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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五年,河北宛平县,一个名叫东山村的小乡镇。
这正是初春时节,北国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去年冬天积留的冰雪,才刚刚融化。大地上,有一些零零落落的小杂草,挣扎着冒出了一点点儿绿意,但在瘦瘠的黄土地上,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几棵无人理会的老银杏树,伸展着又高又长的枝桠,像是在向苍天祈求着什么。
小镇的郊外,看来有些儿荒凉。但是,这天的天气却很好,艳阳高照。把山丘上的岩石,都照得发亮。阳光洒下来,白花花的,闪得人睁不开眼睛。
对杜青青来说,阳光、春天、离她都很遥远。因为,她现在正坐在一顶大红花轿里,被七八个粗壮的轿夫,抬向白果庄的胡老头家里。她今年十八岁,胡老头五十八岁,正好比她大了四十岁。这还没关系,胡老头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老婆,四个小老婆,她娶进门,将是第六个。对于这样的婚姻,她当然不可能同意,一切都是哥哥嫂嫂做的主。谁教她从小没爹没娘,依靠着哥哥嫂嫂过日子。如今,她竟成了兄嫂的“财产”。
花轿摇摇晃晃的前进着,吹鼓手在前面吹吹打打,吹打得十分热闹。北方的习俗,抬花轿的轿夫,常常随着鼓乐声,唱着一首歌,歌名叫“摇花轿”。歌词往往是兴之所至,信口诌来。轿夫一边唱着,一边就随着节奏,拚命的摇着花轿。目的是摇得新娘七荤八素,好向喜娘讨赏钱。现在,轿夫们就兴高采烈的唱着歌,同时兴高采烈的摇着花轿,唱得起劲极了,摇得也起劲极了。胡老头娶小新娘,不用说,这赏钱一定丰厚。他们跨着大大的步子,用浑厚的噪音,大声的唱着:
“抬起花轿,把呀把轿摇!
花轿里的新娘子,你听呀听周到,
花轿里的新娘子,你听呀听周到;
要哭你就使劲的哭呀,要笑你就放声的笑!
要骂你就骂干娘呀,要叫你就叫干佬!
办喜事呀,就兴一个闹,看我今天把你摇。
嗨嗨依个呀嗨,呀嗨依个呀嗨……
看我把你摇。哭哭笑笑,哭笑人兴旺!
骂骂叫叫兴致高,兴呀兴致高,
骂骂叫叫兴致高,兴呀兴致高!
摇得轿杆嘎嘎的响呀,
摇得新娘蹦蹦的跳!摇得像那博浪的鼓呀,
摇得东歪又西倒!摇得新娘的花粉往下落,
摇得媒婆掏腰包。嗨嗨依个呀嗨,呀嗨依个呀嗨……
媒婆掏腰包。新娘子呀,你呀你别哭,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快快笑,
新娘子你快快笑,快呀快快笑!
你坐花轿我来抬呀,我摇花轿为你闹。
你坐花轿我来摇呀,我摇花轿为你好。
摇得那,花儿早结子,
摇得龙蛋……呀呼嗨嗨,呀呼嗨嗨……那个往下掉!”
青青坐在花轿里,已经被摇得头昏脑涨了。她既无心情来欣赏轿夫的歌喉,更无心情来倾听那歌词。她全部的思想,都集中在一件事上;不知怎样可以逃出这顶花轿?还有,就是小草……小草现在在哪里?可曾逃出她表婶的掌握?可曾在她们约定的土地庙前等她?
小草,小草是一个女孩儿的名字。她今年只有十岁,却是青青这一生唯一的朋友和知己。小草和青青一样,都自幼失去了爹娘,都是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苦孩子。青青有对唯利是图的哥哥嫂嫂,小草有对尖酸刻薄的表叔表婶。
说起来,小草实在是够可怜的。她和表叔表婶的关系非常遥远,她之所以会住到这北方小镇来,完全是因为海爷爷的缘故。海爷爷没有妻子儿女,远住在南方的扬州。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将这侄孙女儿,带在身边,就远迢迢的寄养在这表侄家里。本来,小草的日子虽然不好过,却也能勉强的挨过去。因为海爷爷每年都来探望她一次,同时也把她的生活费付给表叔。但是,今年,海爷爷没有来。海爷爷不来,小草的生活就如同人间地狱。每个日子,都是泪水堆积出来的。小草,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卑微,乡下人有句俗语;生儿如美玉,生女如小草。所以,青青一旦决心要逃婚,就不能不带小草同行。
花轿仍然在摇着,轿夫仍然在唱着。走在轿子边的喜娘,已经送过去好几个红包了。喜娘越送红包,轿夫是摇得越加起劲。青青觉得,再摇下去,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会摇歪了。掀开轿帘往外悄悄一看,轿子正往榆树岗走去。榆树岗,就是这儿了!和小草约定的土地庙,就在这小山岗里。没有时间让她再迟疑了!错过了榆树岗,想再找有山有树有掩护的地方就不容易了!“喂!喂!停一下!停一下!”她掀开轿帘,不顾一切的喊了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喜娘慌张的问,轿子停在山间的小径上了。轿夫们收起脚步,停住歌声,纷纷拉起脖子上的毛巾,拭着汗水。“喜娘,你过来!”青青钻出了轿子。
“怎么下轿了?”喜娘一脸的惊讶。
“不下轿不成呀!”她把喜娘拉近,俯耳悄语了几句。
“哎哟!”喜娘笑了,这可是没办法的事。“快去快回呀!不要跑远了,到那棵大树后面去就行了!”
