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断的乡愁



   

——琼瑶大陆行

  “从别后,盼相逢,

  几回魂梦皆相同;

  滚滚长江东流水,

  卷我乡愁几万重!

  山寂寂,水蒙蒙,

  断续寒砧断续风;

  今宵坐拥长江水,

  犹恐长江在梦中。”


一、乡愁二、出发前——香港

三、北京机场与杨洁四、北京的“小梧桐”

五、我们能“夜访长城”吗?六、奇人张宝胜

七、会亲八、圆明圆与动物园

九、北京的四合院·北京的卢马十、别了!北京!

十一、在火车上十二、归元寺与黄鹤楼

十三、欧阳常林与隆中号十四、隆中号上的第一天

十五、荆州古城与三峡十六、小山峡和ENG小组

十七、万县与石宝寨十八、再见!长江!

十九、由“大足”到“成都”二十、成都“逛街”与杨洁“归队”

二十一、青城山与滑竿二十二、狼狈爬"乐山",惊心游"峨眉"

二十三、寻根与茶馆二十四、勋姨

二十五、初抵昆明,行程皆变二十七、令人惊叹的“石林”

二十八、阿庐古洞与石莲花二十九、人回北京去,客自故乡来

三十、出发去大理三十一、风情万种的“大理”

三十二、最后两天的“乡愁”三十三、告别故国,期待来年

后     记



一、乡愁 



  去年年底,“开放大陆探亲”的消息公布了。 

  这消息像一股温泉,乍然间从我心深处涌现,然后蹿升到我四肢百脉,蹿升到我的眼眶。我简直无法描述那一瞬间的感动。我心底有个声音在喊着: 

  “三十九年!三十九年有多少月?多少天?三十九年积压了多少乡愁。如今,可以把这些乡愁勾销了吗?” 

  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是,陆陆续续有人回乡探亲了!这居然成了事实!我太兴奋了,和鑫涛计划着,我们也该去大陆探亲了,鑫涛去红十字会办手续,回来说: 

  “需要填三等亲的亲人名字和地址!” 

  一时间,我们两个都弄不清“三等亲”包括寻些人,以及我们是否有这项“资格”。激动中,我冲口而出: 

  “故国的山,故国的水,故国的大地泥土,和我们算是几等亲?我们要探的亲,不止是‘人’呀!” 

  不过,我毕竟不需担忧,因为我和鑫涛分别都有舅舅姨妈在大陆,所以,我们很顺利地办好了探亲护照。拿到护照的那一晚,我就失眠了。脑子里奔流着黄河,奔流着长江。不止长江黄河,还耸立着五岳和长城!鑫涛见我如此兴奋,忍不住提醒我说:“大家都说大陆的生活很苦,旅行也不像想象中那么方便,至于亲人,经过三十九年的隔阂,可能已经相见不相识,这些,你都考虑过吗?”考虑?我实在没有认真去考虑过。我只觉得乡愁像一张大网,已把我牢牢地网住。而且,当行期越来越近,我的乡愁就越来越深。我想,我这个人和别人是不大相同的。我有个朋友告诉我:“我也离开大陆三十九年,但是,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乡愁!”这句话使我太惊奇了,我总认为,乡愁对于游子,就像一切人类的基本感情一样,是与生俱来的。不过,有的人来得强烈,有的人比较淡然。我,大概生来就属于感情强烈的一型。连我的“乡愁”,也比别人多几分! 

  计划回大陆的行程时,鑫涛问我: 

  “你到底要去哪些地方啊?第一站,是不是你的故乡湖南呢?”我祖籍湖南,生在四川。童年,是个多灾多难的时代,是个颠沛流离的时代,童年的足迹,曾跋涉过大陆许多的省份。如今,再整理我这份千头万绪的乡愁时,竟不知那愁绪的顶端究竟在何处?是湖南?是四川?是长江?是黄河?是丝绸之路,还是故宫北海?沉吟中,这才明白,我的乡愁不在大陆的任何一点上,而在大陆那整片的土地上! 

  “可是,你没有时间走遍大陆整片的土地啊!”鑫涛说:“我们排来排去,只可能去四十天!” 

  将近四十年的乡愁,却要用四十天来弥补。可能吗?不可能的!人们必须放弃许多地方。湖南,湖南的亲人多已离散,家园中可能面目全非,不知怎的,我最怕面对的,竟是故乡湖南,这才了解古人“近乡情怯”的感觉。当我把这感觉告诉鑫涛时,他脱口而出地说: 

  “这也是我不敢回上海的原因!” 

  于是,我们把行程的第一站定在北京。北京,那儿是我父母相识相恋和结婚的地方,那儿是我祖母和外祖父母居住及去世的地方,那儿,是我历史课本上一再重复的地方,那儿,也是我在小说中、故事中所熟读的地方!那儿有“故都春梦”,有“京华烟云”!还有我那不成熟的——“六个梦”! 

  于是,我们动身;经香港,去北京。 



   






   

二、出发前——香港 



  我和鑫涛这次的大陆行,除了我们两个人以外,还有鑫涛的妹妹初霞,和妹夫承赉。 

  初霞与承赉定居香港,在过去几年中,他们已经回大陆探亲了好多次。对于大陆,他们是识途老马,经验丰富。当他们知道我们要去大陆时,立刻热心地帮我们排路线、订车票、买船票(我们要乘船看三峡,所以要买船票)、订旅馆……并决定陪同我们一起去。有初霞夫妇同行,我确实安心多了!毕意,大陆是个已阔别三十九年的地方!这时间的差距,造成心理上的许多压力。大陆对于我,感觉上那么亲切,实际上却那么陌生。 

  初霞比我略长两三岁,热情、率直、思想周到,又很喜欢帮助别人。在她眼中,我是非常娇弱的,所以,她对我真是体贴入微。我们一到香港,她就忙忙碌碌地帮我跑中国旅行社,帮我办签证,帮我办各种手续。我什么事都不用做,只是在旅馆中幻想北京、幻想长城、幻想三峡……直到出发去北京前一天,初霞对我说: 

  “有件事我不能帮你做,现在大陆肝炎很流行,你一定要去打一针增加抵抗力的针药!” 

  我去打了针,医生和针药都是初霞安排好了的。 

  当然,初霞还帮我准备了许多东西,例如各种药品、酒精、药棉、塑胶针筒、筷子、刀子、化妆纸……连运动衣和运动裤都帮我买了,最奇怪的是,她还为我们四个人,准备了四个“奶瓶”!怕我笑她,她振振有辞地对我说: 

  “我们这一路又是飞机,又是火车,又是船,由北到南,要走上好几千里,路上不带水瓶是行的,但是,玻璃瓶太重,又不保温,带杯子也很麻烦,想来想去,只有奶瓶最合适,又轻巧、又保温。冲了咖啡,还可以摇呢!” 

  说得很有理。但是。鑫涛居然尴尴尬尬地回了一句: 

  “贤妹所说甚是。不过,我……不会用奶嘴!” 

  此语一出,初霞笑得岔了气,笑完了,才瞪大眼睛说: 

  “谁要你用奶嘴?只要凑着瓶口喝就行了!” 

  我对初霞想得出用“奶瓶”代替“水壶”,十分佩服,不过,总觉得这么大的人用奶瓶喝水,有点“那个”。初霞看出我的犹豫,在动身前,又用布给奶瓶做了四件“衣服”,使它们看不出是“奶瓶”,硬塞了两个到我的箱子里。 

  我们的行装十分惊人。出发时是四月初,预计四月八日抵北京,据说,此时的北京,春寒料峭,气温有时只有四五度。所以,我们带足了冬衣。又因为预计要坐长程火车,初霞怕车上的棉被不干净,要我从台北带了四个登山用的睡袋来。最绝的还是鑫涛,他看了许多有关大陆旅行的报道之后,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带我自己的枕头去!” 

  天哪!他那个枕头又厚又大!放满了一口箱子。他坚持没有自己的枕头,会睡不着觉,我只得依着他带了枕头。当我看到初霞准备奶瓶时,才真感觉出他们是兄妹!各有奇招。 

  在香港停留的三天里,几乎每晚都有餐叙,席间,各路朋友,对我的“大陆行”,都给了许多“忠告”。这时,我对大陆的心态,是非常复杂的。有思念,有好奇,有期望,也有害怕。我真怕那个已经隔离了三十九年的河山不再美好,也怕故国的人失去了温馨和热情。我的乡愁和期望越大,我的害怕和矛盾也越多。此时此刻,真希望听到一些鼓励的话。偏偏就有那么多人,对我此行不太乐观: 

  “什么?”一人朋支说:“你要去三峡坐船?你惨了!赶快准备晕船药!”“大陆的厕所不能上,你当心害膀胱炎!” 

  “什么?你要去乘民航机?我告诉你,飞机里会有云飘进来!”“而且,飞机里没有空调,他们会发给你一把扇子!” 

  “你还是坐火车吧!”一位“识途老马”说:“飞机比火车慢,因为它永远误点,二十几小时的火车到了终点,飞机还在起点没起飞呢!”“你预计去多少天?四十天?你起码有十天在为你的车标、船票、飞机票办手续,还有十天订不到旅馆!” 

  听起来实在不妙。到了起程前一天,老吴请客,有位刚去过大陆的作家也来了,一听我们要去四十天,立刻点点头,从容不迫地说:“和我一样,我也预计停留四十天!” 

  “结果呢?我和初霞几乎异口同声地嚷出来。 

  “结果我去了七天就“逃”回来了!” 

  “为什么?”鑫涛和承赉赶快追问。 

  “因为没有东西吃啊!”那位作家扬着眉毛说:“饭店进去晚了,就不给东西吃,进去早了,也不给东西吃,好不容易守时进去了,那东西根本不能吃啊?”作家拍拍鑫涛的肩,好意地叮嘱:“带点巧克力去,万一营养不良,可以啃啃巧克力充饥!”几句话说得我、鑫涛、初霞、承赉脸色都不大好看。老吴本来也想和我们一起去的,此时毅然抽身,打了退堂鼓。并且看看我说:“我猜,你们去个二十天,就会回来了!四十天,是绝对不可能的!琼瑶吃不了苦!” 

  一句话惹翻了我!怎么专指名说我不能吃苦呢?何况,这趟“探亲”之旅,根本就不是去“享受”,而是想去找寻一些失落的东西,一些在我心灵深处悸动的东西……这情怀无法让老吴明白,我只简单地说了句:“老吴,我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老吴问。“四万港币,我们四个人,谁早回来,就输你一万港币,否则,你输给我们四万港币。” 

  老吴有点沉吟,看我一股坚定相,他失了了把握,终于,他笑笑说:“我们赌四个金戒指吧!” 

  “一言为定!”我们四个人说。 

  结束了那餐会之后,鑫涛问我: 

  “你为什么有这么大把握,说你能停留四十天?我记得,我们每次去欧洲或美国旅行,你总是提前闹回家的!” 

  “这次不同。”我热切地说:“这次不是去欧洲或美国,这次是去我们自己的国家,看我们离散的亲人,吃我们自己的食物,讲我们自己的语言,走我们自己的土地。我会带着一颗包容的心回去。我的心里充满了爱,这份爱——会让我肯吃苦。毕竟,我不是为了追求物质享受而计划这趟旅程的!” 

  鑫涛点头,他是完全了解我这种心情的。但是,我望着初霞,心里却有点迷惑。如果大家所言非虚,已有多次“大陆之行”的初霞,怎么也肯跟着我打赌。当我问她时,她却说:“我以前只去过上海和北京,至于你们要去的武汉,三峡、重庆、成都、昆明、桂林……我统统没去过!会不会吃苦,我也不知道。要走这么多地方,总要带点冒险精神吧!你敢冒险,我就舍命陪君子!”糟糕!原来我们的“导游”什么地方都没去过!我真有些担心了!正犹豫中,初霞拍拍我,一脸乐观地说: 

  “别着急,我们有杨洁啊!” 

  杨洁?这名字我已从初霞口中听过许多次,因为我们这次返大陆,不希望被官方接待,初霞就对我说,她有好友杨洁在北京,可以安排我们的一切。我听了也就忘了,对这位杨洁并不太注意,此时,非弄弄清楚杨洁是何方神圣了,我才问出口,初霞就大声说: 

  “你连杨洁都不知道?她是“女篮五号”啊!” 

  “什么‘女篮五号’?”我更糊涂了。 

  “哇!”初霞快晕倒了:“你居然不知道‘女篮五号’!大陆拍过一部电影,电影名字就叫“女篮五号”! 

  我还是不懂。三十九年的隔阂,大陆的人与事,距我都有十万八千里!承赉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对我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坚定地说:“反正,你放心好了,我们有杨洁!” 

  我能不放心吗?唔,那杨洁,看来必定是个“人物”! 



   






   

三、北京机场与杨洁 



  飞机从香港启德机场掠空而起,我的心跳就加快了速度。怎样也无法相信,我在飞往“北京”!从机舱的窗口往下看,层云的下方,是朦胧一片的、绵亘不断的土地。我深呼吸着,觉得这一片绵亘的大地,和我有那样悠久深刻的关系,那大片土,孕育了多少的“中国人”!不论这些人散居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他永远都是这片大地的子女儿孙……想到这儿,我的血就热了,我的眼眶就湿了!这么些年来,我写了许多恋爱故事,却没有任何一个故事像这片绵亘的土地,这么深刻地撞击着我的心!在飞机上忽忧忽喜地想着,也依稀回忆着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情景,十一岁的我,跟着父母,由湘桂铁路,到广州,到台湾,从此一别,居然就这么长久的岁月!我脑海中反复着古人的诗句,但句中却已经必须改一个字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鬓毛衰。” 

  我离开湖南时,说的是四川话。现在,我说的是略带南方音的国语,乡音,我甚至不知道,我的乡音是怎样的?小时候,我的语言是复杂的,为了适应环境,我说过四川话,说过湖南话,说过上海话,说过北京话……如今,已演变成我目前唯一会说的“国语”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飞机已开始下降,播音员报出目前正往北京机场降落,我睁大眼睛,努力地去看“北京”,心跳得更快了,我不知道,当第一脚踩上北京的土地时,我会有怎样的感觉!北京,三十九年来,它是历史课本里的名字,是地图上的一个小圆点,是我心中一个遥远的梦!但是……我却终于要踩上这块土地了! 

  飞机终于降落了。我看鑫涛,他正看我。我们之间的默契已深,两人都隐在深深的感动里。初霞承赉已多次来北京,自然不会像我们两个这样激动,初霞轻快地说: 

  “好快啊,三小时就到了!” 

  三小时,原来香港至北京,只需三小时。这咫尺天涯,却经过了三十九年,才能飞渡!我满怀感慨,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承赉看看我,忽然说: 

  “你最好准备一下,说不定机场有记者!” 

  有记者?我的心顿时乱如麻,我并没有准备见记者,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的酸甜苦辣,更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的。我正恍惚着,飞机已停稳,我跟着人群,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下了飞机,一脚踏上了故国的土地! 

  踩上北京的土地,悸动的是心灵,那土地就是土地!抬头走入机场大厅,一样要经过海关人员验护照、盖章,大家正预备排队,有位海关人员说: 

  “走这边,我单独给你们办!” 

  是杨洁的安排吧!我模糊地想着。从下机那一刹那起,我的神志就不太清楚。太久的期盼一旦成为事实,人就有些昏昏沉沉。手续办完,我们走出海关,蓦然间,一大群人对我们冲了过来,首先,有三位老太太,白发萧萧的,冲过来就抓住了鑫涛的手,哭着叫出来: 

  “二弟呀!二弟!”鑫涛整个人傻掉了,他在北京并无亲人。我脑中一转,已大致明白过来,我拉住一位老太太说: 

  “你大概认错人了,她姓平!你要找的人是谁?” 

  三位老太太一怔,才知道接错了人,立刻又哭着往人群中搜寻去了。鑫涛被这样一搅和,看来更加迷惑了。就在此时,人群像潮水般涌向我,一位年轻的女记者拉住我,兴奋地嚷着:“你是不是琼瑶?我们在机场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了!” 

  我点头。这一下不得了。我在几秒钟内,就被人群包围住了。闪光灯一直对我闪个不停。耳边响着各种各样的“京片子”,十分悦耳,十分动人。有的问我到北京的感想,有的问我要停留多久,有的问我这是第几次来北京,有的问我知不知道我在大陆的“知名度”……我根本来不及回答任何问题,就又有许多人拿着大陆出版的我的小说,请我签字,我只得走往一张柜台,去给那些读者或记者签字,可是,这样一来,更不得了,人似乎越来越多了,我几乎无法脱身了。就在此时,我忽然听到一声巨吼,声如洪钟,十分惊人: 

  “各位让开!要访问要签字,都等明天再说!现在车子在门外等!”随着这声巨吼,我看过去,只见一位身高约一八○公分的女巨人,长手长脚,大踏步地“冲”进人群,一面冲、一面用双手往两边分,就把人群“分”开了,她笔直地走向我,对我也大声地下了声命令: 

  “不再再签名了!你签不完的!” 

  一位女记者请求地看着我,直往我手中塞纸条: 

  “请为我们的报纸写两句话吧!一句话也可以!” 

  盛情难却呀!这些在机场上等候了我好久的记者读者们,我心不忍,低下头又去写字。才写完,另一本书又塞了过来,我正预备签最后一个名字,只觉得身子一轻,脚已离地,老天!那位“女巨人”把我像拎小鸡般拎了起来,不由分说地一路拉出机场大厅。在我意识还没恢复之前,我就被塞进一辆小汽车,再一看,鑫涛、承赉、初霞都在车上等我。车门“砰”的关上,女巨人这才从车窗外伸出一只巨灵之掌给我,对我大声说:“我是杨洁!”我愕然地伸出手去,要和杨洁握手,谁知她等不及握手,这手就抽回去了。只听到这只手在车顶上“砰”的一敲,那洪钟般的嗓子大吼了一句: 

  “开车!”车子尚未开动,一张年轻的、美丽的女孩的脸又急急凑向窗口,我看到一对亮丽的大眼睛,一双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未施脂粉的脸庞清秀动人,好一位北国姑娘!我心中赞美。同时,我的心中为海峡这端的同胞而颤动了。那小女死命攀着车窗,对我请求地说: 

  “我能访问你吗?我是××报记者!” 

  我来不及答话,杨洁一连串地敲车顶: 

  “开车!开车!开车!” 

  那少女眼看访问不成,眼中流露着失望。我心中一阵激荡——为这些热情的欢迎而激荡,也是初到北京的激荡—— 

  我拉住那少女的手,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真心的悄悄话: 

  “我到北京的第一个印象,北方的女孩也美丽,例如你!” 

  我松手,车子绝尘而去。 

  我回头向车窗外望,那少女脸红红的,伫立在北京特有的风沙中。我心中好生歉然,对那机场所有没有跟我接触到的人,都感到歉然。车子走了好长一段,我回头,那小女还伫立在街头,对我遥遥挥手——十天以后,我终于在北京饭里,接受了她的访问,她的名字叫应红。 



   






   

四、北京的“小梧桐” 



  抵北京的第一天,忙于看北京的街道,忙于看北京的建筑,忙于用全心去体会这又陌生又熟悉的城市,心里始终乱乱的。车子离开了机场,就开始觉得热气逼人。谁说北京的四月是春寒料峭?阳光晒在身上简直是灼热的,我脱掉了珍珠呢的短大衣,里面有毛线衣,热得直冒汗,问身边的人,大家异口同声说:“前几天还下雪呢!今年的天气最反常,从没有四月热成这样!”我就在这个反常的四月,来到北京的热浪下。第二天,我们去颐和园,大家都喊热。颐和园的湖光山色、楼台亭阁以及那匪夷所思的“长廊”……简直让人目不暇给。鑫涛拿着照相机,忙着拍屋檐,拍墙角,拍回廊,拍玉兰花,拍花窗及格子门……他一向热爱中国的古建筑,颐和园的画栋梁,已经把中国古建筑的美,发挥到极致,他就狂热地拍个没停了。 

  我的“北京”印象,从“颐和园”打开序幕,却从“小梧桐”开始了第一章。“小梧桐”是有典故的。 

  我自从抵北京,就认识了许多初霞的朋友,这些朋友待我的热情,简直让我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觉得,我这一生,也交游广阔,但,从没有朋友,会照顾我到无微不至,而且事无巨细,体贴入微。刘平和沈宝安是夫妻,也是老北京了。刘平敦厚,也照顾我。知道我爱吃梨,她每天买新鲜的梨送到我房间来。北京起风,她送纱巾来教我挡风的办法,北京烈日当空,她送洋伞来…… 

  除了刘平和沈宝安,我们还认识了韩美林与朱娅这对夫妇。韩美林是画家,也是陶艺家。鑫涛一见到他的作品后,就对他大为倾倒。我们总以为他年龄很大,见面后才知道他只有四十多岁,他不爱说话,却用无数行动,来表现他的热情。鑫涛初次参观他的工作室,对他所烧的一件蓝钧窑——是个十分巨大的碗——爱不忍释,那件作品是韩美林远去河南禹县烧出来的,里面的“鱼子点”是经过窑变,才能产生的特殊效果,所以是可遇而不求的。韩美林见鑫涛如此爱它,一句话也不说,拎了它就送进了我们的旅馆里。(我们把它一路带来台湾,如今正供在鑫涛的书桌上)韩美林长于画马,他画的马,绝不雷同,让我叹为观止。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在文革时期,被红卫兵用酷刑修理过,把他两只手的筋脉一起挑断,要他终身不能作画,又把他的双腿的腿筋,也一起挑断。所以,至今,他不能爬山上坡,他握笔画画时,画笔常会掉下去。尽管如此,他的作品仍然很多,他自己说: 

  “现在是我创作的颠峰期,我不能浪费这段时间,只有拼命去创作!”因而,他一年有好几个月在宜兴,埋首在窑炉边烧茶壶。而朱娅,他那可爱的、年轻的、温柔的妻子,就留在北京等他。对于韩美林,朱娅有次很坦白地对我说: 

  “他比我大了很多岁,我嫁他的时候,家里都反对。但是,他一生吃了那么多苦,又那么有才华,我对他,是怜惜加是崇拜,不管怎样,我都要跟着他的!” 

  平淡的叙述后面,有多少故事?一个翻江倒海的时代(文革时期的摧毁力,简直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在大陆,大家用“十年浩劫”四个字来称这十年,“浩劫”二字,才能形容那种灾难。我在大陆四十天,所交的朋友,几乎都是“劫后余生”的。)在这时代中,发生的故事一走动人心魄,怪不得大陆作家的作品,绝大部分用文革为背景。 

  除了韩美林与朱娅,我们又认识了李世济与唐在□夫妇,。他们这一对的故事,更加曲折离奇,惊心动魄,感人肺腑,而且是匪夷所思的。李世济,在台湾,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在北京就不同了。大街小巷,上自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知道李世济。她是程砚秋的嫡传弟子,是京剧界的红人。她的先生唐在□,也是程砚秋的学生,他放弃了国外的学位,跑来帮程砚秋拉胡琴。第一次李世济出现在他面前时,只有十六岁,对唐在□一躬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唐老师!”这一喊,已经缘订三生,唐在□就这样陷进去,水深火热,保护了李世济这一辈子,每次,李世济登台,必然是唐在□为之操琴,两人间的默契,已到达天衣无缝的地步,听过他们表演的人,才能体会那种合一的境界。(关于他们两个的故事,我听得很零碎,李世济说,下次我去北京,她将详细向我叙述,让我写一本“厚厚的书”。) 

  除了前面三对夫妇,我们当然还认识了许多许多人,像杨洁和她的先生大齐。杨洁是独行侠,她照顾我们的一切,包括安排行程、车子、换钱、吃饭……大齐却很少露面,杨洁我前面已经提得很多,但,真要写杨洁,还是要费一番笔墨。在大陆,很少有人有私家车,杨洁就有一辆,她的车子前凸后凹,伤痕累累,她依然能开着这辆车横冲直撞。有一次,她开车接我和鑫涛去吃饭,我为了礼貌,坐在前座,让鑫涛一个人坐后座。谁知,我才坐进车子,她就“呼”的一下把车子开出去了,我回头一看,鑫涛站在街边,还没上车呢?还有一次,我和鑫涛坐她的车子去一个地方,她认得那地方,却不太熟悉,另一位朋友叫她“跟车”。于是,她就跟着前面的车子开,一面开车,她一面和我们眉飞色舞地聊天,聊着聊着,她忽然说:“前面的车怎么转弯了?”她一拍大腿,明白了:“他要抄近路!抄就抄粑!”一个急转弯,她就跟进了一条窄窄的巷子,一路跟下去,巷子旁边没了人家,多出一条河来,再跟下去,前面连路都没有了,那辆车停下来,司机钻出车子,回头诧异地看着我们。杨洁这才急煞车,大叫一声: 

  “跟错车子了!”这就是杨洁。(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了,她在一九五四至一九六三的十年间,都在国家女蓝代表队打球,她的编号是五号。打起球来,冲锋陷阵,锐不可挡,大家都称她“女篮五号”。她的故事和战果,曾被拍为电影,电影名也叫“女篮五号”。如今,她仍在体协做事,所以,我们一路的行程,都是她用体协的关系,招呼过去的。) 

  写了一大篇关于我们在北京认识的朋友,现在,要拉回到“北京的小梧桐”上来了。 

  因为我们认识了这么多人,所以,我们每次出门都浩浩荡荡的。因为这些人都是老北京,大家不论祖籍何方,都能说一口漂亮的“京片子”。每次大家一谈天,悦耳的京片子你一句我一句,我听得好舒服,好像进了电影配音间。但是,这些京片子对鑫涛和承赉都是个考验,他们两个是同乡,都说上海话。北京话和上海话差别甚多,鑫涛在我多年“教育”下,(我平时不喜欢他在我面前说上海话,而且时时刻刻纠正他国语的发音)还能勉强应付。而承赉就常常词不达意。有一天,承赉对我说:“我来北京好几次了,还没有见到北京的梧桐!” 

  “哦?”我困惑地问:“北京有很多的梧桐吗?” 

  “有,有,有,好多好多!”承赉一叠连声说。 

  “梧桐?”杨洁歪着脑袋,仔细思索:“我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还没注意到北京有很多梧桐!” 

  “有啊有啊!”承赉急了,“是小梧桐啊!” 

  “小梧桐?”我更困惑了:“它们长不大?是特殊品种吗?会结梧桐子吗?”我的一连串问题,突然引起了初霞的一阵爆笑。到底,知夫莫若妻,她急忙代承赉翻译: 

  “他说的不是梧桐,是胡同。北京不是有很多著名的小胡同吗?”这样一说,全车大笑。从此,“北京的小梧桐”就是我们这一路的笑料。承赉个性随和,热情开朗,是个最好的朋友,从不以我们的大笑为忤。只是,从“小梧桐”开始,他一路继续闹过无数类似的笑话。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就在承赉说没见过小胡同的第二天,韩美林兴冲冲的跑来告诉我们,北京最著名的国画大师李可染,欢迎我们去他家里小坐。这消息让我和鑫涛都不之雀跃。鑫涛爱画,已迹近于“痴”,对李可染大师,早已崇拜多年。我们刚到北京时,鑫涛就问过朋友们:“能否拜见李可染?”韩美林听了,并没多说什么,谁知,他立刻就作了安排。而且,他说,李可染也很相见我们呢! 

  “不过。”韩美林最后说:“李可杂住在一个‘小梧桐’里,听说路不大好找!”我们大家笑着,开心着,兴奋着。“小梧桐”有名有姓,怎会不好找?大家就按照时间,晚上八时,去拜见李可染,同时,也见一见北京著名的“小梧桐”。 

  我们都没想到,北京的胡同里没有路灯,(事实上,北京的大街上,四处灯也不很明亮)而胡同是曲里拐弯的,胡同中往往还套着胡同。我们这一群人,分了两路,我、鑫涛、承赉、初霞、韩美林是第一路,朱娅带着其他几个人,另外乘车来。我们的车子,开始在黑暗的小胡同中东绕西绕,就是找不着李大师的胡同,司机下车问了好多次路,又向前,又退后,又左弯,又右拐,这“北京小梧桐”实在厉害!你就闹不清它有多小枝桠!终于,我们总算找到那胡同了,又开始对门牌。原来,这胡同中的旧建筑已经拆了,现在盖了许多公寓,李大师就住在其中一座的四楼。 

  好不容易,我们找到了门牌,这时,李大师已派了两个人,手持手电筒,站在楼梯口等我们。 

  “对不起。”接我们的一位先生说:“这栋楼的公共配电因为没缴费,被停电了,所以,整个楼梯都很黑,大家要小心一点走上去!”他们用手电筒照着,一前一后地为我们开路。这时我真是新奇极了,走了黑胡同,又要走转达楼梯。心想,李大师如果晚上要出门,岂不是太不方便?幸好,接待我们的那位先生说了:“李老师就快搬家了,新房子有花园,是平房,对李老师来说,比这公寓合适多了!” 

  这才安了我的心。我知道李大师已经八十一岁了,这样的黑楼梯,实在不太安全。 

  终于,我们到了李大师的门口,房门大开着,我们还没进去,一串喜悦的、热情的笑声就在迎接着我们了: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大家,走了好一段黑路!” 

  李大师站在门口相迎,他的夫人也站在门口相迎,李大师面色红润,笑容可掬,看来既亲切,又平和。师母更加高兴,一直把我们往屋里让,嘴中喃喃抱怨着,说他们的儿子李小可很相见我,今晚却无法联络上,实在太可惜了!(后来,在李世济的清唱会上,我还是见到了李小可。) 

  我们走进了李大师的画室,这间画室很小,一张大书桌已占去一半面积,书桌对面,有一张沙发,沙发的小几上,准备了各色点心,师母说,知道我们要来,特地去北京饭店订做的!画房每个角落,都堆满了书,书桌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李大师的大画。我们忙着看画,忙着吃点心,忙着向李大师表达我们的崇拜,简直是手也忙不赢,眼也忙不赢,口也忙不赢!李大师的兴致很高,要我们来以前,他已经为我和鑫涛,写了“墨缘”两个字送给我们。当他看到我们真心喜爱他的画时,他笑吟吟地说:“刚刚让你们走了半天的‘黑路’,现在,让你们看一看我的‘黑画’!”原来,李大师在文革时期,备受侮辱,红卫兵称他的画为“黑画”,而大肆攻击。李可染的画风,是长于用墨,一张大画,重重的山,弯弯的水,仅仅用墨,就看出无限层次。能把中国的笔墨,发展到这种境界,难怪李可染要成为“国宝”画家了。鑫涛对李可染,本就崇拜万分,现在,见到他老人家本人,他就更“震慑”得大气都不敢出。李大师却和气得很,他高兴地出示着他的作品,一张一张摊开来给我们看。我们的第二路人马也到了,几个人一站,就挤满了李大师整个画室,大家又看画,又赞叹,又聊天,真是不亦乐乎。而师母,整晚笑嘻嘻地拿着照相机,在那儿兴冲冲地拍照,拍我们,拍画,拍李大师……我更一次证明,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个女人在扶持着。那晚,对我们大家,都是个难忘的晚上!当我们兴尽而归,又走下黑楼梯,黑胡同的时候,鑫涛才吐出一句话来: 

  “真没想到,这北京的小梧桐,藏着这样的艺术家,从此,我对北京的小梧桐,真要刮目相看了!” 



   






   

五、我们能“夜访长城”吗? 



  在北京的生活,简直是忙碌极了,因为我一直是新闻记者追踪的目标,又有许多读者想和我见面,再加上一些出版社要和我谈版权问题,电视公司想拍我的连续剧……我在单纯的“探亲之旅”外多出了许多始料未及的事。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肯放过北京任何一个名胜古迹。我们去了颐和园,去了雍和宫,去了天坛,去了故宫,去了北海……几乎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北京的名胜,是历代帝王的遗产。那些宫殿园林,那些亭台楼阁,它的华丽、精致,和庭园之美,真非笔墨所能形容。事实上,以上所写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足以细细观赏好几天。所以,鑫涛的相机,也一直咔嚓地响着。但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游人太多了。北京啄引着大陆各地的游客,也啄引着外国的游客。而我们,却专挑游客少的地方去逛,于是,一扇窄门,一个小窗,一片砖墙……都是我们驻足饮赏之处。这样,有一天,我对杨洁提出来: 

  “我们能不能夜访长城?” 

  “夜访长城?”杨洁惊奇极了,不解地瞪着我:“你为什么要夜访长城?”一时间,我无法把我心中的感觉具体地说出来。事实上,我心中一直有一条长城,这长城是雄伟的,傲岸的,苍凉的,落寞的,孤独的……它是“遗世独立”的!因为它背负着中国几千年来的历史包袱,在诉说着古战场的血和泪,我希望我看到的长城,能让我体会出这一切。而不是看到一个挤满中外游客,熙来攘往有如闹市的长城。再有,这此日子来北京都是烈日当空,烈日下的长城,和“晓风寒月”中的长城,一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去长城,迎风伫立,看月下的苍凉吧!于是,我只简单地说: 

  “人人都白天去长城,我偏想夜里去!我觉得,夜里的长城,必然有股萧索和悲壮的味道,我就想去体会那种味道!” 

  杨洁瞪了我半天,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成!我们就去‘夜访长城’只要你提得出的点子,咱们就去办!”杨洁说办就办,但是,这题目显然难倒她了。第二天,她告诉我,长城是卖门票参观的,每天下午三点,就停止卖票,不再放人上去。从长城开放参观以来,还没有人要求过“夜访长城!”这么说,我们无法夜访长城了?”我很失望。 

  “别失望。”杨洁立即安慰我:“我们再去试试!” 

  于是,杨洁一次又一次地打长途电话到八达岭,和那儿的主管商量,是否能破例“夜访长城”。因为大陆的长途电话并不很容易接通,她这个交涉足足办了好几天,弄得诸朋好友,人人都知道我要去“夜访长城”了!大家的兴致,也跟着高昂起来,初霞说:“整个长城只有我们这群人,岂不是可以随我们怎么疯,怎么闹都行!”“我要站在长城上唱一曲‘空城计’!”杨洁说,她是京戏迷,也是有名的票友,还能拉一手好胡琴。 

  “我负责月琴!”初霞说。 

  “干脆,把京剧院的几个小伙子带去,”承赉说:“像张克,宋小川,他们一定会乐坏了!” 

  “夜访长城?”工人出版社的主编雷抒雁和他的太太马利也兴味盎然。“如果你们要夜访长城,我们出版社派车子来,陪你们一起去!”“夜访长城!”韩美林和朱娅更加高兴:“我们把小草也带去!”小草,好别致的名字,那是韩美林和朱娅的女儿,才六岁,活泼可爱,一口清脆无比的京片子,喜欢在每一句问话后面都加个“呢”字。我爱死了她。 

  大家兴致都高,终于,杨洁带来了好消息: 

  “办通了!八达岭为我们破例开放,你们要几点钟去,就几点钟去!”“哇哈!”大家欢声雷动。 

  “不忙!”杨洁大声一嚷,面色严肃:“不过,据八达岭传回来的消息,长城的夜晚,什么都看不到,因为城上没有灯,黑糊糊的一片。而且,长城坡度很陡,走起来非常危险,各位要上去,安全必须自己负责!” 

  “但是,但是,”我急急地说:“月亮呢?” 

  “这两天是阴历二十六、七,根本没月亮!”杨洁对我摊摊手。“除非你能请出月亮来!” 

  这太泄气了!大家面面相觑,都失去了主张。这时,做事最实在的刘平走过来,对我恳切地说:“长城我去了许多次了,那儿四面都是山,长城沿山而建,非常高,爬上去之后,风沙迎面吹来,冷得不得了!夜访长城,听起来很诗意,实际上不但有困难,而且什么都看不到!” 

  “没关系。”初霞说:“我们可以带很多手电筒去!” 

  “我们干脆去烽火台举烽火!”金涛说。 

  “至于冷,这更没问题,”杨洁打趣地盯着我们:“听说你们还在四条睡袋,至今没派上用场!” 

  “没派用场的岂止睡袋。”承赉说:“我们还有四只奶瓶呢!”“我看这样吧!”杨洁为我们出主意:“你们四个就裹着睡袋,去躺在长城上,啄着奶瓶看星星。没有月亮的晚上,星星必然明亮!”“不过,这么精采的画面,我一定要取得独家采访权!”雷抒雁说:“我带摄影机去拍录像带!”(大陆把录影带称为录像带。)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好不热闹,我终于感觉到,我那“夜访长城”不是什么好主意了。退而求其次,我说: 

  “我们不支‘夜访,去‘晨访’行不行呢?到长城上去看日出吧!”“日出?”刘平皱着眉头,认真地思索:“八达岭那一段的长城,在群山之中,好像根本看不到日出,等你看到太阳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 

  “好好好了!”我再让了一步:“我们去长城看落日吧!总不会连落日也看不到吧!” 

  “落日是一定有的!除非那天下雨!”刘平总算同意了我的看法。“下雨是不可能的!”杨洁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指指天空:“我会给老天爷打电话的!(“给老天爷打电话”,原来是我常说的话,现在,已经成为大家的惯用语了。) 

  于是,我们终于去了长城。时间是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三日。雷抒雁夫妇同工人出版社的几员大将,开来一部中型巴士,我们各路英雄好汉,居然浩浩荡荡的来了二十四个人,杨洁上车时,身上背着胡琴、月琴、响板……全套京戏的乐器,当然,京剧院的小伙子张克、宋小川都来了,记者叶中敏也是初霞好友,唱老生,嗓子第一流,文笔也第一流,赶来参与盛会,真是济济一“车”! 

  车子一发动,杨洁就拉起了在琴,刹那间,我们都掉进了时间隧道,诸葛亮、刘备、孙权、许仙、白娘娘、苏三……都纷纷出场,轮番上阵,我眼望车窗外的风景,耳听各个朝代的种种恩怨,想到自己正坐在一辆中型巴士上,由新认识的二十个朋友陪同,从北京出发,去长城看落日!一时间,真有“恍然如梦”的感觉。到长城之前,我们先去了明十三陵,进入“定陵”参观,定陵是一九五八年才挖出来的,有地道可以直入地下宫殿,说来也巧,韩美林是在挖出的第四天,就奉命进去工作,(把帝王的服饰画出来,以免出土后会变色风化)所以,韩美林很细心地告诉我,他进去时有到的样子,和现在我们看的已经有很多不同,许多真东西搬走了,用模型取代,最有趣的是那个“皇帝”。“他是个驼背,身子是蜷曲的,而且是个风流皇帝,有两个皇后跟他葬在一起……” 

  韩美林指着当时的照片,解释给我听,又带我去看封陵的巨木,我这才明白,埃及的金字塔也不过如此,古代帝王皆一样,活着时就忙一件事,“如何去死,死后如何!” 

  看完了十三陵,我们就直奔长城,那时已快下午五点钟了。当然,车上的许仙、白蛇、张生、崔莺莺、刘备、孙权又都纷纷复活,大家又弹又唱又鼓掌,一直到长城脚下。 

  总算到了万里长城!果然,寒风扑面而来,我们拾级而上,放眼看去,长城绵延不断,似乎一直促展到天的尽头。我站在那儿,迎风伫立,从城墙上往外看,是无尽的山脉,一片苍茫。我几乎不能呼吸了,千想不到,万想不到,我会“真正”地站在万里长城上。以前,我会有一度认为,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站在长城上的。一瞬间,我觉得眼眶湿润。我一步一步远离了人群,往上走,再往上走。长城此时已没有游人,我们是最后的一群。空阔的城墙,带着苍劲的美,一直碗蜒到天边,蜿蜒到几千年前的历史里。我就这样往城墙上走,走得好有力,似乎要用每一步,证实脚下确实是我梦中的长城。走了好一段,我回头看,朋友们见我一马当无,都纷纷对我挥手高呼,我也挥手,再回头,我继续往上走,心中酸酸的,眼中热热的,喉中哽哽的……我想,那些陪我走上来的朋友们,他们并不知道我此刻的心情;万里长城一向是中国的图腾,而今,我走在这图腾上,感觉着我血液中所流的血,是中华民族的。三十九年的乡愁压在我心头,沉甸甸的,苦涩涩的。而现在,我每走一步,就把一丝丝乡愁踩进了脚下的长城里。三十九年积压了多少乡愁?怎是这一步又一步所能了得? 

  我抬头往前看,万里长城万里长。即使走完这万里长城,那乡愁又能消得几许?然后,我终于看到了长城外的落日,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中,落日缓缓地沉了下去。我心中油然浮起的,是我一直深爱的两句诗:“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六、奇人张宝胜 



  早在抵北京之前,初霞就在我的节目单中间,加上了这样一个节目:“你一定要见张宝胜!” 

  “张宝胜是谁?”鑫涛不解地问。 

  “哎呀!你们居然不知道张宝胜!”初霞对于我们如此的“孤陋寡闻”,简直有些“受不了”!不知杨洁也就罢了,居然连张宝胜也不知道!她只好详细地为我们解释:“张宝胜是个有‘特异功能’的人,关于他的传说和故事太多了,他可以在阳台上,让街上的车走不动,还可以把几里路以外的苹果,拿到自己手里来!”“初霞,”我心直口快地接口:“这个不叫‘特异功能’,我们叫它‘魔术’!”“不是魔术!绝对不是魔术!”初霞和承赉几乎同时喊出来:“是魔术就不希奇了。在北京,他们还成立了一个研究中心,专门研究这个人的‘特异功能’是从哪里来的,假如是魔术,早就抗拆穿了!他会为人治病,他的手指,还可以放火烧东西呢!”“有这种事?你们见过他几次?” 

  “一次也没见过呀!”初霞沮丧地说:“见他并不容易,我们安排了几次,都没见到!这次来北京,一定要试试看!” 

  原来他们根本没见到此人,我对一切“听说”的事,都抱怀疑态度。何况,以前我在拉斯维加斯,看到魔术家从半空中变出老虎来。从此,我就深深相信,“魔术家”是无所不能的。对于这位张宝胜先生,既未见面,我对他的一切传闻,也就抱着存疑的态度。抵北京后,就常常看到杨洁和初霞窃窃私语,一会儿说今天,一会儿说明天,一会儿说成了,一会儿又说不成了……杨洁做任何事,都是干脆俐落的,很少看到她这样神秘兮兮。忍不住去追问她们在搞什么,杨洁才双眼一瞪,手往大腿上猛地一拍,懊恼地喊:“那位张宝胜啊!一下说要来,一下说不来,一下说今天,一下说明天……简直要把我弄疯了!那个人是怪人,做事全凭兴之所至,,一点原则都没有!你这么忙,我怕把你的时间定下来,他又来不成,那岂不是开你的玩笑!” 

