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翦风



  不知怎么,我们这一群人居然又都聚集在一块儿了,闹哄哄的挤满了我的小书房,竟比下帖子请来的还齐全。大概将近有十年没有这样的盛会了,十年间,我搬过七、八次家,难得他们还找得到我的住址,更难得他们会不请自来。何况,这还是个下着毛毛雨的、冷飕飕的冬夜! 

  我在房间中生了一盆炭火,不为了怕冷,就为了喜欢那份“围炉”的情调。炉火烧得很旺,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再加上大家兴奋的谈话和笑闹,使我这间平日冷冷清清的小房间突然增加了不少的生气。紫云和彤云这一对姐妹仍然是形影不离,相亲相爱的。当初祖望和她们姐妹二人的三角故事早已成为过去,现在祖望和紫云都已结婚七年了,彤云也嫁了一个“圈外人”,不属于我们这个圈圈里的。还好,今天她没有把那个“圈外人”带来,否则总有一份生疏和尴尬。祖望坐在一边,还是那份笑吟吟、好脾气的样儿,只是,鼻梁上多了一副近视眼镜,显得深沉了许多,本来吗,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小张、小俞、小何是一道来的,这三剑客在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是三剑客,而且依然打着光杆,听说几个月前,他们还在一块儿做“当街追女孩子”的游戏,看来要“老天真”到底了。本来我们当初都希望纫兰能够和他们之间的一个结合,谁知这三剑客友谊胜过爱情,竟然你推我让的推了两三年,直到纫兰也嫁了个“圈外人”,他们才跌足捶胸的互相抱怨不已。现在,纫兰已经有个六岁大的女儿了,人也发胖了,却比以前多了一份成熟的美,坐在我们之中,还是那么文文静静的不爱说话。她是被怀冰拉来的,怀冰和谷风这一对理想夫妻,该是我们这个圈圈里最没经过风暴,最一帆风顺,也最恩爱的一对了。 

  忽然间来了这么多客人,确实使我有些手忙脚乱,倒茶倒水、瓜子、牛肉干的忙个不停。偏偏大家虽然都是超过三十岁的人了,吃起东西来依然不减当年,使我这个主人简直忙不完。最后还是怀冰拉了我一把说: 

  “你就坐下吧!你真要张罗吃的,就是有十个贮藏室也不够,三剑客吃起东西来那股穷凶极恶劲儿,我是领教够了!” 

  “怎么,”小俞立即对怀冰瞪了瞪眼:“在你家吃过几顿饭,你就嫌我们了,是不是?再怎么穷凶极恶,也没把你家吃穷呀!你和谷风是越发达,反倒越小气了!” 

  “好了好了!”谷风插进来说:“别人说一句,小俞总要拉扯上一大堆……”“瞧,帮凶的来了,”小俞嚷着:“不是妇唱夫随,就是夫唱妇随,你们这一对呀,真是……” 

  “天造地设!”小张接口说。 

  “别吵了吧!”紫云提高嗓子说:“就是三剑客顶要命,走到那儿就吵到那儿,每次要谈正经事都是被他们吵混掉了,说有多讨厌就有多讨厌……” 

  “怎么了?”小何用手抓抓头,还是他那副毛手毛脚的老样子。“看来我们很不受欢迎嘛,干脆咱们走吧!” 

  “不许走!”彤云喊:“事情没讨论完谁也不许走!”她环室看了一眼,问:“人都到齐了没有?” 

  “还少了水孩儿和无事忙!”祖望慢条斯理的说。 

  “有没有人通知过他们?” 

  “我通知过。”小俞举了举手。 

  “那么我们再等一等吧!”纫兰说。 

  “等一等?等谁?”一个声音在书房门口响起,我抬起头来,无事忙正披着件湿淋淋的雨衣,神气活现的站在那儿,他的后面,我那个傻好人般的小下女秀子笑态可掬的报告着: 

  “小姐,又有客人。”秀子在我这儿做了两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她显然有点兴奋得过了头。迎进了无事忙,小何劈头就是一句: 

  “你这人怎么了?总是迟到!难道你太太又进了产房了?” 

  无事忙原名是吴士良,只为了他永远慌慌张张,像个大头苍蝇般飞来飞去,却忙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大家给了他个绰号叫无事忙。六年前他结了婚,娶了个农村小姐,他该是我们这一群里最勇于“生产”的一个,婚后,他的夫人在六年间给他一连生了五个孩子。据说,从此他就和尿布、奶瓶什么的结了不解之缘,无事忙早就应该改作“有事忙”了。 

  “别挖苦人,行不行?”无事忙脱下雨衣,摔了一屋子的水,炉火也沾了几滴,发出“嗤嗤”的轻响,他这才看见了炉火,大发现似的叫着:“好呀!好火!外面冷得可够受!”望着我,他说:“蓝采,你还是我们中间最懂得生活的一个!” 

  “坐下吧!别站在那儿弄得人心慌!”怀冰推了一张椅子给他。问:“你太太好吗?” 

  “不好。”无事忙坐了下来,毫不考虑的说。 

  “怎么?”怀冰皱皱眉。 

  “流产了一个孩子。”“啊呀,我的天!”彤云叫着:“你怎么还要孩子呀!” 

  “增产报国呀!”无事忙苦着脸说。 

  “呸!见鬼!”彤云咒了一句。 

  “言归正传,”无事忙说:“你们不是叫我来讨论怎么欢迎柯梦南的吗?柯梦南这小子真‘神’起来了,今天整个报纸的第三版都是他要回国的消息嘛!” 

  “当然啦,”小俞说:“他现在是出了名的声乐家了!” 

  “我早就知道他会有今天的,”祖望接了口:“他始终是我们这圈圈里最不平凡的一个。” 

  “不要扯得太远,”无事忙一股紧张的样子,“到底我们准备怎样欢迎他?”“别忙,”小张说:“水孩儿怎么还没来?” 

  像是答复小张的问话,秀子在门口高叫着: 

  “小姐,又有客人!”水孩儿轻轻盈盈的走了进来,十年间她的变化最大,结过婚,离过婚,出了国,又回了国。但是,她仍然如水般清灵秀气,一袭全黑的丝绒旗袍,薄施脂粉,没有戴任何装饰品,却使满屋子一亮。“怎么,”她向满屋扫了一眼。“都到齐了?”“可不是,”祖望说:“除去出了国的小魏和老蔡,结了婚就失去消息的美玲——”“还有就是——”纫兰慢吞吞的说:“柯梦南。” 

  “还有——”祖望的声音更轻:“何飞飞。” 

  柯梦南?何飞飞?时间要倒退到十二年前。



  我们毕业于同一所男女合校的中学。 

  我还记得在毕业典礼上,我们大家所唱的毕业歌: 

   

  “歌声凄,琴声低,无言诉心迹,数年聚,深相契,一朝远别离,远别离,莫唏嘘,身虽别,心相依……” 

   

  我们含着泪唱,带着满怀的迷茫和凄恻来唱。对于前途,我们的困惑多于兴奋,因为我们不是一所著名的中学,换言之,不是一个升学率很高的中学,但是,对于别离,我们都不胜怆恻,我想,没有比我们这个班级更合作的班级,也没有比我们感情更好的班级了。当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我们散在操场和走廊上,大家都凄凄惶惶的,没有喜悦,没有兴奋,只有空虚和哀愁。在班上,我和怀冰的感情最好,那天,坐在操场旁的大榕树下面,我们默默相对,想得很多,想得很远。三年的高中生活,苦多于乐,大家都期望早些毕业,但是,一旦毕业了,却又都不愿意接受毕业的事实。就在我们相对无言的时候,何飞飞来了,跨着轻快的步子,她连蹦带跳的走到我们身边,脸颊被太阳晒得绯红,额上挂着汗珠,眼睛里流露着兴奋和愉快,她浑身找不着一点儿颓丧的气息,无论是什么时候,她永远是那样无忧无虑!站在我们面前,她叫着说: 

  “怀冰,蓝采,别那么长吁短叹的,快站起来,我有一个伟大的提议!”“什么提议?”我不大带劲儿,何飞飞的提议绝对不会“伟大”,如果不是要捉弄人,就是要开玩笑,她彷佛一生都没有正经过。“我提议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嗬!”怀冰喊了一声:“你的提议确实伟大!” 

  “真是!你们别那样阴阳怪气!”何飞飞急了,圆圆的脸胀得更红。“我告诉你们,我们征求大家的意见,以后不论我们考到什么学校,我们要永远取得联系,尽量利用假日,大家聚在一块儿,郊游也好,谈天也好,野餐也好,反正,每隔十天八天,我们就聚会一次,这样,我们不是永远不会分开了吗?”“好计划!”谷风走了过来,叫着说:“我加入一个!” 

  “我也加入!”祖望伸出了手:“大家握手吧!” 

  “别漏掉我们!”是外号叫三剑客的小俞、小张、和小何,他们也伸出了手,搭在我们的手上面。 

  “还有我!”是无事忙。“还有我们!”是紫云和彤云。 

  “还有我!”“还有我!”“还有我!”顿时,人从各个角落里涌了过来,一只只的手搭了上去,叠成高高的一叠。就这样,我们这个“圈圈”成立了。刚开始,我们拥有三十几个人,几乎全班都加入了。但是,大专联考之后,有的考到南部去了,有的没有考上大学,就不愿意再和旧日同学见面了,有的自然而然的就失去了联络。到最后,我们这个圈圈维持了固定的人数,大约一共有十五、六个人。 

  那是最不知道忧愁的年龄,那也是忧愁最多的年龄,那是不知天高地厚却妄想征服宇宙的时期。我们已经属于不同的大学,也有的失学在家,但是每次只要招呼一声下次聚会的时间地点,大家就会准时的来了。我们在一块儿疯,一块儿笑,一块儿闹,一块儿游山玩水,谈天说地,嬉笑怒骂,也一块儿“捉捉恋爱的迷藏”。 

  “捉捉恋爱的迷藏”这句话,是何飞飞发明的,我总觉得这句话在文法上有点问题。但是,何飞飞发明的话,十句有八句在文法上都讲不通,在意思上却表达得再贴切也没有,于是,久而久之,大家也不挑她的毛病了,反而都顺理成章的引用起“何飞飞”式语法来。“捉捉恋爱的迷藏”是指那时的情况,十五、六个男男女女的青年在一块儿玩,总有点微妙,今天,甲对乙献了殷勤,明天,乙又和丙特别亲热,后天,丙说不定又和丁来往密切。何飞飞常私下对我说:“瞧,整个就像演戏,谁知道若干年后,咱们这场戏会演成个什么局面?”当然,谁知道呢?我们谁都不会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我们只是尽情享受着属于我们的欢乐。至今,我仍然怀疑,当初何飞飞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已有某种预感?是不是她自己已知道她将扮演的角色?当时,她是我们这一群里最会闹,最无忧无虑,最爱笑爱吵的一个,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她在,老远就可以听到她旁若无人的笑声和叫声: 

  “哈哈,真滑稽,滑稽得要死掉了!” 

  “真滑稽”,和“要死掉了”都是她的口头语,就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事情“真滑稽”和“要死掉了”。她看到水里有条鱼也是“真滑稽”,看到一个老农夫也是“真滑稽”,看到一朵花开得很漂亮也是“真滑稽”,反正,一切需要用感叹词的句子,到她那儿就变成了“真滑稽”。尤其,后来她发现“滑稽”两个字在古时正确的发音应该念作“骨稽”的,她就左一声“真骨稽”,右一声“真骨稽”的,听得我们可真是“骨(滑)稽”极了。水孩儿常常对她说: 

  “你就别骨(滑)稽了吧!还是滑稽吧!” 

  她会把大圆眼睛一瞪,鼻子皱成了一堆,嚷着说: 

  “真骨稽!你这个滑稽才真骨稽透了呢!以错的来改对的,简直骨稽!”这几个“滑稽”“骨稽”,弄得我们可真又“骨稽”又“滑稽”,每次都笑得肚子痛。何飞飞还有个特别本领,就是别人不笑的时候她笑得开心,别人都笑的时候她反而紧绷着个脸儿一点也不笑。每次我们好不容易笑停了,一看到她那张实在正经不起来,却又一本正经的“骨稽”样子,就又忍不住的要笑。看我们笑得前俯后仰的,她倒经常纳闷的用手托着腮,百思不解的说:“怎么就那么好笑呢?真骨稽!” 

  何飞飞就是这样一个人,老实说,她是我们大家的宠儿,有她在,空气永远不会沉闷,有她在,人人都觉得开心。男孩子们喜欢她,女孩子们也喜欢她。但是,对于她的调皮捣蛋,却常常叫人吃不消,尤其是想追求她的男孩子,常被她捉弄得下不来台。有一次,小魏在她耳边不知道讲了一句什么,她一个劲儿的点头,也在小魏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那一整天,小魏始终兴奋得眉飞色舞,眼光就绕着何飞飞转。而我们,都分别得到了何飞飞的暗示: 

  “晚上小魏请看电影,国际戏院门口集合,大家一起去!” 

  我们都是爱开玩笑的,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因此,当小魏兴冲冲的赶到国际戏院门口时,他看到的是黑压压的一大群人,足足有十五、六个。再也没有一个时刻小魏的脸色是那样尴尬的,瞪大了眼睛,他呐呐的说: 

  “这……这……这是怎么?” 

  “你不是请看电影吗?”何飞飞作出一股诧异的样子来:“难道你忘记买票了?我已经帮你约了大家,一共十六个人,你赶快买票吧!”“这……这……”小魏急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抓着头,但是何飞飞却一脸正经,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因此他也不敢冒昧,半天才可怜兮兮的说:“我请了大家吗?” 

  “你是的,”何飞飞板着脸说:“你还不买票,在等什么?你叫我通知大家的。”“你——你没有听错吗?”小魏结舌的问。 

  “胡说八道!”何飞飞竖起了眉毛,很可怕的样子:“难道你想冤大家白跑一趟吗?做人不能这样做的。都快开演了,你到底是买票还是不买票?” 

  “好,好,好,我买,我买,我买。”小魏一叠连声的说,慌忙去买了票(据说,用掉了他一个月的零用钱。)而何飞飞呢?早躲到一边,笑了个前俯后仰。事后,小魏咬牙切齿的说:“这个鬼丫头,总有一天,她也被人捉弄一下才好呢!” 

  可是,何飞飞是不容易被人捉弄的,她太机伶了,太灵巧了,而她又是那样一派天真和惹人喜爱,谁会忍心去捉弄她呢?除非是命运。我们就是这样爱闹的一群,但是,柯梦南并不属于我们这一群,他是后来才加入的。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们全体到谷风家里去玩。 

  谷风可以说是一个天之骄子,他有个身跨政教两界的、有名的父亲,和一个慈祥而好脾气的母亲,在他上面有三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又是最小的,得宠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家庭的环境好,他口袋里常有用不完的钱,他又慷慨好客,所以特别得人缘。我们最喜欢到他家里聚会,为了他家那无人干涉的大客厅,和那些准备充足的零食。那天的天气很热,气压很低,他们预料会有一场豪雨,可是一直到晚上,雨都没有下下来。幸好谷风家的客厅里有冷气,这比瓜子牛肉干更受欢迎。我和怀冰坐在一块儿,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室内一片笑语喧哗,这使我有些感触,从小我就怕寂寞,喜欢人多的地方,但是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又会有种莫名其妙的、想逃避的感觉。这应该和我的家庭环境有关,妈妈在我六岁那年和爸爸离婚,爸爸带走了哥哥,妈妈带着我。一直到现在,我们就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妈妈始终没有再婚,并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为了我,她常说: 

  “没有人会和我一样爱你,蓝采。” 

  妈妈为我而不再结婚,而我大了,开始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欢乐,我没有很多的时间去陪伴妈妈。因此,每当我在人群中欢笑的时候,我会想起妈妈,想起家中那简单而燠热的小斗室,想起那一屋子的寂寞。怀冰常说我看起来很深沉,很稳重,但又是最心软的人,因为我很容易流泪,任何一点小事,都会让我掉眼泪的。她总说: 

  “蓝采,你外表很坚强,其实你是我们里面最女性的一个,比水孩儿还女性。”水孩儿原名叫陈琳,但是没人叫她名字,大家都叫她绰号,这绰号也是何飞飞叫出来的。在我们这一群中,水孩儿是长得最美的一个,她的皮肤最好,又细又嫩,像掐得出水来,再加上,她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有一份“水汪汪”的笑,和“水汪汪”的说话。这一连三个“水汪汪”都是“何飞飞式”的形容词,那还是远在高中的时候,一次旅行中,何飞飞说过的:“奇怪,陈琳的眼睛是水汪汪的,笑也是水汪汪的,说话也是水汪汪的,简直就像个水孩儿!” 

  从此,“水孩儿”这个绰号就叫出来了。她也是我们这个小团体中的宠儿,但她的“得宠”和何飞飞完全不同,何飞飞是被大家当作一件很好玩很稀奇的玩意儿一样喜爱着的,水孩儿呢,男孩子对她都怀着一种敬慕的情愫,女孩子则把她当作个小玻璃人般保护着,怕把她碰坏了,怕把她碰碎了。 

  她们两人的情形,现在在客厅中就可以看出来,大家几乎分成了两组,一组以水孩儿为中心,一组以何飞飞为中心。水孩儿的那组安安静静的围着唱机听音乐,何飞飞这组却高谈阔论,指手划脚的讨论着什么,中间夹着何飞飞尖声大叫: 

  “我说我行!我就是行!” 

  “什么事情她行?”我问怀冰。 

  “三剑客说用单脚站着,一面打圈圈,一面蹲下来很难做到,她硬说她行!”怀冰笑着说。“瞧吧,她一天不耍宝,一天就不舒服,我打赌她又要有精采表演了。” 

  “你要是做得到呀,”三剑客之一的小俞喊着:“我就在地上滚,从客厅里一直滚到大街上去!”他是动不动就要和人打赌,一打赌就是要“滚”的。 

  “你说话算不算话?”何飞飞用手叉着腰问。 

  “不算话的在地下滚!”他还是“滚”。 

  “好吧!大家作证啊!他要是不滚的话我把他捺在地下让他滚!”何飞飞嚷着:“让开一点,看我来!我才不信这有什么难的!”大家笑着让开了,何飞飞跑到客厅中间的地毯上站着,伸直了一条腿,金鸡独立,慢慢的转着圈子,慢慢的往下蹲,小俞在一边直着喉咙喊:“要蹲慢一点,蹲快了不算数!” 

  还没有蹲到一半,何飞飞的脸已经涨红了,眼珠也突出来了,额上的汗直往眉毛上淌。她还要逞能继续蹲下去,纫兰在我身边叫着说:“叫她别做了吧,这是何苦呢!” 

  “我能做!我能做!”何飞飞喘着气喊:“你看我这就完成了!”她真的“接近”完成了,但是,在那一刹那,我们就听见何飞飞“哎唷”的一声尖叫,接着“噗通”一声,她整个人都滚倒在地毯上了。大家哄然大笑了起来,小俞长长的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笑着喊: 

  “精采!精采!真精采!” 

  我赶过去扶何飞飞,可是她起不来了,躺在地上,她用手按着腿叫:“哎唷,我的腿抽筋了!哎唷!” 

  她的腿有抽筋的老毛病。纫兰、水孩儿、彤云、紫云都跑了过来,大家围着她,又帮她按摩,又帮她拉扯,她则耸着鼻子,皱着眉头,一脸滑稽兮兮的苦相,嘴里不停的哼哼。纫兰又笑又怜的说:“叫你不要试嘛,你偏要试,你瞧这是何苦!” 

  “哎唷,难过死了!哎唷,哎唷!”何飞飞最不能忍疼,龇牙咧嘴的叫个不停,怀冰捧了一瓶酒精来,谷风又忙着去找药棉,想用酒精擦拭。大家围着她,七嘴八舌的出着主意,又都忍不住要笑,就在这乱成一团的时候,门开了,祖望带着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嗨!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新朋友,他是……”祖望一进门就嚷着,接着,他的话就咽住了,诧异的瞪着眼睛说:“怎么,出了命案了吗?”“何飞飞淘气,”谷风说:“脚又抽筋了!” 

  “用酒精试了没有?”祖望问。 

  “这不就在试吗?”小魏说。 

  “用力拉一拉说不定就好了!”小俞说。 

  “我来抱住她的身子,小俞来拉她的腿。”小何说,存心想讨便宜。“你敢!”何飞飞大叫,恶狠狠的瞪着小何。“你们三剑客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说着,她咧咧嘴,大概赌输了就够不服气了,腿抽筋又相当难受,再加上被大家嘲笑,她竟然要哭了。水孩儿慌忙揽住她,一叠连声的说: 

  “别哭呀,可别哭呀,哭了就不好意思了!” 

  “瞧!”彤云对三剑客跺了跺脚:“就是你们闹的!” 

  “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紫云接了口,紫云和彤云这对姐妹感情出名的好,无论干什么都站在一条阵线上。“人家已经抽筋了你们还要开玩笑!” 

  “好,好,”小何说:“算我说错了,怎么样?”他看出事态闹严重了,有些紧张:“其实都是小俞不好!” 

  何飞飞的嘴咧得更厉害了,想哭又不好意思哭,勉勉强强的忍着,大家一面安慰她,一面骂小俞,小俞被骂急了,嚷着说:“好了,何飞飞,就算我输了,我在地上滚怎么样?” 

  “要一直滚到大街上。”何飞飞噘着嘴说,小俞这句话对她的安抚作用显然很大。“这……个……”小俞面有难色,紫云狠狠的踩了他一脚,他痛得大叫了一声,连忙说:“好,好,好,就滚到大街上。” 

  “好啊!大家作证,你可不许赖!”何飞飞欢呼着,从地上一跃而起,笑嘻嘻的说。她的什么抽筋啦,眼泪啦,都不知去向了。小俞瞪着眼睛喊: 

  “什么?你的抽筋是假的呀!” 

  我们大家面面相觑,想不到都被何飞飞唬住了,接着,我们就爆发般的大笑了起来,指着何飞飞又笑又骂。而何飞飞呢,她正一脸正经,毫不客气的揪着小俞的衣服,一叠连声的说:“滚!滚!滚!你滚!马上滚!” 

  “这不行!”小俞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这简直赖皮!” 

  “你才赖皮呢!”何飞飞喊:“大家都听到你说要滚的,不管!你今天非滚不可!”“小俞,你就滚吧!”纫兰说:“看样子,你不滚是无法交帐了。”于是,小俞在大家的起哄之下,真的滚了,他用手抱着头,从客厅中一路滚到客厅门口,大家笑得弯腰驼背,气喘不已,何飞飞倒在沙发上喊: 

  “哎唷!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 

  小俞从地上跳起来,对何飞飞弯弯腰说: 

  “小姐,希望有一天你真的抽筋抽死掉才好呢!” 

  “谢谢你的祝福。”何飞飞也弯弯腰说。 

  大家又笑了起来。我看看何飞飞,不知道怎么,对于她和小俞的玩笑感到有点不舒服。回过头去,我的眼光无意的接触到一个人,一个陌生的人,他站在那儿,高高的个子,略嫌瘦削的脸庞,有对很深沉的眼睛。他正在微笑,望着这乱成一团的人群微笑,他的笑容里有种感动的、热情的、和欣羡的味道。于是,我说:“祖望,我们忽略了你带来的客人了。” 

  大家都止住了笑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望着那个陌生人,室内有一瞬间的寂静,那个陌生人彷佛成为了一个要人一般,变成大家注意的目标。但是,他站在那儿,有种从容不迫的安详,有份控制全局的力量,他还带着他那个微笑,对大家轻轻的点了点头,说: 

  “我的名字叫柯梦南,是南柯一梦其中的三个字。” 

  “南柯一梦?”何飞飞歪了歪头,望着他说:“你一定有个很诗意的,很有学问的爸爸。” 

  “正相反,”他笑着,笑得很含蓄。“我的父亲是个医生。” 

  “他一定把人生‘透视’过了,也‘解剖’过了,才会给你取这样的名字。”我冲口而出的说。 

  “是吗?”他凝视了我一下,有股深思的神情:“不过,我并不认为如此,他是个好医生,透视和解剖的都是人体,不是人生。”他又微笑了,不知怎么,我觉得他的笑容里有一丝悲哀的味道。“天啦,蓝采,”何飞飞打断了我:“你们总不至于要讨论人生吧,那可太杀风景了。我们来玩吧,”她站起来,伸手给柯梦南:“欢迎你加入,柯一梦。” 

  “不,是柯梦南。”柯梦南更正着。 

  “柯梦南?”何飞飞耸了耸肩:“好,就算是柯梦南吧,我们也一样欢迎,”她回头望着大家说:“不是吗?” 

  当然啦。我们是唯恐没有人参加呢!就这样,柯梦南加入了我们。



  柯梦南是祖望的同学,同校而不同系,祖望学的是文学,柯梦南学的是音乐,两个人所学不同,性格也不同,真不知道怎么会成为好朋友的。柯梦南刚到我们这个圈圈里来的时候,和我们并不见得很合得来。他不太爱讲话,总是微笑的坐在一边,静静的望着别人笑和闹,彷佛他只是一个观众,一个与大家无关的人物。何飞飞曾经扮着鬼脸对我说: 

  “柯梦南这人可以去演侦探片,你看他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好像他超人一等似的。” 

  柯梦南确实有点与众不同,他不像别的男孩子那样衣着随便,拖拖拉拉,他总是穿得整整洁洁的。他也不会在大庭广众里旁若无人的高谈阔论。总之,他和我们之间有段距离,我们都知道他家的经济情况非常好,他又是独子,所以,他的生活态度就过分“上流”了。人的习惯是很难打破的,他无法很快的被我们同化,我们也无法很快的喜欢他,直到有一天,一切都改观了。那是个月夜,夏天的晚上,城市里燠热得像个大蒸笼。于是,我们一齐跑到碧潭去划船。柯梦南也去了。水面上凉爽极了,月亮又好,有如诗如画的情调。我们包了一条大船,四条小船,一共大约有十五、六个人,在水面组成了一支庞大的队伍。我们让大船在前面走,四条小船用绳子连在一块儿,只有两边两条船的人负责划,缓缓的跟在后面。月明星稀,桨声打击着水面,声音规律的响着。我们没有喝酒,但是都有了醉意。那模糊的山影,那闪着月光、星光的潭水,那份说不出来的静谧和安详的气氛,我们不知不觉的安静了,不笑了,也不闹了。就在这时,柯梦南忽然轻轻的吹起口哨来,他的口哨吹得非常好,悠长、绵邈、而高低起伏,他吹的是一个陌生的调子,我们都没听过,但是非常悦耳。那晚的月光、山影、树影、船声、桨声,都已经具有魔幻的色彩,他的口哨就更具有催眠般的力量。那么悠雅抑扬,那么宁静潇洒,那么无拘无束。他吹了很久,最后一声长而高亢的音调之后,他停止了。一切都静静的,包括山、树、月光、和我们。没有人说什么,我们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口哨,也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停止。船走进了一片山的暗影中,船头摇桨的老头子扶着桨睡着了。不知道静了多久,祖望打破了岑寂,他安安静静的说: 

  “柯梦南,唱支歌吧!” 