轿夫们明白过来了,哄然大笑起来。
青青用手扯着头上的喜帕,从喜帕底下向外面张望。还好没戴上沉重的凤冠,否则要跑都跑不了。她迅速的四下打量,果然,前面有一棵大榆树,先跑到榆树后面再说。她匆匆忙忙的奔向榆树,心脏像擂鼓似的怦怦跳着。此时才觉得一切的计划实在太大胆,简直不敢想像,万一逃亡失败要怎么办?她一脚高一脚低的,总算奔到了大树后。身子后面,响起轿夫们粗犷豪迈的大笑声:
“新娘子给我们这样一摇一闹,给摇得闹肚子了,哈哈哈哈……”青青隐在树后,伸着脖子往花轿的方向看去,只见轿夫们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已经大口大口的喝起酒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青青心一横,弯着腰,飞快的向山后奔去。早在三天前,她已和小草勘查过榆树岗的地形。但,事到临头,她却连东南西北都顾不得了。跑啊跑啊跑……抛掉了喜帕,她迈开大步,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得这么快。
“哎呀!不好了!新娘子跑掉了!”喜娘一声尖叫,吓得青青魂飞魄散。跑啊跑啊跑……她脚不沾地的,绕过树丛,翻过岩石,穿过荆棘……一直往后山的小土地庙跑去。心里疯狂般的祷告着:观音菩萨啊,玉皇大帝啊,你们保佑我逃得成啊,还要保佑小草没出差错啊……
“追啊!大家快帮忙追新娘子啊!如果给她跑了,我怎么向胡老爷交代呀!”喜娘呼天抢地的嚷着。
“追啊!大伙儿追啊……”轿夫们撒开大步,追将上来。
跑啊跑啊……青青早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青青!青育!”蓦然间,小草从土地庙旁窜了出来,手里挥舞着一个小包袱,又跳又叫:“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我已经等得快急死了……”“别叫!谢谢老天,你在这儿……”青青一把拉住小草的手,没命的就往山下急冲而去。
小草来不及再说任何话,就跟着青青一阵没头没脑的狂奔。这一番亡命的奔逃,在青青和小草的生命里,是一件旋干转坤的大事,从此改写了两人的命运。不,她们不止改写了她们两个的命运,她们还改写了何世纬的命运。
就在青青带着小草奔逃的同时,何世纬正躺在一辆马车里睡觉。何世纬,毕业于北京大学,出身于书香门第,是北京望族何远鸿的独生子。从他出生到现在,二十四年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北京出远门。他的目的地是广州,当时,广州正是知识青年趋之若鹜的地方。到底去广州要做些什么,他并没有确切的打算。只知道,唯有尽速离开像温室一般的家庭,才能找到独立的自我。为了怕父母阻挠他的追寻,他只好留书出走。又怕家丁们发现他的行踪,而把他追回家去,他不敢去车站,拎着一口大皮箱,他一路步行,到了这东山村的郊外。就在他已经走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看到了那辆马车。这是一辆农民们工作用的马车,既无车篷,也无座位。它停在一个农庄门口,车上堆满了稻草。车夫大约去吃饭了,四周没有半个人影。那匹瘦瘦的马儿,自顾自的咀嚼着干草,甩着它大大的尾巴。何世纬见此,心中不禁一喜;管它呢,先去稻草堆上躺躺再说。等会儿马夫来了,再和他商量,搭一段便车。于是,何世纬爬上了马车,把自己那口皮箱枕在脑袋下面,他钻进了草堆。他只想稍稍休息一下。但,他太累了,四肢一放松,竟然沉沉睡去。
车夫什么时候回到车上的,他并不知道。车夫也没发现车上多了一个人,上了驾驶座,就径自拉动马缰。车子开始慢慢吞吞的、不慌不忙的往前走去。那轻微的摇晃,使何世纬睡得更加沉酣了。他是被一阵喧闹之声惊醒的。只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急促的、喘息的、却是十分清脆的大嚷着:
“青青!青青!有马车!有马车呀!我们快跳到车上去!快呀……”一阵脚步杂沓。有人攀住了车缘,车子晃动了一下,另一个女孩急迫的大喊着:“跳!跳!跳!跳啊……”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之间,就有个女孩跃上车来,重重的压在何世纬身上。何世纬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禁失声惊叫:“哇呀……”他这样一“哇呀”没关系,那小女孩吓得差点又跌下车去。嘴里跟着他大叫:“哇呀……”一连两声“哇呀”,把那正攀住车缘往上爬的青青硬是吓得摔了一跤。小草急忙伏在车板上,对车下的青青伸长了手:
“青青!快上来啊……把手伸给我!快啊……”
何世纬震惊的看过去,只见到青青狼狈的爬起身,没命的追着马车跑。在青青的身后,隐隐约约还有很多追兵。一时之间,何世纬有些迷糊,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是,出于一种本能,他想都没想,就对青青伸出手去,大声喊着:
“这儿这儿!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青青伸长了手,在世纬和小草奋力拉扯之下,连滚带爬的上了车。“快!快!”青青喘吁吁的急喊:“有人追我!让马跑快一点!我非逃不可,被捉回去就没命了!”
世纬回身一跃,上了驾驶座。
“车夫!救人要紧!我等会儿付你车钱!”他不知为何,很相信青青是在生死关头。一把抢过缰绳,他大声呐喝:“驾!驾!驾……”事生仓卒,车夫见车上突然冒出三个人来,简直是目瞪口呆。马儿在呐喝之下,撒开四蹄,如飞而去。马车扬起好一阵的灰尘,车轮滚滚,只一会儿工夫,后面的追兵,已完全看不见了。青青、何世纬、小草三个人,就是这样遇在一起的。人生所有的故事,都是从一个“遇”字开始的。他们的故事也不例外。
2
对何世纬来说,遇到青青和小草,不但是一个大大的意外,而且,是一连串“麻烦”的开始。
“麻烦”必须从头说起。
那天,那惊慌的马车夫如此愤怒和抱怨,使何世纬狠狠的破了一笔小财,才把他给打发了。当车夫扬长而去,何世纬才发现,他们三个,正站在一条黄沙滚滚的乡间小路上,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时间大概已是午后两三点,何世纬早已饥肠辘辘。他看了看青青和小草,此时才觉得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女孩子有些诡异。小草一身粗布衣裤,背着个小布包袱,虽是衣衫简陋,却长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青青就十分奇怪了;一身红衣红裳,上面还绣着花花朵朵,头发梳得亮光光的,挽着发髻,鬓边还插了朵大红花。这种妆扮,对生长在深宅大院里的何世纬来说,实在是挺陌生的。这青青姑娘,看来不过十七、八岁,怎么涂脂抹粉擦口红?乡间的姑娘,不是应该荆钗布裙,不施脂粉的吗?何世纬一肚子狐疑,忍不住问:“刚刚那些追你们的人,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追你们呢?”
青青还来不及回答,小草已经天真的接了口:
“他们是追青青的,因为青青不能嫁给胡老爷……”话还没说完,青青一伸手,就拉住了小草,阻止的说:
“别跟人家说这些!又不认得人家!”
哦?刚刚还要人救命,现在又不认得人了?何世纬心中掠过一抹不满的情绪。心想,我还没嫌你来路不正,你倒先嫌起我来了?也罢,这时代好人做不得。目前,自己已经自顾不暇,又何必多管闲事?想着,他就冷冷的开了口:
“不说就不说,我也没时间没心情来管你家的事!现在,你们走你们的路,我走我的路!再见!”说完,他掉头就走。
“喂喂喂!”才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那位青青姑娘的呼喊声:“等一下!等一下……”
“怎么啦?”他站住,回头问。
青青牵着小草,三步两步的追上前来。
“是这样的,”青青碍口的说:“我们身上都没有钱,我看你带的钱还不少,不知道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青青突发奇想,迅速的摘下手腕上的金镯子,脖子上的金链子,和耳朵上的金耳环。“我拿这些东西,跟你当当,你当一点钱给我,好不好?”“当当?”此事实在太新鲜了,太不可思议了。“你看我像开当铺的是吧?”他没好气的问。
“那么……那么……”青青更加碍口的说:“我把它们卖给你!”“卖给我?”何世纬啼笑皆非:“你看我像开金铺的是吧?”
“你这人怎么这样难缠?”青青有些恼怒起来。“总之,就是我们没有钱,拿这些跟你换一点钱用嘛!”
“那么……”何世纬去掏口袋:“我帮助你们一点钱就是了,用不着当你的首饰!”
青青立即倒退了一大步。
“不!”她坚决的说:“要嘛,东西你拿去,要嘛,就算了!”
脾气还挺坏的呢!何世纬收起了钱袋。
“好吧,那我们就各走各路了。”
他往前走去。走了一段,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两个女孩子默默的跟在他后面。
“喂!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大姑娘带着一个小姑娘到处乱跑是不对的,你们为什么不回家去呢?”他不耐的说:“拜托你们别跟着我行不行?”
“可是,可是……”小草嗫嗫嚅嚅的开了口:“我们已经没有家了!”“没有家?”何世纬怔了怔。“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没有家呢?”“是这样的……”小草刚说了一句。
“不要跟他多说了,”青青又扯住小草:“你没看到他一脸凶巴巴要吃人的样子吗?”
“哈!”他快被这不讲理的、莫名其妙的姑娘给气死了。“我凶巴巴要吃人?我看你才莫名其妙呢!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人追得满山跑?身上的首饰,也不知道来路正不正……”
“哼!”青青脸色都发绿了。“小草,我们走!”