  “不用担心,”我慌忙安慰她:“大家能见面,是有缘,见不到,也无所谓!”“怎么无所谓?”杨洁大叫:“我们对他也已经闻名已久,就是见不到!这次好不容易你来了,我们仗着你的名字,或者可以把他请来。大家一伙人,都急着要见他呢,怎么无所谓!”原来如此!我就笑着不多说了。这样,有一天,杨洁兴冲冲地对我说:“下午四点!在你的房间,他还要带他的太太来,他太太很年轻,是你的读者!快,准备几本签名的书送给她!” 

  我忙着准备签名书,初霞、承赉都兴奋无比,朱娅尤其高兴,读了好多好多这个奇人的奇事给我听。看我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朱娅急急地说: 

  “上次在黄胄家里,他也表演了好几手,黄胄的太太始终不相信他那套,他临走的时候,在黄太太肩上拍了一下,说:‘你不相信我,对吧?’等他走了之后,黄太太肩上留下了五个手指印,都烧成了水泡!” 

  好险!我想。朱娅又提供第二个事实: 

  “还有一次,一个人一直不相信他,结果,他把一个硬币,变到那个人的肚子里去了。那人去医院照X光,硬币清清楚楚的在肠子里。那人吓坏了,跑去求他,他才又把那硬布变了出来”越说越神了!我听得惊心动魄,对这个人的好奇心也全都勾出来了。此时此刻,倒真的急着想见到他。好不容易挨到四点钟,负责和他联络的苏医生(也是奇人之一,会用气功为人治病)先赶来了,说: 

  “他去看一个朋友,可能要来晚一点!” 

  朱娅、杨洁、承赉、初霞、苏医生……大家都在我屋里等,等了好半天,其人仍不见踪影。苏医生又跑去打电话,回来说:他现在在新华门,坚持要从大门开车出来!那大门只有国宾才能出入,他非走大门不可,听说正僵持在那儿呢? 

  有这等事?我更加奇怪了。苏医生向我解释说: 

  “他现在是‘国宝’,受‘国家保护’。他有私家车,不是普通的私家车,是一辆警车,他要快速前进时,就把警示灯放在车头上,响着警笛一路飞车而来。所以,你别急,他来起来也很快的!”我真是不听则已,越听越奇。偏偏那位奇人却姗姗来迟,急得杨洁和苏医生跑出跑进,忙得一头汗。大约到了快六点,这才听到苏医生、杨洁、朱娅……一路从电梯口嚷了起来“ 

  “来了来了!总算来了!” 

  我慌忙从沙发中跳起来,鑫涛也急急地迎到房门口,这才看见,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领头的那位张宝胜,身材中等而略瘦,两眼闪耀着不很安定的眼神,下巴瘦削,双手手指,不住的东捻西捻。我定眼看他,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心底却怀着敬畏。在他身后,是他的太太(大约只有二十岁)、太太的女朋友,还有他的司机、他的朋友……再加上我们原来的人,大家一阵忙乱的介绍后,就挤满了我那间小小的“客厅”。张宝胜在屋角中的一张沙发中坐下,开始玩我台灯上的电线,手指绕着电线转来转去,我盯着他的手指看,看不出他在做什么。他个子不大,可是,坐在那儿,就有那么一股“威严”。我们围在一起,几乎都不敢喘气。过了半天,人家才呐呐地表示了崇敬之情,希望他及早“露”两手给我们“看看”。他环室扫了一眼,选中了杨洁: 

  “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我!” 

  “脱?”杨洁一呆,脸上的表情十分奇怪,平时洒脱不羁的她,这时却一脸尴尬。对这位“奇人”,她显然不敢“抗命”。我第一次见杨洁发窘。她吞吞吐吐地说:“我只穿了这件衣服!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没关系!”奇人简短的“命令”着:“脱!” 

  杨洁满房间乱绕,急得满头汗。我拍着她的肩,鼓励地说:“杨洁,你就为朋友而牺牲吧!脱!” 

  朱娅、初霞……大家偷偷笑。鑫涛最受不了看朋友发窘,他已经跑到“卧室”里(我们在建国饭店,住的是套房,有一间卧室,一间客厅。)拿出一件他全新的衬衫来,递给张宝胜,说:“用我的衬衫可不可以?是全新的!不敢拿旧的来,怕弄脏了你的手!”张宝胜很勉强的接过了那件白衬衫,一面斜了杨洁一眼,显然对杨洁不脱衣服,有些不大愉快。然后,张宝胜就用手指揉捻着那件白衬衫,我们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只一会儿,衣服开始冒烟,再一会儿,衣服竟着起火来,火舌急速地往上窜,几乎烧到张宝胜的手指。张宝胜把着火的衬衫抛在地上,火势仍然凶猛,大家怕引起火灾,慌忙扑火,扑完了火,大家都有些目瞪口呆。此时,张宝胜又转向杨洁:“还有你的衣服!”“哦!”杨洁一怔,这才明白,她“非脱”不可,她不敢再和奇人还价,跑进我的卧室,她换了一件我的衣服出来。她这一出场,大家都想笑,因为我和她身材悬殊,我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简直“性感”极了。她左拉右扯,顾前就顾不了后,不露背就得露肚子。大家忍俊不禁,但奇人不笑,大家也不敢笑。然后,张宝胜又烧掉了杨洁那件运动衫。 

  一连烧掉了两件衣服,大家对张宝胜已“肃然起敬”。但是,就这样是不够的,大家又要求他表演点别的,他吹吹手指头,简短地说:“名片!”一声令下,七、八张名片往他面前送。他选了承赉那张,翻来覆去研究,对承赉说: 

  “金边的!”“怎么?有金边不行吗?”承赉毕恭毕敬地问。 

  “不是不行!”张宝胜弹弹名片。“金边太考究!”他把名片交还给承赉:“折起来!” 

  承赉慌忙折名片,折成小小的一团,奇人又说: 

  “放进嘴里,嚼啐它!。” 

  承赉立即应命,他努力地嚼名片,偏偏他的名片又厚又硬,嚼得十分辛苦。嚼了半天,张宝胜说: 

  “够了,吐出来!”承赉很不好意思地吐出他那堆“名片残渣”。张宝胜接了过来,开始又揉又捻,揉捻了好一会儿,他抬头看承赉: 

  “不全,还有些纸渣渣在你嘴里!” 

  承赉忙着检查嘴里,果然还有纸渣,慌忙再吐出来。接着,张宝胜又说不全,承赉可累了,三番两次,用牙签从齿缝中挖出残渣来。终于,名片全了。张宝胜揉着捻着,我凑过去,盯着他的手指看,只看到他的指间,一张名片逐渐还原,上面的字,也从没有变成模糊,从模糊转为清楚,最后的金边,也逐渐出现,一张完好如初的名片,天衣无缝地回来了。大家都喘了气,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了。奇人耸耸肩,一副“小意思”的样子。然后朱娅拿出一个预先准备好的药瓶来:“听说你可以让密闭在瓶子里面的药片掉出来!”朱娅说,递上了药瓶,“而且,不破坏瓶子!” 

  张宝胜接过药瓶,打开瓶盖看了看。聪明的朱娅,她居然选了一个瓶盖里面还有软木塞塞着,又有蜡封密封着的药瓶。张宝胜对药瓶摇摇头,不太满意,然后抬头对我和鑫涛说:“写两个字!不要让我看见是什么字!” 

  我们两个赶快去写字,奇人在角落中叮咛着: 

  “不要写太难的,我不懂,也不要写繁体字!” 

  我们唯唯应命。鑫涛用小纸条写了个韩美从的“韩”字,我写了一个简写的“双”字。在奇人的命令下,我们又分别把纸条折叠起来,再揉成小纸团。我们做得十分仔细,料想他怎样也无法知道我们写的是什么。然后,我们把两个小纸团交给他。他看也不看,用手握住其中一个纸团,抬头看天花板。然后,他皱皱眉,不太高兴地说: 

  “说了别写繁体字,怎么写了个笔画这么多的!”原来,张宝胜只念过几年小学,许多字都不认识。他拿起一支笔来,在纸上依样画葫芦的写了“韩”字。我一看,不禁暗暗吃惊,因为,那字体形状,写得和鑫涛的笔迹一模一样! 

  “露”完这一手,他握起了朱娅的药瓶。在我们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前,就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再定睛一看,药粒正从瓶底,一颗颗撒了出来,滚了满地都是。我们去接药粒,去看瓶底,什么“破绽”都没有,只有不住滚落出来的药丸。只一会儿工夫,药丸已经全滚光了,张宝胜这才把瓶底往上一翻,送到我眼前给我看,那瓶底完好如初。我伸手摸摸,瓶子玻璃又厚又结实。张宝胜指指瓶内,说: 

  “你写的纸条在瓶子里面,是一个‘双’字!” 

  我这才注意到,我那个小纸团,已经跑到密封的瓶子里面去了!大家惊叹着,议论着,传观着瓶子,不相信地啧啧称奇着……此时,奇人突然从座位中站了起来,很威严地说: 

  “饿了!吃饭去!”我们大家,像被催眠了一般,也都跳了起来。我这才发现,这位张宝胜,是个天生的领导人才。自从他进房门,他就控制着全局,他一声“命令”,全体“服从”。这时,他要吃饭,我们就决定陪他去吃饭。幸好,细心的初霞,早已在隔壁餐厅订了位子。我们浩浩荡荡地进了餐厅,围着桌子一坐就坐了一桌半。正犹豫着要点什么菜,张宝胜已经代为效劳了,而且,一叠连声地催着服务生要“快”!似乎连服务生都受了他的“催眠”,上菜的速度,真的快如飞。菜一上桌,张宝胜就站起来,不由分说地为大家“分菜”。我们端着盘子,连声说“不敢”,他却手脚利落地把一盘盘的菜分得精光,一面命令我们说: 

  “吃!快快吃!”我们慌忙埋着头吃,一道菜没吃完,第二道又“分”来了,第二道没吃完,第三道又分来了,吃得我们“手忙”“口乱”。饭一上桌,他又开始“分饭”,这一下,大家都惨了,朱娅连声说,她不要吃饭,因为已经快“撑”死了。他直直地望着朱娅,不疾不徐地说: 

  “你不吃,我把全桌菜变到你肚子里去!” 

  “我吃!我吃!我吃”朱娅吓坏了,埋着头吃饭,吃得脸也红了,脖子也红了,连汗都出来了。比朱娅更惨的是苏医生,不知道为什么,他认定苏医生是个大胃王,硬塞给他四大碗饭,苏医生略一抗拒,他的脸色就一沉,苏医生慌忙接过碗,什么话都不敢说,就是拼命地吃、吃、吃。 

  我生平没有吃过那么“快”的酒席,当最后一道菜“分完”,大家都吃得腰都不能弯。可怜的杨洁,她还穿着我那件窄小的衣服,此时,更加“原形毕露”,手握着衣服下摆,就不敢松手。大家放下筷子,正想喘口气,张宝胜却站起身来,简单明确地说了一个字:“走!”一声令下,我们全体都跳起来,“走”得那么快,以至于连餐厅的帐都忘了付。当服务生追出来的时候,我们才醒悟到,大家的“服从”是多么彻底。在大陆,所有的人,对“上司”的称呼全是“领导”,初抵北京时,我很不习惯大家说:“要去问领导!”“要找领导!”“要和领导谈谈!”……诸如此类的话。可是,直到这天晚上,我看到大家这么多人,在张宝胜的命令下,说“吃”就“吃”,说“坐”就“坐”,就“走”就“走”,甚至说“脱”就“脱”。我这才不胜感慨地说: 

  “原来,‘领导’两字确实大有学问!” 

  我这一说,朱娅、杨洁、初霞……大家都笑了。 

  那晚,我们就这样笑着走出餐厅。又在奇人张宝胜的“命令”下,大家合照了几张相。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张宝胜带着他的妻友们,真的上了一辆“警车”,在警灯狂闪,警笛狂呜中,车子呼啸而去。我呆立在北京的街头,不禁想着;这奇人张宝胜,也该算是北京的一景吧! 

  至今,我对奇人张宝胜的表演,仍然满怀困惑,不知道他那“燃烧的手指”是怎么回事?但是。那个装了我的纸条的小药瓶,我却带回台湾来了。没事的时候,我常拿着那药瓶反复研究,就弄不懂药片是怎么出来的,我的纸条又是怎么进去的! 



   






   

七、会亲 



  我到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忽然有人按门铃,我打开房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青年。他戴着帽子,穿着风衣,手中拎着旅行袋,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宽边眼镜后面,有对深隧的眸子。他直瞪着我瞧,而我,心中竟没来由的一跳,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心里热烘烘的。 

  “如果你是琼瑶,”那年轻人急促地说着,“那么,我是你的表弟!”表弟?我呆了呆,我亲人的名单当中,多的是表哥表姐,却不知道尚有表弟!我沉吟着还没开口,表弟已急急亮出身分:“我是袁行正的儿子,我的名字叫董韶天!” 

  袁行正?我心中又“咚”的一跳,可能吗?袁行正是我母系的嫡亲四妹。当年在上海,我的小四姨正参加话剧团,演过“雷雨”,演过“北京人”!八、九岁的我,跟着父母去看她演戏,看得津津有味!可是,当战局混乱的时候,我这个小四姨就失踪了。这么许多许多年,我们都没有小四姨的消息,真没料到,四十年后,她的儿子会站在我的面前!我太意外了,太兴奋了,把表弟让进房间,我有几百个问题要问: 

  “你妈妈呢?我的小四姨呢?” 

  “我妈已经去世了!”韶天拿出了几张已经泛黄的照片,递到我面前。我仔细一看,年轻的小四姨笑得甜甜的,戴着眼镜,胖胖的小圆脸……她长得和我母亲,那么酷似啊!我再抬头看韶天,这才知道,初见面的那种震动,原来是来自血缘深处!“你住在哪里?怎么找到了我?你还有兄弟姐妹吗?怎么你一个人来?……”我来不及的问问题,表弟这才露出了“放心”的笑容,深吸了口气说: 

  “我住在上海,为了来见你,我坐了一夜的火车,从上海连夜赶来的!”我又呆住了,看了他半天,问: 

  “你住上海?你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赶来了?也不事先和我联络一下?万一你扑了个空呢?万一楼下挡驾不让你见我呢?万一我去了天津或承德呢?” 

  表弟笑了,那笑容给我的感觉是:亲切,亲切,亲切! 

  “我在报上看到你来北京的消息,我就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考虑,只想赶快见到你!你不知道车票多难买,我费了多大劲才弄到一张票!我有信心,一定可以见到你!说实话,见到以后的情形,我就不敢预料了!我猜,你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我!”确实,我从来不知道。我伸出手去,就这样紧紧握住他的手。此时此刻,言语太多余,言语也不够用了!我们默然相对,有那么长的一刻,只是彼此无言。 

  表弟的来访,是我“探亲”的序幕。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和表弟的“出现”一样“突然”,有位年轻的大男孩子。在旅馆的大厅中拦住了我:“我爸爸的外公,是你的祖父!”他说。 

  一时间,我愣在那儿,算不清他和我的关系。只是,他那略带湖南腔的乡音,使我立即明白,他应该来自我的故乡湖南!他看出我的困惑,马上又补充说明: 

  “我的父亲名叫王代杰,我的姑姑名叫王代训,我的名字王晓蕾!”我霎时间惊喜莫名。原来他是我的表侄儿啊!回忆童年时期,我曾两度回湖南,其中有一年的时间,因为父亲羁留上海,母亲远去教书,就把我和弟弟们交给代训表姐照顾。那时的代训表姐才新婚,代杰表哥正少年。而现在,他们别来无恙吗?三十九年,人与人间,会有多少沧桑呢?拉着晓蕾,我急迫地问:“你爸爸在哪里?你姑姑在哪里?他们都好吗?” 

  “他们都在湖南啊!我因为在北京工作,才能见到你!”晓蕾喊着:“姑姑,你为什么不回湖南呢?” 

  不回湖南,心绪太复杂,一时无法向面前这个大男孩子解释清楚。我看着晓蕾,心底所有埋伏的亲情,以及对家乡的眷恋,对湖南的怀念……都在一刹那时间涌了出来,一股脑儿的倾洒在晓蕾的身上。那天晚上,我整晚和晓蕾谈着,谈他的父亲,谈他的姑姑,谈我的童年。 

  韶天和晓蕾,前者是我母系的亲人,后者是我父系的亲人。没有料到,我居然在北京,见到了我父母双方的亲人。事实上,和亲人的见面,这还是开始。几天后,韶天已经帮我联络上所有在北京的“袁家人”(我母亲姓袁),我在旅馆楼下的四季餐厅,席开二桌,和这些亲人一一见面! 

  很难形容那个晚上。我的姨妈们、舅舅们都来了。确实,像鑫涛所预言的,这些亲人都“相见不相识”了。大家拉着我的手,抢着告诉我,他是我的几舅,她是我的几姨,她是我的哪个舅妈。他又是我的哪个姨夫……我面对一屋子的白发慈颜,只感到泪水往眼眶里盈满……哦,人,真该珍惜能相聚的时刻,因为,“相聚”是这样不容易呀!那晚,我没喝多少酒,却感到自己醉了! 

  见完袁家在北京的亲人,我想,我大概见不到湖南的亲人了。谁知道,在我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我的代训表姐,代杰表哥,和我的表外甥唐昭学,却远迢迢地从湖南,乘火车赶来北京和我相会了。我那代训表姐,已经六十八岁,因为火车拥挤,竟然是站着来北京的! 

  别提我一见到他们的那份震动了。当年刚新婚的表姐,如今已白发苍苍,当年正青春的表哥,现在也头顶微秃了。唐昭学,他比我小一辈,年龄却比我大一截。在我童年时,他常带着我游山玩水。记忆最深刻的,是他有一支笛子,我却在一次淘气中,把他的笛子敲碎了!当我重提往事时,他们都说记不得了。却不住的称赞我儿时有多“乖”,有多“懂事”,善良的他们,都不记得我的“错”,只记得我的“好”! 

  代训表姐拥着我,哭了。一面哭,一面絮絮叨叨地说: 

  “当初送你们全家上火车,实在想不到,一分手就是这么多年!噢,我们都想死你了!可是,你明天又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我搂着表姐,嘴里不停地说:“别伤心呀!我们总算见着面了呀!明年我可以再回来呀,以后不会一别就是三十九年呀……。我说着说着,眼泪却滚出来了!于是,我们拥抱着流泪,流完泪,我们又急迫地打量着彼此,急迫地去为对方拭泪,然后,又紧紧抱着,笑了。 

  唉!我想起我自己写的四句歌词: 

  “别也不容易,见也不容易!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此时此刻,真是“聚散两依依”呢! 



   






   

八、圆明圆与动物园 



  在北京的日子,我虽然十分忙碌,但是,几乎该去的地方,我都去了。连北京的著名的琉璃厂,我也去了。 

  去琉璃厂那天,天气突变,风沙满天,而气温陡降。我自从到北京,对气温就非常不适应,我带足了冬衣,使行装非常累赘,但北京气温始终有27、28度。所以,当有便人回香港时,我把一箱子冬衣,全托人带回香港去了。等我送走了冬衣,这下可好,天气忽然就冷了下来,全街的人,都穿着大衣,用纱巾蒙着头和脸。只有我和鑫涛,还穿着薄薄的衣衫,迎着扑面的寒风和滚滚黄沙,瑟缩在琉璃厂的街头。 

  琉璃厂确实是北京的一景,因为它太有特色。说实话,我不知道这儿为什么要叫“琉璃厂”?实际了,它是两条纯中国式建筑的街,家家商店,都极富典雅的中国色彩。里面卖的,也全是中国的古玩、字画、纸笔、砚台、图章、画册等。著名的荣宝斋就在这条街上。鑫涛爱画,爱古建筑,这儿对他当然颇具吸引力。可惜,这条街已经太商业化了,而许多商店的对象,都是外国人而不是中国人,里面的字画古董,都缺少精品。即使如此,我们仍然把琉璃厂的每一家店,都逛完了,所有字画,也都细细浏览过了! 

  逛完琉璃厂,我想,北京该玩该看的地方,都已经差不多了。谁知道,那天晚上,有位记者打电话给我,我们在电话里谈到我所去过的地方,那位记者忽然问我: 

  “你有没有去圆明园呢?” 

  “圆明园,”我一怔:“它不是被英法联军烧掉了吗?现在还有什么可看呢?”“你该去圆明园!”那记者热心地说:“你现在看到的地方,故宫也好,北海也好,颐和园也好,天坛也好,雍和宫也好……都是完整无缺,金碧辉煌的。只有圆明园,被毁过,被烧过,现在剩下的是遗址!你站在遗址上,才能感觉出这个民族曾经受过的耻辱和灾难!一个像你这样的作者,来了北京,不能不去圆明园,因为那里有诗,有散文,有壮烈感!” 

  好一篇说辞,带着太大的说服力!所以,第二天,虽然北京的风沙仍然狂猛,我们却冒着风沙,到了圆明园的遗址。 

  圆明园不是观光区,参观的人不多。我们从大门而入,走进了一座废园。是的,圆明园早已被毁,但是花园的规模仍在,曲径小巷边,迎春花正盛放着。一片片黄色的花朵,开在断垣残壁中,别有一种怆恻的味道。刹那间,我了解那位记者所说的散文、诗、和壮烈感了! 

  深入了圆明园,就看到那倾圮的柱子,断裂的围墙,和那倒塌的残砖废瓦。我徘徊在那些断柱回廊边,在遗址的上面,找寻着当日的光彩。是的,那些地基,那些石柱,那些横梁,那些石墩……上面仍精工雕刻着花朵和图画。每朵刻花都在述说一个故事;往日的繁华,往日的血泪。 

  我和鑫涛,在风沙中流连着。我站在倾圮的大石梯边,站在荒烟蔓草中,不忍遽去。心中浮起的,是元曲中的句子: 

  “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圆明园,带给我无限感慨与怆恻。但是,动物园却全然不同了。会去动物园,并不是很偶然的,从到北京,我就闹着想看“熊猫”!我生来喜欢小动物,家中养了狗、养了鸟、养了鱼,还养了一只松鼠猴。我对中国所特有的熊猫,早就兴致勃勃。到北京后,每次车子经过动物园,园门上画的两只熊猫就对我遥遥招手,我总会大叫一声: 

  “哦,熊猫!”虽然想看熊猫,但是,我的日程实在排得太满,始终抽不出时间来。那天早上,史蜀君和辜朗辉,和我谈到正投机,立刻表示要陪我去看熊猫。于是,我们又是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去了北京的动物园。一走进动物园,我就发现,动物园跟我的年龄已经脱节了。那天的天气,和去圆明园那天正相反,炎热无比,烈日高照。动物园中挤满了大人孩子,大的叫,小的跳,我简直站都站不稳。动物园中当然有“动物”,有“动物”的地方必然有动物的特殊“气味”,“这种特殊气味”加上“人味”加上“暑气”,对我扑面而来,我立即“醺然欲醉”,快晕倒了。 

  史蜀君到底是当导演的,一眼就看出我的脸色不大对,她立刻说:“我们去找熊猫吧!别的动物也没什么稀奇,主要就是要看看熊猫!”但是,熊猫在哪里?这动物园已经十分破旧,又大而无当,加上没有明确的指标,实在不容易找到要看的动物。杨洁一马当先,到处冲锋陷阵找熊猫,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回头对我咧嘴哈哈一笑:“怎么晓得你琼瑶要逛动物园?早知道我就先来勘察地形。你必须知道,我上次来动物园,是我儿子扬扬三岁的时候!”“现在扬扬多少岁?”我慌忙问。 

  “十八岁!”我愣了愣,非常困惑。 

  “难道你们不看熊猫?”我问。 

  “哈哈!”杨洁冲着我笑:“咱们北京人不看这个,咱们看京戏!”言下之意,我闹着要看熊猫,实在有点儿“土”。初霞和承赉,早已经热得直冒汗,大家逼着杨洁,赶快把熊猫找出来,好结束这一趟又累又苦的节目。 

  “不管怎样,熊猫是一定很有趣的。”承赉安慰我,“那是国宝啊!”“是呀!”我也振振有词:“国宝不能不看呀!” 

  好不容易,大家找到了“熊猫区”。 

  因为我是闹着要看熊猫的“主角”,大家又吼又叫又欢呼的嚷着:“熊猫在这儿!熊猫在这儿!” 

  一面嚷,一面簇拥着我,把我往栅栏边推去,史蜀君和辜郎辉非常热情,硬把人群给挤出一条缝来,把我和鑫涛塞了进去。鑫涛拿着他的照相机,蓄势以待,要给熊猫拍几张好照片。我踮着脚尖,拼命往栅栏里看,看了半天,总算看到两只灰不溜秋的动物。(我总以为熊猫是白色黑眼眶的,但北京的熊猫,一定没人给它洗澡,再加上北京风沙大,这两只熊猫已无白毛,全是灰毛,脏得不得了。)我心里好生失望,但是,仍然希望这两只“国宝”出来迈迈方步,让我好好欣赏一番。可是,一只懒洋洋的,就是躺着不动,另一只在我们大家又嘘又叫又嚷又拍手鼓励之下,终于站起身子,走出栅栏,史蜀君慌忙喊:“平先生,快照相!”鑫涛前后左右的对距离,那只熊猫摇头摆尾,抓耳挠腮的,非常不安静,似乎烦躁得很。后来,那天晚上,在我们的日记本上,关于“熊猎”,鑫涛写了这样一段: 

  “今天北京的天气,烈日高照,炎热不堪,动物园又挤又旧,实在没有多大游兴。更不可思议的——动物园的国宝熊猫——一只在午睡,怎样也叫不醒。另一只在散步,两只都有共同特征:十分脏。散步的那只熊猫,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当我好不容易对准焦距拍照时,它却用屁股对着我—— 

  原来是当从出恭也!”这就是我们看“熊猫”的经过。 

  那天回旅馆时,史蜀君拍着我的肩,热烈地说: 

  “下次你来上海,我再陪你去看熊猫,我们上海的熊猫不脏!很好看!”我笑了。事实上,不管熊猫脏不脏,不管它正在办“大事”“小事”,它仍然是难得一见的熊猫。只是,对我而言,“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的俗语,却在熊猫身上兑现了。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回首页九、北京的四合院·北京的卢马




  我在北京住了十二天。这十二天里,我认识了好多好多的朋友,到过好多好多的名胜古迹,吃了好多好多餐饭,见过好多好多亲人,其他,还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几乎写不胜写,说不胜说。直到如今,我还惊异着,我怎么可能在十二天里,做了那么多的事?记得出发到北京前,有位作家说我会得“营养不良症”。事实上,我自从到北京,就每日大宴小宴,从没停止。吃得我撑着,到后来,不敢磅体重,只觉得衣衫渐紧。北京的一流餐厅,都很干净,服务也十分周到,并不像外传的那样“阴阳怪气”。初霞曾对我说: 

  “你绝不能以你的经验,来涵盖大陆的一切,因为,你被大家照顾得太好了!过了时间就吃不着饭的事,确实有的!” 

  我相信也是如此。但,“过了时间”又何必一定要强人所难,要人给你饭吃呢?我总觉得,人在旅途中,入境随俗是件很重要的事。话说回头,我在北京,每餐都吃得非常考究,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刘平和沈宝安,请我去北海的仿膳斋,所吃的那一餐。仿膳斋在北海边上,原是慈禧太后的行宫,如今改成餐厅,据说由御厨传下来的师傅掌厨,供应当年慈禧太后的“御宴”。刘平订的那一间房间,当初是慈禧太后看戏的小戏厅,整个房间,金碧辉煌,从墙壁,到柱子,到横梁,到屋顶,全是精工雕刻着。坐的是紫檀木的龙凤雕花椅,用的是细瓷的龙凤雕花杯。这餐饭,未吃已经让人目不暇给。然后,上的菜也十分清爽可口。我尤其喜欢那里面的几道小点心。 

  小点心的名目很多,都非常细致,像碗豆黄、白云卷、小窝窝头等。我连天来,吃腻了山珍海味,这时吃到如此爽口的小点心,就一直吃个不停。由于我这么爱吃,后来,我在北京的日子里,沈宝安总是订了仿膳斋的点心,一盒盒送到我旅馆来,连我离开北京上火车那天,她还订了一大盒给我在火车上吃。瞧,我实在是被照顾得太好了! 

  除了仿膳斋,北京的“吃”并没有太诱惑我,著名的北京烤鸭太油腻,我不爱吃油腻的食物,所以吃过一次就没再吃。北京的餐馆,除了仿膳斋颇具特色以外,给我印象很深的,是杨洁请客,带我去的“四川餐厅”。 

  四川餐厅的菜,和我们后来真正到四川,所吃到的地道川菜,是有相当距离的。但是,四川餐厅的建筑,却让我颇为震动。原来,这家餐馆是利用一幢古老的住宅装修成餐厅的。那住宅是中国标准的四合院。由好几重四合院组成。大门一进去就是偌大的院子,然后,东南西北各有房间,每间房间都画栋雕梁,围在房间正中的又是小巧精致的院落。房间外面,是曲折的回廊,充满了古色古香。我这一看,当场就迷上了四合院。对中国这种四四方方,有大院,有小院,有回廊,有柱子,有花窗和格子门的建筑,赞不绝口。初霞看我这么爱,拍着我的肩说: 

  “我们在北京弄一幢四合院如何?”“说得不错,”我说:“别忘了,我一年只能回来探一次亲,有个四合院,也没办法住呀!” 

  “这个你完全不用操心,”杨洁慌忙接口:“你瞧,你的朋友这么多,你不住,我们帮你住!” 

  “是呀是呀!”初霞兴致勃勃,说的像真的一样:“我们一定在四合院里,为你保留一间房间。你下次探亲时,就不必住旅馆了。至于我和承赉,没有什么限制,我们可以一年来好几趟,帮你看房子!”“当然,”承赉也接口:“房子里必须有现代化的卫生设备!需要改装!”“这没问题。”韩美林说:“改装,室内设计,全包在我身上,连室内的陈设,也都是我的事!” 

  “完了!”朱娅笑得灿烂:“给他一装修,你们必须有心理准备,他那些瓶瓶罐罐,陶器,铜铸,大雕塑品……全到四合院里去了!”“哇呀!”初霞大叫:“那我们的四合院,岂不成了陶艺馆?” 

  “成陶艺馆没关系,”承赉说:“一定要有两间大厅给我们唱戏!”他越说越高兴:“我们正缺地方票戏呢!” 

  “可以唱戏吗?”杨洁这个大戏迷,一听说唱戏,兴致全来了。“我们赶快去找四合院!北京的‘小梧桐’里,全是四合院。赶明儿我们就去‘小梧桐”里钻一钻!”杨洁说着说着,忍不住就摆开架势,唱了两句,好像脚下踩的,就是四合院的大厅一般。就这样,“四合院”成我们这一大群朋友的话题了。无巧不巧,几天后,李世济请我们去一个地方听大家清唱,是他们京戏界聚会的所在。我们一走进去,就是幢深宅大院的建筑——标准的四合院!杨洁碰碰我的肩,悄声说: 

  “不错吧?可惜,这是马连良的旧居,现在,拨给京戏界,用来聚会研究的地方!”我笑了,心想,谁有这么大的野心,来弄一幢马连良的旧居?不过,那天,我在这幢四合院里,却享受到一生都没享受到的耳福。我听到了李世济的清唱! 

  自从来北京,我就逐渐进入情况,李世济,绝对是个人物!但是,没有听到她唱,还是不能了解,为何我所接触到的人,个个对李世济如此倾倒!我们去的那天,国画大师李可染和李师母带着儿子孙女一起来,李小可拿著录影机,兴冲冲给大家录影。座上佳宾云集,一交换名片,全是艺术界赫赫有名的人物。那天,李世济知道我不懂戏,特别把她的唱词,全写下来给我,再唱。她唱了一段“文姬归汉”,又唱了一段“抗婚”“哭坟”。我这才领悟到李世济的魅力,她不但有金玉之声,而且唱得非常入戏。声音里的感情已十分丰富,她的表情更抓住了每个听众的视线,一曲“文姬归汉”,她唱得眼泪汪汪。唐在灯为她操琴,两人间配合得天衣无缝。当她唱完,全场掌声雷动。连我这个不懂戏的人,也被她深深感动了。 

  那天,很多人都接着表演,散会时已是黄昏,李世济送我到大门口,忽然对我说: 

  “四合院的事,大家都会帮你留意!” 

  哎呀!怎么人人都知道了?完全像真的一样呢! 

  作家出版社的亚芳也知道了,她热心地说:“我们出版了你这么多书,不知道怎么付版税,或者,我们帮你物色一幢四合院吧!” 

  亚芳,在我到北京的第一天,她就和作家出版社的另外两位编辑在楼下等我,当我看房间,订房间时,他们殷切切地守在旁边,一直对旅馆经理说: 

  “给她最好的房间,然后我们再来结帐!” 

  为什么?我当时根本弄不清楚他们的身分和目的,立刻,我就拒绝了。亚芳是个诚诚恳恳的中年女士,并不很善于言词。看我很困惑的样子,她递上了名片。可是,我仍然很迷糊。因为,那时候,我还根本不知道,我的小说,已在各个出版社,出版得十分热络。 

  后来,亚芳经常来看我,我们谈着谈着,也就谈熟了。但,在北京,我每天都要见许许多多的人,也和许许多多的人合影留念,有些人,我见过许多次都记不住名字。亚芳有件事让我记忆深刻,有天,她拿了一叠他们帮我照的照片给我。给到最后一张,是我和亚芳两个人的合照,她忽然把这张照片往自己皮包里一塞,呐呐地说: 

  “这张不给你了!”“为什么?”我问她。“你有底片,可以再洗呀!” 

  她抬起眼睛,有些忧伤地看了我一眼。 

  “因为……”她坦白地说:“我猜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这张照片对我有意义,对你,大概没什么意义吧!” 

  她那忧伤的语气,使我顿时一怔。难道,我在这些日子里,曾经忽略过她吗?我注视她,清清楚楚地告诉她: 

  “你是亚芳,我怎么会不记得你?我到北京的第一天,你就在照顾我呀!”亚芳眼睛一亮,脸就红了。她迅速抽出那张照片交给我,同时,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至今,她那笑容还常浮现在我眼前。无独有偶,要帮我物色“四合院”的,除了作家出版社外,还有工人出版社。大家言之凿凿,事实上,直到我们离开大陆,“四合院”仍然只是我们这一大伙人的“梦”。 

  我在北京十二天,绝大多数的日子都很快乐。知道我的小说,在大陆每本销售量都高达七八十万册,对我来说,简直是个“震撼”。我的欢乐实在涵盖了版权问题。我想,“读者”是每个“作者”最大的安慰,那种安慰,使我对出版权问题,版税问题,都变得“淡然处之”了。但是,当有一天,有位读者拿了一本我的假书来,那本书名叫“喷泉”,冒我的名而出版,我当时就情绪低落了。接着,又有“风里百合”,“忘忧草”等假书出现。等到有本“蛇女”拿到我面前来时,完全是一本下流的黄书!我翻了一翻,心里难过极了,第一次了解到,“版权”的重要性。一个台湾作家,如何才能在大陆受到起码的保护?这实在是个太大的问题!我如何去告诉大陆上广大的读者,某些书不是我的“原着”?这是更大的问题。面对这些问题,我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快乐。就在我陷入这种“不快乐”的情绪中时,卢马出现了。 

  那晚,我回到旅馆已经很晚了,柜台忽然打了个电话到我房间来,说:“楼下有位女学生,已经等了你好几小时,希望见你一面,你见不见她呢? 

  我有些犹豫,因为那时我已相当疲倦了,但是,柜台小姐却接了一句:“我都被她感动了呢!” 

  她都被感动,我怎忍心不见。于是,我请她上楼来。 

  打开房门,那少女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具白毛的玩具狗,脸颊红红的,紧张得直往嘴里吸气,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我伸手把她拉进房间,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关上了房门,我竭力想缓和她的情绪,于是,我笑着说: 

  “我是琼瑶,你呢?”“卢马。”她硬邦邦地吐了两个字,眼睛直直地瞪着我,不相信似的,做梦一样的。“卢马。”我说:“很奇怪的名字啊!怎么会取名字叫卢马?” 

  “因为我爸爸姓卢,我妈妈姓马!”她简单地解释,一对乌黑的眼珠,仍然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我。忽然,她就激动地喊着问出来:“你是琼瑶?你真的是琼瑶?我看了你许多小说,认为全世界,只有你能了解我,而你却离我那么远,你在台湾呀!”“可是,现在,我在你眼前呀!”我说。 

  我这样一说,卢马却在刹那间,掉下泪来。她一落泪,我的心就痛楚起来,我慌忙把这大女孩(十九岁,正要考大学)拥进怀中,抚摩着她的背脊,我一叠连声说: 

  “别哭呀!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呀!不要以为我们距离很远,你瞧,你见到了我,不是吗?可见人生没有不可能的事……”我一面说,卢马一面哭。好半天,卢马才擦掉眼泪,羞涩地看着我,说:“能见到你,我太幸福了。这么幸福,我就忍不住哭了!”说着说着,她又掉眼泪,把玩具狗放在我的沙发上,她说:“我带这个来送给你,我知道你爱狗!你很多的事,我都知道,因为我看所有的报章杂志,只要有你的报道,我就把它剪下来!”她用泪眼看着我,又激动地抓住我的手喊着:“我的父母给了我生命,是你,让我认识了这个世界,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你,我的生命一定是贫乏的!” 

  哦,卢马,你太美化了我!你也太神化了我!事实上,我那么平凡。只是,我也曾有过十九岁,我了解十九岁的各种情怀。于是,我握着她的手,向她细细解释我和她有的共同点。她认真地听,认真地思考,最后,她热烈地注视着我,真挚地说:“我一直就知道——你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 

  她含着笑又带着泪地告辞了。我这才坐下来,打开她送给我的玩具狗,有张卡片从里面落下来,上面写着: 

  “让这只小狗,代替你的欢欢乐乐,陪伴你的旅程!” 

  欢欢乐乐?我愣住了。我家里有一对小猎狗,我给它们取名叫“欢欢、乐乐”,这还是最近一年的事,她怎会知道呢?我苦思中,才想起来,台湾只有“时报周刊”报导过,可见时报周刊那篇“琼瑶一百问”在大陆上,已经被转载了。 

  卢马的来访,带给我心中一股暖流,使我被冒牌书所弄坏的情绪,也稍稍好转了。到我离开北京那天早晨,卢马又打了个电话来,在电话中哭着说: 

  “你走了,我唯一的朋友就走了,你有好多朋友,不会寂寞,我只有你,你走了我怎么办?” 

  爱哭的卢马,热情的卢马,她怎会知道,她也牵动着我的心呢!我的火车是晚上六点钟开,约她在上午十一点再见一面。她来了,在楼下大厅等着我,我看着她,红红的脸蛋,红红的眼眶,微颤的嘴唇……她塞了一本她的照相簿给我,在我肩上静静地依偎了几秒钟,一句话也没说,掉转头,她走了!卢马,她就这样盘踞在我心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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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别了!北京! 



  我离开北京那天,是四月二十日,北京又是刮风的天气,整个北京市,笼罩在一片黄沙之中,放眼看去,高楼大厦,全在黄沙中变得模模糊糊,人群瑟缩在风沙之中,形成一种十分奇特的景象。我们一行四人,是按原定计划,从北京到武汉,在武汉只停留一天,就上一条名叫“隆中号”的船,逆流而上游长江三峡。本来,北京有飞机直飞武汉,可以省掉许多路上的时间,但是,初霞自从听说“民航机里面,有云会飘进来”,就坚持不肯乘民航机,宁可乘火车。我呢,对民航机里的云倒不怕,却怕飞机常误点的传说。而且,我很喜欢坐火车,觉得在车中谈谈天,看看风景,也是一种乐趣,所以,我们就一致决定乘火车。我们的车子是晚上六点钟开,第二天早上十点到武汉,在车上正好睡一觉。我们买的是卧铺票,分在两个车厢。我和鑫涛一间,初霞夫妇一间。 

  下午四时多,所有的朋友都来送我们上火车。实在不得了,算算我们四个人的行李,竟有十件之多!我怎么也想不透,我已经把一箱衣物,交朋友带回香港,又把别一些多带的衣物,留在北京,怎么行李仍然如此之多!初霞怪我: 

  “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啊?你一个身子要穿多少衣服?” 

  冤枉呀!我委屈地说: 

  “一箱子是你哥哥的大枕头,一箱子是十二天大家照的照片和亲友送我的纪念品,还有一箱子是四个睡袋,再有一箱子是各作家和出版社送的书……”我没说完,就瞪着初霞叫起来:“你呢?我只有四件行李,你有六件!” 

  “我呀!”初霞一摊手,让我看: 

  原来,各方友好,生怕我们在路上没吃没喝,送了好几箱东西来!饼干、蜜饯、水果、茶叶蛋,当然,还有仿膳斋的小点心,和一大箱的矿泉水!怪不得我们有十件行李呢!看样子,我们这些“装备”(包括睡袋和枕头,别忘了奶瓶)和电影“所罗门王宝藏”中,出发去蛮荒地带前,所准备的也差不多了。在杨洁一声吆喝下,我们大家上了车,到了北京火车站,朱娅早就在火车站等候,大家七手八脚,帮我们提行李。原来火车站没有红帽子,所有的行李都必须自己提。从车站到月台,大概足足有两里路,我们一行,浩浩荡荡,提着大包小包,往月台的方向冲刺。杨洁领头,沈宝安、刘平、韩美林、朱娅、小草(六岁的小草,也抢着帮我拎东西)……再加上我们四个,大家顶着北京的风沙,左转右转,上坡下坡的走了好半天,还走不到月台。而北京这天的风沙,据说是十年来最大的一次,扑在人脸上,都打得皮肤发痛,韩美林对我说:“北京要加强你的印象,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我抬头往天空一瞧,真的,今日北京的天空,看不到蓝天白云,整个是黄土色的! 

  好不容易,我们上了车,大家又七手八脚帮我们放行李。杨洁在我们两个车厢间,跑出跑进,不住口地叮咛这个,叮咛那个。此后我们的行程,将脱离杨洁的“视线”(沿路她都已遥控好,每站都有人来接我们),她就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办才好。我望着杨洁,问:“你真的放心让我们四个,就这样无助地去流浪吗?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放心的!” 

  几句话说得本来说不放心的杨洁,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她一面对我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指指天空,一面说:“我会一路给上帝打电话,放心去玩,没错的啦!” 