  柯梦南没有答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于是,祖望又说:“唱一支吧!为了我们。” 

  他轻轻的哼了起来,哼了几声,他又停了。船篷上悬着一盏灯,是个玻璃罩子,里面燃着一支小小的蜡烛。他抬起头来,凝视着那盏小灯。灯光微弱的射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炯炯的发着光,脸上带着种生动的、易感的神情,灯影在他的脸上摇晃,造成一份朦胧的感觉。我们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望着他,并非期盼他的歌,只是下意识的。他的面容看起来非常动人,充满了感情,充满了灵性,充满了某种不寻常的温柔。接着,他就引吭高歌了起来,在这以前,我们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歌喉,那支歌我们都没有听过,动人极了,有撼人心魂的力量,一开始就把我们都震慑住了。歌词是这样的: 

   

  “有人告诉我,这世界属于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却失落了我。 

  有人告诉我,欢乐属于我,走遍了天涯海角,所有的笑痕里都没有我。 

  有人告诉我,阳光普照着我,我寻找了又寻找,阳光下也没有我。 

  我在何处?何处有我? 

  谁能告诉我?我在何处?如何寻觅? 

  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他的歌声里带着那么强烈的感情和冲激的力量,我们都听呆了。最后那一连三声“谁能告诉我?”一声比一声的力量强,一声比一声的声调高亢,那样豪迈,又那样苍凉的在水面荡开来,又在山谷间回荡。我们屏住气息,谁也说不出话来,彷佛他的歌是什么魔法,把我们都禁住了,好半天,无事忙才迸出一声大叫:“好歌!”于是,我们都鼓起掌来,叫着,喊着,有一种大发现般的兴奋,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动,整个人群都陷在骚动中,小船上的人往大船上爬,大船上的人跑前跑后,把柯梦南包围在人群中间。这一场骚动足足持续了十分钟,大家才逐渐安静了。柯梦南摆脱了我们的围绕,一个人走到船头去坐了下来,船已经飘出了山的阴影,而暴露在月光下,他整个人都浴在月光之中,面容有激动后的平静,几乎是一种肃穆的表情。那时,他在我们的眼光中,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了。何飞飞挤到前面去,满脸感动的问:“谁教你唱这支歌?”“没有人教我。”柯梦南轻轻的说。 

  “谁作的词?”紫云问。 

  “我。”他简单的回答。 

  “谁作的曲?”何飞飞问。 

  “也是我。”大家静了静,有点怀疑,有点不信任,却有更多的崇拜。而他坐在那儿,很安详,很宁静,脸上没有丝毫的骄矜,彷佛他自己作词和作曲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月光在他面庞的凸出部份上镶了一道银边,他浑身都带着感情,这感情充沛得似乎他一身都容纳不了,而从他的眼底唇边满溢了出来。 

  我悄悄的走开了,那歌词和歌声那么令我激动,这月光和夜色又如此令我感动,我不知怎么竟想流泪,非常想流泪。我独自走向船尾,坐在那儿,呆呆的望着水面星星点点的反光,眼睛里湿漉漉的。我的身后,大家仍然围绕着柯梦南问长问短,是一片喜悦的、热情的、激动的喧哗之声。 

  然后,柯梦南又开始唱歌了,这次是一支很缠绵,很温柔的歌,他的歌喉很富磁性,咬字也很清楚,唱起来特别动听,歌词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我曾有数不清的梦, 

  每个梦中都有你,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 

  每个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几百度祈祷, 

  祈祷命运创造出神奇, 

  让我看到你,听到你,得到你, 

  让我诉一诉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只是啊,只是——你在那里?” 

   

  我轻轻的拭去了滚落在颊上的一颗泪珠。谁是他歌中的那个“你”?谁是?那该是个幸运儿,该是个值得羡慕,值得嫉妒的人,不是吗?只是啊,只是——她在那里? 

  柯梦南的歌赢得了一片疯狂的掌声,大家的热情都被他勾了起来,大家叫着、喊着、闹着,一直到撑船的老船夫严重的提出抗议,说我们要把船弄翻了。 

  那晚接下来的时光都充满了欢愉,充满了热情和喜悦。柯梦南唱出了瘾,何况又有那么多的知音在欣赏,在鼓掌,在期盼,他唱了许多支歌,有现成的,有他自己编的。后来我们知道他有多方面的音乐天才,除了唱以外,他还会钢琴、吉他,和口琴。那晚他唱得非常开心,唱得山都醉了,月都醉了,水都醉了。最后,碧潭的游人都散了,水面上就剩下我们这一组人,我们也唱起来了,唱了一支非常孩子气的歌: 

   

  “当我们同在一起, 

  在一起,在一起, 

  当我们同在一起,其快乐无比! 

  你对着我笑嘻嘻,我对着你笑哈哈, 

  当我们同在一起,其快乐无比!……”



  每次在欢愉的倦游之后回到家里,总对妈妈有种抱歉的情绪,我是那样的怕孤独和寂寞,难道妈妈不怕?尤其是晚上回家的时候,不论多晚,妈妈总在灯下等着,永远是那样一幅画面,书桌上一灯荧荧,妈妈戴着她的近视眼镜,在灯下批改她学生的作业本。一本,一本,又一本,红墨水、笔记簿、教科书,就这样的带走妈妈的岁月,一年,一年,又一年。童年的时期,我是懵懂的,我不大能体会妈妈的寂寞和悲哀。而今,我大了,我虽能体会,却无法弥补妈妈生活里的空虚,甚至于,连多留一点陪伴她的时间都很难,只为了我的自私,世界上没有几个儿女的爱是可以和母亲的爱来对比的。“妈!”走进妈的房间,抛下了手提包,我有欢愉后的疲倦。“你在等我?”“不,”妈妈望望我,带着股省察的味道。“我有这么多本子要改,反正不能早睡。” 

  “等我毕业了,妈就别教书了,我做事来奉养你。”我笑着说。“那我做什么呢?”妈淡淡的问:“不做事在家当老废物吗?我可不愿意。”“妈是劳苦命,永远闲不下来。”我说,滚倒在妈的床上,慵懒和困倦立即从四肢往身体上爬,眼睛沉重得睁不开来。伸展着双手和双腿,我眯着眼睛注视着天花板,那上面有着吊灯的影子,模糊而朦胧。“玩得开心吗?”妈走了过来,坐在床边上,摩挲着我的手,深深的望着我。“很开心,妈妈。”“有知心的男朋友了?”妈不在意似的问,把我额前的一绺短发拂到后面去。“有。”“告诉我。”“有好多。”“傻瓜!”妈说。我跳起来,揽住妈的脖子,亲她,吻她。 

  “妈,”我说:“我好爱好爱你,你爱我吗?” 

  “傻瓜!”妈又说。“在外面人模人样的,回到家里来就变成只有三岁大了。”“你宠的,妈。你惯坏了我,你知道?” 

  “怎么?”我坐起来,曲起膝,用手抱住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沉思了一会儿,我说:“我想我不会恋爱。”“为什么?”妈似乎有些吃惊。 

  “我梦想得太多,我需要全心全意的关怀。我理想中的男人是个很不可能有的人物,是要有深度的,又要风趣的,要是解人的,又不乏味的,而且,还要他是疯狂的爱我的,还要是——有才气的!”“太贪了,蓝采。”妈说:“你常玩的那一群里有这样的人吗?”“没有——”我忽然顿了一下,真的没有吗?我有点困惑,有点迷茫。“我是说——多半没有。” 

  “那么,或者也有了?”妈问,凝视着我的脸。 

  “我不知道,妈。”我忽然有些心烦意乱起来,为什么?我似乎失去了一向的平静和安详。“妈,你为什么和爸爸离婚?” 

  “哦,”妈有些意外,彷佛遭遇到一下突然的攻击。“因为我和他在一起不快乐。”她停了停,轻轻的咬了一下嘴唇,她的眼睛里突然飞来两片阴影。好半天,她才文不对题的说了一句:“蓝采,什么都是不重要的,只要你跟他在一起快乐,只要他是真心爱你,你也真心爱他,这就是一个最好的婚姻对象了。记住我一句话,蓝采,婚姻中最忌讳的,是第三者的影子。你的爱人必须整个是你的,你们才可能有幸福,懂吗?”“不太懂,妈。”妈妈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去翻弄着未改的练习本,没有看我,她轻轻的说:“你爸爸心里始终有另外一个女人。” 

  我怔住,妈很少和我谈爸爸的事,这是一个我所不知道的故事。“告诉我,妈妈。”“你该去睡了。”妈抬起头来,匆匆的说:“你明天早上不是还有课吗?”“但是,告诉我,妈妈,那个女人是谁?” 

  妈妈望了望我,欲言又止,我静静的看着她,终于,她说了出来:“是你的阿姨,我的亲姐姐。” 

  “那他为什么当初不娶她呢?” 

  “因为她死了,”妈妈注视着台灯:“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很简单的婚姻悲剧。我呆呆的坐在那儿,妈妈的影子被灯光射在墙上,瘦长而孤独,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情绪,酸酸的,涩涩的。好一会儿,妈妈忽然回过头来望着我:“你怎么还不去睡觉?蓝采?快去吧!” 

  我从床上站了起来,顺从的走向门口,到了房门口,我又站住了,回过头来,我问: 

  “还有一句话,妈妈,你爱不爱爸爸?” 

  妈妈望着我,眼光里有着深刻的悲哀。 

  “我如果不爱他,怎会嫁给他呢?” 

  “可是——”我愣愣的说:“那你为什么要离婚?” 

  “你不懂,蓝采,长期去和一个看不见的第三者竞争是太苦了,而且,同床异梦的生活比离婚更悲哀。婚姻是不能错的,一开始错了,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可是——妈妈!……”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妈妈忽然醒悟到什么似的说:“干嘛一直问个不停?”她探索的研究着我:“你们今晚到那儿去玩了,还是那个姓谷的家里吗?” 

  “你说谷风?不是的,我们到碧潭去了。” 

  “怎么玩的?”“划船,唱歌。”“那——那个谷风,人很风趣吧?” 

  “噢!”我叫了起来:“好妈妈,你想到那儿去了?谷风和怀冰才是一对呢,我打包票他们今年会订婚。” 

  “那么,那个祖——祖什么?” 

  “祖望!”我打鼻子里哼出一口长气:“他正在追求彤云,不过,紫云好像也满喜欢他的!” 

  “那么,那个瘦瘦的,姓吴的呢?”妈妈挖空心机思索着我们那个圈圈中的名单。“是无事忙吗?”我笑了:“他倒满好玩的,就是有点像个小丑!”“那么,你们有什么新朋友加入了吗?” 

  “噢!”我喉咙里哽了一下,跑过去,我亲了亲妈妈,笑着说:“好妈妈,你想发掘什么秘密吗?你像审犯人似的!再见,妈妈,我可真要睡了。” 

  抓起我丢在妈妈桌上的手提包,我向门口跑去,妈妈带着个深思的微笑目送着我。我带上了妈妈的房门,走向自己的卧室。扭亮了台灯,我开始换睡衣,一面换,一面轻轻的哼着歌儿,哼了好半天,我才发现我哼得很不成调儿,而且,发现我哼的句子居然是: 

   

  “我曾有数不清的梦, 

  每个梦中都有你,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 

  每个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几百度祈祷,祈祷命运创造出神奇, 

  让我看到你,听到你,得到你, 

  让我诉一诉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只是啊,只是——你在那里?” 

   

  我猛然停住了口,从镜子中瞪视着自己,我看到一张困惑的脸,有着惊愕迷茫的眼睛,和傻愣愣的、微张着的嘴。



  秋天不知不觉的来了。 

  那天,我们又在谷风家里聚会。我到晚了,我到的时候全体的人都到齐了。何飞飞正在人群中间,不知道为什么笑得前俯后仰。柯梦南坐在一个角落里在弹吉他,水孩儿坐在他身边和他低低的谈着什么。三剑客他们跟纫兰、美玲、紫云、祖望等正谈得高兴,到处都是闹哄哄的,充满了一片欢愉。我一走进去,彤云就对我走了过来,拉拉我的衣服说: 

  “蓝采,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我们走出了客厅,来到花园里的喷水池旁,彤云低垂着头,显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半天,才说: 

  “蓝采,你帮我拿拿主意,祖望最近缠我缠得很紧,你说怎么办好?”“恭喜恭喜,”我笑着说:“什么怎么办?你请我们吃糖不就好了!”“别说笑话,人家跟你谈正经的,”彤云皱了皱眉头。“你一定知道的,我对祖望……”她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才好,坐在喷水池的边缘上,她看来非常烦恼。“我想我并不爱他。” 

  “怎样?”“事实上,紫云比我喜欢他。” 

  我心头一震,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妈妈的故事,拉着彤云的手,我说:“别把恋爱当儿戏,你们姐妹一定要把感情弄弄清楚,爱人不像衣服一样,姐妹两个可以混着穿的。” 

  “我知道,”彤云急急的说:“所以我很烦。” 

  “但是,你也不必因为紫云喜欢他,你就想避开呀,”我说:“那可能造成更大的悲剧。” 

  “你不懂,”彤云说:“我真的并不爱祖望,他是个老实人,是个忠厚人,但并不是我理想中的爱人。他太温文了,不够活泼,不够出众。你明白吗?”她望着我,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情。“我想,我很肤浅,我比较崇拜英雄。” 

  “你肯定你不爱祖望?”我问:“你以前不是说过还喜欢他吗?”“那是以前,”她垂下了眼帘,低低的说:“而且,喜欢和恋爱是不同的,那完全是两种感情。” 

  “那么,”我说:“你还是坦白告诉祖望,绝了他的念头吧!”我忽然醒悟到什么,望着彤云,我问:“你是不是另外爱上了谁?”她彷佛震动了一下,瞪了我一眼说: 

  “别胡扯了!那有那么容易就爱上人呢!”从喷水池边站了起来,我们向客厅门口走去,一边走,彤云一边问:“你说,蓝采,我要不要告诉紫云?” 

  “我想——”我沉思了一下:“你就告诉她你不爱祖望就行了!别让她误解你是因为她而怎么样的。假若你和祖望真的吹了,我希望紫云和祖望能够成功,其实他们也是满好的一对,紫云很温柔,又很多情。” 

  “我也是这样想。”彤云说。 

  我们回到了客厅里,在人群中坐了下来,祖望的眼光已经敏锐的扫向了我们,显然他在人群中搜寻彤云已经很久了。紫云在和三剑客开玩笑,但,她的眼光也对我们转了转,又很快的飘向祖望,这是一幕无声的哑剧,我目睹这一切,心中浮起一股说不出来的隐忧。真的,像何飞飞所说,谁知道若干年后,咱们的戏会演成怎样的局面? 

  三剑客之一的小张正在室内高谈阔论,谈他追求一个女孩子的经过情形,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叙述到最高潮: 

  “……我最后一次去找她,心想不能像以前那种方式了,必须出奇制胜,谁知仍然出师不利,我见了她之后,两个人总共只讲了三句话……”他咽住了,两条向下垮的眉毛皱拢在一起,刚好是个规规矩矩的“八”字。何飞飞催着说: 

  “那三句话?别卖关子,快说。然后让我们帮你检讨一下,错误出在什么地方?”“我第一句话呀,”小张慢吞吞的说:“是用眼睛说的,我给了她一个深情的注视。我第二句话呀,是用嘴唇说的,我给了她闪电的一吻。她回复了我第三句话,是用手说的……”他拉长了声调,愁眉苦脸的说:“她给了我狠狠的一个耳光!”大家哄堂大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笑得肚子痛,笑得眼泪直流。只有小张自己和何飞飞两个人不笑,小张是故意做出一股失意的样子来,何飞飞则一本正经的追问:“然后呢?然后呢?”“然后?还有然后呀?”小张吼着说:“然后我就捂着脸跑了!难道还站在那儿等她的第四句话吗?” 

  大家又笑了起来,笑得个天翻地覆,笑得个不亦乐乎,小张在大家的笑声中,直着喉咙喊: 

  “我告诉你们这么悲惨的故事,你们怎么丝毫不同情,反而笑个不停呢?简直不是朋友!简直不是朋友!” 

  他越喊,大家就越笑,好不容易才笑停了。何飞飞已经在转着眼珠想新花样了:“别笑了,别笑了,我们来玩个什么游戏好吧?” 

  “我们来接故事吧,”柯梦南说,仍然拨弄着吉他,伸长着腿,有股悠闲自在的味儿。 

  接故事是由一个人起句,然后绕着圈子轮流接下去,一人说一句,接成一个故事,这是我们常玩的一个游戏,常常会接出许多意料之外的故事来。何飞飞歪着头想了想,说: 

  “变点花样吧,我们这次接故事,每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要和前一句最后一个字呐韵,像作诗一样,否则太简单了,也玩腻了。”“我退出,”小俞首先反对:“什么叫‘韵’我都不懂,这不是游戏,简直是难人嘛!” 

  “我也退出,”无事忙说:“我学的是数学,不是文学。” 

  “这倒很别致的。”水孩儿说:“我觉得不妨接一个试试,不必太严格,只要呐口韵就行了。” 

  “我也赞成,说不定很有趣。”紫云说。 

  “不成,不成,我退出。”小俞喊。“什么退出?”何飞飞凶巴巴的瞪着他:“不许退出,谁要退出就开除他!”“姑且接一个试试看吧!”柯梦南打圆场,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的,从从容容的,却平息了满屋子的争论。 

  “谁开始第一句?”彤云说:“蓝采,你起头吧,最后一个字注意一下,要选同韵的字多的才行。” 

  我看看窗外,有风,秋天的晚上,还有点凉意,于是,我起了第一句:“窗外吹起了秋风。”我下面轮到小张接,他胀红了脸,抓耳挠腮的念着: 

  “风,风,风,什么字跟风字是呐韵的?有了!”他如获至宝的大声念:“我看到一只蜜蜂。”“胡闹!”何飞飞叫:“秋天那里有蜜蜂?而且和头一句完全接不到一块儿。”“就算他可以吧,”祖望说:“下面是彤云了。” 

  彤云想了想,说:“嗡嗡嗡。”“这是什么玩意儿?”小俞问。 

  “蜜蜂叫呀!”彤云说:“该何飞飞了。” 

  “震得我耳朵发聋。”何飞飞笑着说。 

  “什么,一只蜜蜂就把你的耳朵震得发聋了?”小魏大叫:“你这是什么耳朵?”“特别敏感的耳朵。”何飞飞边笑边说:“别打岔,该无事忙接了。”“我投降,”无事忙说:“我接不出来!” 

  “不许投降!”何飞飞叫,“非接不可!” 

  “那么——那么——那么——”无事忙翻着白眼,面对着天花板,突然灵感来了,大声说: 

  “我就运起了内功。”“噗”一声,小魏正喝了一口茶,喷了一地毯的水,大家都笑了起来,小魏被水呛着了,一边笑,一边咳,一边说: 

  “我的天呀,被一只蜜蜂震得耳朵发聋,还要运起内功来抵抗,这个人可真有出息。” 

  “你别笑,就该你接了。”何飞飞说。 

  “胀得我满脸发红,”小魏说。 

  “气得我发疯。”小何接。 

  大家又笑了,七嘴八舌的研究这只蜜蜂怎么会如此厉害,下面该水孩儿接,不料她竟接出一句: 

  “于是我大喊公公。”“什么?”何飞飞问:“喊公公干嘛?” 

  “帮忙对付大蜜蜂呀!”水孩儿说。 

  大家已经笑成了一团了,笑得气都出不来,一边笑,一边接了下去:“公公说:‘原来只是一只小虫,你真是饭桶!’老蔡接的。 

  “我一听,气得全身抖动,大叫‘不通!不通!’”祖望接着说。该柯梦南了,他慢慢的在吉他上拨了拨,说: 

  “‘公公,你怎么帮小虫?你居然比小虫还凶!’” 

  “哎唷,不行不行,我笑得出不来气了,”纫兰叫着,滚倒在水孩儿身上,水孩儿抱着她,把头埋在她衣服里,两人笑成了一堆。何飞飞笑得摔倒在地毯上了,彤云弄翻了茶杯,祖望打翻了瓜子盘,一时间,摔了的,折了腰的,叫肚子痛的,喘不过气来的,乱成了一团,叫成了一团,笑成了一团。好不容易,大家笑停了,下面该小俞接,他面红耳赤的说: 

  “‘我要把你一刀送终!’” 

  “把谁送终?”祖望问。 

  “公公呀!”小俞说:“他比小虫还凶嘛!” 

  大家又笑,何飞飞嚷着说: 

  “我不行了,我笑得肚子痛了,谁有散利痛,我受不了!骨稽得要死掉了!”大概是这句话给了纫兰灵感,她接着说: 

  “公公说:‘慢来,慢来,让我先吃片散利痛!’” 

  “什么?”小俞喊:“我看这一老一小都是神经病院里逃出来的呢!居然要先吃散利痛再来挨刀子!” 

  大家都已经笑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一面笑,一面胡乱的接了下去:“我发现公公原来是个老颠东。” 

  “真是太没用。”“我就向前冲。”“只听到一片声音:‘碰碰碰!’” 

  “我的刀子不管用。”“反而被公公打得浑身发痛。” 

  “还大骂我是不良儿童。” 

  “我只好跪在地当中。”“哭得个泪眼朦胧。”“那时候天色忽然变得烟雨蒙蒙。” 

  该何飞飞了,她边笑,边喘气,边说: 

  “从窗口爬进了一条大恐龙!” 

  “胡闹!胡闹!胡闹!”大家笑着叫:“这是什么故事,简直不像话!乱接一气,真是乱接一气,原来的蜜蜂到那儿去了?现在怎么恐龙也出来了!” 

  这故事接到这儿已经完全不像话了,真冤枉我一开始起的头,“窗外吹起了秋风”会带出这么一个荒谬的故事,真是出人意表。何飞飞这只恐龙一出来,大家更接不下去了,结果,还是柯梦南不慌不忙的接了一句: 

  “这一惊吓醒了我的南柯一梦!” 

  谁都没想到他会接出这么一句来,很技巧的结束了这个故事,而把整个荒谬的情节都变成了一个梦。更技巧的是,他把自己的名字嵌了进去,大家会过意来,不禁都拍着手叫好。柯梦南笑了笑,没说什么,他开始弹起吉他,唱起一支歌来。 

  那是一支很细致很缠绵的抒情歌,大家本来都笑得过了火,是很需要调剂一下了,他的歌把我们带进了另外一个境界,大家都自然而然的安静了。坐在那儿,入迷的听着他的歌声,他唱得那样的生动,那样的富有情感,我们都听得出神了。他的歌唱完了,大家爆发的响起一阵掌声。水孩儿不声不响的走到我的身边坐下,对我低低的说: 

  “蓝采,你觉不觉得,我们这圈圈里有一半的女孩子都对柯梦南着迷了?” 

  我心里一动,望着水孩儿那张姣好的脸,如果有一半女孩子倾心于柯梦南,恐怕也起码有一半男孩子倾心于水孩儿吧!“包括你吗?”我笑着问。 

  “我?”水孩儿对我笑笑,反问了一句:“你看像吗?” 

  “有一点儿。”我说。“算了吧!”她摇了摇头。“我不爱凑热闹!” 

  “什么热闹?”何飞飞抓住了一个话尾巴,大声的插进来问:“我可最爱凑热闹了,有什么热闹,告诉我,让我去凑!” 

  我和水孩儿都笑了,水孩儿拉过何飞飞来,拧了拧她的脸说:“你要凑吗?这热闹可是你最不爱凑的!” 

  “真骨稽!”何飞飞大叫:“任何热闹我都要凑,连癞蛤蟆打架我都爱看!”“你真要凑这个热闹吗?那么我告诉你吧!”水孩儿拉下何飞飞的身子,在她的耳朵边叽咕了两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何飞飞的一声大吼:“胡说八道!”水孩儿笑弯了腰,大家都注意到我们了,柯梦南放下吉他,抬起头来问:“你们在笑什么?”“水孩儿告诉我说……”何飞飞大声的说着,水孩儿急得喊了一声:“何飞飞!别十三点了!” 

  “好呀!”无事忙叫:“你们有秘密,那可不成,赶快公开来,水孩儿说些什么?”“她说……她说……”何飞飞故意卖关子,一边笑,一边拉长了声音:“她说——她爱上了一个人!” 

  水孩儿跳了起来,做梦也没想到何飞飞表演了这样一手,不禁胀得满脸通红,又急又气,嘴里嚷着: 

  “何飞飞,你少鬼扯!” 

  但是,男孩子们开始起哄了,翻天了,又叫又嚷,要逼何飞飞说出是谁来。何飞飞则笑得翻天覆地,捧着肚子叫: 

  “哎唷!真骨稽,骨稽得要死掉了!” 

  “你别死掉,”无事忙说:“先告诉我们她爱上的是谁?” 

  “是——是——”何飞飞边笑边说。 

  “何飞飞,”水孩儿越急越显得好看,脸红得像谷风花园中的玫瑰。“你再要胡说八道,我可真要生气了。” 

  男孩子们起哄得更厉害,逼着何飞飞说,何飞飞笑得上气接不了下气,终于说了出来: 

  “是——是——是她爸爸!” 

  水孩儿吐出了一口长气,一脸的啼笑皆非。男孩子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指着何飞飞又笑又骂,整个客厅里乱成一团,何飞飞又滚倒在地毯上了,抱着个靠垫直叫哎唷,一叠连声的喊:“哎唷,真骨稽!哎唷,真骨稽!哎唷,真骨稽!” 

  “什么中国鸡,外国鸡,乌骨鸡的!”无事忙骂着说:“何飞飞,你这样捉弄人可不行,非罚你一下不可!”他回头望着大家说:“大家的意见怎么样?” 

  “对!对!对!”大家吼着。“罚我什么?”何飞飞平躺在地下,满脸的不在乎。 

  “随你,”无事忙说:“爬三圈,接个吻,都可以!” 

  “接个吻,和谁?”何飞飞从地上一跃而起,大感兴趣的问。“和我!”无事忙存心要占便宜。 

  “好呀!”何飞飞真的跑过去,一把揽住他的脖子,却歪着头先打量了一下他说:“奇怪,你怎么长得不像个人呀,我从来不和动物接吻的!”“去你的!”无事忙气得大骂着推开她。 

  何飞飞笑着一个旋转转了开去,她刚好转到柯梦南身边,停了下来,她弯下腰,毫不考虑的在柯梦南的面颊上吻了一下,抬起头来说:“还是你长得像个人样!” 

  大家鼓起掌来,柯梦南有些发窘,他仍然不习惯于过分的开玩笑。望着何飞飞,他摇摇头说: 

  “何飞飞,什么时候你才能有点稳重样子呢!” 

  “等你向我求婚的时候!”何飞飞嘻皮笑脸的说。 

  大家都笑了,柯梦南也笑了,一面笑一面不以为然的摇着头。何飞飞早已一个旋转又转开了,跑去和紫云、彤云抢牛肉干吃。就是这样,我们在一块儿,有数不清的欢笑和快乐,但是,谁又能知道,在欢笑的背后藏着些什么?



