞慕槐自从下午躺在床上后,始终还没有起过床。
“是吗?”俞慕槐淡淡的问,他的心神不知道飘浮在什么地方。“她真的吓坏了吗?”
“怎么不是?!她一直问我你是不是经常这样神经兮兮的,我告诉她我哥哥向来好好的,就不知道怎么见了她就昏了头了!”她看着俞慕槐。“哥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她误认成谁了?她长得像什么人?”
“她长得谁都不像,只像她自己。”俞慕槐闷闷的说。“我是太累了,有点儿头昏脑涨。”
“你应该请几天假,休息休息。”
“慕枫,”俞慕槐瞪视着天花板,愣愣的问:“这个杨羽裳是你的同学吧?”“是呀!”“同一班吗?”“不是的,但也是三年级,不同系。我念教育,她是艺术系的。”“怎么以前没有看到你带她到家里来玩?”
“人家是艺术系的系花!全校出名的人物呢!她不和我来往,我干嘛去找她?最近她才和我接近起来的。”
“为什么最近她会和你接近起来呢?”
“哈!”慕枫突然脸红了。“你管她为什么呢?”
“我好奇,你告诉我吧!”
“还不是为了他们系里那次舞会,那个刘震宇请不动我,就拉了她来作说客!”“我懂了,她在帮刘震宇追你!”
“我才不会看得上刘震宇呢!但是,杨羽裳人倒蛮可爱的,她没帮上刘震宇的忙,我们却成了好朋友。”
“原来是这么回事。”俞慕槐用手枕着头,继续望着天花板。“她是侨生吗?”“侨生?怎么会呢?她父母都在台湾呀。不过,她家里很有钱,我常到她家里去玩,她家离这儿很近,就在仁爱路三段,两层楼的花园洋房,比我们家大了一倍还不止,她的房间就布置得像个小皇宫似的。她是独生女儿,父母宠得才厉害呢!”“她父亲做什么事的?”
“做生意吧!这儿有家××观光旅社,就是她父亲开的,听说她父亲在国外很多地方都有生意。她家在阳明山还有幢别墅,叫什么……‘闲云别墅’,讲究极了。”
“她父亲叫什么名字?”
“这个……谁知道?我又不调查她的祖宗八代!”慕枫瞪视着俞慕槐,忽然叫了起来:“嗨,哥哥,你是真的对她感兴趣了,不是吗?我早就知道你会对她感兴趣的!我一直要介绍她认识你,你还不要呢,现在也有兴趣了,是不是?只是哦,我说过的,追她可不容易呢,她的男朋友起码有一打呢!”
“哦,原来她就是……”俞慕槐猛的坐起身子来。“她就是你说过的,会唱歌的那个同学?”
“是呀!虽然赶不上什么歌星,可也就算不错了。”
“她是这学期才转到你们学校来的吧?”
“笑话!我从一年级就和她同学了!”
俞慕槐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忽然翻身下床,拂了拂头发,往门外就走,慕枫在后面喊着说:
“哥哥,你到那儿去?”
“去报社上班!”他在客厅内迎头碰到了俞太太,后者立刻拦住了他。
“听你妹妹说你不舒服,这会儿不在家里躺着,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去报社!”“请天假不行吗?”“我什么事都没有!”他嚷着:“我好得很,既没生病,又没撞到鬼,干嘛不上班?”
“你这……”俞太太呆了呆:“那你也吃了晚饭再走呀!”
“不吃了!”他话才说完,人已经出了房门,只一会儿,摩托车的声音就喧嚣的响了起来,风驰电掣般的驶远了。这儿,俞太太呆立在客厅里,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一回头,她看到慕枫正倚着俞慕槐的房门出神,她就问:
“你知道你哥哥是怎么回事吗?谁惹他生气了?”
“我才不知道呢!”慕枫说:“从下午起他就疯疯癫癫了,我看呀,他准是害了精神病了!”
“别胡说吧!”“要不然,他就是迷上杨羽裳了!”
“这样才好呢,那你就多给他们制造点机会吧!”
“我看算了吧,”慕枫耸耸肩说:“要是每次见到杨羽裳都要这样犯神经的话,还是别见到的好!你没看到下午把杨羽裳弄得多尴尬呢,问人家些古里古怪的问题,害我在旁边看着都不好意思!”“总之,这还是第一个引起他注意的女孩子,不是吗?”俞太太高兴的说。“妈,你先别做梦吧,人家杨羽裳的男朋友成群结队的,从台湾都排到美国了,她才不见得会看上我这个牛心古怪的哥哥呢!”“你牛心古怪的哥哥也有他可取之处呀!”
“你是做母亲的哪!”女儿笑得花枝乱颤:“母亲看儿子是横也好,竖也好,我们选男朋友呀,是横也不好,竖也不好!”
俞太太被说得笑了起来。
“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呀,我是真正的无法了解了。我看你哥哥选女朋友,也是横也不好,竖也不好呢!”
慕枫也忍俊不禁了。“不过,妈,你放心,”她说:“总有一天,哥哥会碰到个横也好,竖也好的!”“是吗?我很怀疑呢,瞧他今天的神色!这孩子整天忙忙碌碌的,真不知在忙些什么?”
真不知在忙些什么!接下来的好几天,俞慕槐是真的忙得不见人影。早上一爬起床就出去,总是弄得深更半夜才回来,家里的人几乎都见不着他。这晚,他匆匆忙忙的跑回来,吃了几口饭,放下筷子,又匆匆忙忙的想跑。俞步高忍不住叫:“慕槐!”“哦,爸?”俞慕槐站住了。
“你这几天怎么这样忙?发生了什么大案子了吗?”
“不是,这几天我在忙一点私事。”
“私事?”俞步高瞪大了眼睛,这可是天下奇闻!从不知道这孩子还会有什么秘密的。“什么私事?”
“爸,”俞慕槐好尴尬的说:“是我个人的事情,您还是不要问吧!”说完,他又抱歉的笑笑,就一转身走掉了。
俞步高和俞太太面面相觑。
“这孩子在卖什么关子?”俞步高问太太。
“我知道就好了!”俞太太说:“我只晓得他每天夜里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一夜走上七八十次,嘴里念念有词,什么海鸥东飞西飞的,我瞧他八成是在学作诗呢!”
“啊呀!”慕枫失声叫了起来,她是最会大惊小怪的。“海鸥吗?糟了糟了!”“怎么?怎么?”做父母的都紧张了起来。
“哥哥准是害了神经病,那天一见到杨羽裳,他就问人家会不会唱海鸥?弄得别人莫名其妙。现在又是海鸥,他一定是工作过度,害上什么海鸥病了!”
“从没听说过有种病名叫海鸥病的!”俞太太说,又焦急的望着女儿。“这毛病既然是从杨羽裳开始的,我看你还是把杨羽裳再约到家里来,解铃还是系铃人,说不定他再见到杨羽裳就好了!”“哈!”俞步高笑了。“原来是为了一个女孩子!我劝你们母女都少操心吧,如果是为了女孩子,所有的怪现象都不足为奇了!”“怎么呢?”俞太太不解的问。
“我最初见到你的时候,”俞步高慢吞吞的说:“半夜里我一个人爬到一棵大树上坐了一夜,对着星星傻笑到天亮。”
“呸!”俞太太笑着骂:“原来你们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又是遗传!”大家都笑了。于是,关于俞慕槐的“反常”,就在大家的一笑之中抛开了。可是,俞慕槐仍然在忙着,仍然见不到人影,仍然深更半夜在房间里踱方步。直到两星期后,俞慕槐才逐渐恢复了正常。但是,他变得安静了,沉默了,常常一个人默默的出着神,一呆就是好几小时。
这天午后,俞慕槐从外面回到家里,一进门就愣了愣,客厅中,慕枫正和杨羽裳并坐在沙发上喝橘子汁,在她们面前,有个瘦高个儿的年轻人,正在指手划脚的谈论着什么。
他的进门打断了正在进行中的谈话,慕枫跳了起来,高兴的说:“刘震宇,这是我哥哥俞慕槐!”一面对俞慕槐说:“哥哥,这是我同学刘震宇,至于杨羽裳,你是见过的,不用介绍了!”
俞慕槐先对杨羽裳抛去一个深深的注视,后者也正悄悄的凝视着他,两人的目光一接触,杨羽裳立即微笑了一下,那张年轻而红润的脸庞像园中绽开的杜鹃,充满了春天的气息。但是,俞慕槐并没有忽略掉她眼中的一抹嘲谑和怀疑,她没有忘记他们最初见面时的尴尬,俞慕槐心里明白。他掉过头来,面对着刘震宇。这时,刘震宇正伸出手来,有些紧张而不安的说:“俞大哥,您好。我们都久闻您的大名了,常常在报上看到您的报导。”他握住了这年轻人的手,仔细的看了他一眼,浓眉,大眼,瘦削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梁,长得不算坏。头发长而零乱,一件没拉拉链的薄夹克里,是件浅黄色的套头衫。艺术系的学生!他不道这刘震宇的艺术成就如何,但,最起码,他身上却颇有点艺术家的派头。只是,俞慕槐不太喜欢他说话的腔调和神情,太拘谨了,太客套了,和他的服装很不谐调,而且带着点娘娘腔。“别叫我俞大哥,”他爽朗的笑着,松开了刘震宇的手。“叫我的名字吧,俞慕槐。我也叫你们名字,刘震宇和——杨羽裳。”念出杨羽裳的名字的时候,他喉咙里梗了一下,好像这是个颇为拗口的名字似的。他的眼睛望着杨羽裳:“我会不会妨碍了你们谈天?”“为什么会妨碍我们呢?”杨羽裳立即说,显出一份很自然的洒脱和大方。“我们正在听刘震宇说,他被警察抓的经过。”“你被警察抓了?”俞慕槐惊奇的望着刘震宇:“希望你没有犯什么偷窃或抢劫罪。”
“就是为了我的头发!”刘震宇叫着,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对俞慕槐说:“俞大哥,您瞧瞧看,我这头发有什么不好?现在全世界的男孩子都是长头发,偏偏我们不允许,这不是阻碍进步,妨害人身自由吗?俞大哥,您是刚从国外回来的,您说,国外是不是人人长头发?”
“我只到过东南亚,”俞慕槐似有意又似无意的看了杨羽裳一眼,“说实话,香港的男孩子都留长头发,至于泰国和新加坡的男孩子,却都是短发,”他注视着杨羽裳,笑着问:“是吗?”杨羽裳坦然的笑了笑,摇摇头。
“别问我呀,我可不知道。”她说:“我没去过泰国和新加坡。”俞慕槐转回头,再看向刘震宇。
“我不觉得长发有什么不好,但是整洁却非常重要。我教你一个留长发的办法,或者警察就不会抓你了。”
“什么办法?俞大哥?”刘震宇大感兴趣。
“你把头发干脆再留长一些,然后整整齐齐的梳到头顶,用簪子簪着,或者用块方巾系着。”
“这是做什么?”“复古呀!瞧瞧古画上,中国的男人谁不是长发?不但长,而且长得厉害,只是都扎着头巾。我告诉你,男人短发只有几十年的历史,抛开梳辫子的满清人不谈,中国自古长发,连孔夫子都是长发呢!”“对呀!”刘震宇用手直抓头。“我怎么这么笨,没想出这个好理由去和警察辩论!”
“我劝你别去和警察辩论!”俞慕槐说,突然叹口气。“问题就在于是非观念随时在改变。如果你拿这套道理去和警察说,警察反问你一句,中国古时候的女人还都裹小脚呢,是不是现在的女人也都该裹小脚,你怎么说?”
“啊呀,这倒是个问题!”刘震宇又直抓头了。
“其实,说穿了,长发也好,短发也好,只是个时髦问题。”俞慕槐又接着说:“我们现在的发式,完全是从西洋传来的,只为了我们推翻满清的时候,欧美刚好流行短发,我们就只好短发了,假若那时候是长发呢,我们有谁剪了短发,大概就要进警察局了。这是件很滑稽又很有趣的问题。欧美的长发短发,就像女人的裙子一样,由长而短,由短而长,已经变了许多次了,我们呢,却必须维持着六十年前的欧美标准,以不变应万变!”“对呀!”刘震宇又叫了起来:“这不是跟不上时代吗?”
“我们跟不上时代的地方,何止于区区毫发!”俞慕槐忽然有份由衷的感慨。“像交通问题,都市计划的问题,教育问题……头发,毕竟是一件小而又小的小事!小得根本不值一谈!”“但是,俞大哥,”刘震宇困惑的说:“你到底是赞成男孩子留长发呢?还是反对呢?”
“我个人吗?”俞慕槐笑着说:“我不赞成也不反对,我认为只要整洁,长短是每个人自己喜爱的问题,我们所该提倡的,是国民的水准,只要国民的水准够,不盲目崇洋,不要弄得满街嬉皮就行了。硬性的把青年抓到警察局剪头发,总有点儿过分。因为留长发构不成犯罪。”
“俞大哥,”刘震宇叫着:“你为什么不写一篇文章来谈这问题呢?”“我怕很多人没雅量来接受这篇文章呀!”俞慕槐开玩笑的说:“君不见电视电影遭剪处,皆为男儿蓄长发!我何必自惹麻烦呢?何况,我自己又没留长头发!”
慕枫和杨羽裳都笑了起来。慕枫从没有看到哥哥这样神采飞扬而又谈笑风生的。相形之下,那个刘震宇就像个小傻瓜似的。偏偏那刘震宇还是直抓着他那把稻草头发,嘴里不停的说:“俞大哥……”慕枫忍不住,就从沙发上跳起来说:
“刘震宇,我哥哥已经说好了大家叫名字,你干嘛一个劲儿的鱼大哥猫大哥,叫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依我说呀,你的头发问题根本不值一谈。留长头发好看的人尽可留长发,留长头发不好看的人也要跟着留长头发就叫宝气!你呀,你还是短发好看些!”“是吗?”刘震宇惊喜的问:“那么,我明天就去剪短它!”
“哈哈!”杨羽裳笑了个前俯后仰。“还是俞慕枫比警察有办法些!”刘震宇的脸涨红了。俞慕槐望着那笑成一团的杨羽裳。今天,她穿着件短袖的大红色毛衣,短短的黑色迷你裙,腰间系着一条宽皮带,脚上是双长统的红色马靴。整个人充满了一份青春的气息,那微乱的短发衬托着红润的面颊,乌黑晶亮的眼珠和笑吟吟的嘴角,满脸都是俏皮活泼相。这是个标准的大学生,一个时髦的、被骄纵着的大小姐,他在她身上找不出丝毫叶馨和海鸥的影子来,除了那张酷似的脸庞以外。他凝视着她,又不知不觉的出神了。她忽然抬起头来,发现了他的注视,他们的眼光接触了。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避,也没有畏缩,她的眼睛是清亮的,神采奕奕的。他忽然说:
“你什么时候把头发剪短的?”
“寒假里。”她不假思索的说,才说出口就愣了一下,她惊愕的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是长头发?”
俞慕槐微笑了。“我只是猜想。”他说:“为什么剪短呢?长发不是挺好吗?这时代岂不奇怪?男孩子要留长发,女孩子却要剪短头发!”
“我才不愿意剪呢!”杨羽裳嘟了嘟嘴。“都是我妈逼着剪,硬说我长头发披头散发的不好看,我没办法,只好剪掉了!”
“难得!”俞慕槐扬了一下眉毛。“这时代这样听母亲话的女儿可不容易找到呢!”杨羽裳迅速的盯了他一眼。
“你好像在嘲笑我呢!”她说。
“岂敢!”他笑着,笑得有点邪门。“别误会,杨羽裳。杨羽裳,这名字满好听的,穿着羽毛衣裳,哎呀!这不成了鸟儿了吗?”“俞慕枫!”杨羽裳转向了慕枫:“听你哥哥在拿我开玩笑!你也不管管,以后我不来你家了!”
慕枫看看杨羽裳,又看看俞慕槐,微笑着不说话。俞慕槐对杨羽裳弯了弯腰,笑着说:
“别生气吧!当鸟儿有什么不好呢?又可以飞到西,又可以飞到东,又可以飞到海角天涯!那么优游自在的,我还希望能当鸟儿呢!”他的脸色放正经了。“我并没有取笑你,杨羽裳,你的名字真的取得很好。很可惜,我的父母给我取名叫慕槐,我还真希望叫慕鹏,慕鹤,或者是慕鸥呢!真的,我正要取个笔名,你看那一个最好?慕鹏?慕鹤?还是慕鸥?”
杨羽裳认真的沉思了一下。
“慕鸥。”她一本正经的说:“念起来最好听,意思也好,有股潇洒劲儿。”“好极了。”俞慕槐欣然同意:“你和我的看法完全一样,就是慕鸥吧!”慕枫再看看杨羽裳,又再看看俞慕槐,她在前者的脸上看到了迷惑,她在后者的脸上看到了兴奋。这才是用妹妹的时候呢!她跳了起来:“喂,哥哥,你瞧天气这么好,杨羽裳本来提议去碧潭划船的,给你回来一混就混忘了。怎么样?你请客,请我们去碧潭玩,还要请我们吃晚饭!怎样?”
俞慕槐看看杨羽裳,她笑吟吟的靠在沙发里不置可否。他拍拍慕枫的肩,大声说:“我就知道你这个刁钻的小妮子,一天到晚打着算盘要算计我!明知道我今天发了薪,就来敲我竹杠来了!好吧,好吧,谁叫我是哥哥呢!去吧!说去就去!”
慕枫狠狠的瞪了哥哥一眼,心想这才是狗咬吕洞宾呢,人家帮他忙,他还倒咬一口,天下那有这样的事!这个哥哥真是越来越坏了!当着杨羽裳的面,她不好说什么,趁着走进去拿手提包的时间,她悄悄的在俞慕槐耳边说:
“你尽管去占口角便宜吧,等晚上回家了,我再和你算帐!”俞慕槐笑而不语。他的眼光仍然停驻在杨羽裳的身上。杨羽裳站起身来了,大家一起向屋外走去,俞慕槐故意走在最后面。他欣赏着杨羽裳的背影,小小的腰肢,长长的腿,好苗条而熟悉的身段!他忽然叫了声:
“叶馨!”杨羽裳继续走着,头都没有回一下。倒是慕枫回过头来,奇怪的问:“哥哥,你在叫谁?”“叫鬼呢!”俞慕槐有点懊恼的说。
慕枫退到后面来,在哥哥耳边说:
“拜托拜托,你别再犯神经好吧?”
“你放心吧!”俞慕槐笑着说。“我保证不再犯神经了。”
天气和暖而舒适,太阳灿烂的照射着,他们一伙人走向了阳光里。
6
六月来了。天气逐渐燠热了起来。
一清早,杨羽裳就醒了,但她并没有起床,用手枕着头,她仰躺在床上,侧耳倾听着窗外的鸟鸣。窗外有棵可以合抱的大榕树,上面有个鸟巢,那不是麻雀,杨羽裳曾仔细的研究过,那是一种有着绿绒绒的细毛的小鸟,纤小而美丽。现在,它们正在那树上喧嚣着。呵,晴天,鸟也知道呼晴,看那从窗帘隙缝中透露的阳光,今天,一定是个美丽的好天气!懒洋洋的伸伸腿,又懒洋洋的伸伸手臂,她的手碰着了垂在床头的窗帘穗子,用力的一拉,窗帘陡的拉开了,好一窗耀眼的阳光!她眨眨眼睛,一时间有些不能适应那突然而来的光线。但,只一忽儿,她就习惯了,而感到血管中有种崭新的兴奋在流动着。侧转身子,她的目光投在床头那架小巧玲珑的金色电话机上。电话,响吧!你该响了!
“如果明天天气好,我们到郊外去走走,我知道你明天没课。早上,等我的电话吧!”
他昨晚说过的,而现在是早上了!阳光又那么好,这该是最理想的郊游天气吧!她瞪视着电话机,电话,你注意了,你应该响了!可爱的,可爱的电话铃声,来吧,来吧,来吧……可爱的电话铃声!她把手按在电话机上,侧着头,仔细的倾听,见鬼!她只听到窗外的鸟鸣!
翻了一个身,她把头埋进枕头里,不理那电话机了。在电话铃响之前,她不想起床,即使起了床,又做什么呢?还不是等那电话铃声。该死!她诅咒:电话机,你不会响,你是个死的,没有生命的东西!你该死!电话机!你是物质文明中最讨厌的产物!因为你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响,什么时候该沉默!阳光越来越灿烂了,鸟鸣声越来越清脆了。女佣秀枝在花园里哼着歌儿浇花,她几乎可以听到洒水壶中的水珠喷到芭蕉叶上的声响。花园外,街车一辆辆的驶过去,多恼人的喧嚣!她乏力的躺在那儿,几点钟了?她不愿意看表,用不着表来告诉她,她也知道时间不早了。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几百个世纪了,而那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电话机,依然冷冰冰的毫无动静!干嘛这样记挂这个电话呢?她自问着。他又有什么了不起?论漂亮,他赶不上欧世澈,论活泼,他赶不上欧世浩,论痴情……呸!谈什么痴情呢?他对她表露过一丝一毫的情愫吗?没有!从没有!尽管他约她玩,尽管他请她吃饭,尽管他带她去夜总会,尽管他用摩托车载着她在郊外飞驰……但他说过有关感情的话吗?从没有!
他是块木头,你不必去记挂一块木头的!但,他真是木头吗?不!他不是!他那深沉的、研判的眼光,他那稳重的、固执的个性,他那含蓄的、幽默的谈吐,他那坚忍的、等待的态度……等待!他在等什么呢?难道他希望她先向他表示什么吗?该死!俞慕槐,你该死!你总不能期待一个女孩子先向你表示什么的!俞慕槐,你这个讨厌的、恼人的、阴魂不散的家伙!我不希奇你,我一点都不希奇你!等你拨电话来,我要冷冷静静的告诉你,我今天不和你去郊游,我已另有约会,我将和欧世澈出去,是的,欧世澈,他就是我可能以身相许的那个男人!但是,可恶的电话机,你到底会不会响?她恼怒的坐起身子,发狠的瞪视着那架金色的小机器!这电话机是父亲送她的十八岁生日礼,一架仿古的小电话机,附带有她私人的专线。“女儿,”父亲说:“十八岁不再是小女孩了,你大了,成熟了,好好的交几个朋友,认认真真的生活。以后,你能不能不再胡闹了?”胡闹!父亲总认为她是个不可救药的疯丫头,“对人生从没有严肃过”,父亲说的。但是,为什么要那样严肃呢?为什么要把自己雕刻成一个固定的模型呢?人生,应该活得潇洒,应该活得丰富,不是吗?电话机,这架有私人专线的电话机也曾给她带来一时的快乐,翻开电话号码簿,随便找一个人名,拨过去。如果对方是个女人接的,就装出娇滴滴的声音来说:“喂,是王公馆吗?××在家吗?不在!那怎么可以?!他昨晚答应和我一起吃饭的!什么?我是谁吗?你是谁呢?王太太?!啊呀,这个死没良心的人!还好给我查出了他的电话号码!他居然有太太呢!这个混帐,哼!”
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后果她可不管了!如果是个男人接的,就用气冲冲的声音对着电话机叫:
“王××吗?告诉你太太,别再惹我的丈夫!下次如果再闯到我手里的话,当心我要你们好看!”
同样的,一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然后揣摩着这电话引起的纠纷,而暗暗得意着。母亲知道了,也狠狠的教训过她:
“你知道这样做会引起什么后果吗?你知道你很可能破坏了别人夫妻感情,而你只是为了好玩!”
“夫妻之间应该彼此信任!”她理由充足的说:“我就在考验他们的爱情!如果爱情稳固,决不会因为一个无头电话而告吹!如果爱情不稳固,那是他们本身的问题!我的电话正好让他们彼此提高注意力!”
“唉,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疯丫头!”母亲叹着气叫:“你对爱情又知道些什么?”真的,她对爱情知道些什么呢?虽然她身边一直包围着男孩子们,她却没恋爱过。母亲这问题使她思索了好几天,使她迷惘了好几天,也失意了好几天。是的,她应该恋一次爱,应该尝尝恋爱的滋味了,但是,她却无法爱上身边那些男孩子们!现在,她已经二十岁了,完全是成人的年龄了。她不再打那些幼稚的电话,开那些幼稚的玩笑。可是,她偷听到母亲对父亲说的话:“她换了一种方式来淘气,比以前更麻烦了!咱们怎么生了这样一个刁钻古怪的女儿呢?如果她能普通一点,平凡一点多好!”“她需要碰到一个能让她安定下来的男人!”这是父亲的答复。她不普通吗?她不平凡吗?她刁钻古怪吗?或者是的。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太不安分,太不稳定,太爱游荡,太爱幻想……一个男人会使她安定下来吗?她怀疑。世上所有的男人在她眼光里都“充满了傻气”和“盲目的自负”。她逗弄他们,她嘲笑他们,她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像猫玩老鼠一样。
可是,以后会怎么样呢?她不知道。父亲常说:
“羽裳,你不能一辈子这样玩世不恭,总有一天,你会吃大亏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吃亏,她也没吃过亏。她觉得,活着就得活得多采多姿,她厌倦单调乏味的生活,厌倦极了。“单调会使我发疯。”她说。
是的,单调使她发疯,而生活中还有比这个早晨更单调的吗?整个早晨就在床上躺掉了!她惊觉的坐在那儿,双手抱着膝,两眼死死的盯着那架电话机,心里犹豫不决,是不是要把电话机砸掉。就在这时,电话机蓦然的响了起来,声音那样清脆响亮,吓了她一大跳。她扑过去,在接电话之前,先看了看手表;天!十一点十分!她要好好的骂他一顿,把他从头骂到脚,从脚骂到头,这个没时间观念的混球!
握着电话筒,她没好气的喊:
“喂?”“喂,”对方的声音亲切而温柔。“羽裳吗?我是世澈。”
她的心脏一下子沉进了地底,头脑里空洞洞的,一股说不出的懊恼打她胸腔里升起,迅速的升到四肢八脉里去。她忽然想哭想叫想摔碎这架电话机!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呆呆的握着电话筒。“喂喂,是你吗?羽裳?”对方不安的问。
“是我。”她机械化的回答,好乏力,好空虚。
“我打电话来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出去玩玩?天气很好,我知道你今天又没课。好吗?最近,有好久没看到你了,你在忙些什么?”欧世澈一连串的说着,慢条斯理的,不慌不忙的说着,他是全世界最有耐性的人。
“到什么地方去?”杨羽裳不经心的问,她知道,俞慕槐不会再打电话来了!即使他再打来,她也不能跟他出去了。他以为她是什么?他的听佣吗?永远坐在家里等他电话的吗?是的,她要出去,她要和欧世澈去玩,去疯,去闹,去跳舞……去任何地方都可以!“随便你,”欧世澈说:“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整天都奉陪。”“不上班了?”她问。“我请假。”他说得多轻松!本来嘛,他的老板少不了他,英文好,仪表好,谈吐好,这种外交人才是百里挑一的!难怪对他那样客气了!什么贸易行可以缺少翻译和交际人才呢!
“好吧!”她下决心的说:“过三十分钟来接我,请我吃午饭,然后去打保龄球,再吃晚饭,再跳舞,怎样?我把一整天都交给你!”“好呀!”欧世澈喜出望外:“三十分钟准到!”
“慢着!”她忽然心血来潮。“就我们两个人没意思,你叫你弟弟世浩一起去吧!”“世浩?”欧世澈愣了愣。“他没女伴呀!”
“我负责帮他约一个,包他满意的!”
“谁?我见过的吗?”“你见过的,俞慕枫,记得吗?”
“俞慕枫?”欧世澈呆了呆。“哦,我记得了,你那个同学,圆圆脸大大眼睛的,好极了,她和世浩简直是一对。”
“好,你们准时来吧!”
挂断了电话,她立即拨了俞家的号码,她高兴有这个机会可以打电话到俞家去,也让那个该死的,该下地狱的,该进棺材的俞慕槐知道,她,杨羽裳,有的是男朋友,有的是约会,才不会在家里死等他的电话呢!
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俞家的女佣阿香。杨羽裳故意不提俞慕槐,而直接问:“小姐在家吗?”“请等一等!”还好,她在!如果她不在,她预备怎么办呢?她就没想这问题了。俞慕枫来接电话了,杨羽裳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就用半命令似的口吻说:“我们有个小聚会,要你一起参加,你在家里等着,别吃午饭,我们马上来接你!”
“那怎么行?我下午有课呀!”俞慕枫叫。
“别去了!你又不是第一次逃课!等着我们哦!”说完,她不等答复就挂断了电话。翻身下床,她走到衣橱边去找衣裳,选了件鹅黄色的洋装,她换上了。拦腰系了条黑色有金扣的宽皮带,穿了双黑靴子。盥洗之后,她再淡淡的施了点脂粉,揽镜自照,她知道自己洋溢着春天的气息,知道自己虽非绝世佳人,却也有动人心处。她希望俞慕槐在家,希望俞慕槐能看到她的装束!欧世澈和欧世浩准时来了。这兄弟两人都是漂亮、潇洒,而吸引女孩子注意的人物。欧世澈毕业于台大外文系,已受过军训,现在在一家贸易行做事。欧世浩还在读大学,台大电机系四年级的高材生。这兄弟两人个性上却颇有不同,前者温文尔雅,细微深沈,后者却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大而化之。杨羽裳和欧世澈的认识是有点传奇性的,事实上,她交朋友十个有九个都具有传奇性,她就最欣赏那种“传奇”。
事情是这样的,两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到和平东路的姨妈家去玩。夜里十点钟左右,她从姨妈家回去,因为月色很好,她不愿叫车,就一个人从巷口走出来。她一面走路,一面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她承认,当时她是相当心不在焉的。
她刚刚走到巷口,迎面就来了辆摩托车,速度又快又急,她吓了一大跳,慌忙闪避。那骑摩托车的人也吓了一大跳,赶紧扭转龙头。车子飞快的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虽然没有撞上她,却已惊得她一身冷汗。当时,为了要惩罚那个摩托车骑士,也为了要吓唬他一下,更为了一种她自己都不了解的顽皮心理,她立即尖叫了一声,往地上一躺。那骑士果然吃惊不小,他迅速的停下车子,苍白着脸跑了过来,蹲下身子,他扶着她,额上冒着冷汗,一叠连声的说:“小姐,小姐,你怎样了?我撞到你哪儿了?”
她躺在那儿只管呻吟,动也不动。周围已有好几个看热闹的人聚了过来。那年轻人的脸色更苍白了,他急促而紧张的说:“你别动,小姐,我马上叫计程车送你去医院!”
她偷眼看他,那份焦急样,那份紧张样,以及那份由衷的负疚和自责的样子,使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而且,围过来的人已越来越多,她并不想把警察引来,弄得他进派出所。于是,她一挺身从地上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笑嘻嘻的说:
“你根本没撞到我,我只是要吓唬你一下,谁教你骑车那样不小心?”周围有些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想,那骑士一定会气坏了。可是,她接触到了一对好关怀的眸子,听到了一个好诚恳的声音:“你确定我没有撞到你吗?小姐?你最好检查一下,有没有破皮或伤口?”这男孩倒挺不错呢!她忍不住仔细看了他一眼,方方正正的脸孔,清清秀秀的五官,和一对深湛黝黑的眸子,很漂亮的一张脸孔呢!“我真的没什么。”她正色说,不愿再开玩笑了。
“不管怎样,我送你回家好吗?”他诚挚的望着她,仍然充满了抱歉和不安。“我怕你多少会有点损伤。”
“也好。”她说,挑了挑眉毛。“我住在仁爱路三段,认得吗?”“不怕坐摩托车吧?”“为什么要怕呢?”于是,她坐上了他车子的后座,他一直送她回到了家里,到家后,他并没有立即离开,他坚持要知道她是不是完全没受伤。他在那客厅里坐了好一会儿,礼貌的接受杨家夫妇的款待和询问,礼貌的一再道歉,一再自责。他立即赢得了杨承斌——杨羽裳的父亲——的欣赏,和杨太太的喜爱。他——
就是欧世澈。现在,经过两年的时间,杨羽裳和欧世澈已那样熟悉,他们经常在一块儿玩,经常约会,奇怪的是,他们却始终停留在一个“好朋友”的阶段,而没有迈进另一个领域里。杨太太也曾希望这个漂亮的男孩子能系住女儿那颗飘浮的心灵。可是,杨羽裳总是那样满不在乎的扬扬眉说:
“欧世澈吗?他确实不坏,一个顶儿尖儿的男孩子。就是——有点没味儿。”什么叫“味儿”?杨太太可弄不清楚,事实上,她对这个宝贝女儿是根本弄不清楚的,从她八、九岁起,这孩子就让她无法了解了。现在,欧家兄弟站在客厅里,两个人都长得又高、又帅。欧世澈清秀,欧世浩豪放。杨羽裳知道,喜欢他们兄弟俩的女孩子多着呢,但他们偏偏都最听杨羽裳的,或者,就由于杨羽裳对他们满不在乎。人,总是追求那最难得到的东西!
“好了,咱们走吧,去接俞慕枫去!”杨羽裳把一个长带子的皮包往背上一背,好洒脱好俏皮的样子,欧世澈轻轻的吹了一声口哨。“妈!”杨羽裳扬着声音对屋里叫:“我出去了,不在家吃午饭,也不在家吃晚饭,如果有我的电话,就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回来!”杨太太从里屋里追了出来,明知道叮咛也是白叮咛,她却依然忍不住的叮咛了两句:
“早些回来呵,骑车要小心!”
“知道了!”杨羽裳对她挥了挥手,短裙子在风中飘飞,好帅!好动人!两辆摩托车风驰电掣的驶走了,杨羽裳坐在欧世澈的后座,她那鹅黄色的裙子一直在风中飞舞着。杨太太站在院子门口,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她不知道这时代的男孩子为什么都喜欢骑摩托车,台北市已快被摩托车塞满了。摇摇头,她关上大门,走进了屋里。她知道,不到三更半夜,羽裳是不会回家的了。羽裳!她叹口气,天知道,这个女儿让她多操心呀!不到十分钟,杨羽裳他们就停在俞家的大门口了。来应门的就是俞慕枫本人,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妆扮好了,正在等着他们。一开门,看到门外的欧家兄弟,她就呆了呆,她以为有七、八个人呢,可是,眼前却只有欧家兄弟和杨羽裳!她愣愣的说:“没有别人了吗?”“还需要多少人呢!”杨羽裳大声的说。“快来吧!你跟欧世浩坐一辆车,我跟欧世澈!”伸长脖子,她下意识的看看俞家的院落和静悄悄的客厅,她看不到俞慕槐的影子。
俞慕枫看看欧世浩,有些犹豫,她根本不认识他。欧世浩立即微微一笑,爽朗而大方的说:“我是欧世浩,希望请得动你,希望你不觉得我既失礼又冒昧,还希望你信任我的驾驶技术!”
俞慕枫噗嗤一声笑了。
“我从不怕坐摩托车,”她也大方的说,颊上的酒涡深深的露了出来。“我哥哥有辆一百CC的山叶,我就常常坐他的车。”“你哥哥呢?”杨羽裳不经心似的问。
“一早就出去了。”杨羽裳咬了咬嘴唇,咬得又重又疼。狠狠的甩了一下头,她大声的叫:“我们还不走,尽站在这门口干嘛?”
俞慕枫坐上了车子,立即,马达发动了,一行人向街道上快速的冲了出去。于是,这是尽情享乐的一天,这是尽兴疯狂的一天,他们吃饭、打保龄、飞车、跳舞、吃消夜、高谈阔论……一直到深夜,杨羽裳才回到家里。
她喝过一些啤酒,有点儿薄醉。虽然带着钥匙,她却发疯般的按着门铃。秀枝披着衣服,匆匆忙忙的跑来开门。杨羽裳微带跄踉的冲进门内,走过花园,再冲进客厅,脚在小几上一绊,她差点摔了一交。站稳了,她回过头来,看到秀枝睡眼朦胧的在打哈欠。“秀枝,今天有我的电话吗?”
“有呀。”她的心猛的一跳。“留了名字吗?是谁?”“一个是周志凯,一个是上次来过家里的那个——那个——”“那个什么?”她急躁的问。
“那个王怀祖!”“还有呢?”“没有了。”“就是这两个吗?”她睁大了眼睛。
“就是这两个。”“我房里的电话都是你接的吗?”
“是呀,小姐,都是我接的。”
她不说话了,低着头,她慢吞吞的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把皮包扔在床上,她也顺势在床上坐了下来,慢慢的脱掉靴子,再脱掉丝袜,她的眼睛始终呆愣愣的望着床头柜上那架金色的电话机。忽然,她跳了起来,扑过去,她抓住那架电话机,把它狠命的掼了出去,哗啦啦的一阵巨响,电话砸在一个花瓶上,再砸在桌子上,再翻倒到地毯上。她赶过去,用脚踢着踹着那架电话机,拚命的踢,拚命的踹。这喧闹的声音把杨承斌夫妇都惊动了,大家赶到她卧房里,杨太太跑过去一把拉住了她,急急的问:“怎么了?怎么了?羽裳?怎么了?”
“我恨那架电话!”她嚷着,抬起头来,满脸泪痕狼藉。把头埋在杨太太的肩上,她呜咽着说:“妈,你一天到晚骂我游戏人生,可是,等我不游戏的时候,却是这样苦呵!”