  说完,她急匆匆地,又塞了一大叠信封到初霞手里,我伸头一看,那些信封上面,竟分别写着:“武汉拆”“重庆拆”“成都拆”“昆明拆”“桂林拆”……这位大戏迷,居然给了我们一大堆“锦囊妙计”,以应付“特殊情况”。初霞嚷着说:“如果我们中途改变计划,不去那一站,换了一小怎样办?” 

  杨洁慌忙给我们打躬作揖,求我们别“改变计划”。我看着那些信封,摇摇头。“还有一点不妥,”我说:“万一我们走错了路呢?” 

  “怎么会走错了路呢?”杨洁大叫。 

  “那可说不定!”我咬咬嘴唇,认真地说:“这大陆这么大,走错路是很可能的!刚刚上车,如果没有你们大家领着,说不定我们已经上了去蒙古的车!再加上,下车也是问题,如果下错了车站,你安排的人就接不到我们了!” 

  杨洁一听,真的急了,她又抓头又抓耳朵又抓鼻子,大声嚷着说:“那要怎么办啊?”我和初霞,异口同声地喊: 

  “和我们一起去啊!”杨洁几乎“动摇”了,想了想,她无奈地说: 

  “不行不行,这十二天,我已经够荒唐的了,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去办呢,真的不行!” 

  初霞做了个好可怜的表情,杨洁硬着心肠掉头就走: 

  “我去餐车帮你们安排今晚的晚餐!” 

  她去安排晚餐,我们开始急急地和诸朋好友话别。十二天的相聚,如此短暂,今日一别,后会何期?这时,大家都满怀离情,依依不舍。站在那狭窄的车厢里,你叮咛我,我叮咛你……就有那么多话说不完。此时,车子里已开始广播,请送行的人下车。这一广播,大家更慌。小草紧紧地依偎着我,用甜甜的京片子,娇娇地问: 

  “阿姨,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明年。”我说。“明年是多久呢?”“明年没多久。”“那么,是不是五月十七号呢?” 

  哇!小丫头!我吻了吻她,在她耳边悄悄说: 

  “五月十七日是你的生日吧?我会记住的!” 

  此时,第二次广播又响了,杨洁匆匆跑来,大叫: 

  “七点钟吃晚餐,菜都帮你们订好了!到时候,服务小姐会来请你们。”我放下小草,推他们下车。大家慌慌乱乱,还急着要说话。此时,初霞忽然钻出车厢,对我大叫: 

  “车上的棉被很干净,我看那四个睡袋用不着了!” 

  我如释重负,一路上就觉得这四个睡袋累赘极了。这时,迅速地就打开旅行袋,拉出一个个睡袋来,初霞看我把睡袋交给了朱娅,她又叮咛朱娅: 

  “将来,放在我们的四合院里!” 

  朱娅忙不迭地点头,好像四合院里早就有了似的。 

  终于,送行的人都下了车,就在月台上对我们挥手。我们挤在大玻璃窗前,也不停地对他们挥手,隔着玻璃,彼此还在大声喊话。只听到杨洁的大嗓门,在不断地喊着: 

  “别下错了车!到武昌下!不是汉口!” 

  亏她这么一喊,我一直以为武汉已被长江大桥,并为一市,原来还分汉口、武昌和汉阳! 

  车子“轰隆”一声开动了。我们彼此挥手,彼此喊叫。就在此时,我忽然看见月台上,有个少女从人群后面转了出来,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对着我的窗子痴痴凝望。我大叫一声:“是卢马!”我慌忙对卢马挥手,我这一挥手,卢马有了反应,她举起手来,也对我挥着挥着……她孤独的影子,在偌大的月台上,显得好小好小。她的出现简直像是电影中的情景,我心中酸酸的,爱哭的卢马,可别哭啊! 

  车子开始加快了速度,越来越快,月台上的人,在一刹那间,全失去了踪影。我挥舞着的手,随着月台的消失而终于停了下来。我倚窗而立,不忍遽离。别了!壮丽的故宫,和残破的圆明园,以后都将叠映在我的记忆里!别了!北京!我心里喊着:“别了,我北京的朋友们!别了!卢马!我抬头注视着车窗外的景致,看到一棵棵的大树,都长满了叶子。不禁联想到我初抵北京那天,树木还是秃的,仅仅十二天,树叶已从没有到新绿,从新绿而繁盛,在北京,春天是如此短暂!我不禁想起前人的几句词: 

   

  “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 

  长亭道,一般芳草,只有归时好!” 

   

  来是春初,去是春将老……我咀嚼着这些句子,感到如飞的火车,正把我远远带离北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唉!我那还没有弥补的乡愁,竟又加入了几许离愁! 



   






   

十一、在火车上 



  火车很快地离开了北京。 

  我始终贴着玻璃窗站在那儿,眼光仍然不肯离开车窗外的景物,心中仍然荡着离愁。有那么一刹那,我那种“不真实感”就又盘踞心头,回旋不去。这种“不真实感”是自从来大陆,就经常萦回在我心深处的。不敢相信我来到了北京,不敢相信我离开了北京,不敢相信我在这儿能交到朋友,不敢相信南北亲人都能会面,不敢相信我正坐在南下的火车上,将要到武汉、三峡,及更远的地方。浮生若梦。我们这一代的人生,历经烽火别离,如今的归去来兮,就比任何的梦境更似是梦!我正沉思,鑫涛已经欣然发现,车上有茶叶,有茶杯,有热水瓶。这对爱喝茶的我们来说,实在太方便了。我随身带来的茶杯都可以不用,更别说那两个“奶瓶”了。鑫涛沏好茶,拍拍我的肩:“不要对着车窗外面发呆了,天都快黑了。好好坐下来喝杯茶吧!”我把心思从车窗外面收回来,这才开始打量我们的包厢。小小的包厢,有上下铺四张床,上铺是空的,所以一个车厢里只有我们两人。两排床的中间,有张小桌子,桌上有台灯,桌下有热水,窗台上还有盆小小的花。一切看来,雅洁可喜。来大陆前,曾看过许多报道,说大陆火车上的脏和乱。我想,真要享受大陆的火车之旅,大概就只有像我们这样,买卧铺和包厢票吧!我坐下来,喝了一杯好茶,离愁稍敛,对未来的旅程,又充满了憧憬。不过,此后的二十八天行程,没有杨洁的安排照顾,不知会不会出毛病。我正想着,初霞和承赉已在外面敲门,我打开门,他们两个捧着一堆食物、矿泉水、干粮……往我“房间”里走了进来,初霞嚷着说: 

  “火车上的饭菜,是不能吃的!你们这些日子吃得太好了,等会儿一定会不习惯。这里有干粮,还有生力面,大家分一分,半夜里饿了,也可以泡生力面吃!” 

  有初霞同行,实在是太好了。初霞在我床沿上坐下来,又从怀里掏出一大叠修剪过的白报纸,交给我说: 

  “这是杨洁昨晚连夜剪的,我们一人一半!” 

  我拿起来一看,是一叠纸圈,我愕然问: 

  “这是做什么用的?”“给你上厕所用的呀?”初霞说:“车上的马桶,可不像建国饭店的私人浴室,所以,杨洁连夜剪了这些纸圈圈,垫在马桶上用,免得我们嫌脏,不敢上厕所!” 

  哇!杨洁此人,我真服了!(回台湾后,我常向朋友说:如果你要去大陆,必须先认识杨洁!)我收下了纸圈、生力面、小点心、矿泉水……初霞又从怀中拿出一个瓶子,里面是浸着酒精的药棉,我问她做什么,她说: 

  “等会儿去餐车,要消毒一下餐具!这以后的旅途,和北京不一样了!”“对!”承赉接口。“去年我们从上海乘火车到北京,餐桌上的桌布,都是好多人用过,也不换的!” 

  听起来不太妙。好在,我心里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再加上诸多好友,又给了我这么多“物质支援”,从吃的,到用的,到消毒的。全有了。所以,当我们四个走进餐车去的时候,我已对这顿晚餐,不抱什么希望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我们的桌布是新换的,筷子是免洗的,碗盘也还算干净。服务小姐,对我们十分和气,也十分殷勤,上菜上汤,都笑嘻嘻的。以至于初霞的酒精药棉,就是不好意思拿出来用。等菜上全了,居然有七菜一汤!虽然不能和北京的菜相比,倒也差强人意。承赉一面吃,一面点点头对我说:“这绝对是特别安排的,杨洁这人神通广大!” 

  “以后没有杨洁,我们怎么办呢?”初霞立刻忧愁起来。 

  “别急,”鑫涛安慰她。“船到桥头自然直!” 

  “只怕船到桥头,就是不直啊!”初霞说。 

  我这才发现,初霞对我们此去,确实有“前途茫茫”之感。显然,我们被“保护”、“被“照顾”的时期过去了。以后真要靠自己了,但,我想起杨洁的“锦囊”。我拍拍初霞的手背:“别怕!我们还有好多锦囊妙记呢!” 

  “你看,杨洁的力量如果到得了火车上,一定也到得了武汉、长江、成都、昆明的!”鑫涛说。 

  “哇!”我叫着。“如果我是杨洁,我现在的耳朵一定很痒!” 

  我们都笑了。吃完晚餐,回到车厢。我拿了杨洁准备的纸圈去上厕所。走进厕所,我就大大一愣。原来,火车上根本没有马桶,和若干年前台湾的火车一样,采用的是蹲坑!如此细心的杨洁,怎么不知道火车上没有马桶,居然连夜给我们剪纸圈!我觉得又有趣又好笑。走出厕所,迎面就看到初霞,她急急地问我:“纸圈好用吗?”“好,好,好!”我一叠连声地说:“你进去吧!” 

  等初霞走出厕所,我们不禁相对大笑。初霞一面笑,一面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不要老提我的奶瓶了。杨洁的纸圈,和鑫涛的大枕头,都是异曲同工呀!”我笑着回到车厢,却赫然发现,鑫涛已将他的大枕头从箱子里拿出来,当靠垫一样垫在身后,伸长了双腿坐在床上,非常舒服地在看书。看到我惊异的表情,他得意洋洋地笑笑说:“万一你回台湾,写篇大陆行什么的,别说我的大枕头一路没派上用处!你瞧,坐在大陆的火车里,靠在自己的枕头上。全大陆,大概只有我这么唯一一个,懂得‘享受’的人吧!”这人实在有些狡猾!他早已把我的心思摸透,居然先下手为强!我摸摸床上的枕头,虽然不大,也够柔软,何况还有上铺的枕头可以挪用!我把棉被枕头布置一番,让我自己也可以坐得舒舒服服。但是,回头看鑫涛,他“窝”在他那大枕头里,看起来还真“惬意”,不禁对他的枕头,有些嫉妒起来。火车有规律地晃动着,车声隆隆。只一会儿,鑫涛已阖起眼睛,朦胧入睡了。我却清醒得不得了。我过去推了推他,把他推醒。“不许睡觉,”我说:“我要聊天!” 

  “嗯”,他振作了一下,睁开眼睛来:“好,我们聊天,你要聊什么?”“聊对大陆的印象!”“唔,”他哼着:“题目太大了!” 

  “我觉得……”我开始说:“如果有一百个人回大陆探亲,大概会有一百种不同的经验。因为每个人的遭遇、经过,和亲友都不一样。这次我们来以前,抱着一种必然会吃苦的心情而来,结果,我们并没吃到什么苦……” 

  “不要太乐观,”鑫涛打断我。“你的大陆之行等于还没开始!你只是住在北京十二天,被许多亲朋好友‘宠”了十二天。你有的,只是‘被宠’的经验!” 

  我愣了愣。他说的倒也不错!我的那些北京好友,确实人人“宠”我。真正的大陆,或者还要靠我以后的体验。我沉思了片刻,说:“我们两个先约定好吗?以后如果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事,甚至,会让我们很不愉快的事……我们彼此一定要互相提醒,要忍耐,也要包容!我们绝不要以台湾的生活水准来要求大陆,……那一定是自讨苦吃的,你说对吗?何况,我们这一路下去,等于是游山玩水,山和水应该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对不对?” 

  他没回答,久久无声。我再看他,哈,他已酣然入睡。而且,打起呼来了。我呆了呆,真想推醒他继续讨论。但,他已经鼾声雷动。看来,推也推不醒了。 

  整夜,鑫涛的鼾声,火车的隆隆声,如交响乐般齐鸣。我在这交响乐中,也依稀入梦。但,我在旅行中,一向有失眠的老毛病。所以,睡没多久,就醒了过来。拉开窗帘向外一看,湖光山色,若隐若现。天际,晓月未沉,晓星初坠……一片淡淡的晨雾,正轻轻地,缓缓地向整个大地布满。我呆呆地注视着,所有的睡意都没有了。 

  我就这样迎接着曙色的来临。逐渐的,窗外的景致由模糊转为清晰。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田园如飞般消逝。四月,正是油菜花的季节,金黄色的油菜花,灿烂地映在初升的阳光中,闪耀着光华。偶尔,会经过一些淳朴的农村,屋瓦叠着屋瓦,红门映着红门,小小的农家,都有小小的四合院。屋顶上,常装饰着两只对立的鸽子。屋角,偶尔还有上翘的飞檐——中国人的建筑,即使在农村,也有它特有的韵味。农村之外,是阡陌与阡陌的交错。水塘在阳光下,璀璨得像一面面镜子。有些早起的人,居然背着钓鱼竿出来钓鱼了……这一切的一切,对我来说,是十分熟悉的,这就是典型的中国人的农村!我面对这片无语的大地,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也深深感动起来。车子在上午十一时,抵达了武昌。 

  我们住进了长江大饭店。然后就开始了我们的武汉之游。 



   






   

十二、归元寺与黄鹤楼 



  到了武汉,不能不去归元寺。到了武汉,更不能不去黄鹤楼。这是曾虹说的。我们在武汉,是由两位美丽的小姐接待。一位是体协的曾虹。曾虹个子不大,年纪很轻,长相非常甜美。鑫涛一见,就想说服她到台湾来拍电视,后来才知道,她根本就拍过电影。另一位小姐名叫林再文,身材修长,纤秾合度,有挺直的鼻梁和闪亮的眼睛。说话极斯文,做事却极麻利。 

  归元寺对我来说,很陌生。我从没有研究过这个寺庙,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特色。等我们一去,我才发现它的古拙。不论是大门、大厅、大殿,都古色古香,丝毫没有现代化的痕迹。归元寺中,最出名的,是五百尊罗汉。 

  这五百尊罗汉,每个大概都有真人大小,雕塑得栩栩如生。大家背对背,排排坐地坐满了整个大殿。五百罗汉,每个罗汉都有他们自己的名字和长相,个个不同。我们一走进这大殿,就看到一个奇怪的景象;只见许多游客和善男信女,大家也不拜佛,也不欣赏,都绕着众罗汉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辞。我们正惊讶着,林再文已经忙着对我们解释: 

  “这五百尊罗汉,每个的相貌不一样,每个的故事也不一样。来参拜的人,可以从任何一个面前开始数,一个个数下去,数到自己年龄的那个罗汉,就是你的本命罗汉。这罗汉代表你的个性、遭遇,和未来。据说,灵验得不得了,你们要不要试一试?”林再文的话才说完,我们一行四人,已一哄而散。各人都去选定一个自己喜欢的罗汉,开始大数特数起来。我数到了我的“本命罗汉”,抬头一看,法相尊严,慈眉善目,再看名字,原来是“无忧眼尊者”。不知我以后生命中,是否放眼天下,皆能无忧。但,我一向主张,人如果活着,就应该活得快乐。这“无忧眼尊者”在字面上解释起来,似乎和我的个性非常吻合。我心中一喜,不禁心悦诚服。慌忙去找鑫涛。要看看他的“本命罗汉”是哪一位?找了半天,才看见鑫涛正拿着笔和纸,对着一尊罗汉在名字。一见到我,鑫涛急忙说:“快来快来!我的国文根基不够,这本命罗汉的名字居然认不得,你快来帮我解释一下!” 

  我抬头一看,这位尊者的名字十分奇怪,是“□边尊者”。这下把我也考住了,生平没见过这个“□”字,更别说它的意义了。我呆了呆,再看那位罗汉的长相,却面团团如满月,列着嘴正笑得高兴。我回头看鑫涛,忽然觉得他和那罗汉的面貌,有几分相似!我笑笑说: 

  “不必苦苦追究罗汉代表的意义,你只看他笑口常开,就够了!”“大概每个罗汉,都是笑口常开的!”鑫涛说。 

  “那才不!”我说:“我一路看过来,有的很凶,有的横眉怒目,也有的很忧愁。”“真的吗?”鑫涛问,原来他急急找“本命罗汉”,都疏忽了去欣赏每位罗汉的不同之处。 

  于是,我们又重新去欣赏这五百罗汉,才发现确实个个面目不同,表情不同,雕工精致,是艺术的杰作!我们在细细欣赏时,走来走去,都碰到初霞。不知怎的,鑫涛这位“贤妹”,一直左那儿左数右数地数不停。等到她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又拿笔左记右记地记不完。我忍不住问她: 

  “你还没有找到你的本命罗汉吗?” 

  “不是呀!”初霞说:“我的本命罗汉是找到了,我又找了我大儿子的、小儿子的、干儿子的,现在正要去找我干女儿的!”我一听不妙,初霞交游满天下,她这样一个个找下去,非找上三天三夜不可!我当机立断!跑上前去,笑着拉住她: 

  “别再找了!你代找的不灵,要亲自找的才灵!” 

  “真的吗:”初霞半信半疑。“我问问和尚去!。 

  “也别再问了!”我说:“否则,我们就没时间去黄鹤楼了!” 

  初霞总算忍住,没有继续去找。当我们驱车去黄鹤楼时,她还在遗憾着;怎么忘了帮杨洁找一找!还有韩美林呢!还有小草呢!还有……还有……还有……呢! 

  我虽然不知道归元寺,我却认识黄鹤楼。 

  我认识黄鹤楼,是从唐诗上认识的。崔颢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已经把天下有关楼台的题诗都弄得黯然失色。在我心中,黄鹤楼如果是以“楼”出名,不如说,是以“诗”出名,而且,我知道黄鹤楼已经几度毁坏,几度重修。对“重建”“古迹”,我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但是,真的到了黄鹤楼,我却吓了一跳。 

  怎么都没想到,新建的黄鹤楼,是如此壮观!完全发挥了楼台亭阁的极致。因为它太“新,所以有些耀目。和归远寺比起来,前者是“古朴”,后者是“壮丽”。黄鹤楼采取了比较华丽的颜色,豆红色的柱子,黄色的琉璃瓦,中间的窗格,一律嵌上绿色的雕花。正楼有六十个飞檐翘角,每角都悬上金色风铃,真是好看极了。在正楼的前方,还有三层大广场,广场前面是大门,两边是偏殿,左右再加上两个亭子,黄鹤楼整体的建筑是一个建筑群,并不是仅仅一个“楼”而已。在走进正楼以前,可以看到一个用青铜铸造的“黄鹤归来”的铜雕,高五米,重达一吨半。据说古代大禹治水,天上玉帝为了拯救百姓,派了龟蛇二将,变成两座大山镇宁长江,果然平息了水患。所以,黄鹤脚下,有龟有蛇,我对这铜雕的兴趣并不很高,总觉得造型太“现代化”。但是,我对楼前柱子上的一对对联,却十分喜爱。那对联写的是: 

  由是路入是门奇树穿云诗外蓬瀛来眼底 

  登斯楼览斯景怒江劈峡画中天地壮人间 

  如果不登黄鹤楼,绝不会了解这对联的气势。上了黄鹤楼,每层都有回廊,可以四面八方眺望大地。长江,武汉三镇、长江大桥和汉水桥都尽收眼底。我们四个人,和曾虹、林再文,都一直爬到了最高的一层。迎风而立,面对长江,这才真正领悟“登斯楼览斯景怒江劈峡”的“画中天地”。 

  很多人不喜欢新建的黄鹤楼,说它俗气。我和鑫涛自认是俗人,俗眼观之,仍然颇被它的气势所震慑。在楼中,陈列了历代被毁的黄鹤楼原来模型,我们两个看来看去,还是觉得现在的黄鹤楼最雄伟。 

  武汉,在我们的行程中,它只是一个落脚之地,并非我们行程中的“重点”,没料到,它也带给我们相当大的意外。那晚,林再文的上司张维先请我们吃饭,我们又吃到了北京所吃不到的东西,像八卦汤,东坡饼,湖北豆皮,和著名的花鲴鱼。据说,花鲴鱼只有长江里才有,非常剽悍,也非常难以捕捉,所以,极为名贵。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花鲴鱼,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觉得其味鲜美,名字也新奇。 

  我们在武汉只停留一天,第二天就要上“隆中号”(船名)去游三峡。在这一天里,我们去了归元寺,去了黄鹤楼,。晚上又赴张维先的宴会。这一天,过得实在很丰富,节目也排得很紧凑。当宴会散了,我们到了下榻的长江大饭店,四个人都很累了。但是,我绝没料到,“欧阳常林”却选在这个时候登场了! 



   






   

十三、欧阳常林与隆中号 



  那晚,我还有一个预定节目,我的表外甥唐昭学将带他的全家,来旅馆中和我再聚首一次。所以,我回旅馆,就急着想上楼,怕让唐昭学等得太久。谁知,我们一走进长江大饭店的大厅,就见到一群男男女女,扶老携幼的等在那儿。再一问,才知道他们居然是香港友人老吴(曾和我赌四个金戎指)的亲人。于是,鑫涛留在那儿,款待老吴的亲人。承赉和初霞太累了,已先上楼。我一个人走往电梯,心里还在纳闷,送我们回来的曾虹,不知道跑到吧儿去了? 

  我正埋头往电梯走,忽然间,就有一个人拦在我前面,很快地问:“请问是不是琼瑶?”我一抬头,看到一个年轻人,挺拔修长,西装笔挺,肩上背着照相机。浓眉大眼,面貌严肃,。双目炯炯地盯着我。。我当时就一愣,觉得这人的眼光中颇带怒意,而他的声音却是我熟悉的——有我家乡的湖南口音。我还来不及回答,曾虹已冲了过来,非常抱歉,又非常为难地看着我说: 

  “他是从湖南赶过来采访你的记者,我已经向他解释过,你不希望被采访,但是他坚持要见你!” 

  自从我到北京,我就一路被记者追踪。所以,杨洁早就有一封锦囊给每站接待我们的人,告诉他们要注意的事项。其中,第一条就是:请婉拒记者采访!。显然,曾虹初和记者交手,就打了败伏。我对曾虹示意没关系,然后我看着来人,想向他婉转说明我不愿意被打扰的心态。我还没开口,他已经急急递上了他的名片,说: 

  “欧阳常林,我是湖南电视台的记者!” 

  欧阳常林,。当时,我除了觉得他的姓比较小见以外,并没有特别的感觉。我怎么也没想到,大陆地广人稠,总有一些特殊人物,我既然见识了杨洁、张宝胜……我就还会遇到一位欧阳常林,我看看名片,再看他,正想说话,他又抢先说了:“听说你来武汉,我今天特地从长沙赶来!”他吸口气,清清楚楚地问:“请问你,你是湖南人吗?” 

  怎么,语气不善呢!我又一怔,答: 

  “我是湖南人!”“你这趟旅程中,预备回湖南吗?”他再追问。 

  “不”。我坦白地答:“我不预备回湖南!” 

  “为什么?”他加重了声音,铿然有力,咄咄逼人的。“你已经到了湖北,为什么对你的家乡过门而不入?” 

  我为之愕然。一时间,竟答不出话来。想当日在北京,晓蕾也曾问我,为什么不回湖南?晓蕾是我心爱的表侄儿,叫我一声姑姑,我对他都没说任何理由。后来,代杰表哥和代训表姐赶到北京去见我,代杰对我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 

  “你这次不回湖南,是绝对正确的。” 

  当时,我与代杰交换了一个凝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我想,代杰来自我的家乡,他这句话的意义,比任何话的意义都深长。可是,我现在没办法去对一个陌生记者,来分析我对家乡的“情结”。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这个,湖南人脸上有属于湖南的执拗,眉间眼底,带着刚毅和果决。这是张有棱有角的脸,提出的也是有棱有角的问题。忽然间,我觉得“很累”。我觉得我没有义务,站在这旅馆大厅中接受“审判”。 

  “对不起,”我简短地说,“那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我不想谈这个!”“那么,你能不能透过电视,对你的湖南乡亲们说几句话?”我四面看看,没看到摄影机,他似乎看出我的思想,立刻说:“只要你接受访问,我马上调摄影机来!” 

  “不!”我慌忙摇头。“我不想接受访问,也不想说什么!” 

  在一边的曾虹急坏了,慌忙插进来打圆场。她用湖北话对那记者一连串的解释,告诉他我连北京电视台的访问都没接受,告诉他我这趟旅行希望不被记者打扰……但是,这些话对我那位同乡根本不发生作用,他拦住我,不让我上电梯,看我一副不妥协的样子,他急促地说: 

  “我们湖南人,因为有你这样一个同乡,大家都感到非常骄傲。这次你回大陆探亲,居然跳过了湖南,这使我们都太失望了!难道你对你自己的故乡,没有亲情,没有怀念吗?” 

  我张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这年轻人看,一时间,心中波潮起伏,非常地不平静。我很想对他说: 

  “你知道‘近乡情怯’四个字的意思吗?你知道我多想保留童年的记忆吗?你知道三十九年间,可以有多少的生离死别吗?你知道我也有矛盾和挣扎吗?你知道我已在北京见过亲人了吗?你知道故乡剩下的只是祖父的孤坟,和失落的家园吗?……”但是,面对那张陌生的脸,我什么话都没说。我只感到一阵深刻的难过。难过得不想自己作任何解释。我想,我这次回大陆的种种情怀,绝不是一个大陆青年所能了解的。我叹口气,说:“你不可能了解的!”说完,我转身就要走。他一个箭步,又拦在我面前,他的脸涨红了,呼吸也急了起来。“坦白说,”他紧紧地盯着我,“我对你充满了崇拜,才赶这么远的路来采访你。现在,我看到你这种样子,我觉得很……寒心!”他那“寒心”两个字一脱口而出,我心中一凛,这才蓦地感到“心寒”。这么刺耳的两个字,对我回大陆的这颗“热腾腾”的“心”简直成了莫大的讽刺!我生气了!我忘了自己在火车上,才说过要“忍耐”的话,瞪着他,我很快说了一句:“既然你对我寒心,我们不必再浪费彼此的时间!” 

  说完,丢下他在大厅中,我径自上楼去了。 

  那天晚上,我心中非常难过,唐昭学一家人准时来了,和我又作了一番团聚。这番团聚,带来无限温馨!但,当唐昭学一家人走了之后,我又想起欧阳常林了。我把那场经过告诉鑫涛,很伤感地说:“真没想到,我会和一个‘来自故乡’的人吵架!我觉得,要人了解我,实在太难了!” 

  “别难过!”鑫涛安慰着我,“反正这件不愉快的事已经过去了!不要让他弄坏了你的情绪。想想明天,想想隆中号,想想长江三峡吧!我保证,你一上船,就不会再有记者来烦你了!”说的也是。我振作了一下。甩甩头(我小说中最喜欢用的三个字),甩开湖南记者,甩开欧阳常林……我明天将要登船看长江!长江会卷掉所有的烦忧!长江会带来另一番境界! 

  于是,第二天,我们又在曾、林两位小姐陪同下,驱车到晴川阁下的码头,从码头登上隆中号。 

  下了车,我们的行李实在惊人,我只见到曾、林两位小姐,都拿着行李往船上走,司机也帮忙。但是,最奇怪的,是有个年轻人,找着初霞的大箱子,又提着我和鑫涛的行李,一个人当两个人用,正活蹦乱跳地把那些箱箱笼笼运到船上去。初霞手中空空的,抓着我说: 

  “那个小伙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拼命帮我搬行李,你看,我手中什么都不用拿!” 

  我再对那“小伙子”仔细一看,哎呀,不得了,他不是别人,却是欧阳常林呀!我大叫了一声: 

  “欧阳常林!”“欧阳常林是谁?”初霞不解地问。她错过了昨晚那场好戏。我也来不及向她解释了,因为,这时,我忽然发现又有两个人,抬着一架ENG摄影机,正对着我们这群人“录影”!我心中冒出一股怒气,心想:“好呀!这家伙得不到我的‘同意’,干脆不告而拍!”我虽然有些生气,再看到欧阳常林不停地跑出跑进,把我们的箱子、干粮、矿泉水……等等东西往船舱中一件件送去,我这脾气就再也发不出来了。何况,摄影机的镜头正对着我,我总不能气呼呼的,录出来不好看呀……于是,我很有风度的面带微笑,从码头上走进船桥,一直往船上走。到了船边,我又发现船长是穿着一身雪白的制服,和好多位西装笔挺的绅士,站成一排,正在欢迎着我们上船。这种架势,使我颇为震动。ENG小组的灯光打亮了,我和船长握手,和招商局副总经理握手、和中旅社武汉分社总经理握手……这一一握手介绍起来,才惊讶地发现,原来招商局的要员们都出动了!船长名叫陈安荣,虽然头发已经花白,额上也有些皱纹,却长得轮廊清晰,极有书卷味,而且风度翩翩,仪表不凡。我们一上船,他就急着告诉我们说: 

  “我和王副总、熊经理本来都在香港度假,忽然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说琼瑶一行要游长江!当时,我们就猜,会不会是隆中号?于是打电话向中国旅行社查问,问来问去问不清楚。我们猜想,琼瑶一定是由作协出面安排,或者是政协,或者是文化交流中心……可怎么也猜不到,体协买去的四张票,就是你们四个!” 

  哈!杨洁使出的这一招,确实让很多人跌破眼镜。我们四个,都笑了起来。初霞一面笑,一面兴致勃勃地问: 

  “后来你们怎么知道是我们了呢?” 

  “我们并不知道呀!。”熊经理说:“我们左研究右研究,最后决定,不管你们来不来,我们还是赶回来为妙。因为,陈船长从十三岁就上船,已经有四十几年航行长江的经验,是中国全国九位最杰出的船长之一。尤其对长江三峡,他每块石头、每个旋涡、每段激流都了如指掌。如果你们四个在船上,我们一定要把你们交在陈船长手里才放心!所以,我们全体都来了,连总公司宣传部的人也来了,我们陪你们一站,明天到沙市,我们下船。算是表示欢迎之忱!” 

  一篇话说得我好感动。怎样也没料到,我会让他们如此劳师动众。初霞比我还感动,她每当感动时,紧张时,激动时,都会“哇呀、哇呀”的叫,此时,她就一直“哇呀”个不停了。和陈船长、熊经理、王副总等人见过了面,我们就急急地去查看我们住的舱房。人们分配在三楼的301室,初霞夫妇住302室。我进了房间一看,两张单人床,铺着橘红色的床罩。(隆中号的房间算是很豪华的,票价也很可观。)有沙发,有茶几,有梳妆台,有床头柜,有冰箱,有电视,有私人的浴室……这都没有什么,最吸引我的,是五面好大好大的玻璃窗,从玻璃窗向外望,“长江滚滚东逝水”尽收眼底。岸上的晴川阁、武汉市、长江大桥静静相对。我这样一看就“疯”了,拉着鑫涛,我说: 

  “怎么有这样的事?”怎么可以坐在长江里看长江,我简直不相信有这样的事!”鑫涛见我如此兴奋,忍不住提醒我: 

  “说不定会晕船啊!”“那当然、已经晕了!”我笑着说。 

  “有那么好吗?”鑫涛怀疑地问:“以前去美国乘豪华邮轮,你也没有这样高兴!”“那当然,在那邮轮上,我们看不到长江呀,看不到三峡呀!看不到我们自己国家的大好江山呀!”我急切地说着。在急切中,也蓦地感到,自己这种情绪,是相当可怜的。若没有三十九年的离别,自己这种情绪,是相当可怜的。若没有三十九年的离别,怎见得相逢最好? 

  我们正在房间中东看西看,曾虹与林再文已来道别。短短两天,大家也免不了离情依依。等曾虹与林再文走了之后,初霞跑前跑后的,不知在忙什么,这时,忽然跑过来对我说:“那个记者名叫欧阳什么的,说要随船采访你!” 

  “哇呀!”这次,轮到我来“哇呀”,都是被初霞传染的。欧阳常林!从我登船后,一阵兴奋,我几乎已经把这位仁兄给忘了。随船采访。这还得了?我要在这条船上住五天,给这个“湖南骡子”一路“审判”下来,我还能有好日子过吗?何况,他还偷拍了我的录影!我立即推着鑫涛说:“他就是昨晚跟我吵架的记者,你快去阻止他,你不是说,保证我一上船就没有记者来烦我了吗?(注:湖南人的脾气都很执拗,“骡子”的脾气也很执拗,从小,我就听母亲说,别省人称湖南人,都称“湖南骡子”。) 

  鑫涛马上就去办交涉,过了一会儿,我看到鑫涛走回来,后面却跟着欧阳常林。欧阳一见到我,就是深深一鞠躬,然后双手合在胸前,对着我就拜了拜。我吓了一跳,欧阳已面带笑容,诚诚恳恳地说:“昨天晚上的事对不起,我因为采访不到你,心里一急,说话就欠考虑,你不要生气。我现在跟着这条船去游三峡,我绝不打扰你,只在你有空或无聊的时候,找机会跟你谈谈就可以了。请你不要赶我下船去!” 

  我愣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鑫涛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熊经理他们要他下船,但是他说他买船票。事实上,不管他是不是记者,他有权买票上船,我们没有理由赶人家下船呀!”言之有理,我走过去,正好又看到欧阳对初霞深深一鞠躬,又对承赉深深一鞠躬。嘴里急急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初霞看到我,就一脸的不以为然,拍着我的肩膀说: 

  “人家一直保证,绝不妨碍你,只要和你谈谈就好,你不要拒人于千里这外呀!”初霞帮他说话的当儿,他又对我连鞠了好几个躬。说实话,此时我的心肠已十分柔软,想想昨晚,自己的态度也不太好,根本没有给他机会来了解我的心态。但,虽然心软了,想到ENG摄影机,火气又来了: 

  “为什么要偷拍我?我说了不愿意上电视,为什么还把摄影机弄到船上来?”我话才说完,欧阳已跺脚大叹: 

  “冤枉呀!”他叫着:“没有得到你的允许,我怎样也不敢录影。那个摄影机是船公司的!他们说对重要旅客,都要录影留念,不信,你去问熊经理和陈船长!”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错怪了欧阳。一时间,我就充满歉意了。这时,船已拉起汽笛,即将开船,陈船长和熊经理都走了过来,为区阳常林的去与留作最后谈判。我推推鑫涛,这一会儿,已经完全偏向欧阳常林了。鑫涛又赶快跟他们去协商。然后,鑫涛回来对我说: 

  “他身上的钱,只够买票到沙市,所以,他只能采访你今天一天,明天到沙市,他就下船!” 

  我点点头,心想,被他“审判”一天,也就罢了。我不再说什么,无意间一抬头,只见欧阳远远站在船对面,看到我在看他,他对我又是深深一鞠躬。忽然,我想,真该和他好好地谈一谈,他毕竟是来自我故乡的记者呀!无论如何,我也不该让故乡的人误解我呀!想着想着,我就对欧阳微笑了起来。欧阳常林——这个“湖南缧子”——就这样闯进了我的大陆之行。 



   






   

十四、隆中号上的第一天 



  隆中号汽笛狂鸣,船身移动了。这时,陈船长找到了我们,要我去参观驾驶台。我们四个兴冲冲地走到驾驶舱,只见舵轮、仪表满房间,而船舱前是大玻璃窗,从窗内向前看,“不尽长江滚滚来”!两岸的绿野平畴,也都一览无遗。我心中充满欢喜和激动:长江,我终于来了! 

  陈船长非常殷勤,拿出他的望远镜给我看。看完了,他又鼓励我试着掌舵,我一时童心大起,掌着舵——小孩玩大“船”——煞有介事地掌了一会儿,直到船长指着仪表上的指针告诉我:“你要往右边转一点,因为船已经被你驾偏了!” 

  我才大惊失色地问:“刚刚我真的在驾船吗?我以为我只是摆个姿势!” 

  我一面说,一面抬头看。那摄影机正对着我!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士还不住在给我拍照。我在兴奋中,实在没有时间去弄清楚他们在做什么。“你刚刚真的在开船!”陈船长笑嘻嘻地说:“有这么一段时间,这条船完全在你的控制之下!所以,你可以毫无愧色地说,你在长江中驾过船了!” 

  好险!幸好没驾到岸上去。我心里想着。船长又殷勤地带我参观全船,有观景台,有音乐室,有酒吧,有健身房……还有一间“麻将间”!中国人实在太绝了,走到吧儿都要打麻将!这条船也很妙,居然就准备了“麻将间”!当我们在参观全船时,说起来都不信,那麻将间中的战局已经开始了。我奔前奔后,舱内舱外地跑,来不及地要抓住每个刹那的景致,我就弄不懂,怎么有人坐在长江的船上去打麻将! 

  走出船舱,有好一会儿,我站在甲板上,依着船栏杆,看武汉缓缓隐去,长江大桥像一条长虹,被抛在船身后面了,晴川阁、黄鹤楼都已不见。岸边,是一排又一排整齐的防风林,现在正是春末夏初,防风林青翠欲滴,,树下绿草如茵,景致如画。我看着看着,简直看得出神。这时,有位先生走到我面前,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那ENG三人小组中,专门给我拍照片的那位男士!“琼瑶老师,我来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可以啊,”我心情愉快地说:“但是别称呼我老师,我很不习惯。你呢?是什么‘老师’啊?” 

  他笑了,递上名片,原来是轮船公司的熊源美先生! 

  “我想,”他说:“你已经注意到我们在拍摄你的录像带!我们想得到你的同意,这一路三峡之旅,让我们为你拍一个转辑,等你回台湾时,送给你留念。” 

  我的心蓦然一沉。以为上了船,可以不受打扰,谁知道记者也来了,拍“专辑”的人也来了!那我还有什么情绪,去“静悄悄的”欣赏我故国的山,和我故国的水呢?我的笑容立刻就失去了。我说:“如果你们尊重我的感觉,就不要拍摄我!我非常不喜欢一直有摄影机的镜头对着我!” 

  “我们就是尊重你的感觉,所以才来征求你的同意”熊源美很礼貌,但却很固执:“我们保证不影响你的游兴,在你不知不觉中,我们就拍掉了!” 

  “怎么会在我不知不觉中呢?”我叫了起来,“那么大一个机器对着我,我怎能视而无睹,不行!”我坚持。 

  “给我们一个机会,”熊源美转为“要求”。“你好不容易上了这条船,让我们彼此都留下一点纪念吧!” 

  “让这个纪念刻在我心里,好不好呢?你们留下的是我的形象,我的形象能和这样的山水来比?不要为难我吧!。 

  熊源美很沮丧,我也很烦恼。于是,我回到自己的船舱里,坐在大玻璃窗前看风景,根本不原意出房间了。鑫涛见此情况,又跑出去找这位熊先生协商,过了一会儿,鑫涛笑吟吟地回来,说:“好啦好啦!他们说不拍专辑了!你放心吧,不会有镜头对着你了!”我的心情立刻好转。事实上,面对着长江的水,岸上的树,我的心情想不好都不太容易。我坐在沙发上,蜷缩在那儿,看着岸上时时刻刻变幻的风景,我说: 

  “我好像航行在中国的山水画里,这种经验,太奇妙了!我看得眼睛都酸了!”“陈船长说,这只是普通的风景,”鑫涛告诉我,“没什么了不起,要等到船进入三峡,两岸都是峭壁悬崖,那时才好看!” 

  我不用等峭壁悬崖,我看田畴沃野,我看远山远树,我看农村小屋,我看渔船撒网……我已“看”得悠然忘我。 

  晚上,船长在餐厅宴请所有游客,我才知道这条船上,大部分的人都来自香港。怪不得大家那么爱打麻将!席间,船长致辞,宾主尽欢。然后,我一抬头,又看到摄影机了,我愕然地说:“怎么不守信用?”初霞拍拍我,在我耳边低语: 

  “不要紧张,他们不是拍你。刚刚他们已经对我解释过,要我转告你不要误会,他们在拍船长和旅客,可能镜头会带到你。这是他们的内部作业,对重要的航次,都拍摄下来的。” 

  原来如此。我不再去注意那摄影机,开始享受一顿“盛宴”。鑫涛已经在连称好吃,他是个美食主义者,昨天晚上,他吃了花鲴鱼,又吃了八封汤(据说八卦汤是乌龟汤,所以我不敢吃,他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今天晚上,他又吃到长江中的另一美味——鳜鱼。当我告诉他,鳜鱼是有谱的。早在唐诗中,就在“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句子时,他吃得更“有味”,他说,他把唐诗一起吃了! 

  这隆中号上的第一天,虽然我们没有进入什么“风景点”,但是,却也过得非常丰富。当我们酒足饭饱,走出餐厅,我一眼就看到,欧阳常林正直挺挺地站在门外,对着我就深深一鞠躬,我笑了,说:“好吧!窗外的风景已经看不到了,天也黑了,让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开始你的采访时间吧!” 

  于是,在船舱边的大窗前面(那儿有一排一排的沙发,为旅客观景之用),我们坐了下来。整个晚上,我们谈着谈着。误会已消除,大家都试着去沟通——那三十九年隔开的两个世界——有一段时间,“访问者”就成了“被访问者”。当彼此都不再生疏拘谨,友谊,就在沟通中逐渐滋生了。 



   






   

十五、荆州古城与三峡 



  第二天一清早,天才蒙蒙亮,我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跑到大玻璃窗前面去坐着,舍不得错过窗外任何一刹那的风景。这种情绪实在是难以描述的,虽然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去游长江,我仍然唯恐长江在我的睡梦里流走了。 

  那天下午要到沙市。上午,欧阳拦住我说: 

  “你知道吗?刚刚船经过了湖南!” 

  我对湖南的方向凝视了几秒钟,然后,我对欧阳说: 

  “我以为,我已经把我不回湖南的心态,向你讲得非常清楚了!”“但是,你还是应该回湖南的!因为……”他大大地叹了口气。“湖南以你为荣呀!如果你爱长江的山水,你应该更爱湖南的山水呀!”那个上午,欧阳抓着他仅余的时间,向我述说湖南的山,湖南的水,湖南的风土人情,以及湖南人对我的爱。想把我给“说”回湖南去。当熊源美的摄影小组,又用镜头对着我时,欧阳“痛苦”地大叫了一声: 

  “那个扛着摄影机的人,应该是我啊!” 

  到了这个时刻,我对欧阳已经充满歉意了,真应该让他用摄影机访问我两三句的,但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我安慰他,说:“明年,一定回湖南,那时,让你电视访问!” 