  妈妈总说我是个梦想太多的女孩,虚幻而不务实际。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我常常会陷进一种空漠的冥想里,一坐数小时,不想动也不想说话。那年冬天,这种陷入冥想的情况更多了,我发觉我有些消沉,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我无法确知自己是怎么回事,一切都令我心烦,令我厌倦,连圈圈里的聚会,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了。 

  我把这种消沉归之于天气不好和下雨,那正是雨季,雨已经一连下了一个多月了,我自称这是“情绪的低潮”,认为过一阵就会好了,可是,过了一阵,我还是很不快乐。妈妈为我非常担忧,不止一次,她望着我说: 

  “你是怎么了?蓝采?” 

  “没有什么,妈妈,只是因为天下雨。” 

  “天下雨会让你苍白吗?”妈妈说:“告诉我吧,你有什么心事?”“真的没有,妈妈。”“可是,我好久都没有看你笑过了。”妈妈忧愁的说:“而且,你也不对我撒娇了,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你瞒着我。”“我发誓没有,妈妈。”我说,勉强的笑了笑。“你看我不是笑得满好吗?”“你笑得比哭还难看呢!”妈妈凝视着我:“我觉得你是想哭一场呢!”不知怎么,给妈妈这么一讲,我倒真的有些想哭了,眼圈热热的,没缘由的眼泪直往眼眶里冲。我咬了咬嘴唇,蹙紧了眉头,说:“别说了,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有些心烦,你别管我吧,妈妈。” 

  “我怎么能不管你呢!”妈妈看来比我还烦恼:“除了你我还有什么,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过得快乐呀!” 

  “噢,妈妈!”我喊,眼泪终于冲出了眼眶,用手揉着眼睛,我跺了一下脚说:“你干嘛一定要逗我哭呢!” 

  “好了,好了,是我不好,”妈拍着我的肩膀说:“又变成小娃娃了,别哭了,去休息吧,我只是希望你快快活活的。好了,好了。”给妈妈一安慰,我反而哭得更凶了,把头埋在妈妈怀里,我像个小孩一般哭得泪眼婆娑,妈妈也像哄孩子一样拍抚着我,不断的,喃喃的说些劝慰的话。好半天,我才停止了哭,坐在妈妈的膝前,我仰望着她,她的脸在我潮湿的眼光里仍然是朦朦胧胧的,但她的眼睛却是那样清亮和温柔。我忽然为自己的哭不好意思起来,毕竟我已经二十岁了呢!于是,我又带着些惭愧和抱歉的心情笑了起来。 

  我的哭和笑显然把妈妈都弄糊涂了,她抚摩着我的脸,带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说:“你这孩子是怎么了吗,又哭又笑的!” 

  是怎么了?我自己也不知道。那一段时间里。就是那样没缘由的烦恼,没缘由的流泪,没缘由的消沉,没缘由的要哭又要笑。一连两次,圈圈里的聚会我都没有参加,没什么原因,只是提不起兴致。然后,怀冰来了,一进门,她就拉着我的手,仔细的审视着我的脸说:“你怎么了?”怎么又是“怎么了”?怎么人人都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呀!”我笑笑说。 

  “那么干嘛两次都不来?你不来,有人要失望呢!” 

  “别胡说。”“真的有人失望呢,”怀冰笑着,在我卧室的床沿上坐下来。“有人一直向我问起你。” 

  “谁?”我问。“你关心了?”怀冰挑起了眉毛。 

  “别开玩笑,爱说不说!”我皱皱眉:“你也跟着何飞飞学坏了。”“那么你不想知道是谁问起你呀!” 

  “是你不想说呀!”“告诉你吧,”怀冰歪了歪头:“是柯梦南。” 

  我的心脏突然不受控制的乱蹦了几下,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变白了。“乱讲!”我本能的说。 

  “乱讲的不是人。”怀冰说。“他——怎么问的?”我望着窗子,从齿缝里低低的说。 

  “你‘又’关心了?”怀冰的语气里充满了调侃。 

  “不说拉倒!”我站起来,想走。 

  “别跑!”她拉住我。“他呀,他一直问,蓝采到那里去了?蓝采怎么不来?蓝采是不是生病了?他还问我你的地址呢!” 

  我看着窗子,我的心还是跳得那么猛,使我必须控制我的语调。轻描淡写的,我说: 

  “这也没有什么呀,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 

  “好,好,没什么,”怀冰仰躺在我床上说:“算我多管闲事!简直是狗咬吕洞宾!”沉默了一下,她又叫:“蓝采!” 

  “怎么?”我走过去,坐在床沿上望着她。 

  “谷风说希望和我先订婚,你觉得怎样?”她望着天花板说。“好呀!”我叫:“什么时候订婚?” 

  “别忙,”她说:“我还没答应呢。”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你们从高中的时候就相爱了,依我说,早就该订婚了。” 

  “本来是这样——”她怔了怔,说:“不过,这段婚姻会不会幸福呢?”“你是怎么了?”我纳闷的说:“难道你不爱他?” 

  “我不爱他!”她叫,眼睛里闪着光采,脸颊因激动而发红。“我怎么会不爱他?从十五岁起,我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我怎么可能不爱他呢!” 

  “那么,你担心些什么?” 

  “我妈妈总对我说,选一个你爱的人做朋友,选一个爱你的人做丈夫。”她慢吞吞的说。 

  我噗一声笑了出来,拉着她的手说: 

  “原来你有了丈夫还不够,还想要个男朋友!” 

  “别鬼扯了!”她打断我:“人家来跟你谈正事吗!” 

  “你的事根本没什么可谈的,你爱谷风,谷风爱你,性情相投,门当户对,我不知道你在考虑些什么。” 

  “我只怕我太爱他了,将来反而不幸福,”她说,面颊红滟滟的,说不出来有多好看。她并非担心不幸,她是太幸福了,急得要找人分享。“你瞧,我平常对他千依百顺,一点也不忍心违逆他……”“他对你又何尝不是!”我说。 

  “是吗?”她望着我,眼睛里的光采在流转。 

  “你自己最清楚了,反而要来问我,”我笑着说,揽住了她的肩。“别傻了吧,怀冰,你选的这个人又是你爱的,又是爱你的,你正可以让他做你的丈夫,又做你的朋友,这不更理想了吗?”“真的,”她凝视着我,带着个兴奋的微笑。“你是个聪明人,蓝采。”“是吗?”我笑笑。“好了,给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她开心的说:“但愿每个人都能得到每个人的那份爱情,蓝采,你可别失去你的那一份呀!”“我没有爱上谁呀!”我说。 

  “你会爱上谁的,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呢!”“我知道。”她站起身来。“我要走了,蓝采。告诉你一句话,别躲着大家,我们都想你呢!” 

  “真的吗?”“怎么不是真的,我们前几天还谈起呢,大家公认你是最奇怪的一个人,外表很沉默,可是,谁跟你接近了,就很容易的要把你引为知己。柯梦南说,你像一支红头火柴,碰到了谁都会发光发热。”我一震,身体里似乎奔窜过一阵热流。怀冰走向了房门口,我机械化的跟着她走过去。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下星期日下午,我们在谷风家碰头!” 

  她走了。我倚着窗子站在那儿,窗外还是飘着雨丝,薄暮苍茫,雨雾迷蒙。我站了好久好久,忽然觉得雨并不那么讨厌了。



  星期日,我准时到了谷风家里。 

  天还是下着雨,而且冷得怕人,可是谷风家里仍然高朋满座。最吸引人的,是客厅中那个大壁炉,正熊熊的烧着一炉好火,几乎二分之一的人都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完全是一幅“冬日行乐图”。我一走进去,何飞飞就跳了起来说: 

  “哈,蓝采,你成了稀客了。” 

  “怎么回事?”紫云也走过来问:“生病了?” 

  “是好像瘦了一点。”小俞说。 

  “而且脸色也不好,”祖望接口。 

  “坐到这儿来,蓝采,靠着火暖一点。”纫兰丢了一个靠垫在壁炉前,不由分说的拉着我过去。 

  “也别太靠近火,有炭气。”彤云说。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包围着我,简直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头一次,我发现大家对我这么好,这么关怀,竟使我感动得又有些想流泪了。他们拥着我,七嘴八舌的问候我,俨然我生了场大病似的,我私心里不禁喊了声惭愧,甚至很为自己没有真的病一场而遗憾。好不容易,我总算坐定了,水孩儿又拿了条毯子来,坚持要盖在我膝上,我不停的向她解说:“我根本没有什么,我实在没生什么病……” 

  “别说了,”水孩儿打断我:“看你那么苍白,还要逞强呢!还不趁早给我乖乖的坐着。” 

  看样子,我生病早已经是“既成事实”,完全“不容分辩”了。我只好听凭他们安排,靠垫、毛毯、热水袋全来了,半天才弄清爽。我捧着热水袋,盖着毯子坐在那儿,浑身的不自在,何飞飞笑着说:“这可像个病西施了。” 

  一直没有听到一个人的声音,我抬起头来,不由自主的在人群里搜寻,立即,像触电一般,我接触到了他的眼光,他坐在较远的沙发里,伸长着腿,一动也不动。但是,他那对炯炯有神的眸子却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我。 

  我在那灼热的注视下低垂了头,大概坐得离火太近了,又加上热水袋和毯子什么的,我的脸开始可怕的发起烧来。我听到室内笑语喧哗,我听到何飞飞在鼓动大家做什么“三只脚”的游戏,但是我的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对这一切都无法关心,脑子里只浮动着那对炯炯有神的眸子。 

  何飞飞和小俞他们开始玩起“三只脚”来,他们两个人站在一排,何飞飞的右脚和小俞的左脚绑在一起,成为一组,另一组是谷风和怀冰。站在客厅一堵墙边,他们两组开始比赛,向另一堵墙走去。大家欢呼着,叫着,吼着,给他们两组加油,但是,都没有走到一半,不知怎么,两组竟相撞了,只听到一片摔跤之声,大家摔成了一团,而旁观者笑成了一团。接着,大家都参加了游戏,变成五六组同时比赛。但,柯梦南还坐在那儿,他的眼光空空茫茫的望着窗外。 

  像一阵风般,何飞飞卷到柯梦南的身边,不由分说的拉着他的手:“站起来,你这个大男人!坐在这儿干嘛,起来!跟我一组,小俞不行,笨得像个猪!” 

  柯梦南无可奈何的站了起来,参加了游戏,满屋子的笑闹、尖叫、扑倒的声音。我默默的望着炉火,火焰在跳动着,木柴发出“啪”的响声,我有些神思恍惚,不知不觉的又陷进了空漠的冥想之中。“还不舒服吗?”水孩儿走到我旁边坐下。 

  “根本没有不舒服。”我说。 

  “现在你的脸红了,有没有发烧?” 

  “火烤的。”她看看正在游戏的人群,用手托着腮,也不知不觉的看得出神了,好半天,她轻轻的说: 

  “他多帅啊!”“你说谁?”我问。“柯梦南。”我看看她,她也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有着笑意,彷佛她知道了什么秘密一般,我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爱上他了?”我问。 

  她耸耸肩,对我含蓄的一笑。 

  “记得吗?”她说:“我说过的,我不爱凑热闹。” 

  一声尖叫,我们都抬起头来,是何飞飞,她已经整个摔倒在地上,正好扑在柯梦南身上,两个人的腿绑在一起,谁都无法站起来。大家起哄了,都不肯去扶他们,反而鼓着掌叫好,何飞飞大骂着说:“混蛋!没一个好东西!” 

  “柯梦南,”小张说:“什么滋味?软玉温香抱满怀?” 

  何飞飞已经坐了起来,把绑着腿的绳子解开了,听到这句话,她手里的绳子“唰”的一声就扫向小张的脸,小张捧着脸大叫哎哟,这一鞭显然“货真价实”,小张的手好半天都放不下来。而何飞飞呢?她笑嘻嘻的把脸凑近小张,唱起一支歌来: 

   

  “我手里拿着一条神鞭,好像是女王, 

  轻轻打在你身上,听你喃喃歌唱!” 

   

  这是支牧羊女的歌,小张挨了打不算,还变成了羊了。他气呼呼的把手放了下来,逼近何飞飞,似乎想大骂一番。但是,他面对的是何飞飞那张笑吟吟的脸,甜蜜蜜的小嘴唇,和那对亮晶晶、动人楚楚的眸子,他骂不出口了,叹了一口气,他掉转头说:“何飞飞,你真是个最调皮、最可恶、最要命的人!” 

  “要谁的命啊?”何飞飞问。 

  “我的命,”小张愁眉苦脸的说:“我发现我爱上你了。” 

  “好呀!”何飞飞开心的说:“爱我的人也还不少呢!蓝采,”她望着我:“你说我不是值得骄傲吗?”然后,她兴高采烈的叫:“我倒要统计一下,爱我的人举手!” 

  一下子,不管男男女女,大家的手都举了起来,一个也不缺。何飞飞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轻轻的说: 

  “我要哭呢,我真的会哭呢!” 

  我站了起来,把她拉到我身边坐下,因为她的眼圈红了,这小妮子动了感情,我怕她真的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以前也表演过这么一次,突然动了感情就控制不住了。她顺从的坐在我身边,把头靠在我肩上,一时之间,竟变成个安安静静的小姑娘了。室内有了几秒钟的寂静,大家都有些动感情。炉火烧得很旺,一室的温暖,一室的温情。然后,柯梦南开始唱起歌来,他是最能体会什么时候该唱的人,他唱得柔和生动,细致缠绵,大家都为之悠然神往。 

  他唱完了,室内又恢复了活泼。小俞开始大声吹起他追女朋友的笑话了。他们三剑客是经常在外面拦街追女孩子的,对于这个,他们还编了一首中英合璧的小诗: 

   

  “在家没意思,出门找Miss,Miss Miss Please, 

  Shut your eyes,Open your mouth, 

  Give me a kiss!" 

   

  何飞飞从我身边跳起来,她动感情的时间已经过去,她又加入大家的高谈阔论了。我也站起身来,走到唱机旁边去选唱片,我选了一张火鸟组曲,坐在唱机边静静的听着。好一会儿,有个人影忽然遮在我面前,我抬起头,是柯梦南。 

  我们对看了片刻,然后,他说: 

  “你喜欢音乐?”“我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我说。“尤其是能令我感动的东西,一幅画,一首诗,或是一支歌。” 

  他点了点头,他的眼睛深沉而热烈。半晌,他又默默的走开了。他走到沙发边,拿起了他的吉他,大家都围过来了,知道他要唱,于是,他唱了: 

   

  “有多久没有听到过你的声音? 

  有多久没有见到过你的笑影? 

  有多久没有接触到你明亮的眼睛? 

  说不出我的思念,说不出我的痴情,说不出我的魂牵与梦萦。 

  暮暮、朝朝、深夜、黎明, 

  为你祝福,为你歌唱,为你低吟……” 

   

  我悄悄的关掉了唱机,静静的听着他的歌声,我受不了,我的眼泪已经涌出了眼眶。怎样的一支歌!但是,他为谁而唱?为谁?为谁?为谁?他的歌声仍然在室内回荡着: 

   

  “为你祝福,为你歌唱,为你低吟, 

  暮暮、朝朝、深夜、黎明!”



  春天来临的时候,怀冰和谷风终于宣布要订婚了。 

  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桩喜讯,带给全体的人一阵狂飙似的振奋,恋爱也是具有传染性的,我们不但分润了怀冰和谷风的喜悦,也彷佛分润了他们的恋爱。那一阵子,女孩子们显得特别的妩媚动人,打扮得特别的明艳,男孩子们也围绕着女孩子转,眼光盯着女孩子们不放。一次,水孩儿对我说: 

  “你知道男生们在搞什么鬼吗?” 

  “怎么?”我问。“他们有了秘密协定,把我们女生作了一个分配!” 

  “怎么讲?”我听不懂。 

  “他们规定出谁属于谁的,别人就不可以追,例如纫兰属于三剑客,彤云属于祖望,美玲属于老蔡……全给规定好了。他们还很团结呢,讲明了不属于自己的不追之外,还要帮别人忙呢!”“哦?”我笑了:“你属于谁呢?” 

  水孩儿的脸红了红,她是动不动就要脸红的。 

  “我还没讲完呢,”她说:“他们还定出三个例外的人来,这三个例外的人是谁都可以追的,只要有本事追得上。”“那三个?”我感兴趣的问。 

  “何飞飞,我,和你。”水孩儿说。 

  我有些失笑,想了想,我说: 

  “他们的意思是,认为我们三个最难对付?” 

  “不至于此吧!”水孩儿的脸又红了。“你知道在背后他们称我们三个作什么?”“我不知道。”“三颗小珍珠。”我的脸也发起烧来,她们两个倒也罢了,我居然也会忝为其中一份,实在有些惭愧呢!顿了顿,我说: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柯梦南告诉我的。”“哦?”我怔了怔:“他把男孩子们的秘密都泄露给你吗?他岂不成了男生里的叛徒了。” 

  “他也不是有意的,只是闲谈的时候谈起来。”水孩儿的眼睛里汪着一潭水,有着流转的醉意。 

  “哦,是吗?”我淡淡的问,我明白了,懂了。柯梦南和水孩儿,上帝安排得很好,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一对了。以柯梦南的飘逸,配水孩儿的雅丽,谁也不会配不上谁。我说不出心中的感觉,冥冥中必定有神灵在安排人世间的姻缘,我服了。只是,我曾经有那么一个很可怜很可怜的梦哩!我该醒了,该醒了。谷风和怀冰的订婚典礼决定在三月一日,那正是杜鹃盛放的季节。那天中午,他们预定是男女双方家长款待亲友,至于晚上,谷风说:“那是属于我们圈圈里的,我们要举行一个狂欢舞会!” 

  “随便怎么疯,怎么闹都可以!”怀冰接口。 

  “通宵吗?”小俞问。“好,就通宵!”谷风豪放的说。 

  “地点呢?”小张问。“就在我家客厅里。”谷风说。 

  “我主张要特别一点才好,”祖望说:“平平凡凡的舞会没有意思。”“来个化装舞会,怎么样?”何飞飞兴奋的嚷着说:“我每次在电影里看到化装舞会,都羡慕得要死,我们也来举行一个!想想看,大家穿得怪模怪样的,彼此谁都认不出谁是谁来,那才真骨稽呢!”“化装舞会?”纫兰说:“听起来倒不错,只是不太容易吧!服装啦,面具啦,那儿去找?” 

  “嗨!好主意!化装舞会!”小何嚷着:“衣服简单,大家自己管自己的就行了,面具呢——” 

  “完全由我供应!”谷风说:“我准备几十个不同的面具,先来的人先挑选!”“如果愿意自备面具的也可以!”怀冰说。 

  “好呀!化装舞会!”无事忙喊:“这才过瘾呢,我要化装成——”“一只大苍蝇!”何飞飞接口。 

  “什么话!”无事忙对何飞飞瞪瞪眼睛:“你还化装成大蚊子呢!”“我呀!”何飞飞兴致冲冲的转着眼珠:“我要化装成一个青面獠牙的——”“母夜叉!”柯梦南冲口而出的说。 

  “怎么?柯梦南!”何飞飞大叫着:“你也学会开玩笑了?好吧,我就化装成母夜叉,假若你肯化装成无常鬼的话!” 

  “如果你们一个化装成母夜叉,一个化装成无常鬼,我就化装成牛魔王!”无事忙说。 

  “那我们三剑客可以化装成牛头马面和——”小何也开了口。“阎罗王!”小俞说。“哈!”柯梦南笑了:“我来作一个妖魔进行曲,我们也别叫化装舞会了,就叫作魔鬼大会串吧!” 

  大家都笑了,一边笑,一边讨论,越讨论越兴奋,越讨论越开心,都恨不得第二天就是谷风订婚的日子。最后,举行化装舞会是毫无异议的通过了。谷风要求大家要化装得认不出本来面目,“越新奇越好”。舞会结束之前,要选举出“化装得最成功”的人来,由未婚夫妇致赠一件特别奖品。 

  于是,这件事就成了定案,那一阵时间,我们都陷在化装舞会的兴奋里,大家见了面不谈别的,就谈化装舞会,但是大家都对自己要化装成什么样子保密,而热心的试探别人的装束,以避免雷同。这件事对我而言,是非常伤脑筋的,以我的家庭环境和经济情况来论,一个化装舞会是太奢侈了。我考虑了很久,仍然没有决定自己要化装成什么,无论怎样化装,都需要一笔不太小的款项,而我总不能为了自己的娱乐,再增加妈妈的负担呀! 

  可是,妈妈主动的来为我解决问题了。 

  “你在烦恼些什么?蓝采?”妈妈问我。 

  “没有。妈妈。”我不想使妈妈为我操心。 

  “化装舞会,是吗?”妈妈笑吟吟的说。 

  “哦,你怎么知道?”我诧异的问。 

  “怎么会不知道呢?”妈妈笑得好温柔好温柔。“那天你的那个同学,什么水孩儿还是火孩儿的来了,和你关在房间里讨论了一个下午,左一声化装舞会,右一声化装舞会,叫得那么响,难道我听不见吗?” 

  “哦,”我眨了眨眼睛:“那么你都知道了?” 

  “当然。”“那么我怎么办?”我开始求援了。 

  妈妈把我拉到她身边坐下,仔细的打量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她点点头,胸有成竹的说: 

  “你长得太秀气,不适合艳装,应该配合你的脸型和体态来化装。”“怎样呢?”“化装成一个天使吧,白色的袍子,银色的冠冕!” 

  “衣料呢?”我问。“我们不缺少白窗纱呀!”妈妈笑着说:“再买点儿白缎子做边,买点银纸和假珍珠假水钻做皇冠,我们不用花什么钱呀,这不就成了吗?”“噢!妈妈!”我会过意来,高兴的喊:“你在学‘飘’里的郝思嘉呢!”“我们的窗纱还是全新的,取下一副就够了,这件事交给妈妈吧,一定会给你安排得好好的!” 

  我凝视着妈妈,她也微笑着凝视我,我们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我揽住了她的脖子,把脸颊贴着她的,说: 

  “噢,妈妈,你早就计划好了的,不是吗?” 

  “怎么,蓝采,你可不许流泪呵,这么大的人了。”她拍着我的背脊:“你还是个爱哭的小娃娃。” 

  “你是个伟大的好妈妈。”我说。 

  抬起头来,我含着泪望着妈妈,又忍不住的和妈妈相视而笑。我的服装做好了,当我头一次试穿那身服装,站在穿衣镜前,我被自己的模样所震惊。妈妈说得对,白色对我非常合适,那顶亮晶晶的冠冕扣在我的头上,披着一肩长发,白纱的长袍,白色的缎带,胸前和下摆上都缀着闪亮的小星星,我看来飘逸轻灵,高贵雅洁,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就是我。妈妈从镜子里望着我,她的眼睛里漾着泪水,声音哽塞的说: 

  “哦,蓝采,我没想到你这样的美!” 

  “妈妈!”我叫。“你是个仙女,蓝采,”妈妈说:“在母亲的心里,你永远是个小仙女,但愿在别人的心目里,你也永远是个小仙女!”她拉着我的手,前前后后的看着我。 

  是吗?会吗?我会是小仙女吗?我迷人吗?我可爱吗?我在镜子前面旋转,让我的白纱全飘飞起来,像是天使的翅膀,我几乎想飞出窗外去了。

10



  那伟大的一夜终于来临了。 

  我准时到达了谷风的家里,被他们家的下女带进一间特别的更衣室里,换上我的仙女衣服,戴上冠冕,再在成打的面具里选了一个洋娃娃脸的面具戴上。对着镜子,我不认得自己了,那个面具有张笑嘻嘻的嘴,我彷佛是个从天而降的,专为散布快乐的仙子。我忍不住在镜子前面再旋转了几圈,我满足于自己的装扮,满足于自己的长发,虽然这长发很可能泄露出我的真实面目来。走进客厅,一时间,我觉得眼花撩乱,满屋子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人物,形形色色的服装,和陌生的、滑稽的面具,使我如置身在一个梦幻的境界,或者是误跑进了什么马戏班的后台里了。在那一刹那,我竟呆呆的愣在门口。就在我发愣时,一个小丑猛然一跳跳到我面前,把一个大大的气球往我眼前一递,说:“欢迎!云裳仙子!”我吓了一跳,机械化的接过了气球,然后,我就明白过来了,他的声音暴露了他的身分。 

  “你是小俞!”我说。“那么,你是蓝采!”他也高兴的说:“如果我猜得不对,我在地下滚!”“你不用滚,你猜对了。”我说。 

  “哈!又来了一个!”他抛开了我,蹦蹦跳跳的把另一个气球往我身后的人递去,我回过头去,不禁惊得冒了一身冷汗,原来我后面正站着个印第安红人,面部画得五颜六色,圆睁着一对凶恶狰狞的怒目,背上背着弓箭,头上插着羽毛,手里还高举着一把亮晃晃的斧头,眼看着就要对我当头劈下来了。我本能的惊呼了一声,闪在一边,小俞的小丑已经笑嘻嘻的献上了他的气球,嘴里嚷着: 

  “欢迎,好一个印第安斗士!” 

  谁知那土人竟一把格开了小俞,操着怪腔怪调、沙嘎粗鲁的声音,直奔我而来:“什么气球?我不要气球,我要人头!”他吼着,仍然高举着他的斧头,大踏步的对我冲来:“我要人头,要这个怪漂亮的小姑娘的人头!”他那怪声音唬住了我,我听不出他是谁,而他那残暴狰狞的面目还真的吓住了我,我喊着,掉头就跑,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长发,斧头对着我的脖子就砍了下来,完全不像是“假戏”了。我大喊,一个人陡的窜了出来,一把拦住了印第安人的斧子,也操着怪腔怪调的声音吼着说: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怎么,你不许老子割人头?”印第安人挥舞着斧子,暴跳着叫。我慌忙去看我的救护者,谁知不看则已,一看大惊,原来那也是个土人,是个非洲土人,也画着脸,带着象牙耳环,裸露着的上身挂满了动物牙齿组成的项圈和饰物,身上涂满了黑亮的油彩,像一座铁塔般挺立在那儿,其残暴狰狞的样子完全不减于印第安人,手中还象着把长刀。也挥舞着长刀,他吼叫着,怪腔怪调的说: 

  “这个小姑娘的头我也要!” 

  “什么?你要?老子先发现的老子要!”印第安人说。 

  “我说我要!你不给我我先割你的头!”非洲土人说。 

  “我先割你的头!”印第安人吼了回去。 

  “我先割你的!”非洲土人。 

  “我先割你的!”印第安人。 

  我听出来了,印第安人是无事忙,非洲土人是小魏,现在,他们两个都挥刀弄斧起来,其实刀和斧都是银纸贴的,但在暗红色的灯光下,还真是挺逼真的。我想,我的头总算保住了,乘他们彼此要彼此的头的时候,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悄悄的向旁边溜开了,不料竟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抬起头来,我发现我闯了祸。在我面前,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留着山羊胡子,道貌岸然的老学究气呼呼的用手抚着眼睛,原来我把他的眼镜撞掉了,他满地摸索着他的眼镜,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戴了回去,对我很不满意的,摇头摆脑的说:“小女子走路不长眼睛乎?有长者在前,不施礼乎?撞人之后,不道歉乎?”原来是祖望,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和那一连几个“乎乎乎”使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却丝毫不笑,继续摇着脑袋说:“不知羞耻,尚且嬉笑乎?真是世风不古呀,世风不古!” 