杨太太拍抚着杨羽裳的背脊,完全摸不清楚女儿是怎么回事,看到女儿流泪,她心疼得什么似的。只能不住口的安慰着:“别哭,别哭,羽裳。妈不怪你游戏人生,随你怎么玩都可以,你瞧,马上放暑假了,我陪你去日本玩,好吗?你不是一直想去日本吗?”“我不去日本!”杨羽裳大叫着。
“好,好,不去日本,不去日本,”杨太太一叠连声的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要到北极去!”杨羽裳胡乱的叫着:“去冰天雪地里,把自己冻成一根冰柱!”“北极?”杨太太愣了,求救的看着杨承斌。
杨承斌默默的摇了摇头,悄悄的退出了屋子。女儿!他叹口气,谁有这样古里古怪,莫名其妙的女儿呢?
7
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杨羽裳躺在床上,眼睁睁的瞪视着窗外,今夜月色很好,榕树那茂密的枝叶,影绰绰的耸立在月色里。透过那些树叶和枝桠,她可以看到远处天边的几颗星星,在那高高的清空中闪耀。她凝视着,心里空空荡荡的,似乎没有什么思想,也没有什么欲望。她的心灵是一片沉寂与寥落,她的头脑像一片广大的荒漠。自从摔电话机那夜之后,到现在又是一个星期了。一个星期!俞慕槐始终没露过面,也没来过电话,她不愿再去想他了。这个星期她过得很充实,几乎每天和欧家兄弟以及俞慕枫在一起。慕枫也曾对她说过:
“我哥哥问起你。”“是吗?”她漫不经心的。“他问我什么?”
“问你是不是很开心?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你怎么说呢?”“我告诉他你从没缺过男朋友!实在多得数不清了!现在,有个欧世澈正在对你发疯呢!”
杨羽裳笑了。“他怎么说呢?”她再问。
“他呀?他就那样笑笑走开了!”
就是这样,那俞慕槐对她忽然撒开了手。他不是也约会过她一阵,也来往过一阵的吗?怎会这样无疾而终的呢?她想不明白,但她已决定不再想了。那个傻瓜,那个木头,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混蛋!让他去死吧!她恨他,她希望他有一天会被汽车撞死!是的,她决心不理俞慕槐了。是的,她生活得很充实。但是,她开始失眠了。每夜,每夜,她就这样瞪着眼睛到天亮,她的神智那样明白,她的意识那样清醒,她知道她无法入睡。她看月亮,她看星星,她看暗夜的穹苍,直到她看见曙光的微显——新的一日来临,她叹息着,内心绞痛的去迎接这新的、无奈的一日!为什么内心会绞痛呢?她不知道,她也不想去分析。现在,又是这样的夜了。又是这无眠而无奈的夜!她觉得眼皮沈重而酸痛,但她无法阖起眼睛来,她的神智太清醒了,她无法入睡!远处的天边,星星在璀璨。风筛动了树梢,树影在晃动。夜,寂静而深沈。她轻轻的叹息,觉得内心深处有一根细细的纤维,在那儿抽动着,抽痛了她的神经,抽痛了她的五脏六腑。电话铃蓦然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响得离奇,响得刺耳。她吓了一跳,看看表,凌晨三点钟!这是谁?欧世澈那个神经病吗?握起了听筒,她不耐的说:“喂?”“喂,羽裳。”对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希望你没睡。”
她的心脏发狂的跳动了起来,一层泪雾瞬息间冲进了眼眶。她想对着那听筒大叫,你这混帐王八蛋!但她的喉咙哽住了,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羽裳。”对方低唤着,声音那样轻柔,那样诚挚,那样充满了最真切的感情。“我很想你。”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你这混蛋,你这木头!为什么这么久不理我?她咬住嘴唇,泪水无声的滑下了面颊。
“怎么不说话呢?”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打扰你睡觉了吗?回答我一句话吧,让我知道你在听。”
她张开嘴,想说:“你滚进地狱里去!”但她却结结巴巴的说成了:“你——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三点。”他说。“我睡不着,窗外的月色很好,我想,或者你也和我一样在看月亮,就忍不住打了个电话给你。”他叹了口气。“你好吗?羽裳?”
“谢谢你还记得我!”她尖刻的说,鼻子中酸酸的。
他顿了顿。“你在生我的气吗?”他柔声问,担忧的。
“为什么要生你气呢!”她哽塞的说:“大记者记不得订好的约会,并没有什么希奇!”
对方沈默了,好一会儿,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她开始紧张了起来,或者,她不该顶撞他的,他会把电话挂断了,那么,他就永远不会再打电话来了!她觉得背脊上一阵寒意,就听到自己那可恶的,略带颤抖的声音在说:
“慕槐,你还在吗?你走开了吗?”
“我在。”他说,又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他的声音里夹着深深的叹息。“羽裳,我想见你。”
她的心一阵绞痛,血液在体内迅速的奔窜起来,她握着听筒的手颤栗着,她的声音是痛楚与狂欢的混合:
“什么时候?”“现在。”“现在”她轻叫。“是的,现在!”他肯定的说,语气迫切而热烈。“这时间对你不合适吗?是太早了还是太晚了?”
“没有时间对我是不合适的!”她低喊,看了看窗外的月色。“但是,怎么见呢?你来吗?”
“听着,羽裳,我一点钟才从报社回家,一路上看到月明如昼。所以,如果你不反对,我要走到你家来,你在门口等我,我大约二十分钟就会到达。然后,我们可以沿着新建的仁爱路四段,往基隆路走去,再顺着基隆路折回来,……你愿意和我一起散步到天亮吗?愿意吗?”
愿意吗?愿意吗?她的心灵狂喜着,她的头脑昏乱着,她的泪水弥漫着……她竟忘了答复了。
“怎么了?”俞慕槐问:“我希望这提议对你来说,并不算太疯狂!”“疯狂!”她叫,深抽了一口气。“我喜欢这疯狂!你来吧!我等你!”“在门口等着,我会轻扣大门,你就开门,好吗?我不想按铃把你全家吵醒!”“好的!好的!好的!”她一叠连声的说。
对方收了线,她仍然呆握着听筒,软弱的躺在床上,好半天,她才突然跃了起来,把电话轻轻的放好。飞跃到橱边,她打开橱门,一件件衣裳拉出来看,一件件衣裳摔到床上,最后才选了件淡紫色的洋装,穿好了。她再飞跃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胡乱的梳了梳她那乱蓬蓬的短发。一切结束停当,看看表,才过去十分钟哪!时间消逝得多么缓慢呀,她在镜子前打了一个旋转。镜子里的人有张发烧的面孔和闪亮的眼睛。她再打了一个旋转,停下来,她打开抽屉,找出一条红色的缎带,走回到床头边,她细心的用缎带在电话听筒上打了个蝴蝶结,再把自己的嘴唇轻轻的印在那听筒上,低语的说:
“我不再砸你了!永不再砸你了。”
傻事做完了。她站直身子,再看看手表,还不到他说的二十分钟!不管了,她要到门外去等他,蹑手蹑足的走出房门,她不想惊醒父母,扭开一盏小壁灯,她再蹑手蹑足的穿过客厅,走进花园,她停在大门口了。
真的,今夜月明如昼!花园里一片光亮,树影参差,花影朦胧,她的影子投在地下,颀长而飘逸。
在门口默立了几分钟,她听不到扣门的声响,多恼人的期待哪!每一秒钟抵几千百个世纪。把耳朵贴在门上,依然是一片沈寂。她低低叹息,宁愿站在门外看他走近,不愿这样痴痴的等待。她轻悄的打开了门。
门刚刚打开,她就猛的吃了一惊,门外,俞慕槐正靠在门边的水泥柱子上,静静的望着她。他的眼睛又大又亮,又深又黑。“噢,”她轻呼。“你已经来了?怎么不敲门呢?”
“我来早了。”他说。“怕你还没有出来。”
她轻轻的把大门关好,望着他。街头静悄悄的,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月光把安全岛上椰子树的影子,长长的投在路面上。他站着,也望着她。他们对望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手,往怀里一带,她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的胳膊圈住了她,她的头紧倚在他的肩上,嗅着他身上那股男性的气息,她深吸了口气,泪水又冲进了眼眶里。
他用手扶着她的肩,轻轻的推开了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他审视着她,仔细的审视着她,然后,他捧住了她的面颊,用大拇指抹去了她颊上的泪珠,他的头俯了下来,他的嘴唇轻吻了一下她的眼睛,又轻吻了一下她的鼻尖,最后,才落在她的嘴唇上。她闭上眼睛,新的泪珠沿着眼角滚落。她的心飘飞在那遥远的遥远的云端,一直飞向了云天深处!她的意识模糊,思想停顿,而头脑昏沉。在她心灵深处,那根细细的纤维又在抽动了,牵引着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她心跳,她气喘,她发热……呵,这生命中崭新的一页!这改变宇宙,改变世界的一瞬哪!不再开玩笑,不再胡闹,不再漫游……她愿这样停留在这男人的臂弯里,被拥抱着,被保护着,被宠爱着!呵,她愿!她愿!她愿!他的头终于抬了起来,他的眼睛温柔的注视着她,那样深沉,那样专注的凝视!她迎视着这目光,觉得浑身瘫软而无力,她想对他微笑,但那微笑在涌到唇边之前就消失了,她张开嘴,想说话,却只能吐出一声轻轻的,难以察觉的呼唤:
“慕槐!”他重新俯下头来,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她觉得不能呼吸了!那狂野的、炙热的压力与需索!他箍紧了她,他揉碎了她,他把她的意识辗成了碎片,抽成了细丝,而那每一片每一丝都环绕着他,在那儿疯狂的飞舞,飞舞,飞舞!她大大的喘了口气,离开了他,低呼着:
“呵,慕槐!”他站正了身子,望着她:
“你这个折磨人的小东西哪!”他咬牙切齿似的说,然后,他用胳膊环绕住她的腰。“走吧!羽裳,我们不是要散步吗?”
她依偎着他,从没有那样安静过,从没有那样顺从过。他们并肩走向了那刚刚完工的仁爱路四段,这条新建的马路寂静而宽敞,路两边是尚未开建的土地,路当中,新植的椰子树正安静的伫立在月光里。
这样的夜!这样的宁静!月光匀净的铺洒在地面上,星星远而高的悬在天边。夏夜的风微微的吹拂着,带来阵阵沁人心脾的清凉。人行道边的小草上,露珠在月光下闪着幽暗的光芒。他们沉默的走了好一段,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一任微风从他们身边穿过,一任流萤从他们脚下掠过。最后,还是杨羽裳先开口:“怎么这么久没来找我?”她问,微微带点儿责备,却有着更深的委屈。“你也没有闲着,不是吗?”他说,微笑着,眼光注视着远处的路面。她轻哼了一声,偷眼看他,她想看出他有没有醋意,但他脸上的表情那样复杂,那样莫测高深,尤其那眉梢眼底,带着那样深重的沉思意味,她简直看不透他。
“你最近很忙吗?”她试探的问。
“是的,很忙。我一直很忙。”他说:“专门忙着管一些闲事。”“谁教你是记者呢!”她笑着。“记者的工作就是管闲事嘛!”“是吗?”他也轻哼了一声。“我管的闲事却常常上不了报。”她偷窥着他,有些惊疑,不知他所指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望望她,他的手把她揽紧了一些。“羽裳,”他柔声说:“我们认识多久了?”
“唔——大概两三个月吧。”她犹疑的说。
“只有——两三个月吗?”他惊叹的问。
“是呀,记得吗?那天我在你家打羽毛球,那是四月间的事情,现在还不到七月呢!”
“怎么——”他顿了顿,困惑的说:“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你好久了呢!好像——有半年了,甚至更久。”
“你——”她不安的笑笑。“你一定糊涂了。”
“是的,我一定糊涂了。”他说,凝视着她。“羽裳,”他深沉的说:“我常常觉得,我不应该太接近你。”
她惊跳。“为什么?”“我想过很多事情,我怕很多东西……”他含糊的说:“我怕我对你的接近,是一种对你的不公平,也是一种对我自己的不公平。”“我不懂你的意思。”她蹙起了眉头。
他站定了。回过身子来,他面对着她,正视着她的脸和她的眼睛。“羽裳,”他诚挚的问:“你……有没有……一些喜欢我?”
“你……”她咬咬嘴唇,不敢正视他,她把眼光垂下去,看着脚下的红砖,低声的说:“你还要问吗?你看,我不是站在你旁边吗?这样深更半夜的。”
“深更半夜站在我身边的女孩子并不见得都爱我。”他幽幽的说,想着渡轮上那女孩。
她蹙蹙眉。“什么意思?”她问。“你瞧,羽裳,我在感情上是个最胆怯的人!”他说:“你太活跃了,你的锋芒太露了,你的男友太多了,而我呢?我禁不起开玩笑。”她移动了一下站的位置,抬起眼睛很快的看了他一眼,她接触到一对深沉得近乎严肃的眼光,这使她瑟缩了,畏惧了。蠕动着嘴唇,她怯怯的说:
“我没有拿你开玩笑。”
“是吗?”他轻叹了一声,重新挽住了她。他们继续向前面走去,他又陷入一份深深的沉默中。
她有些迷糊了。一种不安的情绪逐渐侵蚀到她身上来,而越来越重的笼罩了她。她忽然觉得身边这个男人那样深沉和难测,像一本最费解的书。她接触过许许多多男孩子,但那些都只是“孩子”,而目前这人却是个道地的、成熟的“男人”。她觉得自己被捕捉了,像个扑入蛛网里的飞蛾,挣扎不出那牵缠不清的“网”。而最糟的,是她摸不清这“网”的性质。“慕槐!”她轻叫了一声。
“唔,怎样?”他迅速的转过头来,两眼亮晶晶的盯着她。“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她是有些话想告诉他,但在这对清亮的目光下,她忽然又瑟缩了,她只觉得又软弱又无力。
“我……我只是要告诉你,”她吞吞吐吐的说:“我……我并没有和那个欧世澈认真。”
“哦,是吗?”他咬了咬牙。“那么,你和我是认真的吗?”
她突然感到一阵愤怒,她听出在他的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揶揄的味道,这刺伤了她的自尊,伤害了她的感情。事实上,这男人自始就在伤害着她,她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在玩弄男孩子的感情,现在,她却被他所“玩弄”了!他的声音那样轻飘,那样满不在乎!而她,她却托出了内心深处的言语!她站住了。她的眉毛高高的挑了起来。
“你并不在乎,是吗?”她憋着气说:“看来,你是并不‘认真’的,是吗?”“我能对你认真吗?”他反问,仍然带着他那股揶揄的味道。“我告诉你,羽裳。人生如戏,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分,最好谁对谁都别认真。认真只会给彼此带来烦恼,记住吧!”她的血液僵住了。愤怒迅速的从她胸腔中升起,像燎原的大火般烧着了她。她死死的盯着面前这个男人,这是谁?这就是刚刚在门口那样拥吻着她的男人吗?这就是对她扮演了半天痴情的男人吗?原来他只是在戏弄她!只是在和她逢场作戏!别认真!他以为她是什么?是他爱情上的临时伴侣吗?这男人,这男人,这男人简直是个无情的魔鬼!怪不得他三十岁还没结婚!这男人,这该死的混蛋!而最最糟糕的,是她居然向他捧上了一片真情!
“你这混蛋!”她咬着牙说:“你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只是为了好玩吗?”“为了寂寞。”他说:“我想,你也可能会寂寞,我们可以彼此帮忙,度过一段乏味的时光。”他注视她,不解的扬起了眉。“你在生气吗?为什么呢?难道你不愿意听真话,而宁愿我欺骗你,告诉你一些什么‘天长地久’的谎言吗?你必须明白,我不是那种男人,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
“结婚?”她大叫,泪水冲进她的眼眶里,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以为我要嫁给你吗?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吗?你少自抬身价吧!你这个……你这个……”她气得说不出话来,而那可恶的、不争气的眼泪又一直在眼眶里打滚,她必须用全力来遏止它的滚落,于是她就更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在喉咙里干噎。“你这是怎么了?”俞慕槐更加不解的瞪视着她,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呢?既然你无意于嫁给我,那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就因为你刚刚说了一句认真不认真的话,让我吓了一跳,我可不愿意被一个痴缠的女孩子所拴住!所以我要先跟你讲明白,我想,你也是个聪明人,和我一样,不会对感情认真的,所以我才选择了你。你干嘛这样大惊小怪?”“大惊小怪!”她嚷着。那受伤的、受侮的感觉把她整个的吞噬了。俞慕槐这篇话粉碎了她所有的柔情,打击了她全部的自尊。她那满是泪水的眼睛冒火的盯着他,语不成声的说:“好,好,我现在才认清你!才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是的,我是不会认真的,我决不会认真的,尤其对你这种人!我告诉你,我根本看不起你!从你的头到你的脚,我没有一个细胞看得上,我根本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她叫着,泪水终于突破了防线,滚落在面颊上,她的气喘不过来了,不得不停止了叫嚷。“啊呀,我的天!”俞慕槐惊异的抬了抬眉毛,像看到什么传染病一样,赶紧退后了一步。“羽裳,”他吃惊的说:“你不会是真的爱上我了吧?我是不会动真感情的!你也不会以为我是爱上你了吧?”杨羽裳气得要晕倒,举起手来,她狠狠的对他的面颊抽过去。但是,她的手被他一把抓住了,他紧紧的握着她的手腕,他的眼睛严厉的盯着她。
“别对我发你的娇小姐脾气,”他微侧着头,阴沉的说:“我不是你的俘虏,也不是你的不贰之臣,你如果想发脾气,去对别人发去,永远别对我撒泼,我是不会吃你这一套的!”
杨羽裳张大了眼睛,惊愕更战胜了愤怒,在她有生的二十年来,她从没有碰到一个人用这样严厉的口吻来教训她。她在惊讶与狂怒之余,整个的人都呆住了。
他甩开了她的手,那样用力,使她几乎摔倒在人行道上。然后,他径自走到马路当中去,伸手拦住了一辆计程车。黎明,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
他折回到她身边来,拉住她的手腕,把她向计程车拖去,她尖叫着说:“放开我!我不跟你走!”
“谁要你跟我走呢?”他恶狠狠的说,把她推进了计程车里,“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他站在车窗外面,对司机大声的交代了杨家的地址,丢进了一张钞票。再转向杨羽裳嘲讽的说:“老实说,小姐,你即使要跟我走,我也没有兴趣了!”
说完,他掉转了头,大踏步的走开了。
车子发动了,向杨家的方向开去,杨羽裳瘫痪在车子里面,她气得那样厉害,以至于牙齿咬破了嘴唇,深深的陷进了肉里面去。俞慕槐看着那车子驶走了,他的脚步陡然放慢了,像经过一场大战,他突然觉得筋疲力竭起来。踏着清晨的朝露,望着那天边蒙蒙的曙光,他孤独的、疲乏的迈着步子。那种深切的、“落寞”的感觉,又慢慢的、逐渐的对他紧紧的包围了过来。
8
“哥哥!”俞慕枫气急败坏的冲进了俞慕槐的房间,大嚷大叫的说:“你到底对杨羽裳做了些什么?你快说吧!杨伯母打电话来说不得了了,杨羽裳把整个房间的东西都砸了,在那儿大哭大叫大骂,口口声声的叫着你的名字,杨伯母说,求求你帮帮忙,去解说一下,到底你怎么欺侮杨羽裳了?哥哥!你听到没有?”俞慕槐和衣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头,眼睛大大的睁着,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他的身子一动也不动,对于慕枫的叫嚷,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到。
“哥哥!”慕枫冲到床边去,用手摇撼着俞慕槐。“你怎么了?你在发什么呆?快说呀,你到底闯了什么祸,杨羽裳说要杀掉你呢!”俞慕槐慢吞吞的从床上坐了起来,静静的望着慕枫。
“让她来杀吧!反正她已经杀过一个人了!”他冷冷的说。
“你在胡扯些什么?”俞慕枫叫。“哥哥!你不可以这样的!”
“我不可以怎么样?”俞慕槐瞪大眼睛问。
“人家杨羽裳是我的同学,是我介绍你认识她的,”俞慕枫气呼呼的说:“你现在不知道对人家做了什么恶劣的事,你就躲在家里不管了,你让我怎么对杨伯伯杨伯母交代?”
“你以为我对她做了些什么?”俞慕槐没好气的说:“我告诉你,我既没占她便宜,又没强奸她,行了吧?”
“哥哥!”慕枫叫:“别说得那么难听,行不行?我不管你怎么得罪了她,你现在跟我到杨家去一趟!”
“我去干嘛?去赔罪吗?你休想!”
“不是赔罪,去解释一下行不行?”俞慕枫忍着气说。“你不知道杨羽裳在家是千金小姐,她父母宠她宠得什么似的,现在她爸爸又不在家,她妈妈急得要发疯了,她妈妈说,杨羽裳闹着要去跳淡水河呢!”
“哈哈,”俞慕槐翻了一下白眼。“你可以告诉她,跳海比跳淡水河更好!”“哥哥!”俞慕枫跺了跺脚,生气的嚷:“你撞着鬼了吗?”
“早就撞着了!杨羽裳就是那个鬼!”俞慕槐说。
俞慕枫侧着头看了看俞慕槐,她不解的皱起了眉头。
“哥哥,你跟杨羽裳是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彼此这样恨得牙痒痒的?现在,我也不管你们在闹些什么,就算我求求你,请你看在我这个妹妹的面子上,去杨家一趟好不好?”“你以为我去了,就可以使她不发脾气了吗?”俞慕槐望着妹妹。“只怕我去了,她的火会更大呢!”
“我不管。”慕枫嘟起了嘴。“杨伯母说要请你去,你就跟我去一次,到底你和杨羽裳闹些什么,你去告诉杨伯母去!”
俞慕槐注视着慕枫,沉思了一会儿,终于,他一摔头,下决心的说:“好吧!去就去吧!”站起身来,他走到书桌前面,打开抽屉,他取出一个卷宗,和一叠厚厚的照片,说:
“走吧!”“你拿的是什么?”慕枫问。
“你不用管!要走就快!”
慕枫不敢再问了,她只怕多问下去,这个牛脾气的哥哥会回身又往床上一躺,那你就休想再请动他了。偷眼看他手里的卷宗,那样厚厚的,真不知道是些什么。或者,他离开杨家以后,还有公事要办。看看表,上午十一点钟,阿香说哥哥一夜都在外面,清晨才回来,接着,杨家就来电话了,接二连三来了十几个,哥哥根本拒听电话,只是躺在床上发呆,一直等到慕枫上完早班的课,回到家里,才知道哥哥似乎闯了滔天大祸。俞太太急得在满屋子里搓手,看到慕枫就说:
“慕枫,快求你哥哥去一趟吧,真不知道他怎么欺侮人家小姐了!杨太太打了几百个电话来了!”
慕枫马上和杨家通了电话,杨太太那气极败坏的语气,那近乎哀求的声音,立即把慕枫吓坏了,吓得她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就冲进了哥哥的房间。
现在,俞慕槐总算答应去了,她生怕再生变化,就乖乖的跟在俞慕槐身后走出了房间。俞太太还在客厅中搓手,看到儿子出来,她不安的望了他一眼,儿子的脸色多苍白呀,神色多严厉,她从没看到他有这种脸色。她追过去,怯怯的叮了一句:“慕槐,别和人家再起冲突呀,如果……如果……你做了什么事,你就负起责任来吧!那杨家小姐,论人品学识,也都不坏呀!”天!她们以为他做了什么?俞慕槐站住了,严厉而愤怒的说:“妈!你在说些什么?你们都以为我和杨羽裳睡了觉了吗?真是笑话!我告诉你们吧,那杨羽裳根本是个疯子!她的父母也和她一样疯,因为他们居然纵容这个女儿的疯狂!”
“啊呀,我的天!”俞太太叫着:“你这么大火气,还是别去的好!”“现在我倒非去不可了,”俞慕槐怒气冲天的说:“否则还以为我干了什么坏事呢。今天大家把所有的事情都抖出来吧!我还要去质问那个母亲呢,她到底管教的什么女儿!”
说完,他冲出院子,打开大门,推出了他的摩托车,发动了马达,他大叫着说:“慕枫!你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慕枫对母亲投过去无奈的一瞥,就慌忙跑过去,坐上了摩托车的后座,她的身子才坐稳,车子已“呼”的一声,冲出了院门。几分钟后,他们已经置身在杨家那豪华的客厅中了。杨太太看到他们,如获至宝般迎了过来,急急的说:
“你们总算来了,谢谢天!从没看到她发那么大脾气,全屋子的东西都砸了,现在,总算砸累了,可是,还在那儿哭呢,已经哭了好几小时了,我真怕她会哭得连命都送掉呢!”她望着俞慕槐,并无丝毫责怪的样子,却带着满脸祈谅的神情:“俞先生,我知道羽裳脾气不好,都给我们惯坏了,可是,您是男人,心胸宽大,好歹担待她一些儿!”
听了杨太太这番话,看了杨太太这种神情,俞慕槐就是有多大的脾气,也不好发作了。他看出这个母亲,是在怎样深切的烦恼与痛苦中。母亲,母亲,天下的母亲,是怎样难当呀!“羽裳在哪儿呢?”他忧郁的问。
“在她的卧室里。”杨太太说,祈求的看着俞慕槐。“俞先生,我是个母亲,我了解我自己的女儿。我知道,她一定对您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但是,你已经报复过她了,她一生要强,这是第一次我看到她这么伤心。俞先生,解铃还是系铃人,你去劝劝她吧!”
俞慕槐心中一动,所有的火气都没有了。想到羽裳的伤心,相反的,他心中竟升起一股难解的懊悔与心疼的感觉,他是太过分了!她只是个顽皮的孩子,所行所为,不过是顽皮与淘气而已。他不该戏弄她的感情。垂下了眼帘,他轻叹了一声,有些寥落的说:“伯母,你叫我的名字慕槐吧!对羽裳的事,我也不知该怎样解释,这儿有一叠照片,是我在新加坡照的,照片中的女孩,是个歌女,名叫叶馨,我想——您认识她的。”他把照片递过去。“这女孩有个很凄凉的身世,出生在贫民窟里,父亲酗酒,母亲患肺病,哥哥在监牢里,全家的生活,靠这歌女鬻歌为生。”他注视着杨太太:“一个很值得同情的女孩,不是吗?”杨太太望着那些照片,一张张的看过去,脸色由白而红,又由红而转白了。慕枫也伸过头去看,惊异的叫了起来:“嗨!这女孩长得像杨羽裳,怪不得你曾经问杨羽裳姓不姓叶呢!”“除了长相之外,这女孩没有一个地方像杨羽裳!”俞慕槐说。“抛开这歌女不谈,我还有另外一个故事,却发生在香港……”那母亲的脸色更苍白了,她哀求似的看着俞慕槐。俞慕槐把要说的话咽住了,再叹了口气,他说:
“好吧!我去和羽裳谈谈!”
杨太太如释重负的松口气,把他带到杨羽裳的房门口,手按在门柄上,她低声说:“慕槐,原谅她,这是她第一次动了真情!”
俞慕槐浑身一震,他迅速的抬头看着杨太太,后者的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泪水,唇边却带着个勉强的、鼓励的笑。俞慕槐想说什么,但,房门已经开了,他看到杨羽裳了。
杨羽裳躺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正在那儿抽抽噎噎的哭泣。砸乱的房间早已收拾过了,所有瓶瓶罐罐及摆饰品都已不见,整个房间就显得空空荡荡的。杨太太站在门口,低声细气的叫了一声:“羽裳,你瞧谁来了,是俞慕槐呢!”
一听到俞慕槐的名字,杨羽裳像触电般从床上跳了起来,迅速的回过头,露出了她那泪痕狼藉而又苍白的面庞。她的眼睛燃烧着,像要喷出火来般盯着他,嘴里发狂般的大叫着说:“滚出去!俞慕槐!谁要你来?你这个混帐王八蛋,你居然有脸到我家里来,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她一面叫着,一面抓起了一个枕头,对着他砸了过来,俞慕槐一手接住,她第二个枕头又砸了过来。那母亲紧张了,生怕俞慕槐会负气而去,她赶过去拉住了女儿的手,急急的说:
“羽裳,你别乱发脾气,你和慕槐有什么误会,你们两个解释解释清楚,就没事了,你这样发脾气,怎能解决问题呢?”
“我和他有什么误会!”杨羽裳乱嚷乱叫的说:“我根本不要见他!这个人是个衣冠禽兽!”
俞慕槐的脸色发白了。他咬牙说:
“我是禽兽,你是什么?海鸥吗?谋杀了丈夫的妻子吗?新加坡的歌女吗?你到底是什么?你不要见我,你以为我高兴见你吗?最好,我们这一生一世都不要再见到面!”说完,他掉转头就预备离去。“慢着!”杨羽裳大叫。“你说些什么?”
俞慕槐转过了身子,面对着杨羽裳,打开了手里的卷宗,他把那文件丢到她的身上来,冷冷的说:
“这上面有你的全部资料,你最好自己看看清楚!别再对我演戏了,虽然你有最好的演戏天才!海鸥小姐。”
杨羽裳低下了头,望着身上那个卷宗,在摊开的第一页上,她看到下面的记载:
姓名:杨羽裳——海鸥——叶馨。以及其他。
年龄:二十岁。出生年月日:一九五○年二月十六日。
出生地:美国旧金山。
所持护照:美国护照及中国护照。
国籍:美国及中国双重国籍。
本人籍贯:河北。父名:杨承斌。母名:张思文。居住过之城市:旧金山、马尼拉、新加坡、
香港、台北、曼谷、东京,以及欧洲。
学历:六岁毕业于旧金山××幼稚园。
十二岁毕业于马尼拉××小学。
十五岁毕业于香港××初中。
十七岁来台,考进师大艺术系。目前系艺术系三年级学生。
这一页的记载到此为止,后面还有厚厚的一叠,杨羽裳再也没有勇气去翻阅下面的,她抬起头来,呆呆的望着俞慕槐,愣愣的说:“原来你都知道了!”“是的,我都知道了。”俞慕槐点点头,阴沉的说:“你一生所做的事,这个卷宗里都有,包括你童年假扮成小乞丐,去戏弄警察,扮演残废,去戏弄一个好心的老太太。以至于十七岁那年,在香港,你假扮作一个痴情姑娘,去戏弄一个年轻人,弄得那年轻人为你吞安眠药,差点送掉了命。你父亲的事业遍及世界各地,你又有护照上的方便,于是,每到假日,你就世界各地乱跑,走到哪儿,你的玩笑开到哪儿。你扮过歌女、舞女,也冒充过某要人的女儿。你扮什么像什么,受你骗的人不计其数,包括我在内。每当闯了祸,你有父母出面为你遮掩,反正钱能通神,你的恶作剧从未受到惩罚。你的哲学是:人生如戏!于是,你天天演戏,时时演戏,对人生,对感情,你从没有认真过!”
杨羽裳听呆了,大大的睁着眼睛,她注视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那站在一边的慕枫,也听得出神了。
“去年圣诞节期间,你刚好在香港度假,”俞慕槐继续说:“那个下雨的深夜,在天星码头,很凑巧我竟赶上那班轮渡,遇到了你,又很不幸的被你选作戏弄的对象。”
杨羽裳畏缩了,垂下了睫毛,她轻轻的几乎是痛苦的说:
“那晚,完全是个偶然。我只是无聊,我想试试看,如果我扮出一股失魂落魄的样子来,你会不会找我搭讪?谁知你真的过来了,我只好顺口胡说,演戏演到底了。”
“很好,”俞慕槐耸了耸肩。“你攻中了人性的弱点,或者,你是攻中了我的弱点,总之,那个晚上,你完全达到了目的,把我弄得团团转。你扮演得真好,把决不可能的事竟演得栩栩如生!我是傻瓜,我活该上当!这也别提了,使我不解的,是你怎么知道我会去新加坡,又怎么知道我会去那家夜总会,而能第二度戏弄我?”“谁知道你会去新加坡了?谁又想第二度戏弄你?”杨羽裳嘟着嘴苦恼的说:“那是寒假里,我反正没事做,到新加坡去玩。那家夜总会根本是我姑丈开的,我一时好奇,想试试当歌女是什么滋味,就跑去唱着玩。谁知道你阴魂不散的又闯了来了,世界那么大,你别的地方不好去,就单单跑到新加坡来?”“哦,这倒是我的不是了?!”俞慕槐冷冷的说。“那闻经理显然是你的同谋了?”“闻经理才不知道呢!”杨羽裳仍然嘟着嘴。“他真以为我是被介绍来客串的二流歌星。”
“我实在不能不佩服你的演技,”俞慕槐再点了点头:“你见到我之后居然能面不改色,马上编出另一套故事来!连口音、语气、举动、一切都变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两度弄得我团团转,好,好,你是天才,我佩服你!”
“那个服务生来告诉我,闻经理叫我到五号桌子上去坐坐,我就觉得有点不对,”杨羽裳怯怯的、负疚的、解释的说:“我躲在帘子后面偷看了一下,一眼就看到了你。我能怎样呢?本想不出去,溜之大吉算了,反正我又不是真的歌星。可是,后来我一想,干脆再演一场戏,试试我会不会被你识破,所以,我出来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整套的计划,当然面不改色啦!”“很好,”俞慕槐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回想前情,回想整个被捉弄的经过,他不能不又愤怒了起来。“你果然又成功了,你创造了一个全新的人物——叶馨,你欺骗了我整整一个星期,让我为你伤神,为你操心,为你难过……结果,”他咬牙切齿:“你只是在游戏!”杨羽裳再度垂下了眼睛。
“我曾经想告诉你的,”她轻声的说:“尤其那最后一个晚上,我几乎说出真情来了,但你阻止了我,是你使我说不出口来的!”“看样子,这又是我的不是了?”俞慕槐冷笑了一下。“而事隔数月,你居然胆敢跑到我家里来,对我做第三度的戏弄!”
杨羽裳的头垂得更低了。
“我不是安心要戏弄你,”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我费了好大的心机,才找出机会来再度认识你。”
俞慕槐瞪视着她。“是的,你费了好大的心机,你打听出我有个妹妹也在师大读书,你千方百计的接近她,先跟她成为好朋友,再找一个适当的时机,以另一副全新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当我惊愕万状的时候,你又故技重施,装做从未见过我,哼!”他再哼了声。“你是有演戏天才,但是,小姐,你太信任你自己,你也太低估别人了!你以为,我是个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的人吗?你以为我生来就是个傻瓜,是个笨蛋吗?小姐,你未免太大胆了。”杨羽裳沉默了,垂着头,她一语不发,她的手指无意识的抚摸着身上的那个卷宗。
“你确实又把我弄糊涂了,我甚至想去找精神科的医生了!”他继续说:“幸好我坚信自己的头脑清楚,坚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断力,整整两个星期,我什么事也不做,只是调查你,从各方面调查你……”他顿了顿,睨视着她:“我奉劝你,小姐,下次你要找开玩笑的对象时,千万别找一个记者!”
她的头抬起来了,她的眼睛怔怔的瞅着他,带着一份难以描述的苦恼,她说:“那么,你很早就都知道我的真相了?”
“不错,很早就猜到了一个大概,但是,所有细节,还是陆续查出来,陆续拼凑出来的。我曾一再试探你,我也曾一再暗示你,我希望你能主动的告诉我,那么,我会原谅你。”他的声音降低了。“但是,无论我怎样暗示与试探,你都置之不理,却依然演你自己的戏!于是,我明白了,你的戏会一直演下去!不,小姐,我不愿再作牺牲品了,永远不愿了!你懂了吗?”她的脸色惨白,喃喃的说:
“我懂了!你戏弄了我!从一开始,你就计划着报复,你对我若即若离,你对我欲擒故纵,然后,”她的眼睛冒着火。“你侮辱了我的感情!我懂了,你在报复,你从没有喜欢过我!你只是玩弄我!”“彼此彼此,不是吗?”他嘲弄的说,嘴角浮起一个恶意的笑。“应该有人让你受点教训了,不是吗?假如你竟然真心爱上了我,那就是你的悲哀了。”
她的头高高的昂了起来,像一只待战的公鸡,她整个身子都挺直了。她脸上,那原有的怯意与愧疚都一扫而空,起而代之的,是一份极度的愤怒与憎恨。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她的呼吸沉重的鼓动着胸腔。好一会儿,他们对视着没有说话,然后,她忽然“格格格”的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面笑,她一面指着他说:“说老实话,你调查得确实很清楚,我一生游戏人生,不知戏弄过多少人,但是以这一次最有意思!你是我碰到的第一号傻瓜!”俞慕槐的脸色气得发白。
“你很得意,是吧?”他说:“那么,今天干嘛发这么大脾气呢?今天凌晨三点钟,又是谁对我投怀送抱的呢?”
这次,轮到杨羽裳的脸发白了。
“假若你认为吻了我,就足以沾沾自喜的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她笑嘻嘻的说:“你是我吻过的不知道第几百个男人了!我从十四岁起就和男人接吻了!同时,我必须告诉你,论接吻技术,你还是个小学生呢!”
听到这儿,一直沉默着的杨太太跳了起来,急促而焦灼的说:“孩子们,求你们别再斗气了好吧?误会都已经讲开了,正该重新开始……”她的话没讲完,就被一阵门铃声所打断了,秀枝去开了门,大家都回头张望,门外,欧世澈正大踏步的跨了进来,他一直走到杨羽裳的卧室门口,诧异的望着这一群人,嚷着说:
“这儿在开什么紧急会议吗?”
杨羽裳一跃下床,高兴的欢呼了一声,扑奔过去,她抱住了欧世澈的脖子,热烈的送上了她的嘴唇。欧世澈吃了一惊,完全莫名其妙,惊喜之余,却本能的反应了杨羽裳的吻。杨羽裳吻完了他,亲热的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俞慕槐的面前来:“世澈,让我给你介绍,这是俞慕枫的哥哥俞慕槐,俞先生,你该认识认识欧世澈,他是我的未婚夫!”