  “明年太远了!”欧阳叹气。忽然眼中又闪出光彩来:“不过,现在还来得及,你把行程延长,就可以回湖南几天,只要你回去,你会被热情的乡亲包围住……” 

  “不要再说了!”我打断他:“我的日程就排定了!这是不可能的!”他住了口,不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长吁短叹。幸好,下午抵达了沙市,他必须下船了。否则,被他这样一路进攻下去,说不定我会放弃了成都(成都是我的出生地,被我视为第二故乡),真的转道去湖南了。 

  船泊沙市码头,我们全船的旅客都下船游沙市。大家改乘两辆大巴士,驶进沙市窄小而拥挤的街道。我坐在车子的很后面,因为我发现那ENG小组也抬着机器上车了!而且,那镜头总是对着我。内部作业?拍全体旅客?我看来看去有些问题,就把自己尽量藏到人堆里去。 

  车上来了一位年轻的导游小姐,用简单的话介绍了一下沙市和荆州古城的关系,就忽然激动地说,她要用一支歌,来表示对我们的欢迎。然后,她就引吭高歌地唱起了《在水一方》来了。她的歌喉圆润,歌词唱得一字不减。我惊愕地坐在那儿,简直不相信这是在长江沿岸的一个城市里!当她唱到: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的时候,我的眼眶都湿了。是感动?是感伤?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条道路,确实是又远又长呀! 

  巴士在历史博物馆前停了下来,又换了一位小姐,带我们参观历史博物馆。我这才初步了解,战国时期,这儿是楚国国都,建都四百十一年,历经了二十代楚王,所以,附近还有一个楚墓群,掘出不少历史古物。在这博物馆中,展出了一具西汉男尸,真让惊奇不已。 

  这具西汉男尸,浸泡在防腐药水的玻璃箱中,看来体格非常健壮。据说,这男尸发掘出来的时候,皮肤还有弹性,牙齿一颗不缺,解剖之后,发现内脏都是完整的。现在,这男尸仍然保存得很好,躺在那儿如同沉睡一般。身上也没有密密层层像木乃伊般缠裹,埃及人应该甘拜下风!我对这保存了两千多年的遗体,不禁啧啧称奇。这时,我身后有个人说: 

  “这不算什么。在湖南,有一个西汉女尸,保存得也非常好!”我一惊,怎么?这家伙还没走吗?我转头一看,欧阳跟在我后面,不住地点头。我忍不住说: 

  “你快回湖南去吧!不是要坐好久好久的车,才能到长沙吗?”我有些急,转头看鑫涛,低声说:“他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船柰,现在回去的车钱不知道够不够?” 

  偏偏他耳朵尖,又听到了,他对我们又敬礼又鞠躬:不要管我,我总有办法回湖南的!我现在还不急着走,我要陪你们游荆州古城!”拿这个“湖南缧子”,实在没办法! 

  参观完了博物馆,已经近黄昏了。我们在夕阳中,来到荆州古城的城墙上。这遗址也是经过修复的,却极有特殊的韵味。黑色的墙,白色的镂花小窗,红色的横楣,上面再覆盖上灰白色的瓦。城墙非常长,每隔一段,就有一座像垒似的城门楼高高叠起。城墙上。有宽宽的石路,我们可以沿着城墙一直走。落日余晖中,古城墙在我们脚下静静地躺着,荆州古城,包围在现代化的建筑中。这种“今”与“昔”的对比,深深地让我感动了。那天晚上,我们在沙市吃完晚餐,熊经理、王副总都要赶回武汉,不再回船了。大家纷纷握别了一番。欧阳常林已经挨到了最后一刻,不能不走了。他走到我们四个人面前,和我们一个个握手道别。我说: 

  “欧阳,我们后会有期!” 

  他眼光一闪,唇边带着笑,他说: 

  “是啊!后会有期!你们还要去桂林的,是不是?我会带着摄影机,在桂林等你们!” 

  “哇呀!”初霞脱口叫了出来:“你还没有采访够吗?一路上,你不是都拿着小本子在记录吗?” 

  “那是不够的,”欧阳说:“我应该拿摄影机!” 

  “欧阳!”我有些急了,“你千万不要去桂林,我们在桂林停的时间很短!到时候又不见得有时间给你作电视访问!你就等明年吧!我们明年在湖南见面!” 

  欧阳常林对我摇摇头,挥挥手,大喊了一句:“桂林见!”转过身子,他迈开大步,就这样扬长而去。 

  我和初霞,面面相觑。鑫涛和承赉,都挑着眉毛,瞪大眼睛,一股不敢相信的样子。我看着鑫涛,说: 

  “这才是标准的湖南人,你领教了吧?” 

  鑫涛拼命点头,说了四个字: 

  “湖南驴子”。他把“骡子”说成“驴子”,我和初霞,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在隆中号上的第二天,我们一清早就进入了葛洲坝。 

  说真的,我对于水利工程,是一窍不通的。到底这葛洲坝是怎样修建出来的,我完全不能理解,只知道,以前的三峡,江流湍急,江面宽窄不一,水势汹涌澎湃,惊心动魄。船只经三峡,都像过鬼门关,出事率极高。自从葛洲坝建立,把三峡的水位,都调整了,使江面波平如静,船只可以出入自如。但是,从此,“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气势也没有了。 

  葛洲坝不止便利了长江上的交通,它最大的用处是发电,可发电二百七十万瓦,便长江附近许许多多的地方,都有电可用。这工程之浩大,据说是举世闻名。 

  在我看来,葛洲坝像三峡的大门,因为,经过这道门,我们就进入西陵峡了。陈船长事先就告诉我,船过葛洲坝,也是三峡一景,因为这是全世界所少有的航行经验,船要由闸门外入闸,在闸内等候,直至另一扇闸门打开,才能驶出去。 

  我凌晨五时就起庆,到甲板上去看船进坝。长江的清晨和夜晚都很凉,幸好我还保留了一件太空衣。甲板上,船上已拿着他的望远镜在等我们,而那ENG三人小组也赫然在焉!七点四十分,闸门大开,船进了闸。忽然间,水位升高了!我们的船像乘坐电梯一样,从低水位逐渐升高,升到了一个高度就停了下来。然后,另一边的闸门打开,我们驶出去。整个过程,完全像船乘电梯,我们已由一楼至顶楼,由顶楼出去,再入长江。此时的长江,水位已高,而两岸景致蓦然变化,绿野平畴都不见了,只见红褐色的岩石,高峰入云,峭壁对峙。所谓“乱石崩云”到这时才能深深体会。 

  我们一行四人,都舍不得离开甲板。我拿着陈船长的望远镜,对两岸的岩石探索。巨大的岩石,嵯峨排列,绵延不断,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岩石上面有棱有角,有图案,有鸟兽之形,有峥嵘之状……形形色色,不胜枚举。陈船长在我身边,不断提醒我:“看!那边岩石上就是有名的灯影峡,那边是黄牛峡,那边就是牛肝马肺峡,那边是兵书宝剑峡……” 

  原来,三峡的观赏点,都以岩石的形状来命名,许多典故出自三国演义或唐诗。我拿着望远镜,看来看去,对那些观赏点来不及找到,船已经驶过去了。但是,不用找观赏点了。这两岸的奇峰异石,宛然国画中的山,奇峰异石中夹带的这条长江,又宛如国画中的水。人,已经身在画中,何必再去找画?我看着看着,都看傻了。 

  西陵峡很长,到下午才走完。然后就进入了巫峡。两岸岩石,更加雄伟,插壁穿云,惊心动魄。 

  我们又都拥到甲板上,这次,一定不能错过一些太著名的岩石,像“神女峰”、“金盔银甲峡”等,陈船长说: 

  “如果天气不好,神女峰常常隐在云里雾里,根本看不到,今天天气晴朗,希望能看到!” 

  我仰头往上看,看得脖子也酸了,眼睛也花了。但是,我终于看到了“神女峰”。那神女是由一块岩石形成,她孤独地站立在巨大的山岩旁边,显得很渺小。但是,她傲然独立,体态婀娜,衣袂翩然,腐首长江,若有所思……远远看去,真是栩栩如生。当然,我又在陈船长的热烈指导下,看到了“老鼠洞”、“孔明碑”、“翠屏山”……等等景致。当众观赏点都已过去,我仍然依栏独立。船下,是滚滚长江,两岸,是三峡耸立,此情此景,我是不是在梦中呢? 

  那晚,我们停泊在“巫山”。预备第二天乘小船,沿大宁河(长江的一条支流)溯水而上,据说风景格外出色,有“小三峡”之称。船停了。我的心思仍然在三峡的峭壁悬岩上奔驰,仍然在长江的流水中起伏不已。我坐在大玻璃窗前,望着满天的星辰,就这样默默出神。我想着,欧阳苦苦劝我回湖南,他却不能领略,我的“乡愁”,岂止湖南一省?我的乡愁,也正挂在三峡的峭壁上,滚动在长江的流水中呢! 

  那晚,我根据古诗词,写了一首小诗: 

   

  “从别后,盼相逢,几回魂梦皆相同,卷我乡愁几万重! 

  山寂寂,水蒙蒙,断续寒砧断续风。 

  今宵坐拥长江水,犹恐长江在梦中。 

   



   






   

十六、小山峡和ENG小组 



  小三峡。以前,我从不知道三峡中还藏着一个小三峡,自上隆中号以后,才听到陈船长和招商局诸位先生,即使被认为是“普通的风景”,在我眼中都非常“不普通”,对“小三峡”,我更是心向往之。小三峡,实际上这是长江的一条支流,这条河的名字叫“大宁河”,据说,发源于陕西省,全长二百五十公里,在巫峡西口注入长江。所谓“游小三峡”,就是从河口朔流往上游深入,沿河两岸,有峭壁悬崖,有巨大浓荫,水势也很惊险湍急。据说,李白诗中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情景,在大三峡已不复见,而小三峡中,却能重现。 

  自从去年十月起,雨水就不多,现在,长江和大宁河,都一正值枯水期。陈船长遗憾地对我们说: 

  “以前可以从大船直接下到小船,进入大宁河,现在不行了,要上码头,坐车到渡口,再改乘小船。大宁河里的小船,名字叫柳叶舟,顾名思义,就是那么窄窄小小,像一片柳叶一样轻巧,因为它轻巧,才能在激流中穿越险滩!” 

  柳叶舟!我一听就觉得兴奋。中国人实在是个诗意的民族,连船名都取得如此美丽。我兴致勃勃地问: 

  “我们是不是要去乘柳叶舟呢?” 

  “哦,那不成!”陈船长笑着说:“那太危险了!也太慢太小了!现在我们有机动船,专门给游客用,一条船可以坐二十个人。如果乘柳叶舟游小三峡,三天三夜也游不完!” 

  “可惜!”我有些失望。“我相信柳叶舟有柳叶舟的优点,那比较原始!”“不过,你还是可以看到柳叶舟!”陈船长热心地接口,“在这儿的居民,他们依然用柳叶舟。” 

  “用来做什么呢?”承赉问。 

  “对沿岸居民来说,那是交通工具,是谋生工具,有时它也是个“家”,他们可能吃住都在船上。在船上捕鱼,也捞沙金!”“沙金!”鑫涛很惊讶:“这儿还产沙金吗?” 

  “是的!”陈船长点头:“还有沙金!” 

  多么奇异的地方!我们在出发前,就充满了幻想,实际上,当我们深入大宁河以后,才知道,这儿的“奇异”,实在远远超过了我们的幻想!我们下了船,上码头,码头可一点都不诗意。又小又陡。要往上爬很高的石阶,鑫涛一面爬一面喘气一面数,爬到顶,他告诉我:“一百二十八级!没想到游河前要先爬坡!” 

  游河前岂止要先爬坡,还要先乘车呢!两辆大巴士,开始在窄小的街道上横冲直撞,左弯右拐,上坡下坡……司机艺高人胆大,车子颠上颠下,车内的乘客“前仆后继”,车外的行人前躲后避,好不惊险!全车游客,人人静悄悄,只有平家贤妹,一路“哇呀”,“哇呀”地不绝于耳。 

  幸亏这条路不长,司机技术可以得奖,把我们大家“安然”送达渡口。机动船已经在渡口等候。大家鱼贯上了三条船,开始向“小三峡”出发。 

  风度翩翩的陈船长,据说从不下船陪旅客游山玩水。但是,我们这一路,每次下船登岸,陈船长都亲自为我们做导游。陈船长实在是一位又细心,又热情,又和蔼的人。他见多识广,做了几十年船长,却毫无骄气,他自谦不能博学,但却写了一手好字。我们上船后,他曾经送了一块“三峡石”给我们,黑色的鹅卵石上,他用白油漆,题了一首“不气歌”。字好,用意更好。这次游小三峡,陈船长当然也陪我们一起去,带了他的望远镜,随时指点奇峰奇树奇景给我们看,如果我说看不到,他就急坏了,非让我看到不可。 

  机动船一出发,就经过了一个大拱桥,这桥连接两座山头,桥梁是半圆形的,非常引人注目。经过了桥,溯水而上,水流非常湍急。虽然是机动船,船夫们都身强力壮,身手矫捷。原来,大宁河中,险滩特别多,每当要经过险滩的时候,因为水浅,就必须停掉马达,改用篙竿撑船。一条船上五六条篙竿,全都撑成了圆弧形,才能将船撑过去。 

  这样“行船”,倒也非常特别。而两岸风景,更加特别。 

  原来,小三峡是由“龙门峡”“巴雾峡”“滴翠峡”组成,三峡各有特色。机动船一进龙门峡,两岸峭壁如削,从河中拔地而起,直入云中,气势磅礴。而水流清澈,一望见底。水底,无数彩色小石子,像流动的绿玉中,嵌上了彩色的珍珠,让人目眩神驰。不久,船经过了著名的“抹角滩”(此滩拐弯抹角,故取名为“抹角滩”)水流突然变得非常湍急,由上而下,像一滩滚滚奔流而下的平面瀑布。船夫拿着篙竿,用力地撑,嘴中“嗬嗬”有声。我看着激流在船身下汹涌奔驰,真不相信这几位船夫能将船撑过去,但是,船终于渡过了抹角滩。我和鑫涛、初霞、承赉,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脸不可思议。我们还在惊怔中,陈船长已拿着望远镜,大声地喊着: 

  “快看,那边是青狮守门!” 

  我慌忙拿起望远镜,果然,峭壁上的岩石如同一只巨大的狮子,壁上的青苔,俨然狮鬃。取名“青狮”,想必这青苔经年累月,不会变色。看完“青狮”,又有一峰,像只巨大的香菌,取名“灵芝”。然后又看到了“熊猫洞”,熊猫缩在洞内,栩栩如生。陈船长笑着说: 

  ““玩小三峡,你一定需要一些想象力,因为许多风景点,都靠人的想象力而命名的!” 

  确实如此。不止小三峡是这样,大三峡也是这样。 

  我坐在那儿,随着大宁河的曲折度往山中深入,水流碗蜒,山峰嵯峨。许多时候,我们向着山脚笔直而去,以为河水已到尽头,转眼间,却绕过了山脚,进入另一个境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岸花明又一村”的句子,到了这种时候,才觉得特别“写实”。然后,我们也看到了水中的柳叶舟,和捞沙金的“水上人家”,那窄窄小小的船上,常坐着大大小小的一家人,他们都喜欢穿红色的衣服,红衣绿水,煞是好看。 

  我拿着望远镜,不论往前看,往后看,往上看,往下看……处处有景,处处不同,我看得脖子都酸了。无意间,把镜头对向船后,嗨!居然和另一个摄影镜头又照面了!好辛苦的ENG小组,居然扛着机器下大船,上小船,一路跟随,“拍全部旅客”,怎么偏偏上了我这条小船?我对着那摄影机“嘻嘻”一笑,美景之间,连“脾气”都不可能发了。 

  紧接着,水又湍急起来。原来大宁河中,凡是浅水激流之处,都名为“滩”。我们经过“抹角滩”的时候,觉得非常刺激,岂知,“抹角滩”只是个开始,这一路下去,过了一滩又一滩,简直不知道有多少“滩”呢!然后,我们走完了龙门峡,进入了巴雾峡。巴雾峡中,峭壁更陡峻了,陈船长拿着望远镜在岩壁上搜索,忽然高声叫着:“快看!悬棺!”我急忙看去。实在太奇怪了,在那万丈峭壁上面,居然挖着洞,有个棺木,一半在洞内,一半悬在洞外。这样的“悬棺”一路有好几处。据说,这些悬棺都有上千年的历史,古人没人现代化的爬山工具,挖洞工具,起重工具,真不知道怎样能在山上凿洞悬棺?至于这些棺木,为什么不像传统那样葬入土中,而要高高悬在峭壁之上,到现在,这还是考古学家无法解答的“谜”。 

  我们不止看到奇怪的悬棺,又看到奇怪的古栈道遗迹。在峭壁上,每隔几步路之遥,就有一个方洞,非常规律地排列着。据考证,古人在洞内打入木桩,再铺上木板,成为“栈道”。这条栈道的工程,实在太浩大了。我看得瞠木结舌,怎样也无法了解,古人是如何爬上悬崖去铺这条栈道的?难道他们真的有“壁虎功”?看来金庸小说,绝非“乱盖”也。 

  巴雾峡中,当然也有由峭壁形状特殊,而被命名的风景点,像“狮子捞月”、“龙进”、“龙归”、“仙桃”……等。但,这些奇景看得多了就不如悬棺和古栈道来得稀奇了。人,对于“奇怪”的东西,一向就有“好奇”的本能。我却没料到,午后我们进入“滴翠峡”,居然下船,爬上了古栈道! 

  原来,滴翠峡中有一个吊桥(很原始的吊桥,摇晃得厉害),在吊桥前面,有古栈道的遗址,现在,已经按照古代的方式修复,架上木板,沿山蜿蜒而上,直通吊桥。胆大的游人,可以沿栈道走上去,越过吊桥,到另一端的山崖顶上,一览巴雾峡的河光山色。我们一行四人,在陈船长的陪同下,下了机动船。初霞立刻被浅水中的石子吸引了,开始拣石头。这小三峡的石头是有名的,每个鹅卵石上,都有不同的花纹,有的黑底白点,如雪花飞舞,有的白底黑线,像雨丝飘坠,有的红白相映,像白云亲着彩霞。有的珠圆玉润,像洁白的珍珠……简直美不胜收。初霞一发动,我们马上跟进,大家都拣起石头来了。陈船长看我们兴致这样好,他也加入了。但是,他拣的石头,就是与众不同,特别好看,也特别有韵味,他说: 

  “这里的石头,别的地方都找不到,拿回去作个纪念吧!在长江里,也只有到大宁河,才能拣到这么美的石头!长江的纪念品,没有比这些石头更能持久的!” 

  他说着,就把他拣的石头,全送给了我。我用一件外套,兜着我那一大堆石头,当心肝宝贝一样。后来的行程中,一路带着它们翻山越岭,就是不肯丢弃,它们成了我好“沉重”的“纪念品”。如今,这些石头被我用一个白磁水盂,盛满了水,养在盂中。每看到这些石头,我依稀又回到那个下午,我站在大宁河河岸上,面对古栈道,吊桥,青山,绿水……还有那个ENG小组! 

  拣完石头,我们开始攀登古栈道。我一眼看到,ENG小组已抢先到吊桥上去了。扛着那么重的机器,他们在吊桥上摇摇晃晃,危危险险,而又匆匆忙忙地到对面山头去架机器,这三个人,精神可佩!但是,我们整个隆中号上的客人,参加爬这古栈道的,只有我们一行四人!事实上,这四人中途撤退了两个,最后,只有我和鑫涛了! 

  原来,古栈道一边贴着山壁而建,非常原始,另一边是悬空的,没有扶手,也没有可支持攀附的东西。我们越走越高,初霞一路“哇呀”、“哇呀”地叫着说: 

  “哇呀!这么高,摔一跤怎么办?哇呀!我不敢上去了!哇呀,那吊桥摇得厉害……哇呀!哇呀……” 

  初霞一路哇呀,陈船长一路给我们打气,扶着我们向上走。ENG小组中的熊源美也折了回来,一直怂恿我过吊桥,如不容易,我们鱼贯地上了吊桥,一阵风来,吊桥像秋千般荡了荡,初霞立即花容失色,大叫一声: 

  “我不过去!我生命可贵!绝不走这个吊桥!” 

  初霞坚决地折了回去,承赉爱妻心切,慌忙护送初霞走下栈道。熊源美生怕我也打退堂鼓,急切地对我说: 

  “其实这吊桥牢得很,一点危险也没有!你一定要走过去,因为对面山头上,是巴雾峡的最高点,你站在那儿,才能看到整个巴雾峡全景!如果你错过了,会终生遗憾的!” 

  其实,我并不怕走吊桥。在台湾时,我连玉山都上去过,对古栈道,也并不觉得特别惊险。看到熊源美如此迫切要我过吊桥,我不禁对山头对面,那两个架机器的小伙子心生同情,如果我真的不过去,恐怕有人要大大失望了。我笑了笑,走上吊桥。在陈船长、熊源美、导游等一行人的鼓励扶持之下,我和鑫涛终于走过了那个摇摇晃晃的吊桥,当我踏上对岸的山崖时,熊源美高兴得神采飞扬。就在这时,我听到那摄影机的后面,传来一声惨叫:“哎呀!糟糕!”“怎么了?”另一个人在问。 

  “录影带刚好录完,没拍到!” 

  熊源美脸色一变,飞扬的神采完全消失了。而我,差一点大笑出声,心想,他们怎样也不好意思让我NG,再走一遍吊桥吧!不过,我绝不后悔走过了那座吊桥。当我又爬上一个小山峰,站在那“最高点”,俯视整个河山时,那种万山岑寂、一片苍茫的景致,真让我心旷神怡。所谓的“最高点”大概只是个“诱饵”,诱我过桥而已,并不是真正的最高之处。因为我放眼看去,无数的山峰和峭壁此起彼伏的耸立着,谁能测出哪儿最高呢?黄昏时分,我们回到了隆中号,隆中号立刻起锚,在夕阳余晖中,穿过三峡中最短的一峡——瞿塘峡。 

  大小三峡都已游毕。那晚,我们仍兴致高昂。我一直惋惜,觉得船行太快,算算看,已整整四天在船上度过,感觉上只是一刹那。再过一天,长江之旅就将结束,我不禁叹起气来。在叹气中,只见熊源美向我们一行四人走来,手里拿着记事本,对我说:“我能不能采访你?”“哇呀!”初霞叫:“你那个摄影机,一路拍拍拍,还不够吗?现在还要采访?”一句话提醒了我,我这才对熊源美提出抗议: 

  “你答应过我不拍专辑,可是你一路用镜头对着我,你到底在拍什么?拍了要做什么用?” 

  “我们……只是……”熊先生不好意思地笑,说得结结巴巴的,“拍船上旅客……” 

  “好了!”初霞脱口而出:“昨天,你们那位姓李的先生还跑来问我,能不能跟你们合作一点,把琼瑶弄到镜头前面去!” 

  “是呀!”承赉接口,“还要我们坐车时坐在前面,选择没有人挡的位子!”“哇呀!”这次是我叫起来了,“初霞,承赉,你们也出卖我!怪不得拚命鼓励我过吊桥!” 

  “没有啊!”初霞对着我直笑。“我只答应他们,有限度的合作,没想到他们就没有限度地拍起来啦!从一上船,他们就一直求我呀!……”这一下都穿帮了。初霞心肠软,有求必应。我一路没设防,准被拍到许多“丑”镜头。我瞪着熊源美,他好尴尬地笑着,此时,收起了笑,他诚挚地对我说: 

  “从你一上船,就全船兴奋,不止船上的人兴奋,公司里的人也兴奋,大家决定要把你游长江,拍摄下来,但是你不同意,我们就不能勉强你。可是……”他深深叹口气:“我们舍不得不拍啊,毕竟,这是三十九年以来,你第一次回大陆,第一次游长江!”几句话讲得我有些心酸,一时间无言以答。还是鑫涛冷静,他认真地问:“现在你们已经拍了,预备把这些带子做什么用处?” 

  “我们要重新剪接、配音、配乐。然后,送给你们做纪念。当然,如果琼瑶女士同意,我们会提供一两分钟给电视台,如果不同意,就算了。最重要的,是我们长江轮船总公司,非常珍贵这卷录影带。”“既然现在都说穿了,”鑫涛当机立断:“我们要先看一遍你们拍的带子,如果拍得不好……” 

  “我们马上毁掉它!”熊源美立刻接口,兴致勃勃的。“好,我这就去准备放录影带!” 

  于是,这晚,我终于和我的ENG小组正式见面,两位抬机器的年轻人,一人名叫李祖平,一人名叫刘枫。两个始终跟着我,却像隐形人般躲躲藏藏的……此时总算可以和我对面交谈的。李祖平叹了好大一口气说: 

  “好苦哦!又要拍你,又不能被你发现。有时候,看到你的镜头好极了,我们两个赶快架机器,机器才架好,你一转身走掉了!又不能把你叫回来重拍……” 

  “还说呢!”刘枫叹了更大一口气:“在荆州古城的城墙上,我们远远地对着你架好机器,刚开始摄影,熊源美拦在机器前,说要先帮你照张相,结果我们拍到熊先生的屁股,等熊先生走开,你也走开了!” 

  “更惨的是今天在吊桥上……”李祖平开口。 

  “哎呀!”刘枫惨叫着接口:“别提了!好不容易盼到你过吊桥,居然发生带子用完的事……”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大大说起一路“偷拍”的种种苦状。我们四个,闻所未闻,越听越好笑,越听越同情,原先的“抗拒”,竟在一片笑声中化解了。然后,我们看了两小时的“偷拍录影带”,各种稀奇古怪的镜头,都在这录影带中出现了。特写的镜头前,总有一些“意外”,忽而是鑫涛后脑勺,忽而是陈船长的望远镜,忽而是其他游客的背影。当然,少不了熊先生的各种美姿——因为,他总是想“先”帮我拍张照。但是,他们也真拍到许多不错的镜头,因为是偷拍,所以很“自然”。最让我心动的,是长江三峡的一路风景,都尽收在内。当然也有些我很丑很狼狈(旅行时,总有汗流浃背、一脸狼狈的时候)。可是,我对这份狼狈也不太在乎了。我说: 

  “好了!你们总算偷拍到了我!以后也别躲躲藏藏了,你们可以化暗为明了!”“化暗为明!”李祖平大叫:“这太好了!” 

  “但是……”刘枫叹气:“只剩明天一天了!” 

  “明天早上去万县,下午去石宝寨,我们还是可以拍到一些好镜头!”李祖平说。“万县?”我看看表,已经深夜了,这一天,从早上游小三峡,到深夜看录影带,实在够累了。我郑重声明:“万县我不去了,我要在船上睡觉,你们这ENG小组,也可以乘机休息休息!”“什么?万县你不去了?”熊源美急忙接口:“不行!不行!万县是一个很有特色的城市,它虽然没有风景,可是,你可以参观蚕丝厂!万县是‘川东门户’,又是‘万商之城’,绝对值得你去看一看的!”“是啊,”李、刘两位热心的呼应。“要去!要去!” 

  “不去了!”我下决心地站起身子,“它是什么门户我都不想看了,我要好好睡一觉!” 

  “你真的——不去吗?”李祖平好生失望,”“我刚刚得到许可证,可以化暗为明呢!” 

  “真的不去!”我说:“你们也好好睡一觉吧!这一路,辛苦辛苦!”说完,我们四个,分别回房休息,四人中,只有承赉兴冲冲地说:“你们不去万县,我一个人去。也不容易,可以摆脱摄影机,轻松自在地逛万县!机会难得!” 



   






   

十七、万县与石宝寨 



  我是真心不想去万县的,对一个商业都市,我的兴致实在不高。何况,我也真的缺乏睡眠(舍不得睡)。但是,那天一早,我就习惯性的醒了,赖在被窝里,我不起床。鑫涛也醒了,他说:“我去餐厅里看看早餐吃什么!” 

  他去了餐厅,立刻就奔回来了,摇着我说:“你猜早餐吃什么,有烧饼、油条、豆浆,还有稀饭!你要不要吃?我一听,掀开棉被就下了床。好久没有吃到如此“中式”的早餐,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在船上,早餐都是西式的)。我匆忙地梳洗,赶到餐厅一看,承赉把初霞也叫起床了。初霞正端着碗饭,吃得唏哩呼噜,一面吃,一面笑。 

  “有稀饭吃,觉也可以不睡!” 

  “怪不得,‘食、衣、生、行’,食要排在第一位!”我说,坐下来加入早餐。我们三个不去万县的人,因为很意外地吃了早餐,所以,大有临时决定,既然已经起床了,既然也吃饱了,就去看看那个很有特色的“川东门户”、“万商之城”吧! 

  我们四个,随着众旅客走下船。才出船舱,我一眼就看到刘枫坐在船栏杆上,很悠闲地打量着下船的旅客。他发现我们四个也下了船时,眼睛都直了,他大叫了一声: 

  “糟糕!中了调虎离山计!那个李祖平,还在睡觉呢!” 

  叫完,他就一头往船舱里冲了进去。 

  我和初霞,忍不住相觑大笑。调虎离山,我们才没有这么工心计呢!但,李祖平他们绝不会想到,让我们参观万县的原因,居然是烧饼油条和稀饭! 

  随着车子,我们开始游万县。说实话,万县实在没有什么特色,一个拥挤、狭窄的都市,建筑物都是半新半旧的。我从上船开始,对长江沿岸的“城市”,都觉得不够美,这是个遗憾。大部分的码头,都有陡坡,上上下下,十分不便。大部分的城市,都转运煤,或出产煤,所以,码头边经常堆着一大片的黑煤,使整个城市都罩在煤灰中,看起来脏兮兮的。 

  我们的巴士,停在一家蚕丝工厂,大家进去参观抽丝和纺丝。这是我第一次参观抽丝,觉得非常稀奇,当地的导游拿着蚕茧,向我们解释抽丝的过程。这家工厂的规模非常大。一间抽丝厂,大得从这头走到那头都要走半天,一排排的架子,两边站着无数的女工,洁白的蚕茧,堆满了架子边的罗筐。我们一面参观一面拿起蚕茧来玩。这使我想起我的童年。在四川,在湖南,我都养过蚕。我好奇地问那些女工,怎样处理里面的蛹,一个又工看出我颇有不忍之心,安慰地告诉我:“里面的蛹已经死了!我们在抽丝之前,就先处理过蚕茧,让蛹死掉。所以,现在抽丝,对它们不会造成任何伤害了!” 

  我有些感叹,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 

  我正拿着茧在研究,刘枫喘吁吁的,背着摄影机过来了,一面忙着开机器,一面说: 

  “李祖平睡得太沉,叫也叫不醒,我只好孤军奋战了,你们调虎离山这一招,实在太凶了!” 

  我们忍不住又笑了。承赉不禁直摇头,他还是没摆脱摄影机!刘枫一个人背着机器,前前后后地追着我“拍”。这一下子,把整个蚕丝工厂都惊动了。我只听到一阵“嗡嗡”声,女工们迅速把得到的讯息传开去。当我走出那间工厂时,啊呀!不得了!忽然间,从四面八方奔来的人潮,就对我蜂拥而至,我站在那儿都站不稳,大家包围着我,拉着我的手,摸我的衣服,七嘴八舌地告诉我,她们都是我的“读者”!这样一来,我完全惊呆了。我站在那儿,无法移动。而更多更多的人,从不同的建筑里飞奔而出,向我继续拥来。我在那一瞬间,终于体会出自己是多么“虚荣”的!原来这么容易被我的读者所感动。不论他们在何处,他们永远是我的支持者。写作时的孤独,大约在此时才获得补偿吧!我向他们挥手,他们喊着、叫着、笑着、兴奋着、意外着……而我,虽然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不动,内心的激动,却绝对不亚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万县,不管它是什么“川东门户”,不管它是什么“万商之城”,它对我所展现的魅力,始终停留在蚕丝厂门口那一幕上。说实话,我这趟大陆行,常有类似的场面和事件,深深地震撼了我,使我经常陷入一份意外的感动中。这也是我的大陆行中,另一项的收获吧! 

  那天上午去了万县,下午我们到了石宝寨。 

  石宝寨是我们这趟长江之旅的最后一个旅游点,玩完了石宝寨,隆中号就要直航重庆,预计第二天中午抵重庆,这趟长江之游,就结束了。所以,船一停泊在石宝寨码头,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昂,而石宝寨本身,耸立在江边,像一座紧贴石壁的高塔,那么醒目,那么耀眼,似乎对来往船只,都在招手。石宝寨实在是个“奇景”。 

  在万县上游,长江北岸,有一块巨石如孤峰突起,傲然挺立,形状像一块巨大、巨大、巨大……的玉印,据说是女娲补天的时候遗留下来的大石块。这石峰本身就带着太多神秘色彩,但有许多传说故事,历代下来,大家称它为“玉印山”。玉印山是天然的奇景,这也罢了。居然,在康熙年间,有人攀上峰顶,筑了一个山寨,上下石山,要用铁链攀爬,脚踩石壁上凿出的石孔,真是非常辛苦。为什么要建这样一个山寨,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到了嘉庆年间,据说,当地人受到了苍鹰盘旋的启示,就贴着玉印山,建了一座十二层的楼亭,从山下直达山顶。石宝寨的传说非常之多,我对传说一向弄不很清楚,古迹的年代也常犯错误。我只对我所看到和接触到的景致发生兴趣。我们下了船,一样要爬一段台阶,然后,我们先经过一个朴实的小镇,才到石宝寨。这小镇本身,就雅拙古老而饶富幽趣。沿着小小的石板小路,碗蜒上山,路两边,是古老的民宅。民宅的小天井、小花园,小围墙,都非常诗意。连那些民宅的屋瓦,都层层叠叠,特别有韵味,这是我在长江沿岸,看到的,走过的,最有味道的小镇。 

  穿过小镇,我们到了石宝寨的底层,大家开始往上爬。陈船长对我们说:这石宝寨是一定要爬的,如果上不了顶层,只要上到第九层就够了。那时,居高临下,眺望长江,才能领会这石宝寨的趣味!我们往上爬,这才发现,这石宝寨是用木头搭建的,全部建筑没有用铁钉,而用榫头彼此镶嵌,真是奇妙极了。每层都有一个圆窗,可以眺望长江,而建筑的一面,就是玉印山的石壁。木头的支柱都嵌进石壁中,工程实在浩大,建筑得也实在巧妙。这宝塔形的建筑,越往上爬越陡,到了第三层,初霞发现木梯吱吱作响,她的惧高症又发作,说了什么也不肯再上去,就留在底层等我们。我和鑫涛、承赉,继续往上走,爬了一层又一层,爬得气喘吁吁。但是,每层望出去的景致都不同。“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实在舍不得错过任何一层!终于上到了第九层,这儿居然有个小天井,有石桌石椅可供休息,绕到里面一看,还有个小小的四合院呢!我不禁叹为观止地对鑫涛说:“在北京的时候,以为四合院是北京的特产,现在,才发现是中国的特产,无论走到哪儿,都有四合院,连这玉印山的山顶上,也有四合院,真是太妙了!” 

  一般游客玩石宝寨,都只爬到第九层就为止了。因为另外三层太陡又太窄,不容易上去。所以,我们到了第九层就停下来,站在那小天井中,迎风而立,看到大江环绕,又看到山下的麦田在风中如波浪般起伏。大麦青小麦黄,麦田中一片黄黄绿绿,像一幅一幅的油画。真美极了。鑫涛爱得不得了,拿着照相机,东一张西一张拍个没停。而我那个ENG小组(已化暗为明)居然要求我,爬到第十二层上去,给他们“好好的,名正言顺的”拍几个镜头! 

  熊源美、刘枫、李祖平、陈船长……大家怂恿着。我在“群众要求”下,只好往上爬,等我爬到第十一层,就后悔了,因为第十二层的梯子是一条一条,中间空的那种,对这种梯子,我有“先天恐惧症。”我从窗口对下面喊: 

  “不爬了!到此为止!” 

  “不行不行!一定要爬!”大家吼着。李祖平早把机器都架好了,镜头对准了十二层的窗口,更加热烈地喊着,“只剩一层了!拜托你,一定要爬上去呀!” 

  我看看那中空的木梯,两腿发软。熊源美和刘枫已爬上第十一层,对我说:“如果你不上去,我们抬也要把你抬上去!” 

  没办法,我只好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终于上了十二层!我从圆窗中探出头去,向第九层的人挥手,大家一片欢呼声,我自己也跟着欢呼。 

  怪不得有人在这山顶上修寨子,原来站在这最高处,就自然而然的有“万物皆小,唯我独尊”之感呢! 

  石宝寨,是长江上的一颗珍珠。石宝赛,也让我们流连忘返,爱不忍离。大家下了塔,和初霞会合,人人急先恐后,告诉初霞,她错过了多少美景。当她知道我居然爬上了第十二层时,不禁大大咂舌,说: 

  “我一直以为你很娇弱,这次游长江,亲眼看到你过吊桥、爬高塔,我真对你服了!” 

  “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勇敢吗?”我笑着说:“我是群众要求,无可奈何呀!”我们大家笑着、谈着,往码头上走去,人人心情愉快。就在这时,忽然间,身后传来一阵又喊又叫的声音,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大家停下脚步,我回头一看,只见到一个年轻人,脖子上挂着个照像机,一路喊着叫着,从坡上连跑带跳地扑奔而来。我惊愕地看着他,他已喘着气,满头大汗地停在我面前,对我鞠了个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不知道是琼瑶老师来了,我居然没有在寨里迎接,实在对不起!刚刚得到消息,我就一路追了过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叠连声地说着,弄得我目瞪口呆,满头雾水。幸好陈船长赶过来说明: 

  “这位是石宝寨的负责人,也就是石宝寨的主管,因为他好年轻,我们都开玩笑,称呼他寨主。寨主刚刚走开了,不在寨里,得到消息是你来了,他才赶来…… 

  “是,是,是!”寨主因为奔跑,头发都被汗水贴在额上,看来有些狼狈。但他却很威风地对那些围过来看我的人群大叫了一声:“快去拿一张宣纸,还有毛笔和砚台,我们要请琼瑶老师题字!”我一听,差一点晕倒。从小就怕毛笔,一生也没练过字,居然有人要我题字。我慌忙说: 

  “我不会写毛笔字!不能题字,你要题字干什么?” 

  “去刻在石宝寨的石壁上!” 

  我一惊,又差点晕倒。赶快振作了一下,去看看他有没有在开我的玩笑。但那寨主一脸的激动,似乎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承赉急忙赶上来,为我解围,对那寨主说: 

  “题字就不必了!寨主从山上追到山下,跑得好辛苦!让我帮你用你的照相机,给你和琼瑶拍张合影吧!” 

  一句话提醒了寨主,他立刻把脖子上的照相机取下,交给承赉,一面对承赉左鞠一个躬,右鞠一个躬,感激万分地说:“谢谢!谢谢!谢谢!”他整整头发,又说:“要把石宝寨拍进去啊!”我走过去,和他合影,一张不够,又照了好多好多张。他一面拍照,一面左指挥,右指挥地对村民吼叫: 

  “拿宣纸啊!要全张的!快啊!笔要拿最好的,多拿几支来啊……”原来他还没有放弃题字,我心惊不已。一直对他解释我不会书法,而他却听也不听,开始慌慌张张地告诉我,他一共看了我多少本书,今天我居然会出现在他眼前,他太兴奋了……我们两个,就在那儿各说各话,各人急各人的,就在此时,宣纸拿来了,笔也拿来了,我的天啊,我真的要晕倒了。鑫涛眼见我要受窘,很快地走上前来,递给我一支签字笔:“不要用毛笔了,”鑫涛说:“签字笔就行了。”说着,他看向寨主:“给你题一句话吧!好不好?” 

  “好!好!好!”寨主又一叠连声地说。 

  我拿了签字笔,认真地看了那寨主一眼: 

  “你千万不要去刻在石壁上啊,否则,会让我大大丢脸啊!”他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是一直鞠躬。我题了字,签了名。抬头一看,全船的旅客都上了船在等我。我慌忙和他握手告别:“寨主,好好照顾石宝寨啊!明年我会带弟弟妹妹再来参观!”“真的吗?”他眼中闪着光,大叫着:“早点通知我,我好迎接你啊!”我们对他挥手,他不肯走,一直追到船边。我们上了船,他还在岸上挥手。船发动了,离开了码头,他还在码头上挥手……“唉!”初霞叹了口气,“要不感动,也很难呀!” 

  真的,我就常常陷入这种感动的情绪里。 



   






   

十八、再见!长江! 



  那晚,是我们在隆中号上的最后一夜,晚上,船长大宴宾客。我回忆初抵隆中号、初见陈船长、初临长江的兴奋,种种种种,恍如昨日,没料到一眨眼间,已经五天过去了。这五天,实在太短、太短了! 

  因为是最后一晚,大家都有些离愁别绪。吃完晚餐,我们四个在船上逛来逛去,和船上的每个人说再见。在这船上,还有一位值得特别一提的人物。那就是,船上有位书法家,从开船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当众挥毫,表演书法,也卖字。他的字行草隶篆,样样精通,提起笔来,常常把一首长诗,从头写到尾,一字不漏,也一字不错。这位先生名叫操守诚。 

  操守诚是船公司聘用的人员,虽然字是卖的,收入都归船公司,他拿薪水。他对自己的字,充满了自信。我们对他的字,也满怀折服。到船上的第一晚,鑫涛就看中了他的一幅“大江东去”,那幅字是漂亮的草书,写得行云流水,墨迹淋漓。鑫涛要买,船上的熊经理说要打折,不能按标价收款,正争议中,操守诚卷起了那幅字,亲自送到我们的船舱里,说: 

  “平先生喜欢我的字,就是我的知音。我怎能将字‘卖’给一位知音?何况,我家里经营个体户,专门卖书,我们卖得最多的就是琼瑶老师的书。今天有缘,大家能见面,我已经很兴奋了。你们喜欢我那一幅字,就拿去!千万别提钱!” 

  “可是,”鑫涛急急说:“这字不是船公司的吗?” 

  “送给你们,公司完全谅解!” 

  “可是,”鑫涛又急急说:“你的裱工、成本、总也要钱呀!” 