“不行呀!青青!”小草急急的说:“就这么一条路,如果我们往回走,你又会被胡老爷捉去当小老婆的!我们只能往前走呀!”说着,她就挣脱了青青的手,直冲到何世纬的面前,仰着小脸,很认真的,焦急的说,“那些首饰,是青青的聘礼,不是我们偷来的。青青给杜大哥卖给胡老爷当老婆,可是胡老爷已经有好多好多老婆了,青青没办法,才跳下花轿逃走的……”“什么?”何世纬大吃了一惊,从花轿上跳下来逃走?他定睛对青青看去,这才恍然大悟,那一身绣花的红衣,根本是农村姑娘的新嫁裳嘛!怪不得她擦胭脂抹粉的。何世纬对于自己曾有过的揣测,不禁感到一阵汗颜。“你就这样跳下花轿逃走?真的吗?”青青抬眼看看何世纬,微微嘟了嘟嘴。
“反正就是没办法嘛,那胡老头比我大了四十岁,怎么能嫁嘛?前几天就想跑了,可是被我哥哥嫂嫂锁在房间里,一点机会都没有……只好等花轿来抬的时候,半路上找机会跑……谁知道那些轿夫会一直追过来!”
“那么,”何世纬无法置信的看看青青,又看看小草。“你们两个是姐妹吗?”“不是的,”答话的是小草。“我们是邻居,住在紧隔壁。不过,青青好疼我,对我比亲姐姐还亲……”
“这又是没办法的事,”青青接口,一脸的“理所当然”。“我们都没爹没娘,我可怜,她比我还可怜!小小年纪,成天叫她表叔表婶使唤来使唤去,挨打挨骂的。平常我看不过去,能帮着就帮着点儿,现在我一走,谁还来帮她?所以我非带着她不可,就算要跟着我吃苦,好歹赛过跟着她表叔表婶。”
小草仰着脸儿,专注的看着青青,满脸依恋之情。何世纬不禁听得呆了。对这两个女孩儿,打心底感动起来,也佩服起来。“那么,你们预备逃到哪儿去呢?”
“我有个海爷爷,”小草热心的回答:“那也是真疼我的人。他住在扬州一个叫傅家庄的地方。本来每年过年的时候,他都会来看我的,今年不知怎么了,他一直没有来。我们现在就要找他去!”何世纬实在惊奇,扬州!那儿远在江南,这两个女孩子身无分文,竟想远迢迢走到扬州去!他怀疑,这青青和小草,大概连一点儿地理常识都没有。扬州在东南西北那个方向,恐怕都不知道。他正沉吟中,青青已经沉不住气了。她往前一冲,手里还托着她的金项链金手镯。
“喂喂!”她气急的说:“你问东问西,问了个大半天,我们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你现在到底帮不帮忙?肯不肯当当呢?”搞了半天,她还要当当啊?何世纬瞪视着青青,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我看你根本就无心帮忙,”青青忽然生起气来:“算了算了,小草,我们走,不要理他了!”她拉着小草就要转身离去。
“可是,可是……”小草急切的说:“我们往哪儿走啊?”
“反正不跟他走一路就对了!”
怎会有脾气这么坏的姑娘呢?何世纬心中有气,还没说什么,小草已一把抓住青青,哀求似的说:
“你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呢?我看这位大哥哥是好人……”
“那可不一定,”青青接口:“藏在马车上,带着口大皮箱,谁知道他打那儿来的?”“很好,”何世纬忍着气说:“我是坏人,你别理我。小草,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小草很快的往前走了一步。
“你们要当当是吧?我不想跟你这个凶姐姐做生意,但是,我可以跟你做,你有什么东西,可以当给我的吗?”
“我?”小草神色一暗:“我什么都没有呢!”
“想想看,什么东西都成。随便什么都行!”
“我……我……”小草突然想到什么,从领口拉出一个贴身荷包:“我只有这个,是我最宝贝的东西!”
“里面是什么?”何世纬好奇的问。看了青青一眼,此时,青青一语不发,显然,正观望着何世纬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小草把荷包拿下来,拉拉线绳,松开荷包口,把里面的东西倒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一样样的解说:
“这是海爷爷怀表上取下来的链子,海爷爷送给我玩的。这是海爷爷买给我吃的糖,裹糖的纸好漂亮,我舍不得扔。这是海爷爷用过的车票,我海爷爷每年都是坐火车来看我的,所以我觉得很宝贝。这是海爷爷的一根白头发,是我第一次帮他拔的,这是……”小草捡起两颗彩色的玻璃弹珠,两眼里闪烁着光彩,十分骄傲的说:“这是海爷爷从庙会上买给我的弹珠,是我所有的东西里最漂亮的了!”她一抬头,发现何世纬紧紧的盯着她看,一句话也不说,不禁心虚起来:“你都不喜欢是不是?因为它们都不值钱是不是?”
“不不不!”何世纬急忙说,觉得自己喉咙哑哑的:“我喜欢,我太喜欢了,它们简直是无价之宝!”“什么宝啊?”小草听不懂。
“别管它什么宝了,反正我愿意让你当当就是了!”何世纬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开始计算:“让我们来算算可以当多少钱……你们要去扬州是吧?扬州要先去天津搭火车,你们需要买车票的钱……这京浦铁路不知道是不是全线通车?如果不是全线通车,就很麻烦了……你们可能要走路,要住客栈,要乘船什么的……”他抬起头,忽然住了口,发现那凶巴巴的青青,这一会儿一点也不凶了,她的眼光痴痴的看着小草的荷包,眼里竟盈盈含泪。那份心痛和难舍的表情,使何世纬的心脏紧紧一抽,说了一半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青青走了过来,抬眼看着何世纬。
“请你收了我的首饰吧!”她恳求般的说:“就是别动小草的荷包!这些首饰对于我,没有什么重要性,可是那个荷包对小草……”“你把我看成什么了?”他面红耳热起来:“我怎么会拿走一个孩子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何况这每一件东西里,都有她海爷爷的影子,这孩子所收拾起的,分明是最宝贵的记忆呀!”他帮小草把那些宝贝再一样样收回到荷包里,深深注视着小草说:“这些东西还给你,钱呢,算我借给你的,反正,我知道你在那儿,扬州的傅家庄嘛……”他顿了顿,再看了青青一眼;别惹麻烦,他心里有个小声音在警告着,但,那声音实在太小了,小得没有丝毫作用。他叹了口气,正色说:“我看,我们需要找一份地图,好好的研究研究……从这儿到扬州,到底要怎么走?”
地图是从帽儿村的乡公所里找来的。
何世纬一看地图,头都有些儿发晕。当他摊开地图向两个女孩子解释路径时,这才发现,青青和小草,都不认识字。本来嘛,那个年代的农村姑娘,谁会受教育呢?两个女孩看看地图,就彼此大眼对小眼,一股好无助的样子。何世纬只得不厌其烦的对她们说:“记住了,这条铁路并没有办法送你们直达扬州,从天津到静海通车,静海到沧州不通车,你们要走路到德州,然后搭车去济南,济南到徐州应该不成问题,徐州到寿县就要碰运气了。如果火车不通,你们最好去车站搭黄鱼车。记住,到了浦口一定要换船去瓜州,到了瓜州要再换船才能到扬州……你们记住了吗?”青青瞪大眼睛看小草。小草一个劲儿直咽口水。当何世纬对她们疑问的看过去时,小草忍不住的开了口:
“大哥哥,我看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能不能陪我们去扬州呢?到了扬州,找着我海爷爷,他也可以把钱还给你,这样好不好?”小草仰着小脸,一脸的恳求。
“不好,不好。”他有些急促的说:“我已经为你们耽误了太多时间了!这样吧,我送你们到静海,然后各走各的路!”
他们三个,在静海郊外分的手。虽然小草一直哀声说:
“大哥哥,你真的不跟咱们一起走吗?有你作伴儿,我们就不会害怕了!你真的真的不跟咱们一起走吗?”