俞慕槐的嘴唇颤抖着,他深深的看了欧世澈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摔头,他转过身子。大踏步的走了,甚至忘记叫慕枫一起走。欧世澈不解的说:
“这人怎么了?”“他吗?”杨羽裳高声的说:“他在害‘自作多情’病呢!”
俞慕槐咬紧了牙,冲出了杨家的大门。
9
日子浑浑噩噩的过去了。
夏季的台北,热得像个大大的蒸笼,太阳整日焚烧着大地,连夜里,气温都高得惊人。
是由于天气的燠热吗?是由于工作的繁重吗?俞慕槐近来消瘦得厉害。他憔悴,他苍白,他脾气暴躁而易怒,他精神紧张而不稳定。全家没有谁敢惹他,他也不常在家。这些日子,他忙碌得像个大蜜蜂,整日的跑新闻,写专访,晚上上班,夜里又写特稿,虽然,据俞太太说:那些特稿都写坏了,因为每天早上阿香要从他房里扫出大堆大堆的字纸。但是,他却从不中止这份忙碌,他吃得少,睡得少,夜以继日的工作,他成为了工作的奴隶。俞太太眼看着他消瘦,她不敢说什么,俞步高只是默默的摇头,儿子大了,做父母的操不了那么多心了,由他去吧!俞慕枫呢?
或者,全家只有慕枫比较了解俞慕槐,但是,随着暑假的来临,慕枫反而忽然忙了起来,和俞慕槐一样,她也很少在家,而她在家的日子,她身边常多出来一个高高个子的、漂亮的男孩子!俞太太发现,儿子的心还没操完,她已经该操女儿的心了!“这个欧世浩,家里是做什么的呀?”私下里,她询问着女儿。“他父亲是个律师,叫欧青云,有名的呢!”
“噢,是欧青云吗?”俞太太愣了愣。“那律师是出名的精明人物呢!欧世浩像他吗?”
“世浩吗?”慕枫笑着。“不,世浩像他母亲,心肠软,脾气好,对任何事都大而化之。倒是世澈,完全像他父亲,又能干,又镇静,又仔细。”
“欧世澈?”那母亲有些弄糊涂了。“他是杨羽裳的男朋友吗?”慕枫沉默了,笑容从她的唇边隐去,她沉思着没有说话。俞太太又自言自语的叹息着说:
“那个杨羽裳,她到底是在搅些什么呢?那一阵子常常来,最近连面也不露了。你哥哥每天三魂少掉了两魂半,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杨羽裳?而那欧世澈,又在扮演什么角色呢?哎,你们这些年轻人,我真是越来越不了解了。慕枫,你不是把杨羽裳介绍给你哥哥的吗?怎么变成了杨羽裳介绍她男朋友的弟弟给你了?”“啊呀,妈妈!”慕枫叫:“你少管我们这档子事吧!这事连我们自己都搅不清楚呢!”
“你只告诉我一句,那杨羽裳和你哥哥之间,是完全吹了吗?”慕枫蹙起了眉,半天没说话,最后,她才叹了口气。
“妈,你别对他们的事抱希望吧!据我看来,是没有什么希望了,他们已经一个多月不来往了。而且,哥哥那份牛脾气,他怎么肯像欧世澈一样,对杨羽裳下尽工夫,说尽好话呢?”俞太太默然不语了。这篇谈话,使慕枫失神了一整天,她也曾细细的分析过哥哥和杨羽裳间的关系。杨羽裳的任性,哥哥的要强,两个人又都嘴底不饶人……但,他们之间是真的没有感情吗?那么,哥哥为何如此憔悴?那杨羽裳又为何镇日消瘦呢?是的,杨羽裳也变了,正像哥哥的变化一样。她不再活泼,不再嘻笑,每日只是愁眉苦脸和乱发脾发,这不正和哥哥的情形一样吗?于是,这晚,慕枫守在房里,很晚都没有睡觉。一直等到俞慕槐从报社回家后,她才走到俞慕槐的房门口,轻轻的敲了敲门:“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俞慕槐说。
慕枫穿着睡衣,走进了俞慕槐的房间。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烟味,再定睛一看,俞慕槐正坐在书桌前面,拿着一支香烟在吞云吐雾。书桌上,一叠空白稿纸边,是个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嗨,哥哥!”慕枫惊奇的说:“你从不会抽烟的,什么时候学会了?”“任何事情,都是从不会变成会的。”俞慕槐不经心似的说,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烟圈,望着妹妹。“你有什么事吗?和欧世浩玩得好吗?”“你居然知道!”慕枫惊愕的瞪大眼睛。“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呢?你以为我没有眼睛,不会看吗?”俞慕槐冷冷的说:“但是,小心点,慕枫,那欧家都是出名的厉害人物!你小心别上了人的当!”
“你是在担心我呢?还是在担心羽裳呢?”慕枫问,盯着哥哥,一面在俞慕槐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
俞慕槐跳了起来,严厉的望着慕枫,他警告的说:
“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提杨羽裳的名字!”
“何苦呢?”慕枫不慌不忙的说:“我可以不提,大家都可以不提,你却不能不想呀!”
俞慕槐的眉毛可怕的虬结了起来,他的声音阴沉而带着风暴的气息:“慕枫,你是要来找麻烦吗?”
“我是来帮你忙!”慕枫叫着,俯近了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哥哥,别自苦了,真的,你何必呢?你爱她,不是吗?”俞慕槐恼怒的熄灭了烟头,恶狠狠的说:
“我说过我爱她的话吗?你别自作聪明了!”
“哥哥,”慕枫慢慢的叫,不同意的摇了摇头。“你不用说的,爱字是不必要说出口来的,我知道你爱她,正如同我知道她爱你一样。”俞慕槐震动了一下。“你说什么?”他问。“她爱你。”慕枫清清楚楚的说。
“别胡扯吧!”俞慕槐再燃起一支烟。“她爱的是那个大律师的儿子,贵男友的哥哥,他们已经订了婚了。”“订个鬼婚!”慕枫说:“他们认识两年多了,杨羽裳从没和他谈过婚嫁问题,欧世澈追了两年多,一点成绩都没有,直到你去帮他忙为止。”“帮他忙?我帮谁忙?”俞慕槐张大眼睛问。
“帮欧世澈呀,你硬把杨羽裳推到欧世澈怀里去了!”
“我推的吗?”俞慕槐叫着说。
“怎么不是你推的呢?我亲眼目睹着你推的!哦,哥哥呀,”慕枫坐近了他,恳挚的说:“你虽然比我大了十岁,但是对于女孩子,你实在知道得太少了!杨羽裳有她的自尊,有她的骄傲,你那样去打击人家,当着我们的面去取笑她的感情,你怎么会不把她逼走呢?”“她有她的自尊,有她的骄傲,难道我就没有我的自尊,和我的骄傲了吗?”俞慕槐愤愤的说,大口大口的抽着烟。“她捉弄我,就像捉弄一个小孩子一样。”
“她爱开玩笑,这是她的个性使然,爱捉弄人,也只是孩子气而已。你一个大男人,还不能原谅这份淘气吗?何况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怎么知道她不是在继续捉弄我呢?如果她是真心和我交往,为什么她不坦白告诉我以前两次的恶作剧呢?她还要继续欺骗我,继续撒谎!而我,我曾一再给她机会坦白的!”
“这……”俞慕枫有些结舌了,半晌才说:“或者她没有勇气坦白。”“没有勇气?为什么?”
“当你真心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害怕他看出你的弱点了。如果她没有患得患失的心情,如果她对你根本不在乎,只是开玩笑,她或者早就揭穿一切了。因为,她第三次出现在你眼前,你没有马上拆穿她,她不是早就达到开玩笑的目的了吗?何必再继续遮掩以往的行为,而兢兢业业的去保持和你来往呢?”俞慕槐愣住了,怔怔的望着慕枫,他忽然发现这个妹妹的话也颇有几分道理。回忆和杨羽裳的交往,回忆她的言行,尤其,回忆到那凌晨时分的拥吻,和她那一瞬间对他的泪眼凝注,那却不是伪装得出来的呵!
“再说,”慕枫又说了下去。“假若她不是真心爱你,那天早上,她干嘛发那么大脾气呢?只因为她太认真,她才会气得发狂呀。哥哥,你想想吧,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我告诉你,杨羽裳根本不爱欧世澈,她爱的是你。”
俞慕槐重重的抽着烟,再重重的喷着烟雾,他的眼睛沉思的看着那向四处扩散的青烟。
“假若你根本不爱杨羽裳,只是为了报复她而接近她,我今天就什么话都不说了,反正你已经达到了目的,你报复到她了,报复得很成功,我从没看到杨羽裳像现在这样痛苦过,一个多月来,她瘦得已不成人样了。”
俞慕槐惊跳起来,烟蒂上的烟灰因震动而落到衣襟上,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慕枫。“而且,我必须提醒你,”慕枫深深的望着哥哥。“如果杨羽裳没有爱上你的话,你的报复也就完全不能收效了,你想想清楚吧!去报复一个真心爱你的女孩子,你的残忍赛过了她的淘气,哥哥,不是我偏袒杨羽裳,你实在做得太过分了。”
俞慕槐咬住了烟头,咬得那样紧,那烟头上的滤嘴都被他咬烂了。“哥哥!”慕枫俯过去,一把握住了俞慕槐的手,诚恳而真挚的喊:“假若你爱她,别毁了她吧,哥哥!别把她逼到欧世澈怀里去。你所要做的,只是抛开你的自尊,去向她坦白你的感情!去告诉她吧!哥哥,别这样任性,别这样要强,去告诉她吧!”俞慕槐抬起眼睛来,苦恼的看看慕枫。
“我要说的话都说了,我也不再多嘴了,”慕枫站了起来。“去也在你,不去也在你,我只能再告诉你一点情报,要去的话早些去吧,再迟疑就来不及了。那欧家已正式去向杨家求了婚。欧世澈知道杨羽裳是变化多端的,他想打铁趁热,尽早结了婚以防夜长梦多呢!”
俞慕槐愣愣的坐着。“别因一时的意气,葬送一生的幸福吧!”
慕枫再抛下了一句话,就转过身子,自管自的走出了俞慕槐的房间。俞慕槐望着那房门阖拢了,他取出了嘴里的烟头,丢在烟灰缸里。他就这样呆呆的坐在那儿,一直坐了好几小时。夜慢慢的滑过去了,黎明染亮了玻璃窗,远处的鸡啼,啼走了最后的夜色。他用手支着头,呆愣愣的望着窗外那些树木,由朦胧而转为清晰。他的心境也在转变着,由晦暗转为模糊,由模糊转为朦胧,由朦胧转为清晰。当太阳从东方射出第一道光线时,他心底也闪出了第一道阳光。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他全心灵、全意识、全感情都在呼唤着一个名字:杨羽裳!
他心底的云翳在一刹那间散清了,他迷糊的头脑在一刹那间清明了!他忽然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满心都弥漫着喜悦,一种崭新的、欣喜欲狂的感觉在他血液中奔窜、流荡、冲激,他突然想欢跃,想奔腾,想高歌了!
没有时间可耽误,没有耐心再等待,他迫不及待的冲出了房门,冲过了客厅。俞太太叫着说:
“这么早就要出去吗?你还没吃早饭呢!”
“不吃了,对不起!”他叫着,对母亲抛下一个孩子气的笑。俞太太呆住了,多久没看过他这样的笑容了,他浑身散发着多大的喜悦与精力呀!
骑上了摩托车,飞驰过那清晨的街道。飞驰!飞驰!飞驰!他的心意在飞驰,他的灵魂在飞驰,他的感情也在飞驰!一直驰向了那杨家院落,一直飞向了那羽裳的身边,不再斗气了,羽裳!不再倔强了,羽裳!不再演戏了,羽裳!我将托出心灵最深处的言语,我将作最坦白与无私的招供,我将跪在你膝下,忏悔那可恶的既往!我将抹煞那男性的自尊,说出那早该说出的话:我爱你!我要你!不是玩笑,不是台词,而是最最认真的告白!呵,羽裳!羽裳!羽裳!我是多大的傻瓜,白白耽误了大好的时光,我是多大的笨蛋,竟让我们彼此,受这么多痛苦与多余的折磨!噢,羽裳!羽裳!羽裳!
停在杨家的门前,没命价的按着门铃,他的心跳得比那急促的门铃声更响。来吧,羽裳!只要几分钟,我可以解释清楚一切,只要几分钟,我可以改变我们整个的命运!呵,想想看!在轮渡上的海鸥,在夜总会里的叶馨,天!这折磨人的小东西哪!他更急促的按着门铃,我不再怪你了,羽裳,不再怪你的天真,不再怪你的淘气,不再怪你的调皮及捉弄,呵,如果没有你的调皮与捉弄,我又怎能认识你?!你原是那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小怪物呀!就因为你是那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小怪物,我才会这样深深的陷进去,这样的对你丢不开,又抛不掉呀!大门蓦然的拉开了,他对那惊讶的秀枝咧嘴一笑,就推着车子直冲了进去,一面兴冲冲的问:
“小姐在吗?”“在,在,在。”秀枝一叠连声的说。
他把车子停妥。陡然间,他呆了呆,触目所及,他看到另一辆摩托车,一百五十CC的光阳!他以为自己来得很早,谁知道竟有人比他更早!低下头,他看看手表,才八点三十分!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有些昏乱,更有些迷糊,怔忡的走进客厅,迎面就是那个漂亮的、清秀的、文质彬彬的面孔——欧世澈!两个男人都呆了呆,两张脸孔都有一刹那的惊愕与紧张,接着,那欧世澈立即恢复了自然,而且堆上了满脸的笑,对俞慕槐伸出手去:“啊,真没料到,是慕槐兄,好久不见了,近来好吗?常听令妹谈到你!你是我们大家心目里的英雄呢!你采访的那些新闻,真棒!也只有你那么敢说话,不怕得罪人!”他一连串的说着,说得那么流利,那么亲热。一面,他掉转头对屋子里面喊:“羽裳!你还不出来,来了稀客了,知道吗?”
俞慕槐已经打量过整间客厅,并未见到羽裳的身影,这时,被欧世澈这样一打岔,他整个心境都改变了,整个情绪都混乱了。迫不得已,他握了握欧世澈的手,他觉得自己的手汗湿而冰冷,相反的,欧世澈的手却是干燥而温暖的。他下意识的打量了一下欧世澈,一件浅蓝色的运动杉,雪白的西装裤,加上那瘦高条的身材,天!谁说羽裳不会爱上他呢?这男孩何等英爽挺拔!“慕槐兄,你起得真早呵!”欧世澈又说了句,再回头对里面喊:“秀枝!秀枝!怎么不倒杯茶来?”把沙发上的报纸收了收,他以一副主人的姿态,招呼着俞慕槐:“请坐,请坐,坐这边吧,对着冷气,凉快点!这个鬼天气,虽然是早上,就热成这样子!”俞慕槐身不由己的坐下了,他努力的想找些话来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恨透了自己,觉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而那鬼天气,确实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不住的拭着额上的汗珠,他奇怪欧世澈会一点都不觉得热,他那白皙的面庞上,一丝汗渍都没有。
“羽裳还没有起床,”欧世澈说,把香烟盒子递到他面前。“抽烟吗?”他取出一支烟,看了欧世澈一眼,他连羽裳起床没起床都知道呵!欧世澈打燃了打火机,送到他嘴边来,他深吸了一口烟,再重重的吐了出来。隔着烟雾,他看到欧世澈遍布着笑意的脸。“羽裳这懒丫头,”欧世澈的声音中充满了亲密的狎呢。“你坐坐,让我去闹她去!”
俞慕槐瞪大了眼睛,那么,他已熟稔得足够自由出入于她的卧室了,甚至不管她起床与否!欧世澈站起身来了,还没走,一阵脚步声从里面传来,俞慕槐的心脏猛的加速了跳动,他鼓着勇气回过头去,不是羽裳,却是刚梳洗过的杨太太!“伯母!”俞慕槐站起身来。
杨太太有一刹那的惊愕,接着,她的眼睛亮了亮,顿时堆上了满脸的笑容。“慕槐!怎么,你瞧你这么久都不来!真不够意思,快坐,快坐,我去叫羽裳!”“我去吧!”欧世澈抢着说,不由分说的跑进里面去了。
杨太太愣了一下,伸出手,她似乎想阻止什么,但欧世澈已跑得没影子了。回过头来,她对俞慕槐勉强的笑了笑:
“近来好吗?”“还好。”俞慕槐阴郁的说,忽然间觉得兴味索然了。他已经忘了来时的目的,忘了来时的热情,现在,他只想赶快走开,赶快离去,以避免即将来临的尴尬。“我没什么事,”他解释似的说:“因为跑一件新闻,经过这儿,就进来看看!现在,我必须要去工作了!”他想站起身来。
“不不,别这么急着走!”杨太太急忙说,又莫名其妙的补了一句:“世澈也是刚来。”
他管世澈是什么时候来的呢?俞慕槐想着。但是,对于杨太太这多余的解释,却忽然疑惑了起来。你也只是刚起床,怎么知道欧世澈是刚来的呢?你又何必多这句嘴呢?是想遮盖什么吗?是想掩饰什么吗?或者,这欧世澈已经来了很久了,更或者,他昨晚就来了,听他那亲热的口气“我去闹她去!”那么,他们之间,大概早已不简单了!啊,俞慕槐呀俞慕槐:他在心中叫着自己的名字,你还想搅进这淌混水里来吗?他毅然决然的站了起来。
“不,我走了!”他说,还来不及移动步子,就听到屋后一阵嘻笑的声音,是欧世澈和杨羽裳!他浑身的肌肉都紧张了起来,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听到羽裳那清脆的笑骂声,在不住口的嚷着:“不成,不成,你再呵我痒,我就要大嚷大叫了!”
“谁怕你大嚷大叫呢?”是欧世澈的声音。
俞慕槐看了杨太太一眼,杨太太的脸色是阴晴不定的。他掉转头,预备走出去,但是,杨羽裳奔进客厅里来了!
“嗨!”她怔了怔,怪叫着说:“这是谁呀?”
俞慕槐再转回身子,面对着她。她只穿着件薄纱的晨褛,头发是散乱的,面颊上睡靥犹存。俞慕槐的心沉进了地底,而愤怒的情绪就像烈火般烧灼着他,烧得他全身全心都剧烈的疼痛了起来。于是,他的眼光带着严厉的批判,紧紧的盯着她,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讽刺,僵硬的说:
“你好,杨小姐。十分抱歉,这样一清早跑来打扰‘你们’!”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看出他眼光里的轻蔑,杨羽裳的背脊挺直了,眉毛高高的挑了起来。初见到他时的那种心灵的震动迅速的就被愤怒所遮掩了。她的脸色变白了,声音尖锐而高亢:“谁教你来‘打扰’呢?这么一清早,你跑到我家来干吗?又想约我去‘散步’吗?”“显然我来的不是时候,”俞慕槐愤愤的说:“但是,小姐,别误会,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你父母的,别以为到你家来的男人都看上了你!”
“啊哈!”杨羽裳怪叫了一声,她那瘦削了的小脸板得铁青。“幸亏你解释得清楚,否则,我真要误会了呢!曾经有人从香港追我追到新加坡,从新加坡追到台北,半夜三更约我‘散步’,原来只是看上了我的父母!”
“你满嘴里胡说八道些什么?”俞慕槐气得发抖。“我才不知道有人在香港扮小可怜,在新加坡扮歌女,是安心想引诱谁?”“你以为我想引诱你吗?”杨羽裳大叫,也气得浑身发抖:“别自己往脸上贴金了,天下的男人死绝了我还想不到你呢!你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吧!”
“喂喂喂,怎么了?”欧世澈插了进来,满脸带着笑,劝解的说:“干嘛这样吵呀?慕槐兄,羽裳是孩子脾气,爱开玩笑,你别见怪吧!”回过头来,他又笑嘻嘻的对杨羽裳说:“羽裳,看在我面子上,别生气了。来来来,去换件衣服,咱们不是要去金山游泳的吗?”
俞慕槐深深的看了欧世澈一眼,这时,欧世澈正拥着杨羽裳的肩,要把她带到后面去,而杨羽裳还在直挺挺的站着,对他恶目相向。俞慕槐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绞痛,眼前的人物就都模糊了,他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因为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起来。转过身子,他勉强的对杨太太点了点头。
“对不起,”他喃喃的说:“我告辞了。”
“慕槐兄,急什么?”欧世澈说,依旧笑嘻嘻的。“别和羽裳闹别扭吧,你跟她混熟了,就知道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喜欢和人拌拌嘴,其实她一点恶意都没有。这样吧,我们一起去金山海滨游泳好吗?打电话请你妹妹和我弟弟一起去,大家玩玩,散散心,就把所有的误会都解除了,好不好?”
一起去?让我眼看你的成功吗?让我目睹你们的卿卿我我吗?俞慕槐想着,还来不及说话,杨羽裳就尖叫了起来:
“谁要他去?他去我就不去!”
俞慕槐再看了杨羽裳一眼。
“不用担心,”他说:“我还不至于不识趣到这个地步!”对欧世澈点了点头,他大踏步的走了。
骑着车子,飞驰在仁爱路及敦化南路上,他无法分析自己的心情,来时的兴致与热情,换成了一腔狂怒与悲哀,他在路上差点撞车。昏昏沉沉的来到家门口,他一眼看到慕枫打扮整齐了,正走出家门。他扑过去,一把抓住了慕枫的衣服,恶狠狠的说:“你下次再敢帮杨羽裳说一句话,我就杀掉你!”
慕枫愣愣的呆住了!
10
深夜。杨羽裳穿着睡袍,盘膝坐在床上,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吉他。她轻轻的拨弄着琴弦,反复的奏着同一首曲调,奏完了,再重复,奏完了,再重复,她已经重复的弹奏了几十遍了。她的眼光幽幽的注视着窗外,那棵大榕树,像个朦胧的影子,耸立在夜色中。今夜无风,连树梢都没有颤动。听不到风声,听不到鸟鸣,夜,寂静而肃穆,只有她怀中的吉他,叮叮咚咚的敲碎了夜。敲碎了夜!是的,她敲着,拨着,弹着。她的眼光随着吉他的声响而变得深幽,变得严肃,变得迷茫。把头微向后仰,她加重了手指的力量,琴声陡的加大了。张开了嘴,她不由自主的跟着琴声唱了起来: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回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歌声停了,吉他也停了,她呆坐了几分钟,眼光定定的望着窗子。然后,她换了个曲调,重新拨弄着吉他,她唱:
“经过了千山万水,经过了惊涛骇浪,
海鸥不断的追寻,海鸥不断的希望,
日月迁逝,春来暑往,
海鸥仍然在找寻着它的方向!”
歌声再度停了,她抱着吉他,一动也不动的坐着,像个已经入定了的老僧。接着,她忽然抛掉了手里的吉他,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把头深深的埋进枕头里,她开始悲切的、沉痛的啜泣了起来。房门迅速的打开了,杨太太闪了进来。关好房门,她径直走到女儿的床前。摇撼着她的肩膀,急急的说: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哦,妈妈,”杨羽裳的声音从枕头里压抑的飘了出来。“我觉得我要死了。”“胡说!”杨太太温和的轻叱着,扳转了杨羽裳的身子,杨羽裳仰躺了过来,她的头发零乱,她的泪痕狼藉,但,她的眼睛却清亮而有神。那样大大的睁着,那样无助的望着母亲。
“真的,”她轻声说:“我要死了。因为我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了。画画,唱歌,作诗,交朋友,旅行,甚至开玩笑,捉弄人……没有一样事情我感兴趣的,我觉得我还不如死了。”
杨太太凝视着女儿,她一向承认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孩子,不知道她的意愿,不知道她的思想,也不知道她的心理。可是,现在,面对着这张年轻的、悲哀的、可怜兮兮的面庞,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么了解她,了解得几乎可以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去。“羽裳,”她低声说,在女儿的床沿上坐了下来。“你和欧世澈在一起不开心吗?”“不是欧世澈,与欧世澈毫无关系!”羽裳有些暴躁的说:“他已经用尽方法来讨我的欢心了。”
“那么,”杨太太慢吞吞的说:“是为了俞慕槐了?对吗?这就是你的病根了。”杨羽裳静静的仰躺着,静静的望着她的母亲。她并没有因为母亲吐出“俞慕槐”这三个字而惊奇,也没有发怒,她安静得出奇,安静得不像往日的羽裳了。
“是的,俞慕槐。”她承认的说:“我想不出用什么方法可以杀掉他!”“你那样恨他吗?”杨太太问。“是的,我恨透了他,恨不得杀了他!”
“因为他没有像欧世澈那样来讨你欢心吗?因为他没有像一般男孩子那样臣服在你脚下吗?因为他没有像个小羊般忍受你的播弄吗?还是因为——他和你一样倔强,一样任性,一样自负。你拿他竟无可奈何?”
“哦,妈妈!”杨羽裳惊喊:“你以为我希奇他的感情?你以为我爱上了他?”“你不是吗?”杨太太清晰的反问,目光深深的盯着女儿。“羽裳,”她叹息的说:“妈妈或者不是个好妈妈,妈妈或者不能深入的了解你,帮助你,使你快乐。但是,妈妈毕竟比你多活了这么多年,多了这么多经验,我想,我了解爱情!羽裳,妈妈也是过来人哪!”
杨羽裳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母亲。
“我虽然不太明白你和俞慕槐之间,是怎么一笔帐,”杨太太继续说:“但是,以我所看到的,和所知道的事来论,都是你不好,羽裳。你欺侮他,你戏弄他,你忽略了他是个大男人,男人有男性的骄傲与自尊哪!”
“妈妈!”杨羽裳恼怒的喊:“你只知道我戏弄他,你不知道他也戏弄我吗?那天晚上,他约我出去散步,我对他是真心真意的,你知道他对我说些什么?……”
“不用告诉我,”杨太太说:“我可以猜到。羽裳,你先捉弄他,他再报复你。你们像两只冬天的刺猬,离开了都觉得冷,靠在一块儿又彼此刺得疼。事实上,你们相爱,你们痛苦,却谁也不肯让一步!”
“妈妈!”杨羽裳惊愕的怪叫着。“你竟然认为我和他相爱吗?”“不是吗?”杨太太再反问了一句。“如果他不爱你,今天早上就不会到我们家来受气了。”
“他来受气还是来气我?”杨羽裳大叫:“他根本是存心来侮辱我的!”“羽裳,你需要平静一些,客观一些。他今天早上来的时候,据秀枝说,是兴致冲冲的,一进门就找你,所以,他是为你来的。但他在客厅里碰到了欧世澈,你假若聪明点,就会知道情敌见面后的不自在。世澈又表现出一副和你熟不拘礼的态度来,这已够打击他了,而你还偏偏服装不整的和欧世澈跑出来,你想想,羽裳,如果你是他,你会怎样呢?”
杨羽裳呆了,从床上坐起身来,她弓着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微侧着头,深思的看着母亲。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眼睛里逐渐闪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来。
“再说,羽裳,如果他不爱你,他怎么会生那样大的气呢?你知道,羽裳,今天早上的情形,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误会你和欧世澈已经好得不得了了!”
“我能怎么样呢?”杨羽裳烦恼的叫:“难道要我打锣打鼓的告诉他,我和欧世澈只是普通朋友,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吗?”
“你不必打锣打鼓,”杨太太微笑了起来。“你只要压制一点你的骄傲和你的火气,你只要给他机会去表白他的感情。羽裳,”杨太太慈爱的抚摸着杨羽裳那满头乱发。“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女人吧!淘气任性的时期应该已经过去了。女人该有女性的温柔。”杨羽裳沉默了。半晌,她抬起眼睛来,困惑而迷茫的注视着母亲。“妈,你为什么帮俞慕槐说话?你喜欢俞慕槐胜过欧世澈吗?”杨太太笑了。“他们两个都是好孩子,都各有长处,也各有短处。”她说:“不过,我喜欢谁根本没有关系,问题是你喜欢谁。你到底喜欢谁呢?羽裳?”杨羽裳默然不语。“我是个很开明的母亲,一直都太开明了,我从没有干涉过你的事情。”杨太太好温柔好温柔的说:“我现在也不干涉你。我只能提醒你,提醒你所注意不到的事,提醒你所忽略了的事,然后,一切都由你自己决定。”她抚平了她的头发。“你当然知道,欧家已经正式来谈过,希望你和欧世澈早些完婚。”“我说过我要嫁他吗?”杨羽裳困恼的说。
“你说过的,孩子。而且是当着很多人的面,当着俞慕槐的面,你宣布他是你的未婚夫!”
“哦,天!”杨羽裳翻了翻眼睛。“只有傻瓜才会把这种话当真!”“只怕欧世澈和俞慕槐两个都是傻瓜呢!”杨太太轻笑着说,从床边站起身来。“你仔细的想一想吧,羽裳。现在,应该好好的睡一觉了,现在已经……”她看看表:“啊呀,两点半了!瞧你近来瘦得这副样子,下巴都越来越尖了。每天晚上不睡觉,眼圈都熬黑了。唉!”她叹了气:“提起瘦来,那俞慕槐也瘦得厉害呢!”
转过身子,她轻悄的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把杨羽裳一个人留在那儿发愣。很久很久,杨羽裳就那样坐着,了无睡意。她想着早上俞慕槐来访的神情,回忆着他们间的争执、斗嘴和翻脸。由这个早上,她又追想到那凌晨的散步,再追想到以前的约会,新加坡的相聚,及香港渡轮上的初次邂逅!谁说过?人生是由无数的巧合组成的。谁说过?生命的故事就是一连串的偶然。她和俞慕槐的相遇相识,不像个难以置信的传奇吗?或者,冥冥中有个好神仙,在安排着人生的遇合。但是,现在,神仙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剩下来的命运,该是操在自己手里的。或者,这是杨羽裳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思考。也或者,这是杨羽裳由孩子跨进成人的第一步。总之,在过了长长的半小时以后,她忽然振作起来了。她的心在狂跳着,她的情绪在兴奋着,她的脸发着烧,而她的手指,却神经质的颤抖着。
深吸了口气,拿起了电话听筒,她把那听筒紧压在胸口,闭上眼睛,静默三分钟;希望他在家,希望是他接电话,希望他还没睡,希望他也正在想她,希望,希望,希望!睁开眼睛,她鼓足勇气,拨了俞家的电话号码。
把听筒压在耳朵上,她的手心冒着汗,她的头脑和胸腔里都热烘烘的。听筒中,铃响了一声,响了第二声,响了第三声……呵,那恼人的声响,每一响都那样重重的敲在她的心灵上。终于,铃响停止,有人拿起了听筒:
“喂喂,是哪一位?”对方说。
呵,是他,是他,是他!谢谢天!她张开嘴,泪水却冲进了眼眶里去,她的嘴唇颤抖,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喂喂,是谁呀?”俞慕槐的声音充满了不耐,他显然在恼怒与坏脾气之中。“说话呀!喂喂,开什么玩笑?半夜三更的!见鬼!”“咔答”一声,对方挂断了电话。
杨羽裳用手背拭去了颊上的泪痕。你真不争气!她对自己说。你怎么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呢?你一向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却怕打一个电话!你真不争气,你真是好懦弱好无能的东西!她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自怨自艾,又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平定自己,再用了五分钟的时间来重新鼓足勇气,然后,她再度拨了俞家的电话。这次,对方一拿起听筒,她就急急的说:
“慕槐吗?我是杨羽裳。”
“杨——羽——裳?”俞慕槐大叫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火药气息。“那么,刚刚那个电话,也是你打来的了?”
“是的。”她怯怯的说,声音微微的颤抖着,她多恼怒于自己的怯弱!为什么听了他的声音就如此瑟缩呢?
“好呀!”俞慕槐愤愤的说:“欧太太,你又有什么新花样要玩了?说出来吧!”什么?他叫她什么?欧太太?!欧太太?!他以为她和欧世澈怎样了?他以为她是多么随便,多么不正经的女人吗?欧太太?!欧太太?!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的血液翻腾了起来……她又说不出话来了。“怎么了?”俞慕槐的声音继续传了过来,冰冷而尖刻:“你的欧世澈不在你身边吗?你寂寞难耐吗?或者,你想约我去散步吗?”杨羽裳感到脑子里轰轰乱响,像有几百辆坦克车从她脑中轧过,轧碎了她所有的意识,轧痛了她每一根神经,她努力想聚集自己涣散的思想和昏乱的神智,但她只觉得挖心挖肝般的痛楚和火灼般的狂怒。俞慕槐仍然在电话中说着话,那样冷冰冰的,充满了刻薄与嘲讽:
“为什么不说话呢?欧太太?还没有想好你的台词吗?还是想演什么哑剧?不管你在转什么坏念头,我告诉你,本人没有兴趣和你捉迷藏了!去找你的欧先生吧!”
她终于能发出声音来了,聚集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惊天动地般地对着电话听筒大叫:
“你这个混帐王八蛋!你这个该死的!下流的!该下地狱的……”她的话没有喊完,对方又“咔答”一声收了线,她咽住了骂了一半的话,呆呆的握着听筒,整个人像化石一般坐在那儿。杨太太又急急的赶了过来了,推开门,她焦灼而紧张的喊:“羽裳,羽裳!你又怎么了?”
一眼看到杨羽裳握着电话听筒,呆坐在那儿,她赶到床边,顿时怔住了。杨羽裳的面孔雪白,眼睛直直的瞪着,牙齿紧咬着嘴唇,一缕鲜红的血渍正从嘴唇上流下来。杨太太吓呆了,用手抓住她的肩膀,才觉得她全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杨太太更加惊恐了。不住的摇撼着她,杨太太叫着,嚷着:“羽裳!羽裳!羽裳!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话呀!你别吓我!”杨羽裳仍然一动也不动的坐着,整个人都失了魂了。杨太太吓得手足失措,抓起杨羽裳手里的电话听筒,她取出来,送到自己耳边去听听,对方什么声音都没有,显然是挂断了的。把电话听筒放回电话机上,她坐在床边,双手握住杨羽裳的肩,没命的摇撼了起来:
“羽裳,羽裳,你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你说吧,你告诉我吧!别这样吓唬我!羽裳!羽裳!羽裳!”
给杨太太这么一阵死命的乱摇,杨羽裳终于被摇醒了。回过神来,她抬起眼睛来看了看,一眼看到杨太太那张焦灼而慈祥的脸,她这才“哇呀”的一声哭出来了。她扑进了杨太太的怀里,哭得力竭声嘶,肝肠寸断,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的叫:“妈妈呀!妈妈呀!我……我……不不……不再开玩笑了!妈妈呀!我……我……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妈妈呀!”
杨太太被她哭得鼻中发酸,禁不住也眼泪汪汪起来,第一次看到这孩子如此悲切与无助,她一向都是多么乐观而淘气的!以前,她曾为她的淘气伤透脑筋,但是,她现在却宁可要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气孩子了!
“羽裳,”她吸吸鼻子,含泪说:“谁打电话欺侮你了,是俞慕槐吗?”杨羽裳像触电般尖叫了起来:
“不许提他的名字!我永远不要听他的名字!永远!永远!永远!”杨太太又吓呆了。“好好好,不提,不提,再也不提了!”她拍抚着羽裳的肩,不住口的安慰着:“你瞧,还有一段时间才开学呢,我们出国去玩玩好不好?把这儿的烦恼都抛开,我们去香港住住,给你添几件新衣裳好吗?”
“我不去香港!”杨羽裳又大叫。
“好好,不去香港,不去香港,你要去那儿呢?”
杨羽裳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忽然平静下来了。弓着膝,她把头放在膝上,含泪的眸子呆呆的望着远处,好一会儿不动也不说话,她的脸庞严肃而悲哀。
“妈,”终于,她开了口,声音凄凄凉凉的。“我想要结婚了。”杨太太惊跳了一下。“和谁?”她问。“欧世澈。”杨太太又惊跳了一下,她深深的凝视着女儿,谁家女儿提到婚事时会这样悲悲切切的呢?她怔了怔,小心翼翼的问:
“你是说真的吗?”杨羽裳看了母亲一眼,眼神怪异。
“我说过,不再开玩笑了。”她幽幽的说。
“但是,”杨太太迟疑了一下。“你爱他吗?”
杨羽裳的脸扭曲了。她转头看着窗外,今夜无风,树梢没有风吟。今夜无星无月,暗夜中一片模糊。她摸了摸汗湿的手臂,空气是闷热而阴沉的。“快下雨了。”她轻声的说,转回头来看着母亲。“你去告诉欧家,要结婚就快,两个月之内,把婚事办了,我不愿意拖延。”杨太太再度惊跳。“两个月!你何苦这么急呢?再一年就毕业了,毕业之后再结婚,怎样?”“我不念书了。”“你说什么?”“我不再念书了。”杨羽裳清晰的、肯定的说:“我最爱的并不是艺术,而是戏剧,念艺术本身就是个错误,而即使毕了业,结婚后又怎样呢?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画家,正像我不会成为音乐家或戏剧家一样,我只是那种人;样样皆通,样样疏松!我除了做一个阔小姐之外,做什么都不成材!”
杨太太愕然的瞪视着女儿。
“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自卑了?”她困惑的说:“我记得,你一向是骄傲而自负的。”“童年时期过去了,”杨羽裳凄楚的说:“也该真正的正视一下自己了。”“那么,正视一下你的婚事吧!”杨太太说:“你真要这么早结婚吗?你还是个孩子呢!”
“不是了。”杨羽裳摇摇头。
“你有把握能做一个成功的妻子吗?”