  “不能提钱!”操守诚很有书生传统的本色,掉头就往船舱外走。好像再提“钱”字,会变成对他的侮辱。 

  就这样,我们收下了“大江东去”。第二天,我把我最喜欢的那阕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翁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写了个稿,交给操守诚,希望他为我书写一番。他提起笔来,眉头都没皱一下,就一气呵成地写完了。结果,为了付钱,我们又急急吵吵地闹了半天,就是付不了帐。 

  这样,我们和操守成就做了朋友。每晚在船上,闲来无事时,一定跑去看操守诚写字。这也是人生一大享受。同船还有位小熊先生(这条船上,姓熊的人特别多,常把我弄昏头),会画国画,也送了我一幅“虾戏图”。所以,我们每晚,虽然因天色已黑,看不到两岸的风景,船上的时光,依然如飞而逝。这晚,是在隆中号上的最后一晚,我们和操守诚也互道珍重。彼此谈着谈着,操守诚一个冲动,卷起他最大的一幅“岳阳楼记”,就塞进了我们的手中。我是一上船,就看中了这幅字的,只是操守诚不肯收钱,我就不敢表示。但,每次经过,都会对这长轴多看两眼。操守诚大概看出我的心思,已到临别时刻,他就什么都不管,硬把这张全开纸的字送给了我们。船上的人,实在个个热情。操守诚送了我们好多字,船长又送了我们石头、照片,和他的题诗。船公司送了我们全套茶具。再加上我们每到一站,都会买些介绍当地的书箱,还有我们拣的大小石头……啊呀,那晚整理行装时,我发现我的三件行李,已经增加到了七件!我和鑫涛,面面相觑,不禁有些忧愁起来。这时,船长敲门进来,笑吟吟地说: 

  “你们带不下的行李,留下来交给我,我会让招商局的先生们,给你们送到香港去!” 

  天下有这么“周到”的“服务”!这是我走遍全世界第一次遇到,当时就大喜过望。我们留下了四件行李,初霞也留下了三件。后来,当我们结束旅行反到香港时,行李都在初霞家中等着我们了。那夜,我又睡不着了,摇着鑫涛,我说: 

  “不许睡,我要聊天!” 

  “啊!”鑫涛打了好大一个哈欠,“你怎么又要聊天?每次该睡觉的时候你都要聊天,所以你睡眠不足。” 

  “不行啊,我要聊天!” 

  “好吧!我们聊天,聊什么?” 

  “聊大陆!”“嗯。”鑫涛哼着。“好大的题目!” 

  “我们来大陆以前,看了很多报道,说大陆的人,已失去热情,缺乏人情味,对不对?”“对!”“可是,我们接触到的人,不管是哪一行哪一个,几乎都很热情。北京的诸多好友不提了,在这长江之行里,像陈船长,像操守诚,像欧阳常林,像寨主,像ENG小组……大家都很热情。所以,我想,在基本上,中国这个民族,仍然是很热情的,对不对?”“对!”他简单地回答。 

  “你知道,我这次来大陆前,心情非常矛盾。有紧张有兴奋,有期盼也有害怕。我事先就知道,大陆的锦绣河山,一定不会让我失望,河山是千载长存,不会变的。但是,大陆的人呢?人心是会变的。这些人是否会变得冷漠无情、贪心和颓废呢?我真的很害怕。可是,我们这一路行来,我接触的人,比我在台湾三个月接触的都多,我觉得,大陆的人虽然生活物质差,但是,并没有变得冷漠,反而,往往是太热情了!热情得让我有些无法招架!” 

  他没有答话,我看过去,老天,他又睡着了。每次,我想谈一点重要的话题,他就睡觉!这真让我生气。(后来,到了云南,我才从新认识的另一位好友邬湘慈处,得到了个妙方,治疗这种“睡眠症”,此是后话,暂且不提。)他睡着了,我的话还没说完,这太难受了。拿出日记本,我在上面补充地写下:“相信人间有爱,这就是我一生执着的一件事吧!不论战争、烽火、时间、空间……往往把兄弟姐妹、父母儿孙隔在遥远两地,但,‘爱’是人类永远毁灭不掉的东西!我就为这信念而活着吧!就为这信念而保持着一颗易感的心吧! 

  无论如何,愿我的信念永不会被打击,被磨灭,被消蚀。 

  第二天——四月二十七日,中午十二时三十分,隆中号抵达重庆,我们终于结束了长江之旅。 

  下船之前,大家都变得依依不舍了。我和初霞、承赉、鑫涛先在我们的舱房里拍了许多照片,留作纪念。出了舱房,熊源美、刘枫、李祖平都围上来,要和我合影留念,原来他们一路忙着给我拍照、摄影,自己都没有跟我合影过。一时间,操守诚、船长、其他船员……纷纷赶来拍照,一阵热闹,把离愁冲散了几许!这天的重庆市在下着雨,江面上一片烟雨□□。我们一行四人,终于挨到了必须下船的时刻。体协的牛□先生(人如其名,高大结实)带着他的公子,和叶小姐司机来了四个人接我们。陈船长亲自帮我们提行李,下船,送上车。陈船长的儿子女儿也都赶来,和我见个面。ENG小组作最后的摄影。一时间,浩浩荡荡,我们四个人下隆中,踩上重庆的土地,好多好多人围着我们。少不了拍照,少不了握手,少不了互道珍重。我对熊、李、刘三人说: 

  “这一路,真是太辛苦你们了!蒙你们三个,明的、暗的,一路照顾!”熊、李、刘三人大笑,我也大笑,初霞、承赉、鑫涛也笑,陈船长也笑……牛□等不知道我们笑什么,却跟着笑,我们在一片笑声中彼此挥手,再见了!陈船长!再见了!ENG小组!再见了!隆中号上的朋友们!再见了!我深爱的长江! 



   






   

十九、由“大足”到“成都” 



  上了牛□先生为我们准备的“面包车”(大陆把中型巴士都称为面包车),鑫涛宣布,他要改变路线了。本来,我们预备由重庆去大足,参观大足石刻,然后折回重庆,住一晚,再乘火车去成都。但是,鑫涛在船上研究地图的结果,大足县位于成都与重庆的中间,而重庆本身,并没有特殊的名胜古迹——除了我的小说《几度夕阳红》中提过的沙坪坝——但,那只是我用幻想编织的美景,如今的沙平坝,毫无特色可言。牛□说:“我们车子经过沙坪坝,你们可以看一眼,看一眼也就够了!”连沙坪坝,看一眼就够了!鑫涛对这抗战时期赫有名的山城,兴致不高。他认为大家既然已去大足,不如在大足多住一天,可以从容地参观那些石窟、石洞、石壁、石雕……鑫涛对中国的石窟艺术,已到“痴狂”的地步。 

  “我们不需要折回重庆去乘火车了,就直接乘这辆面包车,从大足开到成都,这样不是省了三分之一的路吗?”鑫涛问牛□:“这样是可行还是不可行?” 

  “可行!”牛□点着头,又去问司机,司机也点头。只有初霞,颇为迟疑地对鑫涛说: 

  “兄长,坐火车是很舒服的,这面包车走长途公路,你有没有把握呀?” 

  鑫涛再去问司机有没有把握,司机声称毫无问题。于是大局已定,我们要直放大足,住两夜,再直放成都。初霞跺脚说:“杨洁会晕倒!在成都接火车的人是谁?不行不行,让我赶快拆锦囊妙计看看!”“不用了”!牛□笑嘻嘻地接口:“我儿子不去大足,他先下车,立刻打电报通知成都,你们大概二十九号下午三点到成都,大家在成都锦江饭店会面,这不就行了吗?” 

  “是呀,是呀,”鑫涛大乐:“这样就行了!” 

  初霞还有意见,承赉表示“兄长为大”。于是,我们这甫下船的第一站,就改变行程了! 

  在牛□先生,和叶小姐的陪同下,我们的面包车,绕行重庆市,大家走马看花地对重庆“扫描”了一番,车子就驶上了去大足的公路,直放大足了。 

  车子颠颠簸簸的,走了四小时,黄昏时到大足,住进大足宾馆。说实话,我对大足县,从来不认识。返大陆前,因为要安排路线,才找了许多旅游的书来研究。这一研究之下,才知道四川省有个“大足石窟”,和“云岗石窟”、“龙门石窟”媲美,而且,据说保存得比“云岗”、“龙门”更完整。所以,我们就把大足排入行程之中。但,直到已抵大足,我们对大足的一切,仍然是糊糊涂涂的。 

  到大足已经晚了,当然不能参观任何地方。但是,当晚,立刻有位宋朗秋教授来招待我们。(大陆上的人,习惯尊称对方“老师”,我们在大足,由宋教授亲自带领,介绍石窟的种种艺术给我们,我们都认为,称“宋老师”对宋先生而言,是太不够了,所以我们称他为宋教授。)宋教授研究大足的石雕艺术,已经三十几年。他住在这个地方,天天研究,月月研究,年年研究。据他自己说,已经“入迷”了。对这儿的每尊石像,每个洞窟,都已了如指掌。为了先给我们一些印象,他送了两本厚厚的书给我们,书中介绍了“大足石窟”中的精华。那晚,鑫涛仅仅看书,已经“疯”了,声称我们放弃重庆,直放大足,是绝对绝对的正确。 

  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在宋教授的领导下,开始游北山。原来大足石窟,分布在四十几个地方,有五万多座造像。从唐朝未年就开始创建,经五代,到两宋,逐渐增加。我们总称它为“大足石窟”,目前开始参观的,是两处较集中的石雕石窟,一处在“北山”,一处在“宝顶山”。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参观“石窟”,那雕刻之美,那石窟凿空之奇,那采光的艺术,那题材的广泛,那宗教的狂热……都使我目瞪口呆。而宋教授详尽的解说,更使大足石刻增色不少。北山的“石窟”大部分为供养人所捐刻,龛窟比较浅小。但,想到这一个个的石窟,都是一刀一斧一凿用人工开出来的,已经匪夷所思。其中再刻上无数的神佛,大的有整面的石壁,小的有几寸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其中的“观音菩萨”最多,有各种不同的造像。因为观世间有三十二种变化形象。所以,我们看到了“水月观音”、“数珠手观音”、“如意珠观音”、“玉印观音”、“日月观音”……还有很多我写不出名字的观音。其中“日月观音”简直美极了,表情风度仪态都生动而庄严,看得我们四个人,都傻住了。 

  北山还有一个“孔雀明王窟”,窟中的“心造明王”坐在石窟正中的莲台上,孔雀尾巴上翘,支撑着窟顶,四周凿空,让人可以绕着“心造明王”参观。这工程已经大得让人难以相信,而三面墙壁上,还刻了上千的小佛像,简直是不可思仪!如果说,北山让我们吃惊的话,宝顶山就更让我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我们用一个上参观北山,用一个下午参观宝顶山,说实话,我们仍然太仓促了。怪不得,宋教授会用毕生时间,奉献给这些石窟。因为它们的美,它们的壮观,除非身历其境去一一细看,根本不是笔可以形容!而当你去一一细看时,你真的会舍不得离开。宋教授告诉我们,宝顶山的雕塑,是南宋一位和尚赵智凤,经过七十年来建造的。当然,这么大规模的雕塑群,绝不是这一位和尚穷其一生所能完成的。它不知道聚集了多少人力、心力,和信心才能完成。 

  我们一看到“大佛湾”,就呆住了。原来,“大佛湾”是个马蹄状的山谷,整个石壁上全是雕塑,里面还包括二十一个大型龛窟,龛窟里当然雕着不同的神佛。龛窟之外的“大佛湾”石壁,上面像连环故事般雕了许多神与人。以一个大卧佛为中心,左右分开,一个故事继续一个故事,一直连续到马蹄形的缺口。这卧佛占据了三分之一座山岩,全长据说有三十一米,侧身而卧,下半身隐入岩石中,不再具形。宋教授说:“到底这座卧佛有多大,你们只能凭想象!赵智凤设计这座佛像时,把想象力也设计进去了!” 

  说得真好!我们从卧佛开始,参观了“华严三圣”、“佛降生故事”、“圆觉道场”、“地狱变相”、“大方便佛报恩经变”、“观音经变”、“父母恩经变”、“牧牛道场”……等。而那二十一个龛窟中,最让我瞠目结舌的,是一个“千手观者像”。在一个很大的石窟中,整面墙雕刻出一座“千手观音”。宋教授告诉我们,普通的寺庙里,千手观音大概只有四十只手和眼来象征千手千眼。但是,宝顶山这座千手观音,却有一千零七只手,这数字真是惊人!站在这千手观音像前,才感到震慑;原来,这一千零七只手,每只手里都有一只眼睛,而且,每只手里都握了一样不同的东西,从法器,兵刃、工具、乐器、禾黍、宝珠……应有尽有,每只不同。换言之,一千零七只手,握了一千零七种东西! 

  这样巨大的,而且金碧辉煌的“千手千眼观音”,全是在石头上凿出的,确实是让人难以相信。宗教的力量,真的可以造出奇迹!我和鑫涛,在震惊之余,都忍不住双手合十,对这观音深深膜拜。这膜拜并非为自己祈福,而是对这壮丽的奇迹致敬。看了北山和宝顶山的石刻,我们一行四人,都像是经过了一番佛教的洗礼。大家都又惊又喜,赞不绝口。鑫涛本来就爱雕刻,这一看,更加入迷。他说如果不是第二天就要去成都,时间已经不能改,他真恨不得留下来,再看它三天三夜!初霞生怕她这位兄长再乱改行程,忙不迭地提醒:“不能再改了!再改下去要流落四川了!” 

  “不过,”承赉由衷地说:“这大足石窟,实在值得一看,如果不是跟你们一起,我们大概永远不会想到来大足,真的是‘不虚此行’呀!”“当然是不虚此行呀!”初霞大笑起来,“你闹的笑话,够我们以后说三年了!”原来,承赉在我们的“大足之行”里,又创造了好几个“典故”,此处不能不提。我曾说过,承赉的“国语”,不太灵光。在北京的时候,他的“小梧桐”就让我们个个捧腹不已。这次来到四川,每个人都一口四川话,承赉连“京片子”都应付不来,如今要和四川人应对,这下就惨了!到大足的第一晚,和宋教授一起来招呼我们的一位杨先生,告诉承赉说: 

  “我本来是学农的,没想到一来大足,就在石雕艺术里,钻了三十几年了!”我们看到承赉很用功地掐指猛算,一面肃然起敬地说: 

  “哦!你是‘属龙’的,那么今年已经……”他算来算去,算不出对方的岁数,而我和初霞,早就笑弯了腰。好在杨先生并不以为忤,倒是承赉,被我们两个笑得有点恼差成怒,事后警告我们说,不可以当着人这样笑他!但是,第二天我们去宝顶山,车子经过镇上,人很多,车子开得很慢,宋教授说:“这还算好,没碰到赶集,如果碰到赶集的时候,人全出来赶集,车子连动都动不了!” 

  承赉一听,眼睛瞪得好大,十分惊愕地说:“什么?赶鸡?人全出来赶鸡?为什么要赶鸡呢?大家都养鸡吗?有多少鸡呢……?” 

  他的问题还没问完,我已经很没风度地大笑起来,笑得差点滚到地上去了。承赉看到我这样笑,虽然明白自己一定弄错了,但是,到底错在什么地方,他闹了好久,还是弄不清楚。“属龙”、“赶鸡”的故事才过去。杨先生和我们谈起大陆青年和他的下一代,他说: 

  “还好,我们这儿,‘代沟’并不流行!” 

  我们的徐承赉先生立即接口: 

  “哦?年轻人都不‘带狗’出来玩啊?‘养狗’本来就是很浪费的事……”我和初霞,又爆笑起来,两个人都快从车子的座位上,摔到地上去。后来,到了晚上,我不得不对承赉说: 

  “拜托拜托,徐先生,以后四川人说话,请你接口接慢一点,否则,人家以为我的精神有问题,怎么一笑就没有停!” 

  “你们两个,也实在有点问题!”承赉气呼呼地对我和初霞说:“你们要笑,不会等回到旅馆再笑?怎么当着人家的面,就这样大笑特笑?岂不是太没礼貌了?” 

  “哦,没办法!”我又笑了起来:“我知道当着人笑是很没礼貌的事,但是,我就是爱笑,我忍不住,我马上就会笑!一想起来还会笑!”“你不怪自己随便接嘴,还怪我们笑得太快!”初霞一边说,一边揉着肚子,又笑得快断了气。 

  承赉看我们这样“笑法”,也就“无可奈何”了。鑫涛拍着他的肩说:“能让两位女士笑得这么开心,你真该引以为荣呀!换作我是你,得意都来不及!”承赉听了,一脸的啼笑皆非。接着他脸色一转,也列开大嘴,与我们同乐了。 

  “对对对!嘻嘻,哈哈,好笑!”他说:“龙也有了,鸡也有了,狗也有了,可以开动物园了!” 

  我和初霞,又捧腹不已了。 

  我们的“大足行”,就在宋教授等人的陪同下“匆匆结束”。当晚,牛□和叶小姐回重庆。第二天一早,我们本来就要直放成都,但是,宋教授力邀我们去游大足县的西湖,据说大足西湖,更胜杭州西湖。我们这四个贪玩的人一听,立即附议。我们去游了西游,那湖中有一百零八个小岛,都保持了自然面貌,风景非常优美。 

  石刻也看了,西湖也游了,笑话也闹了。在宋教授的招待下,又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然后,我们一行四人,终于上了面包车,向成都出发。 

  车子一开上公路,我心中就有点嘀咕。那公路高高低低,路面大坑小洞,整个公路,上山下山,左弯右拐,路既狭窄,人车也多。最奇怪的,是路上常有拖拉机(农耕用的)载着货物,挡住去路。而我们的司机,技术真是第一流,胆量是特一流,只听到喇叭狂鸣,车身狂颠,速度奇快,左超车,右超车,在山路上迂回着飞速向前。可怜的初霞,她从车子发动未久,就开始叫:“哇呀!哇呀!哇呀!哇呀!……”一直叫不停。 

  我也提心吊胆,想喝一口水压惊。正喝着,车子大大一颠,我的一杯水全喝到眉毛上去了。此时,才深深体会,“奶瓶”确有需要,可惜我已经不知道把奶瓶塞进那个箱子里去了。如此“惊心动魄”的旅途(这是我们整个大陆行中,唯一的一次,车子只有我们一行四个乘客),鑫涛居然只用五分钟去衡量了司机的技术,然后就放放心心地酣然入梦。初霞继续“哇呀”,我想,她后悔死了没乘火车。承赉看到回旋山路如此之多,也不敢大意,他干脆跑去坐在司机座旁边,和司机谈天,恭维司机的技术,为司机奉茶,唯恐司机把车子开出了路面。从大足到成都,路程并不很长,我们估计大约要开五、六小时,预计早上出发,午后就会到,所以让成都接我们的人在午后三时相会。可是,我们为了游西湖,出发晚了,而这条不太长的公路,即使在司机如此“冲锋陷阵”、“奋不顾身”的驾驶状况下前进,说也不信,我们居然足足走了九小时。其中一度塞车,车子大排长龙,司机下车察看,才知道最前面的一辆卡车,停在路当中,里面的司机,下车吃饭去了。所以,不等他吃饭回来,一路的车辆,都动弹不得。这种“塞车”理由,我也是生平第一遭遇到。 

  我们这一路,真正领略了“紧张刺激”的滋味,司机开得那么勇猛,大家连“内急”都不敢叫停。但是,即使如此“赶路”,当我们终于抵达成都时,成都早已是万家灯火了! 

  成都,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的第二故乡。 

  成都,应该可以找寻我童年的足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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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生在成都,四岁时离开成都,随父母返回老家湖南,从此,就没有再回到成都。按理说,一个四岁的孩子,应该没有什么记忆,我对成都的一切,都早已淡忘。唯独记得在我居住的地方,门前有一大片的油菜田,每当油菜花开的季节,那金黄色的油菜花,似乎漫无止境地由地的这一边,一直开到天的那一头。油菜花。这么多年以来,我记忆的底层,一直有一片盛开的油菜花。可是,这次重来旧地,油菜花都不见了。当我在田野里寻寻觅觅时,李蕙才告诉我: 

  “油菜花?哎呀,你晚来了一个星期,仅仅是上礼拜,油菜花还开得满到处都是!成都的农人,依然种油菜!” 

  是了,怪不得我在赴武汉的火车上,还看到田地上一片又一片的金黄,就差了这么一个星期,我没有捕捉到童年记忆深处中那片油菜花,遗憾。 

  李蕙看我一脸怅然,大概实在想不通怎会来成都找油菜花?她安慰地拍着我说:“我们成都,比油菜花好看的东西,多得很呢!” 

  我笑了,我相信也是。 

  李蕙,她和黄福扬是夫妻。当然,他们两个都是体协的。当年双双打蓝球而结成姻缘。黄福扬身高一米八五左右,李蕙也不矮,我站在他们面前,像来自小人国。由体协接待的最大坏处,就是会让我“矮人一截”。我们这一路下来,从杨洁开始,个个都是高头大马。黄福扬沉默寡言,却细心诚恳。在我逗留成都的期间,他知道我爱吃梨(从北京传来的消息),他一路都为我准备着梨,连上青城山、峨眉山,他都提着一袋梨上山,实在让我感动极了。李蕙和黄福扬比起来,爱说话多了,坦率热烈,口直心快,碰到我和初霞,都是直肠子,大家立刻一见如故。我们抵成都的第一天,黄福扬、李蕙,带着他们的一个表弟小郑(爱摄影,听说我来,坚持要把我的“成都行”全部拍下照片),他们三个,在锦江饭店,从下午三时等我们,一家等到晚上八时。急得他们一个个心浮气躁,就怕我们路上有什么差错。总算把我们等到了,他们也累,我们也累,当晚,我们就决定,在成都的日子,要很“悠闲”地度过,宁可少去一些地方,绝不能把自己弄得太辛苦。所以,大家一致同意,第二天睡觉、休息、逛街,第三天再去开始去游都江堰、青城山、峨眉山、乐山等名胜。初霞有惧高症,听到一连串山名,显然心中怕怕,她推着我说: 

  “这些山你都要去吗?又是青城又是峨眉的,你是不是要改行写武侠小说啊?”“是呀!”我开玩笑说:“不能让金庸专美于前呀!我应该奋起直追!”金庸一直是我所崇拜的小说家,他的小说,不止武侠的部分写得好,写爱情也细腻动人,实在是个奇才。我这趟大陆行,跑了很多金庸小说中的地方,由青城、峨眉,远至云南大理,这才知道,他笔下的“幻想”部分,更远胜于我。这是题外话。话说回头,我抵成都的第二天,除了晚上有宴会以外,整天都是“自由活动”。难得睡了个好觉,一直睡到快中午才起床。起床后,就发现天气炎热,旅馆房间,有冷风无冷气,询问柜台,才知道,按“规定”,冷气要五月十五日起才可使用,现在时间未到,不能用!冷气不以气温来决定,而由日期来决定,怪哉!(后来,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我们多方交涉,旅馆终于提前供应了冷气。)我检点衣物,全是毛衣和厚牛仔裤,决定利用这一天空闲,去成都市上,买几件薄的衣裤。 

  于是,我和鑫涛,首次在大陆的城市中“逛街”。我们先去了一家很大的百货商店,店中灯光黯淡,衣服都挂得高高的,无从挑选。店员态度闲散,一问三不知。幸好,我早有“心理准备”,买不到任何东西,我也安之若素。早在北京,朱娅就告诉过我:“如果要买衣服,去自由市场,不要去百货公司!” 

  原因是,自由市场是“个体户”,式样比较多,尺码也比较齐全,服务态度也好。所以,我们舍百货店,而去自由市场。可是,自由市场是摊贩,衣服都陈列在大街的街边上,既无试衣间,也无帘慢等遮蔽物。我看来看去,总不能在大街上试长裤,所以,我又放弃了。 

  那天的成都,气温大概在34℃左右,连走了两条街,我这个怕热的人,已经挥汗如雨。鑫涛体胖,更是喊热喊了个没停。忽然,我们在路边发现了几辆三轮车,顿时引起了我们的怀旧之思。乘三轮车回旅馆,竟也感到趣味盎然。算算看,我们两个,大概有十几年没有乘过三轮车了。 

  虽然狂街一无所获,乘了一趟三轮车,两个人乐得嘻嘻哈哈。回旅馆,先去初霞的房间,还没进去,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大嗓门,拉开嗓子在那儿吼叫: 

  “这还得了!我才几天没有看着你们,你们就像没缰的野马,乱跑乱窜起来了!路线也改了,时间也改了,铁路变公路……嗬!你们的胆子不小哇!” 

  我一听,忍不住欢呼地大叫一声: 

  “杨洁!”立刻,我们冲进初霞的房间,只见房中全是人,高朋满座,杨洁站在房间正中,手舞足蹈地在“数落”着我们的诸多“不是”,害她的“锦囊妙计”都无“用武之地”!我笑着大喊:“杨洁,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忍心,让我们一路流浪下去!你怎么来的?” 

  “我怎么来的?”杨洁对我吼着,又要凶我又忍不住笑。“我一路打长途电话,知道你们从下船就不照预定计划走!我这一急,只好买了飞机票,从北京飞来了!否则,我真怕你们会像你自己预言的,跑到蒙古去了!” 

  我们一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我这才看到,黄福扬、李蕙、小郑都在,只缺了承赉。还有初霞的另外两位朋友,还有个小伙子眉清目秀,高高的个子,站在那儿冲着我笑。杨洁一伸手,把小伙子拉到我面前,说: 

  “我儿子扬扬!在北京天天闹着要见你,我居然没排出时间来,现在,把他一起带来了!以后,你的行程,咱们母子一路护送!”“好啊!”我笑着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如果我们中途改变路线去蒙古,希望你也陪到底!” 

  “胡说!”杨洁嚷:“不许去蒙古!” 

  大家又大笑。我看着扬扬,那孩子遗传了母亲的高个子,长得五官端正,眉目分明。眼神中一片天真。我这一看,就颇为喜欢。扬扬喊了我一声“琼瑶阿姨”,就拿了一个旅行袋往我面前一放,我打开一看,是几十本我的小说,我瞪着他问做什么,他笑着说:“有我的,有我同学的,大家要你在书上签名,在北京的时候一直见不到你,现在我带到成都来给你签名!” 

  “真好!”我笑着说:“你还带了功课来给我做!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下面还有好多站要跑呢!” 

  “我自己提!”扬扬慌忙说。 

  “关于下面的行程,我有话要说!”鑫涛忽然发言,举座皆惊。杨洁抬着眉毛。问: 

  “莫非又要改变路线不成?” 

  “对!”鑫涛说:“我想来想去,与其跑太多地方,让自己吃不消,不如少去一点地方,每个地方停久一点,我建议取消贵阳!”“我完全赞成!”初霞立刻附议。 

  “好,取消贵阳!”杨洁拿了笔来记:“要取消火车票,要通知接待的人。那么,是不是玩完成都,就去昆明,由昆明直接去桂林?”“不错!”鑫涛说。“不会再改?”杨洁问。 

  “不改不改!”我和初霞异口同声。 

  大家正嚷着,承赉从外面回来了,见到杨洁,少不了又有一番热闹。然后,承赉就一脸困惑地问。 

  “你们知不知道什么东西叫‘妹爹’?” 

  一句话把大家都问傻了。经过询问,才知道承赉和我们一样,发现衣服太厚,跑出去买衣服,不幸的是,他也去了我们去的那家百货公司。结果是: 

  “妹爹!妹爹,大家都对我说妹爹,我听也听不懂,只好回来了!”“妹爹?”李蕙、黄福扬、小郑这些四川人慌忙研究这两个字的“玄机”,因为承赉用上海国语,模拟的“四川音”十分稀奇,大家研究了半天,李蕙才恍然大悟地说: 

  “是‘没得’两个字!没得的意思就是没有!” 

  李蕙的话才说完,大家忍不住大笑,笑承赉的发音。就在这一阵大笑中,初霞想起了“赶鸡”、“带狗”、“属龙”的诸多“笑话”,急切地要把这些笑话说给杨洁听。她才开始说,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完整,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她在笑些什么,她只好推着我,要我说,我未说也先笑,承赉扬着眉毛打哈哈!“嘻嘻,哈哈,这以后我惨了,不知道会被笑多久!”他跺脚一叹:“现在又加上了个‘妹爹’!” 

  初霞笑得滚进沙发里去了。 

  当大家终于弄清楚“赶鸡”“带狗”“属龙”的笑话以后,别提了,那一片大笑声,差点把锦江饭店的房顶都掀掉了。尤其是屋里的几位四川朋友,更是笑得前俯后仰。从这天开始,杨洁把我们这支“队伍”,封了一个名称:“疯疯癫癫旅游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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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青城山与滑竿 



  真的,自从杨洁“归队”,我们在成都的这支“队伍”就壮大起来了。李蕙、黄福扬看见扬扬来了,就把两个女儿也带来参加,免得扬扬没年轻人做伴。成都政协的陈主任和小何(何复余小姐,大家都称她小何),从我们抵达,就一直热心地照顾我们。四川文艺出版社的曹礼尧小姐也加入,小郑专门拍照,再加上其他诸朋好友,以及好友的好友……每次出发时都坐满了一辆面包车,起码有二十个人以上。 

  我们去游览都江堰是五月一日,正蓬星期天,又碰到大陆的劳动节,都江堰人山人海。我在北京逛故宫、北海,总觉得人太多,以为走到南方,游人总会少一些。谁知道,越往南走,天气越热,人也越多。这都江堰是二千多年前,李冰父子二人的杰作,是中国最古老的一项水利工程。在我的心目中,水利工程属于“工程”,它不是个风景区,大概也没有名山古刹。实际上却大大不然。这儿有山有水有桥有坝,还有著名的“二王庙”(纪念李冰父子)。所以,游人如织,已到摩肩擦踵的地步。我们一行人又是浩浩荡荡,在都江堰的主任亲自带领下,冲锋陷阵般地从人群中挤出挤入,参观了著名的“鱼嘴分水堤”、“飞沙堰溢洪道”、“宝瓶口引水口”。说真话,这儿的山光水色,别有一番风味。站在吊桥上看二水中分,想到李冰父子为了治水,竟能将岷江的水分为内江及外江,不但治了水,还灌溉了附近的农田,使灌县成为肥沃的田园。这李冰父子,真是伟大极了。如果不是游人太多,我想,仅仅一个都江堰,就足以让我们逗留一整天了。因为,“游山玩水”的条件,这儿全有。上有山,下有水,如果能爬上山顶,看岷江落日,或者泛舟水上,看层峦叠翠,那有多好!瞧,我的“夜游长城”不是没有道理!任何美景,到了“人看人”的地步,总要减色几分!匆匆游完“都江堰”,我们又去了“青城山”。 

  来青城山以前,就知道成都附近的两大名山,各有不同。“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等我们的车子停到山下,我下车一看,但见万头攒动,游览车栉比鳞次。我想,这青城山,怎样也“幽”不起来。走了一段路,大家到了登山口。抬头往上看,山木葱葱,高不可攀。山间一条石板小路,呈台阶状一阶阶往上蜿蜒,不知有几千几万层。树木郁郁苍苍,深不可测。顿时间,对那个“幽”字,有了几分体会。 

  杨洁站在山下,往上这么一瞧,立刻“哎哟”了一声,对我们大家发表声明:“这么陡的山,我不用上去了。当年打篮球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不和我的心脏闹别扭,各位要上山的请了,我到茶馆喝茶去!”原来,山下有茶馆,可供游人休息品茶,也建造得古色古香,颇富幽趣。杨洁这样一“声明”,有惧高症的初霞不禁大喜,连声说:“我也不上去,我陪你喝茶!” 

  李蕙也跟着说:“这青城山,我去过好多次了,既然你们两个都不上去,我和你们一起摆龙门阵去吧!” 

  大家正议论中,忽然,我们就被一群抬滑竿的“竿夫”(不知如何称呼他们)给包围了,大家争着抢着兜生意,要把我们用“滑竿”抬上青城山。 

  “滑竿”这名词,我在我的小说《几度夕阳红》中提到过。后来,《几度夕阳红》搬上电视,我又搜集了许多有关“滑竿”的资料,拍成电视。电视中的“竿夫”,可以一前一后的用押韵文字,彼此呼应的一唱一和。非常“诗意”又“文学”。但是,我自己对“滑竿”,真是陌生极了,生平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滑竿(可能童年时看过,但已完全没有记忆)。真是又惊又喜又好奇。原来,所谓“滑竿”,是用两根竹竿平行排列,中间绑上一个竹制躺椅,上面再拉个布逢遮阳,“竿夫”一前一后,用肩膀抬着两根平行的竹竿往上走。这“滑竿”是四川的“特产”,在其他地方都看不到。 

  “滑竿”一出现,陈主任和小何就力主我们都乘滑竿上山,因为,山实在太高,走起来太辛苦了。我和鑫涛、孙赉都同意了,节省体力,一样可以欣赏风景,实在很美妙的事。一问价钱,一辆滑竿,索价八元人民币,合台币六十四元,包括“上山”与“下山”,简直太便宜了。陈主任和黄福扬还要“讲价”,我们已经心生不忍。别人走上山已经够累,他们要抬人上山多么辛苦,怎么好意思讲价?所以,我们一叠连声地说:“可以了!可以了!不要讲价了!” 

  既然可乘滑竿,大家又力邀初霞,杨洁上山。初霞看了看那“单薄”的滑竿,说什么也不肯上去。杨洁是笑着看了看“自己”,衡量了一下自己的“吨位”,说: 

  “有没有四个人抬的滑竿?没有?那么我看还是不必了!免得抬我的人被压垮!”“竿夫”们立刻吵吵闹闹,声称杨洁的体重“也”难不倒他们。这个“也”字一架,杨洁更加坚持不上山。结果,初霞、杨洁、李蕙三人喝茶去也。我、鑫涛、承赉坐上了滑竿,其他的人步行护送我们上山。一时间,大家“各就各位”,喝茶的喝茶,上山的上山。鑫涛平日不注意体重,有一段时间,我曾威胁他说,如果体重超过七十公斤,我就和他“离婚”。那段时间,他曾勉强控制在七十公斤以内。等到时间一久,看我“执法”不甚“严厉”,而天下“美味”又那么多,他就逐渐放松自己,“心宽体胖”起来。这次来大陆,又吃吃喝喝,尝尽各地名菜,这体重就更加直线上升。他对衣服扣子会绷开这种事根本不放在眼里,可是,这时,要被两个“竿夫”“抬”起来,他却十分“歉然”。而抬他的那两位“竿夫”,又非常懂得心理战术,他们那一乘滑竿走在我的前面,我听到竿夫和鑫涛间的一连串对白:“你师傅身体实在壮,怕有八十来公斤吧!”竿夫说,大陆人尊对方,不是“师傅”,就是“老师”。八十公斤?实在夸张。“你们好好抬。”鑫涛连忙说:“我给你们加价……” 

  “好!我们抬得动!不过,抬你师傅一个人,像抬两个人!” 

  “对不起,”鑫涛抱歉极了,“等下买汽水给你们喝!” 

  “好!你师傅心肠真好!我们不怕重!真的!再重我们也抬得动!”竿夫边说,边重重喘气。”不过,你师傅真的不轻!” 

  “我一定要多加你们一点钱,你们走小心一点!” 

  “师傅,你放心,不会摔着您,比您更重的人,我们抬起来也稳稳的!唉!”竿夫叹了口气。 

  “好,好,到了山顶,我会加倍给你们算钱!” 

  竿夫越叹气,鑫涛越加价,我在后面听了,真是忍俊不禁。这次,鑫涛终于得承认,他的体重过重了吧。 

  坐在滑竿上,放眼看青城山,真是树木苍郁,一片青翠。虽然日正当中,但在树木浓荫之下,也不觉得热。只是竿夫们汗流浃背,看来总有些不忍心。小何跟在我的滑竿旁边,要用小跑步才能追上滑竿的速度。小何是个很乐天很开朗的小姐,充满了活力,爱笑,整天嘻嘻哈哈。这时,她虽然走得满头大汗,却一直在那儿鼓励两位“竿夫”,表演一下“滑竿文学”给我听。她不停地说: 

  “你们不是会一搭一唱的吗?唱两句来听听!” 

  两位竿夫被逼急了,才表示: 

  “只有上一辈的人才会了!我们都不会唱!” 

  听不到“滑竿文学”,遗憾。但是,坐滑竿仍是很新鲜的事。山路狭窄,沿着山壁,曲曲折折,陡峻无比。路边还有许多摊贩,甚至有采了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在卖牡丹花,真是暴殄天物。再加上游人如织,这一条山路实在不好走。而那些“竿夫”,却走得干脆利落,手脚伶俐,没一会儿,就到了第一个风景点“天然图画”。竿夫们停下来休息,鑫涛忙不迭地掏钱买水给他们喝,嘴里还叽叽咕咕地慰问个不停,把小何给乐得哈哈大笑,拚命向鑫涛解释: 

  “他们是干这一行的,都习惯了,比你重得多的人,他们都抬过了,你不必担心他们!” 

  “不不不!”鑫涛忙说。“我确实太重了!累坏他们了!早知道要坐滑竿,我应该饿几天再来的!” 

  爱笑的小何,又笑得前俯后仰。 

  休息片刻,我们又继续前进,经过重重险坡,和无数弯道,终于到了“天师洞”。滑竿到此为止,我们下了滑竿,走入“天师洞”的大门。从这儿进入正殿,还要爬一段很长的台阶。小郑和小何,陪着我们参观了正殿,就把我们带进一条小径,穿过小径,走入一间厢房。刹那间,我眼前一亮,真是“别有天地”!原来,这间厢房是八角形(八卦)的大厅,八面全是雕刻精致、古色古香的木门,推开门外面是八角回廊,回廊上有木椅。倚着回廊坐下,但见满山绿树,重重叠叠。鸟声啁啾,隐隐约约。一片静谧,一片青幽。这才恍然大悟;“青城天下幽”的这个“幽”字! 

  这间大厅,是一般游人都不能进来的地方,却为我们而特别开放。大厅中间一张桌子,已准备了茶杯和好茶,小道士前来奉茶。接着,一位长髯老道,带着满身的仙风道骨,又出来给我们讲解了一番张天师开创青城山的经过。我坐在宁静的回廊上,喝着清香的新茶,面对着一山的绿意,聆听着道长的讲解,真觉得一路尘嚣,都已关在八角大厅以外。这儿俨然是个纤尘不染的世界。顿时心地空明,燥热皆消!怪不得张天师选这儿修道,真是慧眼慧心! 

  喝完茶,听完道,我们告别道长,又去参观了降魔石、一线天等风景。下山时,依然由滑竿抬了下去。到了山下,见到初霞、杨洁,我不禁代她们两个惋惜: 

  “到青城而不上山,你们实在太过分了!” 

  “遇到仙人没有?”初霞问我。 

  “哦,当然有。长胡子,长袍子,仙风道骨,飘然出尘。”我笑着说:“不信吗?将来有照片为证。” 

  真的,我们已为道长拍下好多照片呢!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回首页二十二、狼狈爬"乐山",惊心游"峨眉"




  成都附近多名山,除了青城山,还有乐山和峨眉山。 

  出发去乐山那天,天气真是热极了,整日烈日当空,炎阳高照。我总以为台湾是亚热带,大陆不论何处,气温不该超过台湾才对,事实上不然,成都之热,在我返台后,还常常谈之色变。那天,我们清晨七时出发了,这对我又是一件苦事,因为我夜里不肯睡,每天早上都爬不起来。被鑫涛叫起床后,就叽哩叽噜抱怨:我来成都,是要寻根访旧的,根都没找到,去什么乐山?嘴里虽然抱怨,等上了车一看,车子坐得满满的,什么四个人去游山,有十八个人护送,何况车内冷气开得很足,杨洁精神抖搂地一声大喊: 

  “快一点!快一点!就等你小姐上车,出发啦!” 

  杨洁准把我当成她训练下的球员了。但,我被她这么一喊,精神倒真的喊回来了,看到人人欢天喜地,兴致勃勃,我立刻被大家传染,也笑逐颜开了。我怎么都没料到,那天的乐山之行,真正吃不消的,却是精神抖擞的杨洁。 

  乐山最出名的是一座大佛!这座大佛是尊弥勒佛坐像,是把凌云山的一整块山壁,雕凿而成。凌云山在岷江旁边,所以,这座大佛依山面水,整个的高度,有七十一米。等于就是一座山,是中国最大的佛像之一。据考证,是唐朝开元年间所建,历九十年才完成,当初在岷江江岸建佛像,是为了平镇水患。我们一路上,先去逛了三苏堂,又去吃了顿午餐,游大佛时,正是午后二时,天气最热、太阳最烈的时候,大家来到大佛的佛头边,已经人人挥汗如雨。当地接待我们的是,是年轻斯文的小戴。别看小戴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上山下坡,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一点也看不出辛苦。倒是为了照顾我们,把他忙得顾前顾不了后,顾上顾不了下。我们爬大佛爬得狼狈,他照顾我们也照顾得狼狈。 

  原来,大佛的头边,有一个“之”字形的栈道,是从山壁上凿出来的,沿着这“之”字形栈道拾级而下,可以一直走到大佛的脚跟。我们在小戴的带领下,开始走这个“之”字形栈道,才走了一段,我们已经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大家谁也没料到,这栈道其陡无比,往往一个石阶,有半个人高,要抓住旁边的铁索,才能降下去。我一面手足并用,一面还要和原路上去(这条小小栈道,只能容一人上下,但是,它却不是“单行道”!)的游客挤来挤去。此时,我已顾不得沿途去欣赏大佛的耳朵、鼻子、嘴唇、下巴……我只“安然”地爬到大佛脚跟边去。 

  好不容易,我们总算到了大佛脚下,太阳似乎更大了,我已经满身大汗。再看同行的人,个个挥汗如雨,连年轻的扬扬和黄家小姐,都大呼吃不消。杨洁自从球场退休后,心脏就不太好,所以上次去青城山,她都“知难而退”。这时,站在大佛脚前,她喘吁吁地说: 

  “哎哟!我以为是游览一座大佛,怎么是爬一座大山呢?现在,赶快弄条船来,咱们就从这佛脚下上船,远远地瞻仰一下佛像就成了。大家的意思如何?” 

  大家一呼百应,都认为这主意好极。但是,小戴非常为难地看着我们,说:“这大佛脚下没有码头,也没有船,要上船瞻仰大佛,必须上山,再到码头上去乘船。” 

  “哎哟!”杨洁顿感问题严重,急忙问小戴:“那么,我们现在要怎么办?”“一个办法是原路上山……”“不行不行,太陡上,下来还容易,上去绝不行!”杨洁嚷着,我们大家七嘴八舌附议着。小戴慌忙又说: 

  “还有一条路,是新开的,沿山壁凿出来的路,路程比较远,可是,沿途有山凹,可以休息,又面对大江,可看风景,我们最好走这条路上山!” 

  杨洁看了看那条新路,一个个石阶,蜿蜒曲折,不知有多长,也不知有多陡?反正,还是要“上”到山顶的高度就对了。她犹豫了一下问:“还有没有第三条路?” 