“小草!”青青见何世纬一脸难色,出面阻止。“你不要为难别人了,你还有我呢,害怕什么?”“是啊!”何世纬这一路上,和青青拌嘴都拌成习惯了。“小草,你放心,你这个姐姐很厉害的,谁也不敢欺负她的!她一定能把你平安带到扬州,好了,再见!希望你顺顺利利找到你海爷爷!”“不管怎样,谢谢你!”青青深深看了世纬一眼,生怕自己表现得太软弱,她重重的摔摔头,拉着小草就往前走去。小草年纪尚小,完全不会隐藏自己的感情,她一步一回首,十分依恋的看世纬。就是这样依恋的眼光,使世纬走了一段之后,又心有不安的折回头来。这一折回头,才发现这两个小姑娘,简直是谁也保护不了谁。因为,青青和小草,才走了短短一段路,就被两个流氓给钉上了。那两个流氓从路边草丛里窜出来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些昏暗了。他们把路一拦,四只眼睛都邪里邪气的紧盯着青青,青青立刻知道,麻烦大了。
“你们要干什么?”她戒备的问:“我爹就在附近,你们可别惹我!”“好哇!”一个流氓大笑起来:“那你快请他出来,我好见见我的岳丈,给他请安!”说着,他就伸手去捏青青的下巴。
青青往后一退,另一个男子从后面一把握住了她的肩。
“哈哈!这么漂亮的姑娘,咱们村子里就从来没见过!我说今儿个有桃花运嘛,哈哈哈哈……”
“放开我姐姐,”小草开始大叫:“我大哥马上就要来了,我大哥又高又大,一拳就会把人揍扁的……他好厉害好厉害的……”“哇呀!”前面那个男子叫:“不得了,还有哥哥呢,快请你哥哥出来呀,让我一起请安……”
话还没说完,斜刺里,何世纬已急冲出来,一拳就挥向那个男子,嘴中大吼着:“你们就跟我请安吧!太可恶了……”
“大哥大哥!”小草大喜过望,跳着脚又叫又嚷:“你快揍他们!快揍他们……”这一下变生仓卒,两个流氓不禁一呆。但是,刹那间,他们就恢复了神志,顿时大怒起来。
“从那儿钻出来的冒牌货,敢破坏老子的好事!咱们摆平他!”接下来,是一场大战。可怜,何世纬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和人打架的经验,这回是首开纪录。这场架到底是怎么打的,他后来一点都弄不清楚,只知道打得毫无章法可言。而且,因为他实在不怎么厉害,接二连三挨了好几拳头,使青青和小草无法袖手旁观了。她们两个,也卷进了战场,势如拚命。一个死命的扯住流氓的头发,另一个则张开大嘴用咬的。这一番蛮打蛮干确实“惊天动地”,但是,何世纬却并没有占到任何优势。他只记得,最后,有一个流氓,抄起路边一根碗来粗的大木棍,一棍敲破了他的头,把他当场敲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条小溪旁边,青青和小草一左一右,拿了沾水的毛巾,不住的帮他擦着伤口。旁边还围了好几个樵夫在观望。一看到他睁开了眼睛,青青立刻欢呼着说:“好了好了,你总算醒了,谢天谢地!”
“大哥,”小草激动得快流泪了。“你好伟大啊,你好勇敢啊!你一个人打他们两个……你救了咱们……可是你的头被打破了,怎么办?你疼吗?你很疼吗?”
“放心,”一个樵夫过来拍拍小草。“你大哥是皮肉伤,不会有事的。先去我家休息休息吧!”他注视着何世纬:“幸亏咱们从这儿经过,才把那两个坏东西赶走了。小兄弟,你们兄妹三个,是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呀?”
“我们……”他想说明,他们非亲非故,也非兄妹,但是,他却说了:“我们从北京来,要到扬州去!”
“大哥……”小草兴奋得涨红了脸:“你跟我们一块儿去吗?”“是的!”他握着小草微颤的手,看着青青湿润的眼睛:“我和你们一块儿去!”
3
傅振廷是扬州傅家庄的主人。他今年五十五岁。在扬州,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家财万贯。他除了有一栋极大的庄园以外,他还拥有丝厂、绣厂、茶园、和农地。一个像他这么成功的男人,应该在生命里是没有什么缺陷的。但是,傅振廷却是个非常不快乐的人。十年前,他的独生子元凯死了,从此,他就不知道生命里还有什么可以追求的东西。更糟糕的,是他那可怜的老妻静芝,在早也哭晚也哭的情况下,竟把眼睛也哭瞎了。静芝眼睛看不见了,脑筋也跟着迷糊起来,必须靠月娘一步一跟的扶持着。偌大的一个傅家庄,有家丁、有丫头、婢佣成群,但是,却没有笑声。傅家庄里有的,只有男主人的咆哮,和女主人的哀啼。这是一个充满了悔恨和痛楚的地方,一个永远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庄园。
这天,傅家庄却来了三个意外的访客。
这三个意外的访客,竟带来了一个傅振廷完完全全意外的结果。当世纬、青青、和小草站在傅家庄的大门前,看着那蜿蜒的围墙,和深不可测的庭院时,三个人都有些讶异。如果不是门上清清楚楚悬挂着一块大匾,上书“傅家庄”三个字,世纬一定不敢冒昧打门的。真没想到,小草有如此阔气的亲戚。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跋山涉水,三个人都风尘仆仆,世纬尤其显得狼狈,因为,他头上的伤口一直没有好好治疗,现在疼得厉害,而且,四肢无力,浑身发烫。
来应门的是傅家庄的老家人长贵。
“你们找谁呀?”他惊讶的问。
“请问,有一位李大海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世纬彬彬有礼的问。“李大海?”长贵这才明白过来。“李大海不在这儿了,走啦!”他说着就要关门。“喂喂,等一等!”世纬急忙用脚顶住门。“什么叫走了?他不是这傅家庄里的人吗?”
“傅家庄里的人?看你怎么说。他姓李,咱们老爷姓傅呢!都是给人当差的罢了!总之,他现在人不在了,走了……”
“怎么走了呢?”小草已急急的跨上前来。“我海爷爷告诉过我的,这里是他的家呀!他怎么会不要自己的家呢?”说着,这孩子就焦灼的大声呼叫起来:“海爷爷!海爷爷!你在哪儿呀?我是小草啊!我来找你了!海爷爷!海爷爷……”她忘形的就往花园里冲去。“呔!”长贵勃然变色。“跟你们说人不在了就是不在了,怎么往里面乱闯呢?”“小草!”世纬也急忙呼叫:“不要心急,让我们问清楚了再说!”“小草!小草!”青青追进了花园,拉住急奔的小草。
正在纠缠不清,月娘扶着静芝过来了,老太太眼睛虽然失明,耳朵却很灵敏。“什么事情吵吵嚷嚷的,月娘,你快去看!”
“长贵,什么事?别吓着太太!”月娘喊着。一眼见到世纬等三人,不禁一怔。傅家庄除了隔壁裴家的人常来走动以外,经年累月,都见不着生面孔的。
“对不起,我们是来寻亲的。”世纬上前一步,忙着对两个女士行礼。“这个女孩名字叫小草,是李大海的侄孙女。从北方一路跋涉到扬州来,为的是和亲人团聚,听说李大海已不在府上,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们,他去了哪里?”