  “老夫子,你又在发什么牢骚?”一个山地姑娘活活泼泼的跳了过来问,她手腕上脚踝上都戴着铃铛,一走动起来,叮铃当啷的非常好听。这是紫云。 

  “瞧,”老夫子指指她裸露的手臂和及膝的短裙,以及那赤着的脚,大摇其头:“奇装异服,招摇过市,试问成何体统?岂不气煞人乎?”紫云笑弯了腰。把我拉到一边说: 

  “水孩儿?”我摇摇头,不说话。“纫兰?”她再猜。我还是摇头。“那么,你是蓝采!”我点头。她说:“那么,水孩儿和纫兰还没有来。” 

  那个小丑又蹦过来了,拿一个喇叭“叭”的一声在我耳边一吹,我吓了一跳,那小丑鼓着掌,摆着头,做欢天喜地状,我骂着说:“又是你,小俞!”“我不是小鱼,我是小猫!”那小丑说,接着就“喵喵喵”的连叫了三声,我这才发现,他真的不是小俞,是小张。等我仔细再一研究,原来三剑客都化装成了小丑,不是“三剑客”了,而成了“三小丑”了。我说: 

  “你们该化装成三剑客才对!” 

  “服装太难找了!”小张说,打量着我:“你很出色,蓝采,比仙女更像仙女。”“谢谢你,你也很出色,比小丑更像小丑。”我说。 

  “哼!”他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好的恭维你,你倒挖苦起人来了。你们女孩子就是嘴巴最坏。” 

  有个奇怪的人物向我们走过来了。他高大结实,满头乌黑的乱发,穿着件褐色的衣服,从领子到下面钉着些陈旧的金扣子。(天,那件衣服看起来也够陈旧了。)他的面具是特制的,一张土红色宽大的脸,额角宽阔而隆起,下唇比上唇突出,左边下巴上还有个酒窝。一时之间,我有些眩惑,不大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化装,只觉得这张面具“似曾相识”。他停在我面前了,对我深深的一鞠躬,然后一连串的说: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头装满了和你说不尽的话,不论我在哪里,你总和我同在……啊!天哪,没有了你是怎样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爱人,我的思想一齐奔向你……”我简直被他这篇话惊呆了,尤其,从他的声音里,我已经听出他是柯梦南。但是,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还是他认错了人?我错愕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而他,还在一口气的说个不停: 

  “……我只能同你在一起过活,否则我就活不了,永远无人再能占有我的心,永远……永远……”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些句子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我瞪视着他,这服装,这面容,这些句子……我恍然大悟,他装扮的是贝多芬,背颂的是贝多芬写给他的爱人甘兰士的情书。我该早就猜出来的,他一直最崇拜贝多芬。但是,我又何幸而作甘兰士!“你错了,贝多芬先生,”我对他弯弯腰。“我并不是你的甘兰士!”“我没错,”他含糊的说:“你就是我的甘兰士,蓝采。” 

  大厅里是多热呵,我感到我的脸在面具后面发着烧,我的心脏在不规律的跳动,我的血液在浑身上下奔流,怎样的玩笑!柯梦南!你不该拿我来寻开心呵,我只是个傻气的孩子!很傻很傻的!我无法回答出任何话,我的舌头僵住了,我开始感到尴尬的气氛在我们之间酝酿。还好,有人来打破我们的僵局了!那是童话“玻璃鞋”里的人物,辛德丽娜和她的王子,他们双双走到我们面前,端着盘糖果的水晶盘子,于是,不用他们开口,我也知道这是怀冰和谷风。我抓了一把糖,高声的说:“恭喜恭喜,辛德丽娜和她的王子!” 

  “也恭喜你们!贝多芬和甘兰士!”怀冰说,她显然已听到我们刚才的对白。我转开身子,玩笑要开得过分了。一个山地姑娘在对我招手,我跑过去,笑着说: 

  “老夫子呢?紫云?”“我不是紫云。”她笑得很开心:“我是彤云。” 

  “噢,你们姐妹连化装舞会都化装成一个样儿,”我说:“连面具都一样,谁分得出来?” 

  “这样才够热闹呀,三个小丑,两个山地姑娘……噢,水孩儿来了,她化装得真可爱,不是吗?” 

  水孩儿化装成了白雪公主,和卡通影片里的白雪公主一模一样的打扮,倒真的惟妙惟肖。接着,纫兰也来了,她化装成中国的古装美人,她本来就带点古典美,这样一装扮,更加袅娜风流了。美玲是歌剧里的蝴蝶夫人,老蔡是阿拉伯酋长……人差不多都到齐了,我们统计了一下,独独缺少了何飞飞。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决定不再等何飞飞,大家把啤酒、果汁、新鲜什锦水果调在一起,加上冰块当作饮料,一齐向谷风和怀冰举杯祝贺。然后,音乐响了,一阕轻快的“维也纳森林”,谷风和怀冰旋进了客厅的中间,大家都纷纷的准备起舞,但是,突然间,全体的人都呆住了。 

  先是客厅的门“砰”的大响了一声,接着,从客厅外面一蹦一跳的跑进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来,那是一只兔子和袋鼠的混合物,高矮和人差不多,一身灰灰白白的毛,有两个长长的耳朵和短短的尾巴,还有一个尖尖的,半像老鼠,半像狐狸的嘴巴,嘴巴上还有好长好长的几根胡须呢! 

  “好上帝!”小俞首先惊呼了一声:“我打赌这是从非洲丛林地带钻出来的东西!”那怪物早已目中无人的,直立着“漫步”到谷风和怀冰的面前,居然还弯腰行了个礼呢,大声的说: 

  “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啊呀,我的天,”纫兰低声的说:“是何飞飞呢!” 

  “真的是何飞飞,”紫云抽了口冷气:“我简直不能相信,她怎么想得出来的!又打那儿弄来这样一张皮的呀?” 

  怀冰和谷风显然也被面前这个怪物惊呆了,震惊得连舞也忘记跳,好半天,怀冰才吐出一句话来: 

  “何飞飞,你这化装的是个什么玩意呀!” 

  “这是世界的主人,名叫‘三位一体’。”何飞飞说。 

  “三位一体?你指天主教里的圣母、圣子,圣灵吗?”谷风问。“才不是呢!所谓三位一体呀,是人、神、兽三位的混合体,这世界不是就由这三位所组成的吗?” 

  “你这模样就像人、神、兽的混合体吗?”谷风说:“我看兽味很足,别的两种显然遗传的成分不够呢!”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来,何飞飞就在笑声中又蹦又跳又骂: 

  “胡闹!见鬼!缺德带冒烟!” 

  她那副形状,再加上蹦跳的样子,逗得大家捧腹不已。抛开了谷风和怀冰,她跳着一个一个去辨认化装下的面孔,立即,她被那三个小丑所包围了,只听到一片嬉笑怒骂的声音,接着就是那只大袋鼠舞着爪子叫: 

  “哎哟,多好玩啊!真骨稽,骨稽得要死掉了!” 

  彤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 

  “说实话,这可真是骨稽呢!” 

  “维也纳的森林”被何飞飞扰乱了一阵,现在又重新响了起来,男女主人开始跳舞了。接着,大家一对一对的都纷纷起舞,印第安人和白雪公主,非洲土人和中国古代美女,阿拉伯酋长和蝴蝶夫人,老夫子和山地姑娘……多么奇怪的组合啊!在幽柔的灯光下,在美妙的旋律中,构成多么离奇的一幅画面!我站在那儿,不禁看得出神了! 

  有个人走到我面前来,打断了我的“欣赏”:“我能不能请你跳舞?我的天使?” 

  是化装成贝多芬的柯梦南。我的心跳次数突然增快了。把手伸给了他,我一声不响的跟他滑进了客厅中央。我的脑子有些混混沌沌,混沌得使我无法运转我的舌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为什么不说话?”他问。 

  “你使我转了太多的圈圈,我的头昏了!”我说。 

  “我比你昏得更厉害,”他很快的说:“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昏了。”“你在卖弄外交辞令吗?”我说,又是一个旋转。 

  “你认为我在卖弄外交辞令吗?是你真不知道?还是你装不知道?”他的语气有些不稳定。 

  “真不知道什么?又装不知道什么?” 

  “你是残忍的,蓝采!”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应该懂的,”他揽紧我,旋转了又旋转,他的声音急促而带着喘息。“除非你是没有心的。你不要以为你永远默默的坐在一边就逃开了别人的注意,我等待一个对你表白的机会已经很久了。”我的心猛跳着。“逢场作戏吧!”我含糊的说:“这原是化装舞会。” 

  “我们可以化装外表,但是没有人能化装感情!”他的语气激动了,面具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那对火灼般的眼睛。我燃烧了,被他的眼睛燃烧,被他的语气燃烧,被那夜的灯光和音乐所燃烧。“散会后让我送你回去。”他说。 

  “你太突然了,”我继续旋转着:“你使我毫无准备。” 

  “爱情不需要准备,只需要接受!” 

  “我不知道……”我语音模糊而不肯定。 

  “别说!”他迅速的打断我。“假如你是要拒绝我,也在散会以后告诉我,现在别说!让我作几小时的梦吧!我的心已经快迸出我的胸腔了,你不知道我一向是多么缅腆的,我必须感谢这个面具,使我有勇气对你诉说。但是,你现在别告诉我什么,好人!”那是怎样一种语气,那是怎样一种不容人怀疑的热情!他的呼吸是灼热的,他的手心是滚烫的……我不再说什么,我旋转又旋转……疯狂呵,我的心在整个大厅中飞翔,到这时,我才恍然的自觉,我已经爱了他那么长久,那么长久了。 

  音乐停了,他挽着我走向窗前的位子,我坐在那儿,在那种狂热的情绪之下,反而默默无言。音乐又响了,是一支吉特巴,他问了一声:“要跳吗?”我摇了摇头。我必须稳定一下我的情绪,缓和一下我的激动,整理一下我的思想。我们就这样坐着,直到一只大袋鼠跳到我们的面前来。“哈!柯梦南!我知道化装成贝多芬的,除了你不会有别人!来,不要躲在这儿,难道男孩子还摆测字摊,等人请吗?赶快来陪我跳舞!三剑客坏死了,都不肯跟我跳,他们硬说分不清我的性别。”她一连串的喊着,完全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一边喊,一边不由分说的拉起柯梦南,一个劲儿的往客厅中间拉。柯梦南无可奈何的站起来,被动的跟着她往前走,一面回过头来对我说:“下一支舞等我,蓝采。” 

  “别理他,蓝采,”何飞飞也对我喊着说:“我要他陪我跳一个够才放他呢!”他们跳起来了,我坐在那儿,心里迷迷糊糊的,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抓住了我,这是真的吗?这是可能的吗?他爱的是我吗?不是水孩儿?不是其他的什么人?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一支舞曲完了,何飞飞果然没有放开柯梦南,下一支他们又跳起来了,再下一支舞我和谷风跳的,再下一支是那个要割我的头的印第安红人。 

  “我不敢跟你跳,”我说:“怕保不住我的头。” 

  “没有人敢动你的头,蓝采,”印第安人说:“你这个头太好了,太美了。”再下一支是小何,接下去小俞又拉住我不放。我不知道柯梦南换了舞伴没有,我已经眼花撩乱了。好不容易,我休息了下来,溜出客厅,我跑到阳台上去透透气,又热又喘息。有个山地姑娘也站在那儿,我问: 

  “是紫云?还是彤云?” 

  “紫云。”“怎么不跳?”“我要休息一下,里面太闹了。” 

  我们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又回进客厅,在客厅门口,我碰到扮成老夫子的祖望,他问我: 

  “那个山地姑娘在阳台上吗?” 

  “是的。”我不经思索的说。 

  他往阳台去了,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他是在找彤云?还是紫云?可是,没有时间让我再来考虑他的事了,柯梦南迎着我走了过来。“你在躲我吗?蓝采?”他有些激动和不安。 

  “没有呀,是你一直不空吗。”我说。 

  “那么,现在能跟我跳吗?甘兰士。” 

  “你叫我什么?”“甘兰士。”他很快的说:“当我扮作贝多芬的时候,请你扮一扮甘兰士吧,如果你要否认,也等散会以后。” 

  “可是——”他一把蒙住了我的嘴,几乎把面具压碎在我的嘴唇上。 

  “别说什么,跳舞吧。” 

  那是一支慢四步,他揽住了我,音乐温柔而缠绵,他的胳臂温存而有力。我靠着他,这是一个男性的怀抱,一个男性的手臂,我又昏了,我又醉了。 

  一舞既终,他低低的说: 

  “取下你的面具,我想看看你。” 

  “不,”我说:“现在还是戴面具的时候。” 

  祖望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慌张的样子非常可笑,一把抓住了我,他说:“彤云呢?”“我不知道。”我说。“糟了,蓝采,”他慌张的说:“我表错了情。” 

  “不,你表对了情了。”一个声音插进来说。我们抬起头来,又是个山地姑娘,这是彤云。 

  “你什么意思?彤云?”祖望的声音可怜巴巴的。 

  “你一直表错了情,今天才表对了。”彤云说。 

  “彤云!”祖望喊。“别说了,我们先来跳舞吧!”彤云挽住了他,把他拖进舞池里去了。“他们在说些什么?”柯梦南不解的问我。 

  “一些很复杂的话,”我说:“这是个很复杂的人生。” 

  “我们也是群很复杂的人,不是吗?” 

  “最起码,并不简单。” 

  我们在靠窗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柯梦南为我取来一杯“混合果汁”,他对我举举杯子,在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低声的说:“为我们这一群祝福吧!为我们的梦想和爱情祝福吧!” 

  我们都慨然的饮干了杯子。大概因为果汁中掺和了酒,一杯就使我醉意盎然了。接下去,我都像在梦中飘浮游荡,我跳了许许多多支舞,和柯梦南,也和其他的人。舞会到后来变得又热闹,又乱,又疯狂,大家都把面具取下来了,排成一个长条,大跳“兔子舞”,接着又跳了“请看看我的新鞋”。跳完了,大家就笑成了一团,也不知怎么会那么好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肚子痛。 

  那晚的舞会里还发生了好多滑稽事,何飞飞不知怎么摔了一跤,把尾巴也摔掉了,爬在地下到处找她的尾巴。祖望一直可怜兮兮的追在两个山地姑娘后面,不住的把紫云喊成彤云,又把彤云喊成紫云。小俞和水孩儿不知道为什么打赌赌输了,在地上一连滚了三个圈子。然后,柯梦南又成为大家包围的中心,大家把他举在桌子上,要他唱歌,他唱了,带着醉意,带着狂放,带着痴情,带着控制不住的热力,唱了那支贝多芬曾为甘兰士弹奏过的“琪奥伐尼之歌”,其中的几句是这样的: 

   

  “若愿素心相赠,不妨悄悄相传,两情脉脉,勿为人知。” 

   

  大家鼓掌,叫好,吹口哨,柯梦南热情奔放,唱了好多支好多支的歌,唱一切他会唱的歌,唱一切大家要他唱的歌,唱得满屋子都热烘烘的。然后,大家把他举了起来,绕着房间走,嘴里喊着: 

  “柯梦南好,柯梦南妙,柯梦南刮刮叫!” 

  我不由自主的流泪了。何飞飞站在我的旁边,也用手揉着鼻子,不断的说:“我要哭呢!我真的会哭呢!” 

  最后,天亮了,曙色把窗子都染白了,大家也都已经筋疲力尽,有的人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有的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音乐还在响着,但是已没有人再有力气跳舞。我们结束了最后一个节目,选出我们认为化装得最成功的人——何飞飞。谷风和怀冰送了她一个大大的玩具兔子,和她所化装的模样居然有些不谋而合,又赢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然后,在曙色朦胧中,在新的一天的黎明里,在修曼的梦幻曲的音乐声下,谷风和怀冰站在客厅中间,深深的当众拥吻。 

  大厅中掌声雷动,一片叫好和恭喜之声,然后,舞会结束了。大家换回原来的服装,纷纷告辞。 

  是柯梦南送我回家。天才微微亮,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行人,有些薄雾,街道和建筑都罩在晨雾里,朦朦胧胧的。春天的早晨,有露水,还有浓重的寒意。他把他的外衣披在我肩上,低声说: 

  “散散步,好吗?”我点点头。我们沿着长长的街道向前走,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他先开口: 

  “蓝采。”“嗯?”“我现在准备好了,你告诉我吧!” 

  我望着他,他的脸发红,眼睛中流转着期待的不安,薄薄的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那神情仿佛他是个待决的囚犯,正在等待宣判似的。我望着他,深深的,长长的,一瞬也不瞬的。“别苦我吧!”他祈求的说:“你再不说话,我会在你的注视下死去。”“你不需要我告诉你什么。”我低低的说。 

  “我需要。”“告诉你什么呢?”“你爱我吗?回答我!快!”他急促的。 

  “你为什么不去问问怀冰爱不爱谷风?”我说。 

  他站住,拉住了我,我们停在街边上,春风吹起了我的头发和衣角,吹进了我们的心胸深处。他紧紧的盯着我,喘了一口长长的气,然后,他的头俯向我,我热烈的迎上前去,闭上我的眼睛。从此,我的生命开始了另外的一页。

11



  从舞会回到家里,妈妈还没有起床,我蹑手蹑脚的回到我的房间,立即就合衣的倒上了床。 

  我很疲倦,但是并没有立即入睡,仰躺在那儿,我望着天花板,望着窗棂,望着窗外的云和天,心里甜蜜蜜的、昏沉沉的,又是醉意深深的。我的眼前还浮着柯梦南的影子,他的笑,他的沉思,和他的歌。好久好久,我就那样一动也不动的躺着,让那层懒洋洋的醉意在我四肢间扩散,让柯梦南的一切占据我全部的思维,直到我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我睡着了,梦到许多光怪陆离的东西,一会儿我是在个游乐园里,一会儿我又在碧潭水畔,接着又变成化装舞会……柯梦南始终在我前面,不住的回头叫我,我拚命的向他跑去,可是总跑不到他那儿,跑呀跑的,跑得我好累,跑得我腰酸背痛,可是他还是距我那么远,我急了,大喊着: 

  “过来吧!柯梦南!”于是,我醒了,一室懒洋洋的阳光,斜斜的照射在床前。妈妈正坐在床沿上,微笑的望着我。 

  “怎么了,作恶梦?”妈妈问。 

  “噢,没有,”我怔忡的说,揉了揉眼睛。“什么时间了?”“你睡得可真好,”妈妈笑着说:“看看窗子外面吧,太阳都快下山了。”可不是吗?一窗斜阳,正闪烁着诱人的金色光线,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梦里的一切早已遁了形,我浑身轻松而充满了活力。 

  “舞会怎么样?”妈妈关怀的问。 

  我的脸突然发起热来,噢,舞会!噢,神奇的时光!噢,柯梦南!“好极了,妈妈。太好了。” 

  妈妈深深的注视着我。 

  “舞会中发生了什么事吗?”她敏锐的问。 

  “妈妈!”我喊,有一些惊奇,有更多的腼腆。“能发生什么事呢?”我说着,一面侧耳倾听,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吗?何处传来了口哨之声?“那可多着呢!”妈妈说,走到窗子前面去,拉开窗帘,她注视着窗子外面,好半天,她回过头来,皱皱眉说:“有个傻子,今天一天都在我们家门口走来走去。” 

  “哪儿?”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你自己看嘛!”我冲到窗子前面去,哦!果然,是柯梦南,他正靠在大门口的老榕树上面,倒好像满悠闲的,正在低低的吹着口哨呢!“哦,妈妈!”我喊:“那不是傻子呀!” 

  “不是傻子是什么?就这样吹了一个下午的口哨了!” 

  “哦,妈妈!”我叫着,来不及说什么,我就向门口冲去了,妈妈在我后面直着喉咙喊: 

  “跑慢一点儿,当心摔了!他一个下午都等了,不在乎这几分钟的!”“哦,妈妈!”我再喊了一声,顾不得和妈妈多说了,也顾不得她的调侃,我一直冲出了大门,喘着气停在柯梦南面前,他的眼睛一亮,身子站直了。“蓝采!”他喊。“你在干嘛呀?”我问。 

  “等你嘛。”“为什么不按门铃?”“我想,你可能在睡觉,我不愿意吵醒你。” 

  “你没有睡一下吗?”“睡了两小时,满脑子都是你,就来了。” 

  我们对视着,好半天,我说: 

  “你真傻,柯梦南!”他笑笑,不说话,只是呆呆的望着我。 

  我拉住他的手腕,说: 

  “进来吧,柯梦南,见见我的妈妈。” 

  我们走进了屋里,妈妈微笑的站在桌子旁边,桌上,两杯牛奶正冒着热气,一盘蛋糕,一盘西点,放得好好的,不等我开口,妈妈对我和柯梦南说: 

  “坐下吧,蓝采,你睡了一天,还没吃东西呢,至于你的朋友,好像也很饿了。”她把牛奶分别放在我和柯梦南的面前。 

  “妈,”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低的说:“这是柯梦南。” 

  柯梦南对妈妈弯了弯腰,他也有些局促。 

  “伯母。”他喊。“坐下吧,坐下,”妈温柔的笑着,注视着柯梦南。“先吃点东西,我最喜欢看孩子们吃东西的样子。” 

  我拉着柯梦南坐了下来,我确实饿了,何况那些点心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柯梦南也没有客气,我们吃了起来,吃得好香好香,柯梦南的胃口比我更好。妈妈坐在一边,笑吟吟的望着我们,她那副满足和愉快的样子,仿佛享受着这餐点心的是她而不是我们,一边看我们吃,她一边不停的打量着柯梦南,等我们吃得差不多了,她才问柯梦南: 

  “你家住在哪儿?”“南京东路,离这儿并不远。” 

  我们住在新生南路。“你父亲在哪儿做事?” 

  “他开了一家医院,不过我们家和诊所是分开的。” 

  “哦,”妈妈关心的望着他:“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这个,”他的脸色顿时变了,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阴郁的光,那张漂亮的脸孔突然黯淡了。“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轻声的说:“同父异母的。” 

  “哦,”妈有些窘迫,我也有些惊异,对于柯梦南的家世,我根本不知道。“你的生母呢?”妈妈继续问,她的眼光温柔而关怀的停在柯梦南的脸上。 

  柯梦南的头垂下去了,他的牙齿紧紧的咬了一下嘴唇,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着烧灼般的痛苦。 

  “她死了!”他僵硬的说:“她原是我父亲的护士,爱上了我父亲,结了婚,生了我。可是,没多少年,我父亲又爱上了他的一个女病人,他和那个女病人同居,和我们分开了,每个月他供给我们大量的金钱,让我们生活得非常豪华,就算尽了他的责任,结果,我母亲在我十五岁那年自杀了,她吞了安眠药,药还是我父亲的处方,因为我母亲患失眠症已经很久了。”室内沉静了一会儿,他又低下了头,一语不发的喝光了杯中的牛奶,好半天,妈妈歉然的说: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些。” 

  他很快的抬起头来,振作了一下说: 

  “没关系,伯母。我现在已经比较能淡然处之了,以前我曾经度过一段很痛苦的日子,痛苦极了,我就狂喊,狂歌,狂叫,在各种乐器上乱拨乱敲,用来发泄。现在,我好多了,自从——和蓝采他们接近以后。” 

  妈妈点了点头,她的眼光更温柔了。 

  “那么,你现在跟父亲住在一起吗?” 

  “不,”他坚决的摇摇头:“我自己一个人住,有个老佣人跟着我,我永不可能跟我父亲住在一起,尽管他用各种方法想挽回我。”“或者——他也有苦衷?”妈妈试探的说。 

  “别为他讲话,伯母!”柯梦南显得有些激动。“他是个刽子手,他杀掉了我的母亲!” 

  “好,我们不谈这个,谈点别的吧!”妈说,端起了我们吃空了的碟子,送到厨房去,一面问:“你学什么?” 

  “音乐。” 

  话题转了,我们开始谈起音乐来,这比刚才那个题目轻松多了,室内的空气立即变得活泼而融洽。我们谈了很久,柯梦南在我们家吃的晚餐,我发现妈妈几乎是一见到他就喜欢他了,这使我满心充满了兴奋和愉快。 

  饭后,我和柯梦南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后,我们在街上慢慢的散着步,我说:“我从来不知道你家庭的故事。” 

  “一段丑恶的故事,”他痛心的说:“我非常爱我的母亲,她能弹一手好钢琴,又能作曲,又能唱。而且,她是感情最丰富的,最善良的,她一生,都宁可伤害自己,而不愿伤害别人。”“我可以想像她,”我说:“你一定在许多地方都有她的遗传。”“确实,”他点点头,“不过,我比她坚强。” 

  “那因为她是女人,”我说:“女性总比男性脆弱一些,尤其在感情上。”他看了我一眼,突然问: 

  “蓝采,你的父亲呢?” 

  “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和我母亲离婚了。”我说。 

  他静静的凝视着我,街灯下,我们两个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上,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好半天,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相依偎的走着。然后,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感慨的说: 

  “我们都有一个不幸的家庭,或者,每个家庭中都有一些不幸。”他顿了顿,说:“蓝采!” 

  “嗯?”“我们以后的家庭,不能允许有丝毫的不幸,你说是吗?我们的儿女必须在充满了爱的环境里长大,没有残缺,没有痛苦!你说是吗?”“噢,柯梦南,”我说:“你扯得多远!” 

  “你说是吗?”他逼问着我,盯着我的眼睛里带着火灼与固执,期盼与祈求。“你说是吗?你说是吗?蓝采,是吗?你说!”在他那样的注视下呵,我还有什么可矜持的呢?我还有什么可保留的呢?“是的,是的,是的。”我一叠连声的说。 

  他站住了,用双手紧握着我的手,他的脸色严肃而郑重,他的声音诚恳而热烈:“我们将永不分开,蓝采。” 

  我望着他,在这一刻,没有言语可以说出我的心情和感觉,我只能定定的望着他,含着满眼的泪。

12



  说不出来那种日子有多沉醉,说不出来那种感觉有多疯狂,也说不出那份喜悦和那份痴迷。我和柯梦南,都溶化在一种崭新而神奇的境界里,这种境界中没有第三者,没有天和地,没有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只有彼此。一会儿的凝视,一刹那的微笑,一下轻轻的皱眉,或一段短时间的沉思,都有它特别的意义,都会引起对方心灵的共鸣。然后,我们又惊奇的享受着那心灵共鸣的一瞬。 

  我们喜欢在清晨或是黄昏,手携手的漫步在初升的阳光或是落日之下。我们喜欢迎着拂面而来的、带着凉意的那些微风。我们还喜欢春天那份“恻恻轻寒翦翦风”的韵味。一切都让我们兴奋,一切都让我们满足。当我们漫步的时候,我喜欢听他轻轻的哼着歌。一次,我说: 

  “记得你第一次在我们面前唱的歌吗?在碧潭划船的那一次?”“记得,”他微笑的说:“是那支‘有人告诉我’吗?我作那支歌的时候情绪真坏,满腔无法发泄的积郁和怨愤,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不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我迷失,我苦闷,我就写了那一支歌。但是,现在,那一支歌应该改一改歌词了。”于是,他低声唱了起来: 

   

  “有人告诉我,这世界属于我,因为在浩瀚的人海中, 

  有个人儿的心里有我。 

  有人告诉我,欢乐属于我,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在你的笑痕里找到了我。 

  有人告诉我,阳光普照我,自从与你相遇,阳光下才真正有个我。 

  我在何处?何处有我? 