杨羽裳默然不语。窗外,忽然掠过一阵狂风,树梢陡的骚动了起来,远远的天边,响起了一串阴阴沉沉的闷雷,暗夜里,骤然笼罩起一层风暴的气息。杨羽裳看了看窗外,低低的说:“要下雨了。”望着母亲,她说:“我已经决定了,你去转告欧家吧!好吗?明天,我想搬到闲云别墅里去住几天,台北太热了。”“我陪你去闲云别墅住几天,关于你的婚事,你能够再考虑一下吗?”杨羽裳凄然一笑。“我已经决定了。”她再说了句,满脸的凄惶与坚决,看她那副样子,她不像是要结婚,倒像是准备慷慨赴难似的。杨太太摇了摇头,谁教她生了这么个执拗而古怪的女儿呢?她叹口气,烦恼的走出杨羽裳的房间,在门外,她一头撞在杨承斌的身上。“怎么?”她惊讶的说:“你起来了?”
“你们这么吵,谁还睡得着?”杨承斌说。
“那么,你都听见了?”杨太太低低的问。
“是的。”“你怎么说呢?”“让她结婚吧!”杨承斌叹了口气。“或者,婚姻可以使她安静下来,成熟起来,她一直是那样个疯疯癫癫的孩子。”
“和欧世澈吗?”杨太太忧愁的说:“我只怕她爱的不是世澈,这婚姻是她的负气的举动,她想用这婚姻来气俞慕槐。”
“但是,世澈比俞慕槐适合羽裳,”杨承斌说:“世澈深沉,有涵养,有忍耐力,他可以容忍羽裳的坏脾气。俞慕槐呢?他尖锐,敏感,自负……这些个性和羽裳是冲突的。假若羽裳嫁给俞慕槐,我打赌他们三天就会闹离婚。”“是吗?”杨太太惊喜的说:“我倒从来没想过这一点,这倒是真的。瞧,世澈和羽裳认识快三年了,从没闹个什么大别扭,那俞慕槐和羽裳认识不过几个月,就已经吵得天翻地覆了。”“而且,”杨承斌说:“世澈从各方面来说,条件都是不坏的,家世、人品、相貌、学识……都是顶儿尖儿的,我们还挑什么呢?最可喜的,还是他对羽裳这股恒心和忍耐力,咱们的女儿早就被宠坏了,只有世澈的好脾气能受得了她。我看,乘她有这个意思的时候,我们还要尽快把这件事办了才好,免得她又改变主意了。”拍拍杨太太的肩,他安慰的说:“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我知道你的心,你是舍不得而已。你想想看,欧世澈有哪一点不好呢?错过了他,我们有把握找到更好的吗?那个俞慕槐,他对我们的女儿有耐心吗?”
杨太太沉思了一下,禁不住喜上心头,笑意立即浮上了嘴角。“真的,”她说:“还是你想得透澈,我明天就去欧家,和他们好好谈谈。”“告诉他们,我送一幢房子做陪嫁!”
杨承斌说着,搂着太太的肩,夫妇两人兴高采烈的商量着,走进卧房里去了。窗外,一下闪亮的电光闪过,接着,雨点就“刷”的一声落了下来。敲打着屋檐,敲打着玻璃窗,敲打着树梢。夜,骤然的变得喧嚣了起来。杨羽裳仍然没有睡,坐在那儿,她看着玻璃窗上流下来的水珠,听着那榕树在风雨中的呻吟。她坐了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然后,她慢慢的从地下拾起了她的吉他,抱在怀中,她又沉思片刻,终于,她拿起电话听筒,第三次拨了俞慕槐的号码。对方拿起了听筒,她一句话也没说,把听筒放在桌上,她对那电话弹起吉他来,一面弹,她一面悠悠的唱着: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回旋不已,低鸣轻唱,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我梦如斯,去去去向何方?”
电话听筒里,俞慕槐的声音在叫着:
“羽裳!羽裳!你到底在捣什么鬼?”
杨羽裳拿起了听筒,无声的说了句:
“别了!俞慕槐!别了!做海鸥的日子!”
她挂断了电话。窗外的雨更大了。
11
一夜风狂雨骤。早上,天又晴了,但夜来的风雨,仍留下了痕迹,花园里叶润苔青,落英遍地。俞慕槐站在园中,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挺了挺背脊。昨晚又一夜没睡好,那阴魂不散的杨羽裳,竟一连打了三次电话来,第一次不说话,第二次破口大骂,第三次唱歌,一次比一次莫名其妙!但是,不能想杨羽裳,绝对不能想她,如果想到她,这一天又完了!他用力的一摔头,摔掉她,把她摔到九霄云外去,那个疯狂的、可恨的、该死的东西!是的,不想了,再也不想她了。他今天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早上,要去机场接一位外国来的要人,赶出一篇专访,明天必须见报。晚上,某机关邀宴新闻界名流,他还必须要出席。走吧!该去机场了!别再去想夜里的三个电话,别再去分析她的用意,记住,她是个不能用常理去分析的女孩!她根本就没有理性!你如果再浪费时间去思想,去分析,你就是个天大的傻瓜!推出摩托车来,他打开大门,再用力的一甩头,他骑上了车子。整个上午,他忙碌着,他奔波着,采访、笔录、摄影,……忙得他团团转。中午,他回到了家里,吃完饭,立即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摊开稿纸,他准备写这篇专访。
咬着原子笔,他对着稿纸沉思片刻,他的思想又飞回到昨夜去了。她为什么要打那三个电话?为什么?再一次开玩笑吗?深夜的三个电话!怎么了?他摇摇头,他要想的是那篇专访!不是杨羽裳!他的思想怎么如此不能集中?这要命的,不受他控制的思想!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他的记者生涯也该断送了!恼怒的诅咒了几句,他提起笔来,对着稿纸发愣,写什么?写什么呢?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他脑中浮起了杨羽裳的歌词,那么忧郁,那么哀凄!他又想起第一次在渡轮上听她念这几句话的神情。唉,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孩呢?怎样一个古怪的精灵?怎样一个恼人的东西!抛下了笔,他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沉思了起来。
依稀记得,他曾看过一个电影,其中的男主角写过一首小诗,送给那女主角,诗中的句子已不复记忆,但那大意却还清楚。把那大意稍微改变一下,可以变成另一首小诗。他提起笔来,在稿纸上迅速的写着: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
她有些儿狂,她有些儿古怪!
她装疯卖傻,她假作痴呆!
她惹人恼怒,她也惹人爱,
她变化多端,她心意难猜,
她就是这样子;
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
抛下笔来,他对着这几行字发呆,这就是他写的专访吗?他预备拿这个交到报社里去吗?他恼怒的抓起那张稿纸,准备把它撕掉。但是,他再看了一遍那文字,把它铺平在桌上,他细细的读它,像读一个陌生人的作品一般。这就是他给杨羽裳的写照吗?他蹙起了眉,一下子把头埋进了双掌之中,痛苦的自语着说:“你爱上她了!俞慕槐,你早已无可救药的爱上她了!你爱她的变化多端,你也爱她的疯狂古怪!这就是你为什么忘不了她,又抛不开她的原因!尽管她给你苦头吃,尽管她捉弄你,你仍然无法停止爱她!俞慕槐,你完了,你已经病入膏盲了!”把头从双掌里抬了起来,他苦恼的瞪视着桌上的小诗,反复的低念着:“她就是这样子,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的句子,连念了好几遍,他禁不住又自问了,你既然知道她是个孩子,又为什么要和她怄气呢?可是,不怄气又怎样呢?这孩子早已名花有主呵!烦恼!烦恼!那么烦恼!在这种烦恼的心情下,他怎能工作呢?站起身来,绕室走了一圈,再走了一圈,他停在书桌前面,眼睛定定的注视着桌上的电话机。
她能打电话给你,你为什么不能打一个给她呢?仅仅问问她,昨夜的三个电话是什么意思?还有,当她唱完歌后,又低低的、模糊不清的叽咕了一句什么?仅仅问问她!别发脾气,别暴躁易怒,要心平气和!昨夜,你原就火气太大了!现在,一定要平静,一定要平静,那个欧世澈,未见得真是你的对手呵!干嘛这么早就撤退呢?
拿起听筒,拨了电话,他压制着自己的心跳,一再提示自己要冷静,要耐心,因为:“她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呀!“喂!”接电话的是秀枝,他一听声音就知道了。
“请问杨小姐在吗?”他问。
“小姐去阳明山了!”阳明山?他愣了愣,废然的放下了电话,当然,不用说,她准是和欧世澈一起去的!杨家在阳明山有别墅,别墅中有游泳池,他几乎已经看到杨羽裳穿着泳装,和欧世澈嘻笑在池中的画面。闭了闭眼睛,他低声自语:
“俞慕槐!你还不醒醒吗?难道你在她那儿受的侮辱还不够多!她的三个电话又勾走了你的魂吗?醒醒吧!她只是拿你寻开心,人家早就有了意中人了!”
经过自己给自己的这一顿当头棒喝,他似乎脑中清醒了一些。看着桌上的稿纸,他不能再不工作了,晚上还有宴会呢!强迫自己抛开了那个杨羽裳,他开始认真的、仔细的写起那篇专访来。一连几天,他都忙得厉害,他又把自己习惯性的抛进工作里了。他发现,这仍然是治疗烦恼、失意,与落寞的最好办法。他工作,他忙碌,他奔波,他不允许自己有时间思想,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思想已成为他最大的敌人了。
数日来夜里都有豪雨,他竟有了倚枕听雨的雅兴。或者,他潜意识中仍有所期待,但那深夜的电话是不再响了。这样也好,希望她能够从此放过了他,让他安安静静过一过日子。他是多么怀念那些遇到她以前的生活,那时,他不会失眠,他不会内心绞痛,他也不会整夜听那深夜雨声!
这天,他又是一清早就出去跑新闻,忙到中午才回家。一走进客厅,他就看到慕枫和俞太太并肩坐在沙发中,不知道在喁喁细谈些什么,看到他走进来,母女两个都立即住了嘴。他有些狐疑,也有些诧异,站住了,他看看母亲,又看看妹妹:“你们有什么秘密吗?”他问:“有什么事是需要瞒我的吗?”“才没有呢!”慕枫说,站起身子,走到唱机边去选唱片:“我们谈的事情与你毫无关系。”
“那么,是与你有关的了?”他似笑非笑的望着慕枫。“在讨论你的终身大事吗?”慕枫红了脸,低下头去弄唱机,选了一张琼恩·贝兹的金唱片,她播放了起来,立即,室内响起了琼恩那甜润、温柔,而纯女性的声音,这歌星是个伟大的艺术家,她的声音确有荡气徊肠之效。他不禁想起有一次曾和杨羽裳谈到唱歌,那时他还没揭穿她的真面目,曾试探的问:
“听说你很会唱歌,为什么不去做歌星呢?”
她立刻回答:“全世界只有一个琼恩·贝兹!而她是上帝创造的杰作,不可能再重复的那种杰作!至于我们呢?”她耸耸肩,满不在乎的。“都是些平凡庸碌之徒,根本谈不上‘会’唱歌!”
当时,他曾认为这是她违心的遁词,可是,现在细听琼恩·贝兹的歌声,他才体会出她说的竟是由衷之言!她就是那样一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女孩子,你就摸不清楚她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可是……唉,怎么又想起杨羽裳了呢?摇摇头,他看着慕枫,那脸红及那沉默岂非承认了吗?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伸长了腿,看着母亲:
“怎么?妈?咱们这个小丫头也红鸾星动了吗?是那个倒楣鬼看中了她?我见过的吗?”
“你当然见过,”俞太太慢吞吞的说:“就是欧家那个老二。”俞慕槐像被针刺了一下。
“欧家!”他冲口而出的嚷:“那欧老头是个老奸巨猾,两个儿子准是小奸巨猾!”“哥哥!”慕枫被激怒了,迅速的抬起头来,直视着俞慕槐,她气冲冲的说:“你别胡说八道吧!只为了你追不上杨羽裳,给人家欧世澈抢走了,你就把欧家的人全恨上了!你不怪你自己没出息,反而骂人家,真是莫名其妙!”
俞慕槐的脸孔一下子变得雪白了。
“说得好,慕枫,”他气得发抖。“你已经来不及的要爬进他们欧家的大门里去了!他们欧家是一门英雄豪杰,你哥哥只是个没出息的废物,哪敢和人家欧氏兄弟相提并论!我走了,你们去继续研究吧,我原也无权过问你的终身大事!”站起身子,他转身就走。“慕槐!”俞太太及时阻止了他。“怎么了吗?你们兄妹两个,每次一见面就拌嘴,难道不能好好讨论一些事情吗?”“她需要我讨论吗?”俞慕槐愤愤的说:“她已经决定好了,急着要嫁了。妈,我告诉你,女大不中留,你还是早些把她嫁到欧家去吧!”“谁说过要嫁了?”慕枫哭了起来,呜咽着说:“你别有气就往我身上出吧,我大学毕业之前是不会结婚的,我又不是杨羽裳,那么早结婚干嘛?人家欧家不过是希望乘世澈和羽裳结婚之便,宣布我和世浩订婚,我还不愿意呢,也不过白问问妈妈的意见,你就插进来骂起人来了。欧世澈得罪了你,世浩也没惹你,你心里不开心,何苦找着我出气呢?我又不是没帮过你忙。”俞慕槐怔了。他慢慢的转过身子来,面对着慕枫。
“谁要结婚了?”他慢吞吞的问。
慕枫垂下头去,不住的拭着眼泪。
“欧世澈和杨羽裳。”她轻声的说:“日子都订好了,下个月十五日。”俞慕槐呆立在那儿,身子僵直,面色灰败,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慕枫。好半天,他就这样站着,室内的气压低沉而凝重,只有琼恩·贝兹在那儿自顾自的唱着歌。终于,俞慕槐摇了摇头,蹙紧了眉,仓卒的说了一句:
“对不起,慕枫,我无意于伤害你!”
说完,他迅速的转过身子,大步的走出客厅,冲进自己的卧室里去了。“哥哥!”慕枫叫着,追了过去,一直追到俞慕槐的房门口,她用手抵住门,不让俞慕槐关门,急急的说:“你别这样苦恼吧!你真要骂我,就骂我吧,骂了我出出气,远比这样憋着好!”“好妹妹!”俞慕槐说,眼眶潮湿了,他伸手捏捏慕枫的下巴。“你的哥哥是真的没出息。”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慕枫又哭了。“我刚刚是急了,根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你别生气吧!”
“没关系。”俞慕槐抬了抬眉毛,轻轻的把妹妹拉进屋里,把门关上了。“和我谈谈,好吗?”
慕枫顺从的点了点头。
俞慕槐沉坐进了椅子里,用手支住了头,他闭上了眼睛。慕枫在他身边坐下了,带着一种惊悸的情绪,她望着他,不敢说话。半晌,俞慕槐睁开眼睛来,振作了一下,他燃起一支烟,重重的吸了一口。“告诉我,”他说,声音似乎很平静了。“她很快乐吗?”
“羽裳吗?”慕枫说:“我不知道。”
“怎么呢?”“她在生病。”俞慕槐一震。“生病?快做新娘子了,应该很开心才是,怎么会生病呢?”
“不知道她是怎么弄的,前些日子她都住在阳明山,说是每天夜里就跑到树林里去淋雨,淋得浑身透湿的,就病了,这几天烧得很高,医生说可能转为肺炎,假若转为肺炎的话,婚期一定会耽误,所以,杨家和欧家都急得很,整天汤呀水呀打针呀医生呀,房间里挤满了人,我也没有机会和她谈话。”
“淋雨?”俞慕槐喃喃的说,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她一向就有淋雨的习惯。”他注视着那烟雾的扩散,依稀仿佛,又看到那站在雨夜的渡轮上的杨羽裳。“她病得很厉害吗?”
“有些昏昏沉沉的,但我想没什么关系,她的身体底子强,过两天大概就没事了。”俞慕槐不说话,那厚而重的烟雾,把他整个的脸都笼罩了起来,他的眼睛像两泓深不见底的深潭。
“哥哥,”慕枫轻声的说:“你就忘了她吧!天下的女孩子多得很,我给你再介绍一个。”
俞慕槐盯着慕枫。“免了吧,好妹妹,”他的语音怪异而苦涩。“我承认我没出息,再也没兴趣招惹女孩子了,你饶了我吧!”
慕枫怯怯的看了俞慕槐一眼。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她问。
“没有生你的气,”他幽幽的说:“一直没生过你的气,如果我在生气,也只是生我自己的气而已。”
“你也别生你自己的气吧,哥哥。”慕枫说,诚恳的望着俞慕槐。“我前天和杨伯母谈了很久,她说,她一度也希望你能和羽裳结合。但是,她认为,你们真结合了,却不一定幸福。因为羽裳像一只脱了缰的野马,你呢,却像只固执的骡子,假若你们结合了,两人都使起性子来,谁也不会让谁,那么,后果会怎么样呢?而欧世澈呢,他平稳、踏实、有耐心,永不发怒,他能容忍羽裳。”
“所以,杨家是非常赞成这桩婚事了?”俞慕槐阴沉的说。
“是的,他们很高兴这件婚事。”慕枫点了点头。“哥哥,杨伯母的看法也有她的道理,你们两个的个性都太强了,事实上并不见得合适。现在,事已至此,一切都成了定案,你也就认了吧!”俞慕槐深吸了一口烟。
“我能不认吗?”他冷冷的哼了一声。“他们男家满意,女家也满意,男女本人也满意,这显然是一件天作之合的婚姻,我还会怎样?又能怎样?”他望着慕枫。“你放心,慕枫,我不会去破坏你意中人的哥哥的好事!去转告杨羽裳吧,我祝她和世澈白头偕老!”“你也不要恨欧家吧!”慕枫忧愁的皱皱眉。“这可能是命中注定的安排!”“可能。”俞慕槐咬咬牙。“我答应你,慕枫,我不会破坏,我也不仇视欧家,而且,我会尽量努力去和欧世浩做朋友,行了吗?”“你是个好哥哥。”慕枫站了起来,勉强的微笑着。“还有,你要去参加婚礼!”俞慕槐迅速的抬起头,紧盯着慕枫。
“婚礼那天,”慕枫低声的说:“我是女傧相,世浩是男傧相。”俞慕槐低下了头,重新燃起一支新的烟。慕枫已经轻悄的退出了他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听到门的阖拢声后,他才跳了起来,绕着房间,他像个困兽般的兜着圈子,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停在墙边,他一拳头对墙上挥了过去,拳头碰上了那坚硬的墙壁,像撕裂般的痛楚起来,他的另一只手,又一拳挥向了那堵墙。然后,他伏在墙上,用自己的额顶住了墙,痛苦的、辗转的摇着头,嘴里低低的喊着:“羽裳,羽裳,羽裳,你太残忍,太残忍,太残忍!”他的身子滑了下去,坐在地板上,他用双手紧紧的抱着头。“羽裳,”他低语:“我会恨你一生一世!我会恨你一生一世!”
同一时间,杨羽裳正躺在她的床上,在高烧中挣扎。昏沉中,她觉得自己奔跑在一个燃烧着的丛林里,四周都是火焰与浓烟,脚底下的草也是燃着的。她赤着脚,在火焰上奔跑,奔跑,奔跑,……她跑得喘不过气来,跑得筋疲力竭,……于是,她忽然看到,在那浓烟的后面,俞慕槐正咧着嘴,对她嘻笑着。她伸出手去,哀求的喊:
“救我!救我!救我!”
他继续嘻笑着,满不在乎的望着她。她向着他奔跑,他却一步一步的倒退,于是,她永远追不上他,而那火焰却越来越盛的包围过来。她跌倒了,爬起来,她再跑,她的手渴求的伸向了他:“求求你,慕槐!求求你,救我!求求你,我要死掉了!我要死掉了!”她扑过去,她的手差一点抓住了他,但他迅速的摆脱了她,身子向浓雾后面隐退。她狂叫: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丢弃我!不要丢弃我!求求你!不要丢弃我!”可是,他嘻笑了一声,转过身子,他跑走了,轻快的消失在那浓烟的后面,再也看不到了。她发狂般的尖叫了一声,身子从床上直跳了起来。于是,她感到一只温柔的手按住了自己,一个慈爱的声音在她耳边喊着:
“怎么了?羽裳?你在做恶梦呢!羽裳!醒一醒,羽裳!羽裳!”她“嗳呀”的一声,睁开了眼睛,只觉得一头一身的冷汗和浑身的痛楚。在她面前,那儿有火?那儿有烟?那儿有俞慕槐?只有母亲担忧而慈和的望着她。
“怎么了?羽裳?做了什么噩梦?”母亲问,把冰袋压在她的额上。“瞧,烧得这么火烧火烫的。”
她环室四顾,一屋子静悄悄的,她想找寻什么,但她什么都没看到。“有人……来过吗?”她软弱的、渴望的问。
“是的。”俞太太悄悄的看了她一眼。“世澈来过,看到你睡着了,就先走了,他要去新房子那儿,监督工人裱壁纸。”
“哦!”她轻吁。“还有……还有人吗?”
“没有了,只有慕枫来了一个电话,问你好些没有?她还说……”她看看女儿,横了横心,这一刀迟早是要开的,不如早开为妙。“她还说,她哥哥要她告诉你,他祝你和世澈白头偕老!”“哦!”杨羽裳把头转向了床里,手在被中紧紧的握成了拳,指甲深陷进肉里去。眼泪迅速的涌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的牙齿咬住了被角,死死的咬住。在心中,她绝望的、反复的呼号着:“俞慕槐!我要恨你一生一世!恨你一生一世!”
12
多么紧张又多么乱糟糟的日子!
杨羽裳穿着纯白色的媚嬉新娘装,戴着头纱,像个玩偶似的站在房间内,满屋子挤满了人,姨妈、婶婶、姑妈、伯母、表姐、表妹,以及其他各种的亲眷,把整个房子挤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人声,到处都是大呼小叫。那冷气虽已开到最大,室内仍是热烘烘的,充满了各种脂粉、花香和香水的气息,这些气息那样浓郁,空气那样闷热,声音那样嘈杂……杨羽裳觉得整个头都要炸开了。
“我告诉你,羽裳,新娘化妆真的不能这么淡!”慕枫也穿着白色拖地的纱衣,站在杨羽裳面前,手里举着一副假睫毛。“你一定要戴上假睫毛,要不然照出相来不好看!而且,那中泰宾馆地方大,你不浓妆一点,客人根本看不清你的相貌!”“如果我戴上那个,客人就只看到了假睫毛!”杨羽裳不耐的说:“我宁愿淡妆!”“还说呢!”杨太太在一边叫:“请来一个化妆师,人家给她弄了两个小时,她一照镜子,就全洗掉了,把化妆师也气跑了,她坚持要自己化妆,化得那样淡,好像是别人结婚似的!”“这样吧!”慕枫满屋子绕,找剪刀。“我把这假睫毛修短一点。”“羽裳!”一个姨妈一直在弄羽裳的衣褶,手里又是针又是线的。“你不要这样动来动去好不好?我要把你这礼服的腰收小一点,否则身材都显不出来了!”
“订做礼服的时候比现在还胖些,”杨太太又要解释:“谁知她越忙越瘦,这礼服就宽了!”
“缝上一点儿就好了,哎呀,哎呀,羽裳,你别动呀!待会儿扎了肉!”“羽裳,你把头偏过来一些,你这边的头发没夹好,瞧,头纱又松了!”“羽裳,我看看,右边面颊的胭脂淡了些,别动,别动,让我给你补一补!”“羽裳,假睫毛剪好了,拜托拜托你贴上!”
“羽裳,你在礼堂里要换的几套服装,都放在这手提箱里了,噢,还是交给伴娘吧!俞小姐,俞小姐……”
“羽裳,你站直好不好?”
“羽裳,手套呢?你没戴上手套!”
“戒指!慕枫,你把那戒指收好!等会儿在礼堂是要由你去交换的!”“哎呀!那新娘的捧花都快枯了,那一位去拿些水来喷一喷!”“羽裳!我再给你喷上一点香水,新娘必须香喷喷的!后面衣服上,头纱上,多喷点,别躲呀!”“羽裳!你记住面纱掀起来的时候要微笑呀!”
“羽裳……”“羽裳……”“羽裳……”杨羽裳觉得满眼的人影穿来穿去,满耳朵的声音此起彼伏。羽裳这个,羽裳那个。她直挺挺的站着,气都透不过来,她感到自己快昏倒了。门打开了,欧世浩伸进头来,满脸的汗。
“小姐们,快一点,必须要出发了,爸爸从中泰打电话来,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迎亲的车子也马上来了!”
“哎呀,快了!快了!快了!”杨太太叫:“捧花!羽裳,你抱好捧花!摄影师呢?要先在这房间里照几张!来,大家排好,大家排好,羽裳,你站在中间,世浩,你也来!大家站好呀!”亲友们挤着,笑着,闹着,你踩了我的脚,我又勾了你的衣裳,闹个没完。镁光灯不住的闪烁,不停的闪烁,闪得人睁不开眼睛。不知从那儿又冒出一个灯光师来,举着一盏好亮好亮的灯,一个摄影师拿起一架摄影机,居然拍起电影来,杨太太趁空在羽裳耳边说:
“你爸爸请人来录影,将来你自己就可以看到整个婚礼的过程了。”“听说电视公司派了记者去中泰宾馆,要拍新闻片呢!”欧世浩说。“是呀!”一个亲戚在叫着:“欧杨联婚,这是多好的新闻,大律师的公子和大企业家的小姐,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我相信,明天各报都会登出新闻,和他们的结婚照片来呢!”
“各报都有记者来吗?”
“是呀!”杨羽裳的神志飘忽了起来,各报都有记者,包括俞慕槐的报吗?各报都会登出新闻,也包括俞慕槐的报吗?俞慕槐!他今晚会去中泰宾馆吗?他很可能不会出席,因为他晚上是要上班的!但是,他出不出席,现在还关她什么事呢?她马上就名份已定,到底是嫁为欧家妇了!怎会嫁给欧家的呢?她在办婚事的时候,就常常会迷糊起来,实在弄不懂,自已为什么会嫁给欧世澈!当请帖发出去,结婚贺礼从世界各地涌到她面前来,当父亲送的新房子装修完毕,欧世澈拉着她去看卧室中的布置和那张触目的双人床,她才惊觉到这次的“结婚”真的不是玩笑,而是真实的了。这“真实”使她迷惘,使她昏乱,也使她恐惧和内心隐痛。她看到周围所有的人都洋溢着喜气,她听到的都是笑语和雅谞。她被迫的忙碌,买首饰、做衣服、选家具、订制礼服……忙得她团团转,但她一直是那样浑浑噩噩的。直到那天,秀枝捧进了一个大大的盒子。“有人送结婚礼物来!”
当时,欧世澈也在旁边,他抢先去接了过来,高兴的笑着说:“这是什么?包装得很漂亮呢!”
真的,那扁扁的、长方形的大盒子用粉红色的包装纸包着,系着大红缎子的绸结。杨羽裳走过去不在意的看了一眼,她对所有的礼物都不感兴趣。可是,触目所及,是那盒子上贴着的一张卡片,写着“俞慕槐贺”几个字。她抓起那盒子,拆开了包装纸,里面竟是一个精致的画框,画框里是一张油画!画面整个是蓝色调的:蓝色的大海,蓝色的天空,蓝色的波涛,蓝色的烟云……一片深深浅浅的蓝中,是一只白色的海鸥,正孤独的飞向那海天深处!画上没有题字,也没有落款,竟不知是何人所绘!杨羽裳呆了,她是学艺术的,当然知道这画的水准相当不坏,她也知道俞慕槐自己不会画画,这幅画真不知他从何处搜购而来!但,在她婚礼之前,他竟送来了这张孤独的海鸥,难道他也明白这婚姻对她只是一片空虚吗?她拿着画,不由自主的怔住了。偏偏那欧世澈,还在一边兴高采烈的喊:“嗨,一张好画,不是吗?咱们那新房里,还就缺一幅画呢,让我拿去挂去!”他真的拿到新房里去,把它挂在卧室里了。当晚,杨太太第一次那么认真而坦诚的对杨羽裳说:
“羽裳,婚姻不是儿戏,你马上要做一个妻子了,从此,你就是个家庭的女主人,一个男人的伴侣和助手,你再也没有权利来游戏人生了。那世澈,他是个善良的,优秀的孩子,你千万别伤了他的心。以后,你要跟着他过一辈子呢,要共同创造属于你们的世界。所以,羽裳,试着去爱世澈,并且,忘了俞慕槐吧!”那晚,她沉思了整夜,很安静很理智的沉思,她知道母亲是对的,她应该去爱世澈,应该试着做一个成功的妻子,尤其,应该忘掉俞慕槐!于是,她从浑浑噩噩中醒过来了。她认真的布置新房,准备婚礼了。乘欧世澈不在的时候,她取下了那幅海鸥,换上了一幅自己画的静物,当欧世澈问起的时候,她轻描淡写的说:“卧室里应该挂我自己的画,别忘了,我也学了好几年的画呢!”欧世澈笑着吻了吻她,也不追究了。欧世澈,他真是个心胸宽大的谦谦君子呵,她实在“应该”爱他的!
可是,现在,当婚礼即将进行的时候,她竟又想起俞慕槐来了!只要别人随便的一句话,她就会联想起俞慕槐,这不是糟糕吗?她毕竟是欧世澈的新妇呵!站有穿衣镜前面,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里在白色轻纱中的、轻盈的身子,那朦胧如梦的脸庞和眼睛,这就是自己,杨羽裳!立即,她就该属于另一个人了!一串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陡的响了起来,惊醒了她迷茫的思想。满屋子的人声,叫声,嘻笑声,恭喜声,喧闹声……其中夹杂着喜悦的叫嚷:“迎亲的喜车来了!”“新郎来了,让开让开!”
鞭炮不住的响着,人声都被鞭炮声压了下去。满屋子的人你挤我,我挤你,挤个不停。灯光又亮了起来,摄影机的镜头一忽儿对着人群,一忽儿对着杨羽裳,又一忽儿对着门口,门开着,人群让了开来,欧世澈带着满脸的笑意盈盈,对着她走了过来。人叫着,嚷着,起着哄,笑着,……欧世澈对她伸出手来。鞭炮一直没有停止,她放下了婚纱,走出杨家的大门,那鞭炮始终在响,把她的耳朵都震得嗡嗡然。终于,在人群的簇拥下,在邻居的围观下,在慕枫和欧世澈的左右环绕下,她总算坐进了喜车。车子开动了,一连串那么多辆的车子,浩浩荡荡的开向了中泰宾馆。她低垂着头,手里紧捧着花束。欧世澈在她耳边低声说:“中泰宾馆席开一百桌,大家都说这是近年来最隆重的一个婚礼!”“一百桌!”慕枫低呼,对欧世浩说:“等会儿敬酒有得敬了!”车子进行着,鞭炮也一路跟着放过去,行人都驻足而观。那辆摄影师的车子,跟喜车并排而行,镜头一直对着喜车。
这条短短的路程,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车子停在中泰宾馆门前了。又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她被搀扶着跨下了喜车,一群记者拥上前来,镁光灯左闪右闪,人群喧闹,各种叫嚷声,许多人挤过来看新娘子。她向前走去,镁光灯一直跟着闪……记者、镁光灯,这里面会有俞慕槐吗?当然,不会有,他不会亲自出马来采访这种小新闻的。
她进了新娘休息室,好热!她的气又透不过来了。慕枫走上来,拿了一条小手绢,给她拭去了额上和鼻尖上的汗珠,又忙着拿粉扑给她补粉。她轻轻的对慕枫说:
“你结婚的时候,千万别选在夏天!”
慕枫笑笑,下意识的看了欧世浩一眼。他正杂在人群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透过新娘休息室的门向外望,到处都是人,真没料到这婚礼的排场如此之大,慕枫庆幸自己没有把订婚礼和这婚礼合并,她发现,这份排场大部分是杨承斌的安排,怪不得世浩曾说:“我们何必去沾别人的光呢?”
真的,订婚也好,结婚也好,排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自己当主角呀!行礼还没开始,却不住有人走进来向新郎新娘道喜,欧世澈笑吟吟的周旋在宾客之间,风度翩翩而应酬得体。杨氏夫妇和欧氏夫妇都忙着招呼客人,忙得头晕脑涨,应接不暇,那欧青云身材壮硕高大,声音响亮,时时发出得意而高兴的大笑声。杨羽裳坐在那儿,低着头,听着那满耳朵的人声,只觉得又干又渴,又闷又热,被吵得心发慌而头发昏。
忽然,一个声音刺进了她的耳鼓:
“我特别来向新郎新娘道喜!”
她迅速的、悄悄的抬起睛睛来,心脏莫名其妙的乱跳,她的呼吸不由自主的急促了。俞慕槐!他来了!他毕竟是来了!偷偷注视,那俞慕槐正紧握着欧世澈的手,似笑非笑的说:
“你知道吗?世澈?你得到了一个天下的至宝!”
她的心再一跳,是天下的至宝吗?你却不希罕那至宝呵!俞慕槐向她走过来了,笑容从他的嘴角上隐没,他凝视她,对她深深的一弯腰。“祝福你!羽裳!”他说。“相信快乐和幸福会永远跟着你!”他迅速的掉开头去,喊了一声:“慕枫,你应该给新娘拿一杯凉水来,这屋里的空气太坏了。”
慕枫真的去端了一杯冰水过来,杨羽裳啜了一口,多么沁人心脾的清凉呀,她又多么燥热多么干渴呀,握着杯子,她一口气把整杯水喝干,抬起眼睛来,她看到俞慕槐正凝视着自己,两人的目光甫一接触,一抹痛楚的表情就掠过了他的脸,他立刻转开了头,向人群中走去。杨羽裳的心跳得厉害,一种昏乱的情绪蓦然间抓住了她,她顿时觉得不知身之所在,情之所之了。昏乱中,只听到一阵噼哩啪啦的爆竹齐鸣声,接着,人群骚动,欧世浩急急的奔来:
“准备准备,要行礼了!”
慕枫飞快的拿走了她手里的茶杯,又飞快的帮她盖好面纱,再飞快的整理了一下她的花束和衣襟。把她拉了起来,挽住了她的手臂,准备出场。那欧世浩和欧世澈兄弟俩,已经先出去了,司仪早已在大声的报告:
“婚礼开始!”“鸣炮!”“奏乐!”“主婚人入席!”“介绍人入席!”“证婚人入席!”“新郎新娘入席!”再也逃不掉了,再也无法退出了,这不是游戏!而是真真实实的婚礼。她浑身乏力的倚着慕枫,走出了新娘休息室,新郎和欧世浩早已在前面“恭候”。她跨上了那红色的毡毹,随着音乐的节拍,机械化的、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她的神智迷糊,头脑昏沈,她觉得这整个的一切,都越来越变得不真实了,她像是踏在云里,她像是走在雾里,那音乐,那人声,都离她好遥远好遥远,似乎与她毫无关联。
接下来的一切,她都是糊里糊涂的:新郎新娘相对一鞠躬,两鞠躬,三鞠躬,交换戒指,对证婚人一鞠躬,对介绍人一鞠躬,对主婚人一鞠躬,证婚人致辞,介绍人致辞……她像个玩偶,随着慕枫拨弄,慕枫不时要在她耳边悄悄提醒她该做什么,因为她一直那样恍恍惚惚的。终于,司仪大声的吼了两句:“礼成!”“鸣炮!”又是那惊天动地的爆竹声,震得人心慌意乱。同时,宾客陡的又混乱了起来,叫声,笑声,向他们抛过来的彩纸彩条,以及那些镁光灯和拍电影的灯光。慕枫挽着她退向新娘休息室,一路帮她挡着彩纸的纸屑,好不容易进了休息室,她跌坐在椅中,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慕枫拥住她,吻了吻她的面颊:
“我头一个吻新娘。”她说,立即,她开始催促:“快换衣裳!要入席了呢!赶快赶快!”
她懵懵懂懂的坐在那儿,模糊的领悟到,自己那“小姐”的身分,已在那声“礼成”中结束了。现在,她是一个妻子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一个小“妇人”,她奇怪自己并无喜悦的心情,只有麻木与疲倦。这天气,一定是太热了。
“嗳,你怎么还不动?我来帮你吧!”慕枫赶过来,不由分说的拉开她背后的拉链。“快!快一些吧。”
她无可奈何的站起身来,开始换衣服。
穿了件金光闪闪的长旗袍,重新走出来,在宾客的鼓掌声中,走到前面主席上坐下。接着,是敬酒又敬酒,敬证婚人,敬介绍人,敬双方父母敬这个,敬那个,刚敬完了一圈,慕枫俯在她耳边说:“该去换衣服了!”是谁规定的喜宴上要服装表演?是谁规定的喜宴上新娘要跑出跑进的换衣服?杨羽裳突然感到可笑,她不像是新娘,倒像是个服装模特。一件又一件的换衣裳,整餐饭她似乎始终在那走道上来来去去。好不容易坐定了一会儿,慕枫又在她耳边提示:“该去每一桌上敬酒了。”
她看看那豪华的大厅,那上百桌的酒席,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没敬酒,疲倦和可笑的感觉已对她双方面的包围了过来。必须都去吗?天!谁规定的这些繁文缛节?她感到自己活像一场猴戏中的主角。
和欧世澈双双站起,在男女傧相的陪同下,一桌桌的走过去,敬酒?实际上她喝的是茶,宾客们也知道她喝的是茶,但仍然相敬如仪。每桌客人敷衍的站起,又敷衍的坐下。偶尔碰到一两个爱闹的,都被欧世浩和慕枫挡回去了。然后,他们来到了这一桌。“把你们的茶放下,这儿是‘真正’的酒,难得碰到这样‘真正’隆重的婚礼,难道还喝‘假酒’?”