月娘还来不及回答,静芝已颤巍巍的走上前来,全神贯注的,非常紧张的倾听着,整个人都陷入某种莫名的兴奋里。
“是谁?是谁?”她喘着气问:“我听到一个年轻人在说话!是谁?是谁?”她摸索着伸出双手,想抓住那年轻人的声音。“天啊!”她喊着:“你在哪里?说话啊!让我再听清楚一点!说话啊……”“太太!太太!”月娘一把握住静芝捞着空气的双手。“是三个客人,不认识的,他们是来找大海的……”
“不要拦我!”静芝挣扎着喊:“说话啊!为什么不再说话了?求求你,说话啊……”她哀求的面向着世纬。
世纬实在是太震惊了。他瞪视着面前这瞎眼的老太太,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小草也吓得缩到青青怀里去了。静芝一步步向世纬逼进,声音几乎是凄厉的:
“你说话啊,不要戏弄我这个瞎眼的老太婆啊!”
“好好,我说我说……”世纬被静芝的急切所震动了,匆促的开了口:“这位老太太,我想你一定弄错了我的声音……事实上,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静芝深深的抽了口气,整个人更加绷紧了。所有的思想意识,都被一份强烈的期盼和回忆所攫获了。“不!不!不!”她哀声狂叫,直冲上前,准确的一把捉住了世纬的手腕:“你怎么还说你是陌生人?你不是陌生人,你是我的儿子元凯啊!你回来了!谢谢天!你终于回来了!元凯呀!我等你等得好苦呀……”世纬太震惊了,被这等意外,弄得手足失措。他拚命想挣脱老太太的掌握,觉得自己的头更痛更晕了。
“老太太,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什么元凯,我姓何,名叫何世纬……我从北京来的……”
“太太!太太!”月娘扑过去,也紧张的去扳着静芝的手指,想把世纬从这份纠缠中给解救出来。“这不是少爷啊!你认错了,真的认错了!快放手呀……”
“我没有认错!”静芝落下泪来:“我自己的儿子,我怎么可能认错呢!元凯啊!我知道你恨我们,你不肯原谅我们,可是……你是我的儿子啊,你不能连娘都不认呀……”
“这位老太太,”青青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帮月娘的忙。“你快放开世纬,他怎么会是你的儿子呢?他这还是第一次来扬州,第一次来傅家庄呢……”
“是呀是呀!”小草慌张的接口:“我们是来找我海爷爷的!”“你是谁?”静芝的脸转向了青青,厉声的问。
“我?”青青吓了好大一跳,结舌的说:“我是……我是……我是他妹妹!”“不!”静芝有力的说:“你是漱兰!”
天啊!这是怎样的误会,越来越缠夹不清了。月娘转头对长贵急急的说:“没办法了,你快去把老爷找来!”
“是!”长贵急忙忙转身而去。
这边,青青和静芝开始各说各的。
“我不是什么兰,我的名字叫青青……”
“你连名字也改了?好吧,青青绿绿都没有关系,我承认你了!你就是我的媳妇儿。行了吗?”
“不对不对,”青青更急了:“我不是你的媳妇儿……”
“住口!”静芝一声大吼,青青又吓了好大一跳。“走开走开!”她突然把世纬紧紧抱住,悲痛欲绝的喊着:“你们已经回来了,我也已经承认你是媳妇儿了,你就不要再跟我抢,跟我争吧!以前的事,都是振廷的错,怪不了我呀!元凯元凯,你不要不认我,你看看我的眼睛,难道它们还不能告诉你,我是多么思念着你的吗……”
“老太太……”世纬头昏脑胀,脸色发青。“拜托你,请你不要再摇我了,我实在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很不舒服,我已经天旋地转了……”
“是呀,婆婆,”小草着急的插了嘴:“大哥的头受了伤,还没好,请你不要摇他呀……”
“什么?受伤了?”静芝立刻恐慌起来:“什么地方受伤了?给娘摸一摸……月娘,月娘,快叫长贵去请大夫!快呀……”
正闹得不可开交,振廷匆匆忙忙的赶来了。
“静芝!不许胡闹!”他十分威严的一声大喝,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你吃了药没有?怎么糊涂到这种地步?抱着别人成何体统?还不快放手?放手!”他大声命令着:“你听到了吗?放手!”静芝呆了两秒钟,面有惧色。她的身子缩了缩,似乎想松手。可是,才松开一点点,她又反手更紧更紧的抱住了世纬,回头对振廷悲切之极的、哀怨之极的说:
“十年前你已经拆散过我们母子一次了,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让你再拆散我们!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不能逼我放掉元凯,我不放,不放!”“你疯得不可救药了!”振廷大跨步上来,不由分说的就去拉静芝的手。“你放手!快放手!”他又拉又扯。
“不放不放!”静芝牢牢抱住。
两人你来我往,把世纬弄得像拨浪鼓似的转个不停,一边站着的青青和小草,简直看得目瞪口呆。
世纬张着嘴,想说什么,想摆脱这两个老人的纠缠,但他什么也来不及说。本已头昏脑胀的他,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耳中钟鼓齐鸣,人就昏厥了过去。
4
世纬病倒了。在记忆里,世纬从小到大,几乎是无灾无病长大的。这次离家出走,他想“体验人生”,可真是“体验”到了不少。第一次遇到从花轿上逃下来的姑娘,第一次和人打架,第一次到了江南,第一次被人误认成了儿子,还第一次病倒在一个陌生的家庭里。怪不得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原来,“行万里路”还可以有几万种希奇古怪的遭遇。
世纬一连几天,都病得昏昏沉沉。可是,他并没有完全人事不知。他躺进了一间古色古香的卧室,四壁挂满书画,靠窗一张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他在瞎老太太左一句“元凯回来了!”右一句“还好,元凯的房间,我天天都收拾的!”这种念叨里,知道自己躺进了元凯的卧室。然后,自己的床边,就日日夜夜围满了人,一会儿是大夫来诊病,一会儿是丫环来送饭,一会儿是振廷来探视……至于那位瞎老太,几乎日日夜夜,守在床边,衣不解带。这还不说,由于看不见,又由于恐惧,她总是用手攥着世纬的衣袖,攥得那么紧,不肯稍稍松手。好几次,她被振廷下令拖走,她就一路哀嚎着哭出门去:“月娘!月娘!”她惨烈的喊着。“帮我求求老爷吧!他现在讨厌我,都不肯听我的!但是,他会听你的!月娘……只要让元凯留下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我连女主人的位子,都可以让给你……”“太太啊!”这种凄厉的哭嚎一定换来月娘悲切的痛喊:“你要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吗?你是主人,我是奴才呀!月娘要有丝毫僭越之心,老天会罚我不得好死……”
“这说的是些什么话!”振廷恼怒的咆哮着。“你们嫌这个家里的悲剧还不够多吗?这样胡说八道,不知忌讳!来人呀!荷花、秋桂、银杏……你们给我把太太拉回房间去!月娘,你守着她,给她吃药……”“我不要吃药,不要吃药……”静芝哭喊着,被一路拖出门去。“我已经好了,元凯回来了,我就什么病都没有了!我没有疯,我现在脑筋清清楚楚……振廷,我给你跪下,给你跪下!求求你,让我们母子团聚吧……”
这样子的喧闹,每天总有两三回。世纬真不了解,自己怎么会卷入这个家庭的悲剧里?他真希望,自己快点好起来,可以脱离这个是非之地。这样,到了第四天,他的烧退了,人也清醒了。那天下午,一觉睡醒,触鼻而来的,是一股药香,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了小草的声音,在低低的说:
“好不容易,就剩咱们两个陪着大哥了。这几天,房间里都挤满了人……我以为,那个瞎婆娘就够吓人了,没想到,傅老爷那么凶,更加吓人儿!”