  你可曾知道?我在何处?听我诉说: 

  你的笑里有我!你的眼底有我!你的心里有我!” 

   

  我们依偎着,那么宁静,那么甜蜜,那么两心相许,两情相悦。连那冷清清的街道上都彷佛洋溢着温暖,充满了柔情,穿梭的风带来的是无数喜悦的音符,这正是春天哪! 

  “恻恻轻寒翦翦风!”柯梦南说,紧握着我的手,注视着我的眼睛:“这是我们的春天,蓝采!” 

  是我们的。接连而来的所有的春天,都应该是我们的。不是吗?我挽着他的手,斜靠在他的肩上。 

  “你不再失落了?”我问。 

  “失落是一个年轻人的通病,”他说:“最大的原因是寂寞。生命没有目的,心灵没有寄托。现在,我不会再失落了,我有了你。我应该积极一点,为了我,为了你……” 

  “为了我们这一代吧!”我说:“你将来要做什么?” 

  “我要学音乐,我要成为一个大的声乐家,或是作曲家,你不知道我对音乐有多狂,蓝采。” 

  “我知道。”我说:“毕业后准备出国吗?” 

  “是的,”他点点头:“国内没有学音乐的环境,我想去义大利。你愿意跟我一齐去吗?”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我不愿意离开妈妈。” 

  “我们还会回来的,”他说:“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出国只是去学习,不是去生根哪,这儿到底是我们的土地吗!” 

  “那么,你去,我等你回来!”我说。 

  “不,”他揽紧了我:“如果你不和我一齐去,我宁可不去了,我离不开你。”“为了一个女孩子放弃你的前途吗?”我说。 

  “是的。”“你傻!”我说。“是的。”“你笨!”我说。“是的。”“你糊涂!”我说。“是的。”我们站住了,他望着我,我望着他,我们彼此望着彼此,然后,他笑了,重新挽住我,他说: 

  “别谈这个了,蓝采。在我们相聚的时光,不要提起别离。反正,还早呢!”“暑假你就毕业了,早什么?” 

  “还有预备军官训练呢!” 

  “也带着我一起去受训吗?”我瞪着他。 

  “是的,我把你藏在我的背包里。” 

  我们对视着,都笑了起来,他说: 

  “你的笑好美好美,蓝采。” 

  “告诉我你以前那个爱人的故事?”我说。 

  “我以前的爱人?”他一愣:“我以前有什么爱人?” 

  “别赖,你唱过的歌,忘了?”于是,我轻哼着: 

  “我曾有数不清的梦, 

  每个梦中都有你,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 

  每个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几百度祈祷……” 

  他打断了我,接下去唱: 

  “而今命运创造出神奇, 

  让我看到你,听到你,得到你, 

  让我诉出了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我瞪着他。“你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就是那个‘你’吗!”他说。 

  “别滑头,我打赌你作这支歌的时候根本不认得我。” 

  “确实。”他点点头。“那么——?”“但是那确实是你!”“解释!”“这支歌的题目叫‘给我梦想中的爱人’,一个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我梦寐所求的那种女孩,你就是,蓝采。” 

  “真的?”我问。“真的。”他严肃的说。 

  我不再说话了,靠在他的肩头,我那么满足,满足得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希求了。街道很长很长,我们并着肩走着。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我坚信,我们就要这样并着肩向前走一辈子了。

13



  这样的恋爱是无法瞒人的,何况,我们也不想瞒人,舞会的第二天,柯梦南就急着要向全世界宣布他的恋爱了。最初知道这件事的是怀冰和谷风,而整个圈圈里都知道却是在舞会后的一星期。那是一个假日,我们一起到鹭鸶潭吃烤肉去。 

  这是舞会之后,大家的第一次聚会。我们带了一锅切好了的肉,带了几十根铁签子,预备用最原始的方式,穿了肉边烤边吃。这种吃法是柯梦南同校的一位艺术系的学生教他的,据说是新疆游牧民族的烤肉法,烤的都是牛羊肉。 

  我们到了水边已经快中午了,男孩子们负责架炉子生火,女孩子们负责穿肉掌厨,但是,经过了将近两小时的步行才到目的地,大家都很累,把扛来的肉、签子、锅子往地下一放,就都纷纷的奔向水边,去舀了水洗手洗脸,谁也不管预先分配的工作了。何飞飞干脆脱了鞋,踩在水中,发疯似的乱跳乱叫,把水溅得到处都是。刚好小俞从她身边走过,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小俞一面用手挡,一面嚷着说: 

  “你这是干嘛?疯丫头!” 

  “你叫我什么?”何飞飞停了下来,伸过头去问。“疯丫头!”“滚你的蛋!”何飞飞不经思索的骂着说:“我是疯鸭头,你还是疯鸡头呢!”“哈!”小俞开心了,大笑着说:“你是疯鸭头,我是疯鸡头,可不刚好配上对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这次何飞飞显然是吃了亏,可是,笑声还没有完,就听到一声“噗通”的大响,和小俞的高声大叫。原来,何飞飞趁他不注意,用手把他一拉,又用脚把他的脚一踢,竟让他整个栽进了水里。小俞在水中大喊大叫,挣扎着爬起来,浑身从上到下的滴着水,头发湿淋淋贴在额上,水珠在睫毛上和眉毛上闪着亮光,真是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何飞飞拊掌大笑,边笑边指着他说: 

  “哈!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你这下子不是疯鸡头了,是落汤鸡头了!”我们笑得可真厉害,笑得都喘不过气来。小俞就在我们笑声中,一面浑身滴着水,一面吹胡子瞪眼睛,摩拳擦掌,他越是那副咬牙切齿的怪样子,我们就越是笑个不停。终于,他大吼了一声:“何飞飞,我今天不好好的整你一下,我就在地下滚,一直滚回台北去!”吼着,他就对何飞飞冲了过来,何飞飞眼看情况不妙,回头拔脚就跑,小俞也拔脚就追。何飞飞一直跑向我的身边,柯梦南正站在那儿,笑嘻嘻的观望着。何飞飞往柯梦南身后一躲,抓着柯梦南,把他像挡箭牌似的挡在自己面前,嘴里嚷着说:“柯梦南,赶快救我!” 

  “我为什么要救你呢?”柯梦南笑着问。 

  “你是好人吗,你不像他们那么坏!好人应该帮好人的忙!”何飞飞说。“哦?你还是好人呀?”柯梦南满脸的笑,对我做了个鬼脸。“我当然是,你别看我外表爱胡闹,我内心最好,最善良,最温柔不过了,你不信问蓝采。” 

  “我可不敢担保!”我笑着说。 

  小俞已经冲到柯梦南面前了,何飞飞跳前跳后的躲着他,把柯梦南像车毂辘似的转过来转过去,于是,柯梦南成为小俞和何飞飞的轴心,三个人开始捉迷藏似的兜起圈子来。 

  “柯梦南,”小俞吼着说,“你护着她干嘛?她又不是你太太!”“柯梦南,”何飞飞也喊着:“别听他乱扯,你揍他,赶他走!”柯梦南显然被他们转昏了,他讨饶的嚷着: 

  “好了!好了!我怎么会卷进你们的战圈的?现在双方停火如何?”“我才不干呢!”小俞叫着:“我今天非把她揿在水里,让她喝几口水才甘心!”“你敢!”何飞飞喊。“我为什么不敢?”“好了。看我的面子,小俞,你就饶了她吧!”柯梦南说,急于想摆脱这场是非。“也行,”小俞说:“你既然出面调停,我就听你,不过有条件的!”“什么条件?”柯梦南问。 

  “宣布你的秘密!”“我有什么秘密?”柯梦南诧异的问。 

  “好,你不肯承认有秘密,就算它不是秘密吧,那么,你当众和蓝采接个吻吧!”大家哗然大叫了起来,惊诧声,奇怪声,询问声,议论声全响了起来,我也大吃一惊,接着就满脸都发起热来,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感到心脏乱跳,血液加快,不由自主就低下了头。耳中只听到小俞的呵呵大笑,和高声说话的声音: 

  “我是个通天晓,你敢不承认吗?柯梦南?舞会那天我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对不对?柯梦南?你摘走了我们的一颗珍珠,从今起,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你要害失恋病,你也非弥补一下我们的损失不可!你先和蓝采当众接个吻,然后为我们唱支歌,大家说对不对?” 

  接着是一片乱七八糟的叫嚷之声,我的头都昏了,也听不出来大家在说些什么。小俞和何飞飞的“战争”显然已不了了之,全体的目标都转移到我和柯梦南的身上。女孩子们把我包围了起来,七嘴八舌的问: 

  “这是真的吗?蓝采?” 

  “你怎么一点也不告诉我们?蓝采?” 

  “你什么时候和他好起来的?蓝采?” 

  “你可真会保密啊,蓝采!” 

  我被那些数不清的问题所淹没了,躲不开,也逃不掉,大家把我围得紧紧的。我既无法否认,只得一语不发的低垂着头。在我旁边,柯梦南也被男孩子所包围着。接着,不知怎么一回事,我和柯梦南被推到了一块儿,周围全绕着人,一片吼叫声:“表演一下,柯梦南!像个男子汉,吻吻你的爱人!” 

  我的脸已经烧得像火一般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滋味。可是,我心中却充塞着温暖和感动,从那些吼叫里,我可以听出大家的热情,和那份善意。显然,他们也在分沾着我们的喜悦和爱情啊! 

  柯梦南站在我的面前,终于向那些吼叫低头了。他用手扶住了我的肩膀,在我耳边低低的说: 

  “怎么办?不敷衍一下无法脱身了!” 

  说完,他很快的在我面颊上吻了一下,全体的人又吼叫了,拍掌的拍掌,提抗议的提抗议,说我们这个“吻”太“偷工减料”了。柯梦南微笑的看着大家,然后,他不顾那些吵闹,开始唱起歌来,他的歌一向有镇压紊乱的功效,果然,大家都安静了下去。柯梦南唱得那么好,那么生动,是那支我所心爱的“给我梦想中的爱人”。 

  他唱完了,大家用怪声叫好,吹口哨,并且缠着他不停的问:“这支歌是你为蓝采写的吗?” 

  “这个‘你’是蓝采吗?” 

  “你诉过了你的心曲,和你的痴迷了吧?” 

  他们缠着他闹,他却只是好脾气的微笑着,听凭他们起哄,直到祖望喊了一声:“我们到底还吃不吃烤肉呀?” 

  大家在笑声中散开了,找砖头搭炉子的去找砖头,找木柴的去找木柴,生火的去生火,我也走到放东西的地方,把签子拿到水边去洗。水孩儿跟到我身边来帮我洗,一面凝视着我说:“蓝采,我早就猜到会这样的,你跟他是最完美的一对,上帝不可能有更好的安排了。” 

  我望着她,有些讶异,这句话多熟悉呀!不久以前,我还这样猜测过她和柯梦南呢,她的眼睛清亮的闪烁,唇边带着个温温柔柔的微笑:“恭喜你,蓝采。”“水孩儿,说实话,我——一度以为——”我结舌的说。 

  “你想到那儿去了?蓝采?”水孩儿很快的打断我,停了停,她又说:“我说过我不爱凑热闹的,对不?”她扬起了睫毛,唇边的笑容洒脱而可爱,站起身来,她用手按了按我的肩膀:“改天告诉你我的故事,我爱上了一个圈外人。” 

  “真的?”我惊异的问。 

  她笑着点点头,走开了。我拿起签子,到草地上去坐下来,开始把肉穿到签子上去,怀冰也和我一起穿,注视着我,她说:“蓝采,你真幸福。”“你何尝不是?”我说。 

  我们相对而视,都忍不住的微笑了。 

  火烧旺了,大家都围了过来,一边烤着肉,一旁吃着。肉香弥漫在山谷之中,弥漫在水面上,欢乐也弥漫在山谷中,弥漫在水面上。大家吃了半天,才发现少了一个人,是何飞飞,而且好半天都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祖望说: 

  “我敢打赌,她又有了什么花样。一向吃起东西来,她都是‘当人不让’的,现在躲在一边干嘛?” 

  “我找她去!”我说,站起身来,走到水边去张望着,找了半天,才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水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呆呆的望着天空发愣,我喊了一声说: 

  “何飞飞,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那些鸟儿呢!”她说,继续的看着天空,天上有好几只鸟在飞来飞去。“它们飞呀飞的好快活!我在想,我的名字叫做何飞飞,我何不也去飞飞呢?” 

  她那认真的模样和那些傻话使我笑了起来,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别想飞了,你再不去吃烤肉呀,那些肉都要‘飞’进他们的肚子里了,那你就什么都吃不着了!” 

  “我不想吃,”她闷闷的说,“我想飞,飞得高高的,飞得远远的,飞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 

  “你这是怎么了?”我诧异的望着她。 

  “我吗?”她咧了咧嘴,耸了耸眉,又是她那副调皮的怪样子。凝视着我,她用一种夸张的悲哀的态度说:“蓝采,我失恋了。”“好了,好了,”我说:“你的玩笑开够了没有?” 

  “你居然不同情我吗?”她瞪大了眼睛问。 

  “好,很同情,”我抱住手一站,看样子她一时间还不想吃烤肉呢!“告诉我,你爱上的是谁吧!”“柯梦南。”她咧着嘴说。“你让给我好吗?” 

  我啼笑皆非的望着她,禁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口长气,这个促狭的小鬼!怎么永远没有一句正经话的呢!看到我的尴尬,她笑了,打地上一跃而起,叫着说: 

  “放心!没人要抢你的柯梦南!唔!好香,我要去抢烤肉了!”我们走回到炉子旁边,大家正吃得开心,何飞飞从炉子上抢了一串肉就往嘴里塞,刚刚离火的肉又烫又有油,她大叫了一声,烫得蹲下身子,眼泪都滚出来了,大家围过去,又是要笑,又是要安慰她。她呢?一面慌忙用手捂着被烫了的嘴巴,一面又慌忙用手去揉眼睛,谁知她的眼睛不揉则已,这一揉眼泪就扑簌簌的掉个不停了。我和怀冰一边一个的揽着她,我急急的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 

  “人家烫得好厉害吗!”她带着哭音说:“不信你瞧!” 

  她把嘴唇凑近我,真的,沿着唇边已经烫起了一溜小水泡,想必是痛不可忍的。怀冰也急了,说: 

  “谁带了治烫伤的药?油膏也可以!” 

  谁也没带。红药水、紫药水、消炎药都有,就是没有治烫伤的。大家看到她那副眼泪汪汪的噘着个嘴巴的样子,手里还紧握着那串闯祸的肉,就又都忍不住想笑。小俞把一串刚烤好的肉吹凉了,送到她面前去,一面笑着说: 

  “别哭了,疯丫头,谁叫你这样毛手毛脚呢!快吃一点吧,你还什么都没吃呢!不过,你烫这一下也是活该,你心眼坏,老天在惩罚你呢!”“滚你的!”何飞飞气呼呼的推开他:“别人烫了你还骂人!没良心,你们全没有良心!”说着,不知怎的,她竟“哇”的大哭起来了。我们全慌了手脚,搂着她问: 

  “怎么了?怎么了?”“又是你,小俞!”彤云狠狠的瞪了小俞一眼:“人家烫了,你还拿她开玩笑!你们男孩子没一个是好东西!” 

  “我又做错了?”小俞愕然的瞪着眼睛:“这才是好心没好报呢!”“你还不道歉?”紫云推了他一把。 

  “我道歉?”小俞叫:“我干嘛道歉?” 

  “你把何飞飞都弄哭了,你还不道歉?”彤云骂着说:“快呀!去呀!”“好,好,好,我道歉,我道歉,”小俞用手抓抓脑袋,垂头丧气的站在何飞飞面前,对她鞠了一躬,像背书一般的说:“小姐,我对不起,得罪了小姐,一不该让火神烫伤你,再不该让烤肉发烫,三不该好心送肉给你吃,四不该说笑话想讨你开心,五不该……不该……”他眨巴着眼睛,想不出话来了,最后才猛然想出来说:“不该让那串发烫的肉,那么快的跑到你嘴里去!”何飞飞眼泪还没干呢,听了这一串话,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从地上一跃而起,她揽着小俞,亲亲热热的说: 

  “你是好人,他们都坏!” 

  我们大家面面相觑,好生生的,我们又都“坏”起来了!小俞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总算何飞飞不哭了,一件“烫嘴”的公案也过去了。我们又欢天喜地的吃起烤肉来。那一整天,何飞飞都跟小俞亲亲热热的在一块儿,我们甚至于背后议论,春风起兮,恐怕又要有一段佳话了!

14



  夏天将来临的时候,大家都很忙,聚会的时间自然而然就减少了。主要是因为期终考马上就要到了,而我们大部分都已是大三的学生,柯梦南比我们高一班,暑假就要毕业。别看我们这一群又疯又爱玩,对于功课,我们也都挺认真的,所以,那一阵我们只是私下来往,整个圈圈的团聚就暂时停止了。这并不影响我和柯梦南的见面,我们几乎天天都要抽时间在一块儿谈谈,走走,玩玩。尤其因为暑假里他要去受军训,我们即将面临小别的局面,所以我们就更珍惜我们可以相聚的时间了。日子里是掺和着蜜的,说不出来有多甜,说不出来有多喜悦。我们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浪潮里,载沉载浮,悠游自在,把许多我们身外的事都忘了,把世界和宇宙也都忘了。许久没有见到怀冰他们,也没有人来通知我聚会的时间,我呢,在忙碌的功课中,在恋爱的幸福里,也无暇主动的去和他们联络。因此,我好久都没有大家的消息,直到有一天,怀冰突然气急败坏的来找我: 

  “蓝采,你知不知道祖望出了事?”“怎么?”我惊愕的问。 

  “他喝醉了酒,骑着自行车,从淡水河堤上翻到堤底下去,摔断了一条腿!”“什么?”我大惊:“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两天以前,现在在××医院。” 

  “你去看过他没有?”“没有,我正来找你一起去。” 

  “等我一下。”我跑进去和妈妈说了一声,立即走了出来。我和怀冰一面走向公共汽车站,一面谈着。我问: 

  “祖望从不喝酒的,怎么会去喝酒呢?而且,他一向做任何事都是小心翼翼的,会骑着自行车翻下河堤,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假如是无事忙或者三剑客,都还有可能,祖望怎会如此糊涂?”“还不是受了刺激!祖望就是那么傻里傻气的!” 

  “你是说彤云?”我问。 

  怀冰点了点头,叹口气说: 

  “有那么傻的姐姐,又有那么傻的爱人!” 

  “你是什么意思?”我怔了一下。 

  “彤云完全是为了紫云,你看不出来吗?蓝采?她对妹妹的感情好到连爱人都要相让,结果,祖望却受不了她的拒绝,一个人跑去喝酒,当晚就出了事!” 

  “我不认为彤云完全是为了紫云,”我说:“彤云不会那么傻,爱情又不是糖果或玩具,可以送给别人的!” 

  “事实是如此!”怀冰说:“我问你,假若你的一个亲密到极点的好友,也爱上了柯梦南,你会让吗?” 

  我望着怀冰。“不!”我说:“绝不可能!你呢?你会让掉谷风吗?” 

  她想了想,也摇摇头。 

  “所以,”她说:“我们都没有彤云伟大。” 

  “不能这么说,”我不赞同的说:“你忽略了人性,彤云这么做是不合理的,如果这其中没有别的隐情,彤云就是个大傻瓜!”“人有的时候就是很傻的。” 

  “但是,彤云是个聪明人。” 

  “就因为是聪明人,才会做傻事呢!” 

  我愣了愣,怀冰这句话仿佛哲理很深,粗听很不合理,仔细一想,却有她的道理在。我不说话了,我们默默的走向车站,我心里恍惚不定的想着,我们这一群人都不笨,都是聪明人,是不是也都会做些傻事呢? 

  我们到了医院,祖望住的是二等病房,一间房间两个床位,但是另一个床位空着,所以就等于是一个人一间。我们去的时候,谷风已经先在那儿了,无事忙和水孩儿也在,另外,就是彤云和紫云姐妹。祖望的父母反而不在,大概因为我们人多,他们又要上班,就不来了。我们一进去,就把一间小房间挤得满满的了。祖望躺在床上,腿已经上了石膏,头也绑了纱布,手臂上也缠着绷带,看样子这一跤摔得非常厉害。好在没有脑震荡什么的,他的眼睛大大的睁着,神志十分清醒。 

  “瞧!又来了两个!”无事忙看到我们就嚷着:“祖望,你简直门庭若市呢!刚刚一个护士小姐抓着我问,你是不是交游满天下,怎么朋友川流不断的!” 

  我们走到床边上,我问: 

  “怎么搞的?祖望?”祖望苦笑了一下,笑得凄凉,笑得苦涩。 

  “天太黑,我看不清楚路。”他低声说。 

  紫云坐在床沿上,痴痴的望着祖望,听到这句话,她眼圈陡的一红,忍不住的说: 

  “什么天太黑?好好的去喝酒,又不会喝,自己找罪受吗!何苦呢?”她的眼睛闭了闭,再扬起睫毛时,已经满眶泪水,祖望注视着她,他的脸色变了,用牙齿轻轻的咬了咬嘴唇,他的眼光温柔的停在她的脸上。然后,他拍了拍她放在床沿上的手,像安慰孩子似的说:“我根本没什么关系,紫云,我很快就会好的,真的,紫云。”经他这样一安慰,紫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猛然间扑倒在他床边上,“哇”的大哭了起来,哭得好伤心好伤心,似乎把她所有的痴情,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焦虑和担忧,都藉这一哭而发泄无遗了。祖望大大的动了容,费力的支起了身子,他抚摩着她的头发,一叠连声的说: 

  “怎么了?怎么了?紫云?我真的没什么呀,你看,我只不过伤了点皮肉呀!噢,紫云!” 

  他的手揽住了她的头,眼眶也不由自主的湿润了。彤云站在床边上,目睹这一幕,也不住的用手擦着眼泪,但是她的唇边带着笑,分不出是喜悦还是悲哀。然后,我们忽然醒悟到应该退出这间房间了,我对怀冰和水孩儿使了个眼色,拉着彤云、谷风、和无事忙,一起悄悄的退出了房间,留下紫云和祖望,让他们好好的哭一哭,好好的诉一诉。无事忙为他们关上了房门,站在门口说: 

  “我要守在这儿,帮他们挡驾别的客人。” 

  一个护士被哭声引来了,急冲冲的要冲进病房里去,无事忙一把拦在前面,笑着说: 

  “别去,小姐,里面没事!” 

  “有人哭呢!”护士小姐说。 

  “你没听过哭声吗?”无事忙笑着问:“别去打断她,这眼泪是可以治伤口的,比你们的特效药还好!” 

  那护士莫名其妙的望着我们,摇了摇头,又莫名其妙的走开了。我们大家彼此对望了一下,都禁不住的微笑了起来。我拉了拉彤云的袖子,低低的说: 

  “我要审你,彤云。”我和她离开了大伙,走下医院的楼梯,来到医院前的大花园里,站在喷水池前,我说: 

  “你想做圣人吗?彤云?” 

  “想做凡人。”她说,安安静静的望着水池中的荷叶。 

  “你真不爱祖望?”“我告诉过你。”“你确定?你不会弄错自己的感情?” 

  她抬起头来,深深的望着我,好一会儿,她说: 

  “最起码,我没有紫云那么爱他,我对他的感情早就不忠实了。”“我不懂。”我说。“我告诉你吧,”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确实跟祖望好过一阵,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想,我会爱上他的,会跟他结婚,会跟他过一辈子。可是,当有个男孩子闯进来的时候,我马上就变了。这证明我对祖望的感情没有生根,也禁不起考验。而紫云不同,她从高中的时候起,眼睛里就只有祖望一个人,从没有对其他任何一个男孩子动过一点点心。所以,她才是祖望所该爱的人,她才是能给祖望幸福的人。你懂了吗?蓝采?” 

  “还是不太懂,”我凝视她,她的眼光热情而坦白。“你是说,你和另外一个人恋爱了?” 

  “不是我和另外一个人恋爱了,是我爱上了另外一个人,但是,这已经是过去了。” 

  “圈圈外的?”“圈圈里的。”“谁?”“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相对注视,好半天,两人谁也不说话。然后,她洒脱的一笑,用手拍抚着我的肩膀,故作轻松的说: 

  “别放在心里,蓝采,这事早就成为过去了,每个女孩子都会做一些傻气的梦的,是不是?何况,在我们这个圈圈里,有几个女孩没有为他动过心呢?除去一片痴情的紫云,和永不会恋爱的何飞飞以外。” 

  我垂下头,水池里的一片大荷叶上面,滚动着一粒晶莹的小水珠,映着日光,那小水珠闪烁出五颜六色的光线。彤云碰了碰我,说:“你对我的话介意了?” 

  “不,只是有点难过。” 

  “为了我?”她问,笑了。“别傻了,蓝采。每个人有属于每个人自己的幸福,你焉知道有一天,我不会比你更幸福?” 

  我抬起头来,诚恳的望着她那对闪亮的眸子,握紧了她的手,我由衷的说:“但愿你会!我祝福你!彤云。无论如何,你在我的眼睛里是伟大的。”“别轻易用伟大两个字。”她说:“我们都很平凡。不过,生命多复杂呵!假若我们每个人都像何飞飞一样单纯就好了!”她叹息了一声。是的,生命多么复杂,像荷叶上那粒滚动的小水珠,闪烁出那么多五颜六色的光彩。但是,它是美丽的!

15



  当祖望完全复元的时候,已经是柯梦南入伍的前夕了。为了庆祝祖望的康复,为了欢送柯梦南,我们在谷风家里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晚宴。因为人太多,我们采取了自助餐的形式,饭后,大家散在客厅里。不知怎么,竟失去了往日的那份欢乐和高谈阔论的情绪,我和柯梦南是离愁万斛,祖望和紫云是两情脉脉,彤云的心情一定很复杂,水孩儿和纫兰一向就比较沉默。最奇怪的,是连何飞飞都提不起劲来,一个人缩在客厅的角落里,安静得出奇。客厅人那么多,大家都不说话,就显得特别的沉闷和别扭。最后,还是小俞忍不住了,站在房子中间,他大声的说:“今天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变成哑巴了?” 

  “来玩点什么吧!”小张说。 

  没有人接腔,小何走去开了唱机,放上一张探戈舞曲的唱片,音乐声冲淡了室内的严肃,又增加了几分罗曼蒂克的情调。小何走到何飞飞的面前,弯了弯腰说: 

  “请你跳支舞好吗?”“不好!”何飞飞干脆的回答。“你怎么了?”小何问:“吃了炸药吗?” 