杨羽裳瞪视着这个人,这张太熟悉的脸,她怔在那儿,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做什么。慕枫已经不同意的叫了起来:“哥哥,好意思来闹酒,你应该帮忙招待客人才是!”
“别多嘴!”俞慕槐指着慕枫:“你和世浩也得喝一杯!都逃不掉!一对新人和一对准新人,谁也不许跑!”他把一串四个酒杯排在桌子上,命令似的说:“喝吧!假若你们不给面子也算了!我先干!”一仰脖子,他把一杯酒全灌了下去,把杯底对着他们。“如何?要不要我再敬一杯?”他再斟满自己的杯子。慕枫惊奇的看着俞慕槐,立即发现他已经喝了太多的酒,他的眼睛红着,脸也红着,浑身的酒味,他根本不善于喝酒,这时似乎早已醉意醺然。她有些着急,想要找方法来解围,但她还没开口,杨羽裳就一把握住了桌上的酒杯,急急的说:
“你别敬了,我们干了就是!”
欧世澈难以觉察的微笑了一下,也立即端起桌上的酒杯,夫妇两人,双双对俞慕槐干了杯。欧世浩对慕枫作了个眼色,说了句:“我们也恭敬不如从命了!”
就端起杯子,慕枫只得端起杯子。都喝完了,欧世浩笑着说:“俞大哥饶了我们吧,还有那么多桌要敬呢!”
俞慕槐奇异的笑笑,一语不发的坐下去了。杨羽裳很快的看了他一眼,却看到他正对着那四个空酒杯傻笑。她心中陡的抽了一下,抽得好疼。在这一瞬间,她看出他并不是那嘻笑的宾客中的一个,而是个孤独落寞的影子。她无法再看他,欧世澈、欧世浩和慕枫已簇拥着她走向了另一桌。
再也不知道以后的时间是怎样度过的,再也不知道那些酒是怎样敬完的,所有的人都浮漾在一层浓雾中,所有的声音都飘散在遥远的什么地方。她眼前只有那个对着空酒杯傻笑的人影,她心中只有那份椎心的惨痛,这不是婚礼,这不是婚礼,但是,这竟是婚礼!
终于,她又进了休息室,作最后一次换衣服,以便送客。软弱的倒进了椅子中,她直直的瞪着眼睛。慕枫迅速的把休息室的门关上,一把抓住了杨羽裳的手臂,急切的、焦灼的对她说:“你决不许哭!羽裳!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你决不能哭!在这么多的宾客面前,你不能闹笑话。欧世澈对你那么好,你也不能丢他的脸!”杨羽裳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是的,是的,是的,这是婚礼,她不能闹笑话,她再也不是个任性的孩子,而是个刚结婚的妻子,她必须控制自己!她必须!那里会有一个在婚礼上为她失去的爱情而哭泣的新娘呢?她再抽了口气,睁开眼睛,紧紧的攥住慕枫的手。
“你放心,慕枫,我不会闹笑话。我不会哭。”她说着,声音颤抖,接着,两滴泪珠就夺眶而出,沿着面颊跌碎在衣服上了。慕枫慌忙用小手帕拭去了她的泪,又急急帮她补妆。她噎住气,强忍着说:“慕枫,请你帮个忙,好吗?”
“好的,好的,好的!”慕枫一叠连声说。
“你溜出去找找你父母在那一桌,请他们把你哥哥带回家去吧!”“好的,我去,但你不许再哭了,而且,赶快换衣服吧!”慕枫焦灼的说,走出了休息室。
杨羽裳把头仆进手掌中。
“还好,婚礼马上就要结束了,还好,明天就要飞到日本去度蜜月,我将逃开这一切,逃得远远的!只是……”她忽然神思恍惚起来,抬头注视着屋顶的吊灯,她喃喃的问:“这是为什么呢?是谁让我和他都陷进这种痛苦中呢?是谁?是谁?”
13
蜜月是早已过去了。杨羽裳靠在沙发里,手上握着一本(唐诗宋词选),眼睛却对着窗外蒙蒙的雨雾出神。不过刚刚进入初秋,天就突然凉起来了。从早上起,那雨滴就淅沥淅沥的打着窗子,天空暗淡得像一片灰色的巨网,窗外那些街道树木和高楼大厦,都在雨雾里迷迷蒙蒙的飘浮着。一阵风来,掀起了浅黄色的窗帘,也带进一股凉意。她下意识的用手摸摸裸露的手臂,怎么?今年连秋天也来得特别早!
一声门响,佣人秋桂伸进头来:
“太太,先生回不回来吃晚饭?”
她怔了忙,回来吗?谁知道呢?
“你准备着就是了,多做了没关系,少做了就麻烦!”
“是的。”秋桂退进厨房去了。她把腿放在沙发上,蜷缩在那儿,继续的对着窗外的雨雾出神。房里没有开灯,光线好暗淡,暗淡一些也好,可以对什么都看不清楚,反而有份朦胧的美,如果你看清楚了,你会发现每样东西的缺点与丑陋。
当初,她并没有费多少时间和心血来布置这屋子,室内的东西差不多都是欧世澈选择的,黄色的窗帘,米色的地毯,咖啡色的家具,她不能否认欧世澈对色彩的调和确实颇有研究,但她总觉得所有的家具都太考究了些,像那些紫檀色的雕花小几和椅子,那柚木刻花的餐桌和丝绒靠背的餐椅,每样东西给人的感觉都是装饰意味胜过了实用。刚从日本回来的时候,她也提出过这一点,欧世澈却耸耸肩,满不在乎的说:“反正你爸爸有钱,家具当然选最贵的买!”
“什么?”她吃了一惊。“家具也是我爸爸付的钱吗?”
“当然,”欧世澈笑笑。“你难道希望我家里拿出钱来?你爸爸送得起房子,当然也送得起家具!”
她凝视着欧世澈,或者,这是婚后她第一次正眼凝视欧世澈,在他那文质彬彬的面貌下,她只看到一份她所不了解的沉着,不了解的稳重,和不了解的深沉。她吸了口气,轻声问:“那么,我们到日本度蜜月的来回飞机票、旅馆费用、吃喝玩乐的钱,是什么地方来的?”
“你还不知道吗?”欧世澈笑得得意。“你有个阔爸爸,不是吗?”走到杨羽裳的面前,他轻轻的吻了吻她的面颊。“这值得你烦恼吗?”他问:“你一生用钱烦恼过吗?为什么结了婚之后就不能用呢?难道你结了婚,就不再是你父母的女儿了?再说,你爸爸高兴拿出这笔钱来,他希望你快乐,不是吗?”“那么,”她怔怔的说:“你家拿出什么钱来了呢?”
“我家!”欧世澈惊讶的说:“我父亲又不是百万富豪!而且,我这么大了,还问父亲要钱吗?”
“不能问你父亲要,”杨羽裳憋着气说:“却可以问我父亲要啊!”欧世澈顿时沉下脸来。
“你什么意思?”他说:“我没问你父亲要过,是他自己送上来的!他怕你吃苦,怕你受罪,这是你的问题!你嫁的根本是个穷丈夫,供不起你的享乐!你以为我高兴接受吗?还不是为了你!你去想想清楚吧!”
说完,他调转身子就走出去了,“砰”的碰上了大门。摩托车喧嚣的响起,他甚至不交代他去什么地方。
从那次以后,杨羽裳很少再询问婚事费用的来源。但她却变得很怕面对家中的家具了,那讲究的壁纸、窗帘、地毯,……甚至这幢房子。父亲细心,知道她没住惯公寓,居然给了她这栋二层楼的花园洋房。房子不大,楼上是卧室、书房、客房,和一间为未来准备的婴儿室。楼下是客厅、餐厅、厨房、下房等。前后还有两个遍植花木的小花园。她从不知道房地产的价钱.她也从不知金钱的意义,只因为,她从小就没受过金钱的压迫。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这栋房子和房中的家具,在在都压迫着她,使她不舒服,使她透不过气来。为什么?她也弄不清楚,欧世澈的一套似是而非的道理弄昏了她。只是,她觉得这房中的家具都不再美丽了。
天更昏暗了,雨在慢慢的加大,那敞开的窗子,迎进了一屋子的暮色,也迎进了一屋子的寥落。奇怪,在她婚前,她几乎不知道什么叫寥落,什么叫寂寞。她太忙,忙于玩乐,忙于交朋友,忙于游戏人生!后来,又忙于和俞慕槐斗气。她没有时间来寂寞,现在呢,时间对她来说,却太多太多了!
几乎不再记得蜜月时期是怎样过去的。在日本,生活被“匆忙”所挤满,他们去了东京、京都、大阪、神户,和著名的奈良。每个地方住个数天,包着车子到各处去游玩,他们跑遍了京都的寺庙,奈良的公园,去神户参观养珠场,吃贵得吓死人的神户牛排。欧世澈是第一次去日本,好奇和惊喜充满了他,他曾沉溺在东京的豪华歌舞中,也曾迷失在银座的小酒馆里,他们的新婚并不胶着,也不甜腻,外界太多的事物分散了欧世澈的注意力。这对杨羽裳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她曾恐惧新婚的日子,没料到却那样轻易的度过了。只是,在奈良的鹿园中,在平安神宫的花园里,在六十间堂那古老的大厅侧,以及在苔寺那青苔遍地、浓荫夹道的小径上,她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俞慕槐……
“如果现在站在我身边的不是欧世澈,而是俞慕槐,那么,一切的情致会多么的不同呀!”
她想着,一面又庆幸人类的思想并没有反光镜,会反射到表面上来。欧世澈读不出她的思想,他太忙,忙于去观察日本,而不是观察妻子。回到台湾后,她像是骤然从虚空中落到现实里来了。新居豪华考究,却缺乏家的温暖,和家的气氛。欧世澈又恢复了上班,早出晚归,有时,连晚上都不回来,只打个电话通知一声,近来,他连电话都懒得打了。杨羽裳并不在乎他在家与不在家,只是,镇日守着一个空房子并不好过,她想回到学校去念书,欧世澈却反对的说:
“结了婚还念什么书?你那几笔画反正成不了毕加索!如果想借念书为名义,再去交男朋友的话,你又已经失去交男朋友的身分了!”“什么?交男朋友?”她大叫:“你以为我念书是个幌子吗?你把我想成怎样的人了?”
“你是怎样的人,别以为我不清楚,”欧世澈笑着说:“你那些历史,说穿了并不好听!”
“什么历史?你说你说!”杨羽裳暴跳如雷了。
“说什么呢?反正你心里有数!”欧世澈笑嘻嘻的说:“我劝你安分点儿,我不跟你吵架!还有好多事要办呢!我出去了!”“你别走!说清楚了再走!”她追在后面喊。
但他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
她毕竟没有回到学校里去念书,并不是为了怕欧世澈反对,而是她本身被一种索然的情绪所征服了。她忽然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她蜷伏了下来,像只冬眠的小昆虫,外界任何事都刺激不了她。她安静了,她麻木了,她整日待在家中,不出门,不胡闹,不游戏,外表上,她像个十全十美的、安静的小妻子。连杨承斌都曾得意的对妻子说:“你瞧,我说的如何?咱们的女儿和以前完全换了一个人了。我早说过,婚姻可以使她成熟,使她安静吧!”
是的,杨羽裳换了一个人,换得太厉害了,她再也不是个爱吵爱闹爱开玩笑爱闯祸的淘气姑娘,她成了个安静的、沉默的,落落寡欢的小妇人。这种变化并不让杨太太高兴,凭一份母性的直觉,她觉得这变化太突然,太快,也太厉害了。私下里,她问杨羽裳:“羽裳,你和世澈过得快乐吗?”
“还好。”杨羽裳轻描淡写的说。
“吵过架吗?”杨太太关怀的问。
“吵架?”杨羽裳歪着头想了想。“吵架要两个人对吵才吵得起来,一个人跟一棵树是不会吵架的。”
“什么意思呢?”杨太太皱皱眉,弄糊涂了。
“没什么,”羽裳笑笑,避开了这问题。“我只是说,我们很好,没吵什么架。”“很亲爱吗?”杨太太再钉了一句。
“亲爱?”羽裳像是听到两个很新奇的字,顿了半云才说:“我想,我和他是一对典型的夫妇。”
“什么叫典型的夫妇?”做母亲的更糊涂了,以前,她就常听不懂羽裳的话,现在,她成了个小妻子,说话却更会打哑谜了。“典型就是一般模型里的出品,我们夫妇和其他夫妇并没有什么不同。和许多夫妇一样,丈夫主外,太太主内,丈夫忙事业,太太忙家庭,丈夫早出晚归,太太管柴米油盐,都一样,包括……”她咽住了,想说“包括同床异梦在内。”
“包括什么?”那母亲偏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包括吗?”羽裳冒火了:“包括晚上一起上床!”她叫着。
“呸!”杨太太呸了一声,只好停止询问。心想,女儿再怎么改变,说话还是那样没轻没重。
于是,杨太太不再追问女儿的闺中生活,杨羽裳也就继续着她的“冬眠”。在那恹恹长日里,她的思想常漫游在室外,漫游在冬季雨夜的渡轮上,漫游在新加坡的飞禽公园里!往事如烟,一去无痕。她追不回那些逝去的日子,她也扫不开那缠绕着她的回忆。为了这个,她曾经写下了一首小诗:
“那回邂逅在雨雾里,你曾听过我的梦呓,
而今你悄然离去,给我留下的只有回忆,
我相信我并不伤悲,因为我忙碌不已;
每日拾掇着那些回忆,拼凑成我的诗句!
不知何时能对你朗读?共同再创造新的回忆!”
她把这首小诗题名叫“回忆”,夹在自己心爱的《唐诗宋词选》里面,当她用“唐诗宋词选”来打发时间的时候,她知道,事实上她是用“回忆”来打发时间。“不知何时能对你朗读?共同再创造新的回忆!”她明白,她永不会对他朗读,也永不会再有“新的回忆”。自从她回台湾后,慕枫和世浩虽然常到她家里来玩,却都绝口不提俞慕槐,她也没有问过,因为她知道自己已无权询问了!从婚礼过后,她再没见过他。她所住的房子在忠孝东路,与敦化南路只数步之遥,但这咫尺天涯,已难飞渡!天更黑了,暮色更重了。她仍然蜷伏在那沙发里,不想做任何事情。秋桂在厨房里炒着菜,菜香弥漫在屋子里面,快吃她饭了吗?看样子,欧世澈是不会回来吃饭了,这样也好,她可以享受她的孤独,也能享受她的回忆!她叹口气,把头深深的埋进靠垫里面。蓦然间,大门口响起了一阵汽车喇叭声,接着,门铃就急促的响了起来。怎么了?难道是父亲和母亲来了吗?她已经好多天没有看到父母了。跳起身来,她一叠连声的叫秋桂开门,一面把灯打开,她不愿父母看出她的落寞。
秋桂去开了门,立刻,她听到外面有人在直着脖子大喊大叫:“羽裳!羽裳!快出来看看我的新车!”
又是一阵汽车喇叭响。
怎么?这竟是欧世澈!杨羽裳惊奇的跑出大门,一眼看到在大门口的街道上,竟停着一辆崭新的小汽车。欧世澈的头从车窗里伸了出来,兴高采烈的喊:
“羽裳!你瞧!一辆全新的野马!你猜是谁的?我的!我今天买下来的!你看好看吗?”
那是辆深红色的小跑车,那新得发亮的车顶在雨中闪着光,确实是一辆漂亮的车子,又小巧,又可爱。杨羽裳惊异的说:“我不知道你还会开汽车!”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欧世澈说:“我告诉你,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学会开车了,只是没车可让我开而已,到现在总算夙愿以偿。怎样?你别站在那儿发呆,上车来,让我载你去兜兜风,也教你知道一下我的驾驶技术。”他打开了车门。“来吧!”“你有驾驶执照吗?”杨羽裳怀疑的问。
欧世澈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扔在座位上。
“你看这是什么?”“驾驶执照!”杨羽裳更加惊奇了。“你什么时候去考的?”
“三天以前!当我决定要买这辆车的时候!好了,别问东问西了,你上不上车?”杨羽裳无可无不可的上了车,坐汽车对她并不是什么希奇事,家里从没缺过车子,她的驾驶技术可能比欧世澈还要娴熟得多。但,欧世澈却在相当的兴奋之中,开到敦化北路、飞机场去兜了一圈,回到家门口,他把车子停在大门的围墙边,下了车,他打量着那围墙。
“你爸爸实在该选一栋有车库的房子,”他不满的说:“明天我找工人来拆围墙,把花园的一部分改为车库!”
“你最好别动那花园,”杨羽裳说,走进了室内。“我要保留那几棵玫瑰!”“为了几棵玫瑰让我的车子停在街上吗?”欧世澈跟了进来。“你别婆婆妈妈了。”“反正我不要把花园改成车库!”杨羽裳执拗了起来。“我要它维持现状!”“你试试看吧。”欧世澈似笑非笑的说:“我明天就叫工人来拆墙。”“嗨!”杨羽裳站住了,盯着他:“你想找我麻烦?还是寻找我吵架?”“我从不要找你吵架,”欧世澈仍然微笑着:“我只是要建一个车库。而我要做的事,我是一定会做到的,没有人能反对我!”“我反对!”杨羽裳挑起了眉毛,大声说:“这房子是我的,是爸爸给我的,除非我同意,你休想改动它一丝一毫!”
欧世澈安静的望着她,微笑的,慢吞吞的说:
“你可以去查一查房子的登记,它是用我们两个人的名义买的,你爸爸并不是送你这栋房子,他是送给我们两个人的。所以,不管你赞成还是反对,我明天要改建车库!”
“我不要!”杨羽裳大叫:“我不要!即使房子登记了两个人的名字,它到底是我爸爸的钱买的!”
欧世澈脸上的微笑加深了。
“你还是你爸爸生的呢!怎么现在姓名上要冠以我的姓了呢?”杨羽裳瞪大了眼睛,呼吸沉重的鼓动了胸腔。
“你是什么意思?”她哑着喉咙说。
“我只是告诉你,别那样死心眼,你当杨小姐的时期早已过去了,现在你是欧太太。无论你多强,无论你脾气多坏,你嫁进了欧家,你就得学着做欧太太!”他注视着她,他挺拔的身子潇洒的倚在楼梯扶手上,嘴角边仍然挂着那满不在乎的微笑。“而做欧太太的第一要件,就是服从,你该学习服从我,记住,我是一家之主!”“见你的鬼!”杨羽裳大吼了起来,涨红了脸,气得浑身发抖:“服从你?我生来就没有服从过任何一个人!”
“那么,从现在开始吧!”欧世澈轻松的说,向楼上走去。“告诉秋桂,稍微晚一点开饭,我要先洗个澡!”“慢着!站住!你这个混蛋!”
欧世澈停住了,他慢慢的回过头来,望着她。
“你刚刚叫我什么?”他问。
“你这个混蛋!”杨羽裳大叫。
“你不可以再叫我混蛋!”欧世澈低沉的说:“如果你再这样叫我,我会打你!”“打我?”杨羽裳挑起了眉毛。
“是的,”欧世澈冷静的回答。“你最好别尝试。”他走下楼梯,站在她面前,笑嘻嘻的望着她。“永远别尝试骂我,我不喜欢人骂我!”杨羽裳的眼睛瞪得那么大,惊愕把她的愤怒都遮盖了,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这张漂亮的脸孔,这是谁?欧世澈?一个她认识了三年的男孩子?一个她所嫁的男孩子?她的丈夫?将和她共同生活一辈子的男人?在这一刹那间,她觉得完全不认识他,这是个陌生人,一个陌生得从未见过的人。而他那个笑,那个漂亮而潇洒的笑,竟使她如此瑟缩,如此胆怯,如此恐惧起来。微微的后退了一步,她张开嘴,嗫嚅的说:
“你……你真会打我?”
“我希望你不会造成那局面,”他说:“我并不希望打你,但我也不希望挨骂。”“你……你为什么娶我?”她问,困惑的看着他。
“好问题!”他笑了。“你早就应该问了。”他顿了顿,凝视着她,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讽刺。“因为你是我碰到的最值得我追求的女孩子。”“我不懂。”她昏乱的摇摇头。“不懂吗?”他笑得得意。“当然,因为你漂亮,你可爱,而且,你是一条捷径,可以帮我得到一切我所要的东西!”
“我还是不懂。”“例如那辆汽车!”“那辆汽车?”她惊跳,脸发白了。“那辆汽车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当然是你父亲送的!”他笑嘻嘻的说:“羽裳,你有个很慷慨的好父亲!”杨羽裳深抽了一口冷气,她的声音发抖了:
“你居然去问我父亲要汽车?”她咬着牙说:“你好有出息啊!”“嗨,别误会,我可没问你父亲要汽车,是他求着我买的。”欧世澈轻松的说。“他求着你买?他发疯了?会求着你买?”
“我只告诉他台湾摩托车的车祸率占第一位!我告诉他我喜欢骑快车,我又告诉他我常骑摩托车带你出去玩,就这样,”他耸耸肩。“你爸爸就带着我到处看车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服我,要送我一辆汽车,我有什么办法,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知道你个性强,要我瞒着你,说是分期付款买来的。你既然追根究底,我就让你知道真相吧,现在,你满意没有?”
她咬紧了牙,瞪视着他,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
“你利用我父亲对我的爱心,去向他骗一辆车子,你真是个不择手段的衣冠禽兽!”
“你又骂人了!”他微笑着提醒她。“下次你再犯这种错误,我就不再原谅你了,我说过,我会打你,你最好相信这句话!至于车子,你用了一个骗字,我不喜欢这种说法,那是我赚来的。”“赚?”杨羽裳怪叫:“你赚来的?你真说得出口,真不害羞呵!”“你必须学学,这就是人生,赚,有各种不同的赚法,赚到手的人就成功了,谁也不会问你是怎么赚来的!想想看,我下了多少工夫,仅仅在你身上,就投资了我三年的时间……”“投资!”她喊:“你对我原来是投资?这下好了,你开到一座金矿了!”“随你怎么说,”他笑笑。“我可不是你的俞慕槐,只认得爱情,我也不会为你发疯发狂,但是,我得到了你,那个傻瓜只能干瞪眼而已。”“啊!”杨羽裳抱着头狂叫:“你这个魔鬼!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杂种!”“啪!”的一声,她脸上挨了一下清脆的耳光,她惊愕的抬起头来,完全吓呆了。欧世澈却轻松的摔了摔手,满不在乎的说:“我警告了你好几遍了!”
她吓呆了,吓傻了,有好几秒钟她不知道该做什么,然后,她向电话机冲去。欧世澈抢先一步拦了过去,手按在电话机上,他望着她,笑着:
“怎么?要打电话向你爸爸告状,是不是啊?很好,你打吧,告诉他你骂我混蛋杂种,我打了你一耳光,去告诉他吧!我帮你拨号,如何?你还是个三岁的小姑娘,在幼稚园里和小朋友打了架,要告爸爸妈妈了,是不是啊?”他真的拨了号,把听筒交给了她:“说吧!告诉他们吧!小娃娃!”
她昏乱的接过了听筒,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下意识的把听筒庄在耳朵上,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电话中,杨太太的声音传了过来:“喂,哪一位呀?”她深抽了一口气,好软弱好软弱的叫了一声:
“妈,是我。”“羽裳吗?”杨太太喜悦的喊:“你还好吧,世澈说你这两天有点感冒,我好担心好担心呢!看了医生没有?要爱惜身体呀。世澈买的车你喜欢吗?是你爸爸陪他去买的,你是为了这个打电话来吗?别担心,世澈分期付款,每期缴不了多少钱,那车主是你爸爸的朋友,你放心,尽管和世澈开车出去玩玩吧!老关在家里会闷出病来的。”杨太太忽然停了停,有些不安的说:“羽裳,怎么不说话,有什么事吗?”
“我……哦,我……”她嗫嚅着,半天才慢吞吞的说:“没有事,我只是——只是想妈妈。”
“你瞧!还像个小姑娘!”杨太太说,却掩饰不住声音里的喜悦和宠爱。“这样吧,明天世澈上班之后,我来陪你逛街去,好不好?”“好。”她无力的说。电话挂断以后,她呆呆的坐在那儿,无法移动,也无法说话,她像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四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攀附。欧世澈靠了过来,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他微笑着凝视她,轻声的说:“这样才是个好孩子呢!你也该学乖了,既然嫁给了我,你就得好好的做我的妻子!”
她张大了眼睛,被动的望着他,眼泪滚落在她的面颊上,她望着他嘴角那个笑,无力的想着,她怎样能抓掉那个笑呢?
“别哭了,我不喜欢有个寡妇脸孔的妻子,去擦干你的眼泪吧!”他说,放下手来,转身又向楼上跑去。“告诉秋桂,等我洗完澡再开饭!”他跑到楼梯顶,又回过头来交代了一句:“明天工人来拆围墙,造车库!”
她一动也不动的坐着,听着窗外的雨声。
14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万物萧瑟。雨,镇日不停的飘飞,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冷飕飕的。
新建的仁爱路四段宽敞而平坦,车少,人少,整条路都静幽幽的躺在雨雾里,充满了萧索,也充满宁静。俞慕枫和欧世浩都穿着雨衣,手挽着手,并肩走在那斜风细雨中。他们并不匆忙,那样慢吞吞的踱着步子,轻言细语的谈话,他们显然在享受着这雨中的散步。
“慕枫,”世浩亲昵的说:“等我受完军训,我们就结婚好吗?”他已经毕了业,目前正在受预备军官的训练,他被分发到新店的某单位里工作,所以经常有时间来找慕枫。
“你不是说过,受完军训想出国念书的吗?”
“丢开你吗?”他摇摇头,“我是不去的。除非你一起去。”
“我还要教一年书呢!”按照师大的规定,毕业后的学生必须实习一年,才能拿到文凭。
“那我也不去了,我们先结婚。”
“你错了,世浩。”慕枫说:“我们并不急于结婚,真正该急的,是怎样创一番事业。”
世浩揽紧了她。“好慕枫!”他赞叹的说:“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我只是不敢告诉你,像我,刚刚大学毕业,没有一丝一毫的经济基础,也没有自己的事业,结了婚,我不能给你一份很享受的生活,我们要同甘共苦,去度过一段艰苦的奋斗时期。如果不结婚,教我离开你去独创天下,我又抛舍不开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哎,世浩,”慕枫把头倚在他的肩上。“我告诉你怎么办吧,等我毕了业,你也受完了军训,我们先订婚,然后我留在台湾教书,你去美国念书,等我服务满期,我再到美国来找你,共同创造我们的天下,好吗?以一年的离别,换百年的美景,好吗?”欧世浩站住了,他凝视着慕枫,他的脸发光,他的眼睛发亮。“慕枫,你真愿意这样做?”
“是的。”“我们会很吃苦。你知道,留学生的生活并不好过。”
“我愿意。”“慕枫,”他摸摸她的面颊,低声说:“我爱你。”
她倚紧了他,他们继续往前走,欧世浩沉思了片刻,忽然说:“答应我一句话,慕枫,无论我们多艰苦,我们决不可以问双方父母要一毛钱。”慕枫愣了一愣。“怎么想起这么一句话呢?”她问。
欧世浩咬牙切齿。“我决不做我哥哥第二!”他愤愤的说。
慕枫怔了怔,轻轻问:
“他又兴出什么新花样了吗?”
“最近,他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又从杨家骗去了一大笔钱,整天开着车子,花天酒地,用钱像倒水一样,偏偏我爸爸还支持他,说他有办法呢!”
“怪不得,以前哥哥说……”慕枫忽然咽住了。
“你哥哥说什么?”“不说了,说了你要生气。”
“告诉我,我不生气。”
“哥哥说,你父亲是个——老奸巨猾。”慕枫吞吞吐吐的说了出来:“儿子是小奸巨猾。”
欧世浩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瞧,你生气了!”慕枫说:“你说过不生气的!你知道,我哥哥是为了羽裳呀!”“我没有生气,真的,慕枫,我没有生气。”欧世浩长长的叹口气,诚挚的说:“我只是觉得惭愧和难过。”
“怎么呢?”“你不了解我父亲的历史,”他慢慢的说,望着前方的雨雾。“我父亲出身寒苦之家,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他等于是个孤儿,从少年到青年,他用拳头打他的天下,然后,他半工半读,遭尽世人的白眼,吃尽了各种苦头,他一再说,他必须成功,哪怕不择手段!然后,他碰到了我母亲,一个善良、柔弱、纯洁,而好脾气的女孩,他并不爱我母亲,但我母亲的家庭,正像杨羽裳的家庭一样,是个百万富豪。”“哦,”慕枫恍然的哦了一声。“历史又重演了。”
“我父亲下苦功追求我母亲,终于到手。由此,他念了大学,学了法律,又出国留学,成为了名律师。我父亲精明能干,做律师,只负责打胜官司,不负责担保犯人是否犯罪,他有各种办法胜诉,各种花样来出脱犯人。他办案,只问有钱没有,不问犯罪没有。这就是你哥哥说他是老奸巨猾的原因。”
慕枫望着世浩,她从没听过他如此坦白的谈论他的父亲和家庭。“我和哥哥从小受父亲的教育,他告诉我们,在这世界上,要做一个强者,才能生存,否则你就会遭尽白眼,受人践踏,至于‘强者’的定义,他下得很简单,有钱有势,有名有利,就是强者!至于如何做一个强者,他说,‘不要犯法律上的错误,而用各种手段去达到你的目的!’他毕竟是个念法律的,知道要儿子们避免犯罪。就这样,他教育出来一个‘十全十美’的哥哥!”“可是,你呢?”慕枫问:“你和你哥哥的个性完全相反!”
“是的,我从小无法接受父亲的思想和教育,这大概要归功于我母亲,她自从婚后第一年,就发现了错误,但是,嫁入欧家,就是欧家妇!她无从反抗,也无力反抗!哥哥是爸爸的宝贝,他从小爱爸爸,胜过爱妈妈,爸爸是哥哥心目里的榜样和英雄。我呢?我成为母亲唯一的寄托和希望,她宠我,爱我,常向我诉说她心底的痛苦,于是,我秉承了母亲的个性,哥哥却秉承了父亲的个性,这就是我们兄弟两个迥然不同的原因。”慕枫叹口气,猛的跺了一下脚。“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她责备的说。
“怎么呢?”“我们白白的葬送了杨羽裳,也白白的牺牲了我哥哥了!”她叫:“你明知道你哥哥是不可信赖的,为什么不全力阻止那桩婚事?”“别忘了,是羽裳自己要嫁给我哥哥的。”欧世浩说:“而且,我也以为哥哥是真心爱羽裳的,他追了她三年之久呀!慕枫,别责备我吧,你想想看,不管我和哥哥的性格多么不同,他到底是我哥哥,总有份手足之情,我没做任何促成工作,我也不该做任何破坏工作呀!”
“是的,”慕枫垂头丧气的说:“不该怪你,应该怪我自己,我对不起羽裳和哥哥。”“怎么该怪你呢?”欧世浩不解的问。
“我没有尽到全力,”她摇摇头说:“假如我那时全力帮他们撮合,如果我去告诉羽裳,我哥哥有多爱她,她或者不会嫁给你哥哥的。但我自私,我想到了我们,不愿因我哥哥破坏了你哥哥的婚事,而造成你我间的不愉快,所以,我没尽到全力,我只劝了劝哥哥,就让他们去自由发展。等羽裳选定了你哥哥,我反而庆幸,反而劝哥哥放手算了!我自私,竟没有去全力帮他们的忙!”
“别自责了,慕枫。”欧世浩揽紧了慕枫的腰,叹息的说:“这又怎能怪你呢?羽裳和你哥哥的个性都那么强,即使你从中斡旋,也未见得能成功。总之,爱情是男女双方的事,谁也帮不上忙的。我想,他们这一切发展,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什么时候你又变成宿命论者了?”慕枫微笑的说。“当许多事情,你无法解释的时候,就只好归之于命了。”欧世浩也笑着说。他们已沿着仁爱路四段,走到了仁爱路三段和敦化南路交界的圆环处。站住了,他们四面望望,他问: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坐坐吗?你冷了。”
“我不冷。”她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们看羽裳去,好久没去过了!”他想了想。“也好,拉她出来走走,散散心。”
于是,他们安步当车的向羽裳家里走去,一刻钟以后,他们已经到了羽裳家。羽裳以一份意外的惊喜来欢迎他们,把他们迎进了客厅,她望着他们,诧异的说:
“你们就这样淋着雨走过来的吗?”
“可不是!”慕枫说:“淋了一下午的雨了。”
“我也喜欢淋雨,在雨中,有种奇异的感觉。”杨羽裳出神的说。“我知道,在阳明山上,差点淋出一场肺炎来!”慕枫说着,脱下了雨衣,秋桂走来,把两件雨衣都拿去挂了。又捧上两杯热气腾腾的上好香片茶。慕枫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打量了一下室内,房中暗沉沉的,沙发边却有一盆烧得旺旺的炉火。“嗨!羽裳,你可真会享受,本想拉你出去走走的,一进来,又是火,又是茶,我都舍不得出去了。”她伸长了腿,靠在沙发里,把手伸到炉子边去取暖,一股懒洋洋的样子。
“你知道吗?羽裳?”欧世浩笑着说,虽然羽裳已成为他的嫂嫂,但当初一块儿玩惯了,他却改不过口来,仍然叫着她的名字。“慕枫是安心来你这儿,敲一顿晚饭的,你瞧她那股赖皮样子,你不给她吃饭,她是不会走了!”
“哼!”慕枫哼了一声,也笑着。“我倒没想到这一点,大概世浩的饷金又报销了,请不起我吃晚饭,所以巴巴的把我带到他嫂嫂家来了。”杨羽裳听着他们的打情骂俏,看着他们的一往情深,心中陡然浮起了一股异样的酸涩,为了掩饰这股酸涩的情绪,她拂了拂头发,很快的笑着说:
“你们别彼此推了,反正我留你们吃晚饭就是!”
欧世浩四面看了看:“哥哥快下班了吧?”他问。
“他吗?”杨羽裳怔了怔。“他大概不会回来吃晚饭了,我们不用等他,最近他忙得很。”
慕枫仔细的看了杨羽裳一眼,杨羽裳本就苗条,现在看起来更加清瘦了,那苍白的脸色,那勉强的笑容,那迷茫的眼睛,和那落寞的神态……孤独与寂寞明显的挂在她的身上,她走到那儿,寂寞就跟到那儿。慕枫蓦然间鼻子中一酸,眼眶就红了。她想起了那个和她一块儿疯,一块儿闹,一块儿打羽毛球的杨羽裳,现在到那儿去了?
“你们想吃点什么?我叫秋桂做去!”杨羽裳说,一面向屋后走去。“算了吧,你别乱忙,”慕枫一把抓住她。“你有什么,我们吃什么,不要你张罗,你还不坐下来!跑来跑去的,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世故了?”杨羽裳顺从的坐了下来,望望慕枫,又望望欧世浩,微笑的说:“什么时候可以请我喝喜酒?”说着,她拍了拍慕枫的肩:“看样子,咱们注定要作亲戚的,不是吗?”说完了,杨羽裳才突然想起,这话有些儿语病,什么叫“注定”呢?如果她不嫁给欧世澈,这亲戚关系从何而来?她不是在明说,她如不嫁欧世澈,就嫁定了俞慕槐了!这样一想,她那苍白的脸就漾上了一片红晕。听出她说溜了嘴,也看出她的不好意思,慕枫立刻接了口:“早着呢,你等吧!世浩还要出国,想多学点东西,我也想出去念教育,等学成了,再谈婚姻吧!”
“先要拿到博士学位,是吗?”杨羽裳笑着,又轻叹了一声:“我真羡慕你们,无论做什么,都有计划。不像我,凡事都凭冲动,从不加以思考,落到今天……”她猛的咽住了,看了看欧世浩,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
欧世浩知道她顾忌自己,不愿多说,他又不能告诉她,他很了解她的感触,就只有沉默着不开口。慕枫是深知她的心病的,看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而那眼圈儿就涨红了,自己也跟着难过起来,怔怔的望着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杨羽裳一再失言,心里已百般懊恼,又看他们都沉默着,只当他们都不高兴了,心中就更加烦恼起来。于是,一时间,三个人各人想各人的,都不开口说话,室内就顿时沉寂了下来。空气显得沉重而尴尬,那份寂静压迫着每一个人,却谁也无力于打破这份寂静。就只有一任窗前雨声,敲击着这落寞的黄昏。
就在这份寂静里,突然间,大门口响起了两声喇叭响,杨羽裳惊跳起来,带着一脸的惶恐,她仓促的说:
“糟了,怎么想到他又回来了?我真的要去问问秋桂菜够不够了!”她转身往厨房就跑。
欧世浩和慕枫两人面面相觑,慕枫立即站了起来,很快的说:“羽裳,你别麻烦了,我和你开玩笑呢,我们还有事,不能在你这儿吃晚饭了,我们马上就要走!”
杨羽裳迅速的折了回来,她一把抓住了慕枫的手,带着一脸祈求的神情望着她,急急的说:
“慕枫,你千万别走!你陪陪我吧!我去厨房又不是要赶你们走!”慕枫站在那儿,怔了。一时间,她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尤其,当她看到杨羽裳那一脸的惶急与祈求的时候,她是真的傻了。杨羽裳,那飞扬跋扈的杨羽裳,那不可一世的杨羽裳,那骄纵自负的杨羽裳,何时变成了这样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妇人?就在慕枫的错愕之中,门口响起了欧世澈的声音:
“羽裳!你就不晓得到门口来欢迎你的丈夫吗?只会躺在沙发里想你的旧情人吗?”