“嘘!”青青一边扇着药炉,一边轻声警告。“不要在背后批评人家,当心给人听见!我看老太太马上就会过来的,月娘根本看不住她……”“我们怎么办呢?青青?”小草可怜兮兮的问:“海爷爷又找不着,大哥又生病了……你说,海爷爷会不会去东山村找我呢?咱们要不要回东山村去呢……”
“不要!”青青着急的脱口而出。“小草,咱们都回不去了,你想,这一路,一会儿坐火车,一会儿乘船,一会儿搭黄鱼车,一会儿走路……山山水水经过了多少,大哥会看那张图,还走了这么久才到扬州……咱们两个,怎么找得着路回去?何况,我回去了准没命,我是怎样也不回去的,你呢……”
“我要跟你在一起!或者……”小草挺没把握的说:“海爷爷会回到傅家庄来……会不会?会不会?”
“我听月娘说,你海爷爷在傅家庄当管家,做了好几十年呢!他是和老爷吵架,才离开的!说不定气消了,他就回来了!我想,我们最好留在傅家庄等等看,就是不知道人家让不让咱们留……”“只要大哥肯留,咱们就留下了,是不是?……”
听到这儿,世纬听不下去了,睁开眼睛,他一骨碌坐起身子,接口说:“不行不行!我马上就要走……”
“大哥!”小草惊喜的喊着,扑了过来。“你醒了吗?你好了吗?头还疼吗?让我摸摸看还有没有烧……哇!烧退了地!青青!青青!”她喜悦的大喊:“大哥不发烧了!他醒了地!”
青青端着一碗药,笑吟吟的站到床前来。
“哇!”青青眉头一展,眼睛里闪烁着阳光。“套一句小草的话,你这一病,还病得挺吓人儿!来,快趁热,把这药喝了吧!”世纬凝视着青青,和她结伴同行了一个多月,两人一路抬杠抬到扬州。此时,看到她满脸绽放的光彩,不禁心中怦然一跳。如此青春,如此美丽,如此充满了朝气和热情的脸庞……真是,像前人的词句;“其奈风流端整外,还更有,动人心处!”想到这儿,世纬猛的一震,脸孔竟然发热了。
“是!”他正了正身子。“让我赶快吃药,等我身子一好,我就要走了!”他三口两口把药喝了。再抬起头,青青脸上的阳光已悄然隐去。她低头默默的收拾药碗药罐,一语不发。小草已急急忙忙去拉世纬的衣袖,解释的说:
“大哥,你已经被瞎婆婆当成儿子了!月娘说,如果你肯留下来,安慰安慰瞎婆婆,说不定她就会明白过来。我和青青,想留在这儿等海爷爷,所以,大哥,你可不可以陪咱们……”“不行不行!”他急躁的说:“这个是非之地,我一分钟都待不了……”他伸手去怀里掏,掏了一个空。
“你在找什么?”青青板着脸问。
“我的钱袋呢?”“我帮你收着呢,”青青走到书桌前面,打开抽屉,拿出钱袋往他身上一摔:“没有人会拿你的钱的!”
“不是这样的!”世纬解释着:“我把钱留一半给你们,我带一半走……”“你预备用钱打发了我们,就这样掉头走了是不是?”青青眼圈儿胀红了。“好不容易侍候到你烧退了,伤好了,你就准备不管我们了,是不是?”
世纬怔着,还没说话,小草已慌慌张张的接了口:
“好嘛,好嘛,你们不要吵架了嘛!大哥,要走大家就一起走嘛,我不等海爷爷了,咱们三个一块儿走!”
“不不不!”世纬急促的说:“我已经把你们送到扬州了,仁至义尽。现在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能带了你们两个,一路去广州呢?你们留下来,我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要嘛,不要嘛!”小草着急的把世纬一抱,泪珠就扑簌簌滚落。“什么不散的筵席?那儿有筵席?我们不散就是不散!你要走,一定要带我们一起走……”
“谁要走?”门外传来静芝尖锐而颤栗的声音,全体人都吓了一大跳。世纬的心猛然一凉。惨了!这位瞎老太太又来了!他看过去,静芝颤巍巍的冲进房来,后面紧跟着月娘和振廷。“元凯!你说你要走,是吗?为什么?为什么啊?”她尖声呼号:“难道你专程回来一趟是为的要惩罚我吗?因为我当年没有为你力争到底,所以你要这样子叫我心碎,叫我痛不欲生,是不是?”她攥住了世纬的手,紧紧的握着。“不不!我这次再也不会让你走,我宁愿死也不会让你走……”
“这位少爷!”月娘扑过来,哀求的看着世纬:“你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家太太吧!请你暂时不要提走字,能住多久,就住多久……能安慰她一天,就安慰她一天吧……我求求你,求求你……”“反了!反了!”振廷大踏步冲上前来,奋力想拉开静芝和世纬。“月娘,你怎么也跟着太太一起发疯?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个人不是元凯……”
“他是的!他是的!”静芝一叠连声喊,泪流满面。“振廷,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残忍?难道你内心深处,对以前种种,没有一点点后悔吗?难道元凯不是你心头最大的悲痛吗?难道当年断绝父子之情,就把你身上所有的感情都断光了吗?你不曾像我一样,瞎了双眼,你看得清清楚楚,怎么还瞪着眼睛说瞎话!狠心不认自己的骨肉?你难道不明白,元凯这番归来,是老天给我们再一次机会……一次赎罪的机会,一次重新活过的机会啊……”这一篇话,说得声嘶力竭,说得满屋子的人都傻了。说得世纬满心震动,满怀恻然。说得振廷一脸的惨白,满眼的伤痛。说得月娘泪落如雨。
“扑通”一声,月娘对振廷直挺挺的跪下了。
“老爷,你可怜可怜太太吧!这么多年来,多少风风雨雨,我跟着你们一起走过,眼看着太太一步一步到今天的田地,她再也承受不起失望了!老爷!你总有一点恻隐之心吧!”
振廷注视着月娘,顿时心都碎了。这是怎样一个家?怎样又瞎又病的妻子?怎样天人永隔的儿子?怎样百般委屈的月娘啊!他掉头去看看世纬,这年轻人身材挺拔,眉目俊秀,举手投足之间,确实和当年的元凯有许多神似之处。元凯,他心中猛的一抽,说不出来有多痛,简直是痛入骨髓,痛彻心肺呀!“听我说,”他面对世纬,声音沙哑。“今天弄到这个局面,我真是无可奈何。我看你气宇不凡,知书达礼,猜想你也是个性情中人。我……”他深抽了一口气:“诚心诚意留你住下来!如果你肯住下来,我甚至可以……可以派人去找李大海!让小草可以早日和她的海爷爷团聚!这样,你也不至于觉得留下来没道理,怎样?”“哇!大哥大哥!”小草脱口欢呼出声。“老爷要派人去帮我找海爷爷地!”她冲过去,学着月娘对振廷一跪,没头没脑的磕起头来:“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元凯啊!”静芝又哭又笑的去摇着世纬,兴奋得满脸发亮。“你爹留你了!你知道你爹的,他就是这样的臭脾气……留都留了,还要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道理……但是,他留你了!他说出口了,他终于说出口了!你知道这对他是多困难的事……那么,你,你,你也不走了,对不对?对不对?”她仰着脸,全心的期盼的面向着世纬,那已失明的双目盛满了泪,泪光闪烁。世纬觉得整个心脏都为她抽搐起来。
“是的!我不走了!”他轻声说。环视一屋子沉痛而带泪的面孔,他深抽了口气,抬高了声音。“嗨!既然不走了,我可不可以吃点东西呢?我饿了!”