  “砰!”何飞飞说。“爆炸过了,就跳支舞吧!”小何好脾气的说。 

  何飞飞不带劲的站了起来,谷风和怀冰已经跳起舞来了,探戈舞曲就有那么一种轻快优雅的浪漫气息,柯梦南看了看我,我们一语不发的站了起来,滑进了客厅的中央。紫云和祖望也跳起来了,一时间,大家都纷纷起舞。 

  我依偎在柯梦南的身边,舞动着满怀柔情,也舞动着满怀愁绪。整整跳完一支曲子,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许多时候,沉默是最好的语言。探戈舞曲结束之后,不知是谁换上了一张慢华尔滋。又不知是谁把客厅的大灯关了,就留下一盏小壁灯,室内光线幽暗,音乐轻柔。我的头倚靠在柯梦南的肩上,他的下巴轻轻的擦着我的额,我们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蓝采。”他轻轻的唤我。 

  “嗯?”“蓝采。”他再唤了一声。 

  “嗯?”“蓝采,蓝采,蓝采!”他不停的唤着,声音温柔得像一声叹息。我们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 

  “我入伍以后你要做些什么?”他问。 

  “想你。”我说。“还有呢?”“还是想你!”“还有呢?”“想你,想你,想你!”我不停的说着,像是梦中的呓语。“一直想到你回来。”“蓝采!”“嗯?”“我爱你。”他轻轻轻轻的说。 

  我闭上眼睛,泪水充溢在我的眼眶里,依偎着他,我不敢张开眼睛,怕他的面容在我的泪眼中变得太模糊,我不敢说话,怕我已经紧逼的喉咙会不受控制,我也不敢思想,怕那成千上万的离愁会把我绞死。 

  我们继续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 

  突然间,音乐停了,突然间,客厅中灯光大亮,我们惊愕的停住,我张开眼睛,这才发现整个客厅中只有我们一对在跳舞,跟随着灯光的明亮,周围爆发了一阵掌声和笑声,中间夹着小俞的叫嚷:“多么美!多么好!多么罗曼蒂克!” 

  我的脸一定烧得通红了,这些人多恶作剧啊!可是,这些恶作剧又多么亲切,多么善良呵! 

  灯光重新转暗,何飞飞走到我们面前来: 

  “蓝采,把你的舞伴借我一下好吗?” 

  “当然好,”我笑着让开。 

  “你知道,蓝采,他一直欠我一舞,”何飞飞说:“在化装舞会的时候,他说好要陪我跳最后一支舞,但是他陪你跳了,你不知道我吃醋得多厉害。” 

  “是吗?”我问。“真的,”她夸张的叹息了一声:“我回家去后一直哭到天亮呢!”“记住,那天散会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柯梦南提醒她。 

  “那么,我是一直哭到天黑。” 

  “我很同情。”我笑着说。 

  “你嘲笑,蓝采,”她板起脸来:“你多残忍!只因为你是胜利者,你就这么欺侮我,其实,我觉得我比你可爱,就不知道柯梦南怎么会爱上你而不爱我?”她掉头瞪视着柯梦南:“为什么?”“谁说我不爱你?”柯梦南笑吟吟的:“我才爱你呢!” 

  “真的?”何飞飞扬起了睫毛,闪烁的大眼睛向他逼近了。“真的?真的?”“真的,像爱我家那只小哈巴狗一样。” 

  “哼!”何飞飞气呼呼的说:“柯梦南,你变坏了。” 

  “都是跟你学的。”柯梦南继续笑着。 

  “好吧!不跟许多噜苏了!”何飞飞拉住了他:“陪我跳支舞吧,跳完了这支舞,就算我们之间的帐结了,我就不再为你伤心了。”转向了我,她说:“蓝采!你不会吃醋吧?” 

  “保证不会!”我说。“那我就放心了,”她说:“不过,假如他是我的爱人啊,我连他看别的女人一眼都不许!” 

  “你不是别的女人,你是哈巴狗吗!”我说。 

  “噢,蓝采!”她瞪大了眼睛:“你们联合起来欺侮我,你们是恩恩爱爱的,我是你们的玩意儿,给你们消遣找趣儿的!噢,蓝采,你多残忍!你是我平生碰到的最残忍的人,不止你,还有你!”她望着柯梦南。 

  “好了,你的牢骚发够了没有?”柯梦南问。 

  音乐已经又响起来了,是一支快华尔滋,何飞飞不说话,他们开始跳起舞来。我正预备退下去,谷风接住了我,笑着说:“跟我跳一曲吧,蓝采,怀冰被三剑客抢走了。” 

  我们跳着,谷风说:“你们什么时候订婚?蓝采?” 

  “还不知道,等他受完军训再说吧!” 

  “紫云和祖望要订婚了!” 

  “是吗?”我并不惊异。“多好!又是一对!” 

  “你帮帮小俞的忙吧!”谷风说:“他对何飞飞着迷了!” 

  “真糟!偏偏是何飞飞!” 

  “怎么?”“她是不会恋爱的!她还是个小孩子,没开窍呢!” 

  “小俞也知道,”谷风说:“但是,总要有一个人帮助她长大呀!”“何必呢?”我说:“她多快乐呀!” 

  真的,我望过去,她正和柯梦南酣舞着,她的上半身微向后仰,小小的鼻子美好的翘着,她仿佛跳得很开心,旋转得像一个展开翅膀的小银蝴蝶。她是会享受生活的,不是吗?她不必和某一个人恋爱,却拥有每一个人的喜爱,这也够了,不是吗?一曲既终,柯梦南回到我身边来,拭去了额前的两粒汗珠,他对我苦笑着摇摇头:“这个小妮子,我拿她真没办法!”他说。 

  “谁拿她有办法呢?”我笑着说。“她又跟你开玩笑了?” 

  “可不是!”他说,握住了我的手。“蓝采,我们溜到花园里去,好吗?”我们溜了。室内灯光暗淡,音乐喧腾,大家都在酣舞之中,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溜走。我们到了花园里,园中玫瑰正盛开着,满园花香,满园月影,花木参差。我们肩并着肩,一直走到水池前面。水池中有月亮的倒影,有花树的倒影,还有我们的倒影。“看到吗?”他低低的问我。 

  “什么?”“水里,”他指指我们的影子:“我们就要这样并肩,永远站在一块儿。”晚风轻拂着,水面漾起无数的波纹,一瓣石榴花的花瓣轻轻的飘落在水池里,我们的影子荡漾着,荡漾着,好半天才平息。两个头,聚在一块儿,重叠着花影、树影、云影。 

  我们抬起头来,长长久久的对视着。 

  “我爱你,蓝采。”他低低的说:“我每一根纤维都爱你。” 

  我靠近了他,他俯下头来,他的嘴唇灼热而湿润。我紧揽着他的头,意识从我的胸腔里飞走,飞走,飞走……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飞得那么遥远,那么遥远,似乎永远不再回到我的身体里了。然后,我恍恍惚惚的听到一个歌声,很远很远,很细微很细微,唱的是: 

   

  “我曾有数不清的梦, 

  每个梦中都有你,我曾有数不清的幻想, 

  每个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几百度祈祷,祈祷命运创造出神奇, 

  让我看到你,听到你,得到你, 

  让我诉一诉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只是啊,只是——你在哪里?” 

   

  我的意识还没有回复,那歌声消失了,并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好一会儿,我们分开了,我才神思恍惚的说: 

  “听到了吗?”“什么?”“有人在唱歌。”“是客厅里传来的吧!别管它!” 

  我们继续留在花园里,直到客厅的灯光大亮,我们不能不回到人群里去了。怀冰迎着我们。“何飞飞呢?”她问。“何飞飞?”我一怔:“我不知道呀!” 

  “她不是和你们一起到花园里去了?” 

  “没有呀,我们没看到。” 

  “这鬼丫头不知溜到哪儿去了。”怀冰说:“八成她又要耍花样。随她去吧!来,你们刚好赶上吃消夜,我和彤云合作,煮了一锅莲子汤。”我们跑了过去,跟着大家吃喝起来,夜已经深了,我们吃了很多很多。而何飞飞呢,那晚她没有再出现,直到大家都追查她的下落时,谷风家的下女才报告说,她早已经悄悄的、一个人走掉了。为什么?没有人问,她原是个鬼神莫测的疯丫头吗!

16



  我们犯了多大的错误!我们是多么的幼稚和疏忽,经常只凭自己的直觉,而肯定一切的事与物,我们只是一群不懂事的孩子,一群自作聪明的傻瓜! 

  等我们了解过来的时候,往往什么都迟了。 

  一年很快的过去了,这一年,柯梦南在南部受训,我又即将毕业,生活就在书信往返和繁重的功课重压下度过。怀冰他们也都是大四了,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像往年那样轻松,因此,圈圈里的聚会停止了,变成大家私下来往,即使是私下来往,也都不太多。我和怀冰、彤云姐妹比较接近,至于水孩儿和何飞飞,这一年几乎都没有见到过。 

  “何飞飞还是老样子,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样,”怀冰有时告诉我一些她的情形。“而且越来越疯疯癫癫了。现在人人都管她叫疯丫头了。” 

  “小俞追到她没有?”“早就吹了,何飞飞这人呀,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恋爱,她眼睛里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好像都没有什么分别的!” 

  “水孩儿呢?”“要结婚了!”“真的?”“对象是个商人,经营塑胶加工的,比水孩儿大了二十岁,而且是续弦。”“什么?”我惊异的问:“她干嘛要嫁这样一个人?” 

  “那人是个华侨,可以带她到美国去,现在去美国变成一窝蜂了!”“可是,水孩儿不是这样的人,”我肯定的说:“她一向就是个纯情派,既没有崇洋心理,也不爱虚荣,她是最不可能为金钱或物质繁荣而出卖自己的!” 

  “世界上的事没有绝对的,地球每秒钟都在转动,什么都在变。蓝采,你对人生又了解多少?” 

  真的,我对人生又了解多少?在接下来的那件大变故中,我才明白我实在一无所知! 

  又是暑假了。柯梦南被调回台北某单位中受训了,这比我的毕业带来了更大的喜悦,一连好几个晚上,我都和柯梦南在一起,诉不完的思念之情,说不尽的相思之苦,欢乐中糅和着欢乐,喜悦中掺和着喜悦,我们又几乎把天地和日月都忘了。 

  整个圈圈里都知道柯梦南调回台北了,这个暑假是很特别的,大家都毕业了,男孩子们马上就要受军训,不知道会被分发到什么地方去,女孩子们呢,有的准备要出国,有的准备要结婚,有的要到外埠去工作,我们这个小团体,眼看着就要各地分飞,风流云散了。如果我们还想聚会一下,这暑假最初的几天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刚好柯梦南有三天的休假,于是,谷风和怀冰发起了一趟旅行,决定大家一起去福隆海滨露营。这是我们圈圈里最后一次的聚会。 

  我们全体都去了,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带了四个帐篷,男生住两个,女生住两个。锅、盆、碗、壶都带全了,还有毛毯、被褥、游泳衣等。柯梦南还带着他的吉他。小何带了口琴。我们预计要在海边住两夜,玩三天。白天可以游泳,吃野餐。晚上可以赏月,听潮声。 

  海边美极了,蓝的海,蓝的天,白的浪,白的云,还有那些带着咸味的沙,和在浅海中游来游去的、五颜六色的热带鱼。我们把帐篷架好之后,就有一半的人都换上游泳衣,窜进了海浪里。离开了都市的烦嚣,我们开心得像一群小孩子,不断的在海边和水里呼叫着,嬉笑着,打闹着,追逐着。水孩儿和何飞飞在海浪中大打出手,彼此用海水泼洒着对方,然后又彼此去捉对方的脚,最后两个人都灌了好几口海水,把旁边的我们都笑弯了腰。海边的第一天简直是醉人的,我们都被太阳晒得鼻尖脱皮,背脊发痛,都因为游泳过多而四肢酸软无力。但是,当落日被海浪所吞噬,当晚霞映红了海水,当晚风掠过海面,凉爽的扑面而来,我们又忘记疲倦了。海上的景致竟是千变万化的,我们神往的站在沙滩上,望着远天的云彩由白色转为金黄,由金黄转为橘红,由橘红转为绛紫,由绛紫而转为苍灰……。海水的颜色也跟着云彩的变幻而变幻,美得使我们喘不过气来。然后,一下子,黑夜来了,天空闪烁出无数的小星星,海面变成了一片黑暗,闪耀着万道粼光,夹杂着海浪汹涌的、声势雄壮的呼啸、怒吼,和高歌之声。 

  我们把毯子铺在沙滩上,大家浴着星光月光,坐在毯子上面。冥想的冥想,谈天的谈天。柯梦南怀抱着他的吉他,跟我坐在一块儿,有一声没一声的拨弄着琴弦。我的头倚在他的肩上,用全心灵在领会着生命的那份美,那份神奇。 

  接着,渔船出海了,一点一点的渔火,像无数的萤火虫,遍布在黑暗的海面上,把海面点缀得像梦境一般。渔火闪闪烁烁,明明暗暗,和天上的星光相映。我们眩惑了,迷醉了。瞪视着海面,大家都无法说话,无法喘息,美呵!我们一生也没有领略过这种美。尘市所有的困扰都远离我们而去,我们的生命是崭新的,我们的感情是醒觉的。这份美使我们不止感动,而且激动。渔火慢慢的飘远了,飘远了,飘远了,终于被那茫茫的大海所吞噬了。当最后一点渔火消失之后,我禁不住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柯梦南也不知所以的叹息了一声,重新拨弄起他的琴弦,小何也吹起了口琴。 

  何飞飞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我们的身边,用手抱着膝,她把下巴放在膝头上,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她的大眼睛对柯梦南闪了闪,轻声的说: 

  “柯梦南,为我唱支歌吧!” 

  “为你吗?”柯梦南不经心的问。 

  “是的,为我,你的每支歌都让我着迷呢!”何飞飞说着,我不由自主的看了她一眼,忽然有某种异样的感觉,是我神经过敏吗?我觉得她的声音在颤抖。 

  “好吧,我唱一支,你喜欢听什么?” 

  “那支‘给我梦想中的爱人’吧!”何飞飞说。 

  柯梦南拨弄着吉他,开始唱起那支歌来,歌声缠绵而轻柔的随着海风飘送,海浪拍击的声音成为他的伴奏。这歌有那么深的感人的力量,尽管我已经听了几百次,它仍然引发我胸中强烈的激情。 

   

  “……我曾几百度祈祷,祈祷命运创造出神奇, 

  让我看到你,听到你,得到你, 

  让我诉一诉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他唱完了,我们都那么感动。没有人鼓掌,怕掌声破坏了这份情调。大家静了好一会儿,四周只有风声、潮声,和柯梦南吉他的琮琮之声。然后,何飞飞悄悄的站了起来,一人钻进帐篷里去了。夜渐渐的深了,但是,大家都了无睡意,躺在毯子上,怀冰建议我们做竟夜之谈。我们谈着星星,谈着月亮,谈着海浪,谈着我们那些不着边际的梦想,论着谈着,有些人就这样睡着了。海风逐渐加强,我开始感到凉意,站起身来,我想去帐篷里拿一件毛衣,柯梦南一把拉住了我,说: 

  “别走,蓝采。”“去帐篷里拿一件衣服,马上来!”我说。 

  “一定要来呵,蓝采,我们一生都不会再碰到这么美的夜!”他说。我怔了怔,这话何其不祥,但是,这是什么年代了,那儿跑来这些迷信?我向帐篷走去,一面说: 

  “一定就来。”钻进了帐篷,我吃了一惊,帐篷顶上挂着一盏灯,灯下,何飞飞正孤独的睡在帐篷里,她的脸朝着帐篷的门口,眼睛清亮的睁着,满脸都是纵纵横横的泪痕。我喊了一声: 

  “何飞飞!”她也猛然吃了一惊,似乎没有料到我的闯入,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她慌张的拭着泪痕,我跪下去,用手按住她的肩膀,我说:“怎么了?何飞飞?”“什么怎么了?”她作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反问了我一句。“我没事呀!”“告诉我,何飞飞,”我说:“到底是什么事?” 

  她对我扮了个鬼脸,笑着说: 

  “怎么我一定该有事呢?难道你以为我失恋了?” 

  我心里怦然一动,紧盯着她,我说: 

  “是吗?”“什么是吗?”她装糊涂。 

  “你自己说的。”“失恋?”她大笑,握着我的手说:“是呀,我告诉过你的吗,我爱上柯梦南了。”我继续紧盯着她。“是吗?”我再问。“哎呀,蓝采!”她叫了起来:“你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和你一样,会对柯梦南发狂的呀!”“那么,你干嘛要哭?” 

  “哭?谁说我哭来着?”她挑着眉梢,瞪视着我,嘻皮笑脸的。“告诉你吧,我在海水里泡得太久了,海水跑到眼睛里去了,当时我不觉得疼,现在眼睛越来越不舒服,风一吹就要流眼泪,所以我就到帐篷里来躺躺,刚刚滴了眼药水,你以为是什么?我在哭吗?”她叹了口气:“你们学文学的人呀,就是喜欢把任何事情都小说化!赶明儿你还会对人说,何飞飞失恋了,一个人躲在帐篷里哭呢!” 

  我凝视着她,是这样的吗?她那明朗的脸庞上,确实找不到什么乌云呢!显然又是我神经过敏了,何飞飞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吗。我释然的站起身来,说: 

  “那就好了,你还是多躺躺吧!外面风好大,当心眼睛发炎,别吹风吧。我来拿件毛衣。” 

  取了毛衣,我重新回到沙滩上,在柯梦南身边坐下来。柯梦南问:“怎么去了这么久?”“何飞飞的眼睛不舒服,跟她谈了几句。” 

  “怎么了?”“大概进了海水。”我们不再关心何飞飞的事了,望着那像黑色缎子般反射着光亮的海水,望着那无边无际的闪烁着星星的天空,我们静静的依偎着,有谈不完的话,计划不完的未来。 

  “蓝采,跟我一起出国吧!我已经申请到三个学校的奖学金,仅仅靠奖学金,也够我们在国外的生活。”他说。 

  “我丢不开妈妈,”我说:“她只有我一个女儿!”“和她商量商量看!”“如果和她商量,她会鼓励我跟你去,她是只为我的幸福着想的,我们不能太自私,是不?梦南?” 

  他沉吟了,我仰躺下来,用手枕着头,望着天空。 

  “如果你要去,什么时候走?”我问。 

  “明年春天,我结训以后。不过,这还要看你,你不去,我也不去。”“傻话!”我说:“你该去,我们可以先订婚,等你学成归国,我们再结婚!”“谁知道我要去几年?”他说:“任何一种成功的引诱,都抵不上和你片刻的相聚,别说了,蓝采,你不去,我也不去。” 

  “你真是孩子气。”我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诗人的自欺之言,蓝采,”柯梦南说:“两情相知,就在于朝朝暮暮呢!假若爱人们都不在乎朝朝暮暮,那么也不必结婚,也不必因分别而痛苦了。总之,我是俗人,蓝采,我要争取能跟你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不但朝朝,而且暮暮!”“你傻!柯梦南。”我说。 

  “是的,我把感情看得重于一切,名利,前途! 

  这该是我母亲的遗传。” 

  “你很久没去看你父亲了吧?”我不经心的问。 

  “别提他!蓝采!”“你不该和你父亲记恨,”我说:“他总归是你父亲!” 

  “他是个刽子手,他杀了我母亲!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你别帮他说话!”他烦躁了起来。 

  “或者他是无意的,或者他不能自已,或者他有苦衷,你该给他解释的机会,不该拒绝他!例如我,虽然我的父母离婚了,但我不恨我的父亲,假若他有一天回来了,我会投进他的怀里去!”“我们的情况不同,不要相提并论,”他打断了我,又冷冷的加了一句:“你辜负这么好的夜晚了,蓝采。” 

  我不再说了,我了解他,别看他外表很温柔,固执起来的时候,他是毫不讲理的。然后,我们又谈起别的来,谈起即将来到的黎明,谈起我们无数无数个明天。一直谈得我们那么疲倦,那么尽兴,那么销魂,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这样睡着了。睡在天幕的底下,睡在大海的旁边。海,不断的汹涌着,喧闹着,歌唱着……是一曲最好的催眠曲。

17



  我被强烈的太阳光所照醒了,迎着阳光,我睁不开眼睛,支起身子来,我满头发里,满衣襟里都是沙。好不容易张开了眼睛,柯梦南正站在我面前,对着我微笑。 

  “早,”他说:“我的睡美人。” 

  “几点了?”我懒洋洋的问。 

  “不到七点。”“太阳出得真早呀!”“太阳五点钟就出来了,你错过了日出,又错过了渔船的归航。”“你一夜都没有睡么?”我问。 

  “睡不着,看你睡比什么都好,像一幅最美的画。” 

  我有些腼腆,生平第一次,就这样在露天之下睡着了。何况,还在一个男人的注视之下。站起身来,我掠了掠头发,又扑掉满衣服的沙子。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沙,连睫毛上,眉毛中,和嘴巴里都是。扑了半天,也弄不清爽,我说: 

  “我要去泡泡海水。”“去吧!换游泳衣去,我等你!” 

  我向四面看了看,一半的人都已经换了游泳衣,钻进海浪里去了,还有几个犹在睡梦之中。柯梦南说: 

  “你去换衣服,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来,空着肚子游泳最不卫生!”“好!”我说着,跑进帐篷里去了。 

  帐篷中很阴暗,但是也很闷热,何飞飞已经不在了,大概早就跑去游泳了。帐篷里只有水孩儿,也在翻找着游泳衣。 

  “你先换吧,我帮你看着门。”我说。 

  她换起衣服来,我说: 

  “听说你要结婚了。”“是的。”她说。“准备请大家吃喜酒吗?” 

  “恐怕没办法,他在美国,我要到美国去结婚。” 

  我望着她。“水孩儿。”我喊。“嗯?”“你为什么要嫁这样一个人?你爱他吗?” 

  她愣了愣,用牙齿轻咬着嘴唇,注视着我。然后,她又继续换着衣服。“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和你一样幸运,可以得到爱情的,蓝采。”她说。“我不懂。”“我想,我和他谈不上爱情,”她说:“他需要一个妻子,看中了我的容貌,我呢——”她顿住了。 

  “你呢?”我追问:“你所为何来?” 

  她深深的注视着我,接着却不知所以的笑了笑,说:“就这么回事,嫁一个丈夫,有一个安定的家就行了,他的年纪比较大,可以保护我,我一向是需要人保护的,我很女性,我承认。”“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可怕的!”我说。 

  “别武断!”她站到前面来:“帮我系一系带子!” 

  我帮她系好游泳衣的带子,她说: 

  “我来帮你看门,你换衣服吧。” 

  我换着衣服,一面说: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蓝采,”她静静的说:“你一定要问,我就告诉你吧!我一度爱过一个人,柯梦南……噢,你别插口,听我说完,我很为他神魂颠倒过一阵,直到他和你恋爱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恍然若失,然后,我碰到了这个人,他回国来物色一个太太,对我很温柔,很体贴,很细心,于是,我想,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世界上只有一个柯梦南,不是吗?噢,别说,蓝采!就这样,我答应了他的求婚,不过,你放心,我会幸福的,结了婚,我就会竭尽心力去做一个好妻子,你懂吗?蓝采!你决不许为我担心,我今天会把这件事告诉你,就表示我对这事不在乎了,从今天开始,我们都把这件事抛开,谁都不要再提了,好不?”我望着她,对她摇了摇头。 

  “水孩儿,”我想说什么,但我说不出来,只能呆呆的凝视着她。“别烦恼,蓝采,我告诉你一句话,好吗?”她走过来,为我拉好游泳衣的拉炼,揽住了我的腰:“我很快乐。”“是真心话?”“我发誓,百分之百的真实,我的那个他并不罗曼蒂克,但他很实在,对我,这样配合最好,因为我太爱做梦了。好了,别发呆了,你的他在叫你呢!” 

  真的,柯梦南正在外面直着喉咙喊: 

  “蓝采,你好了没有?蓝采!” 

  “去吧!”水孩儿拉了我一把:“我也要去游泳了!” 

  我们一起钻出帐篷,柯梦南正从远处走来。水孩儿对我和柯梦南抛下了一个微笑,就对着海浪冲过去了,我注视着她,直到她跑进了海水之中。柯梦南用手腕碰了碰我,说: 

  “你在干嘛?这两杯牛奶都快要被太阳晒滚了!” 

  原来他一手端了一杯牛奶,穿过了辽阔的、太阳照射着的沙滩,又要维持牛奶不泼洒,又要注意脚下高低起伏的沙丘,已经走得满头满脸的汗珠,显得傻瓜兮兮的。我看着他,禁不住噗哧一笑。接过牛奶,我说: 

  “我真不知道你什么地方迷人!” 

  他一怔,说:“好说,蓝采,你从哪儿跑来这么一句话?” 

  “可是,”我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我爱你,柯梦南。” 

  他挽住了我,用手拍拍我的背脊。 

  “傻蓝采!”他说。“快喝牛奶吧。” 

  我们喝完了牛奶,放下杯子,他拉住我的手。 

  “走!我们游泳去!我要跟你比一下蛙式。” 

  我们手牵着手,向着大海跑去,海水淹没了我们的足踝、小腿、膝……我们继续跑着,一个大浪涌上来,一直扑到我们的下巴上,我大叫,他拉着我,把我拉倒下来,跟着海浪,我们淌出去了。“游吧!”他说。我们开始游了起来,像两条鱼,在水里穿梭不停。他潜在水中,捉住了我,把我拉到他的身边去,然后,在深深的水里,他吻住了我,我喘不过气来了,我们一起冲出水面,长长的透了一口气,拂掉满脸的水,我们注视着,相对大笑。 

  有个人穿了一身全红的游泳衣,像一支箭一般从水里射向我们,从我和柯梦南之间穿过去,把我们给分开了。那人从水里冒了出来,是何飞飞。 

  “噢,是你,何飞飞,”我笑着说:“你还是个冒失鬼,差点把我撞摔了。”她抹去了满脸的水,微笑的看着我和柯梦南,她的气色不好,眼睛红红肿肿的。柯梦南说: 

  “你的眼睛没好,怎么又跑来游泳了?再给海水泡泡,待会儿又要叫疼了。”“谢谢你的关心,”何飞飞笑着说,声音非常特别:“我的眼睛没病,病在这里,”她用手指指胸口,然后对我们嫣然一笑,摆摆手说:“好了,不打扰你们,刚刚水里那一幕太动人了!拜拜!”一头栽进了水里,她搅起无数白色的泡沫,又溅起好多的水珠,像条人鱼般一窜就窜得好远好远。我们目送她游远了,柯梦南望了望我,耸耸肩说: 

  “何飞飞是怎么回事?”“她本来就是疯疯癫癫的吗。” 

  柯梦南摇了摇头。“不对,”他说:“她有些不对劲。” 

  柯梦南的话使我有种不安的感觉,但是,这份不安立即被柯梦南所分散了,他拉住我的手,说: 

  “来吧,别管她了,我们游泳吧!” 

  我们又重新游了起来,在水中又是追逐,又是嬉笑,玩得好不开心。游累了,我就躺在沙滩上的遮阳伞底下,他坐在我的身边,静静的看着我,用手指在我的皮肤上轻轻的划着,我张开眼睛来,我们深深的注视,痴痴迷迷的相对而笑。 

  沙滩上突然有一阵骚动,我们看到人群向同一个方向跑去,我坐起身来,问:“出了什么事?”然后,我看到三剑客从水中走上沙滩来,周围簇拥着一大堆人,小俞手里抱着一团红色。我直跳了起来,喘着气喊: 

  “是何飞飞!”柯梦南也跳了起来,我们向那边飞跑而去,一大群人围在那儿,我抓住了彤云,问: 

  “怎么了?怎么了?”“我也刚跑来,是何飞飞,不知道怎么了?” 