  我四面看看,大佛稳坐如“山”,前面就是大江,我笑着说:“除非我们会游泳!游到对岸去!” 

  “来来来!”小戴给我们大家打气。“这条新路好走多了,一定不辛苦,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就沿着这条石壁上的小路,又开始“上山”。确实,这条路有很多山凹,里面有石凳,可以休息。但是,却有更多更多的石阶,必须一阶一阶往上爬,路途遥远而坡度陡峻。确实可眺望大江,风景如诗如画。但是,烈日如焚,晒得我们头晕眼花,石阶上上下下,走得我们气喘如牛,在这种情形下,如诗如画的风景,也就没有多少情绪去欣赏了。 

  再走了一段,杨洁叫停,大家发现她喘得厉害,脸色发青,扬扬拿着两把扇子,左右开弓为他母亲挥扇。大队人马都停下来了。大家围着杨洁,送水的送水,递毛巾的递毛巾,扇扇子的扇扇子……我心中十分焦急,又充满歉意,都为了我们,杨洁才要受这么多苦,远迢迢从北京飞来爬乐山大佛!我的歉意还来不及表示,杨洁已对我苦笑说: 

  “没出息!真丢人!爬几个石阶都爬不动,扫你们大家的兴!”“才没有呢!”初霞嚷嚷着:“早知道这么难走,我也不会下来的!心脏不好的人,走这条路真太辛苦了!” 

  我对杨洁说:“你最好深吸吸,少说话!” 

  杨洁看我一本正经地命令她,居然笑了出来: 

  “天天吼别人,这下原形毕露,简直虚有其表!哈哈!” 

  这就是杨洁,当她走不动的时候,她还说笑话。 

  过了一会儿,杨洁恢复过来,大家又继续前进。但是,这次,我们把速度放得很慢很慢,走两步,一小停,走三步,一大停。大家这样走走停停,让杨洁能充分休息。小戴急坏了,跑前跑后的照应每一个人,又派“先头部队”赶到前面的“碑林”去准备茶水。好不容易。,我们挨到了碑林的茶楼,“疯疯癫癫旅游团”已经变成“歪歪倒倒旅游团”了。这样一来,大家都有点“时不我与”的感伤,开始为“不再年轻”而叹气了。那晚,我们住在乐山,预备第二天继续去峨山。我不住地往杨洁房间跑,要确定杨洁能不能上峨眉山。杨洁一回旅馆,就又变得生龙活虎了,脸色早已恢复红润,嗓门也恢复了原有的度数,对我又吼又叫地说: 

  “哪有那么娇弱了?不过是一时间走得太急,有点喘不过气来而已!明天去峨眉山,我还要上山呢!” 

  我一听大急,慌忙求她不要任性,初霞也说:“我们和李蕙三个,还是在山下喝茶!” 

  杨洁哈哈大笑,说:“不行!咱们一块儿上山,这回我学乖了,我坐滑竿上去!了不起,我出双倍的钱。问题是……”她皱皱眉:“不知道滑竿的载重量是多少!”“没问题,没问题!”小戴立刻向杨洁担保:“我给你选一个特别牢的滑竿,那些抬滑竿的,经常抬外国的大胖子,你只是普通的胖而已!”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我看杨洁确实已恢复元气,这才放心。但是,想想峨眉山一定也是山路崎岖的,如果天气这么热,玩起来必然扫兴,不禁暗中祷告老天,最好晚上下一阵大雨,明天不要出太阳! 

  大概是我的祷告有用,果然,夜里下了一阵大雨。 

  第二天一早,天气凉爽,山风徐来,大伙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对峨眉山之游,又充满了兴趣。昨晚的感伤早就消失无踪,在车上,大家一路嘻嘻哈哈,笑笑闹闹。九点钟,车子停在报国寺门口,大家下车。 

  峨眉山是一座非常高的山,从报国寺开始,整座山里面有无数的寺庙,无数的风景点。事实上,真要游峨眉山,可以玩上三天三夜或者一星期,因为,许多寺庙中都可以投宿,也可吃素斋。除报国寺外,山里还有伏虎寺、华严寺、纯阳殿、广福寺、清音阁、一线天、洪椿坪、九龙洞、万年寺、息心所、初殿、洗象池、接引殿、太子坪、金顶、万佛顶……等等寺庙和落脚点,如果走到最高的金顶,据说在“舍身崖”可以看到对面云雾中的自己,身绕七彩光环。古人到此,都以为见到“佛光”,证明自己成佛而舍身跳到崖下。所以这儿名叫“舍身崖”(又名摄身崖),而“佛光”的奇景,全世界大概也只有峨眉山有(据科学研究,是太阳从背后把人影投射到对面云雾中,再折射出来的效果)。我们这一行,事先就计划好,太高的地方不去,太陡的地方不去,太危险的地方不去,太远的地方不去……最后,决定只到半山的万年寺,去参观寺内著名的那尊骑白象的青铜普贤菩萨。然而,游览沿途风景,就打道回成都,以避免有任何人体力不支的情况发生(我在台湾时,就听很多人说,游峨眉山是对“体力”的考验)。这样安排,决定是万无一失。小戴为了更安全起见,当滑竿又一拥而上,小戴就怂恿每个人乖滑竿。杨洁、初霞,都不再坚持,其他对体力没把握的人也都跟进。于是,我们竟然组成了一支“滑竿队伍”,一时间,大家纷纷坐上滑竿,一乘连一乘的往山上走去,看来十分壮观。 

  这天的峨眉山虽然不热,游人也不像青城山那样多,但是,雨后的山路,非常滑,“滑竿”虽名为“滑”竿,却走得又快又稳,随行的大队人马(像小郑、小何、黄福扬、小戴……等大部分身强力壮的人,仍然步行。)步行时,常会因石阶泥泞而跌跤,好在都没什么严重。就这样,我们一行人来到万年寺。万年寺的门口,有一个特色,许多人抱着一只只猴子,把猴子往游客身上送,和猴子合影一张,猴主人索价一角钱。我才在那大门口站住,就有三、四只猴子爬了我满头满身,这也是一绝。幸好我爱小动物,倒也觉得满有趣的。初霞却吓得哇呀哇呀乱叫,逃得远远的。 

  万年寺真是个又壮观,又有特色的庙子。庙中有位年高德劭的老方丈,特别出来招待我们。带我们参观了“无梁殿”和著名的“普贤菩萨”。那菩萨坐在白象的背上,高达九米,据说铸于北宋时代,在文革时期,差一点毁掉,能保存到现在,实在是我佛庇佑。我们站在象脚下,抬头看普贤法相庄严。那么高,那么重(据说达六十吨),真不知道北宋时期,没有科学机械的帮忙,怎能完成这尊由青铜铸造的佛像?宗教的力量,实在不可思议。 

  老方丈热心的讲解之后,一位年轻的主持又特别为我们开放了一间小偏殿,从保险柜内,取出三件镇山之宝给我们看,让我们大开眼界。李蕙说,她来峨眉山好多次了,这是第一次见到万年寺这三件无价之宝。随行的人,个个都是第一次见到,大家都又惊又喜又啧啧称奇。 

  这三件宝物,一件是一个皇帝的御印,一件是古老的贝叶经,经文刻在贝叶上,串钉成册。这两件中,当然是贝叶经比较吸引我,那年代的古老,已不知从何考据。为我们介绍这位年轻的主持,大概只有三十几岁,他告诉我,那贝叶经上的经文,是金刚经。然后,他就介绍最神奇的一宝“佛牙”给我们看。那“佛牙”在一个玻璃罩之内,约有一尺长,半尺厚,光润无比,呈象牙色,看起来就像一小段巨大的牙床,牙龈一根根都很清楚。主持说:“有人不相信这是‘佛牙’,但是,这确实是牙齿没错,问题是,如果这不是‘佛牙’,是什么‘牙’?这么大,这么光洁,不论怎么考据,也查不出怎会有这样的‘牙”,所以,我们都深深相信,这就是——‘佛牙’!” 

  实在很玄妙。我这次的“大陆行”中,见到许多奇景或奇迹,这“佛牙”也是其中的一件。 

  参观完了三件宝物,我们又在万年寺中吃了一顿又清爽又可口的素斋。大家才告别了主持和万年寺,开始往回程走。 

  滑竿又排队侍候。这时,我只觉山风扑面,一阵清凉,雨后的山色,一片翠绿。我立刻声明: 

  “我不乖滑竿了,我要走下山去!” 

  大家立刻包围住我,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下山比上山还难,何况雨后,山路滑不留足,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好走。我坚持要走路,鑫涛力劝我乘滑竿,我仍然要走。大家拗不过我,于是,鑫涛、承赉、初霞、杨洁等人依旧乘滑竿下山,李蕙、黄福扬、小何、小曹、小戴、小郑……等一大群人陪我走路。我们没有循原路下山,因为时间还充裕,大家走入山中一条小径,到“牛心亭”去。小曹、小何两位小姐,一左一右陪着我,我们一路谈谈笑笑。石级蜿蜒入山,我们曲曲折折地往前走,滑竿速度快,早就走得无踪无影。我这样一走,才发现山路陡峭,苔痕、寸痕、泥痕密布,确实不太好走。从万年寺到牛心亭这一段路,首先黄福扬滑了一跤,幸好他身手矫捷,立即煞车,没有滚下山去,却弄了一身泥泞。接着小曹又滑了一跤,把脚踝的皮都擦掉了一层。连着两个人摔跤,大家都很担心我,前后左右,把我保护得严严密密的。 

  这样走到“牛心亭”,发现鑫涛、承赉、初霞、杨洁都早已到了,正在那儿等着我们。鑫涛和承赉,还把附近的一些名胜,都玩了一趟,我们大队人马,才姗姗而来。“滑竿队”和“步行队”一聚齐,大家又七嘴八舌报告,黄福扬摔跤了,小曹摔跤了!初霞、鑫涛等人一听,连运动健将都摔了,而下山还有好长好长一段路,大家说什么也要我乘滑竿,不管我怎么说,他们就把我塞进了一乘滑竿里去。 

  无可奈何,我只好答庆坐滑竿。鑫涛、杨洁等滑竿先出发,往前如飞而去。我坐上了最后一剩滑竿,两位“竿夫”刚刚把我抬起,我忽然听到李蕙发出一声高亢的惨叫: 

  “扬扬!”我立刻回头,刚好看到扬扬从一块巨石上往下滑落,一路滚到谷底,我忍不住,也大叫出声: 

  “扬扬!”在一片“扬扬”的吼叫声中,我眼看着扬扬滚落下去,跌在一堆乱石中,就动也不动了。我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心脏都快停止了,幸好杨洁早已下山去,没有目睹这一幕。我大声对我的两位“竿夫”说: 

  “去救他!赶快去救他!” 

  一面说,我一面就跳下了滑竿,我的两位竿夫,心肠真是非常好,他们迅速地抬着空滑竿,就连跑带滑地冲向山谷。而黄福扬、小戴、小郑等人也都绕路滑下山坡,去谷底看扬扬的伤势。只一会儿,两位竿夫已到谷底,大家七手八脚,把扬扬抬上滑竿,竿夫奔跑着跑上山路来,小戴紧跟在滑竿边,一路飞快地奔下由去。经过我身边,小戴只对我叫了一声: 

  “别担心,山下就有医院。” 

  我连伤势都来不及问,他们就“冲”下山去了。 

  此时,我已经吓得四肢无力,魂飞魄散。心想,在万年寺里,大家跪在菩萨前祈祷,我还特别叫扬扬去磕了个头。如果有神有佛,该保佑我们的扬扬呀,怎能让他摔伤呢?我又担心杨洁,看到扬扬如此,她会不会吓得心脏病发?此时此刻,真是懊悔。早知道就不要上峨眉山来了!以为“万无一失”,仍然“出了差错”!李蕙、黄福扬、小何、小郑等人围着我,大家都脸色发青,小郑说:“头摔破了,在流血,希望没有脑震荡!” 

  没有人再有任何心思去游山玩水了。当一乘滑竿来到我身边时,我乖乖地上了滑竿,就催竿夫快下山去。 

  提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我们大队人马都到了山下。我一眼看到杨洁,正在摊贩处买东西,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我在惑不解,难道她没见到扬扬?难道大家把她“瞒”过去了?我两条腿还是软的,走向她。她抬头对我咧嘴一笑,挥挥手说:“小孩子摔一跤,没什么关系,不要大惊小怪!” 

  我瞪大眼睛,半天,才问: 

  “他们去哪里了?”“包了一辆车,小戴陪同他去医院!”杨洁说。 

  “摔得怎样?”我提心吊胆地问。 

  “流了一点血吧!”杨洁轻描淡写。 

  此时,我已铁定杨洁并没弄清楚,扬扬这跤是怎么摔的。鑫涛见我神色不对,急忙过来安慰我:“还好还好,只是头摔破了,没什么要紧。现在,我们大家都去医院看看吧!”我们大队人马上了车,赶到山下的小卫生所,我一直都心魂不定。谁知道,到了卫生所,就看到扬扬头上包着纱布,从里面“走”出来了,一脸笑嘻嘻地说: 

  “没事没事!大家不要紧张,真的没事!” 

  我跑过去,又看他的手,又看他的脚,又看他的前胸后背,真是佛祖保佑,他除了头上的伤口以外,只有一些淤伤,而且,没有任何地方伤筋动骨。他挑着眉毛说: 

  “我只是摔晕了,等到乘上滑竿,人就醒了!滑竿抬到山下,我就怕我妈紧张,所以挥着手对我妈先喊了一声‘没事’,我妈以为我只是小小的滑了一下,哈哈?” 

  小伙子还笑呢!我差点连魂都吓飞了。大家看到扬扬有惊无险,人人都喊阿弥陀佛。小戴在一边擦着汗,连声抱歉,说照顾不周。杨洁一听,脸都涨红了,对小戴说: 

  “你还说抱歉,我才该说抱歉!昨天是我不争气,今天是我儿子不争气,给大家添麻烦,又扫了大家的兴!” 

  说到这儿。杨洁忽然抬头,对我们大吼了一句: 

  “两件事都要保密!如果传到北京,给我家大齐知道了,以后一定不许我们母子出来玩!” 

  大家异口同声,都称一定保密。(走笔至此,不得不向杨洁、大齐致歉。如今事过境迁,相信大齐不会再生气了。) 

  我们的峨眉之行,就被扬扬的一跤结束了。大家匆匆赶回成都。又送扬扬去大医院检查疗伤。伤口缝了两针,身上确无大碍。我惊魂甫定,看扬扬头上裹着纱布,带着一脸歉然的微笑,自始至终,没叫过一个痛字。不禁对他又心痛又怜爱。当晚,我就把他收为我的“干儿子”。这,也是我大陆行中,一个意外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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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寻根与茶馆 



  我在成都一共停留了一星期。这一星期中,我去了青城、峨眉、乐山,我也去了市区的杜甫草堂、武候祠……等名胜。我还找寻过我童年的住处——署袜街,布袋巷。 

  来大陆前,我就问清楚了,我四岁以前的“家”,在成都一条名叫“暑袜街”的“布袋巷”中。署袜街,布袋巷,好乡土的街名巷名。我一到成都,就问大家,知不知道这条街这条巷?谁知一问之下,布袋巷虽然没有了,暑袜街却依然存在,连这土土的名字,都没有改! 

  我脑海中,就为署袜街勾出了一幅图画。古老的石板小路,路两旁老式的四合院,院中有合抱的大槐树,枝桠伸出了有小花窗的矮墙。每户人家,都有两扇油漆斑驳的红门,门上嵌着褪色的铜门环。当然,这条街一定在郊外某处,因为,街的旁边,应该是大片大片的油菜田。 

  于是,有一个下午,我们驱车到了署袜街! 

  真让我大吃一惊。这条街居然在成都闹区,是条又宽又阔的交通干道。街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来往行人如织,脚踏车穿梭不断。街边的建筑,都是楼房,至于斑驳的红漆大门,窄窄的石板小路……都在我梦魂深处,如今是无迹可寻了。找不着旧时庭院,我又想去找我笔下的“茶馆”。 

  四川除了“滑竿”这项特产外,还有一项特产,就是“茶馆”。在我的小说《几度夕阳红》中,我曾描写过这些茶馆。事实上,我对茶馆的了解,也是从朋友处听来的,一知半解,再加上想象力,笔下的茶馆,非常诗意。后来拍成电视剧,在水边搭出一座茶馆,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就更加诗意了。现在到了成都,茶馆当然不能不去。陈主任听说我要去茶馆,又特别安排了一番。他说: 

  “茶馆里有许多民俗表演,现在都成为绝技了,因为年轻的一代不肯学。所以,这些表演的人,已轻易不出场表演,你要去茶馆,我们一定要请这些演艺人员,为你特别出来表演一场!”结果,那晚,我们一伙人到了“茶馆”一看,与我想象中的茶馆,或是笔下的茶馆,以至于电视剧《几度夕阳红》中的茶馆,都完全不一样。这家茶馆在一个闹区的小巷子里,像一座学校的大礼堂,但已十分陈旧。里面早已坐满了人,原来都是听说要表演,全部“老客人”都来了,座中白发苍苍的不在少数。大厅前面有舞台。座位是长板凳,板凳前有简单的木桌,桌上有茶碗茶碟。 

  我们进去才发现,最前面两排的位子,全为我们面空着。有李培根先生和女作家何洁,特别来陪伴我,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才坐定,就有一位短小精干的瘦削老头,前来为我们“冲茶”。何洁坐在我身边,对我解释说:“这冲茶也是一项绝技了,老师傅可以干净利落地把一叠茶杯茶碟,一字摔开,然后茶壶老远地对着茶杯注入,滴水不泼!这位冲茶师傅,也很久没有出来冲过茶了,今晚,特别来表演给你看!”说着说着,那位老师傅已经拿起一大叠茶碟(以前的茶碟大约是磁的,现在已改成铝制),扬起手来,就这么一摔,按理说,这些茶碟会整齐的一字排开。但,不知怎的,老师傅似乎有些紧张,茶碟乒乒乓乓地摔下来,滚了满桌子。老师傅不服气,抓起茶碟,再表演一次,又摔了满桌子。老师傅更不服气,抓起一大把茶碟左摔右摔,怎么摔都摔不好,他叽哩咕噜,开始抱怨茶碟太轻,太不合手。女作家何洁在我耳边悄悄说:“昨天晚上,我们就通知他,要他来表演。他一听说是表演给台湾同胞看,紧张得一夜失眠,所以今天表演失常!” 

  原来如此。在何洁解释的时候,老师傅总算把茶碟弄妥当了。就开始“冲茶”,谁知这“冲茶”也不太顺利,水花溅得到处都是,茶杯盖也盖得不利落,老师傅当然更不服气,茶水全倒掉,又重来一遍!就在老师傅左摔杯右冲茶的当儿,表演节目开始了。实在让人意外,也实在太精采了。有乐器演奏、有正宗川剧,有地道的“莲花落”,有独角的讽刺剧,有“道情”——水漫金山(一人饰四角,有男有女),最难得的是“金钱板”,表演的老先生年事已高,听说身体也不太好,早已退休,今晚破例出场,博得满堂喝采。表演“断桥”之后,又应观众要求,再唱了一段,全场气氛,越来越热烈,座中掌声不断,喝采声此起彼落。我放眼看去,座中的“老客人”都如醉如痴,而茶馆外面,还挤了无数的年轻人,也在作“场外观”。 

  这场热烈而精彩的表演,足足表演了两个半小时。表演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杨洁又吼又叫的喝彩,最后技痒难熬,又在我们这“疯疯癫癫旅游团”的怂恿下,居然跳上台去,表演了一段“京戏”,赢得全场掌声。可见,我们“热烈”及“忘我”的程度了!所有节目结束后,夜色已深,可是,演员们的情绪十分高涨。他们把我围在中间,要求我签名与合照。我看了这么精彩的一演,像是一场盛宴。当然乐意和大家合影留念。知这样一来,茶馆外围观的群众忽然一拥而入。刹那间,我就被围困了。无数的纪念册、笔记本、小纸片……都往我面前送,要求我签名。还有很多人拿了我的小说来,我被挤得东倒西歪,签名都无法签。可是,我仍然握着笔,愿意为每一个人签名。我飞快地签,纸条却越来越多……就在此时。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 

  “够了!到此为止!不能再签名了!” 

  我抬头一看,杨洁又像那天在北京机场一样,用她那两只又长又壮的手臂,把人群往两边“拨开”,她就这样一面拨,一面杀入重围。我知道她又来要“捉”我了,赶快低头再多签几个名。一个“琼”字才写了下来,胳膊已被杨洁一把抓住,只听到她大叫着:“说不能签了,你怎么还签!快走快走!” 

  要不走也不行呀,杨洁握着我的胳臂像一把铁钳,我简直没有动弹的余地。我就这样被她一路拖出茶馆,李惠及黄福扬又把人群左右拦住。好不容易,我上了车。好不容易,车子才开动了。“哇!杨洁一上车就对我一凶。”“你怎么学不会对人家说‘不’字!”我无奈地笑了笑。不是学不会说不字,是不忍心说不字。今晚,能和我在成都的茶馆中一聚,不论是谁,总有缘。过了今晚,谁知道,再相逢是何年何月?我想起青城山上,有人大把大把地卖牡丹花,显然,这是牡丹盛开的季节,但是,“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二十四、勋姨 



  远在北京的时候,我的舅舅袁行云就告诉我说: 

  “你的勋姨在成都!”勋姨在成都!所以,成都之行,不止寻根,不止旅游,还有“探亲!”勋姨。在我小的时候,因为母系的亲戚人数众多,我总是闹不清楚,这是那位姨妈,那又是那个舅舅。据说,我两三岁时,只要看到女士,一律喊“阿姨”,看到男士,一律喊“舅舅”。可见,我的阿姨和舅舅,实在不少。十一岁来了台湾,我对大陆的舅舅姨妈,印象都渐渐淡了,唯独对于勋姨,印象深刻。在这儿,必须提起一段往事。 

  抗战胜利那年,我七岁。和父母一家辗转从湖南逃难到四川重庆,全家人都只剩下了身上的衣服,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虽然胜利了,我们却连栖身之处都没有。此时,我的勋姨和姨夫,刚在四川乡间,办了一所私立中学——泸南中学。勋姨就力邀我母亲去泸南中学教书,母亲立刻应允,于是,我们三个稚龄的孩子(那时小妹尚未出生,我的小妹妹就是生在泸南中学的,是我勋姨亲自接生),就跟着母亲,去住在泸南中学,父亲另有聘约,去李庄教书。 

  记忆中的泸南中学,是很有趣的。这学校由一幢大庙改建,教室里还有许多菩萨。我们住的房间,是以前和尚们的住处,简单极了。学校里的学生,都是乡间孩子,往往十八、九岁,才“被说服”,来念初中一年级,一班学生里,高高矮矮,大大小小,参差不齐。 

  我那时已稍解人事,逃难时的惨状一一在目(我的《不曾失落的日子》一书中,曾详述我的童年)。到了泸南中学,我真快乐极了。那段日子里,我初次接触唐诗,跟着母亲的那些学生,一起背“慈乌夜啼”和“梁上双燕”。我第一次开始养蚕,会为了蚕宝宝的死亡而哭泣,为它们的成长而雀跃。在大雨滂沱的日子里,为了蚕儿的桑叶,奔走好几里去采桑叶。我开始交朋友,和学校里的学生、表妹,其他老师的孩子们一起放风筝。勋姨那时才二十几岁,是活泼外问的。印象中的她,总是匆匆忙忙的,有用不完的精力,跑出跑进,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样的勋姨,要管学校中的各种事情,要为经费操心,她应该不太注意我。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有什么精力来注意我。 

  但是,就有这样一次,勋姨注意到了我,这次“注意”,却让我终身难忘。原来,有天,勋姨发现我瘦骨嶙峋,脸色苍白。她把我拉到身边,左看右看,对母亲说: 

  “这孩子营养不良,一定贫血!我去买猪肝来给她吃!补补身体!”勋姨说做就做,当天,就煮了好大好大的一碗猪肝汤,要我“全部”吃下去。我年纪虽小,已能体会勋姨的一片爱心。我“拚命”的吃那碗猪肝,吃得胃都撑了,还是吃不完。勋姨看着我吃,我在那样慈爱的眼光下,是不能不吃的。我吃啊吃啊,一碗猪肝汤吃了大半天,终于把全部的猪肝都吃完了。但是。从此,一直到现在,我都不吃猪肝了,因为那一次吃伤了。“猪肝汤”的事,在我的记忆中永远鲜明。每当回忆起童年,勋姨的脸孔就浮现眼前。如今,和勋姨离散,已数不清是多少岁月,我那健康、明朗、活跃的勋姨,别来无恙否? 

  当我初抵成都,政协的陈主任就问我: 

  “有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我们帮助的事?” 

  我立刻说:“请帮我找我的勋姨,听说她在中医学会服务!” 

  “没问题,一定帮你找到!” 

  第二天中午,作协请我在“龙抄手”吃饭,席间,李培根先生告诉我:“你勋姨是我的好朋友,当初,你们一家人离开泸南中学之后,我就去泸南中学教书,住在你当初住过的那间房间!” 

  也间真有这么巧的事!我大喜过望,立刻询问勋姨现在的住址,李培根说就在附近,李蕙、黄福扬马上说,你们去把勋姨接来,共进午餐。我好兴奋,可惜,李蕙扑了一个空,说勋姨出去“逛大街”了!看样子,我这位姨妈,爱动的个性依然未改!那天晚上,我在旅馆中,房间里正高朋满座,忽然有人敲门,我打开房间一看,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冲”了进来,对我只紧紧地盯了一眼,就把我一把抱住,嘴里喃喃地喊着: 

  “是我的小凤凰吗?真的是我的小凤凰吗?” 

  凤凰是我的乳名,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叫过我“小凤凰”了。因为“小凤凰”早已“老了”。这时,被勋姨这样一叫,往事齐涌心头,我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而勋姨早已老泪涟涟了。好一会儿,我们才平息了心底的激动。我把勋姨推开,扶着她的肩,去找寻年轻时代的她。我的勋姨虽然老了,却依然漂亮!身材苗条如故。双目明朗如故。我面对着她,又一次感到,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就这样彼此注视,我喊了一声“勋姨”。声音就硬化了。勋姨的眼泪却扑簌簌落个不停。连同来的表妹都愣住了,满屋宾客,都为我们红了眼眶。那晚,和勋姨、和表妹,真有谈不尽的往事,当我问勋姨还记不记得给我煮的猪肝汤时,她却完全忘了!对勋姨来讲,那只是件生活小事,她自己都不知道,对童年的我来讲,那碗猪肝汤里,盛满了多少“爱”! 

  接下来的一星期中,我和勋姨又见了好几次。谈过去,谈现在,谈隔在海峡两岸的亲人,谈我的爸爸妈妈。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五月五日晚上,勋姨带着表妹和儿媳再来看我,因为我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就飞昆明。勋姨又掉眼泪了,坚持第二天要送我上飞机,我坚持不允许。我们又紧紧抱在一起了。我的童年,勋姨的青春,都早已成为过去。人生经不起几次别离呀!勋姨哽咽地说了一句: 

  “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啊!” 

  是的,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我紧紧紧紧地攥着勋姨的手,注视着她那满头白发。心里想着,勋姨这一代,和我这一代,都经历了中国的苦难。我们都渺小,在这大时代中,像两粒沙,被巨浪一冲,就冲散了。从此天各一方,注定要分散三十九年!这两代的中国人,就是这种命运吧! 

  别哭,勋姨。我们总算还有相聚的日子,比起那些当年一别,竟成永诀的人,仍然幸运了好多好多!至于今日再分手后,相见是何年?我们已经可以承诺,可以期待,比起那些没有期待的日子,又幸运了好多好多!人,能活在“期待”里,生命才这样鲜活,心灵才有喜悦,不是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二十五、初抵昆明,行程皆变 



  五月六日早上八点十分,我、鑫涛、承赉三人搭剩中国民航,从成都直飞昆明,九时二十五分,飞机安然抵达昆明机场,航行的时间仅一小时又十五分钟。 

  写到这儿,我必须补说说明。首先,我们这一行四人的基本队伍,来昆明时已增加为七人。除了杨洁和扬扬以外,李蕙和我们相处一周,同甘苦,共患难,实在依依不舍。最后,在我们力邀之下,也加入了队伍。所以,四人队伍已扩大成七人。但是,离成都前,鑫涛忽然宣称: 

  “我不乘火车去昆明了!我改乘飞机!想想看,飞机只要飞一小时,火车要走二十三小时!我不管火车多么舒服,我宁愿坐飞机!”“我也是!”我立刻跟着声明。 

  “可是,兄长。”初霞急急插嘴:“安全第一呀!你不记得有人说,民航机里有云飘进来吗?” 

  “这是不可能的事!”鑫涛侃侃而谈:“喷射客机里怎么可能有云?如果他看到的真是云,他早就没命了,还能平安落地,来对大家形容一番?这种传言,不必去相信!” 

  “我说也是!”承赉居然也接口了,他一向对初霞的决定,都不反对,此时,有我们提异议,他就忙着发表意见:“他看到的云,八成是后面的旅客在抽烟!” 

  “可是,”初霞又急急说:“火车票都已经买好了呀!接火车的人也安排好了呀!飞机票也没订呀……” 

  “别忙别忙!?杨洁插嘴,瞅着我们直摇头。“我早料到你们花样百出,不改变是不可能的事!反正,我已经亲自下山,本领队别的本领没有,应变的能力还有!好了!现在到底有几个人要乘飞机?”我和鑫涛举手,承赉也跟着举手,初霞呻吟着说: 

  “我不要坐飞机,我要坐火车,又可以睡觉,又可以聊天!又安全可靠!”“我跟你说!”我对初霞“开导”着:“飞机的安全率,是所有交通工具中的第一名,比乘计程车还安全。你看,公路上几乎每天有车祸,飞机却一年也轮不到一架!” 

  “我不乘飞机!飞机里有云!”初霞对“云的传说”,实在“心中怕怕”,怎么说都没用。我、鑫涛、承赉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要说服初霞。最后,还是杨洁很有权威性地作了一个决定。“简单简单!你们三个要坐飞机的去坐飞机,原订的四张火车票根本不用退,我、扬扬、李蕙三个人陪初霞坐火车!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至于接飞机的人,我马上打长途电话去安排!”看!这就是有杨洁的好处,几句话就把我们的一场纷争化解。于是,七个人就兵分两路,来到昆明。 

  当然,火车比飞机足足要慢了一整天。所以,我们三人抵达昆明时,初霞他们四个还在成都附近呢! 

  上了飞机,我们还没走到机场大厦,就有两位女士迎面而来,一位身材略胖,眼光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个能干而精力充沛的人。另一位身材苗条,纤细修长,一副打篮球的身架,面貌却姣好而温柔。两位女士,在我们面前一站。我已经很习惯“抬头”招呼。胖的那位对我自我介绍,并介绍她的朋友:“我叫邬湘慈,以前打篮球的时候,杨洁她们都简称我邬湘,所以,你们叫我邬湘就可以了,这位是张深修,是体委最能干的人,管理整个体委招待所,等杨洁,李蕙来了,就住招待所。你们喊她小张就行了!” 

  邬湘和小张。第一次见面,她们两个,给我的印象是亲切能干,做事简单明快。那时,我还没料到,昆明这一站,会是我旅程中最大的“重点”。而邬湘和小张,和我朝夕相处,最后离别时,真正是难舍难分。这些后话,暂且不提。当时,我们三个,在各自一番自我介绍后,就被邬湘和小张带出机场,至于行李,另有专人为我们代领。我们就轻轻松松地上了车,轻轻松松地住进了“金龙饭店”。饭店开张三个月,大厅的整面墙上,是少数民族的彩绘图,非常具有民族特色。 

  昆明。我对昆明的了解实在少之又少(虽然在《几度夕阳红》一书中写过,却完全是“闭门造车”的)。刚下飞机,只觉得空气清新,蓝天如洗,天气凉爽宜人,风吹在身上,说不出的舒适。后来,一问邬湘才知道,昆明海拔在两千公尺左右,地处高原,所以四委如春。有俗语说:“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秋”,指的就是昆明。我从火炉般的成都,一到昆明先在气候的适应上,就觉得舒展很多了。免除挥汗如雨的日子,对我实在是件喜事,心里对昆明的印象,就增加了几分好感。住进饭店,因为初霞一行人尚未到达,大家都不安排第一天的活动。午后三点,邬湘的另一半——冯树森来了,小张的另一半——鲁成也来了。冯树森英俊潇洒,简直是个“美男子”,人长得帅,口才好极,还能写一手好字。我们称呼他小冯。鲁成高大结实,人如其名,给人一种忠厚诚恳,笃实寡言的印象,我们称呼她老鲁。 

  小冯和老鲁一来,我们房间里可热闹了。小冯拿了一张旅馆的信纸,开始给我们“排行程”。他这一排,我们才知道,上次英国女皇访问大陆,到云南,就是由小冯接待的。了解了这一点,我们对小冯更刮目相看。然后,小冯就向我们预计停多久。“一星期”。我们说。“然后去哪里?”“去桂林?”“几号离开大陆?”“预计五月十七日!”小冯沉吟片刻,用笔敲着信纸思索,忽然说: 

  “用一星期来游云南,你们实在太小看云南了!” 

  “哦?”我惊讶地问:“怎么呢?” 

  “云南是个很有特色的省份,有二十几个不同的民族,又有许多别的地方看不到的名胜,你们只停一个星期,绝对不够!先拿石林来说吧!就起码要玩两天,石林分在两处,冬有特色,路南彝族的大石林是白色的,还有个乃古石林,是黑色的,两个石林都不可不游。既然到了石林,就应该去阿庐古洞!”“什么洞?”承赉听不清楚,慌忙问。“什么咕噜洞?” 

  “这个叽哩咕噜洞,我从来没听说过。”我也说,“总不会比桂林的山洞好玩吧?”“不然,不然,大大不然!”小冯立即接口:“这个阿庐古洞,是我们最近才开放给游人参观的,洞又深又大不说了,里面的钟乳石,比桂林的洞更壮观……” 

  “而且!”邬湘不甘寂寞,抢着介绍:“这个洞里还有洞,洞的地底还有洞,沿中套着洞,简直是奇怪极了。这还不算什么,洞里还有湖呢!这也不算什么,湖上还可以划船呢!这还不算什么……”她没说完,我已经迫不及待,真想立刻跑到这“叽哩咕噜洞”里去看一看。马上,我就下决心说: 

  “好!我们一定要去这个洞!” 

  “那么,决定了,去阿庐古洞!”小冯把石林、古洞都写了下来,又抬头问我产:“去不去大理呢?” 

  “大理?”我一呆,这名字在金庸小说中看过,大理国中出了个段誉,会一阳指。“大理是小说里的名字,这地方值得一去吗?”“值得一去吗?”小冯瞪大眼睛,大大地叹了口气。”“我告诉你:大理在苍山的脚下,洱海的旁边,有山有水,苍山一共有十九峰,每个峰与峰交界处都有一条河。所以,苍山十九峰就有苍山十八涧,十八涧中的水都流入洱海。洱海虽然名字叫海,实际是最大的高原湖泊,湖上有岛,风景如画。大理四季如春,因为这苍山十八涧的关系,所以‘家家有水,户户有花’!”我和鑫涛、承赉听得一愣一愣的,邬湘又接口说: 

  “大理是白族人的自治区,白族是少数民族,以前称为百夷族。白族人特别喜欢白颜色,衣服是白的,房子是白的,连屋顶也是白的。白族人的建筑和汉人的完全不一样,有几句话来形容他们的房子;三方一照壁,四合五天井,走马转阁楼!”“什么叫照壁?”我插嘴,“什么叫转阁楼?” 

  “哎!”小冯又叹气:“除非你亲自去看,我们是说不清楚的。还有,大理有四样最出名的东西!” 

  “哪四样?”我急急追问。 

  “风、花、雪、月!”我惊异地睁大了眼睛。风、花、雪、月!怎会有一个地方出产雪、花、雪、月?我的表情一定很困惑,小冯立即向我解释:“大理有上关和下关两个地名,上关全是花,人人种花,家家种花。下关因为地处风口,所以又名风城,风特别大。至于苍山十九峰,峰头上终年积雪。而耳海,是个波平如镜,一点也没受到污染的湖泊,水色碧绿,苍山的倒影,全在洱海中。由于以上种种原因,大理有两句名言来形容当地风景:‘下关风吹上关花,苍山雪映耳海月!’” 

  我听得简直呆住了,心里兴奋无比!这出产风花雪月的地方,有白族人的地方,怎能不去!我和鑫涛交换了一个视线,不约而同地说:“去,去大理!一定要去大理!” 

  “如果你们要去大理,”小冯计算着:“路上来回就要两天,再在大理住两天或三天,那么,你们就没时间去桂林了!” 

  “桂林和大理怎么能比?”邬湘接口:“桂林受盛名之累,游人不断,每天都是人山人海,商业气息浓厚。而大理,地处边疆,很少游人,又安静,又朴实,又有民族色彩。再说,你们以后游桂林的机会多得很,游大理,就除非你们再来云南,所以,二者选其一,当然选大理!” 

  哇!小冯和邬湘,真有说服力,我还没接口,承赉忽然一拍大腿,非常神勇地说:“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去大理,放弃桂林!可以,”他顿了顿,看着小冯:“我们十七日要回香港,如果放弃桂林,我们从哪里去香港?”“太简单了!”小冯说:“昆明有直飞香港的班机,十九日,你们按原订的日子,从昆明直飞香港就行了!” 

  “哇,太好了!”我高兴得叫了起来:“我就怕跑的地方太多,又玩得不痛快!这样安排实在太好了!桂林就留给下一次吧!就这么决定!”“就这么决定!”金涛接口。 

  “就这么决定!”承赉接口。 

  “可是。”我看着承赉,有些犹豫地说:“初霞会不会同意呀?”“这叫‘缺席表决’!”承赉扬着眉毛,坚定地说着。原来这位老兄,一旦离开夫人的视线,就“神勇”得不得了。“谁教她缺席呢?现在只好少数服从多数!” 

  “别忙别忙,”我说:“火车上有四个人呢,不算小数,杨洁一路安排,我们一路改计划,现在又取消了桂林,她非把我掐死不可!”“杨洁没关系!”邬湘笑着说:“她到了云南,也得听我的!我绝不让她掐死你!”“反正,”鑫涛有力地说:“我们就这样决定了!” 

  “对!”承赉更有力接了一个字。 

  就这样,我们才到昆明,就把以后的行程全改掉了。当初几、杨洁、李蕙、扬扬赶到昆明,我们一宣布之后,初霞当场傻住,杨洁愣了半天,才哎哟一声说:“这比我当年带球队,出国东征西讨都难多了,球队一出去就是几十人,几十个人的意见,还没他们几个人多!真是变化多端,神秘莫测!”我笑,鑫涛笑,承赉笑,邬湘、小张、小冯、老鲁大家笑。初霞看了我们老半天,终于明白“大局已定”,她一跺脚说:“不得了!还有好多出版社啊。都约好了,要在桂林和你见面!”“打个电报通知他们我不去了!”我说。 

  “啊呀!”初霞又一跺脚:“还有一个欧阳呢!” 

  “顺便打个电报给欧阳吧!”我说:“本来他就没有必要跑到桂林去采访我!他早就在长江上采访过了!” 

  初霞再看看我们每一个人,回头对杨洁说: 

  “你赶快去通知接火车的人,去取消火车票,还要改订你们回程的日期和飞机票……我赶快去拟电报稿!” 

  杨洁一面点头,一面笑,一面叹气,然后说了句: 

  “我看我也不必带队了,我就在这儿接招应变吧!” 

  我们又大笑起来了。旅行中,就有那么多想象不到的变化,也因为这些变化,才让我们的旅程,增加了趣味性,也增加了戏剧性。不止旅行如此,人生也是这样的。二十六、迷人的“昆明” 

  昆明市确实是个满有特色的都市,街道宽敞整齐,街旁都有绿树浓阴。天气凉爽宜人、风和日丽。站在昆明市的街头,注视来往行人,也是一大乐趣。因为云南地处边陲,有二十几种不同的少数民族。所以,常会看到各种民族,穿着他们自己的传统的服装,有些像台湾的山地人,颜色都非常艳丽。常以白色为基本色,宽大的袖口和裙摆,镶上好几条大红或宝蓝的镶边。腰上再配以颜色艳丽的三角巾,和镶满亮片的帽子。我离开云南的时候,还特地买了一件“撒尼族”的服装回来作纪念。昆明除了离市区较远的石林、阿庐古洞……等名胜外,在市内和近郊,还有著名的西山龙门、太华寺、华亭寺、筑竹寺等大庙翠湖公园及昙华寺等花园,还有整个为铜所铸造的金殿,及有自然涌泉的黑龙潭。当然,还有个著名的大观楼。这些地方,要一一玩起来,就需要好几天,我们在小冯和邬湘的取舍下,选择了大观楼、昙华寺、西山龙门、华亭寺和金殿。到最后,金殿仍然因没时间不够而放弃了。 

  大观楼除了有三层的楼外,还有长廊水榭,假山庭院,完全是个古典的花园。楼内楼外,有许多古今题咏,其中最有名的,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一位孙髯翁先生,居然作了一副对联,长达一百八十个字,是中国最长的一副对联。其实,大观楼南临滇池,遥望西山,风景非常优美。花园内又繁花似锦,亭台处处,实在是个漫步谈心的好所在。但是,由于这位孙髯翁先生的长联太出名了,大家都只顾着去找对联。找到了对联,又费了好大的劲去念对联。一百八十个字的对联,随你怎么念,也无法“一气呵成”。念得我头晕脑胀,脖子酸育(一直抬着头),始终没把那副对联念完。 

  昙华寺虽然名字中有个寺字,却有园无寺。和大观楼的格局比起来,气魄小多了。但,这儿是个好几进的花园,换言之,花园中还套着花园。园里种满了各种花草和竹子。至于长长的回廊,回廊上的小花窗。矮矮的围墙,墙上的小圆门。以及小湖、拱桥、假山、亭子……这些中国式的庭园建筑,简直稀松平常,处处可见。我这次从北京到昆明,一路参观各地名胜古迹,这才知道,楼台亭阁,花廊水榭,并不是故宫的特产,也不是苏州的特产,它是整个中国的特产。 

  西山龙门,是我们在离开昆明的最后一天,才抽出时间去的。这龙门,确实是个奇迹,和前面两个以庭园楼台取胜的地方完全不同。前面两个地方会让你心胸舒坦,这儿,却会让你震撼。据说,不去石林,不算到过云南,不去龙门,不算到过昆明。可见石林与龙门两个地方,在云南人心目中的地位了。 

  龙门,在西山山巅。要上这西山山巅,就要走一条登山栈道,这条栈道,完全是从石壁上用人工凿出来的,狭窄得只容一个人上下,据说凿了七十二年才完工。有人用七十二年的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光秃秃的石壁上,凿出这样一条工程浩大的栈道,简直不可思议。但,最让人惊讶不已的,还是这条栈道顶端的石室“达天阁”。这达天阁整间石室,是从山壁上雕刻斧凿出来的。里面的魁星,也是从整块石壁上凿出来的,魁星手中还拿着一支神笔。据说,石匠朱家阁用了八年的时间,才把这石室和魁星从石壁上雕出来,当雕到最后这支神笔时,却一不小心把笔雕断了。这朱家阁痛心极了,竟从龙门的悬崖上一跃而下,跳崖自尽。所以,现在这支神笔是另外雕了装上去,而非原来的山壁之石。天下有这么疯狂执着的石匠,才有我们后人可以攀登瞻仰的龙门。 

  龙门的山下,就有好几个寺庙,由于时间关系,我们只去了华亭寺,里面的五百尊罗汉,像浮雕般占着整面的墙,表情举止,都略带夸张,有的手臂伸了好几丈。和我们在武汉归元寺看的五百尊罗汉,大异其趣。 

  在昆明,我们除了游山玩水以外,还拜访了云南著名的国画大师袁晓岑。袁老师住在一栋古老的宅子里,要经过一段昆明的老街,才能到老师的住宅。那些老街非常狭窄,车子进不去,曲曲折折,标标准准的小弄小巷,两边是饶有古趣的小巷人家。我不住对承赉说:“这昆明的小梧桐,比北京的小梧桐还有味道。” 

  邬湘和小冯不知道“小梧桐”的典故,杨洁和初霞却又笑个不停。经过好多“小梧桐”,和无数古拙的小木门,就看到袁老师夫妇,站在小院子的门外,等待着我们。 

  袁老师清癯儒雅,一股艺术家的气质。师母温柔热情,对我们殷勤招待,如待故人。我们一走进那绿竹婆娑的小院落,就觉得神清气爽,眼前一亮。鑫涛立刻就被窗台上的几件铜雕给震慑住了。他忍不住就拿起相机,疯狂地给那些雕塑拍照,一面喃喃地说:“这么好的雕刻,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放在院子里,实在太委屈了!应该有间展览室,把它们收藏展览出来才对!” 