“桂圆小米粥!”静芝跳起身子来喊:“鸡片干丝汤!还有枣泥杏仁酥……都是你最爱吃的,我全准备着!月娘!快去厨房拿,别忘了!还有那袋新鲜核桃!”
就是这样,世纬,青青和小草就在傅家庄暂时住下了。
5
一星期后,世纬的健康就完全恢复了。
走出元凯那间卧室,他有好几天,都沉迷在傅家庄那典雅的庭园里,初次领略了江南园林的迷人之处。看到他们把形形色色的太湖名,堆砌成春夏秋冬的景致,使他叹为观止。小楼水榭,曲院回廊,都别有幽趣。和北方比起来,是截然不同的。北京的建筑受故宫影响,比较富丽堂皇。南方的庭园,却秀气多了。一条小径,两枝修竹,几叶芭蕉,十分的诗意。世纬尤其爱上了吟风阁朝东的一面墙,那墙上蔓生着常春藤,爬满了整片墙壁,枝枝叶叶,重重叠叠的下垂着。每当风一吹过,每灯叶子都随风飘动,起伏有致,像一大片绿色的波浪。在这片绿色波浪中,却嵌着三扇小红窗,窗棂雕着梅兰竹菊的图案,真是可爱极了。世纬实在想不透,在这么美丽的庭园里,怎么没有酝酿出如诗如梦的故事,反而演出父子反目,生离死别的悲剧?
关于元凯的故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月娘断断续续的说给世纬他们三个听了。原来,元凯在十多年前,爱上了家里的丫头漱兰。这本是大家庭中很普通的事,如果元凯肯将漱兰收来做小,大概也不至于引起大祸。但是,元凯念了很多书,又深受梁启超“一夫一妻”制的影响,坚持要娶漱兰为妻子。此事使振廷勃然大怒,说什么也不允许,想尽办法拆散两人。据说,当时使用的手段非常激烈。元凯见无法和振廷沟通,竟带着漱兰私奔了。私奔还没关系,他们两个,居然跪到上海的一家教堂里,在神父的福证下,行了西式的婚礼。完婚之后,再把漱兰带回家来。振廷这一怒实在是非同小可,他把元凯和漱兰,一齐赶出了家门,当时就措辞强烈,恩断义绝。振廷说过:“你可以死在外面,就是不许再回来!我傅振廷可以绝子绝孙,就是不能承认一个像你这样不孝不义的儿子,从今以后,我没有儿子!你也不姓傅!”
元凯就在那吟风阁外的广场中,跪地向静芝磕头告别的。
“娘!从今以后,孩儿跟您就是形同陌路的陌生人了!原谅孩儿不孝!孩儿叩别娘!”
那天的静芝,呼天抢地,哭得日月无光,却无法阻止元凯的离去。这句话,竟成为元凯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因为,一年以后,漱兰把元凯的灵柩送回来了。
“灵柩?”世纬震动的看着月娘。“他怎么会死呢?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月娘面色凄然,眼中凝聚着泪。“死的时候,才只有二十三岁。灵柩送来那天,你们信吗?竟是老爷四十五岁的寿诞。在宾客盈门中,漱兰一身缟素,伏地不起,灵柩砰然落地,满座宾客,人人变色。可怜的老爷和太太,这种打击,怎么是一般人所能承受?老爷不相信那里面躺着的是少爷,下令开棺,棺盖一打开,少爷赫然躺在里面……太太,太太就昏死过去。从此以后,太太不许人说元凯死了,她拒绝这个事实,早也哭,晚也哭,眼睛哭瞎了,神志也迷糊了!她宁愿相信元凯活在外面,不愿相信他被送回来了!”月娘看着世纬。“这就是为什么你说了句你是陌生人,太太就更加认定你是元凯的原因,这‘陌生人’三个字,对太太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太深了!”
原来如此!世纬吸了口气。
“可是,那元凯正当年轻力壮,怎么会突然死掉呢?”他问。“他是病死的,详细情形,我们都弄不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和漱兰,穷途潦倒,贫病交迫。这也是太太无法原谅老爷的地方,元凯走的时候,两袖清风,什么都没有带。他是这种家庭里养大的孩子,平时都是丫头佣人伺候着的,他几时受过生活上的苦!”“漱兰呢?”青青追着问:“她去了什么地方?她现在在哪里?”月娘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走了!”半晌以后,她才沉思的说:“傅家的女人都很惨。漱兰把灵柩送来那天,大概已经不想活了。她那副样子,分明三魂六魄,都已跟着元凯去了。偏偏老爷在悲愤得快发疯的情况下,对漱兰痛骂不停。漱兰听着听着,就一头对棺木撞了去,差点就撞死了!你们不知道,那个场面有多么惨!幸好漱兰的娘朱嫂陪了她来的,朱嫂哭着,抱着,求着,拖着……把漱兰带走了!”她顿了顿,眼神深幽。“从此,我们谁也没见过漱兰。十年了!漱兰是生是死,我们都不知道了!”
故事说完了。一时之间,世纬、青青、月娘、小草四人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窗外,暮色正缓缓的罩下来,黄昏的余晖,把一树的阴影,投射在雕花的地砖上,有一种凄凉而神秘的美。世纬看着月娘,直觉的感到,她对于这个故事,多少还有些保留。“你呢?”他忍不住问。“我听你谈吐不俗,不像个伺候人的人,你在傅家是……”“我吗?”月娘脸色一暗,微微的怔了怔。“我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她叹了口气。“我也是好家庭的女儿,和傅家沾了一点亲,只是我家早就败落了,我爹把我许配给了一个比我小八岁的丈夫。我们家乡常常把女儿嫁给小丈夫,说不好听,就是卖过去了。我十六岁嫁过去,丈夫才八岁,挨了四年,丈夫才十二岁,居然出天花就死了!夫家说我不祥,克死了丈夫,赶我回娘家,我爹那时已去世了,娘家没人肯收留我,我举目无亲,就投到傅家来,太太收留了我……待我挺好挺好的,我也就死心塌地的伺候着太太。我来傅家,已经十二年了呢!傅家所有的事,我都一件一件看着它发生的。说起来,太太对我有恩,所以,有时候……她就是对我发发脾气……我也就忍了!”短短的几句话,道尽了一个女人的沧桑。世纬对月娘,不禁油然起敬。从月娘身上,就联想到青青,从大红花轿上逃走的青青。中国的女性,如果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将永远在悲剧中轮回。青青的逃婚,实在是勇敢极了,正确极了。想到这儿,他就对青青看去,青青仍然沉溺在月娘所述说的故事里,满脸戚然,满眼哀切。
“世纬!”她忽然就回头对世纬正色说:“你不可以再那么绝情了!老太太叫你几声儿子,你又不会少一块肉,有人把你当儿子一样疼着,有什么不好?以后,你再也不要动不动就说要走,来威胁人家!”
“是啊!”小草接口说:“婆婆好可怜啊!大哥,你一定一定要对婆婆好一点!”世纬真有些啼笑皆非。瞎婆婆的故事确实可怜,但是,自己这个假儿子,骗得了一时,骗得了一世吗?走,是迟早的事,等到必须要走的时候,会不会再一次撕裂了老太太的心?到那时,今日的“不忍”,可能会变成那时的“残忍”,然后,又会演变成什么局面呢?这样一想,他的头就又痛了。
“不管怎样,谢谢你们兄妹!”月娘似乎读出了他的思想。“你们肯留下来,真是傅家的幸运!我们过一天是一天,希望没多久,太太就能明白过来!好了,不能再谈了,我去厨房看看,太太今天给你炖了莲子银耳汤,是你以前最爱吃的……不不,”她改了口:“是元凯少爷以前最爱吃的!希望你吃的时候,有那么一点儿表示,她会很高兴很高兴的……”
月娘走了。世纬用手揉了揉额角;看着青青。
“兄妹啊?”他说:“你到底对傅家怎么说的?”