  我钻进人堆里,何飞飞正躺在地下,小俞在搓揉着她的腿,她却好好的,只是蹙着眉,咧着嘴叫哎唷,我问: 

  “什么事?怎么了?”“没什么,”小俞笑嘻嘻的说:“她淘气吗,腿又抽筋了!” 

  “噢,何飞飞,”彤云用手拍着胸口说:“你真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来了条大鲨鱼,吃掉了你的一只脚呢!” 

  “哎唷,哎唷,好难受,”何飞飞一个劲儿的叫着:“你们别站在那儿笑吗,帮我想想办法呀!” 

  “去帐篷里躺躺吧,”小俞说:“抽筋没什么好办法,我看你少游一点吧,这次旅行对你来说真不顺利,一会儿眼睛出毛病,一会儿腿又出毛病。” 

  “去帐篷吧,”怀冰说:“我的旅行袋里有松节油,擦一擦试试看。”“我们扶着何飞飞走进帐篷,”男孩子们看看没什么事,立即就散开了,我对柯梦南说: 

  “我陪陪何飞飞,你去帮我们弄几瓶汽水来好不好?我口干了。”柯梦南走了。我钻进帐篷,人都散光了,只有怀冰在给何飞飞擦松节油,一面揉擦着她的腿,以增加血液的循环。我走过去说:“让我来吧,我游了一个上午,也要休息一下了。” 

  “好,”怀冰把松节油和药棉递在我手里:“那就把她交给你吧!我还要去泡泡水。” 

  我接过了松节油和药棉,坐在何飞飞身边,帮她揉擦了起来,怀冰钻出了帐篷,回过头来交代了一句: 

  “何飞飞,多休息一下,别马上又去游泳,腿抽一次筋就很容易抽第二次,好了,我等会儿再来。” 

  她走了,我搓着何飞飞的腿说: 

  “你倒真会吓人,远看着小俞把你抱上岸来,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呢!” 

  她突然长叹了一声,把头转向一边说: 

  “淹死倒也罢了!”我愣了愣,说:“这是怎么了?你这两天怎么一直怪里怪气的?” 

  她猛的转过身子来面对着我,我从没有看过她这样的神情,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燃烧着炙热的火焰,脸色却苍白得像一张纸,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手指是冰冷而颤栗的,她喘着气,胸部剧烈的起伏着,口齿不清的说:“蓝采,你救救我,我真的要死掉了。” 

  “这……这……这……”我大惊失色:“你怎么了?何飞飞?这是怎么回事?”她的手紧握住我的手腕,手指都陷进我的肌肉里,接着,她浑身都像发疟疾般颤抖起来。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我,微仰着头,她像个跋涉于沙漠之中的垂死者,在期待一口水喝那样,哀恳的说: 

  “蓝采,你救救我吧,只有你能救我!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要死掉了。我宁可死掉!” 

  “慢慢说,好不好?”我急急的说:“只要我能帮你的忙。” 

  “我爱上了柯梦南。”“什么?”我惊呼。“你听到了吗?蓝采?”她用手掩住了脸,陡的大哭了起来:“我爱上了你的爱人!爱了好多年了!我为他要发疯要发狂,我用各种方法来逃避,我用一切嬉笑的面孔来掩饰自己,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已经无法自拔,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我要为他死掉了!噢!蓝采!蓝采!蓝采!” 

  我吓呆了,吓怔了,吓得无法说话了。她跪在地上,用手摇撼着我,神经质的哭喊着说: 

  “你听到了吗?蓝采?我爱他!从他在碧潭唱歌的那一天起,我就为他发疯了!我没有办法忘记他,我用了各种方法,各种方法!但是我忘不掉他呀!我不能再对你掩饰了,蓝采,你不知道我对他的那种感情,那种狂热,”她大大的喘着气:“我要死了!蓝采!”她继续抓紧了我,我不由自主的向后退缩,嘴里喃喃的说着一些自己也不了解的话: 

  “你吓住了我……何飞飞,你吓住了我……你……你……别开玩笑吧!”“开玩笑?我开玩笑?”她大叫了起来,脸色更加苍白了,她瞪着我的眼睛里喷着火,然后,她的牙齿紧咬住了嘴唇,她的头转向了一边,她咬得那么重,我看到鲜红的血液从她的嘴唇上滴了下来。放开了我,她背转身子去,用一种我从没有听过的那么凄楚的声音说:“为什么我每次说出心中的话,别人都要当作我是开玩笑?” 

  我缩在那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还没有从那份惊吓中苏醒过来,帐篷中有了一阵短时间的岑寂,然后,她重重的摔了一下头,把头发摔向脑后,她的嘴唇还在流血,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狂热的光采,使她整个脸庞上都充满了某种疯狂的、野性的美丽。“毫无用处的,是吗?”她对我说,声音显得无力而柔弱。“你无法救我的,是吗?” 

  我沉默了片刻,我的嘴唇干燥,喉咙枯涩。 

  “何飞飞,”我困难的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能怎样帮助你呢?何飞飞?你——你明白,爱情—— 

  并不是礼物,你——你懂吗?” 

  她对我缓慢的点了点头。 

  “我想,我懂,”她轻声的说:“我懂,我早就懂了,没有人能帮助我,没有!”她又咬住了嘴唇,旧的创口滴出了新的血,她转过身子,向帐篷外走。 

  “你去哪儿?”我本能的追问。 

  “去游泳,我的腿已经好了,海水可以冲掉一切,可以淹没一切!”她回过头来,对我凄凄楚楚的微笑,那微笑那么美,那么动人,那么孤苦,又那么无助,我一生都忘记不了那个微笑!“我去游泳,说不定海水可以浇灭我心头的火焰。忘记我对你说的话吧;我说了好多傻话,是不是?我真滑稽?是不是?”“何飞飞!”我叫。“再见!”她“唿”的一声,掀开帐篷的门,冲出去了。我也追到帐篷外面,这才看到,柯梦南抱着好几瓶汽水,像一根木桩般挺立在那儿,他一定听到了我和何飞飞的全部对白,他的脸色已经表明一切了。蓦然看到他,何飞飞也大吃了一惊,但是,她并没有迟疑一秒钟,就对着大海跑过去了。柯梦南大喊了一声: 

  “何飞飞!”接着,他的手一松,汽水瓶全体跌落在地下,汽水涌了出来,在沙子上冒着泡泡。他没有顾虑汽水,放开脚,他对着何飞飞追了过去,一面不停的喊着: 

  “何飞飞!何飞飞!何飞飞!” 

  一种锋利的、异样的感觉,尖锐的刺痛了我,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严厉的喊:“柯梦南!站住!”他站住了,茫然的回过头来,瞪视着我。 

  “你要做什么?”我问。 

  “我——我——”他错愕的说:“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追她?”我问,喉咙更干了。“你听到她对我说的话了?”他点点头。“追到她以后,你要对她说什么?”我问,那尖锐的刺痛越来越厉害。“我——我不知道。”他显得困惑而迷茫。“我只觉得应该去追她。”我心里像烧着一盆火,有两股发热而潮湿的东西冲进我的眼眶里了,我望着面前这个男人,这个使多少女孩子魂牵梦萦的男人!我是个幸运者,不是吗? 

  “我为什么会和你恋爱?为什么?”我啜泣着说:“我背着多大的重负!先有彤云,又有水孩儿,现在又是何飞飞,我——我为什么要爱上你?” 

  “哦,蓝采,”他的声音显得轻飘飘的。“你别哭,蓝采。” 

  我真的哭了起来,因为那声音,那声音突然对我显得陌生了起来。某种直觉告诉我,何飞飞要得到他了。他不再是我的柯梦南了,他虽然站在我的身边,但是他的心已经不在这儿了。“别哭,别哭,蓝采!”他重复的说着,他的手拍抚着我的肩,但是,他的眼睛正搜索着海面。 

  “你爱上她了。”我说。 

  “别傻!蓝采!”“说不定你早就爱上她了,而你自己不知道。” 

  “别说傻话吧!蓝采!”他有些烦躁的跺了一下脚:“我应该追她去!”“是的,你应该!”我尖刻的说:“去吧!你去吧!” 

  “蓝采!”他停了下来,用手捧住我的脸,他深深的注视我,然后,他叹息了一声。“好吧,蓝采,我那儿都不去,陪你在这儿坐坐,好不好?”他拉着我坐在帐篷的阴影里。“别哭了,好吗?擦擦眼泪吧,好吗?最起码,这并不是我的过失,是不是?”我擦干了眼泪,我们坐在那儿,有好半天都没有说话,我心中有种模糊的恐惧,悄悄的注视着他,我觉得他跟我之间的距离越变越远了。他的手无意识的掬着沙子,他的眼睛仍然迷茫的投向海面。我们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然后,我听到三剑客在大声呼叫,我听到许许多多的人声,看到所有的人群在往海边跑,我本能的站起身来,但是,我的腿在发抖,这种颤抖又立即由我的腿蔓延到我的四肢,我想跑出去,却无法移动我的脚,我看到柯梦南抓住了飞跑过来的无事忙。 

  “出了什么事?”是柯梦南紧张的声音。“何飞飞,她的腿又抽筋了,我们来不及救她!我要找一点酒精!”“她怎样了?”柯梦南大声吼叫着问。 

  “在那边沙滩上,救生员和三剑客在给她施人工呼吸!” 

  柯梦南拉着我向那边奔过去,我跌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就这样跌跌冲冲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跑到海边的。一大群人包围在那儿,却是死一般的寂静,我听到柯梦南在尖声的问:“她怎样?”“死了!”不知是谁的回答。 

  我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空气,冲破了汹涌的潮声,最后,才知道那声音竟发自我的口中。我用手蒙住了脸,狂叫着说:“不!不!不!不!不!不要!不要!不要!……” 

  有人扶住了我,我的头左右转侧着,不停的,疯狂的哭喊着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何飞飞,求你,求你,求你!……”接着,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18



  接着,我病了。一连三天,我都是昏昏沉沉的,我脑海里一直浮着何飞飞的影子,不论是醒着,或是睡梦中,我都看到何飞飞,用一对燃烧着的眸子瞪着我,用一双冰冷的手抓紧了我,哀恳的喊:“蓝采!你救救我吧!我要死了!你救救我!” 

  哦!何飞飞,何飞飞,何飞飞!我叫着,喊着,哭着,何飞飞!何飞飞!何飞飞!我哭得喘不过气来,挣扎着要抬起身子来,于是,有一双温暖的手按倒了我,一个细致的、轻柔的、而又焦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蓝采,别动,好好的躺着,你在发烧呢!” 

  那是妈妈,我张开眼睛,一把抓住了妈妈的手,我喘息的,哭喊着说:“妈妈!你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杀了何飞飞了!妈妈!”我尖声的狂叫着:“我杀了何飞飞了!我杀死了她!我杀死了她!你知道吗?妈妈!妈妈!妈妈!” 

  “噢,蓝采,别哭,别哭,别哭!”妈妈拍抚着我,用冷毛巾压在我的额上,不断的拭去我脸上的汗。“那不是你的错,蓝采,那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是我的!”我大喊着,死命的扯住妈妈的衣服:“我拒绝帮助她!我让她心碎的跑开,又阻止柯梦南去追她!我害死她了!我杀死她了!妈妈!是我的错呀!妈妈!妈妈!”我周身淌着汗,汗湿透了我的衣服、被单、和枕套。我不停的哭喊着,哭喊着,哭喊着……但是,我再也喊不回何飞飞了!那个天真可人的女孩子!那个时时刻刻把欢乐播散给大家的女孩子!噢!何飞飞!何飞飞!何飞飞!我每呼唤一声,这名字就像一把刀一样从我心脏划过去。于是,我忽然停止了哭喊,像弹簧一般从床上坐起来,拉住妈妈的手说: 

  “妈妈,我在做恶梦吗?根本没有福隆啦,露营啦,游泳啦这些事,是不是?何飞飞还好好的,是不是?妈妈,是不是?是不是?”妈妈用悲哀的眼光看着我,我摇撼着她,大喊: 

  “是不是?是不是?妈妈!你告诉我!何飞飞在哪儿?何飞飞在哪儿?”妈妈拭去了眼中的泪水,用手抱着我,一叠连声的说: 

  “孩子,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于是,我大哭,哭倒在妈妈的怀里,妈妈也哭,我们哭成了一团。可是,我们哭不醒何飞飞,哭不回何飞飞。 

  三天后,我的烧退了,人也清醒了,只是软弱、无力,而满怀悲痛。我已经无法记忆我是怎么被送回家的,也无法记忆何飞飞是怎样被运回台北的。我最后的印象,就是沙滩上的一幕,何飞飞穿着火红的游泳衣,一动也不动的躺在那儿。 

  对我而言,这三天的日子,比三百个世纪还长久。奇怪的是,三天中,柯梦南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我也几乎没有想到过他。我了解,他现在的心情一定比我更复杂,更惨痛。或者,他还会有些怨我,恨我。我是该被怨的,被恨的,经过了这件事,我知道,我跟柯梦南之间,一切都不同了,不单纯了,也不美了。但是,我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思索我和柯梦南的关系,我全部思想都还停留在何飞飞身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幻想整个的事件只是个梦,徒劳的渴求着醒来,醒来,醒来……醒来后一睁开眼睛,能看到何飞飞就在我面前,咧着嘴大笑着说:“哎唷,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我是逗你玩的呢!冤你的呢!”如果她并没有淹死,如果整个只是她开的玩笑,我决不会和她生气,我会抱住她,亲她,吻她。只要……只要……只要这不是真的!第四天,怀冰来了,坐在我的床边,我们相对无言,接着,两人就抱头痛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帮我擦着眼泪,一边说:“蓝采,你决不可以为这件事情怪你自己,决不可以太伤心!”“是我杀了她!怀冰,是我杀了她!”我哭着说,固执的说。“你不知道,是我杀了她!她来向我求救,你猜我怎么回答她?我说:‘你要我怎么帮助你?爱情又不是礼物!’噢,怀冰,我杀了她了!她是安心去死的,我知道!” 

  “不,不,不是这样的,”怀冰也哭着,紧揽住我说:“你听我说,蓝采,你不可以这样想!出事的时候我也在,她是腿抽筋了,我听到她喊哎唷,也听到她呼救,可是那时候大家距离她都太远,她一向就是任性的,你知道,我们拚命游过去,她已经淌到警界线外面去了,她还冒起来过两次,等无事忙抓住她的时候,已经晚了。总之,蓝采,这一切都是意外,你决不可以那样想,你懂吗?” 

  “是我杀她的!”我说:“怎么讲都是我杀她的!我曾经阻止柯梦南去追她,假若柯梦南追到了她,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你怎么知道呢?蓝采?”怀冰说:“说不定追到之后,悲剧发生得更大,你怎么知道呢?蓝采,别自责了,说起来,我也要负责任,假若我不发起这一趟旅行,噢,蓝采!”她掩住脸,泣不成声。“假如我们能预卜未来的不幸就好了!假如我们能阻止人生的悲剧……噢,蓝采,我们是人,不是神哪!” 

  我们相对痛哭,哭得无法说话,妈妈也在一边陪着我们流泪。哭了好久好久之后,我问: 

  “何飞飞呢?葬了吗?” 

  “没有,明天开吊,开吊之后就下葬。” 

  “明天?”我咬咬嘴唇:“我要去!” 

  “你别去吧!”怀冰说:“你还在生病!你会受不了的,别去了,蓝采!”“我要去!我一定要去!”我坚定的说。“明天几点钟?” 

  “早上九点。”我沉吟了一会儿,轻轻的问: 

  “她的父母说过什么?” 

  “两位老人家,噢!”怀冰又哭了。“他们不会说话了,他们呆了,傻了,何飞飞是他们的独生女儿,好不容易巴望着读大学毕业……噢!蓝采!” 

  我们又痛哭不止,手握着手,我们哭得肝肠寸断。啊,何飞飞!何飞飞!何飞飞!我们的何飞飞! 

  人怎么会死呢?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能哭、能笑、能说、能闹的人,怎么会在一刹那间就从世间消失?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当我站在何飞飞的灵前,注视着她那巨幅的遗容,我这种感觉就更重了。她那张照片还是那么“骨稽”,笑得好美好美,露着一口整齐的白牙齿,眉飞色舞的。她是那样富有活力,是那样一个生命力强而旺的人,她怎会死去?她怎能死去?我们整个圈圈里的人都到了,默默的站在何飞飞的灵柩之前,这是我们最凄惨的一次聚会,没有一点笑声,没有一点喧闹,大家都哭得眼睛红红的,而仍然抑制不住唏嘘和呜咽。柯梦南呆呆的站在那儿,像一座塑像,他苍白憔悴得找不出丝毫往日的风采。我和他几乎没有交谈,除了当我刚走进灵房,他曾迎过来,低低的喊了一声: 

  “蓝采!”我望着他,徒劳的嚅动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也立即转开了头,因为眼泪已经充塞在他的眼眶里了。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就一直走到何飞飞的遗容前面,我行不完礼,已经泣不成声。怀冰走上来,把我扶了下去,我嘴里还喃喃的、不停的自语着说:“这是假的,这是梦,我马上会醒过来的!” 

  但是我没醒过来,我一直在梦中,在这个醒不了的恶梦之中!何飞飞的父母亲都没有在灵前答礼,想必他们都已经太哀痛了,哀痛得无法出来面对我们了。在灵前答礼的是他们的亲属。直到吊祭将完毕的时候,何飞飞的母亲才走出来。她没有泪,没有表情,像个丧失了思想能力和一切意志的人,苍老、疲倦,而麻木。她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本子,一直走向我们,用平平板板的声音说: 

  “你们之中,谁是柯梦南?” 

  柯梦南一惊,本能的迎了上去,说: 

  “是我,伯母。”何老太太抬起干枯而无神的眼睛来,打量着柯梦南,然后,她安安静静的说:“你杀了我的女儿了!柯梦南。”她把怀里的本子递到柯梦南手里,再说:“这是她生前的日记,我留着它也没有用了,几年来,这些本子里都几乎只有你一个人的名字,我把它送给你,拿去吧!”她摇摇头,深深的望着柯梦南,重复的说:“你杀了她了,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杀了她了!” 

  柯梦南捧着那些本子,定定的站在那儿,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他那时脸上的表情,他的面色死灰,嘴唇苍白,眼光惊痛而绝望。那位哀伤过度的老太太不再说话,也不再看我们,就掉转头走到后面去了。柯梦南仍然站在那儿,头上冒着汗珠,嘴唇颤抖,面色如死。 

  谷风走上前去,轻轻的拍抚着他的背脊,安慰的说: 

  “别在意,柯梦南,老太太是太伤心了!” 

  柯梦南一语不发的掉过头来,捧着那些日记本向门口走去,他经过我的身边,站住了,他用哀痛欲绝的眼光望着我,低低的说:“我们做了些什么?蓝采?” 

  我咬住了嘴唇,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柯梦南已经走到门口了,我下意识的追到了门口,抓住门框,我惶然无主的问: 

  “你——要到哪里去?”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他的眼光突然变得那么陌生了。 

  “我——要去看一个人。” 

  “谁?”“我父亲。”他唇角牵动着,忽然凄苦的微笑了起来:“我该去看看他了。”他转身要走,我忍不住的喊: 

  “柯梦南!”他再度站住,我们相对注视,好半天,他才轻轻的说: 

  “蓝采,你知道,从今之后,对于我——”他停顿了一下,眼光茫然凄恻。“——生活里是无梦也无歌了,你懂吗?蓝采?” 

  我凝视着他,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捣碎了。我懂吗?我当然懂。从今后,生活里是无梦也无歌了,岂止是他?我更是无梦也无歌了。我没有再说话,只对他点了点头。 

  他走了,捧着那叠日记本,捧着一颗少女的心。 

  他走了。何飞飞在当天下午,被葬在碧潭之侧。

19



  这就是我们的故事。我常回忆起何飞飞的话:“瞧,整个就像演戏,谁知道若干年后,咱们这场戏会演成个什么局面?” 

  演成个什么局面?我们是一群多么笨拙的演员!还能演得更糟吗?还能演得更惨吗?到此为止,这场戏也该闭幕了。 

  那年冬天,水孩儿出国去结婚了,接着,美玲、小魏、老蔡……也纷纷出国。至于柯梦南,他是第二年的初春走的。 

  柯梦南离台的前夕,我和他曾经漫步在冷清清的街道上,做过一次长谈。自从何飞飞死后,我很少和他见面,这是葬礼之后我们的第一次倾谈,也是最后一次。我们走了很多很多的路,一直走到夜深。那又是个“恻恻轻寒翦翦风”的季节,天上还飘着些毛毛雨,夜风带着瑟瑟的凉意。我们肩并着肩,慢慢的踱着步子,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步行于细雨霏微之中。从化装舞会那夜开始,我就不知有多少次这样依偎着他,在街道上漫步谈天,诉说着我们的过去未来。但是,这一次和以前却是大大的不同了。我们都不再是以前的我们了,宇宙经过了一次爆炸后再重新组合,一切都已不复旧时形状。我们谈着,走着,都那么冷静,那么客观,又那么淡然,就像两个多年相处的老友,闲来无事,在谈他们的狗和高尔夫球似的。“这次去义大利,是学声乐?还是作曲?”我问。 

  “主要是声乐,但是也要兼修作曲和管弦乐。”他说。 

  “要学几年?”“学到学成为止。”“我相信你会成功的。” 

  他没有答话,他的眼睛望着雨雾迷蒙的前方,嘴边浮起一个飘忽的微笑,这微笑刺痛了我,我发现我说的话毫无意义。我们沉默了很久,轻风翦翦,凉意深深,而细雨朦胧。好一会儿,他说:“蓝采。”“嗯?”“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很美丽的时光,是不是?” 

  “唔,”我模糊的应了一声,不太了解他这句话的用意。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段日子!”他轻声的说:“那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部份。不过,蓝采,”他看了我一眼:“你一向最崇拜真实,我必须告诉你,假若何飞飞复活……” 

  “我知道,”我打断他:“你会爱上她。” 

  他低下了头,没有说话。我看看黑蒙蒙的天空,又看看那长而空的街头。心里十分明白,我的话说得还不够贴切,事实上,他已经爱上何飞飞了。 

  “那是一个好女孩。”好半天之后,他轻声的说:“假若你看过她的日记,那么深情,那么痴狂……噢!”他的喉咙塞住了,他没有说完他的话,他的眼光又投向空漠的雨雾了。仿佛那雨雾中有着他寻找的什么东西。 

  “她不该把这份感情隐藏起来。”我低声自语。 

  ”她没有隐藏,她一再表示,表示了又表示,我们却从不重视她的话。”柯梦南叹了口气:“我是个傻瓜!” 

  我的心脏绞痛了起来,我已经没有地位了!往昔多少恩情,现在皆成泡影。我毕竟没有跟他远渡重洋,跟着他去的,是何飞飞的影子。“蓝采。”他又叫了一声。 

  “嗯。”我茫然的应着。 

  “你会不会怪我?”“我?怪你?”我望着他,他的眼光已从雨雾中收回来了,关注的凝视着我,那眼光非常温柔,温柔得使我不能不幻觉往日那个他又回来了。但,我并不糊涂,他的关注中有着浓厚的友情,却绝非爱情。“不,柯梦南,”我语音含糊的说:“别提了,我想,我们有生之年,都会想念一个人,何飞飞。经过了这件事,我们不可能再重寻那段感情了,一切都已经变了,是不是?”“是的,”他点点头,深深的望着我。“不过,蓝采,你仍然让我心折。”我凄苦的笑了笑。“答应我一件事,蓝采。”他振作了一下,说。 

  “什么?”“和我通信,把你的情况随时告诉我。” 

  “我会的。” 

  他站住了,我们彼此凝视着,雨雾飘在我们脸上,凉凉的,风卷起了我的衣角,吹乱了我的头发。他帮我拉起了风衣的衣襟,扣上大襟前的扣子。在这一刹那间,我们觉得彼此很接近,很了解,但,往日的一切,也从那翦翦微风中溜走了,我们彼此了解,彼此欣赏,却不是爱情! 

  “你真好,蓝采。”他说:“我走了之后,会想念你的。” 

  “我也会。”我微笑的说。“还会回来吗?” 

  “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他坚决的说。“这儿是我的土地呀!”“你回来的时候,我要去飞机场接你。”我说。 

  “一言为定!”他说,也微笑着。“不论是多少年后,你一定要到飞机场来!”“一定!”“勾勾小指头吧!”他伸出小手指,我也伸出小手指,我们在雨雾中勾紧了手指头,他笑着说:“好了,这下可说定了,不许赖,也不许忘!”我们凝视着,都笑了起来,笑得像一对小孩子,一对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好开心好开心似的。可是,当我回到了家里,我却哭了起来,哭得好伤心好伤心,我为所有我失去的欢乐而哭,为死去的何飞飞而哭,为那段随风而去的爱情而哭……妈妈揽住了我,不停的低唤着: 

  “蓝采,蓝采,蓝采,蓝采。” 

  “妈妈,”我哭着,紧抱着她,把我的眼泪揉在她的身上。“为什么人生是这样的?为什么我要遭遇这些事情?”“别哭了,孩子,”妈妈擦拭着我的眼泪说:“没有人的生命里是没有眼泪的,看开一点吧!你还年轻呢,在继起的岁月里去制造欢笑吧!”“可是,妈妈,”我哭着说:“失去的是不会再回来了。” 

  “谁没有‘失去’的东西呢?”妈妈说:“有的人比你失去的更多!擦干眼泪吧,蓝采,让我们一起来等待吧!等待一个充满欢笑的日子!”“即使有那个日子,也和逝去的不同了!”我啜泣着。 

  是的,绝不可能再有这样日子了,那些疯狂的、欢笑的、做梦的岁月!

20



  日与夜其迁逝兮,春与秋其代序。岁月的轮子不停的转着,转着,转着……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季节如飞的更递,一年,一年,又一年……就这样,十年的日子滑过去了。 

  十年间,一切都不同了,我们有多少变化!当年疯疯癫癫的一群,现在都相继为人父或为人母了。结婚的结婚,出国的出国,奔波于事业的奔波于事业,忙碌于家庭的忙碌于家庭,再也没有圈圈里的聚会了。非但没有聚会,即使是私下来往,也并不太多。可是,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炉火仍然烧得很旺,水孩儿坐在火边,沉思的握着火钳,下意识的拨弄着炉火。她的脸被火光映红了,依旧有“水汪汪”的皮肤,和“水汪汪”的眸子。怀冰用手托着腮,依偎着谷风,眼睛迷茫的瞪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紫云彤云两姐妹也安安静静的斜靠在沙发中,三剑客、无事忙、纫兰都没有说话,室内显得那样静,只有炉火发出轻微的爆裂之声,和窗外那翦翦微风拂动着窗棂的声响。我们都无法说话,都沉浸在十年前的往事里,那些疯狂的、欢笑的、做梦的岁月! 