“世澈!”杨羽裳轻轻的喊了一声。
欧世澈走进了客厅,看到世浩和慕枫,愣了愣,马上笑嘻嘻的说:“你们怎么来了,没看到摩托车呀!”
“我们散步来的!”“在雨里散步吗?好兴致!”欧世澈重重的拍了拍世浩的肩。“当兵滋味如何?”“你是过来人,当然知道。现在这单位还挺轻松的,要不然怎么有时间来玩呢?”“好极了!”世澈转向杨羽裳。“帮我留世浩和慕枫吃晚饭,我马上要出去!”“你不在家吃晚饭吗?”杨羽裳问。
“我有个应酬。”他看看世浩:“世浩,你们坐一坐,我和我老婆有点话要说。”他望着羽裳,“来吧,到卧室里来,我有点事要和你商量。”杨羽裳咬咬嘴唇。“世澈!”她轻声的、微带抗议的叫。“世浩和慕枫又不是外人!”“羽裳!”欧世澈瞅着她,微笑的。“你来吗?”他领先走上了楼梯。杨羽裳抱歉似的看了慕枫一眼,就低垂着头,乖乖的、顺从的走上楼去了。慕枫目送他们两人的影子消失在楼梯顶端,她掉过头来,望着欧世浩,她的眼睛里盛满了疑惑与悲痛,她的脸色微微带着苍白。“你哥哥在捣些什么鬼?”她低问:“我看我们来得很不是时候呢!”欧世浩长叹了一声。“天知道!”他说:“连我都不了解我哥哥!”
“我看我们还是走吧。”“这样走太不给羽裳面子了,”欧世浩摇摇头。“我们必须吃完饭再走!”他们待在客厅里,满腹狐疑的等待着。从楼上,隐隐传来了羽裳和世澈的谈话声,声音由低而逐渐提高,显然两人在争执着什么问题。他们只听到好几次提到了“钱”字。然后,足足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欧世澈下楼来了,他脸上是笑吟吟的:“真对不起呵,不能和你们一起吃晚饭,好在是自己人。你们多坐坐,陪陪羽裳,我的事情忙,她一个人也怪闷的。好了,我先走一步,再见!世浩,你代我招待慕枫,不要让她觉得我们欧家的人不会待客!”
一面说着,他已经一面走出了大门。慕枫站在那儿,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呆呆的看着他离去。世浩说了声再见,也没移动身子,他们听着大门阖拢,听着汽车马达发动,听着车子开远了。两人才彼此看了一眼。
“这是个家吗?”慕枫低声问。
“这是个冰窖,”世浩摇了摇头。“怪不得羽裳要生一个火了。”楼梯上一阵脚步响,他们抬起头来,羽裳走下来了,她的面颊光光的,眼中水盈盈的,慕枫一看就知道她哭过了。但是,现在,她却在微笑着。
“嗨!”她故做轻快的嚷:“你们一定饿坏了!秋桂!秋桂!快开饭吧,我们都饿了呢!”
秋桂赶了进来。“已经摆好了,太太!”“好了吗?”羽裳高兴的喊,挽住了慕枫:“来,我们来吃饭吧,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可吃!”
他们走进了餐厅,坐下了,桌上四菜一汤,倒也很精致的。羽裳拿起了筷子,笑着对世浩和慕枫嚷:
“快吃!快吃!饿着了别怪我招待不周呵!就这几个菜,你们说的,有什么吃什么,我可没把你们当客人!快吃呀!干嘛都不动筷子?干嘛都瞪着我看?你们不吃,我可要吃了,我早就饿死了!”她端起饭碗,大口的拨了两口饭,夸张的吃着。慕枫握着筷子,望着她。“羽裳,”她慢吞吞的说:“你可别噎着呵!”
杨羽裳抬起头来,看着慕枫。然后,倏然间,一切伪装的堤防都崩溃了,她抛下了筷子,“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一面哭,她一面站起身来,往客厅奔去,又直奔上楼。慕枫也抛下筷子追过来,一直追上了楼。羽裳跑进卧室,仆倒在床上,放声痛哭。慕枫追过来坐下,抱住了她的头,嚷着说:
“羽裳!羽裳!你怎样了?你怎样了?”
羽裳死死的抱住了慕枫,哭着喊:
“我要重活一遍!慕枫!我要重活一遍!但是,我怎样才能重活一遍呢?我怎样才能?怎样才能?怎样才能?”
15
近来,一直没有什么大新闻发生,报社的工作就相当闲暇。这晚,不到十一点,俞慕槐的工作就已经结束了。靠在椅子中,他燃起一支烟,望着办公厅里的同事。那些同事们埋头写作的在埋头写作,高谈阔论的在高谈阔论。他深吸一口烟,心底那股寥落的感觉又悄悄的浮了上来,“发病”的时候又到了,他知道。自从那霏霏不断的雨季一开始,他就感到“病症”已越来越明显,他寥落,他不安,他暴躁而易怒。
“小俞,忙完了?”一个声音对他说,有个人影遮在他面前,他抬起头,是王建章。
“是的,没我的事了。”他吐了一口烟雾。
“准备干什么?”王建章问。
“现在吗?”他看看表。“想早些回家去睡觉。”
“这么早睡觉吗?”王建章喊着:“跟我去玩玩吧,去华侨,好不好?你不是还挺喜欢那个叫丽苹的舞女吗?要不然,我们去五月花喝两杯,怎样?”
俞慕槐沉默了一下,那还是半年前,当杨羽裳刚结婚的时候,他确实沉沦了一阵子,跟着王建章他们,花天酒地,几乎涉足了任何风月场所,他纵情声色,他呼酒买醉,他把他那份无法排遣的寥落与失意,都抖落在那灯红酒绿中。幸好,这沉沦的时期很短,没多久,他就看出自己只是病态的逃避,而在那灯红酒绿之后,他有着更深重的失意与寥落,再加一份自卑与自责。于是,他退了出来,挺直了背脊,他又回到了工作里。但是,今晚,他有些无法抗拒王建章话中的诱惑力,他实在害怕回到他那间孤独的屋子里,去数尽长更,去听尽夜雨!他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到什么可以麻醉他的地方去。他再一次看看手表。“现在去不是太晚了吗?”他还在犹豫。
“去舞厅和酒家,是决不会嫌晚的!”王建章说。
“好吧!”他站起身来,拿起椅背上的皮外衣。“我们去酒家,喝他个不醉无归好了!”
他们走出了报社,王建章说:
“把你的车子留在报社,叫计程车去吧,这么冷的天,我可没兴趣和你骑摩托车吹风淋雨。”
“随你便。”俞慕槐无所谓的说,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他们钻进了车子,直向酒家开去。
这可能是台北最有名的一家酒家,灯光幽暗,而布置豪华,厚厚的地毯,丝绒的窗帘,一盏盏深红色的小灯,一个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有大厅,有小间,有酒香,有丽影……这是社会的另一角,许多人在这儿买得快乐,许多人在这儿换得伤心,也有许多人在这儿办成交易,更有许多人在这儿倾家荡产!俞慕槐他们坐了下来,王建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俞慕槐是醉翁之意偏在酒,一个和酒女打情骂俏,浪言谞语,一个却闷着头左饮一杯,右饮一杯,根本置身边的女孩于不顾。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俞慕槐已经有些儿薄醉。王建章却拉着那酒女,两人在商量吃“宵夜”的事,现在已经是深更半夜了,不知道他们还要吃什么“消夜”!真是莫名其妙!俞慕槐醉醺醺的想着,这本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不是吗?他身边那个酒女不住为他执壶,不住为他斟酒,似乎也看出他对酒女根本没兴趣,她并不撒娇撒痴的打搅他。他喝多了,那酒女才轻声的说了句:“俞先生,你还是少喝一点吧,喝醉了并不好受呢!”
他侧过头去,第一次打量这酒女,年纪轻轻的,生得倒也白白净净,不惹人讨厌。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秋萍。”她说:“秋天的秋,浮萍的萍。”
“秋天的浮萍,嗯?”他醉眼乜斜的望着她。“你是一片秋天的浮萍吗?”“我们都是,”她低声说:“酒家的女孩子都是秋天的浮萍,残破,飘荡,今天和这个相遇,明天又和那个相遇,这就是我们。”这是个酒女所说的话吗?他正眼看她,谁说酒女中没有人才?谁说酒女中没有高水准的人物?
“你念过书?”他问。“念过高中。”“为什么干这一行?”“赚钱,还能为什么呢?”她可怜的笑着。“我们每个人都有个故事,你是记者,却采访不完这里面的悲剧。”她再笑笑,用手按住酒杯。“你别喝了吧,俞先生。”
“别的酒女劝人喝酒,你怎么劝人不喝呢?”他问。
“别人喝酒是快乐,你是在借酒浇愁,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我看的人太多了!”她说:“你看对面房间里那桌人,才是真的在找快乐呢!”他看过去,在对面,有间豪华的房间,房门开着,酒女及侍者穿出穿进的跑着。那桌人正高声谈笑,呼酒买醉,一群酒女陪着,莺莺燕燕,娇声谑浪,觥筹交错,衣影缤纷,他们笑着,闹着,和酒女疯着。很多人离席乱闹,酒女宾客,乱成一团。“这就是你们这儿典型的客人吗?”他问。
“是的,他们来这儿谈生意,喝得差不多了,就选定一个酒女,带去‘吃宵夜’了。”
他再对那桌人望去。忽然间,他惊跳了起来,一杯酒全泼在衣服上。秋萍慌忙拿毛巾帮他擦着,一面说:
“怎的?怎么弄的?我说你喝醉了吧?”
“那儿有个人,”俞慕槐用手指着,呐呐的,口齿不清的说:“你看到吗?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哎呀,他在吻那个酒女,简直混蛋!”他跳了起来。
“你怎么了?俞先生!”秋萍慌忙按着他:“你喝醉了!你要干什么?”王建章也奇怪的转过头来:
“小俞,你在闹些什么?”“我要去揍他!”俞慕槐愤愤的说,卷着袖子。
“他是你的仇人吗?”秋萍诧异的问:“那是欧经理呀,建成贸易公司的经理,今晚他是主人呢!他常常在这儿请客的,是我们的老主顾了!他怎会得罪你呢?他为人最随和最有趣了,出手又大方,大家都喜欢他呢!”
“可是,他……他……”俞慕槐气得直喘气,直挥拳头。“他在吻那个酒女呢!哎呀,他又在吻另一个了!”
王建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以为这儿的小姐都是圣女吗?你问问秋萍,她们即使有心维持尊严,又有几个能做到呢?”
“我不管酒女的尊严问题!”俞慕槐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拍得那些碗碟都跳了起来。“我管的是那个欧世澈,他没有资格吻那些女孩子,他不可以那样做!”
“为什么呢?”王建章问。
“因为他家里有太太!”俞慕槐直着眼睛说。
王建章哈哈大笑了起来,秋萍和另一个酒女也忍不住笑了。秋萍一面笑,一面说:
“俞先生,你真的是喝多了!你难道不知道,到我们这儿来的男人,十个有八个是有太太的吗?”
“但是他不可以!”俞慕槐猛烈的摇着头,醉得眉眼都直了。“他就是不可以!他有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太太,他却在这儿寻欢作乐!”他想站起身来:“我要去揍他,我要去教训他!”
“别发神经吧,小俞!吹绉一池春水,于卿底事?人家太太都不管,要你来管什么闲事?”王建章压住他的肩膀。“而且,你想在酒家里打架吗?你终日采访新闻,也想自己成为新闻人物吗?别胡闹了!多喝了几杯酒,你就神智不清了。秋萍,你去弄个冷手巾来,给他擦一把,醒醒酒吧!”
俞慕槐倒进椅子里,用手支着头。
“我没有醉,”他喃喃的说:“我只是生气,有个好太太在家里,为什么还要出来找女人?他该在家里陪他太太!”
“你这就不通了,小俞。”王建章笑着说:“太太再好,整天守着个太太也不行呀!拿吃东西来譬喻吧,太太最好,太太是鸡鸭鱼肉,别的女人不好,只是青菜萝卜,但是,你天天吃鸡鸭鱼肉,总有吃腻的一天,也要换换味口,吃一点青菜萝卜呀!”俞慕槐瞪视着王建章:
“你们这些男人都是没心肝的东西!”
“怎么连我也骂起来了?”王建章诧异的说:“别忘了,你也玩过,你也沉溺过,你也不是圣人!你在新加坡,还和一个歌女……”“别提那歌女!”俞慕槐的眼睛涨得血红,跳起身子,指着王建章的鼻子说:“你再提一个字,我就揍人!”
王建章愕然的看着他。
“好好,我不提,不提!”他说着,也站起身来。“我送你回家去。”俞慕槐摔开了他的手。
“我不要你送!”他嚷着,“我也没有醉,我自己可以回家。你尽管在这儿吃青菜萝卜吧!”
王建章啼笑皆非。“你今天是怎么了?”他陪笑的看着俞慕槐。“你确信能一个人回去吗?”“当然可以!”他从口袋里掏出皮夹,要付帐,王建章阻止了他:“今天我请客!你去吧,叫侍者给你叫辆车。”
“不要!”他摔摔手。“我要散步!”回过头,他望着秋萍:“你本名叫什么?”“丽珠。”她轻声说:“很俗气的名字。”
“还是做颗美丽的珍珠吧,别做秋天的浮萍了。”他说着,转过头去,脚步微带踉跄的冲出了酒家的大门。
一阵冷风迎面欢来,冷得刺骨,雨雾迅速的吞噬了他。他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在那冷风的吹拂和雨滴的打击下,他的酒意醒了一大半。几辆计程车迎了过来,他挥挥手,挥走了他们,然后,踏着那深宵的雨雾,迎着那街头的寒风,他慢吞吞的,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走了很久很久,头发上滴着水,一直滴到衣领里去。皮衣湿漉漉的也滴着水,把裤管都淋湿了。他没有扣皮外衣的扣子,雨直打进去,湿透了里面的衬衫和毛衣。他走着,走着,走着,……走过了那冷清的大街,走过了那寂寥的小巷。然后,他蓦然间发现,他已经来到忠孝东路羽裳的家门口。
早在羽裳婚前,他就知道这幢二层楼的花园洋房是羽裳的新居。在羽裳婚后,他也曾好几次故意骑着车从这门口掠过。或者,在他潜意识中,他希望能再看到她一眼,希望能造成一个“无意相逢”的局面。但他从没有遇到过她,却好几次看到欧世澈驾着那深红色的野马,从这巷子中出出入入。
现在,他停在这门口了,远远的站在街对面,靠在一根电杆木上,他望着这房子。整幢房子都是黑的,没有一个窗口有灯光,羽裳——她应该已经睡了。他望望屋边的车库,车库门开着,空的,那吃“青菜萝卜”的丈夫还没有回来。他把头靠在电杆木上,沉思着,不知那深夜不归的丈夫会不会是个“素食主义”者?他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雨滴不住的从他身上滑落,他全身都湿透了。他模糊的想起一年前那个雨夜,在渡轮上初次见到羽裳。淋雨!她也是个爱淋雨的小傻瓜呵!他的眼眶发热了,湿润了。然后,他轻轻的吹起口哨来,吹了很久,他才发现他吹的是羽裳那支歌: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他吹着,反复的吹着。然后,他看到那二楼的一个窗口亮起了灯光。他凝视着那窗子,继续吹着口哨。于是,一个女人的身影映在那窗子上,接着,窗子开了,那女人移过一盏灯来,对窗外凝视着。他动也不动的靠在那柱子上,没有停止他的口哨,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那女人,心中在无声的、反复的呼唤:
“下来吧,羽裳!出来吧,羽裳!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呼唤,就请出来吧!”那窗子又阖上了,人影也消失了。他继续站立着,继续淋着雨,继续吹着口哨。然后,那大门轻轻的打开了,他的心脏狂跳着,他的头脑昏乱着,站直了身子,他不由自主的停止了口哨,紧紧的盯着那扇门。羽裳站在那儿!穿了一件单薄的风衣,披散着头发,她像尊石像般,呆呆的站在那儿,对他这边痴痴的凝望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张开了手臂。
她飞奔过来,一下子投进了他的怀里。她浑身颤抖,满面泪痕。他抱紧了她,他的头俯下来,吻住了她的唇。他狠命的吻着她,她的唇,她的面颊,她的颈项,她的眉毛,她的眼睛……他一直吻着,不停的吻着,天地万物皆已消失,宇宙时间皆已停顿,他拥着这颤栗着的身子,他身上的雨水弄湿了她,他的泪混合了她的。
“呵,”她低呼着,喘息而颤抖。“我是不是在做梦呢?是不是呢?”“不,你不是。”他说,继续吻她。他紧紧的抱着她,那样用力,他想要揉碎她。“羽裳!”他低唤着:“羽裳,呵,羽裳!”他揽着她的头:“你的头发又长长了。”他说。“真的,又长长了。像我第一次在渡轮上看到的你一样!”
她伸手抚摸他的面颊。
“你湿了,”她喃喃的说:“你浑身都滴着水。”她把手指压在他的眼睛上。“而且,你哭了。”她说,抽了一口气,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眶,她呜咽着说:“你也像那晚一样,从雨雾里就这样出来了。”她轻轻抽噎。“抱紧我,别再放开我!请抱紧我吧。”
他更加用力的抱紧了她,她颤抖得十分厉害。
“你冷了。”他说:“你需要进屋里去。”
“不,不,不。”她急急的说,猛烈的摇着头,像溺水的人般攀附着他。“别放开我,请你!我宁愿明天就死去,只要有这样的一刻,我明天就可以死去了。”
“你不要死去,”他说,喉中哽塞着。“我们才刚刚开始,你怎能死去?”她仰着头,眼睛明亮的闪着光,她的脸被雨和泪洗得那样亮,在那苍白的、路灯的照射下,她整个脸庞有种超凡的、怪异的美。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呼吸急促而神色亢奋。“嗨,慕槐,”她忽然说,怀疑而不信任的:“真的是你吗?我没有弄错吗?你的名字是叫俞慕槐吗?”
“是的,小妖怪,”他的声音喑哑:“你的名字是叫杨羽裳吗?”“不,”她摇头:“我叫海鸥。”
“那么,我叫海天!”“海天?”“你忘了?你歌里说的:‘海鸥没有固定的家……片刻休息,长久飞行,直向那海天深处!’”
“呵,你居然记得!”她哭了,又笑了。
“记得每一个字,记得每一件事,记得每一刹那间的你!记得太清楚了!”她再伸手抚摸他的脸:
“你怎么来的?你怎么敢来?谁带你来的?啊,我知道了,你喝醉了!你浑身带着酒味,那么,是酒把你带来的了,是酒给了你勇气了!”“是的,我喝了酒。”他说。“当你的丈夫在吻那些青菜萝卜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应该来吻你。”
“你说些什么?”“不要管我说些什么,也别听懂我说些什么!”他说,把头埋进了她耳边的浓发里,他的嘴唇凑着她的耳朵。“所有的胡言乱语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一句话,一句几百年前就该对你说的话,明知现在已经太晚,我还是必须告诉你,羽裳……”他颤栗的说:“我爱你。”
她在他怀里一震。“再说一遍。”她轻声祈求。
“我爱你。”她不再说话,好半天,她沉默着。然后,他听到她在低低啜泣。他抬起头来,用手捧着她的脸,用唇辗过她的面颊,辗过她的泪痕。“不要哭吧!”他低低请求。
“我不哭,我笑。”她说,真的笑了。“有你这句话,我还流什么泪呢?我真傻!你该骂我!”
“我想骂,”他说:“不为你哭,为你许多许多的事情,但我舍不得骂你,我只能骂我自己。”他又拥住了她,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前。“呵,羽裳,听着,我不能一直停留在这儿,给我一个时间,请你,我必须要见你!给我一个时间吧!”
“我……我想……”“别想!只要给我一个时间!’他急迫的说。“你是喝醉了,明天,你就不想见我了。”她忧伤的、凄凉的说。“胡说!这是我一生最清醒的时候!”他叫:“我从没这么清醒过,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她软弱的吐出一个字来,眼前立刻晃过欧世澈那张脸,和那令人寒栗的微笑。她发抖,瑟缩在他怀里。“我……我……打电话给你,好吗?”
“不要打电话!”他更迫切的。“我无法整天坐在电话机旁边等电话,那样我会发疯!你现在就要告诉我,什么时候你能见我?或者……”他怀疑的说:
“你并不想见我?是吗?你不愿再见到我吗?那么,你也说一句,亲口告诉我,我就不再来打扰你了!我答应……”
她一把蒙住了他的嘴,她的眼睛热烈的盯着他,那对眼睛那样亮,那样燃烧着火焰,她整个的灵魂与意志都从这对眼睛中表露无遗了。“我不愿见你吗?”她喘着气低喊:“我梦过几百次,我祈求过几百次,我在心里呼号过几百次啊,慕槐!你不会知道的!你不知道!”泪重新涌出她的眼眶,沿颊滚落。她抽噎着,泣不成声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哭吧,求你别哭!”他急急的喊,再用唇去堵住那张抽噎的嘴。
“我不哭了,我真的不再哭了!”她说:“你瞧,我不是笑了吗?”她笑得好可怜,好可怜。“慕槐,我是个小傻瓜,我一直是的,假若你当初肯多原谅我一点……”
他再度把她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口,她听到他的心脏在那儿擂鼓似的敲动着他的胸腔,那样沉重,又那样迅速,他的声音更加嘶哑了。“你说过的,我是个混帐王八蛋!我是的。”
“啊!慕槐!”她低呼。“我才是的。”
雨,一直在下着,她的头发开始滴水了,那风衣也湿透了,她打了个喷嚏,冷得索索发抖。他摸着她湿湿的头发,尝试用自己的皮外套去包住她。
“你必须进去了,”他说,“他随时会回来。快,告诉我吧!什么时候你能见我?”“明天!”她鼓着勇气说。
“什么地点?什么时间?”他急切的问。
“下午两点钟,我在敦化南路的圆环处等你,不要骑车来,见面之后再研究去什么地方。”
“好,我会先到圆环,”他说:“你一定会到吧?”
她迟疑了一下。“万一我没到……”“别说!”他阻止了她。“我会一直等下去,等到晚上六点钟,假若你明天不来,我后天两点再去等,后天不来,我大后天再去等……一直等到你来的时候!”
她看着他,痴痴的,凄凉的,不信任的。
“慕槐,这真的是你吧?”
“羽裳,这也真的是你吧?”
他们又拥抱了起来,紧紧的吻着,难舍难分的。终于,他抬起头来:“回房里去吧,羽裳,你不能生病,否则我明天如何见得到你?回去吧!一切都明天再谈,我有几千几万句话要告诉你!现在,回去吧!”“好,”她顺从的说,身子微微后退了一些,但他又把她拉进了怀里。“听我说,”他怜惜的望着她:“回去马上把头发弄干,洗一个热水澡,然后立刻上床去,嗯?”
“好。”她再说。他松开了手。“走吧!快进去!”她望着他,慢吞吞的倒退到门边,站在那儿,她呆立了几秒钟,然后,她忽然又跑了过来,把手伸到他的唇边,她急急的,恳求的说:“你咬我一口,好吗?”
“为什么?”“咬我一口!”她热切的说:“咬得重重的,让我疼。那么,我回到房里,就会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了!”
他凝视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羽裳!”他低喊,然后,猛然一口咬在她的手腕上,咬得真重,抬起头来,他看到自己的齿痕深深的印在那手腕上面,他内心绞痛的吻了吻那伤痕,问:“疼吗?”
“疼的!”她说,但满脸都焕发着光彩,一个又美丽又兴奋的笑容浮现在她嘴角边。抽回了手,她笑着说:“明天见!”
很快的,她奔进那大门里去了。
16
像一个最最听话的孩子,一回到屋中,关好房门,羽裳就轻悄的奔上了楼,把那件湿淋淋的风衣丢在卧室的地毯上,拿了块大毛巾,她跑进了浴室。
呵,怎样梦一般的奇遇,怎样难以置信的相逢,怎样的奇迹,带来怎样的狂喜呵!她看了看手上的齿痕,用手指轻轻的触摸它,这不是梦,这不是梦,这竟是真的呢!他来了,那样踏着雨雾而来,向她说出了内心深处的言语!这是她幻想过几百几千几万次的场面呵!
脱下了湿衣服,打开了淋浴的龙头,她在那水注的冲击下伸展着四肢,那温暖的水流从头淋下,热热的流过了她的全身。她的心在欢腾,她的意识在飞跃,她如卧云端,躺在一堆软绵绵的温絮里,正飘向“海天深处”!她笑了,接着,她唱起歌来,无法遏止那喜悦的发泄,她开始唱歌,唱那支她所熟稔的歌: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
它飞向西,它飞向东,
它飞向海角天涯!
渔船的缆绳它曾小憩,
桅杆的顶端它曾停驻,
片刻休息,长久飞行,
直向那海天深处!……………………”
直向那海天深处!“那么,我的名字叫海天!”他说的,她该飞向他呵!飞向他!飞向他!她仰着头,旋转着身子,让水注从面颊上冲下来。旋转吧,飞翔吧,旋转吧,飞翔吧!她是只大鸟,她是只海鸥,她要飞翔,飞翔,一直飞翔!
淋浴的水注哗啦啦的响着,她的歌声飘在水声中,她没有听到汽车停进车库的声音,也没听到开大门的声音,更没有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只是,倏然间,浴室的门被打开了,接着,那为防止水雾的玻璃拉门也一下子被拉开,她惊呼一声,像反射作用般抓住一块毛巾往自己身上一盖,张大了眼睛,她像瞪视一个陌生的撞入者般瞪视着那个男人——她的丈夫——欧世澈。“你好像过得很开心呵!”他说,笑嘻嘻的打量她。“怎么这么晚才洗澡?”“看书看晚了。”她呐呐的说,关掉水龙头,擦干着自己。所有的兴致与情绪都飞走了。
“看书?”他继续微笑的盯着她。“看了一整天的书吗?看些什么书呢?”“我想你并不会关心的!”她冷冷的说,穿上衣服,披上睡袍,用一块干毛巾包住了头发。“语气不大和顺呢!”欧世澈笑吟吟的。“嫌我没有陪你吗?”他阻在浴室门口,伸手抱住了她。
她惊跳,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让我过去,”她低声说,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的望着他。“我要睡觉了。”“晚上到哪儿去了?”他问。
她迅速的想起卧房地毯上的风衣。
“出去散过一会儿步。”她面不改色的说。
“又散步?又看书?嗯?”他仍然在微笑。
“你希望我干什么?和男朋友约会吗?”她反问,盯着他:“你又到那儿去了?”“居然盘问起我来了!”他笑着说:“你今天有点儿问题,我会查出为什么!”他捏捏她的面颊,有三分轻薄,却有七分威胁。“虽然你是撒谎的能手,但是你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就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样!”放开了她,他说:“去吧,别像刺猬一样张开你的刺,我今晚并没有兴趣碰你!”
她松了口气,走进卧室,她拾起那件风衣,挂进橱里。欧世澈跟了进来,坐在床沿上,他一面脱鞋子,一面轻松的问:
“你今天打过电话给你爸爸吗?”
她又惊跳了一下。“世澈,”她说:“你教我怎么开得了口?上个月爸爸才给了你二十万,你要多少才会够呢?”
“随便你!”欧世澈倒在床上,满不在乎的说:“你既然开不了口,我明天自己去和你父亲说!”
“你要跟他怎么说呢?”“我只说,”欧世澈笑嘻嘻的。“我必须养活你,而你已经被惯坏了。让你吃苦,我于心不忍,让你享福,我又供给不起,问你爸爸怎么办?”她的面颊变白了。“爸爸不会相信你,”她低语。“爸爸妈妈都知道,我现在根本用不了什么钱。”“是吗?”他看着天花板。“我会让他相信的。”
“你又要去捏造事实了!”
“捏造事实?这是跟你学的。你不是最会捏造事实,无中生有的吗?”她坐在床上,注视着他。他唇边依然挂着笑,眼睛深思的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不知道在转着什么念头。一看到他这种表情,羽裳就感到不寒而栗,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怕了他了。她从不怕什么人,但是,现在,她怕他!因为他是个道道地地的冷血动物!
“世澈,”她慢吞吞的,鼓着勇气说:“你并不爱我,是吗?你从没有爱过我。”“谁说的?”他转向她,微笑着。“我不是很爱你吗?你从哪一点说我不爱你呢?”“你说过,我只是你的投资。”
“如果我不爱你,我就不投资了!”他笑了一声,翻过身子,把头埋进枕头里,准备睡觉了。
“你把我当一座金矿。”她喃喃的说。
“哈!”他再笑了一声:“所以,我就更爱你!”他伸出手去,把床头灯关了,满屋一片漆黑。“我要睡了,现有不是讨论爱情问题的时候。反正你已经是我的妻子,爱也好,不爱也好,我告诉你吧,我们要过一辈子!”
他不再说话了。她觉得浑身冰冷,慢慢的钻进被褥,慢慢的躺下来,她用双手枕着头,听窗前夜雨,听那雨打芭蕉的飕飕声响。“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她模糊的想着前人的词句,模糊的想着自己。手腕上,那伤痕在隐隐作痛,痛得甜蜜,也痛得心酸!当初自己为什么没有嫁给俞慕槐?只为了那股骄傲!现在呢?自己的骄傲何在?自己的尊严又何在?这婚姻已磨光了她的锐气,灭尽了她的威风!她现在只希望有个安静的港口,让她作片刻的憩息。呵,俞慕槐!她多想见他!一夜无眠,早餐时,她神色憔悴。欧世澈打量着她,微笑不语。那微笑,那沉默,在在都让她心悸。好像在警告着她:“别玩花样,我知道你要做些什么。”好不容易,看着他出了门,听到汽车驶走,她才长长的松了口气。靠在沙发中,她浑身瘫软,四肢无力。她静静的坐着,想着下午的约会,她心跳,她头昏,她神志迷惘,她多懊恼于把这约会订在下午,为什么不就订在此刻呢?时间是一分一秒的挨过去的,那么滞重,那么缓慢。眼巴巴的到了中午,欧世澈没有回来吃午饭。她勉强的吃了两口饭,不行,她什么都不能吃!放下筷子,她交代秋桂:
“我出去了,如果先生打电话来,告诉他我去逛街,回来吃晚饭!”穿了件鹅黄色的洋装,套了件同色的大衣,她随便的拢了拢头发,揽镜自视,她的面庞发光,眼睛发亮,她像个崭新的生命!走出家门,她看看表,天,才十二点四十分!只好先随便走走,总比待在家中,“度分如年”好。
慢吞吞的走过去,慢吞吞的走向敦化南路,慢吞吞的走向圆环……忽然间,眼前人影一晃,一个人拦在她的面前。
“羽裳!”他低喊。她看看他,惊喜交集。
“你怎么也来得这么早?慕槐?”
“从早上九点钟起,我就在这附近打着圈圈,走来走去,已经走了好几小时了!我想,我这一生走的路,加起来还没有我这一个上午多!”他盯着她,深吸了口气:“羽裳!你真美。”她勉强的笑笑,眼眶湿湿的。
“我们去什么地方?”她问。
他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
“我们到火车站,坐火车去!”他说。
“坐火车?”她望着他,微笑的说:“你不是想带我私奔吧?”
他看看她,眼光深沉。
“如果我带你私奔,你肯跟我去吗?”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我去。”她低声说。“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造一间小小的茅屋,过最原始的生活,和都市繁华完全告别,要吃最大的苦,事必躬亲,胼手胝足,你去吗?”“我去。”
他握紧她的手,握得她发痛。计程车来了,他们上了车,向火车站驶去,一路上他都很沉默,她也不语。只是静静的倚偎着他,让他的手握着自己,就这样,她愿和他飞驰一辈子。到了火车站,他去买了两张到大里的车票。
“大里?”她问:“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个小小的渔村,除了海浪,岩石,和渔民之外,什么都没有。”“你已决定改行做渔民?”她问。
“你能做渔娘吗?”他问。
“可以。”她侧着头想了想。“你去打鱼的时候,我在家里织网。黄昏的时候,我可以站在海边等你。”
“不,你是只海鸥,不是吗?”他一本正经的说:“当我出海的时候,你跟着我去,你停在桅杆或者缆绳上,等我一吹口哨,你就飞进我的怀里。”
“很好,”她也一本正经的说。“你只要常常喂我吃点小鱼就行了。”他揽紧了她,两人相对注视,都微笑着,眼眶也都跟着红了。火车来了,他们上了车。没有多久,他们到达那小小的渔村了。这儿是个典型的,简单的渔村,整个村庄只有一条街道,两边是原始的石造房屋,和矮矮的石造围墙,在那围墙上,挂满了经年累月使用过的渔网,几个年老的渔妇,坐在围墙边补缀着那些网,在她们的身边,还有一篮一篮的鱼干,在那儿吹着风。今天没有下雨,但是,天气是阴沉的。雨,似乎随时都可以来到。俞慕槐穿着一件蓝灰色的风衣,站在海风中,有股特别飘逸的味道。羽裳悄悄的打量他,从没有一个时候,觉得他与她是如此的亲密,如此的相近,如此的相依。他挽着她,把她的手握着,一起插在他的口袋里,海边的风,冷而料峭。他们的目标并不在渔村,离开了渔村,他们走向那岩石耸立的海滩。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岩石,经过常年的风吹雨打,海浪浸蚀,变得如此怪异,又如此壮丽、嵯峨。他们在岩石中走着,并肩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海,听着那喧嚣的潮声。她觉得如此的喜悦,如此的心境清明,她竟想流泪了。
他找到了一个岩石的凹处,像个小小的天然洞穴,既可避风,又可望海,他拉着她坐了下来,凝视岩那海浪的奔腾澎湃,倾听着那海风的穿梭呼啸。一时间,两人都默然不语。半晌,她才低问:“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
他转过头注视她。“海鸥该喜爱这个地方。”
她不说话。这男人了解她内心的每根纤维!
风在吹,海在啸,海浪拍击着岩石,发出巨大的声响。偌大的海滩,再也没有一个人。他们像离开了整个人的世界,而置身在一个世外的小角落里。他握住了她的双手,紧紧的盯着她的眼睛,他们对望着,长长久久的对望着。一任风在吹,一任海在啸,他们只是彼此凝视着。然后,一抹痛楚飞上了他的眉梢,飞进了他的眼底,他捏紧了她的手,几乎捏碎了她的骨头,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沉痛而喑哑的迸了出来:
“羽裳,你这该死的、该死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把我们两个都置身在这样的痛苦与煎熬里呵!”
泪迅速的冲进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以为……”她呜咽着说:“你根本不爱我!”
“你真这样‘以为’?”他狠狠的责备着,眼睛涨红了。“你是天字第一号的傻瓜?连慕枫都知道我为你发疯发狂,你自己还不知道?!”“你从没有对我说过,”她含泪摇头。“你骄傲得像那块岩石一样,你从没说你爱我,我期待过,我等待过,为了等你一个电话,我曾经终宵不寐,但是,你每次见了我就骂我,讽刺我。那个深夜的散步,你记得吗?只要你说你爱我,我可以为你死,但是,你却告诉我不要认真,告诉我你只是和我玩玩……”“那是气话!你应该知道那是气话!”他叫:“我只是要报复你!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玩弄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渡轮上的女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叶馨?为什么你一再捉弄我?为什么?”
她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半晌,她抬起头来,泪痕满面。“在渡轮上第一次相逢,我不知道你是谁,”她轻声说。“那晚我完全是顽皮,你查过我的历史,当然知道我一向就顽皮,就爱捉弄人。没料到你整晚都相信我的胡说八道,后来,我没办法了,只好溜之大吉。在新加坡二次相逢,我告诉过你,那又是意外。整整一星期,你信任我,帮助我,你憨厚,你热情,你体恤……”她闭闭眼睛,泪珠滚落。“那时,我就爱上了你。我不是一再告诉你,我会来台湾的吗?但是,返台后,我失去了再见你的勇气,我怎能告诉你,我在新加坡和香港都欺骗了你?我没勇气,我实在没勇气,干是,我只好冒第三次的险,这一次,我是以真面目出现在你面前的,真正的我,杨羽裳。”“我曾试探过你,你为什么不坦白说出来?”
她悲切的望着他。“我怕一告诉你,我们之间就完了!我不敢呀!慕槐!如果我不是那么珍惜这份感情的话,我早就说了!谁知越是珍惜,越是保不住呀!”他叹口气,咬牙切齿。
“慕枫说得对,我是个傻瓜!”他的眼眶湿了,紧握住她的手臂:“那么,那个早晨你为什么要和欧世澈作出那股亲热样子来?你知道那早我去你家做什么的吗?我是去告诉你我的感情!我是要向你坦白我的爱意,我是去请求你的原谅……”“你是吗?”她含泪问:“你真的是吗?但你什么话都没说,劈头就说你抱歉‘打扰’了我们,又说你是来看我父母的,不是来看我的……”“因为那个欧世澈呀!”他喊:“你穿着睡衣和他从卧室里跑出来,我嫉妒得都要发疯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可是我和欧世澈什么关系都没有呀!”她说:“他在卧室门口叫我,我就走出来看看,我在家常常穿着睡衣走动的呀!”
他瞪视着她:“那么,你为什么告诉我欧世澈是你的未婚夫?”
“你可以报复我,我就不能报复你吗?”
“这么说,我们是掉进了自己的陷阱,白白埋葬了我们的幸福了?”他说。忍不住又咬牙切齿起来。“你太狠,羽裳,你该给我一点时间,你不该负气嫁给欧世澈!”