  鑫涛连声道可惜,袁老师却一点也不在乎。把我们迎进小小的客厅,奉茶以后,又让进小小的书房。原来,袁老师长于画孔雀和各类飞禽,在云南大大有名。我们住的金品饭店,就有袁老师的作品。此时,当我们正惊讶于案头上的几件精工铜雕,和墙上的几幅艺术佳作时,袁老师已取出一幅预先画好的图来,对我说: 

  “知道你要来,我们太高兴了,所以,我画了这幅‘月朦胧,鸟朦胧’送给你!”我接过来,不禁又惊又喜,图中,有一对依偎的鸟儿,有一轮明月,还有几个飞翔闪烁的萤火虫呢!我们大家看画,看铜雕,忙着摄影,忙着表达敬佩之忱……袁老师一高兴,又送了我一幅孔雀,也送了初霞夫妇一张“小鸭”。大家高兴得不得了,尤其鑫涛,他对雕塑的兴趣浓厚,看到袁老师雕的“举杯邀明月”塑像,认为传神极了,把李白那豪迈洒脱、飘逸出尘之概,全塑造了出来。当他又看到袁老师一件“矿工们”的巨铸之后,就对袁老师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说来也巧,我们这次的大陆行,第一站是北京,最后一站是昆明,在这一头一尾的两个城市中,都见到了让我们心悦诚服的艺术家。 



   






   

二十七、令人惊叹的“石林” 



  我们终于到了石林。来石林之前,我和鑫涛,看了许多有关石林的资料,我们知道昆明附近,有个“石林”,被称为世界八大奇观之一,是个不可不去的地方。但是,真正的“石林”,到底有多么奇妙,据小冯说;我们是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 

  真的,这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地方,也是个无法用笔墨来形容的地方!其壮丽、雄伟、辽阔、奇异……简直让文字变得无能!我想,连画家和摄影家也无法捕捉它。因为任何画家和摄影家都只能取局部的形象,而石林的壮观,绝非一两个钟头或画面所能表达。要体会它的壮丽,只有身历其境,等你身历其境,会不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脚下走过的,身边耸立着的……那各种奇峰怪石,连绵不断。这才憬然醒悟“鬼斧神工”四个字,其来有自!真不知是几千千几万万年前,天降神兵,会搬来这么几千千几万万块巨石,让它们堆砌耸立在这辽阔的路南彝族的平原上,变成一片苍苍茫茫、嵯嵯峨峨的巨石森林,让后世的几千千几万万民众不断地瞻仰,不断地惊叹!我们去石林!是经过小冯仔细安排的,早上九时出发,小冯和邬湘陪我们去。等上了面包车,我们才知道,小张和老鲁已经另外开一辆车,比我们早出发两小时,去预先安排我们的食宿及一切。因为我们还要玩阿庐古洞和乃古石林,所以要在石林住两夜。上了车,大家一路嘻嘻哈哈。邬湘、杨洁、李蕙都是当年篮球国手,这次因为我,大家又重聚一“车’,当然有聊不完的话题。小冯忙着向我们介绍云南种种;大理的风花雪月不提了,丽江的雪峰冰山终年不化,雪地上开满雪莲。西双版纳的傣族,风情万种。“西南古道”的边陲文化,澜沧江的飞瀑怒潮,保山古城的沧桑,以及彝族、白族、傣族、苗族……的各种习俗,还有衣服上绣着“披星戴月”图案的丽江小女……说得我怦然心动,只怕路程太长,我会被这位冯树森先生,给“说”得留在云南,去当“徐霞客”第二了。(徐霞客是明代的旅行家,他芒鞋黎杖,历尽千辛万苦,走遍了云南边陲地区。所发,现在的云南边区,名胜处常有徐霞客的塑像。)石林离昆明一百二十六公里,车行约四小时。到了石林,住进新建的旅社,我们住的小楼名叫“雅客”。窗外耸立着几块巨石,我已经惊喜地叫着: 

  “石林!”小冯探头一看,叹口气说: 

  “这是‘石头’,不是‘石林’!你如果把这几块小石头说成石林,会把石林气死!” 

  哈哈!原来石林还会“气死”,小冯此人,舌粲莲花,说不定会把“石林”说得“活过来”。 

  午餐之后,邬湘提议,大家去睡个午觉,避开太阳最烈的时候,也避开游人较多的时候,因为游石林需要“体力”,小睡片刻,养精蓄锐,再去玩石林。这提议和我的“夜访长城”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立刻附议。所以,我们出发去玩石林时,是午后四时,大部分的游人已经散了,石林静悄悄地耸立在黄昏的阳光下,山风静悄悄地在石缝中穿梭,我们一行人,终于走进了这古老苍茫的巨石之林。 

  小冯、邬湘、小张、老鲁都不知道来过石林几百次了,但是,他们仍然请了一位撒尼族的少女来给我们导游。原来,石林地区,是属于撒尼族(彝族中的一支)的。这位撒尼族少女长得明眸皓齿,非常漂亮。穿着撒尼族的服装,白衣服、白裙子,腰上系着颜色鲜丽的红腰带,和绣花的三角巾,头上是顶红白相间的帽子,帽子上缀着珠饰,一绺银色的流苏,从帽子上一直垂到胸前,煞是好看。 

  我们就跟着这位撒尼族姑娘,走进光怪陆离,如同人间幻境的石林。巨石嵯峨,高大壮丽,我们时而在巨石脚下弯来绕去,时而沿着石阶,攀爬到巨石顶端。这样走了一会儿,走到一块高高的巨岩上,这儿有座“望峰亭”,我们站在亭内,向四面一望,被那一望无际、重重叠叠的峰海给震慑住了。鑫涛连声说:“哇!怎么会如此壮观?简直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这片石林,到底有多大?” 

  信吗?石林占地有四十多万亩,如今开发出来,供人参观的,有一千两百多亩。撒尼姑娘告诉我们,如果夜里走进去,常常迷失在林内,走一夜都走不出来。初霞好不容易爬上了“望峰亭”,登高一望,满嘴哇呀不已,告诉我说,她的腿都软了。再看到这栉比鳞次的峰峰相连,她心惊胆战地问: 

  “这些石头,我们要一个一个去爬吗?” 

  “不必都去!”小张说,她是石林的权威,每年都要来好多好多次,每块石头她都了如指掌。“但是,像莲花峰、小象峰、一线天、剑峰池……这些著名的地方,是一定要去看的!否则,就等于白来石林一趟!” 

  “不白来!绝对不白来,我这样一看,已经领会了石林的伟大!”初霞慌忙说:“我看,什么莲花峰、小象峰我也不必去了,杨洁心脏不好,也不必去了,我们就坐在这亭子里等你们吧!”可怜的初霞,她为了陪我,这一路真是舍命陪君子。此时,她虽有怯意,小冯却不许她退缩,怂恿着她说: 

  “去!一定要去!我们不走原路回来,你们坐在亭子里,也等不到我们!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我看着那些千奇百怪的嵯峨巨石,兴奋得不得了。这样巨大的石峰,结合成这样一片巨大的丛林,这种“奇景”,真是我“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我一听小张的介绍,就更兴奋了,拉着小张的手,我急急地说: 

  “我不管他们去不去,我一定要去看看!什么莲花峰、小象峰……我全要去看一看!我们走吧!免得天黑了看不到了!” 

  小张看我兴致如此高昂,拉着我的手就往前走。小张以前是篮球国手,当地篮球教练,她常带学生来爬石林,算是对学生体能的一种训练。此时,她带我游石林,真是使出了她的浑身解数。原来,石林有许多地方,连落脚之地都没有,要从巨石上手脚并用,像猴子一样爬上去。小张手脚伶俐,上下巨石,如同平路。而我却气喘吁吁,“爬”得好辛苦,有时,真恨不得变成蜈蚣,有一百只脚来帮忙,免得摔到石头下面去。那些巨石,都拔地而起,高耸入去,摔下去准是粉身碎骨。小张为了照顾我,拉的,扶的,推的,抱的,拖的……全用齐了。在到“莲花峰”的“路”上,因为许多地方,都是窄窄的一道石桥,两边临空,下面是深谷。初霞走得脸色发青,最后,她看到还要再攀高,攀高后又要越过一块悬空的石桥,才能到莲花峰上,她就忽然间恐惧症大发,用背抵住一块石壁,双手紧紧地扶住石壁的边缘,她像只大壁虎般贴在那石壁上,拼命摇着头喊:“我不去了!打死我我也不走这样的石头!我要下去,我的头都晕了!”她这样一叫,大队人马都停了下来。因为有杨洁在乐山险些晕倒,又有扬扬在峨眉摔伤的纪录,大家都说不要勉强。小张却不顾大队人马的停滞,拉着我的手继续前进,只一会儿,我们两个就和后面的队伍脱了节。我见石峰越爬越高,身子两边,又没有绳索栏杆可保证,不免走得胆战心惊。小张不住口地鼓励着我,安慰着我: 

  “一点都不要怕,有我在!等会儿,你坐在莲花峰上留张照片,会把大家羡慕死!” 

  留张照片?拍照的人全没来呢!我一回头,却见到一张熟悉的年轻面孔,拿着照相机对我猛拍!发现我在看他,他对我笑笑。我怔了怔,脱口而呼: 

  “他不是我们的司机吗?” 

  “是呀!”小张说:“司机小王,平常就爱拍照,这次听说是来给你们开车,他就带了照相机来了!” 

  这位司机小王,后来也成为我们这“疯疯癫癫旅游团”的要员之一,当我们这一行人到大理时,他和鑫涛,因酷爱摄影,竟成知音,沿途随时可以紧急煞车,只为了看中了一个摄影目标,两人就冲下车去大大拍摄一番。此是后话,暂且不提。当时,为了要过一条仅容一人上下的陡坡和石桥,我已经自顾不暇,没时间去和小王寒暄。小张停在路口,正和另一批游客打交道,原来莲花峰状如一凤莲花,亭亭玉立地耸立在众峰之中,特别高,特别秀拔。可是,通往莲花峰的“路”是绝对的单行道,除非那些游客折回来,我们就没办但我们本来就要直放成都,法走过去。这时,那几位游客正占据着莲花,坐在花瓣上,左一张照片,右一张照片地拍个没完。小张急于请他们让路,他们却兴致正高,不肯回来。我拍拍小张说:“不要紧,我已经看到莲花峰就好了,不要去扫别人的兴,你不是说还有小象峰吗!” 

  “是呀!小象峰!”我这一说,小张眼睛一亮,精神全来了。“你爬到小象峰顶上去,和小象合影一张,一定好玩极了。上次我把邬湘也弄上去了,邬湘手脚并用,拍照的时候不肯站起来,拍出来,活像另一只小象,因为有四只脚,把我们大家都笑死了!来,我们不从原路回去,我们走洗衣板!” 

  我当时脑筋里并没转过来,邬湘是运动员,如果需要“手脚并用”,又“不肯”站起来,那地形的险恶,可想而知,怎是我所能攀爬的?我那时根本来不及想,因为小张拉着我的手,就走上了一块名叫“洗衣板”的巨石。 

  原来,那洗衣板是一片呈四十五度倾斜的大石面,石面上,像洗衣板一样,有一条一条的横棱,踩上去滑不留足,陡峻得惊心动魄。这时,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一个劲儿埋着头往上爬,在小张又拖又拉之下,好不容易走完了那“洗衣板”。我们又翻翻爬爬,越过好几个峰头,然后,小张指着前面峰顶喊:“看!小象峰!” 

  我看过去,乖乖,不得了!那小象挺立在蓝天白云下,笔直地站在那儿,高不可攀。我四面看看,无路无桥、无落脚之地,怎可能上去?我又没有翅膀。我正犹豫中,小张根本不给我思索的时间,伸手把我用力一拉,就拉上了一块大石头,她用自己的脚给我做“踏板”,不住口地说: 

  “要上去!你一定要上去!因为,即使是云南当地人,能爬上小象峰的也没有几个!你难得来石林,一定要留个纪念!来,不会像你想象那么难,不要怕!有我!” 

  小张,张深修,张教练,张国手……我这条命交给你了!我心里嘀嘀咕咕,手脚完全不敢休息,眼睛不敢往下看,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爬上去”。我爬着,小张又推又拉又拖又抱又扶又抓,最后再用力一托,我终于攀住象尾巴,危危险险地站起来了。这一站起来,听到峰底下欢声雷动,我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原来我们的大队人马,都在峰下,战战兢兢地,仰视我和小张的“表演”。我迎风而立,万峰千峰,皆在脚下,不禁生出一份油然自得的征服感。 

  怎样下的小象峰,我已经弄不太清楚,总之,小张出的力比我多就对了。“好不容易”到了峰下,鑫涛、初霞、杨澍、李蕙、小冯、邬湘、扬扬、老鲁、承赉……给了我一阵热烈的鼓掌。大家把我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讲个没停。 

  “我来石林这么多次,从来不敢走洗衣板,也从来不敢上小象峰!”小冯说。“琼瑶!”初霞嚷得比谁都大声:“我这次是真的服了你!服得五体投地!”“不简单,她小小的个子,体力、胆量都不小!”李蕙接着说。“玩起来比谁都疯!” 

  “比咱们这些篮球国手都有办法,啊?”杨洁嚷着。 

  “说真的,”小张一本正经地对大家说:“她很有一些运动细胞!”一句话说得我大笑了起来。我这人,从小缺少的就是运动细胞。小时候,学跳高会抓住竿子一起跳,学游泳喝了一肚子水,学低栏把一路栏杆全踢翻,学躲避球第一个被打到,学篮球老往人少的地方跑……这一生,连跳绳和踢毽子都没学会过。没料到,今日到了云南,居然被称认为“很有运动细胞”!因为我“很有运动细胞”,在接下来的石林之游里,小张又带着我上坡下山入深谷。最难的一件事是,她看到石峰上荡下来的一段千年石藤,她居然像猴子般爬上去荡秋千,荡完了,她要求我也来一个!我想,我这位张深修教练,已经完全忘了我只能拿笔杆,其他诸事低能!而我呢,也被这位张教练给催眠了,居然胆大妄为地上了古藤。古藤因我的重量而悬空摇荡起来,吓得我几乎尖叫出声。小张及时稳住古藤,把我的手脚又拉又塞的塞进藤缝里,让我在藤上坐稳。鑫涛和小王忙不迭地给我拍照,我面露笑容,手心冒汗。不过,心中却满得意的,毕竟,同行的人里,只有我上了小象峰,只有我上了千年古藤!石林,实在是个太好玩的地方。在一些石峰与石峰之间,也偶然有大块的平原,像“阿诗玛”前面的空地一样。“阿诗玛”是石林中著名的天然石像。那石像伫立在草原上,背着背篮,遥望前方,连鼻梁、眼窝都非常清晰。阿诗玛是撒尼族中传说的人物。据说,阿诗玛原是个美丽的小女,因为被坏人掳去作妻子,阿诗玛抵死不从,她的哥哥阿黑跑来救她,带着她逃走,走到“十二岩子脚”,遇到大洪水,阿诗玛被卷入漩涡,失去踪迹。水退后,阿诗玛化为石像,化为回声,伫立在石林里。像阿诗玛这种传说,石林中到处都是。只是,阿诗玛是其中最著名的。阿诗玛的空地上,有骆驼,有撒尼族人设的照相摊,可以穿着撒尼族的服装,骑上骆驼,留影纪念。一时间,承赉、初霞、鑫涛和我都大发童心,换上衣服,骑上骆驼,纷纷留影一番。石林中最美的一段,是“剑峰池”。一把一把如剑般直立的石笋,从一片湖水中拔地而起,直入天际。水色碧绿,水中,石影宛然,抬头往上看,直像一把把石剑,参差不齐地耸立着。这种美景。真让人叹为观止! 

  那天,由于时间已晚,我们并没有把石林走完,第二天一早,我们要去阿庐古洞,大家约好,从阿庐古洞回来后,将再访石林。就依依不舍地回到旅馆。 

  吃完晚餐,我们又欣赏了撒尼族的民族歌舞。原来,撒尼族的青年男女,会用树叶吹出曲调,用以传达心声。当他们用那薄薄一片树叶,你吹一句、我吹一句的边吹边舞时,真是美妙极了,也浪漫极了。 



   






   

二十八、阿庐古洞与石莲花 



  去阿庐古洞那天,正好是五月九日。 

  五月九日不是节庆,只是一年中一个平凡的日子。但是这个平凡的日子,正好是我和鑫涛结婚九周年的纪念日。 

  我和鑫涛在认识之后,经过了十五年,才结为夫妇。这十五年,对我来说,是一段漫长的、苦涩的日子,其中的惊涛骇浪、痛楚委屈,真不能与外人道,也不能让任何人了解。十五年中,我们两人之间,有无数次的“大地震”,差点震得天翻地覆、山崩地裂。最后,我们居然能在一九七九年五月九日结婚,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意外。这才相信,天缘注定,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掉。命中要和此人,纠纠缠缠过一生。 

  提一提这段生命历程,只因为自从婚后,每年的五月九日,鑫涛总是刻意安排,以表示他对这个日子的珍惜。这次,来到大陆,他已无招可施,一清早,我就说: 

  “结婚纪念日,到一个古洞里去度过,也算别出心裁了!希望这个叽哩咕噜洞,不要让我们失望才好!” 

  上了面包车,邬湘、小冯、李蕙、杨洁……大家都笑容满面。小张和老鲁又另外开车,提前去古洞布置一切。我们这一路所享有的“特权”简直是写不胜写。从石林到阿庐古洞只有八十公里,但山路崎岖,路面坎坷不平,小王开车开得十分小心,这一程竟开了三小时才到达。路上,小王一面开车,一面兴高采烈地对我说:“我本来已经不再开车了,要准备出国了,可是,临时冯主任来找我,要我接这次任务。我一听是琼瑶老师来了,根本就不相信。后来知道是真的了,我马上跑去找一位朋友,借照相机!那位朋友不肯借给我,我跟他又吵又闹又哀求,我说你无论如何要借给我,因为这个机会错过了,再也难得!我那位朋友知道是接待你时,才把照相机借给了我!” 

  小王,本名王建福,就这样,在我的云南行中,一路为我开车,一路也帮我拍照。他拍的照片,确实很不错。取景运镜,都有独到之处。到了洞口,我们一下车,就看到小张夫妇,已等候多时,述有当地的县长、主任、接待人员好多人,都在洞口迎接,大家免不了一番介绍。我发现惊动了当地首长,不免心有不安,而大伙儿却簇拥着我和鑫涛,走到洞前的一块空地上。我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洞口放了个小木几,木几上有一盆盛开的九重葛,盆里插着一面锦旗,锦旗上写着: 

  “结婚纪念日快乐云南的朋友们敬赠” 

  哇!这一下,我太感动了。当下,又有人向我献了一束花,花中有一张卡片,抽出来一看,竟是初霞、承赉、李蕙、杨洁……以至于小王全体签名向我们祝贺结婚纪念日的贺卡!我眼眶湿湿地问鑫涛: 

  “是不是你泄露的?”又攥着初霞问: 

  “是不是你策划的?” 

  还是邬湘灵慧,她拥着我说: 

  “不管有没有人泄露,不管有没有人策划,一定有人来做这一切!我们大家做这个,是因为大家都真心地喜欢你们!欢迎你们!”哇!像初霞说的,此时此刻,要不感动也难!这是多么充满温情的“惊喜”!它使我以往的结婚纪念日,都变得黯然失色了。阿庐古洞,在洞口就给了我一个太大的意外,在洞内,却有更多的“惊奇”在等着我们。 

  原来,阿庐,是彝族一个部落的名称,相传,这个很大的古洞曾是阿庐族聚居之地,所以称为阿庐古洞。由于交通不便,也由于此洞太深太大,缺乏照明设备和道路铺陈,一直到最近,才初步完成了洞内的灯光和安全措施,但是,并没有对外正式开放。虽然没正式开放,闻名而来的游客,已经络绎不绝。我们去的那天,虽然是星期一,游人仍然不少。县长和当地导游,把大部分游客疏散以后,才带着我们进洞。 

  一走进洞,我就惊讶莫名,像来到了一个充满幻想的古剧场,一个圆形的大厅,墙上悬挂着各种形象的钟乳石,有的像虎,有的像豹,有的像狮子大象,各展雄姿,真是龙腾虎跃。我们辗转深入,才发现这种“大厅”,有十几个,每个大厅的特色都不一样。这个洞到底有多深,据说至今没有探测出来!但是,已开发的部分就有三层,确实是洞中有洞,洞底有洞。洞里,各种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有的一柱擎天,有的森然而立,有的倒挂金钟,有的群花怒放……真看得人眼花缭乱。而洞中有水,水中铺了圆石,可以走进去,看墙上巨大的天然壁画,真是壮丽极了。这个古洞中的最大“惊奇”,是深入地底之后,忽然有一片大湖,湖水反映着洞顶的钟乳石,如真如幻。湖边有码头,可以上船。此时,已有三条船在等着我们,我们上了船,往洞中更深处划去。忽然间,传来了在胡琴的声音,原来小冯和上张,已经预先安排好了琴师。洞内听琴声,特别的嘹亮,加上回声效果,真是绕梁三日,余音袅袅。胡琴奏出了一个我熟悉的调子,接着,我们的导游(后来才知道,她学过声乐)就引吭高歌,唱起“聚散两依依”来了! 

  等“聚散两依依”演唱完了,胡琴改奏京戏,这一下杨洁最乐,她唱了一段。然后承赉又唱了一段。接着,小冯也唱了一段,小冯这一唱,连邬湘都傻了眼,她惊讶地说: 

  “原来他还会这个!和他结婚二十几年,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唱京戏!”小冯听了,哈哈大笑说: 

  “总要藏一点东西,不能什么都让你看透了!我这个京戏,还是高中时候学的,今天一高兴,就忍不住唱起来啦!虽然有些荒腔走板,但,为了祝贺有人过结婚纪念日,也就豁出去了!”大家疯狂鼓掌,掌声在洞内绵绵不断地回声,太过瘾了。 

  这洞中泛舟,舟上唱戏,真是别开生面。我们从北京一路游览到云南,这石林和阿庐古洞,给我的印象最深刻,因为,长江之美,三峡之奇,青城之幽、峨眉之秀……以至于长城之伟,都是意料之中,而这石林和古洞,全在意料之外。 

  泛完了舟,大家弃舟上陆。我以为,这个洞的精华都玩完了。谁知道,里面还有一个古洞,大家走进去一看,哇,不得了,原来全洞的精华点在这儿!我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整面好大好大的石墙,全是钟乳石,像一幅巨大的天然浮雕,雕着各种虫鱼鸟兽,天地万物,简直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阿庐古洞,带给我们太大的震撼。洞内的泛舟唱戏,聚散依依,又带给我们太大的感动。我从没想到过,我会千里迢迢从台北到云南的边陲地区,在这样一个“美不胜收,深不可测”的古洞内,度过我的结婚纪念日,从洞中走出来后,心中还激荡着感动的情绪,久久不能平息。小冯笑嘻嘻地对我说:“我要你放弃桂林,不是没道理吧?” 

  “我不知道桂林的山洞到底是怎样的?”我说,“不过,我肯定,阿庐古洞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 

  “为它题一句话吧!”县长要求,导游和接待人员纷纷附议,又要去拿宣纸毛笔。一阵搅和,不知怎的,宣纸也来了,毛笔也来了,砚台也来了……我又差点要晕倒了,早知道大陆流行题字,真该把字练好再来。怎么动不动就拿宣纸和毛笔?最后,我和小冯商量: 

  “我想调整,你题字,你的字漂亮,帮我遮丑。如何?” 

  小冯迟疑片刻,说:“这样大概也可以,我就算是你的秘书吧!只是,以后可别告我伪造笔迹!”“不告?不告!”大家异口同声说。 

  于是,小冯提笔。我们两个协商之后,认为要形容这个古洞,最适合的一个字是“奇”,于是,写下了: 

  “奇峰奇石奇景奇洞” 

  八个大字。小冯的字,确实如行云流水。签上我的名,我真认为有点汁颜。发誓回台湾后,好好练字! 

  洞游完了,字也题了,大家才感觉到饥肠辘辘。县长早已准备好了盛宴,已等候多时。大家也不客大,坐下来就据案大嚼,云南出产各种菌类,松茸银耳,举世闻名,尤其是松茸,珍贵无比。但是,自从我们来云南后,几乎餐餐都有松茸。吃完午餐,大家告别了“阿庐古洞”。出发回石林,到了石林,已经午后六点,稍作休息,就去餐厅吃晚餐。 

  又是一个惊喜!我怎么也没想到,晚餐时,端上来的第一个冷盘,竟是用各种食物和水果,拼出来的一盘“永结同心”图。绿色的蔬菜上,有彩色的四个字“结婚纪念”。然后,一串鲜红的小樱桃,连结着两颗“心”,我和鑫,都当场呆住了,小冯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亲自下厨去做的,做完了,又经过我们大王初审,二王复审,四王检定合格,这才敢拿出来献丑!” 

  原来,我们一路上,已经把云南接待我们的这两对夫妇,策封为四王。大王是邬湘,二王是小张,三王是小冯,四王是老鲁。连带队的杨洁,都自认没有“云南四王”的本领,甘拜下风。这时,我们看到云南四王的种种部署,我真是感动极了,还来不及说什么,我新收的干儿子扬扬又献上一束鲜花,对我说:“干妈!希望你永远快乐!” 

  能不快乐吗?在这么多好友的爱和包围下,一时间,我情绪激动,久久不能言语。鑫涛本不善于言辞,更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在小王安排下,全体“疯疯癫癫旅游团”合影留念。那餐晚餐,在大家的嘻嘻哈哈中开始,又在嘻嘻哈哈中结束。因为有“结婚纪念”这种日子,又因为大家一路的结伴谈心,到这个时候,都已不分你我,皆成莫逆。吃完了饭,我看看天色,问小张:“还有多久会天黑?”“云南白天特别长,要到晚上九占多天才会黑!” 

  我看看表,不到八点钟,我跳起来说: 

  “有没有人要陪我‘夜访石林’?” 

  “哇?”杨洁大叫:“我真服了你!在北京时闹着要‘夜访长城’,现在要‘夜访石林’,你怎么对‘夜访’这么有兴趣?” 

  “我就是喜欢‘夜访’呀!”我说:“想想看,石林巨石林,在月光下必然另有一番气象!何况,我们昨天还没把石林游完,还有什么一线天、地下石林……都没去!” 

  “你要去夜方石林,我们云南四王全体奉陪!”邬湘说,一面就招兵买马起来:“要去的和我们一起去,不要去的回房间聊天!” 

  当下,承赉、小王都说去。初霞不去,拉着杨洁、李惠扬扬留下作陪。于是,我们一行八人,再探石林。 

  这时的石林,已经没有游人了。我们在小张的领导下,进入静悄悄的,巍然耸立的,暗影憧憧的石林,天还没有全黑,暮色中,石林别有一番神秘的风味。我们走上走下,迂回深入,去看了令人惊心的一线天,又去看了许多昨天没去的地方。我越走精神越好,兴致勃勃。虽然许多石路,都险象环生,我在小张扶持下,也都安然渡过。这样走了一段,小张偶然抬头,忽然驻足停住,仰头细看,用手指着峭壁,失声大叫起来:“看,石莲花!”我们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赫然发现两朵白色的、含苞待放的花朵,亭亭玉立地并立在峭壁之上。那花朵的轻柔,峭壁的刚硬,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不知怎的,那花朵这样茁生于石壁之上,竟令人产生出一种感动的情绪。邬湘忍不住,就欢呼着说:“我来石林这么多次了。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石莲!” 

  “我也是第一次呀!”小冯跟着叫。 

  “连我都是第一次看到呀!”小张也叫,“以前,我只听说过,石林的峭壁上会开一种像莲花一样的花,因为开在石头上,所以叫作石莲!可是我却从来也没见到过!据说,石莲是祥瑞之兆,看到石莲的人,会得到幸运!” 

  “对!”小冯也说:“看到石莲的人,会得到幸运!” 

  一时间,云南四王,和承赉、小王都向我道谢: 

  “如果没有你闹着要‘夜访石林’我们怎么看得到这种稀世名花?以后,我们的幸运,都是你带来的!” 

  “啊呀!”小冯仰着头,看看石莲,又低头看看我和鑫涛,一拍大腿说:“这真是太巧了!太巧了!今天是你们两个的结婚纪念日,你们偏要‘夜访石林’,这石莲花是早不开,晚不开,偏偏这个时间开!开花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不是一朵,不是三朵,又偏偏是两朵!”小冯这人,真是“舌粲莲花”,我早就说,他会把石林说得活过来,岂不是!真有两朵莲花活过来。他拍着我们的肩,继续说:“这两朵难得一见的石莲花,是苍天给你们两个最大的祝福吧!” 

  他说得实在太好了,我和鑫涛,不禁肃然。仰头凝视着两朵石莲,我们也被这大自然的神奇,深深地震慑着,也深深地感动着。别提那天晚上回到旅馆,大家怎样绘声绘色地向初霞、杨洁、李蕙等,述说“石莲花”的故事了。如果不是夜色已深,石林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初霞等一定会跟着去一探究竟。最后,“石莲”被大家(尤其是云南四王和小王)说得如此伟大和奇妙,又是祥瑞之兆,又是稀世奇花,看到的人还有“幸运”。初霞、杨洁、李惠、扬扬都决定,“石莲”不看,尚且罢了,错失“幸运”,未免可惜!所以,明天行程的第一站,本来是乃古石林,如今,大家决议,先去“晨访石莲花”! 



   






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回首页二十九、人回北京去,客自故乡来




  第二天一早,大家就去“晨访石莲花”。 

  两枝石莲,经过一夜雨露的滋润,在早晨的阳光中,显得精神饱满,风姿绰约。昨晚,因为时间太暗和光线不足的关系,小王和鑫涛这两个爱摄影的人,都不无法拍摄石莲的倩影。今晨重访石莲,这两人正中下怀,拿着摄影机,左拍一张,右拍一张。小王为了想取得一张近景。还爬到石壁上去拍,口口声声说,这张摄影会让许多人大开眼界。因为,这石莲花实在难能可贵,即使是撒尼族人,生在此地,长在此地,也没有几个见到过石莲花。 

  杨洁、初霞,李惠本以为我们在编故事骗她们,现在真正看到了石莲,不禁个个称奇,人人惊叹。那两朵石莲,在我们的瞻仰和赞美下,似乎越来越有精神了。小王说:他恨不得留宁在这儿,拍下一系列的“石莲绽放”过程。可是不行,他还要帮我们开车呢! 

  终于,我们必须告别石莲花了,太阳都升到头顶上来了。大家对石莲作最后的礼赞,才依依不舍地走出了石林。上了车子。大家的话题还围着石莲花转。我们的石林之行,也因为这两朵石莲花,而更加丰富,更加生色了。 

  然后,我们动身去乃古石林。 

  乃古石林是一般游客不太游玩的地方,因为它距离石林还有一段路程,游过石林再游乃古石林就太累了。我们因“晨访石莲花”的关系,已经占去太多的时间,大家一致决定,不要深入乃古石林,浅尝即可。 

  车子停下,大家下车,只见一片黑色巨岩,绵亘不断地耸立着,一丛一丛的,忽聚忽散,大约有几百几千丛。大家看得心惊不已。邬湘解释看说: 

  “路南石林是在石头脚下玩,偶然爬到峰顶上去。这乃古石林正相反,是一直在峰顶上绕,偶然才降到峰底下去玩。” 

  初霞一听,宣称她只要“遥望”这乃古石林即可,杨洁、扬扬陪她。鑫涛急于猎影,这乃古石林和路南石林不同,岩石呈黑色,不像路南石林呈灰白色。对鑫涛来说,每块石头,无论近景、远景、特写……都是摄影的好题材。小王见鑫涛如此有劲,也跟着鑫涛到处拍个不停。 

  小张自从带我上了小象峰,就认定我是我们这群人中唯一可训练之人,所以,拉着我的手就说: 

  “我们不往里面走,。但是这第一个峰顶,一定要走上去,走上去之后,才看得到全部的乃古石林。” 

  我、小张、承赉、邬湘、李惠、小冯都开始往上爬。乖乖,这第一个峰顶大约有几十层楼那么高。我们从石缝中向上攀爬,当然又是“手脚并用”。一路翻石越岭,层层叠叠,终于,我们攀上了峰顶。峰顶上,山风凛冽,我一上去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只觉得一股寒风砭骨而来,头发衣袂,都随风飞舞。我昨天晚上,已经有点感冒,李惠、邬湘、初霞纷纷给我灵丹妙药,我照单全收,吃了一肚子药,今晨已经觉得好些了。现在,被这峰顶上的寒风一吹,才顿感头晕脚软。但是,眼前的景致太壮观了,我却舍不得下山。 

  乃古石林,分散错落地遍布在一片大草原上,像几千盘西洋棋的棋子,东一堆,西一堆。每一堆都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从峰顶看初霞、鑫涛等,像草原上散落的小蚂蚁。我们从峰顶对他们挥手,他们也对我们挥手。我迎风伫立,四面环视,觉得自己是站在“天边”,因为白云蓝天,就在我身边围绕。当下,和邬湘,小张、李惠合影一张,作为登乃古石林的存证!因为山风太大,我“不欲”乘风归去,所以,停留未久,大家就结伴下山。下得山来,我就开始唏哩呼噜,鼻塞声重,头晕脑胀起来。鑫涛责备我太逞能,初霞、邬湘、李惠又给我递药递水,我一一服下。 

  这样,等我们回到昆明,我就开始生病了。 

  第二天,本来要去龙门玩的,因为我体力不支而取消。金龙饭店的罗经理非常殷勤,知道我生病了,一早就为我请了医生来。一量体温,发烧了。我这人一向不大生病,可是,只要一生病,就会连小感冒都变得来势汹汹。上次去埃及旅行,归程中,高烧到三十九度多,在飞机上,一路用冰枕枕到台北,最后还是送医院吊点滴才痊愈。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一发烧,我就乖乖地吃药打针。医生很和蔼,打了两针之外,留下一大堆药,声称晚上还要来诊视。 

  其实,我会病倒,完全因为自从抵北京,一个多月来,每天节目紧凑,我又很容易情绪激动,几乎夜夜失眠。过度劳累再加上睡眠不足,和这两天的石林之游,玩得太“疯”了。又上峰顶,又入古洞,难免受了些凉。如今,所有的劳累全向我算起总帐来了!真不该生病的,还有好多地方没玩呢!我心里急得不得了。而邬湘和小冯比我更急,因为去一趟大理并不简单,他们已经一关一关帮我们打点好了,旅馆,吃饭都已作安排。如果我们要改期,必定会牵一发动全身。所以,邬湘、小张不停地来我房中探视,各种治感冒的偏方特效药都一一涌到。到了下午,我虽然依旧软弱,烧已退了,就下定决心,不论怎样不改行程,明日动身去大理!邬湘说: 

  “如果你明天还不舒服,我们就在车上给你准备一张床,你一路睡到大理去!”“哪有那么娇弱了?”我振作精神,嚷嚷着说,“只要一看到大理的风、花、雪、月,和什么三方一照壁,四合五天井,我相信我会百病俱除!”“还有大理古城呢!还有蝴蝶泉呢!还有洱海呢!还有崇圣寺的三塔呢……”邬湘一件件报出大理名胜,我已迫不及待地接口:“就这么办!明天动身去大理!” 

  一切决定了,我遵守大家的命令,在旅馆房间中养病。此时,杨洁和扬扬,却决定不去大理,要打道回北京了。我一听,急急地叫了出来:“你不是说,你们母子要一路陪我到底的吗?怎么中途撒退呢?”杨洁慌忙说:“你感冒,我有治感冒的好办法,我帮你按摩,以前我的球员感冒,我帮她们一按摩就好!” 

  说着,杨洁就用她那巨灵之掌,帮我按摩起来,一面按摩,一面才委婉地对我解释:云南地处高原,空气比较稀薄,她的心脏不太好,自来昆明,就有些不太适应。而扬扬那一跤,虽然没伤筋动骨,但是,从此对爬高下低,都心有余悸,所以母子俩都想回北京休养休养。这样一说,我好生不安,而且,立刻就充满了离愁别绪。杨洁见我满脸黯然,又嘻嘻哈哈地接口:“本来对你们四个太不放心呀!不知道你们这么任性,会不会迷路到蒙古去!所以赶来照顾你们呀!现在一看,这云南四王神通广大,把你们交给他们,百无一失!再说,这昆明已经是最后一站,我也不怕你们迷路到蒙古去了!”说着,她又大吼一声:“邬湘!”“有!”“你们大王、二王、三王、四王给我负责,要把他们护送上去香港的飞机啊!”“没问题!”邬湘应着。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拉住扬扬的手,叮嘱又叮嘱,关于他头上的摔伤,我又帮他编了一套谎话去骗大齐。(大齐,请原谅!)然后,和他们母子珍重握别。李惠也想回成都,我一听,笑容全没了。李惠慌忙说: 

  “我不走!我不走!我陪你去大理!不要难过吧!” 

  不难过是不可能的!这一个多月来,杨洁、扬扬和我已不止是普通的友谊了。扬扬是我的干儿子,杨洁却像我的守护神。此时一别,又不知道何时再聚?还是那句老话:“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好不容易,心酸酸地话别了杨洁母子。我躺在沙发上休息,心里浮漾着离愁别绪,感冒似乎又加剧了。就在这时候,初霞从她房间里打了个电话到我房间里来: 

  “我告诉你!”她喊着说:“欧阳来了!”“什么?”我吓了一跳,完全弄不清楚状况,“什么欧阳?你说欧阳常林吗?”“是!他接到我们的电报,就从湖南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赶到昆明来了!”我的天!怎有这种事?我急忙问: 

  “他已经到昆明了吗?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他现在就在我的房间里呀!他听说你生病了,不敢去打扰你,所以就到我们房间里来了!” 

  啊呀!这湖南骡子,难道还没有放弃对我作“电视采访”吗?怎么可能为了采访一个人,跑上几千里路呢!这大陆的记者,我实在服了。其实,是对欧阳常林这个人服人。当下,我和鑫涛研究了一下,别人远迢迢从湖南连夜赶来,我无论如何要见的。鑫涛就去敲初霞的房门,把这位“湖南骡子”给请了过来。欧阳一见到我,就跺脚说: 

  “你怎么生病了呢?”“没关系,”我说,“只是一点小感冒!倒是你,为什么要来昆明呢?这么远的路,你来做什么呢?” 

  “你不去桂林,我就只好来昆明!”他满面诚恳,却十分执拗地说:“我说过还要采访人的!所以,一接到电报,我就去买飞机票,飞机票全订完了,我只好买火车票到贵阳,因为没位子,是一路站到贵阳的!到了贵阳,还是买不到飞机票,我又只有坐火车,一路站到昆明!”他咧着嘴笑了笑。“就看在这两天两夜的跋涉上,请你允许我,从现在到你们离开昆明回香港,让我一路采访你!” 

  我惊讶地瞪着他,怎么?大陆记者流行“一路采访”?那怎么行?我还要去大理呢!怎能带个记者同行呢!我急了,鑫涛也急了。鑫涛立刻对他说: 

  “我们明天就去大理!要在大理住三天呢!” 

  “我也去大理!”湖南骡子说。 

  “你听我说,欧阳。”我坦白地看着他。“到大理,是云南的朋支为我们安排的,我实在不方便带着你同行。这次在云南,我拒绝了云南记者的采访,朋友们把我照顾得很周到,始终没让记者来见我。现在,我却弄了个湖南记者来,不是让我难以向云南朋友交待吗?” 

  “我了解你的困难,我绝不会增加你的负担!”欧阳点点头,一本正经的说,“你明天去大理,是不是往洱海宾馆?” 

  “怎样呢?”我不解地看着他。 

  “我明晚在洱海宾馆等你!”他说,“你不要管我,我自己去!”“拜托你!”我叫了起来:“从昆明到大理,要整整一天的行程,有四百多里路呀!” 

  “小事情,”他说:“我还从长沙到了昆明呢!” 