  是的,十年,好漫长的一段时间!这十年的岁月对于我是残忍的。首先,自柯梦南走后,我就神思恍惚了达一年之久。一年后,我振作起来了,也获得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在一个私人的商业机构里当英文秘书。我正以为新的生命从此开始,妈妈就病倒了。那是一段长时间的挣扎,妈妈患的是肝癌,辗转病榻整整三年,三年中,我要工作,我要侍候妈妈,我要应付庞大的医药费,而妈妈终于不治。当妈妈去了,我认为我也完了,妈妈临终的时候,曾经握着我的手说:“你多少岁了?蓝采?”“二十五。”我啜泣着回答。 

  “都这么大了!”妈妈唇边浮起一个满足的微笑,说:“还记得你小时候,胆子那么小,一直不肯学走路,每次摔了都要哭,我用一根皮带绑着你,牵着你走,你仍然学不会,后来我拿掉了皮带,不管你,你反而很快就会走了。”她笑着凝视我,慢慢的说:“二十五,你不需要皮带了,你会走得很稳。” 

  她去了。好久好久,我总是回忆着她的话,每当我午夜从睡梦中哭醒过来,或绝望得不想生存的时候,我就想着她的话。是的,我该走得很稳了,我不能再摔了。咬着牙,我忍受了许多坎坷的命运,孤独的在这人生的旅程上走了下去。 

  可是,生命里是无梦也无歌了。我这一生,只有一次惊心动魄的恋爱。此后,这一章里就是一片空白。柯梦南刚走的时候,我们还通过几封信,等到妈妈卧病之后,我再也没有情绪和时间给他写信了。他接连给了我两封信,我都没有回复,他也不再来信了。接着,我又几度搬家,当妈妈去世后,我也尝试的给他写过一封信,这封信却以“收信人已迁移”的理由被退了回来。从此,我和他失去了联络,事实上,整个圈圈里都没有他的消息了。 

  但,十年后的今天,他要回来了,不再是当年那个默默无名的男孩子,而成为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声乐家。整个报章上都是他的消息,他将回国演唱一个星期,然后继续去义大利学习。报章上一再强调着: 

  “名声乐家柯梦南先生不但年轻即享有盛誉,且至今尚未成婚,这对国内的名媛闺秀,将是一大喜讯,据可靠人士称,柯先生此次回国,也与婚事有关。” 

  是吗?谁知道呢?还没有结婚,为什么?在海外没有合适的对象吗?忘不掉十年前的一段往事吗?当然,我不能否认,他回国的消息给我带来不小的震撼,往事依稀,旧梦如烟,回首前尘,我能不感慨?! 

  “好了,我们研究研究吧!”无事忙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把我们从十年前拉回到现实。“我们到底怎样欢迎柯梦南?” 

  “为他举行一个宴会如何?”小俞说。 

  “他这一回来,参加的宴会一定不会少,”怀冰说:“而且,他总免不了要吃我们几顿的,这还用说吗?我觉得,总该有点特别的花样才好,想想看,我们原是怎样的朋友!” 

  “起码我们要举行一次郊游,”谷风说:“像以前一样的,找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去吃吃烤肉。” 

  “再到谷风家去疯一疯,闹一闹,跳一跳舞,”小张接口:“当然,他免不了要为我们唱几支旧歌,这是不收门票的,你们还记得他最爱唱的那支‘有人告诉我’吗?” 

  我们怎会忘记呢?怎能忘记呢?太家都兴奋起来了,提起旧事,又给我们带来了当年的热情,大家开始七嘴八舌的作各种建议,关于如何去欢迎那位天涯归客,如何重拾当年的歌声笑痕。大家都说得很多,要再举行郊游,要去碧潭划船,要吃烤肉,要举行舞会……要这个,要那个,要做几千几百件以前做过的事情……谈得热闹极了。只有我和水孩儿说得最少,我是心中充满了乱七八糟的感触,简直分不清楚是怎样一种感觉,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都有,再加上几分喜悦,几分惶惑,和几分感伤,把我整个胸怀都胀得满满的,再也没有心思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至于水孩儿呢?她的沉默应该也不简单吧。五年前,她从美国回来,离了婚,淡妆素服的来探访我,那时我刚刚丧母,正是心情最坏的时候,坐在我的小书房里,我问她: 

  “你为什么回来?”“水土不服,”她淡淡的笑着,笑得好凄凉:“我过惯了亚热带的气候,那儿太冷了。” 

  于是,我没有再问什么,我们默默的并坐在窗前,坐了一整个下午,迎接着暮色和黄昏。 

  而今,她沉默的面庞不仅唤回我五年前的回忆,也唤回我十年前的回忆,在福隆海滨的帐篷里,她曾无巧不巧的和何飞飞先后向我述说她的隐情。现在,何飞飞墓草已青,尸骨已寒,我再也无法唤回她。而水孩儿却风姿楚楚,不减当年!或者,我可以为她做一些什么,柯梦南尚未结婚,不是吗?“想什么?蓝采?”彤云打断了我的思想:“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你同意我们的提议吗?” 

  “当然,”我说:“我没什么意见。” 

  “记住,”水孩儿安安静静的插了一句:“节目单里别忘记一件事,我们要去何飞飞的墓前凭吊一下。” 

  “是的,”怀冰说:“我们是应该集体去一次了,假若……”她没有说完她的话,但是,我们都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假若何飞飞还活着有多好!那么,今晚的讨论就不知道会热闹多少。可是,如果何飞飞还活着,一切又怎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呢?“我们来具体研究一下吧,”祖望一向是我们之中最有条理的人。“报上说他是明天下午五时半的飞机抵达,我们当然要去飞机场接接他,要不要准备一束花?” 

  “准备一束菊花吧,”怀冰说:“台湾特产的万寿菊,有家乡风味。”“好,那就这样吧,花交给我来办,当天晚上,我们就请他去吃一顿,怎样?”祖望继续说。 

  “这要看柯梦南了,”紫云接口:“你怎么知道他当天晚上的时间可以给我们?人家还有父母在台湾呢!” 

  “我打包票他宁愿跟我们在一起而不愿和他父母在一起,他母亲又不是生母,而且……想想看,我们当初是怎么样的朋友!”怀冰又说了一次,有意无意的看了我一眼。 

  “好,算他可以和我们聚餐,晚上,我们一定有许许多多话要谈。那就别提了,一块儿到谷风家去吧,怎样?”祖望望着谷风。“当然,”谷风马上应口:“一定到我家去!和以前一样!多久没有这样的盛会了,我和怀冰准备消夜请客!” 

  “第一晚去谷风家,第二、三、四晚他要在艺术馆演唱,当然我们每场都要去听的,是不?”祖望问。 

  “我负责买票的事好了。”小俞说:“听说票已经都订完了,我要去想想办法。”“第五天到第七天他都没事,我们一天去情人谷吃烤肉,一天去乌来,一天……”“别太打如意算盘,”小张说:“他现在回来是名人了,难道就只陪着我们疯!”“我打赌他这一个星期都会跟我们在一起,他那人又重感情又念旧,说不定一星期后,他根本不回意大利了。”小俞说,“瞧吧,假若我的话不灵,我宁愿在地下滚。”十年过去了,他那动不动就“滚”的毛病依然不改。 

  “那么,我们明天是不是分头去机场?”小何问。 

  “还是到蓝采家集合了一块儿去吧!”谷风说:“我们这支欢迎队伍要浩浩荡荡的开了去才过瘾,也给柯梦南壮壮声势!”“你们猜他看到我们会不会很意外?”纫兰问。 

  “说不定,”紫云说:“他一定没料到我们会有这么多人去!”“我真希望马上就是明天下午,”彤云说:“真希望看看出了名的柯梦南是副什么样子!” 

  “我打赌他不会有什么改变,”小俞说:“一定还是那样温温和和的,亲切而又热情的!”“我真想听他唱!”纫兰说:“等不及的想听他唱!蓝采,你猜他会不会在演唱会里唱那支‘有人告诉我’?” 

  “我们建议他唱,好不好?”彤云兴奋的喊着:“为我们而唱!”“他一定会唱的!我打赌!”小俞叫着说。 

  “我也猜他会唱!”小何说:“还有那支‘给我梦想中的爱人’!”噢!明天!明天!明天!等不及的明天!柯梦南,他可曾知道我们今夜的种种安排吗?他可曾知道空间和时间都没有隔开他的友人们吗?柯梦南,柯梦南,你多幸运! 

  夜深了,我们的讨论也都有了结果,一切要等明天见了柯梦南再作进一步的计划。我的客人们纷纷起身告辞,我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去,在他们兴奋而热情的脸上,我彷佛找回了一部份失去的欢乐和青春。望着那飘着细雨的夜空,我的情绪恍惚而朦胧。水孩儿留了下来,我们坐在火炉旁边,静静的凝视着对方。“蓝采!”好半天,她轻唤着我。 

  “嗯?”“想什么?”“没什么。”我摇摇头。 

  “我希望——蓝采,”她深深的望着我:“你能重拾往日的感情,这幕戏——应该是喜剧结束。” 

  “你不懂,”我再摇摇头:“水孩儿,你别忘了,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很多的东西,我已经不是当年心情,也不是当年的我了。”“可是,你并没有忘怀他。”她静静的说。 

  “你呢?”我问。“我?”她淡淡的一笑。“我早就把什么都看开了。对人生,我的态度是‘淡然处之’。” 

  “我也是。”我说。我们对视着,良久良久,她笑了,说: 

  “无论如何,蓝采,我祝福你,诚心诚意的!” 

  “我也祝福你!”我们都笑了,炉火熊熊的燃烧着,窗外有风,低幽而轻柔。

21



  我们准时到了飞机场。 

  飞机还没有到达,但是机场已经挤满了人潮,人多得远超过我们的预料,彷佛都是来接柯梦南的。整个一个松山机场的大厅里,有采访记者,有摄影记者,有教育界和政界的代表,还有举着欢迎旗子的各音乐团体,什么音乐学会,交响乐团,合唱团,国乐团……等等。我们十几个人一走进机场大厅,都被那些人潮所湮没了。没有欢迎旗子,没有划一的服装,又没有背在背上很引人瞩目的摄影机,我们这一群一点也不像我们预料的那么“浩浩荡荡”,反而显得很渺小。不过,我们也有份意外的骄傲和惊喜,小俞首先就嚷着说: 

  “哈,这么多的人!咱们的柯梦南毕竟不凡啊!” 

  我们四面张望着,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三剑客和无事忙等都高高的昂着头,大有要向全世界宣布我们和柯梦南的关系似的。人们都在议论着柯梦南,每听到他的名字被提起一次。我们就更增加一份骄傲和喜悦。怀冰捧着一大束万寿菊和黄玫瑰,笑得好得意好开心。拉着我,她不断的说: 

  “蓝采,你想得到吗?柯梦南会轰动成这样子!” 

  人群熙攘着,把我们往前往后的挤来挤去,虽然外面还在下着雨,大厅里却热烘烘的。我心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越接近柯梦南抵达的时间,我心里就越乱。我想,隔着衣服,都可以看到我心脏的跳动。柯梦南,柯梦南,他毕竟要回来了!衣锦荣归,他还是以前那个他吗?见了我的第一句话,他会说什么?我又会说什么?十年前他离台的前夕,我说过: 

  “你回来的时候,我要去飞机场接你!” 

  现在,我站在飞机场了,我没有失信,我和他勾过小指头,一言为定!见了他,我怎样说呢?或者,我该淡淡的说一句:“我没有失信吧?柯梦南?” 

  他会怎样呢?他还有那对深沉而动人的眸子吗?他还有那个从容不迫的微笑吗?他还是那样亲切而热情吗,在这么多这么多人的面前,我们将说些什么呢? 

  机场的麦克风里突然播出×××号班机低达的消息,人潮一阵骚动,全体的人向海关的门口挤去,我们差点被挤散了,怀冰紧抓着我的手,嚷着说: 

  “来了吗?来了吗?蓝采,这束花可得由你送上去呀!” 

  “不行!”我很快的回答,心脏已快从口腔里跳出来了,我的脸在可怕的发着热。“我不干!还是你送去自然一点!” 

  人群拥挤着,呼叫着,成群的人跑到我们前面去了,三剑客在人堆里徒劳的推攘,警察在前面维持着秩序。我们无法挤到前面去,摄影记者、采访记者、电视记者、和广播记者簇拥着几个政、教界的知名之士,站在最前面,我们要踮着脚才能越过无数的人头,看到海关的出口处。接着,又是一阵大大的骚动,我只听到耳边一片乱七八糟的喊声:“来了!来了!穿灰色西装的就是!” 

  “在那儿?在那儿?那个外国人是谁?” 

  “还有个外国女人呢!是他太太吗?” 

  我踮着脚,脑中昏昏沉沉的,眼前全是人头,什么都看不清楚。怀冰高举着花束,就怕把花碰坏了。无事忙像刨土似的用手把人往后刨,惹来一片咒骂声。小俞个子最高,踮着脚,他嚷着说:“我看到他了,比以前更帅了,好神气的样子!他身边都围着人,好多好多人,那个高个子的外国人大概是他的经理人,有个外国小姐,一定是报上登的那位史密斯小姐,是帮他钢琴伴奏的……”我伸长了脖子,只看到一片闪烁的镁光灯,和拥挤的人群。小俞又在叫了:“好了!好了!他走过来了!” 

  “哪儿?哪儿?”彤云在叫着:“我看不到呀!” 

  “我也看不到!”紫云跟着喊。 

  “他也没看到我们!”祖望在说:“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过来了!过来了!”小俞继续叫着:“他走过来了!” 

  人群让出了一条路来,于是,我看到他了。我的心跳得多么猛,我的视线多么模糊,我满胸腔都在发烧。他穿着件浅灰色西装,一条红色的领带,微微向上昂的头。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和表情,只恍惚的感到他变得很多,他没有笑,似乎有些冷冰冰。他的经理人高大而结实,像个守护神般保护着他,遮前遮后的为他挡开那些过分热心的人群。 

  已经有好多人送上花束了,剑兰、玫瑰、百合,应有尽有,他却一束也没有拿,全是他的经理人帮他捧着,一路被人群挤过去,那些花就一朵朵的散落下来。许多学生拥上前去,拿着签名册,都被那个经理人推开了。那几个政、教二界的知名之士,正围绕在他身边,不住的对围过去的人群喊: 

  “柯先生累了,需要休息,请大家不要打扰他!” 

  广播记者的麦克风也被挡驾了: 

  “对不起,今天晚上我们有记者招待会,柯先生很疲倦,现在无法发表谈话,请各位晚上再来!” 

  他走得比较近了,我可以看清他的脸,他紧闭着嘴,漠然的望着那些人群。穿得挺拔、考究、而整洁,神情严肃、孤高,而不可侵犯。完全是个成名的音乐家的样子,漂亮,自信,高傲,冷峻。我的心脏不再狂跳,我的血液不再奔腾,我望着他,多遥远哪,隔了十年的时间! 

  “柯梦南!柯梦南!柯梦南!”三剑客喊起来了。 

  “柯梦南!柯梦南!柯梦南!”祖望和紫云也喊起来了。 

  “柯梦南!柯梦南!柯梦南!”无事忙也叫着。 

  他没有听到,喊他的人太多了,他的目光空漠的从我们这边扫过去,没有注意到我们,他严肃的脸上毫无表情。 

  “他听不见我们,”无事忙徒劳的在人群中挤。“这样吧,我们数一二三,然后一起叫他!” 

  于是,我们高声数着一二三,然后齐声大叫: 

  “柯梦南!”一二三!柯梦南!一二三!柯梦南!一二三!柯梦南!我们周遭的人群对我们嫌恶的皱着眉头,甚至发出嘘声。大家依然叫着;一二三!柯梦南!一二三!柯梦南!一二三!柯梦南!他听见了!他的眼光转向了我们,我屏住了呼吸,他看见我了!但是,很快的,他的眼光又调向了别处,他没有认出我们吗?他没有认出我们吗?他的那个伴奏的小姐紧偎着他,他的目光冷峻的望着前方,他走过去了,没有再对我们注视一眼。顿时间,我们谁也喊不出来了。 

  人群跟在他后面跑,我们也下意识的跟着跑过去,怀冰手里还紧握着那束始终没有机会献上去的花束。我们跑到了大厅门口,摄影记者还围绕在他身边抢镜头,他周围全是人,我们拚命挤着,挤着……直到他被簇拥进了一辆豪华的小汽车,直到那小汽车很神气的开走了,直到一连串跟随着的车子也开走了,直到人群散了…… 

  我们站在大厅门口,人群散了之后,才感到周围是这样的空旷。风对我们扑面吹来,卷来了不少的雨丝,我忍不住的打了个寒战。怀冰手里那束花,已经被人群挤得七零八落了,花瓣早已散落在各处,她手中紧握的只是一束光秃秃的杆子。我们大家面面相觑,好半天,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来。最后,还是谷风耸了耸肩,勉强的笑了笑说: 

  “毕竟他不再是那个跟着我们疯呀闹呀的柯梦南了,他现在是个大人物了!”他的话里带着浓厚的、自我解嘲的味儿。听了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触。小俞犹豫的说: 

  “或者他太疲倦,根本没发现我们,他住在圆山饭店,我们要不要去圆山饭店找他?” 

  怀冰把手里那束光秃的花杆扔进了垃圾箱里,意态索然的说:“我要回家了,要去,你们去吧!” 

  “我也要回去了。”我慢吞吞的说,看了看雨雾迷蒙的天空,心里空空荡荡的,酸酸楚楚的。 

  “我也不想去,”水孩儿说:“别打扰他了吧!人家晚上还有记者招待会呢,反正不能出席我们的招待会。” 

  “那么,”小俞无可奈何的说:“我们明晚见吧,明天晚上演唱会的票我已经买了,无论如何,我们总要去听他唱一次的,是不是?”“好吧!那我们就散了,明晚艺术馆见吧!”谷风说。 

  就这样,我们散了。我慢慢的沿着敦化北路向前走,走进了暮色和雨雾揉成的一片昏蒙之中。

22



  那是一个成功的演唱会,从各方面来讲,都是成功的。听众挤满了演唱会场,座无虚席。花篮从大门口、走廊,一直排列到台前、台上、和台后。许多政界、学术界、音乐界的名人都出席了,摄影记者的镁光灯从开始闪到结束。所有的广播电台都在做实况录音,电视台也在做实况转播。掌声热烈而持久,场面是伟大的,动人的。 

  我们的座位几乎是最后几排了,因为我们的经济力量都无法购买前排的位子,而且,那些位子在开始卖票的一小时后,就早被人订完了,我们也买不着那些位子。坐在后面,我们倾听着他的歌,一支又一支,他唱得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倍,音量、音色、音质都好。显然,这十年的时间他没有浪费,也没有虚度,他是经过了一番苦练的!他的歌声比他的人对我们而言,是熟悉多了,那歌声依然充满了感情,依然有动人心魄的力量。当他引吭而歌的时候,他的脸胀红了,他的眼睛闪烁发光,他的面部又是那么激动的、易感的、充满了灵性的,我们感动的望着他,噙着满眼眶的泪,噢!我们的柯梦南!可是,歌声一完,他在掌声中徐徐弯腰,那魔术一般的灵光一闪消失了,他又变得那么冷漠、孤高、而陌生,又距离我们好遥远好遥远了。 

  他唱了十几支歌,几乎全是各国的民歌,也唱了几支歌剧中的名曲。我们带着强烈的期盼,希望能听到一支我们所熟悉的,他往常所常唱的曲子。但是,我们失望了,他一句也没有唱。演唱会将结束的时候,无事忙按捺不住了,拿了一张纸,他在上面写: 

  “柯梦南: 

  我们都在后面几排坐着,昨天,我们也曾在机场等待,但是,你仿佛不再是以前那样容易接触了。假若你没有把旧日的朋友都忘干净,愿意为我们唱一支‘有人告诉我’吗?散会后,可否在后台‘接见’我们?圈圈里的一群即刻” 

   

  他把纸条给我们传观,我低声问: 

  “你要怎样递给他?”“我现在就送到后台去。” 

  他送去了,我们都满怀希望的等待着,片刻,他又溜了回来,怀冰问:“送到了吗?”“他经理人接过去了。说等他到后台就给他。” 

  每唱两支曲子,柯梦南就要回到后台去休息一会儿,当他再回到后台的时候,我们都兴奋极了,他将要看到我们的纸条了,他会怎样?他会唱那支歌吗?他总不至于把十年前的往事都遗忘了吧?他再度出场了,微微的弯了弯腰,他开始唱了起来,不是我们希望中的歌,接着,他再唱的,仍然不是。他的眼光有意无意的向后座扫了扫,没有带出丝毫的感情。怎么回事?他没有收到我们的纸条吗? 

  散会了,他在成千成万的掌声中退入后台,我们彼此注视着,说不出心头是怎样一种滋味,他仍旧没有唱那一支歌。无事忙叹了口气,说:“他不是我们的柯梦南了。” 

  是的,他不是了。我们都有这种感觉,强烈而深切的感觉。祖望抬了抬眉毛。“不管怎样,我们总要到后台去吧!” 

  “或者,他的经理没有把纸条交给他!”小俞说。 

  “别帮他解释了,”小张满脸的不耐烦:“他变了!他现在是名人了,是大人物了,咱们这些老朋友那里还在他眼睛里!别去惹人讨厌了!”“好歹要去后台看看!”纫兰说:“假若他在后台等我们呢!”我们去了,刚好赶上他在经理人的护持下,和那位伴奏小姐杀出歌迷的重围,走出后台的边门,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里。车中,他那白发萧萧的父亲正在那儿等他。或者,那位父亲要见到这位儿子也不容易吧!他是不是也等得和我们一样长久?我们目送那辆车子走远了,消失了,无影无痕了。大家在街边站着,呆呆愣愣的,淋了一头一脸的雨水,然后,小俞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好干好涩: 

  “哈哈,好一个柯梦南,和当年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哼!”小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是自讨没趣!瞎热心,瞎起劲!”“他被名利锁住了,”祖望轻声的说:“台湾出了一个青年音乐家,而我们呢?失去了一个好朋友。” 

  “走吧!”谷风说:“我想,我们用不着再计划什么欢迎他的节目了。”是的,我们用不着了,那个和我们一起疯,一起闹,一起唱,一起玩,一起做梦的柯梦南早已消失了,这是另外一个,成了名的、有了地位的、不可一世的柯梦南!接连下来好几天,报纸上全是柯梦南的名字,我们只在报章上看到他的消息,参加宴会,和家庭团聚,演唱会,以及他一举一动的照片,那位美丽的伴奏小姐始终跟在他身边,于是,记者们好奇了:“史密斯小姐和你的私交如何?” 

  “我们是好朋友。”这是答复。 

  就这么简单吗?我倚着窗子,望着窗外迷蒙的雨雾,我想念起何飞飞来了,强烈的想念她。何飞飞,何飞飞,何飞飞——我对着窗外低唤——我们当初都发狂一般的爱上的那个人是谁?如今又在何处? 

  一星期很快的过去了,柯梦南也结束了他一周的来台访问,他又要离去了。他走的那一天,我们没有任何一个人去送行。当然,他也用不着我们去送行,他有的是给他送行的人。可是,晚上,大家又不约而同的到我家来了。来谈论这次的事件,来凭吊一段逝去的友谊。还是水孩儿来得最晚,带着满头发的雨珠,带着满身的雨水,带着满脸特殊的温柔和激情,她手里拿着一朵娇艳欲滴的长茎红玫瑰,站在房子中间说:“你们猜我到哪儿去了?” 

  “飞机场?”怀冰问。“不是,我到何飞飞的墓上去了。”她说,眼睛里漾着一层水雾,亮晶晶的闪着光。“我在她的墓前发现了这个,”她举着红玫瑰:“大大的一束。” 

  “怎么?”小俞问:“她家的人去过了?” 

  水孩儿摇了摇头。“不,”她轻轻的说:“红玫瑰代表的是爱情,是吗?她家的人也不会带这么贵重的花去,何况连天下雨,墓边泥地上的足迹非常清晰,那是一个孤独的、男人的脚印,他去过了——柯梦南。”我们很安静,安静得听不到一点声音。一刹那间,我们心头都充满了激动,充满了说不出来的一种感情。几百种思想在我脑际闪过,几千种感触在我心头掠过,我举头向着窗外,泪水不由自主的升进了我的眼眶,可是,我想笑,很想笑……噢,是他吗?是他吗?我们的柯梦南! 

  有人按门铃,秀子拿着一封信走到我面前来: 

  “小姐,限时专送信!” 

  我握着信封,多熟悉的笔迹!大家都围了过来,顾不得去研究他如何获知了我的住址,我抽出了信笺,上面没有上下款,只用他那潇洒的笔迹,遒劲有力的写着一支歌: 

   

  “有人告诉我,这世界属于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却失落了我。有人告诉我,欢乐属于我,走遍了天涯海角,遗失的笑痕里才有我! 

  有人告诉我,阳光普照着我,我寻找了又寻找,阳光下也没有我。我在何处?何处有我? 

  谁能告诉我?我在何处?如何寻觅? 

  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信笺从我的手上落下去,别人又把它拾了起来,我满面泪痕,又抑制不住的笑了。啊,我们的柯梦南,他毕竟唱给我们听了,不用他的嘴,而用他的心!噢,柯梦南!他何曾遗忘过去?他是记得太深了!他何曾失去了感情,他是用情太重了!噢,柯梦南!柯梦南!柯梦南! 

  “我们错了,”怀冰低声的说:“我们该去送行的!” 

  “我早说过,柯梦南不是那样的人!”小俞说。 

  “我要给他写信,”祖望说:“我们一定要给他写信,每个人都要写!我们要帮助他把那个失落的自己再找回来!” 

  “我要写的,”彤云说:“今天晚上回去就写!” 

  “没看到我们去机场,他一定很难过!”纫兰叹息着。 

  “电视!”谷风说:“打开电视看看,新闻里会不会放出他离台的新闻片!”我扭开了电视,片刻后,新闻播放的时间到了,果然,有一小段柯梦南离台的新闻,他站在机场,向成千成万送行的人挥手,脸上仍然是肃穆的,庄重的,不苟言笑的。他的眼睛里有着难解的、深思的表情,神态落寞而孤高,像一只正要掠空飞走的孤雁。新闻报播员正用清晰的声音在报告着: 

  “名声乐家柯梦南先生于今日下午三时离台飞意大利,继续他的音乐课程,临行的时候,他一再说,他还要回来的,这儿有他的朋友,家人,和许多他难以忘记的东西,他一定要在最短期间,学成归国!让我们等待他吧!” 

  让我们等待他吧!关掉了电视,我们默默相对。都有满胸怀的感情和思念,对柯梦南,对何飞飞,对逝去的那一段美好的时光。半晌,祖望轻声的说: 

  “这正像前人的两句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是的,无可奈何花落去,这是何飞飞。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柯梦南。我握着茶杯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我迎风而立。望着那无边无际的细雨,我下意识的对窗外举了举杯子,在心中低低的说:“祝福你!”祝福谁?我自己也不清楚。祝福一切有血有肉的人吧!祝福一切有情有义的人吧!风吹着我,带着几丝凉意,我忽然发现,这又是“恻恻轻寒翦翦风”的季节了。春天又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