“我给过你机会的,”她低声说:“那天夜里,我一连打过三次电话给你,记得吗?我要告诉你的,我要问你一句话,到底要不要我?到底爱不爱我?但是,你接了电话就骂人,我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啊,我的天!”俞慕槐捶着岩石。“羽裳,我们做了些什么?我们做了些什么呵?”把她拥进了怀里,他紧紧的抱着她。“我们为什么不早一点说明白?为什么不早一点谈这篇话?为什么要彼此这样折磨?这样受苦呵!”
她低叹一声。“这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她幽幽的说:“我要强,自负,骄傲,任性……这就是我的报应,我要用一生的痛苦来赎罪。”
“一生!”他喊,抓着她的肩,让她面对着自己,他的面孔发红,他的眼睛热烈。“为什么是一生?”他问,兴奋而颤栗:“我们的苦都己经受够了!我们有权相爱,我们要弥补以前的过失。欧世澈并不爱你,你应该和他离婚,我们重新开始!”他热切的摇撼着她:“好吗?好吗?羽裳,答应我,和他离婚!答应我!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有大好的时光和前途!我会爱你,我会宠你,我会照顾你,我再也不骄傲,再也不和你呕气!噢,羽裳!求你答应我,求你!和他离婚吧,求你!”她用怪异的眼神望着他,满眼漾着泪。
“你怎么知道他不爱我?”她问。
“别告诉我他爱你!”他白着脸说:“如果他爱你,昨夜你不会一个人在家,如果他爱你,他不该允许你这样消瘦,这样苍白!如果他爱你,他现在就应该陪你坐在这岩石上!”
她用双手捧住他的面颊,跪在他面前,她轻轻的用嘴唇吻了吻他的唇。“你对了!”她坦白的说:“他不爱我,正如同我不爱他一样。”“所以,这样的婚姻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一个坏鸡蛋,已经咬了一口,知道是坏鸡蛋,还要把它吃完吗?羽裳,我们以前都太笨,都太傻,现在,是我们认清楚自己的时候了。”他热切的望着她,抓紧了她的双手。“羽裳,告诉我一句话,你爱我吗?”“我说过,”她轻悄的低语:“我在新加坡的时候就爱上你了,从那时候到现在,我从没有停止过爱你。”
“那么,羽裳!”他深深的喘了口气:“你愿意嫁给我吗?”
泪珠滑落了她的面颊。
“为什么在半年以前,你不对我说这句话?”她呜咽着问。
“该死的我!”他诅咒。“可是,羽裳,现在还不太晚,只要你和他离婚,还不太晚!羽裳,我已不再骄傲了,你知道吗?不再骄傲,不再自负,这半年的刻骨相思,已磨光了我的傲气!我发誓,我会好好爱你,好好照顾你!我发誓,羽裳!”“唉!”她叹息。“我也变了,你看出来没有?我也不再是那个刁钻古怪的杨羽裳了!假若我真能嫁你,我会做个好妻子,做个最温柔最体贴的好妻子,即使你和我发脾气,我也不会怪你,不会和你吵架,我会吻你,吻得你气消了为止。真的,慕槐,假若我能嫁你,我一定是个好妻子!”
“为什么说假若呢?”他急急的接口:“你马上去和他谈判离婚,你将嫁我,不是吗?羽裳?”他发红的脸凑在她面前,他急促的呼吸吹在她的脸上。“回答我!羽裳。”
“慕槐,”她蹙着眉,凝视他。“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结婚容易,离婚太难哪!”“为什么?他并不爱你,不是吗?”
“三年的投资,”她喃喃自语。“他不会放弃的!”
“什么意思?”他问:“你说什么?”
“他不会答应离婚的,慕槐,我知道。”她悲哀的说,望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他要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
“我是他的金矿!”“什么?”“我是他的金矿!”她重复了一句:“像世澈那种人,他是不会放弃一座金矿的。”他瞪视着她。“羽裳,”他摇摇头。“不会那样恶劣!”
“你不了解欧世澈。”她静静的说:“他知道我爱的是你,他从头就知道。”俞慕槐怔了好几分钟。“哦,天!”他喊,跌坐在岩石上,用手抱住了头。
风在呼啸,海在喧嚣,远处的天边,暗沉沉的云层和海浪连接在一起。天,更加阴暗了。
他们坐着,彼此相对。一种悲哀的,无助的感觉,在他们之间弥漫,四目相视,惨然不语,只有海浪敲击着岩石,打碎了那份寂静。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骤然的抬起头来。
“羽裳,你和以前一样坚强吗?”他坚定的问。
“我不知道。”她犹豫的回答。
“你知道!你要坚强,为我坚强!听到吗?”他命令似的说。“怎样呢?”她问。“去争取离婚!去战斗!为你,为我,为我们两人的前途!去争取!如果他要钱,给他钱!我有!”
“你有多少?”“大约十万块。”她把头转向一边,十万块,不够塞世澈的牙缝啊!再看看他,她知道他连十万都没有,他只是想去借而已。她低下头,凄然泪下。“别说了,我去争取!”她说。
他抱住她,吻她。“马上吗?”他问。“马上!”“回去就谈?”“是的。”“什么时候给我消息?”
“我尽快。”“怎么样给我消息呢?”
“我打电话给你!”他抓紧她的肩膀,盯着她:
“你说真的吗?不骗我吗?我会日日夜夜坐在电话机旁边等的!”“不骗你!”她流着泪说:“再也不骗你了!”
“只许成功!”他说。她抬起眼睛来望着他。
“慕槐——”她迟疑的叫。
“只——许——成——功!”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她含泪点头。他一把把她拥进了怀里。
风在吹,海在啸,他们拥抱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远远的天边,有一只海鸥,正孤独的飞向了云天深处!
17
晚上,杨承斌坐在沙发中,深深的抽着烟,满脸凝重的神情,对着那盏落地台灯发怔。杨太太悄悄的注视着他,递了一杯热茶到他面前,不安的问了一句:
“承斌,你有什么心事吗?”
杨承斌看了太太一眼,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来。
“这两天见到羽裳没有?”他问。
“前两天她还来过的,怎么呢?”
“她快乐吗?”杨太太沉默了一会儿。
“不,我不觉得她快乐,”她低声说。“她很苍白,很消瘦,我本来以为她有孕了,但她说根本没有。”她望望杨承斌。“怎么呢?有什么事吗?”杨承斌重重的吐着烟雾。
“你知道,今天世澈又到我办公厅找我,调了十万块的头寸,这一个月来,他前后已经调走三十几万了,他暗示羽裳用钱很凶,又说羽裳对他期望太高,希望她的‘丈夫’和她的‘父亲’一样有本领。于是,他暗中把那贸易公司的几宗大生意都抢了过来,要自己私人成立一家贸易公司,那公司也怕他了,最近把他升任做经理,但他依然没有满足,到底成立了一个‘世界贸易公司’,他就为这公司来调头寸……”他抽了口烟,对杨太太笑了笑:“我知道我说了半天,你一定不了解是怎么回事,总之一句话,他把原来他工作的那家公司给吃掉了!”杨太太张大眼睛望着他。
“这样说,世澈是自己在做老板了?”她问。
“不错,他自己做了老板,但是,生意是从老公司里抢过来的,这是商业的细节,你也不必知道。只是,这样做有些心狠手辣,年轻人要强是件好事,如果不顾商业道德就未免有损阴骘,做人必须给自己留个退步,我怕他们会太过分了!”
“你的意思是……”杨太太犹豫的说:“你认为世澈因为要满足羽裳的野心,不得不心狠手辣的去做些不择手段的事?”“我想是的。”杨承斌抽着烟,注视着烟蒂上那点火光。“咱们的女儿,咱们也了解,她一直要强好胜,处处不让人的。少年夫妻,新婚燕尔,难免又恩爱,那世澈百般要讨太太欢喜,就不免做出些过分的事来!”
“这个……”杨太太有些不安和焦躁。“我觉得不对!事情可能不像你所想的。”“为什么?”“羽裳对商业上的事可以说一窍不通……”
“她不必通,她只要逼得世澈去做就行了!”
“那么,你认为也是羽裳叫世澈来调款的吗?”
“那倒不是,世澈坦白说,他是瞒着羽裳的,他除了跟我借,没有其他的办法。我也不能眼看着我的女儿和女婿负债,是不是?说出去连我的脸都丢了。”
“那么,你觉得羽裳……”
“太要强了!”杨承斌熄灭了烟蒂。“你必须劝劝她,世澈已是个肯上进的孩子了,别逼得他做出不顾商业道义的事来。”“我只怕羽裳知都不知道这些事呢!”杨太太烦恼的轻喊:“那孩子自从婚后,已经变了一个人了,别说要强,她连门都懒得出,还要什么强!我只怕这中间有些别的问题,世澈那孩子一向比较深沉,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夫妇间是不是真的要好,我上次隐约听到有人说,世澈近来经常出入酒家舞厅……”“啊哈!”杨承斌笑了起来:“谁的耳报神又那么快,这些话居然传到你耳朵里去了。我告诉你,太太,你别妇人家见识了,干他们贸易商那一行的,没有人不去酒家和舞厅的。前一阵子,世澈自己还对我说,每晚要去酒家应酬,使他烦得要死,每天如坐针毡,归心如箭,又直说担心羽裳一人在家烦闷……人家世澈并没有隐瞒去酒家的事实,你反而要多心了。我说,你实在是宠女儿宠得不像话了!她现在已经结婚成家,你这个做母亲的,就该教教她做妻子的道理!”
“她做了我二十一年的女儿,我连做女儿的道理都没教会她呢!”杨太太懊恼的说:“看样子,你们男人一条阵线,都是我们做女人的不好!我没教好女儿,她没做好妻子……”
“哎呀,”杨承斌打断了太太的话:“你这是怎么了?和你讨论孩子们的事,你反而动了肝火!”“我不是动了肝火,”杨太太失笑了。“只怕你冤枉了羽裳!”“她那刁钻古怪的脾气,你还有不知道的吗?幸好世澈脾气好,要不然……”杨承斌的话还没说完,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打断了他们夫妇的对话,杨承斌诧异的说:
“是谁?这么晚了,现在几点钟了?”
杨太太看看表。“十点半了。”“十点半还会有客人?”杨承斌诧异的看着门口。秀枝已赶着去开了大门,立即,像旋风一般,客厅的门被推开了,卷进了两个人来,却正是欧世澈和杨羽裳!
夫妇二人面面相觑,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再看这小夫妻两个,欧世澈是面孔雪白,满面怒色,一反他素日笑嘻嘻的常态。那杨羽裳却眼泪汪汪,神情萧索,也大非昔日的飞扬跋扈可比。杨太太呆了,说:
“怎么了?你们两个吵架了吗?”
“爸爸,妈,”欧世澈抢先叫,他自从和羽裳结婚以后,就改口叫杨氏夫妇做爸爸妈妈了。“我把羽裳带到你们面前来,请你们二老作个主!”“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太太急急的说:“羽裳,你又闯了什么祸了?”杨羽裳含泪站着,只是不语。
“我来说吧!”欧世澈说:“今天一整天,羽裳都不在家,我打了十几个电话回去,她反正不在家,去了什么地方,我也不追问。晚上我推掉了应酬,回来想跟她出去玩玩,但是她还是不在家,也没电话交代一声,我等她吃饭等到八点多,这位小姑奶奶回来了,进门才两分钟,就对我提出来,你们猜她要做什么吧?”“准是静极思动,想出国去玩玩,是吗?”杨太太猜测的说,悄悄的看了看女儿,杨羽裳一动也不动的站着,脸上也没有表情,像个雕刻的石像。
“她要离婚!”欧世澈大声说。
“什么?”杨承斌和太太同时惊跳了起来,都不约而同的瞪视着羽裳。羽裳仍然呆呆的站着,不说也不动。
“羽裳!”杨承斌开了口。“你也太胡闹了!”
羽裳慢慢的抬起眼睛来,看了父亲一眼,她的眼光是哀哀欲绝的。“爸爸!”她轻声的叫。“我知道我不好.可是我没办法再和世澈生活下去!”“为什么?”“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
“滑稽!”杨承斌勃然大怒了。“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这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婚姻吗?”
“我选错了。”她低低的说。
“选错了?”杨承斌气得发抖:“羽裳,你一生的胡闹,我都可以原谅。但是,婚姻可不是儿戏,什么叫选错了?你以为选丈夫和买衣裳一样,不满意还可以退货的吗?你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再说,世澈对你还不算好吗?为了你,他工作得像个驴子一样,为了你,他千方百计的赚钱供你享受,为了你,他到处筹款,到处奔波。你还不满意,你要怎样的丈夫才满意?”羽裳看了欧世澈一眼,呼吸逐渐的沉重了起来,她憋着气,很快的说:“为了我?是的,为了我,他用我父亲的钱买车子,为了我,他用我父亲的钱开公司,为了我,他用我父亲的钱吃喝嫖赌,为了我……”“哦,我知道了!”杨承斌打断了她。“你是因为知道我挪了钱给世澈,就伤了你的自尊了!你别糊涂了,羽裳,那些钱是我自愿调给世澈的,并不是他问我要的!刚刚创办一番事业,总有些艰苦,等他将来成功了,这钱他还可以还我!羽裳,你也别太要强了!我就只有你这样一个女儿,钱不给你们,还给谁呢?至于什么吃喝嫖赌的话,你又不知道听了谁的挑拨,就来吃飞醋了!世澈偶尔去去酒家,是我都知道的事,我刚刚还在跟你妈说呢,这是商场中避免不了的应酬,你如果是个懂事的孩子,就不该为了这个胡吵胡闹!”
羽裳张大了泪水弥漫的眼睛,悲哀的看着父亲,无助的摇了摇头。“爸爸,你中他的毒已经中得太深了!”
“爸,”欧世澈插了进来。“你听到羽裳的话吗?她以为我是什么?是条毒蛇?还是个骗子?爸,我早就说过,不能用您的钱买车子……”“别说了,世澈,”杨承斌阻止了欧世澈,慈祥的说:“我知道是羽裳误会了你。你也别生气,你和羽裳从认识到现在,也三、四年了,当然知道她是个任性的孩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都给我们惯坏了。你先心平气和,别意气用事,你一向懂事又聪明,别和羽裳一般见识。现在,你先回家去,让我们和羽裳谈谈,包管你,明天就没事了,怎样?”欧世澈看看羽裳,又看看杨承斌。
“爸爸,我能单独和你说一两句话吗?”欧世澈问。
“好的。”杨承斌带着欧世澈,走出客厅,站在花园里,欧世澈压低了声音,轻声说:
“爸,你最好调查调查,这件事恐怕有幕后的主使者!羽裳有些天真不解事,您听她说的话,不知谁跟她胡说八道了!本来……”他长叹了一声:“娶一个百万富豪的女儿,就惹人猜忌,爸,您要是没有钱多好!”
杨承斌安慰的拍了拍欧世澈的肩:
“世澈,我了解你,你别生气,我一定好好的教训羽裳!”
“您也别骂她吧!”欧世澈又急急的说:“我原不该带她来的,但她实在闹得我发火了……”
“瞧你!”杨承斌笑了。“又气她,又不能不爱她,是不是?我告诉你,女人就常常让我们这些男人吃苦的,她们生来就是又让人爱又让人恨的动物!”
欧世澈苦笑了笑,又担忧的说:
“爸爸,还有一件事……”他吞吞吐吐的。
“什么事呢?”“不是我怀疑羽裳,”他好痛苦似的说:“我怕她和那个姓俞的记者还藕断丝连呢!”
“什么?”杨承斌吃惊了。“真的吗?”“我只怕她吵着离婚,这个才是主要原因呢!”他又叹口气:“假若羽裳真的这么嫌我……”
“别胡说!”杨承斌轻叱着。“她只是不懂事,闹小孩脾气,你回家去吧,让我跟她谈,年纪轻轻的就闹离婚,这还得了?”
“爸,您也别太为难她,不管她怎么胡闹,我还是……”欧世澈欲言又止,一股柔肠寸断的样子。
“我了解!”他拍拍他的肩:“你去吧!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明天,打包票还你一个听话的太太,好吧?”
“谢谢您,爸。”欧世澈好脾气的说:“那么,我先走了,再见!”“再见!”杨承斌目送女婿离去,听到汽车开远了,他才折回客厅里来。一进门,就看到羽裳坐在沙发中,用双手紧抱着头,杨太太正在那儿苦口婆心的劝解着,羽裳却一个劲儿的摇头,不愿意听。“羽裳!”杨承斌严厉的喊,有些冒火了。“你到底在搞些什么鬼?”杨羽裳抬起头来,哀恳的看着父亲。
“爸爸,你别相信他的话,他是个魔鬼!”
“胡说八道!”杨承斌怒叱着:“羽裳,你也应该长大了,已经结了婚,做了妻子,你怎么还这样糊涂?婚姻大事也如此轻松的吗?由着你高兴结就结?高兴离就离?当初你要嫁给欧世澈的时候,连几天都不愿耽误,吵着要嫁他,现在又吵着要离,你真是神经有问题了吗?以前,我们太宠你,才把你宠得如此无法无天,现在这件事,是怎么样也由不得你的,你还是好好的想想明白吧!”
杨羽裳呆呆的看着父亲,眼泪慢慢的沿着她的面颊滚下来。忽然间,她从沙发上溜到地毯上,跪在杨承斌的面前了。她仰着脸,哀求的、诚恳的、一片真挚的说:
“爸爸,我知道我一生任性而为,做了多少不合情理的事,你们伤透了脑筋,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孩子,只会给你们带来麻烦。我知道我一向游戏人生,胡作非为。但是,我从没有一次这样诚恳的求你们一件事,从没有这样认真,这样郑重的思考过,我求求你们答应我,求求你们帮助我,让我和欧世澈离婚吧!”杨承斌惊呆了,跑过去,他扶着羽裳的肩,愕然而焦灼的喊:“羽裳,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
杨太太也吓坏了,从没有看到女儿如此卑屈,如此低声下气,从小,她就是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孩子,别说下跪,她连弯弯腰都不肯的。看样子,她必然受了什么大委屈、大刺激。杨太太那母性的心灵震动了,扑过去,她一把拉住女儿,急急的喊:“有话好说呀,也别下跪呀!什么事值得你急成这样?那世澈到底怎么欺侮你了?你说!告诉妈!妈一定帮你出气!起来吧,别跪在那儿!”羽裳一手拉住母亲,一手拉住父亲,仍然跪着不肯起身,她泪如雨下的说:“我只是要离婚,我非离婚不可,你们如果疼我,就答应了我吧!”“咳!”杨承斌啼笑皆非,手足失措。“羽裳,离婚也要有个理由呀!他欺侮了你吗?”
“他……他……”羽裳答不出来,欺侮了吗?是的,但是,这些“欺侮”如何说得清呢?如何能让那中毒已深的父亲明白呢?终于,她大声的叫:“他不爱我!”
“是他不爱你,还是你不爱他?”杨承斌问得简短扼要而有力。“我们谁也不爱谁!”羽裳喊着:“爸爸!你还不了解吗?他为了你的钱而娶我,我为了和俞慕槐负气而嫁他,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好了!我知道问题的症结了!”杨承斌打断了女儿。“俞慕槐!都是为了那个俞慕槐,对吗?”他的声音严厉了起来。“你坦白说吧,你坚决要离婚,是不是为了俞票槐?不许撒谎,告诉我真话!”杨羽裳颤栗了,闭上眼睛,她凄然狂喊:
“是为了他!是为了他!是为了他!我早就该嫁给他的!我疯了,才去嫁给欧世澈!一个人做错了,怎样才能重做?怎样才能?我必须重新来过!我必须!”
杨承斌狠狠的一跺脚,气得脸色都变了。
“羽裳,你简直莫名其妙!只有世澈那好脾气,才能容忍你,你已经结了婚,还和旧情人偷偷摸摸,如今居然敢提出离婚,你一生胡闹得还不够吗?到了今天还要给我找麻烦,我看,你不把我的脸丢尽了,你是不会安心的了!我告诉你,羽裳,以前什么事都依你,才会把你惯得这么无法无天,现在,我不会再惯你了,也不能再惯你了,否则,你必然弄得身败名裂!明天,你给我乖乖的回去当欧太太,休想再提一个字的离婚!假若那俞慕槐再来勾引你,我也会对付他!他报社的社长,和我还是老朋友呢,我非去质问他,他手下的记者,怎能如此卑鄙下流!”他转向了太太:“你管管你的好女儿吧!我都快被她气死了!”转过身子,他大踏步的走进卧室里去了。
这儿,羽裳禁不住哭倒在地毯上。
杨太太坐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看女儿哭得那样伤心,她鼻中也酸楚起来。羽裳抓住了母亲的手,哭着喊:
“妈妈呀,妈妈,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教教我,做错的事情,怎样才能改正呀?妈妈?”
“噢,羽裳,噢,可怜的孩子!”杨太太吸着鼻子。“我曾经一再告诉过你,婚姻是终身的事,不能儿戏呀!我一再告诉过你的!”羽裳坐起身子来,背靠在沙发上,她面色苍白,眼睛清亮,含着泪,她凄楚的说:
“那么,这婚是离不掉的了?”
“羽裳,”杨太太温和的握住她的手,坐在她对面,望着她。“我知道你的心,我知道你真正喜欢的是俞慕槐,但是,听妈几句话吧,你现在已不是未嫁之身,即使你离了婚,再嫁给俞慕槐,你这次婚姻的阴影会一直存在在你们中间,男人都是器量狭窄的,不论他嘴里讲得多漂亮,他心中永不会忘记你曾背叛过他,那时,如你的婚姻再遇挫折,你将怎么办?再说,俞慕槐苦巴巴的挣到今天的地位,一个名记者,一个年纪轻轻的副采访主任,你如闹离婚嫁给他,世澈怎会干休?你难道想将俞慕槐的身分地位都毁之于一旦?真毁了他,你跟他在一起还会快乐吗?那慕槐也是个好强要胜的人哪!”
羽裳呆坐着,一语不发。
“说真的,羽裳,我并不像你父亲那样偏袒世澈,我也不认为他是个毫无缺陷的优秀青年,凭我的了解和判断,他是个野心家,也是个深藏不露的厉害角色。你要知道,他父亲就是个有名的棘手人物,他多少有些他父亲的遗传。现在,姑且不论他娶你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金钱,他决无意于和你离婚却是事实,他又没有虐待你,又没有欺侮你——最起码,你拿不出他虐待你及欺侮你的证据,你凭什么理由和他离婚呢?何况,他父亲是有名的大律师,你怎么也翻不出他们的手心呀!”羽裳的眼睛直直的瞪着前方,仍然不语。
“想想看吧,孩子。”杨太太怜惜的拭去了她的泪痕,恳挚的说:“我们女人,犯什么错都没关系,只有婚姻,却不能错!我们到底没有欧美国家那样开明,结婚离婚都不算一回事,在许多地方,我们的思想仍然保守得像几百年前一样。丈夫可以在外面寻花问柳,妻子只要和另外的男子散一次步就成了罪大恶极!羽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结婚之前,你可以交无数男友,结婚之后,你就再也没有自由了。”
羽裳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
“听我吧,羽裳,我疼你,不会害你。你已经嫁给世澈了,你就认了命吧!努力去做一个好妻子,远离那个俞慕槐,并不是为了你,你也该为慕槐着想呵!”
羽裳震动了一下。“试试看,羽裳,”杨太太再说:“世澈虽不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但也不是最坏的。野心,并不是一个年轻人的缺点。试试看,羽裳,试着去爱他。”
“不可能,”羽裳的声音从膝上压抑的飘了出来,呜咽着,哭泣着:“永不可能!永不可能!”
“但是,孩子,这婚姻是你自己选择的呵!”
“我知道,是我自己选择的。”她的肩膀耸动,身子抽搐。“我要以一时的糊涂来换一生的痛苦!”
“不是一生,羽裳,”杨太太流着泪说:“过一两年,你就会觉得没有什么关系了,而且,过一两年,那个俞慕槐也会找着他真正的对象,他会淡忘掉这一切。羽裳,你已经错了一次,不要一错再错吧!你父亲和欧家的力量加起来,足以毁掉俞慕槐整个的前途。羽裳,你不再是个孩子,别再意气用事了,仔细的想想吧!”
“我懂了。”羽裳没有抬起头来,她的声音苍凉而空洞。“我早已知道这是一次徒劳的挣扎,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那么,明天乖乖的回家去,嗯?”
“我能不回去吗?”她拾起头,凄然而笑:“家,那个家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是吗?”她望着窗外,默然片刻,愣愣的说,“那儿有只海鸥,你看到吗?”
“海鸥?怎会有海鸥?”那母亲糊涂了。
“一只海鸥,一只孤独的海鸥,”她喃喃的自语:“当它飞累了,当它找不着落足点,它就掉进冰冷的大海里。”她带泪的眸子凝视着母亲。“你见过飞累了的海鸥吗?我就是。”
杨太太瞪视着她,完全征住了。
18
夜深了。好不容易,杨太太终于哄着羽裳在自己原来那间房里睡下了。杨太太守在她旁边,帮她盖好被,又在屋里燃上一个电热器,看着她闭上眼睛,昏然欲睡了,她才低叹一声,悄悄的退出了她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杨承斌还没上床,穿着睡袍,抽着烟,他正烦恼的从屋子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看样子已经走了几百遍了,弄得满屋子的烟雾弥漫。看到杨太太,他站定了,懊恼的说:
“她怎么样了?”“总算劝好了。”杨太太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现在已没有事了,明天我送她回家去。小夫小妻,吵吵架,闹闹别扭总是难免的,你也别为这事太操心吧!每天忙生意和公事已忙不完了,还要为孩子操心!早些睡吧,不要想她了。”
“你说得倒容易,”杨承斌说:“我怎能不为这孩子烦心呢?你瞧,结婚才半年,她就已经不安于室了,长此以往,如何是好?”“并不是不安于室,”杨太太低低的为女儿辩护。“我早说过,她真正爱的,实在是那个俞慕槐。”
“那她已经嫁了欧世澈了,怎能还和俞慕槐来往呢?明天我倒要去俞家拜访拜访,问问这俞慕槐安的是什么心?要鼓动羽裳离婚!”“你千万别去,好不好?”杨太太焦灼的说:“你去,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而已。慕槐不是个怕事的人,你把他弄火了,他会什么都不管的!”“但是,这个人物存在一天,就威胁羽裳的婚姻一天,是不是?”“你在转什么脑筋?”杨太太惊异的问。
“我去看他们报社的社长,请他把俞慕槐调到国外去当驻外记者。”“你这是最笨的办法,”杨太太说:“如果羽裳也追去了,怎么办?何况俞慕槐现在是采访部的主任,这样一调,实际是削弱他的职权,你刚刚还说,做人不能不顾道义,现在就想徇私损人了!”“依你说,怎么办?由他们去闹一辈子三角恋爱吗?”杨承斌恼怒的说。“依我说……”杨太太沉吟了一下。“与其调走俞慕槐,不如调走羽裳和世澈。”“怎么呢?”“羽裳在台湾住了这么久,一定愿意换换环境,尤其在这次争吵以后。”“世澈才不肯走呢!他的贸易公司刚刚成立,千头万绪的,你教他怎么肯丢下事业去旅行?”“不是旅行,是去美国定居。”
“你是什么意思?”杨承斌不解的问。
“你把旧金山那个中国餐馆给他!干脆过户到他的名义底下,交给他全权管理,一切利润都属于他。反正你的事业也太多了,不在乎这个餐馆,他如能逐渐接掌你的事业,不正是你的心愿吗?反正我们已经把女儿嫁给他了!”
杨承斌在一张躺椅上坐了下来,深思的抽了一口烟。
“你这提议倒相当不错,我们那‘五龙亭’的生意还挺不坏呢,只要世澈经营得好,够他们吃喝不尽了。只是……世澈肯不肯接受呢?”“为什么不肯接受呢?”杨太太微笑的望着窗外。“他能接受房子,又能接受车子,再能接受你的经济支持,为什么不干脆接受五龙亭呢?”杨承斌望着妻子。“你是不是也认为世澈娶羽裳是为了钱?”
“绝对不是!”杨太太转身去整理床铺。“我只是说,凭你的说服力量,你一定能说服世澈去接受的。既然办贸易必须上酒家舞厅,去主持五龙亭就不必每晚离开家庭了。世澈如果要维持夫妇感情,他整天待在酒家里总是维持不住的。”
杨承斌熄灭了烟蒂,凝视着太太。
“你这主意还真不错呢!只是,你舍得让羽裳离开你吗?”
“女儿大了,总不能老拴在我的衣服上。何况,”她神色暗淡的说:“让她远离开父母的庇护,真正独当一面的去过过日子,或者,可以使她成熟起来,使她了解这人生的艰苦,能面对属于她的现实。”“你对!”杨承斌高兴的说:“那么,我们就这么办!明天你送羽裳回去,我也找世澈好好的谈谈。”
于是,第二天下午,羽裳终于又回到了忠孝东路的家里,一路上,杨太太已经把新的计划对羽裳详细的说过了,她预料羽裳会反对,谁知,羽裳却安安静静的接受了,一句异议都没有。到了家,欧世澈已经去了贸易公司,杨太太立即打电话找到世澈,教他去杨承斌的办公厅里谈话,欧世澈顺从的答应了。放下电话,杨太太对羽裳说:
“羽裳,妈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你是个聪明孩子,就别再和世澈吵了吧,吵来吵去,只有你自己吃亏的份儿!懂吗?从此后,你就认了命吧!”
羽裳低下头去,半天,才轻轻的说了句:
“既然要去美国,就快些办手续吧!”
“你反正有美国护照,手续是很快的,只怕世澈办起来要慢些。”“那么,”她咬咬牙说:“我先走!”
杨太太注视着女儿,在那苍白而凄凉的脸庞上,她看出一份毅然决然的神情。她知道羽裳是已心灰意冷,只想快刀斩乱麻,一走了之了。“这样也好,”杨太太很快的说:“我马上叫他们给你办出境,我陪你去一趟,先去把家布置好,世澈来的时候就都现成了。好吧?”羽裳低俯着头。“我明天就走!”她说。
“你又说孩子话了。”杨太太笑着说:“再怎么快,出境证也要一个星期才能下来呀!”
“那么,”羽裳闭了闭眼睛,“下个星期一定要走!”
“好吧,好吧!”杨太太无可奈何的说:“下个星期就走!”拍了拍羽裳的膝,她怜爱的说:“换换环境,你会发现什么都不一样了。听妈话,等世澈回来,你千万别再和他闹别扭,离婚的话,是怎样也别再提了,好不好?羽裳?”
羽裳轻轻的点了两下头,两滴泪珠跌落在衣襟上。
“怎么,又哭了吗?”羽裳摇摇头。“别伤心了,孩子。”杨太太抚摸着她的背脊。“人生就是这样的,有甜,也有苦。”
“这是成长,”羽裳低声说:“只是,我为成长付出的代价太高了。”“每个人为成长付出的代价都很高,羽裳。”
羽裳默然不语了。“好了,羽裳,”杨太太站起身来,“你想明白了吗?如果你已经平静了,妈也要回去了。既然要陪你去美国,妈也得把家整理整理,交代交代。”
“您去吧,妈,我很平静,一生都没有这样平静过。”羽裳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和世澈再吵了。”
“好,那我走了!”杨太太再拍拍她,转身走出去了。
羽裳听着母亲走了,她依然坐在那儿,双手放在膝上,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小知道自己想些什么,她的意识飘浮在遥远的天边,她的思想和感情都像埋藏在一层冻结了几千年的寒冰里,冷得凛冽,冷得麻木。好久好久,她才茫然的抬起头来,喃喃自语:
“我有一件事情要做,什么事呢?”
什么事呢?她摇摇头又摔摔头,心里迷迷糊糊的。但是,她知道,她有一件事情要做!
又呆了半天,她努力收集着自己涣散的意识,把那思想和感情从那千年寒冰中挖掘出来,于是,倏然间,她觉得心脏猛的一抽,浑身剧痛。她闭上眼睛,仰头向天,低低的说:
“从此,杨羽裳,你是万劫不复了!”
但是,他呢?俞慕槐呢?像母亲说的,过两三年,他会忘记这一切,过两三年,他会找着他真正的对象,得到他真正的幸福!男人的世界辽阔,不像女人那样狭隘,是的,可能!两三年后,他已另有一番天下!谁知道呢?谁知道呢?可是,万一他竟没有另一番天下,万一他竟和她一样固执,那么……“他将陪着你万劫不复了!”
她凄然心碎。半晌,她慢吞吞的移向电话机旁边,坐在电话机前面的沙发里,她瞪视着那架电话机。以前,她曾多少次守着一架电话,作徒劳的等待!现在的他呢?也在电话机边吗?也在痴痴的等待吗?也在一分一秒的期盼吗?她深抽了一口气,把手压在听筒上,对自己说:
“你必须打这个电话!”
勇气,勇气,她需要勇气!从未如此怯懦,从未如此瑟缩!勇气,勇气,她需要勇气!再深呼吸了一下,她努力的调匀自己的呼吸,然后,她拿起听筒来,屏着气息,慢慢的拨了那个她所熟悉的号码。
对方几乎是有铃刚响的时候,就立即抓起了听筒,立则,她听到他那急促的声音:“喂?哪一位?”她闭了闭眼睛,再抽了口气。
“是我,”她喑哑的说:“是我,慕槐。”
“羽裳?”他狂喜的喊:“你终于打电话来了!你知道我已经改行做电话接线生了!今天所有的电话都是我一个人接的,我竟没有离开过这架电话机!”他猛的住了口,喘息的说:“你看我,一听到你的声者就昏了,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呢?快告诉我吧!羽裳,快告诉我!你跟他谈过了吗?”
羽裳咬紧嘴唇。答复他!答复他!你要说话,快说呀!别引起他的疑心!快说呀!快说呀!
“怎么了?羽裳?”他焦灼的喊:“为什么不说话?你跟他谈过了吗?羽裳?”“是的,慕槐,”她提起勇气,急急接口,声音却是颤抖而不稳定的。“我们谈过了,昨晚谈了一整夜。”
“怎么样?他肯吗?有希望吗?他刁难你吗?他提出什么条件吗?”他一连串的问着,接着又抽口气,自责自怪的说:“你瞧我,只晓得不停的乱问,简直没机会给你说话了!你告诉我吧!到底谈得怎么样了?”
羽裳咽了一口口水。说话吧!要镇静,要自然!
“慕槐,他没有完全同意,但是有商量的余地,你听我说……”她顿了顿,喘了口气:“这是一场很艰苦的战斗,对吗?”
“是的。”他犹疑的说:“他为难你了?是不是?你在哭吗?羽裳?”“没有。”她拭去了泪。“你听我说,慕槐,这不是一天两天谈得拢的事情,我不愿把你牵连进内,否则他是决不肯离婚的,我只能以我们本身的距离为理由,他也承认我们本身距离很远,但他还不肯答应离婚。我要慢慢的和他磨,和他谈判,还要说服我父母来支持我,我想,事情是会成功的。”
“是吗?”他喜悦的叫着:“难为你了,羽裳,要你去孤军奋战。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我知道,将来,让我好好的补报你……”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转,终于跌落了下来,她鼻中酸楚而喉中呜咽。“你哭了!我听到了。”他说,声音沉重、喑哑、而急切。“我来看你!”“你胡闹!”她哭着叫。立即,她提醒着自己;镇静!镇静!你要镇静!撒谎不是你的拿手吗?从小,你撒过多少次谎了,为什么这个谎言如此难以开口!“慕槐,”她呜咽着说,“你不能来!”“是的,我昏了!”他急急的说:“我不知道自已在说什么,你别哭吧!”“我跟你说,慕槐,”她再次提起勇气,很快的说:“我没有很多的时间,世澈随时会回来。我只是告诉你,我在和他谈判,事情多半会成功,但是,你不能露面,决不能露面,不要打电话给我,不要设法见我,总之,别让世澈有一点儿疑心到你身上,否则所有的谈判都不能成功。你懂了吗?慕槐?”
俞慕槐沉默了片刻。“慕槐?”她担忧的喊。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忍耐。但是,你真有把握能成功吗?”“我有把握!”她急急的说:“你信任我吗?”
“是的,”他说:“我信任。”
她闭上眼睛,一串泪珠纷纷滚落。
“你等我消息,”她继续说:“我一有消息就会给你打电话,但是你别坐在电话机旁边傻等,你照常去工作,我一星期以后再和你联络。”“一星期吗?”他惊叫:“到那时候我已经死掉了!”
“你帮帮忙,好吗?”她又哭了,这哭泣却决非伪装。“你这样子教我怎么能作战?”
“哦,我错了,羽裳,我错了。”他急切的说:“我忍耐,我答应你,我一定忍耐!可是,不管你进行得如何,你下星期一定要给我电话,下星期的今天,我整天坐在电话机边等消息,你无论如何要给我电话!”
“好的,我一定给你电话,”她抹了抹泪:“再有,我们的事,别告诉慕枫,她会告诉世浩……”
“我了解。”“我要挂断电话了,慕槐。”
“等一等!”他叫:“你会很努力很努力的去争取吧?你会吗?”“我们的幸福就都悬在这上面了,不是吗?她哽塞的说。“你不信任我?”“不,不,我信任,真的信任。”他一叠连声的说:“好羽裳,我以后要用我的一生来报答你,来爱护你!”