  怎么会有这么固执的人呢?我看着他,决意打消他去大理的念头。“我跟你说,欧阳,”我平心静气地说,“你不要去大理了,既然来了昆明,你就去石林啦,西山啦,大观楼啦……各处走走,在昆明等我回来,我答应你,从大理回来以后,让你做一段电视采访!”“你答应?”他眼睛闪亮地说。“一定吗?”“有条件的。”我说,“第一,你不要去大理!第二,要等我的病好了以后。你是我的同乡,你也不愿意我满面病容上电视吧?”他忙不迭地点点头说: 

  “当然,除非你精神很好,否则我也不会勉强你的!”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请你不要去大理!” 

  欧阳笑得好无奈,沉吟地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时间,我心有不忍,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对于他居然会第二度从湖南赶来见我,心里实在很感动。对于我不能带他去大理,也非常歉然。我知道,这个热爱他自己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的年轻人,实在无法理解,我怎会在我的大陆行中,跳掉了湖南这省。尽管我跟他解释过很多次,我想他依然不解。事实上,自从在沙市和欧阳分手后,我对自己不回故乡的心态已经又自我分析过许多次。这时,我终于极够很坦然地说出来了: 

  “欧阳,”我说:“你将来要见诸文字,写你所认识的我。你最不能谅解我的一件事,是我居然没有回湖南,或者,我很多的同乡都不能谅解这一点。” 

  “现在,我已经谅解了,”欧阳认真地说:“你的乡愁,在整个大陆上!”我点点头,深思了片刻。 

  “这确实是理由之一。但是,我不回湖南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敢’回湖南!”“不敢?!”欧阳困惑地望着我。 

  “是的,坦白告诉你,我不敢!”我深深吸了口气。“湖南有太多我童年的记忆,我记得祖父怎么抱我在兰芝堂的花园里玩。记得我曾经念过的小学叫刚直小学。记得祖父在乡下的房子叫新屋。记得祖父过八十大寿,兰芝堂中唱了三天三夜戏,流水席终宵不断。我离开大陆已经三十九年,还是第一次回大陆,我希望在我的大陆行里,装满了欢乐愉快的事情,如果回湖南,我一定会伤心的!祖父的坟,不知道修造得如何?兰芝堂,经过了三十九年的沧桑,一定面目全非!如果我回湖南,面对的是死亡和残破,我会受不了!所以,这次回大陆以前,我和鑫涛相约,他不回他的故乡,我也不回我的故乡,免得让无限的伤感和哀思,来破坏了我们这趟太重要的旅程!”欧阳凝视着我,他总算有些了解了。然后,他问: 

  “你这次不回故乡,有没有遗憾呢?” 

  “当然有!”我真切地说:“无论如何,我该去祖父坟上,磕一个头的!但是,我想,我祖父在天之灵,一定能谅解我不回去的心态,他不会生气的。好在,以后可以再来了。明年,我才‘敢’回去。明年,我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不管家园怎样,我都可以面对了。” 

  欧阳深思地看着我,沉默良久。一时间,房间静悄悄,我们都各有所思。我面对这个为我奔波了数千里的故乡来人,心中因感动而浮漾起一股难解的哀愁。还有很多话想告诉他,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深刻地体会到,欧阳这个人,已代表了我的故乡,对我构成了一种“呼唤”。而我的“乡愁”,尽管已经踩过长城,航过长江,走过四川,来到云南……却仍然是“剪不断,理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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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出发去大理 



  昆明到大理,一共约四百公里。这条公路,也就是抗战时期著名的“滇缅公路”。据说路况非常好,大约车行六、七小时就可以到。我因为上次从大足到成都,真被那条公路吓坏了,所以,这次问得清清楚楚,这才上车出发。 

  这趟大理行,云南四王中,有二王都无法随行,只有大王邬湘和四王老鲁陪我们去,还有大理的一位导游小钟,他负责安排在大理的整个游程。随车去大理的,还有位张老师,他是白族人,是小王的摄影老师,谈吐不俗。一路上大家谈大理,谈少数民族,谈云南的“怪”风俗,谈傣族、苗族、白族、彝族的节庆和祭日……这样谈谈说说,沿途倒也不寂寞。 

  车行未久,鑫涛已酣然入梦。此君的“睡觉”本领,和我的“失眠”本领,同样高强。大家都羡慕鑫涛能随时入梦,取得足够的休息。承赉更是称羡不已。他一直记得上次从大足到成都,他紧紧张张陪司机聊天,鑫涛却睡了一路。我抱怨地说:“这还好呢!我最气的,就是每次我要和他聊天,他就睡着了!”“嗬!”邬湘叫了起来,“这个我有经验!我们家小冯每次上完班,就要睡觉,他越要睡,我就越想聊天,所以我发明了一种方法,治疗他的睡眠症!” 

  “什么方法!快告诉我!让我来学习一番!”我的精神全来了。“第一,”邬湘说,“不许他靠在任何东西上,要让他身子坐正;第二,当他还是打瞌睡时,就在他嘴里塞一块糖,他要吃糖,就没办法睡觉了!” 

  邬湘的“妙方”才说出来,全车哄然大笑,纷纷发表意见,都认为此方有些“虐待”性质。后来询诸小冯,小冯又跺脚又叹气又皱眉地说:“哎啊!当你困得要死,坐都坐不稳的时候,嘴里忽然塞进来一个东西,那滋味真是说有多难过,就有多难过!你们各位女士,千万别学啊!” 

  小冯的声明,当然又引起我们的一阵大笑。但是,那天,在去大理途中,小冯不在场,我们只能猜测小冯的反应。邬湘又继续说:“还有,第三……”“怎么还有第三呢?”李惠问。李惠爱笑,早已笑得前俯后仰。“当然有第三,”邬湘说:“他一块糖吃完,可能又睡着了,这时就要再给他一块糖!” 

  我看看身边的鑫涛这乃她只要“遥望”,我们这样又说又笑,他依然睡他的,而且,在打鼾呢!我马上问: 

  “各位身边,有哪一位带了糖?” 

  大家七手八脚,真的找糖给我,初霞找不到糖,直问邬湘:“密饯行不行?牛肉干行不行?” 

  李惠问得更妙:“汽水行不行?”就当我手中拿了许多食品的时候,鑫涛忽然从座位里“弹”了起来,睁开眼睛,大声说: 

  “不可以在我嘴里塞东西!这云南人的野蛮方法,绝不能学!”“什么!”我大叫:“你睡着了,怎么还知道在说什么?太坏了!居然敢装睡!”“我只有一个眼睛和一个耳朵睡着!另一个眼睛和另一个耳朵在注意你们,果然,差点被你们陷害了!” 

  全车嘻嘻哈哈,大笑不已。连司机小王、张老师、小钟都笑不可仰。在车上聊天,固然是一大乐事,但是,这趟旅程,却并不轻松。公路的路况比想象中差多了,无论如何,这是条山路,迂回曲折,而且,车辆很多,常常塞车。再加上小王开得小心翼翼,车行速度很慢,开到下午三点,才走了一八五公里,到中途站楚雄,大家下车吃午餐,上厕所。 

  从楚雄到下关,还有两百多公里。我吃了一肚子的感冒药,这时只觉得昏昏沉沉。感觉上,这大理好遥远,行行重行行,一直驶不到。大家都开始困顿起来,谈笑的兴致也没有了。虽然小钟努力介绍大理风光,和各种传说故事,大家仍然越来越疲倦。渐渐的,灯火黄昏,夜色已临,而大理,仍然遥不可及。当我们终于驶达下关的洱海宾馆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三十分了。人人疲惫不堪。我下车时,往外一看,只见宾馆前,有好多人在等候着我们。其中一个年轻人,跑前跑后的招呼着,大声嚷着:“来啦!不啦!总算来啦!大家都在担心,怕路上出了事呢!”承赉伸头一看,回头就对我说: 

  “我就猜到他会在这里!那个人是欧阳呀!” 

  “哇呀!”初霞脱口惊呼,“跟他说了不要来,不要来,他怎么还是来了!”正说着,欧阳已经冲上车来,一语不发地帮我们搬行李(我们这些箱箱袋袋,对他来说已经太熟悉了)。我瞪着他,他肩上扛着,手里拎着,一面下车,一面对我说: 

  “我早上五点就搭公路局车子出发,下午六点就站在这宾馆门前等你们,已经等了快四小时了!” 

  我瞪大眼睛,真不知道是不是该发脾气,怎么有这么固执的人呢?他说完,就扛着行李,走进宾馆了。我们下车一看,原来大理的副州长吴怀愉夫妇,已经久候着我们,他们预备了晚宴给我们接风,为了等我们,大家都还没吃晚饭呢! 

  实在让我太不安了。副州长夫妇,亲自把我们送进房间,要我们先梳洗一下再吃晚饭。我虽不饿,在如此盛情下,不免感动。匆匆整装,大家去餐厅吃饭,初霞拍着我的肩,带着点激动地说:“你可不许怪欧阳了,我已经要他来一起吃晚餐,明天起,我们带着他走,车子那么空,又不多他一个!” 

  “是啊!”承赉接口:“人家这样翻山越岭,你再拒绝别人,就太不近人情了!”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乌湘了解地对我一笑。“别说你,我都被他感动了,就这么决定,从明天起,让他随车采访吧!”就这样,欧阳又加入了我们的大理之行。 

  那晚,吴怀愉夫妇,盛宴款待,我们又吃了大理白族人的山珍海味。洱海的鱼,十分有名,一道著名的:“砂锅鱼头”,里面有二十五种左料,味道鲜美,鑫涛吃得津津有味。 

  宴会吃完,已经深夜十二点了。我自从走进洱海宾馆,就非常兴奋,因为,这洱海宾馆,是地道的“白族建筑”,它的门楼,高高叠起,上面全是雕塑,特别极了。而我一直好奇不已的“三方一照壁”,也灯烛辉煌地呈现在我眼前。踏着夜色,我环绕着三方一壁走了一圈。原来三方是三边厢房,照壁是一片好大好大的白墙,墙上有屋瓦和飞檐,檐下有四方形的雕花,雕花一直绕着白墙的四周,别致极了。这墙竖在正房的前面,据说是吉祥之墙。 

  夜色里欣赏了白族建筑,回到房间时已凌晨一点钟了,这才感到鼻塞重重,头晕眼花,往床上一躺,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此时小钟传话上来,明天早上八时出发,上船游洱海,我闻之色变。鑫涛跳起来就去找小钟、邬湘商量,回来对我笑嘻嘻地说:“明天不上船,坐车游大理,你可以好好睡一觉,我们九点半才出发!”我这才放了心。鼻子里唏哩呼噜,感冒有增无减。(幸好我们从香港带了大批小包化妆纸,我一场感冒,已把自备的全部用完,如今是初霞供应。初霞的行囊,如同百宝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鑫涛一面给我递化妆纸,一面笑着告诉我说:“这下关是出名的不是风吗?可是今晚一点风都没有,小钟他们说:风城的风,因为‘琼瑶老师’来而收敛了。” 

  我擤着鼻子,睁大眼睛说: 

  “乱讲!明明好大的风啊!” 

  “是吗?怎么我没感觉到?” 

  “你被吹得最凶,还感觉不到!真是麻木不仁!” 

  “哦?”鑫涛愕然的。“是我的‘伤风’啊!”我大叫着说。 

  鑫涛不禁大笑起来了。 



   






   

三十一、风情万种的“大理” 



  早上九时半出发,先参观了大理博物馆,然后就去了洱海公园。洱海公园在洱海的南端,离下关只有两公里。这个公园,是我参观过的公园中最特殊的。在洱海海边,耸立着一个白色石雕,是个白族少女和双鱼的雕像,造形极美。这雕像一面向海,一面向山,向山的那面有几千几百级石阶,巍巍然直上山巅。我们开始爬石阶,这一爬,就爬到了“息龙山”的山顶。到了上面,才发现山上青松苍翠,繁花似锦,而小桥流水,楼台庭阁,都掩映在花丛翠竹中。 

  息龙山,在唐代,是南诏王的鹿苑。现在,鹿群早就没有了,树木依然葱茏。站在亭台顶端,凭栏远眺,苍山十九峰,峰峰相连,绵延不断。洱海一片浩瀚,波平如镜。看洱海躺在苍山脚下,别有一种幽然的境界。巍峨的是苍山,柔媚的是洱海。这才知道,天地万物,自然有它配合的巧妙。 

  逛完了洱海公园,我们一行人就到了大理古城。这时候,天气开始转凉,云层堆积,天空飘起毛毛雨来了。我们踏着雨雾,走进那大理古城的城门楼。这城门楼颜色华丽,是个三层的建筑,每层屋檐下,都有白族建筑中的特色——雕花。进入城门,就是一条古老的街道,街上行人稀少;街边,是许多小商店,贩卖白族蜡染布所做的衣服。原来,在台湾也流行一时的蜡染,是来自云南的边陲。因为雨下大了,天气更凉了,我怕再受凉,买了件蜡染布的小背心。 

  古城只有那么短短的一条街,在文物保护制度下,维持着古老的风貌。确实,那小楼,古街、屋檐、翘角,处处充满了古趣。可惜,再走下去,新的建筑就纷纷出现,把原有的古拙给逐渐吞没了。午餐后,大家按原订计划,去一个最典型的白族村落参观。照小钟的意思,我们可以随便“深入”任保一个家庭,和他们谈谈他们的风俗习惯,生活情形。这构想倒也不错,我来大陆已经快四十天,还没有“深入”过任何家庭。我看到的只是山啊水啊,楼啊台啊,古道或名胜啊。没想到现在要去“深入”白族的家庭。但是,车到白族村,雨势正大,白族人都躲在屋内,整个街道冷清清。我看着那雨点哗哗啦啦,自己的鼻子就更加唏哩呼噜,再看看那些白族人个个关门闭户的,对于要冒雨去访问白族人,兴趣实在不高。可爱的邬湘,此时“当机立断”地说:“我看,白族人也不必去访问了,回程时把张老师弄到车上来,要问什么问什么。现在,我们就去蝴蝶泉吧!” 

  她这样一说,满车子欢呼,原来大家都不想去打扰这个宁静的小村落,于是,车子加足马力,驶出白族村,直放蝴蝶泉。蝴蝶泉有个故事,相传有一对白族青年男女相爱,却被当时的白王所阻扰,最后这对男女双双投潭而死,化为蝴蝶,这故事和梁山伯祝英台类似。古往今来,从边疆到内地,这一类的爱情故事永远在流传。 

  蝴蝶泉除了故事以外,还有一些无法解释的奇景。据说,在这泓潭水(是活水,故名“泉”)的上方,有一棵大树,枝桠伸在水面上端,每年农历四月十五日为蝴蝶会,从那一天开始,四面八方的彩蝶纷纷飞来,一只咬住一只的尾巴,从树上悬挂下来,成为一串串的“蝴蝶串”,当最后一只串上去,碰到水面时,成串的蝴蝶就一飞而散,片刻后,又重新聚扰,再串连下去。这种现象,许多生物学家都研究不出原因所在。而蝴蝶泉的名声,也远播中外,每年农历四月十五,慕名来参观的人,人山人海。因为邬湘看过蝴蝶串,所以,我们大家对这蝴蝶串好奇极了。可是,据说,最近因为生态环境改变的关系,蝴蝶串的奇观,已很少看到了。但是,我们仍然兴致勃勃地到了蝴蝶泉。“说不定蝴蝶会因为我们是远客,而为我们特别表演一场呢!”我说。车子到了蝴蝶泉,雨居然停了。好现象!我们大家下了车,鑫涛、小王忙不迭地带着他们的照相机,要拍“蝴蝶串”。雨后新晴,蝴蝶泉等于是个大公园,园内绿树成荫,繁花如锦。花和叶上都湿润润的点缀着雨珠,相当美丽。但是,大家也来不及欣赏花,直奔潭水之处,潭水清澈见底,大树也枝桠横生,只是不见蝴蝶,更遑论“蝴蝶成串”了。 

  大家等了半天,也不见蝴蝶飞来,邬湘算算日子,距离蝴蝶会还有半个月。这些蝴蝶,居然不肯提前表演,实在不够意思。我在园内东逛西逛,忽然发现一大片的曼陀罗花,花朵又白又大,开得茂盛极了。我就惊呼了起来。 

  “曼陀罗!好漂亮的曼陀罗!” 

  大家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兴奋,只有鑫涛明白。原来,我在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中,看到过他所描写的大理国。这大理国中除了出现许多武功异人之外,还盛产一种曼陀罗花。据金庸说,这是大理国国花。此花还有许多功用,不去细述。我看完小说,对曼陀罗就很好奇,后来我拜师学工笔花卉,曾要求老师教我画曼陀罗花。此花结构非常奇怪,花瓣成长筒状,扭曲而成五角形,弧度飘逸。我虽然爱极了这个花形,却画来画去画不像。最后,和鑫涛开车入深山,遍访曼陀罗花。台湾的曼陀罗,都又瘦又小,实在并不好看,看后非常失望。此时,我忽然见到真正开在大理国的曼陀罗,发现它“风姿绰约,飘然出尘”,真是“其奈风流端庄外,更有那,动人心处!”我就忍不住要大呼小叫了。 

  鑫涛急忙给曼陀罗摄影。小王在这一路上,已和鑫涛结为知己,他们会为了树上一只老鹰,墙头伸出来的仙人掌,鞋贩的一车绣花鞋,白族妇女背孩子的背兜……全都停车摄影一番。此时,小王见鑫涛疯狂拍摄曼陀罗,不明就里,也跑来猛拍一番,一面拍,一面问我: 

  “这个花有什么特别?为什么要拍它?” 

  “这是大理国国花,”我认真地说,“它的名字叫曼陀曼,我走遍了全世界,没看过这么美的曼陀罗花!” 

  我这样一说,小王也不管底片价格,就跟着鑫涛,疯狂地拍摄曼陀罗。蝴蝶泉,虽然没看到蝴蝶成串,却意外地看到曼陀罗花,对我来说,也满心欢喜。欧阳跟着我们一路跑,随时随地为大家服务。他那么希望我“不虚此行”,看到天下雨,他就叹气,看到蝴蝶不来,他也惋惜。这时,我笑着对他说: 

  “你看!路不会白走的!没有蝴蝶串,就有曼陀罗!所以,我总能自得其乐!”欧阳见我笑,也就笑了。 

  离开了蝴蝶泉,大家又上车去了崇圣寺的三塔,这三座白塔以中间一座为主,共有十六层。两边两座,十分奇怪,会略略向中间的那座倾斜。三塔如巨笔般插在苍山兰峰下。游完了三白塔,我们就驱车去喜洲镇,今晚,预备住在喜洲镇的一个田庄里,明天去游洱海。 

  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可是当车子进入喜洲镇,曲曲折折,在狭窄的小巷中东弯西拐,终于到了那座好大好大的田庄时,一切又出了意外。原来,这座田庄是以前一个大户人家的,现在已捐出来作为宾馆,是一座典型的“白族建筑”。当我走进去,一见那四周镶着花边的大照壁,就惊喜莫名。再走到楼上,看着那四合院中的天井。楼上四周都有回廊,回廊上全有栏杆,栏杆上全雕着花,真是“雕栏玉砌”。我正惊讶着,小钟已带着我从前面一进,绕到后面一进,我绕过去一看,又是一重四合院,同样有回廊有栏杆有雕花,小钟说: 

  “这就叫‘走马转阁楼’”! 

  我恍然大悟,这阁楼可以有好几进,像走马灯般右转出一进,右转出一进,实在奇妙。我正站在那走廊上东张西望时,欧阳又肩膀扛着,双手拎着我们四个人的行李,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喊:“你们住那一间房?”这一问才提醒了我们,仔细一研究,这田庄前进后进,楼上楼下,大概有几十间房间,居然一个客人也没有。推开一扇房门进去,但见桌上灰尘堆积,房中蚊子乱飞,而床上并无蚊帐。周周静悄悄的,岑寂得可以听到风声如诉,我悄声问鑫涛:“这房子不知道有多久没人住了?” 

  古老的房子,地板踩上去咯吱作响,门窗推处,低低呻吟。雕花的窗,雕花的门,好美丽的房子。都美丽得让人荡气回扬,似乎每扇窗里都有故事,每扇门里也都有故事,不知若干年前,曾住过怎样的白族美女? 

  我们都呆住了,欧阳扛着行李不知如何是好。邬湘叫他先把行李放在回廊上,她和小钟忙着去找负责人。负责人还没找到,邬湘又“当机立断”,说: 

  “我看,这个喜洲田庄,大家参观参观就够了,我们今晚还是回到洱海宾馆去住,你们的意思如何?” 

  这一说,大家又一呼百应,欢声雷动。说真的,大家对于要住在如此空阔的大房子里,都有些心中忐忑。初霞有洁癖,对于灰尘蚊蚋,更是满脸怯意。这样一来,欧阳又忙了。赶快再把我们那些箱箱囊囊搬回到车子上去。一番忙碌之后,邬湘说:“既然已到了喜洲,就应该去海边看看!这里是个渔村,本来明天要从这儿出海的!” 

  于是,大家就来到了“海滨”。其实,洱海只是个湖,不是海,云南人把所有的湖泊,都叫“海子”,把所有的平原,都叫“坝子”。这洱海海滨,因为不是真的海滨,岸上绿草如茵,有几匹马,还有几匹驴子,在草地上悠哉游哉地吃草。有几条渔船,泊在岸边。而水中,许多人在一艘艘小渔船上,静静地垂钓。水里,还有一丛丛的水草,伸出水面,迎风摇曳。整个海滨,安详宁静,像一幅画。 

  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有个大发现。 

  在岸边的石头堆里,有四只小鹈鹕,正在那儿伸长了脖子,呱呱不已地啼叫着。鹈鹕,当地的渔民叫它“鱼鹰”。它们会帮渔民们捕鱼,叼了鱼,把鱼装在颔下的皮囊里,再吐出来。所以,渔民们都饲养鹈鹕。现在,我在岸边看到的四只鹈鹕,体型都和鸭子差不多大,黑色的羽毛,灰色的嘴,嘴下有黄色的皮囊。它们挤在一块儿,既不飞走,也不避人。 

  我生性喜欢小动物。一见到鹈鹕,就兴奋不已。我奔过去,和四只鹈鹕玩了起来。鹈鹕看到我伸手过去,以为有东西可以吃了,四只鹈鹕,只只伸长了脖子,张开了大嘴,开始吃我的手指头。我急忙四面找寻,想找一点鱼来喂它们。旁边有渔船,渔民们说不是捕鱼季,没有出去捕鱼。有渔船而没有鱼,真奇怪!我又四面找寻,李蕙问我找什么,我说: 

  “找它们的母亲呀!总应该有只母鸟呢!或者母鸟去捕鱼来喂它们了!”等了半天,不见母鸟来。小鹈鹕猛啃我的手指,快把我的手指吃掉了。初霞、邬湘弄了些干粮来,小鹈鹕不肯吃。欧阳又弄了几只虾米,挑嘴的小鹈鹕,居然连虾也不吃。而小王和鑫涛,却忙帮我和小鹈鹕拍照。 

  我和小鹈鹕,玩得不亦乐乎。邬湘已经和渔民商量,让我们剩渔船出海,去洱海上“泛舟”。渔民因为可以有意外收入,欣然同意。于是,我们就坐上那原始的木制渔船,船夫用撑篙和浆,把船划了出去。 

  这样泛舟,也别出心裁。洱海的水,是我这一路上看到的最清澈的水,丝毫没有受到污染。坐在渔船上,看苍山如画,绿水无波,似乎连时间都停止了。水里,有苍山的影子,有白去的影子,有渔船的影子,有竹篙的影子,有我们的影子……此时此刻,真正远离尘嚣,眼中心底,都只有一片宁静。在洱海上流连了一个小时,天色渐渐转暗,暮色里,寒风扑面,颇带凉意。邬湘及时下令,应该弃舟就车,动身回洱海宾馆了。大家上了车,在夜色中往下关开去。这时,小钟有点纳闷地提出了问题:“你们明天要到哪里去玩?” 

  原来,我们这一整天,时时在改变计划。把大量的名胜,几乎一天都看完了,最后,连洱海泛舟,也用渔船取代了游艇,给“泛”过了。这一下,可把小钟给难倒了,除非把我们带去游苍山,否则,就无处可去。但是,游苍山,就不是一两两天的事了,要十天半月才行!此时,邬湘第三度“当机立断”,发言说:“明天就动身回昆明!反正大理该玩的地方都玩过了,但是,昆明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呢!像西山龙门、华亭寺、金殿、筑竹寺、黑龙潭……好多地方都可以去!大家的意见如何?” 

  又是一呼百应。邬湘这三次“当机立断”,使我对她佩服不己。我们把她策封为大王,实在是有道理的。 

  第二天,我们一早就动身回昆明。大理,虽然只短短地停留了一天,但是,我对它的各种特色,不论风景、民俗、建筑、古城、山水……以至于曼陀罗和小鹈鹕,都印象深刻! 



   






   

三十二、最后两天的“乡愁” 



  真不敢相信,我的大陆行,已经只剩下最后两天了。回忆初抵北京的种种,一切情景,恍如昨日。那时,对自己这趟长达四十天的旅程,还充满了不安和怯意。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到底。没料到,转眼间,三十八天都匆匆而过! 

  这最后两天,我仍然过得非常忙碌。自从大理回到昆明,我的感冒,已变得相当严重。所以,一大早就请了医生来打针开药。医生刚走,有人敲门,鑫涛打开房门一看,欧阳手捧了好大好大的一束鲜花,站在门外。我走过去看了究竟,欧阳对着我就一躬到地。我惊愕极了,因为,在大陆要买鲜花是件极其困难,也极其奢侈的事,大陆并不流行这个。我再仔细定睛一看,不得了,整个柜台小姐,都忙着集了各种大小的花瓶,还在那儿插花呢!插了花,就一瓶瓶往我房间里送。我愕然地瞪着欧阳说: 

  “你去什么地方买的花?怎么买了这么多?” 

  “我把人家整车的花都买下来了!”他说。 

  “哎呀!”我懊恼地喊着:“我后天就走了,这些花岂不可惜!你为什么要这样浪费呢?” 

  “一点心意而已,祝你马上痊愈!”他说,把花束交给了我,转身就走。“不打扰你休息,明天我再送花来!” 

  “欧阳!”我叫住了他,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有放弃给我做录影访问,是不是?你看看我,你认为我这副狼狈的样子,适合上电视吗?”他看了我一会儿。“你今天精神不好,但是,说不定明天就好了!在你上飞机之前,我都不会放弃希望!” 

  这个湖南骡子,简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欧阳送花之后没多久,小王送来了一本照相簿。 

  哎呀!实在让人太感动了!小王一路开车,一路帮我们摄影,此时离别在即,他把我们的照片,经过放大剪裁编辑,贴了一大本。首页就是我和鑫涛欢度结婚纪念日所摄,然后沿途种种,从石林、石洞,乃古石林,都一一在目,最后一页,是一张放大的“石莲花”! 

  我们感动,初霞、承赉、李惠也感动,邬湘、小冯、小张、老鲁也感动。这“云南四王”和我们朝夕相处,大家已经热得不分彼此,如今,就要面对分手的时刻,不知怎的,大家就有说不完的话,说不完的叮咛。小张一再对我说: 

  “好遗憾,没有陪你上莲花峰!” 

  小张,你放心!我说:“我会再访石林,二上莲花峰!” 

  “真的吗?真的吗?一言为定吗?”一时间,满屋子的云南人都追问我,好几只手伸给我,要和我“握手为定”,我心中一酸,握紧了他们四个,我大声说: 

  “岂止石林!别忘了你们还要陪我去西双版纳!” 

  “岂止西双版纳!”小冯喊,“还有丽江呢!还有保山呢!还有腾冲呢!还有高黎贡山和澜沧江呢……” 

  我慌忙阻止他们说下去。 

  “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云南有大好河山,有边陲古道,但是,我却是个湖南人啊!” 

  真的,此时此刻,我已快飞离大陆,我却对我的故乡湖南,浮漾着满怀乡愁。从玻璃窗望出去,云南的山峦,在雨雾中依稀可见(那天下着雨),湖南的山峦,却在何方?这时,心中闪过的,都是古人的诗句:“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来人,从故乡来的人,是欧阳吧!那时我还不知道,另外还有个人,正风尘仆仆,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地向我兼程赶来!这个消息,是那天晚上,初霞告诉我的。她冲进我房间来,就激动得不得了地对我说: 

  “我告诉你一件事!欧阳刚刚在我房里,对我说,他来昆明的那一天,曾经和你谈过一篇话,你说这次没有去祖父的坟前磕头,非常遗憾。又不知道家乡兰芝堂的状况,祖父的坟修建得如何等等。所以,他当晚就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回湖南,让他的一个朋友,带著录影机和工作人员,连夜开车去你湖南乡下,为你拍摄祖父的坟,和家乡的录影带,再要他的朋友坐火车夜送来!现在,录影带已经拍到了,人也动身来昆明了,大概明天晚上会把录影带送到你面前来,放给你看!”我目瞪口呆,半晌才说: 

  “不可能的!”“怎么不可能?”初霞问。 

  “他们电视台在长沙,我的老家在衡阳乡下,离衡阳还有好几十里,他们怎么可能在短短四、五天内,从长沙到衡阳,从衡阳到渣江,再到兰芝堂和坟地去拍摄,还要把带子送到昆明来!”“反正他们做到了!”初霞对我大声嚷着,接着,就清清喉咙说:“如果你再不答应给欧阳做电视访问,我用推的、拉的、拖的、抱的……也要把你弄到摄影机前面去!”她吸口气,瞪大眼睛:“我真的会这样做,不骗你!” 

  初霞激动,她以为我就不激动。事实上,这消息真的震撼了我!可能吗?可能有人为我这样大费周章,来传递给我故乡的消息吗?再见到欧阳,我不敢追问什么,只是说: 

  “明天下午,我接受你的电视访问!” 

  欧阳眼睛一亮,立刻跑出去安排机器了。 

  所以,第二天,我们从西山龙门回来以后——对了,毕竟在离开昆明的最后一天里,去了西山龙门,也在这最后一天,接受了欧阳的电视访问。 

  那天下午,欧阳从云南电视台,调来了一部一寸带的电视摄影机,在我房间里,架起机器,打起灯光,来了摄影师和灯光师,大张旗鼓地为我录影。短短几句访问,却整整录了两小时。当录影“终于”录完,我看着欧阳,不胜佩服地说:“你总算达到了目的!” 

  欧阳看了我一会儿。“你知道吗?”他说:“从去武汉第一次访问你,然后,上隆中,溯长江,到沙市,回长沙,再来昆明,去大理……我这一路,足足走了四千里!” 

  我沉吟片刻,笑了。“不稀奇!”我说,“人家‘八千里路云和月’,你才走了一半!”欧阳深思地看着我,带着莫测高深的表情,也笑了。 

  那晚,金龙饭店董事长为我饯别,“云南四王”全部列席,一餐饭吃到晚上十点多钟。宴会结束后,我回到房间,一眼就看到欧阳带着个年轻人,拎着一大袋东西,站在我房门口等我。“这是黄子林!”欧阳为我介绍:“他刚从你的家乡兰芝堂赶来!因为买不到飞机票,他和我一样,在火车上站了两天两夜,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休息了!但是,他拍到了兰芝堂,也拍到了你祖父的墓!”“真的吗?”我激动地看着黄子林。 

  “真的!”黄子林一口乡音,满脸恳切地说,“只是时间太紧张了,我来不及做剪接整理的工作,可能会杂乱了一点!” 

  我注视着黄子林,我怎会在乎杂乱与不杂乱呢?黄子林,面貌清秀,温文尔雅,虽然风尘仆仆,亲切的脸孔上却只有兴奋,没有疲倦。我急忙把他们两个让进房间。因为鑫涛还有好多事要办,云南出版社的几位先生也来话别,金涛就把客人带到初霞房间去,让我和我的两位同乡,一起看录影带。 

  欧阳借了一部录影机来,当他在弄机器的时候,我已经等不及,殷殷询问黄子林,有关家乡的一切。以及他怎样去到兰芝堂的?是公路?还是铁路?黄子林说: 

  “从衡阳到渣江镇,是乘吉普车去的,路况非常坏,走得很慢,到了渣江县,再去兰芝堂,还要步行四华里。你的祖父葬在猫形山,也要走路上去。” 

  “哦?”我愣愣地看着黄子林,原来还要步行啊! 

  欧阳把机器架好了,抬起头来,他对我微微一笑说: 

  “现在,我走的路,加上黄子林走的路,总有‘八千里路云和月’了吧!”真的,八千里路云和月!我心存感动,默然无语。 

  然后,他们就放起录影带来了,一面放,黄子林在一边解释。我真惊奇极了,因为一上来,拍的是衡阳市,然后转入一条街,进入一个小学校,黄子林说: 

  “这是你的母校,刚直小学!我们找了半天,还找到一块旧的牌子,上面有刚直小学的名字!” 

  他拍了我念过的小学,又拍了我在衡阳住过的那条街和巷。“这是陕西巷,你曾经和你的表姐王代训,住在这儿。这里是你祖父住过的地方,只是老房子都拆了,我们只能拍一个大概。”从衡阳市转往乡下,老家出现。我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兰芝堂”。在童年的印象里,兰芝堂是一幢深宅巨院,虽然是乡下房子,建造得也十分考究。但是,现在出现在灾光幕上的,是一幢非常残破的陋室。墙壁完全斑驳了,露出里面的泥。部分的围墙已经倾圮了,小院中杂乱地晾晒着衣物,没有一扇门窗是完整的。镜头推向一座有雕花的石墩,黄子林说:“兰芝堂里住了二十几家人,现在只剩下一家姓陈,算辈分,那是你的堂兄,他们仍然务农,”他说,“你小时候,喜欢站在这个石墩上玩,你的祖父陪着你玩!” 

  我心中一紧,低下头去。非常不愿意让欧阳的和黄子林看到我如此脆弱的一面,但是,眼泪水却已夺眶而出。我拿了化妆纸拭泪,黄子林的声音变得又不安又抱歉: 

  “这房子确实已经很破旧了,陈家人也都离散了,但是,但是……但是他们都是很忠厚老实的老百姓!你堂兄也是的!”我点点头,哽塞难言。竭力想咽下我的眼泪。然后,镜头离开了兰芝堂,转向了猫形山的山下,祖父的坟出现了。我再度睁大眼睛,看到我的堂兄带着子女,为我祖父上坟烧香。那坟墓,只是一个黄土堆,一个最最简单的黄土堆,土堆前,有一块简单的墓碑,写着:“陈墨西之墓” 

  我的头再一低,泪珠又泉涌而出,脑子里忽然涌现出三十九年前的画面:我们离开湖南去台湾,祖父依依不舍地送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那时并没有料到,从此一别,竟成永诀!总以为过两三年就会团聚。我们行前,曾给祖父多少允诺。我们走后,祖父对我们又有多少期待!而现在,我看着祖父的一杯黄土,心中深深地痛楚着:我们走了,却“独留青冢向黄沙!”不,祖父没有“青冢”,他的坟上,连一棵青草都没有!我用手遮着眼睛,不忍再看。 

  录影带放完了。一时间,房子里静悄悄,我们三个人都默然不语。那种悲怆的气息,已经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是怎样也挥之不去了。好半天,欧阳才嗫嗫嚅嚅地说了一句: 

  “没想到,会让你这么难过!” 

  黄子林更是抱歉极了: 

  “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剪接整理一下,就不至于看起来这么残破!”我振作了一下,抬起头来,正视着我面前的两个人,两个为我奔波了八千里的故乡人!我哑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们,让我在离开大陆的最后一个晚上,看到了家乡的一切。事实上,这种情景,和我预料的差不多。欧阳,”我盯着他,“你现在应该懂了,为什么我一直告诉你,我‘不敢’回去!今晚,我看到的只是录影带,我已经够伤心了,假若我一回大陆,就去故乡,这趟旅程,将情何以堪?”“我懂了!我真的懂了!”欧阳终于一叠连声地说。 

  “我做得不好,”黄子林还在那儿自怨自艾,“我应该多访问一点你的亲人,多拍一点你家乡的山水……” 

  我转眼看黄子林,我眼中又湿了。 

  “你做得很好!”我喉中哽着,“其实,你不知道,我多么想见我的家园……不管它破旧不破旧!谢谢你把它带到我面前来!除了你们两个,我想任何人都不会为我做这件事!” 

  那夜,当黄子林和欧阳告辞以后,我仍然呆怔怔地坐在沙发中。鑫涛回房来收拾行装,我也不曾帮忙,我只是坐着不动,脑子里全是录影带里的画面。我想起一首歌,一首从小就会唱的歌: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 

  游子伤漂泊。回忆儿时,家居嬉戏, 

  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 

  树底迷藏捉。商枝啼乌,小川游鱼, 

  曾把闲情托。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儿时欢乐,斯乐不可作!” 

   

  我坐在那儿,想着这首歌,追掉着逝世的祖父,追掉着逝去的童年。整夜,我未曾阖眼。这就是我在大陆的最后一夜。 



   






   

三十三、告别故国,期待来年 



  中午十二点半的飞机飞香港,别了,云南!不,别了,神州!十点钟,“云南四王”已经来我房中接我们,欧阳和黄子林抱着四束鲜花也送到机场,李蕙已早我们一小时的飞机回成都了。我、鑫涛、承赉、初霞四人上飞机,好多好多人送行。到了机场,小冯为我介绍海关的诸位先生女士小姐,又让进贵宾室喝咖啡,所有行李,都没有让我们操心,自有人去安排一切。邬湘握紧了我,频频追问:秋天可能再来吗?如果不行,明年何时再来呢?小张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在我耳边叮咛又叮咛:别忘了我们再访石林,二上莲花峰之约啊! 

  小冯叹气,女人们真婆婆妈妈!握着我的手一阵猛摇,明年不来云南,本王就和你们绝交! 

  老鲁一向沉默寡言,只是深深看着我们,轮流对我们说:珍重!珍重!珍重!欧阳把鲜花塞进我怀里,固执地、真切地、诚恳地、不住口地说:别忘了故乡的呼唤! 

  黄子林兴奋而激动,喃喃不停地说:为你走了四千里,刚刚认识,怎么就要别离呢! 

  还有小王,他举起相机,为我们再拍下一张照片! 

  终于,挨到了上飞机的时刻,所有的乘客都上机了,只剩下我们四个。我们在海关人员及云南四王簇拥下(欧阳及黄子林不能送入禁区,彼此挥手,互道珍重。)大家走出机场大厅,飞机停在跑道上等我们。我眼中湿了,再和邬湘、小张拥别一次,小张蓦地哭了,邬湘接着泪流满面,这样一来,我再也忍不住,泪珠就夺眶而出。初霞更是泪落不止。 

  我们四个走上飞机,登上了梯子,再回头,邬湘和小张哭得唏哩唏啦,拼命和我们挥手。承赉忽然惊呼了一声,用手指着喊:“看那边!”我们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啊呀!原来欧阳和黄子林在机场的铁栅栏外,正疯狂般地向我们挥手。当我们也对他们挥手时,欧阳居然激动地爬到铁栅栏的柱子上,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不住不住不住……地挥手。 

  我们终于走进了飞机,终于坐定了,机门终于关了……邬湘、小冯他们仍然站在广场上不走,欧阳和黄子林仍然爬在柱了上挥手……飞机延迟了二十分钟,他们没有一个人离去,我们在窗口不断地给他们打手势:写信,写信,写信!他们不断地回答:再来!再来!再来! 

  飞机终于在跑道上滑行,我回头再看,机场上的人影小了,远了。最后,飞机掠空而起。我再低头下望,昆明市隐隐约约,逐渐远去,绵亘的大地,在云层下起伏不断。我试去泪水,定睛而看,再看,再看;这块绵亘的大地,又一次深深撞击了我的心!我在云层下寻寻觅觅,一片苍苍茫茫,看不见哪儿是长城,看不见哪儿是长江。至于苍山洱海,更不知已在何方?湘江洞庭,依然在梦魂深处。白云翻翻滚滚,把什么都遮断了。但是,我确定那云层下,有我故国的土地,有我故国的河山,有我故国的亲人,有我故国的朋友们!经过这么漫长的岁月,我终于能回来,和我的河山亲友接触,我已经太幸运了!只是,我那剪不断的乡愁,却不知怎的,反而比来大陆前更重了。“离恨恰如春草,渐行渐远还生!? 

  好在,我们已经有了希望,有了期待!明年可以再来!今年填不满的乡愁,且寄与明年。自从人类发明了飞机,已把人与人间的距离缩短到了最低限度。“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诗句,是“唐朝”的事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该有“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的遗憾了! 

  所以,明年,我要回我的故乡湖南。那时,我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面对家园的一切!我要去祖父的坟上磕一个头……当然,祖父的坟,不能是如此这般的荒冢,他老人家的儿孙,终于可以照顾他了!我开始计划,该如何修改,该如何祭祖了。中国人就是这样的!不论时间与空间如何的隔阂,中国人永远在传统的节庆里,做相同的事情:清明要扫墓,中元要祭祖,端午划龙舟,中秋赏明月,除夕庆团圆。中国人爱自己的祖宗,爱自己的土地,爱自己的故乡,爱自己的家园,有强烈的“山河之恋,故国之思。”所以,留下了千古的词句:“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中国人就是这样的:无论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岁月,中国人的血液里,总是绵绵不断地流动着一条黄河,一条长江! 

                ——全文完——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五日写于台北可园 


  

后记 



  这不是一篇“游记”。是我生命中一段“历程”。 

  在中国历史上,应该为这样大规模的“探亲之旅”,记上一笔。(据说已有四十万人,完成了“探亲”)这样的旅程,像是一群候鸟的飞行。候鸟一年飞一次,而我们,经过了三十九年,才飞第一次。我只是一大群候鸟中的一只。我的把这趟飞行的经历,细细写下。其中,有我的“接触”,也有我的“感触”。“接触”的不止是河山和大地,也有亲人和友人。“感触”是随“接触”而至,因时因地因人而不同。不论是“接触”和“感触”,都带着我的个人色彩,只代表我,不代表其他任何的候鸟。我的这趟旅程,整个经过,颇具戏剧化。我尽量忠实地记载下所有的一切。其中,不免有疏忽的地方,不免有省略的地方,也有免有错误的地方。(我对于年代、距离、大小、考证等与数字有关的东西,一向弄不清楚。)但是,书中所提到的人物,都用的是真名。 

  我回大陆,只有短短的四十天。这四十天中,几乎天天都情绪激荡。我本是个容易感动的人,常常陷在感动的情绪中,无以自拔。我知道其他的探亲者,曾面对种种困难,我侥幸有各方友人照顾,使我此行中,只有感动,没有困难。我要在此处,对所有照顾过我的人致谢! 

  “探亲之旅”。总有一天,会变成历史上一个“过去式”的名词。但是,在我的生命里,这短短四十天,将是我永恒的记忆! 

  琼瑶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九日写于台北可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