她深吸了口气。“慕槐,我真的要挂电话了,秋桂在厨房里,隔墙有耳,知道吗?”“好的,”他长叹一声。“我爱你,羽裳。”
“我也爱你。”她低语,抽噎着:“不管我曾怎么欺骗过你,不管我曾怎样对不起你,但是……请你相信我这一句话——
你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深爱的男人!”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等对方的答复,就挂断了电话。双手紧压着那电话机,她把头仆在手上,无助的转侧着她的头,低低的、无声的、沉痛的啜泣起来。
就这样仆伏在那儿,她一直都没有移动,天色渐渐的阴暗了,细雨又飘飞了起来,窗外风过,树木萧萧。她坐着,像沉睡在一个阴森森的噩梦里,四面都是寒风,吹着她,卷着她,砭骨浸肌,直吹到她灵魂深处。
汽车喇叭声,大门开阖声,走进客厅的脚步声……她慢慢的抬起头来。欧世澈站在她的面前,嘴角边笑吟吟的,正静静的凝视着她。他们就这样相对注视着,好半天,谁都没说话。然后,他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微笑的斜睨着她,从齿缝中,低低的逼出一句话来:“还想离婚吗?嗯?”她咽了一口口水,低声说:
“为什么你不放我?我家可以给你钱。”“要我拿太太的赡养费吗?我不背这名义!”他笑着,笑得阴沉,笑得邪门。“你得跟在我身边,做我的好太太,别再闹花样,听到吗?嗯?即使你闹离婚,又怎样呢?不过给我闹来一个饭馆而已。”“你这个……”她咬牙切齿。
“别说出来!”他把手指压在她唇上。“我们是恩爱夫妻,我不想打你。”她瞪大眼睛望着他,忽然想起在那个遥远以前的雨夜里,她初逢俞慕槐,曾经信口编造了一个故事,内容是什么呢?她杀了一个人,杀了她的丈夫!她望着眼前这张脸,那乌黑的眼睛,那挺秀的鼻子,那文质彬彬的风度,那含蓄的笑容……她忽然想杀掉他,忽然觉得那渡轮上的叙述竟成了谶语!随着这念头的浮现,她身不由己的打了个冷战,赶快闭上了眼睛。“怎么了?你在发抖?”他平静的说,“你那脑袋里在想些什么?杀掉我吗?”她惊愕的睁开眼睛来,望着他,他依然在微笑。
“不要再转坏念头,听到吗?”他笑着说:“如果你再和那姓俞的在一起,你知道我会怎么做!”他压低了声音:“我可以使他身败名裂,你如果高兴跟着他身败名裂也可以,不过还要赔上你父亲的名誉!想想清楚吧!好太太!”
她被动的看着他,他的手仍然紧捏着她的下巴。
“我……”她低低的说:“下星期就飞美国。”
“我知道了,”他说:“这才是个好太太呢!让我们一起到新大陆去另创一番天下,嗯?你应该帮助我的事业,帮助我经营五龙亭……”“那不是你的事业,那是我父亲的!”
他的手捏紧了她,捏得她发痛,但他仍在笑着。
“不要再提你父亲的什么,如果你聪明的话!那餐馆昨天还是你父亲的,今天,它是我的了。”他的头俯近了她,眼睛紧紧的盯着她的。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羽裳,学聪明一些,记住一件事,你已经嫁给了我,你要跟我共同生活一辈子呢!”
“你想折磨我到死为止,是吗?”她低问。
“你错了,羽裳,”他安静的微笑着。“我什么时候折磨过你?别轻易给我加罪名,连秋桂都知道我是个脾气最好的丈夫呢!你父亲也知道,只有你欺侮我,我可从来没有欺侮你呵!”她闭着嘴,不愿再说任何的话了。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唇。
“好了!”他愉快的说:“我想,风暴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仍然是亲亲爱爱的小夫妻,不是吗?来,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我饿了!”她觉得自己那样软弱,软弱得毫无抵抗的能力,她只能顺从的站了起来,僵硬的迈着步子,跟着他走进了餐厅。
19
没有任何一个星期比这个星期更漫长,没有任何一个星期比这个星期更难挨。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是那样缓慢而滞重的拖过去的。俞慕槐终日心神不定,神思恍惚,连在报社里,他都把工作弄得错误百出。待在家里的日子,他显得如此的不安定,时而忧,时而喜,时而沈默得像一块木头,时而又雀跃着满嘴胡言乱语。这情形使俞太太那么担忧,她询问慕枫说:“你哥哥最近又交了什么新的女朋友吗?”
“新的女朋友?”慕枫诧异的说:“我看他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呢!他心里只有杨羽裳一个,不可能再有别人的!”“那么,”俞太太压低了声音说:“你哥哥会不会和那杨羽裳暗中来往?那就非闹出笑话来不可了!”
“这……不大可能吧!”慕枫说:“那欧世澈精明厉害,羽裳怕他怕得要命,哪儿敢交男朋友?”
“羽裳怕他?”俞太太像听到一个大新闻一般。“那孩子还会有怕的人吗?我看她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
“但是她怕欧世澈,我们都看得出来她怕他,我不知道……”她神色暗淡的说:“世澈是不是欺侮过她,羽裳曾经抱着我大哭过,那个家——世浩说像个冰窖,我看比冰窖还不如。唉,”她叹口气:“这叫一物有一制,真没料到羽裳也会碰到个如此能挟制她的人!”
“那么,这婚姻很不幸了?”俞太太问。
“何止于不幸!”慕枫说:“根本就是个最大的悲剧!羽裳婚前就够憔悴了,现在更瘦骨支离了。”
“你可别把这情形告诉你哥哥!”俞太太警告的说:“他听了不一定又会怎么样发疯闯祸呢!”
“我才不会讲呢!我在哥哥面前一个字也没提过羽裳,世浩说羽裳他们在准备出国,我也没对哥哥提过,何必再惹哥哥伤感呢!”“这才对,你千万别提,你哥哥这几天已经神经兮兮的了!大概人到了春天就容易出毛病,我看他整日失魂落魄的,别是已经听到什么了?”“是吗?”慕枫怀疑的问。“不会吧!”
“再有,慕枫,”俞太太望着女儿:“那杨羽裳的火烈脾气,如果都对付不了欧世澈,你这心无城府的个性,将来怎么对付得了欧世浩呢!”“啊呀,妈妈!”慕枫跑过去,羞红着脸,亲了亲母亲的面颊。“你别瞎操心好吗?那世浩和世澈虽是亲兄弟,个性却有天壤之别,世浩为了反对他哥哥的所作所为,和世澈都几乎不来往了呢!你放心,妈,我吃不了亏的。”她笑笑。“现在,让我先弄清楚哥哥是怎么回事吧!”
她转过身子,走开了。迳直走进俞慕槐的房间,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俞慕槐已出去了。她打量了一下这房间;零乱,肮脏,房里是一塌糊涂。到处堆着报纸,杂志,书籍,稿纸……满桌子的稿件,纸笔,烟灰缸,空烟盒,几乎没有一点儿空隙。出于一份女孩子爱干净的天性,她实在看不过去这份零乱。下意识的,她开始帮哥哥整理着这桌子,把稿纸归于稿纸,把书籍归于书籍,整整齐齐的码成几排……忽然间,从书籍中掉出一张纸来,她不在意的拾起来,却是一首小诗,开始的两句是这样的: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
她有些儿狂,她有些儿古怪,
…………………………………”
她注视着这张纸,反复的读着这首小诗,然后,把这首诗放进口袋里。她走出俞慕槐的房间,到自己房里去穿了件大衣,她很快的走出了家门。
数分钟后,她站在杨羽裳的客厅里了。羽裳苍白着脸,以一副几乎是惊惶的神情注视着她,等到秋桂倒茶退出后,她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急急的问:
“是你哥哥叫你来的吗?”
“我哥哥?”她诧异的说:“我哥哥根本不知道我到这儿来,我今天还没见到他呢!”“哦!”羽裳如释重负的吐出了一口长气,眼眶顿时湿润了。紧紧的握住了慕枫的手,她喃喃的说:“你来一趟也好,再见面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怎么回事?”慕枫不解的问。
“来!”羽裳握着她。“带着你的茶,到我卧室里来坐坐,我正在收箱子。”“收箱子,你真的要走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她又紧张了起来。
“听世浩说的。”“你告诉你哥哥了?”她更加紧张。
“不,我一个字也没说。”
“哦!”她再吐出一口气来:“谢谢天!”
慕枫诧异的望着她,心中充满了几百种疑惑,只是问不出口,她口口声声的问她“哥哥”,看样子,母亲的担忧却有可能呢!那么,哥哥的失魂落魄,仍然是为了她了!
走上了楼,进入了羽裳的卧室。卧室的地毯上,果然摊着箱笼和衣物。羽裳胡乱的把东西往屋角一堆,让慕枫在床沿上坐下,把茶放在小几上。她走去把房门关好,折回来,她停在慕枫面前,静了两秒钟,她骤然坐在慕枫面前的地毯上,一把紧抓住慕枫的手,仰着脸,她急切的,热烈的喊着说:
“慕枫,他好吗?他好吗?”
“谁?”慕枫惊疑的。“当然是你哥哥!”“哦,羽裳!”她叫,摇着头,不同意的紧盯着羽裳。“你果然在跟他来往,嗯?怪不得他这么失魂落魄的!”
“别怪我,慕枫!”她含着泪喊:“我明天就走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她扑倒在慕枫的膝上,禁不住失声痛哭:“真的,我这一去,再不归来,我决不会毁掉他的前程,我决不会闹出任何新闻!只请求你,好慕枫,在我走后,你安慰他吧!告诉他,再一次欺骗他,只因为我爱之良深,无可奈何呵!假若他恨我,让他恨吧!因为,恨有的时候比爱还容易忍受!让他恨我吧!让他恨我吧!”她仆伏在那儿,泣不成声。
慕枫惊呆了,吓怔了。摇着羽裳的肩,她焦灼的说:
“你说些什么?羽裳,你别哭呀!好好的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要一去不回?”
羽裳拭了拭泪,竭力的平静自己,好一会儿,她才能够平匀的呼吸了,也才遏止了自已的颤抖。坐在那儿,她咬着嘴唇,沉思了许久,才轻声说:
“我都告诉你吧,慕枫。你是我的好友,又是他的妹妹,再加上你和欧家的关系,只有你能了解我,也只有你能懂得这份感情,让我都告诉你吧!”
于是,她开始了一番平静的叙述,像说另一个人的故事一般,她慢慢的托出了她和俞慕槐、欧世澈间的整个故事。包括婚前和俞慕槐的斗气,婚后发现欧世澈的真面目,以及俞慕槐午夜的口哨及重逢,大里海滨的见面与谈话,直说到谈判离婚失败,和她决心远走高飞,以及如何打电话欺骗了俞慕槐的经过,全部说出。叙述完了,她说:
“你都知道了,慕枫,这就是我和你哥哥的故事。明天中午十二点钟的飞机,我将离去。像李清照的词‘这番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问。’至于你哥哥,明天就是我答应给他消息的日子,他会坐在电话机边傻等……”她的眼眶又湿了。“你如愿意,明天去机场送我一下,等我飞走了,你再去告诉他,叫他别等电话了,因为再也不会有电话了。”她静静的流下泪来。“另外,我还有两件东西,本来要寄给他的,现在,托你转交给他吧,你肯吗?”
慕枫握着她的手,听了这一番细诉,看着这张凄然心碎的面孔,想着那正受尽煎熬的哥哥,她忍不住也热泪盈眶了。紧握了羽裳一下,她诚恳的说:
“随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那么,照顾他吧!”她含泪说:“照顾他!慕枫,给他再介绍几个女朋友,不要让他孤独,或者,像妈妈说的,他会忘记这一切,再找到他真正的对象,得到他真正的幸福。”
“你错了,羽裳。”慕枫悲哀的说:“你自己也知道,哥哥是那样一个认死扣的人,他永不会忘记你,他也永不会再交别的女朋友。”“可是,时间是治疗伤口的最好工具,不是吗?”羽裳问,望着慕枫。“但愿如此,”慕枫说:“却怕不如此!”
羽裳低低叹息,默然的沉思着,忽然问:
“你怎么忽然想起今天来看我?”
“妈妈说哥哥神情不对,我去找哥哥,他不在家,我却找着了这个。”她把那首小诗递过去。“我想,这是为你写的。”
羽裳接了过来,打开那张纸,她低低的念着: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
她有些儿狂,她有些儿古怪,
她装疯卖傻,她假作痴呆!
她惹人恼怒,她也惹人爱!
她变化多端,她心意难猜,
她就是这样子;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
她念了一遍,再念一遍,然后,她把这稿纸紧压在胸口,喘着气说:“这是他老早写的!”“你怎么知道?”“如果是现在的作品,最后几句话就不同了,他会写:‘她就是这样子;大部分是个女人,小部份是个小孩!’因为,我已经变了!”她再举起那张纸,又重读一遍,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呜咽着去吻那纸上的文字,呜咽着说:“世界上从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了解我,他却由着我去嫁别人,这个傻瓜呵!”把稿纸仔细的叠起,她收进了自己的口袋中。“让我保留着这个,做个纪念吧!”侧着头,她想了想,又微笑起来:“奇怪,我也为他作过一首诗呢!”
慕枫看着她,她脸上又是泪,又是笑,又带着深挚的悲哀,又焕发着爱情的光彩。那张充满了矛盾的、瘦削的脸庞竟无比的美丽,又无比的动人!慕枫心中感动,眼眶潮湿,忍不住说:“你还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吗?”
“告诉他……”她痴痴的望着前面。“我爱他!”
慕枫紧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她带泪的眸子深深的望着羽裳,羽裳也深深的望着她,一时间,两个女人默默相对,室内遽然间被寂静所充满了。四目相视,双手紧握,她们都寂然不语,却诉尽千言万语!
于是,这一天到了。一清早,俞慕槐就守在自己卧房里,坐在书桌前面,呆呆的瞪视着那架电话机!他像个雕像,像块石头,眼睛是直的,身子是直的,他眼里心里,似乎只有那架电话机!早餐,他没有吃,到十点钟,他桌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他心跳,他气喘,他面色苍白而神情焦灼。当阿香想打扫房间而进房时,被他的一声厉喝吓得慌慌张张的逃了出去,对俞太太说:“少爷发疯了呢!”俞太太皱眉、纳闷、担心,却不敢去打搅他。
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十二点,十二点半……时间缓慢的拖过去,他瞪着电话,响吧!快响吧!你这个机器!你这个没有生命的机器!你这个不解人意的混帐机器!响吧!快响吧!蓦然间,铃响了,他抢过电话,却是找俞太太的,俞太太早已在客厅中用总机接了。他放好听筒,跑到客厅去叫着:“妈,拜托你别占线好吗?我在等一个重要的电话!”
这孩子怎么了?又在抢什么大新闻吗?俞太太愕然的挂断了电话。于是,俞慕槐又回到了书桌前面,呆呆的坐着,用手托着下巴,对着那架电话机出神。
一点钟左右,慕枫回来了,她面有泪痕,神情凄恻。拿着一个大大的、方方的包裹,她一直走到俞慕槐的房门口,推开门,她叫着:“哥哥,我有话要跟你说!”
“别吵我!”俞慕槐头也不回,仍然瞪着那架电话机,不耐的挥了挥手。“你出去!我没时间跟你讲话,我有重要的事要办!”慕枫掩进门来,把房门在身后阖拢,并上了锁。
“哥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俞慕槐骤然回头,恼怒的大喊:
“我叫你出去!听到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我不要人打扰我!你知道吗?出去!出去!出去!”
慕枫把纸包放在墙角,走到俞慕槐面前来,她的眼睛悲哀的望着俞慕槐,含着泪,她低低的、安静的说:
“别等那电话了,哥哥!她不会打电话来了!”
俞慕槐惊跳起来,厉声说:
“你说什么?”“别等电话了,哥哥。”她重复的说:“她不会打电话给你了,我刚刚从她那儿来,她要我把这封信转给你。”她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你愿不愿意好好的坐着,平静的看这封信?”俞慕槐的眼睛直了,脸发白了,一语不发的瞪了慕枫一眼,他劈手就抢过了她手里的信封。倒进椅子里,他迫不及待的撕开信封,抽出了信笺,他紧张的看了下去:
“慕槐: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台湾,到地球的彼岸去了,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说不出我心里的抱歉,说不出我的痛苦,说不出我的爱情及我的思念!写此信时,我已心乱如麻,神志昏乱,我写不出我真正心情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我只能一再告诉你一句掏自我肺腑里的话;我爱你!爱得固执,爱得深切,爱得疯狂!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或者你会恨我入骨,因为我竟一再的欺骗你,包括这次的欺骗在内!但是,慕槐呵,慕槐!离婚之议既已失败,我有何面目重见故人?今日决绝一去,再不归来,我心为之碎,肠为之摧,魂为之断,神为之伤……不知知心如你,是否能知我?解我?谅我?若你能够,我终身铭感你,若你竟不能,我亦终身祝福你!请保重你自己,珍惜你自己,如果恨我,就把我忘了吧!渺小如我,沧海一粟而已,普天之大,胜过我的佳人不知几许!若你竟不恨我,对我还有那样一丝未竟之情的话,就为我而珍惜你自己吧!需知我身虽远离,心念梦魂,却将终日随侍于你左右。古有倩女离魂之说,不知我能离魂与否!爱你,慕槐,我将终身爱你!你我相识以来,有传奇性的相遇,传奇性的别离,这之间,爱过,恨过,气过,吵过,闹过,分过,合过……到最后,仍合了一句前人的词‘风中柳絮水中萍,聚散两无情!’今日一去,何年再会?或者,会再有一个‘传奇’,会吗?慕槐?不管会与不会,我爱你!慕槐!真的爱你!爱得固执,爱得深切,爱得疯狂!昨日曾得到一首你为我写的小诗,喜之欲狂。我也曾为你写过一首,题名回忆,附录于下:
那回邂逅在雨雾里
你曾听过我的梦呓
而今
你悄然离去,给我留下的只有回忆!
我相信我并不伤悲,因为我忙碌不已;
每日拾掇着那些回忆,拼凑成我的诗句!
不知何时能对你朗读?
共同再创造新的回忆!
真好,慕槐,我们还有那些回忆,不是吗?请勿悲伤吧!请期待吧,人生不是就在无穷尽的期待中吗?我们会不会再‘共同创造新的回忆’呢?呵,天!此愁此恨,何时能解?!别了,慕槐!别了!海鸥飞矣!去向何方?我心碎矣,此情何堪?别了!慕槐!
珍重!珍重!珍重!
你的
羽裳
二月十五夜于灯下”
俞慕槐一口气读完了这封信,抬起头来,他的眼睛血红,面色大变。抓着慕枫的肩,他摇撼着她,他嘶哑着喉咙,狂喊着说:“她真走了?真走了?真走了?”
“是的!”慕枫流着泪叫:“真走了!中午十二点钟的飞机,我亲眼看着飞机起飞的!她将和欧世澈在美国定居,不再回来了!”俞慕槐瞪着慕枫,目眦欲裂。接着,他狂吼了一声,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对着玻璃窗扔过去,玻璃窗发出一声碎裂的巨响,他又抓起烟灰缸,抓起书本,抓起花瓶,不住的扔着,不住的砸着,嘴里发狂似的大吼大叫:
“她骗了我!她骗了我!她骗了我!”
慕枫颤抖的缩在一边,哭着叫:
“哥哥,你安静一点吧!你体谅她一些吧!哥哥,你用用思想吧!”俞慕槐充耳不闻,只是疯狂的摔砸着室内的东西,疯狂的乱吼乱叫。俞太太和阿香都被惊动了,在门外拚命的捶门,由于门被慕枫锁住了,她们无法进来,只得在门外大声嚷叫,一时门内门外,闹成了一团。最后,俞慕槐把整个桌面上的东西悉数扫到地下,他自己筋疲力尽的跌进了椅子里,用手捧住了头,他仆伏在桌上,沉重的、剧烈的喘息着。他不再疯狂喊叫了,变成了低低的、沉痛的、惨切的自言自语:
“走了!就这样悄悄的走了!走了!走了!走了!”
慕枫怯怯的移了过去,把手轻轻的按在他的肩膀上,低声的说:“哥哥,她曾经奋力争取过离婚,欧世澈扬言要毁掉你的前程,她这一走,是无可奈何,也用心良苦呀!”
“她走了!”他喃喃的说:“我还有什么前程?”
“别辜负她吧!”慕枫低语。“她叫我转告你,你是她唯一的爱人!”他不语,只是仆伏着。
“想一想,哥哥。”慕枫说:“那儿有一个包裹,也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等会儿你自己看吧!我出去了,我想,你宁愿一个人安静一下。”
俞慕槐仍然不语。慕枫悄悄的走到门口,打开房门,退了出去。把门在身后关好了,她拉住站在门外的俞太太的手,低声说:
“我们走开吧,别打搅他,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整个一个下午,俞慕槐就那样待在房内,不动,不说话,不吃饭。黄昏来了,夜又来了,室内暗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光线。他终于抬起头来,像经过一场大战,他四肢软弱而无力,摇摆不定的站起身来,他跄踉的,摸索着走到墙边,把电灯开关开了。甩甩头,他望着那满屋的零乱。在地上的纸堆中,他小心的找出羽裳那封信,捧着它,他坐在椅中,再一次细细详读。泪,终于慢慢的涌出了他的眼眶,滚落在那信笺上面。“羽裳,”他低语,“你总有回来的一日,我会等待,那怕到时候,我们已是鸡皮鹤发,我会等待!我仍然会等待!”他侧头沉思:“奇怪,我曾恨过你,但是,现在,我只是爱你,爱你,爱你!”转过头,他看到墙角那包裹。走过去,他很快的撕开了那包装纸,却赫然是自己送她的那件结婚礼物——那幅孤独的海鸥!只是,在那幅画的右上角,却有羽裳那娟秀的笔迹,用白色颜料,题着一阕她自作的词:
“烟锁黄昏,雾笼秋色,
日长闲倚阑干。看落花飞尽,雨洒庭前,
可恨春来秋去,风雨里,摧损朱颜!
君休问,年来瘦减,底事忧煎?
缠绵,几番伫立,将满腹柔情,
俱化飞烟!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
我欲乘风飞去,云深处,直上青天!
争无奈,谁堪比翼?共我翩翻?”
他读着那阕词。“争无奈,谁堪比翼,共我翩翻?”谁堪呢?谁堪呢?欧世澈吗?他坐在地下,用双手抱着膝,望着那文字,望着那只孤独的海鸥,“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呢?他微笑了,他终于微笑了起来。他的羽裳!争无奈,他竟无法振翅飞去,云深处,共伊翩翻!她毕竟孤独的飞走了!像她的歌: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
它飞向海角天涯!”
也像她另一支歌:
“夜幕低张,海鸥飞翔,去去去向何方?”
何处是它的家?它飞向了何方?他望着窗外,夜正深沉,夜正沉寂。她,终于飞了。
20
一年容易,又是冬天了。
雨季和往年一样来临了,蒙蒙的天,蒙蒙的云,蒙蒙的薄暮,蒙蒙的细雨。冬天,总带着那份萧瑟的气氛,也总带来那份寥落的情绪。俞慕槐坐在他的房间里,抽着烟,望着雨,出着神。
忽然,慕枫在花园里叫着:
“哥哥,有你的信!好厚的一封!从美国寄来的!”
美国?美国的朋友并不多!他并没有移动身子,一年以来,那沉睡着的心湖似乎已掀不起丝毫的涟漪,任何事物都无法刺激起任何反应。慕枫跑了进来,把一个信封往他桌上一丢,匆匆的说:“笔迹有点儿熟!像是女人来的,我没时间研究,世浩在电影院门口等我呢!回来再审你!”
她翩若惊鸿般,转身就走了。俞慕槐让那信封躺在书桌上,他没有看,也没兴趣去研究。深深的靠在椅子里,他喷着烟雾。模糊的想着世浩和慕枫,世浩已受完军训,马上就要出国了,明年,慕枫也要跟着出去,就这样,没多久,所有的人就都散了,留下他来,孤零零的又当怎样?属于他的世界,似乎永远只有孤寂与寥落。
再抽了口烟,他下意识的伸手取过桌上那信封来,先看看封面的字迹。猛然间,他心脏狂跳,血液陡的往脑中冲去。笔迹有点儿熟!那昏了头的慕枫哪!这笔迹,可能吗?可能吗?自从海鸥飞后,一年来任何人都得不到她的消息,鸿飞冥冥,她似乎早已从这世界上消失!而现在,这海外飞来的片羽哪!可能吗?可能吗?那沉甸甸的信封,那娟秀的字迹,可能吗?可能吗?手颤抖着,心颤抖着,他好不容易才拆开了那信封,取出了厚厚一叠的航空信笺,先迅速的翻到最后一页,找着那个签名:“是不是还是你的——羽裳?”
他深抽了口气,烟雾弄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抛掉了手里的烟蒂,再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他摇摇头,想把自己的神志弄清楚些,然后,他把那叠信纸摊在桌上,急切的看了下去:
“慕槐:
昨夜我梦到你。很好的月光,很好的夜色,你踏着月色而来,停在我的面前,我们相对无言,只是默默凝视。然后,你握住了我的手,我们并肩走在月色里。你在我的耳畔,轻轻的朗诵了一首苏轼的词:‘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醒来后,你却不在身畔,惟有窗前月色如银,而枕边泪痕犹在。披衣而起,绕室徘徊,往事如在目前。于是,我写了一阕小词:
自小心高意气深,遍觅知音,谁是知音?
晓风残月费沉呤,多少痴心,换得伤心!
昨夜分明默默临,诗满衣襟,月满衣襟!
梦魂易散却难寻,知有而今,何必如今!
真的,知有而今,何必如今!写完小词,再回溯既往,我实在百感交集!因此,我决定坐下来,写这封信给你。一年以来,我没有跟你联系,也没有跟台湾任何朋友联系,我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了?有了新的女朋友?找到了你的幸福?已经忘记了我?或者,你仍然孤独的生活在对我的爱与恨里?生活在对以往的悔恨与怀念里?我不知道,我对你所有的一切,都完全无法揣测。可是,我仍然决定写这封信,假如你已有了新的女朋友,就把这封信丢掉,不要看下去了,假如你仍记得我,那么,请听我对你述说一些别来景况。我想,你会关心的。首先该说些什么呢?这一年对于我,真像一个噩梦,可喜的是,这噩梦终于醒了——让我把这消息先压起来,到后面再告诉你吧。
去年刚来旧金山,我们在旧金山郊外的柏奥图地区买了一幢房子,一切都是妈妈安排的。但是,我们的餐厅却在旧金山的渔人码头,从家里去餐馆,要在高速公路上走一个半小时。世澈来后,颇觉不便,但却没说什么,等妈妈一回台湾,他立即露出本来面目,对我的‘不会办事’百般嘲讽。并借交通不便为由,经常留在旧金山,不回家来。这样对我也好,你知道,我乐得清静。可是,在那长长的,难以打发的时光里,我怎么办呢?于是,我偷偷的进了史丹佛大学,选修了英国文学。我以为,我或者可以过一阵子较安静的生活了,除了对你的刻骨相思,难以排遣外,我认为,我最起码可以过一份正常的日子。谁知世澈知道我进了史丹佛以后,竟大发脾气,他咬定我是借读书为名,交男友为实。然后,他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卖掉了柏奥图的房子(你知道,史丹佛大学在柏奥图而不在旧金山),把我带到旧金山,住进了渔人码头附近的一家公寓里。
怎样来叙述我在这公寓里的生活呢?怎样描叙那份可怕的岁月?他不给我车子,不许我上街,不让我交朋友。他在家的时候,我如同面对一个魔鬼,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寂寞得要发疯。我不敢写信给父母诉苦,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偏偏他文质彬彬,笑容满面,邻居们都以为他是个标准丈夫。呵,慕槐,我不愿再叙述这段日子,这段可怕的、灰色的岁月,谢谢天,这一切总算都过去了!你大概知道我们那家名叫五龙亭的餐厅,这家中国餐馆已经营了四五年,规模庞大而生意鼎盛,是我父亲许多生意中相当赚钱的一间。世澈甫一接手,立即撤换了所有的经理及老职员,用上了一批他的新人,他对经商确有一手,经过削减人员费用之后,五龙亭的利润更大。但是,他却以美国最近经济不景气为由,向我父亲报告五龙亭支持困难,不知他怎么能使我父亲相信,竟又拨来大笔款项,于是,我悚然而惊,这时才倏然发现,如果他不能逼干我的父亲,他似乎不会停手。我开始觉得我必须挺身而出了,于是,我尽量想干预,想插手于五龙亭的经济。我想,这后果不用我来叙述,你一定可以想像,我成了他道道地地的眼中钉!以前在台湾时,他多少要顾及我的父母,对我总还要忍让三分,如今来了美国,父母鞭长莫及,他再也无需伪装。他并不打我,也没有任何肉体的虐待,但他嘲笑我,讽刺我,并以你来作为刺伤我的工具。呵,慕槐,一句话,我的生活有如人间地狱!何必向你说这些倒胃口的事呢?这婚姻原是我自己选择的,我该自作自受,不是吗?近来我也常想,假若当初我没有嫁给世澈,而嫁给了你,是不是就一定幸福?你猜怎的?我的答案竟是否定的。因为那时的我,像你说的:‘外表是个女人,实际是个小孩!’我任性、要强、蛮横、专制、顽皮……有各种缺点,你或者能和个‘孩子’做朋友,却不能要个‘孩子’做妻子!再加上你的倔强和骄傲,我们一旦结合,必然也会像父母所预料,弄得不可收拾。结果,我嫁了世澈——一个最最恶劣的婚姻,但却磨光了我的傲气,蚀尽了我的威风,使我从一个蛮不讲理的孩子变成一个委曲求全的妇人。或者,这对我并不是一件很坏的事,或者,这是上天给我的折磨与教训,又或者,这是命运的安排,让我受尽苦楚,才能知道我曾失去了些什么,曾辜负了些什么,也才让我真正了解了应该如何去珍惜一份难得的爱情!
真的,慕槐,我现在才能了解我如何伤过你的心,(我那么渴望补报,就不知尚有机会否?)如何打击过你,挫磨过你,如果你曾恨过我,那么,我告诉你,我已经饱受报应了!
让我言归正传吧。世澈大量吞噬我父亲的财产,终于引起了我父亲的怀疑,他亲自赶到美国来,目睹了我的生活,倾听了我的控诉,再视察了五龙亭的业务,他终于明白了世澈的为人。可怜他那样痛心,不为了他的财产,而为了他那不争气的女儿!抱着我,他一直叹气,说是他耽误了我,而我却微笑的告诉他,耽误了我的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父亲毕竟是个开明果断的男人。没有拖延时间,他立即向世澈提出,要他和我离婚。你可以料想那结果,世澈诡辩连篇,笑容满面,却决不同意离婚,父亲摊牌问他要多少钱,他却满口说,他不要金钱,只是爱我。父亲被他气得发昏,却又束手无策,这谈判竟拖了两个月之久。
就在这时候,我的救星出现了!慕槐,祝福我吧,谢谢她吧,但是,也请‘祝福’她吧!因为,她作了我的替身。降临到我身上的噩运,现在降临到她身上了。她——一个名叫琳达的美国女孩,十八岁,父亲是个石油巨子。她竟迷恋上了这个‘漂亮迷人的东方男人!’(套用她的话。)所以,慕槐,现在给你写信的这个女人,已不再是欧太太,而是杨小姐了。你懂吗?我已经正式离婚了!虽然父亲还是付出了相当的金钱,整个的餐厅,但我终于自由了!自由,我真该仰天狂呼,这两个字对我的意义何其重大!自由!去年今时,我曾想舍命而争取的日子,终于来临了!但是,命运对我,到底宽厚与否呢?
我曾迟疑又迟疑,不知是否该写这封信给你,一年未通音信,一年消息杳然,你,还是以前的你吗?还记得有个杨羽裳吗?你,是否已有了女友,已找到你的幸福?我不知道。假若你现在已另结新欢,我这封信岂不多余?!
如果我还是两年前的我,坦白说,以我的骄傲,我决不会写这封信给你。但是,今日的我,却再也没有勇气,放过我还有希望掌握的幸福,我不能让那幸福再从我的指缝中溜走。只要有那么一线希望,我都愿争取。若竟然事与愿违,我薄命如斯,也无所怨!像我以前说过的,我仍会祝福你!昨夜梦到你,诗满衣襟,月满衣襟!你依旧是往日那副深情脉脉的样子。醒来无法遏止自己对你的怀念,无法遏止那份刻骨的相思。回忆往事:雨夜渡轮的初遇,夜总会中的重逢,第三次相遇后,展开的就是那样一连串的勾心斗角,爱恨交织,以至于生离死别。事情演变至今,恍如一梦!我不知命运待我,是宽厚?是刻薄?是有情?是无情?总之,我要告诉你,我终于恢复了自由之身,从那可怕的噩梦中醒来了。带着兴奋,带着怅惘,带着笑,带着泪,我写这封长信给你。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即将束装归来了。父母为我的事,双双来美,他们怕我情绪恶劣,想带我去欧洲一游,怎奈我归心如箭!所以已决定日内即返台湾。听到这消息,我不知你是喜?是忧?是悲?是愁?因为呵,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欢迎我哪!我不敢告诉你我确切的归期,万一届时你不来机场接我,我岂不会当场晕倒?所以,等待吧,说不定有一天,你的电话铃会蓦然响起,有个熟悉的声音会对你说:‘嗨!海鸥又飞回来了!’你会高兴听到那声音吗?会吗?会吗?会吗?别告诉我,让我去猜吧!信笔写来,竟然洋洋洒洒了,千言万语,仍然未竟万分之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祝福你!爱你!想你!
是不是还是你的——羽裳?”
一气读完,俞慕槐心跳耳热,面红气喘,他捧着那叠信笺,一时间,真不敢相信这竟是事实!呆了好几分钟,他才把那签名看了又看,把那信笺读了又读,放下信纸来,他拿起信封,上面竟未署发信地址,那么,她不预备收到回信了。换言之,她可能已经回来了!
他惊跳,迅速的,他拿起电话来,拨了杨家的号码,多奇异!这一年多未使用过的号码,在他脑中仍像生了根似的,那么熟悉!接电话的是秀枝:
“啊,小姐在美国呀!先生太太也去了,是的,都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放下电话,他沉思片刻,跳起身来,他收好那封信,穿上夹克,走出门去了!穿过客厅的时候,他那样绽放着满面的喜悦,吹着口哨,使那在看电视的俞太太愕然的抬起头来,目送他出去。她转向俞步高:
“我们的儿子怎样了?”她问。
“似乎是春风起兮,天要晴了!”那父亲微笑的说。
俞慕槐骑上了摩托车,没有穿雨衣,他冒着那蒙蒙的雨雾,向街头飞驰而去。雨雾扑打着他的面颊,他迎着雨,哼着歌,轻松的驾着车子,如同飞驰在高高的云端。
于是,有这么一天。下午,在一班来自日本的飞机上,杨羽裳和她的父母,杂在一大群旅客中,走下了飞机,穿过广场,来到验关室。经过了检疫、验关、查护照……各种手续,他们走出了验关室。羽裳走在最前面,她的父母在后面照顾着行李。一出了验关室,来到那松山机场的大厅中,她情不自禁的深吸了一口气,多熟悉的地方!她已归来!从此,该憩息下那飞倦了的翅膀,好好的休息。只是呵,只是,谁能给她一个小小的安乐窝?
一个人影蓦然间拦在她的前面,有个熟悉的声音,低沉的、喑哑的、安静的对她说:
“小姐,我能不能帮你提化妆箱?”
她倏然抬起头来,接触到一对黑黝黝的、亮晶晶的、深切切的眸子。她怔了,想笑,泪却涌进了眼眶,她咬咬嘴唇,低声的说:“你怎么知道……”“自从收到信以后,我每天到机场来查乘客名单,这并不难,我是记者,不是吗?”
泪在她眼中滚动,笑却在她唇边浮动。
“但是……我们是从日本来的。”
“我知道,”他点点头:“你们在日本停留了四十八小时。”
“呵,”她低呼:“你调查得真清楚!”
“我不能让你在机场晕倒。不是吗?”
“但是,”她深深呼吸:“我已经快晕倒了呢!”
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俯视她的眼睛:
“如果我现在吻你,”他一本正经的说:“不知道会不会被警察判为妨害风化?”“这儿是飞机场,不是吗?”她说。
“对了!”他的手圈住了她,当着无数人的面前,他的唇压上了她的。后面,杨承斌伸长了脖子,到处找着女儿,嘴里一面乱七八糟的嚷着:“羽裳哪儿去了?怎么一转眼,这孩子就不见了?羽裳呢?羽裳呢?”杨太太狠命的捏了他一把,含着泪说:“你安静些吧!她迷不了路,这么二十几年来,她才第一次找着了家,认得了方向,你别去干涉她吧!”
杨承斌愕然了。这儿,俞慕槐抬起头来,拥着羽裳,一面往前面走,他一面深深的注视着她。“你长大了,羽裳。”他说。
“我付过很大的代价,不是吗?”她含泪微笑,仰望着他。
他们走出机场的大门,望着那雨雾蒙蒙的街头。一句话始终在她喉中打转,她终于忍不住,低问着说:
“你——找着你的幸福了吗?”
“找着了。”她的心一凛。“那幸运的女孩是谁?”
“她有很多的名字:海鸥,叶馨,杨羽裳。”他揽紧她,注视她,正色说:“记得你那支歌吗?海鸥没有固定的家,它飞向西,它飞向东,它飞向海角天涯!我现在想问问你,很郑重的问你:海鸥可愿意有个固定的家了?”
她的面颊发光,眼睛发亮,轻喊一声,她偎紧了他,一叠声的说:“是的,不再飞了!不再飞了!不再飞了!”
是的,经过了千山万水,经过了惊涛骇浪,日月迁逝,春来暑往,海鸥终于找着了它的方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