“说你是我哥哥啊!”青青瞪着他。“不然怎么说呢?总不能说我从花轿上跳下来,跟你这样奇奇怪怪来扬州!别人会怎么想我呢?”“那……”他的头更痛了。“小草跟我们又是什么关系呢?你赶快说说清楚,免得我穿帮!”“我说……小草是咱们家的邻居,尽受表婶儿虐待,所以咱们兄妹就……”“见义勇为,把她护送到扬州!”他接口:“是吧?你编故事还编得挺好的呢!”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青青顿时脸色一沉。眉毛挑得高高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立刻就剑拔弩张。她挺直背脊,颇受伤害的冲口而出:“怎么了?我说你是我哥哥,难道侮辱了你不成?上次要拿钱打发我们,我还没跟你算帐呢!我知道了,你打心眼里看不起我和小草,我们没念过书,大字不识,连根扁担倒下来我们也不晓得那是个‘一’字,更别说要我们像你一样满嘴掉文儿,动不动就四个字四个字打嘴里成串的溜出来……你看不起我们,你尽管去告诉傅家老爷太太,说咱们两个是你路上捡来的……”“喂喂!你有完没完?”他忍无可忍的喊:“我说了看不起你们吗?我什么都没说,你就大发脾气,讲了这么一大堆,你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什么罪不罪的?”青青更气。“听也听不懂,你就直接告诉我们,我是大麻烦,小草是小麻烦,婆婆是老麻烦……你恨不得把我们统统摆脱了,不就结了?”
世纬怔了怔,声音大了起来:
“你这句话倒说对了!自从遇到你们以后,我就一路倒不完的楣!先是莫名其妙的跟着你们乱逃,然后天气也变了,荷包也瘦了,头也打破了,又伤又病的把你们送来,却被瞎婆婆抓了当儿子,弄得我困在这里走不了,你们的确是一对大、小麻烦!我实在弄不懂我怎么会招惹了你们?”
世纬发泄完了,居然听不到青青反驳的声浪,再一抬头,发现青青眼圈红红的看着小草,小草则抽抽嗒嗒的哭起来了,眼泪水滴滴答答的直往下掉。
“喂喂,”他心慌意乱了。“怎么回事?咱们一路拌嘴已经拌成习惯了,吵吵架没关系的,你们可别哭啊!”
“我哭,我就是要哭!”小草吸吸鼻子,哽咽的说,“我叫你大哥,把你看得比亲哥哥还要亲,舍不得跟你分开……原来你这么讨厌我们……骂我们骂得好大声,比傅老爷还要吓人儿……”“我那有?我那有?”他急急的问。“我那有好大声?”
“你有!你就是有!”青青接口,眼泪也往下掉。她对小草张开了手臂,哀声的喊:“小草!别哭,你还有我呢!我是怎样也不会离开你的!”小草“呜”的一声,就哭着投入了青青的怀抱。一对“大小麻烦”紧拥在一起,泪珠儿纷纷乱乱的跌落于地。世纬看到自己造成这么大的“悲剧”,简直是手足失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喂喂,我投降,我投降!”他举起双手喊:“我错了!好不好?我道歉,好不好?”他伸手去拉小草。“我真的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我疼你们都来不及了!我说话大声一点,是因为现在这个状况很复杂,我有点头痛罢了……喂喂,你们不要哭了,我跟你们说,以后,咱们三个,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好不好?”他顿了顿,见两个女孩儿,依然哭不停,心里更慌了,脱口大声说:“你们不要再伤心了,从今以后,你们两个就是我的责任,我一肩扛到底了!”
听他说得语气铿锵,两个女孩子终于有了反应,停止哭泣,抬眼看着他。他对两人重重的点了点头,满脸的“坚定”。小草一个感动,回身就把他的腿紧紧抱住,由衷的、热烈的喊:“大哥!”她立即破涕为笑了。“你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儿!”世纬被她恭维得有点飘飘然,发现自己的一句话,就能化悲剧为喜剧,不禁对自己的“力量”,也在惊愕中有些佩服起来。他转眼看青青,青青斜睨了他一眼,掉头去看窗子。眼泪不曾干,唇边已有笑意。
唉!世纬心里叹了口气。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但,眼前这个“女子”与“小人”,却更有动人心处!
6
这天,长贵匆匆忙忙来找世纬、青青和小草。
“老爷要你们三位,上大厅见客!”
“见客?”世纬怔了怔:“是什么样的客人?”
“是老爷的好朋友裴老爷,他们一家子人全来了,听说了你们三位的事儿,想见见你们!”
于是,世纬、青青、小草三个人,就急忙整整衣裳,出了房门。傅家庄院落很多,三人去大厅,穿越了两层院子,刚走到前院的一棵玉兰树下,只听到那棵大树上,树叶一阵父父,似乎有人在树上窃窃私语。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在说:“来了!来了!”一个孩子的声音在接口,“那儿?那儿?”年轻人一阵惊呼:“别推我呀!别推呀……”
树下的三人,觉得太奇怪了,都抬起头往树上看去。
树上,却忽然掉下两个人来。
“砰”“砰”两声,一个十岁大左右的男孩子,先落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哎哟哎哟的叫不停。另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也跟着摔落,跌在男孩子的身边。
世纬、青青和小草实在太惊讶了。三人都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地上的少年和孩子。此时,年轻人已一跃而起,冲着三个人咧齿一笑。世纬这才发现,这年轻人剑眉朗目,英姿焕发。“你们怎么会摔下来啊?”世纬奇怪的问:“摔着没有?”
“没事!没事!”年轻人窘迫的笑了。话还没说完,那孩子已经爬起身,对年轻人掀眉瞪眼,又挥拳头:
“都是你!原先说好是跳下来,不是跌下来的!好疼啊……”“请问你们是什么人啊?”世纬问。
“哦!”年轻人笑着说:“我是裴绍谦,这是我弟弟裴绍文!”
“姓裴?那么裴老爷是……”
“我爹!”年轻人笑得爽朗。
“原来是裴家的两位公子!”世纬恍然的说。
“你们不是在大厅上吗?怎么到树上去了?”青青好奇的问。“哦,是这样的!”绍谦傻呵呵的用手抓抓头。“在家里听说了你们三人的故事,我们已经好奇得不得了,所以,我们两个忍不住溜到花园里来,爬到树上……爬到树上……”他笑着尴尬的摸摸鼻子。“我们不是要跌下来的!”绍文忍不住接了口,他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一面揉着跌痛的屁股,一面抬头直瞪着绍谦:“不是说好要一个鹞子翻身,再一个鲤鱼打挺,稳当当的飘落下来,露一手咱们的武功吗?怎么这样子跌下来了?”
“你还说呢!还说呢!”绍谦戳了绍文的脑袋一下,微微涨红了脸。“就是你害我,紧要关头,又挤又推的,害我设计了半天的鹞子翻身,鲤鱼打挺,变成了‘兄弟出丑’,真是气死我了!”这样一说,青青用手掩着口,忍俊不禁。小草也紧抿着嘴唇,拚命忍住笑。绍谦见青青和小草这等模样,窘迫之余,忽然就从身子后面把绍文给揪了出来,推向小草。
“怎么了?怎么了?在家里听说小草是个小美人,你不是直嚷嚷着要来看小草吗?这不给你看了?还躲什么躲?像个大姑娘似的……”绍文差点撞到小草身上去,顿时间,闹了个面红耳赤。回头对着绍谦就摩拳擦掌:“我没嚷嚷,我才没有!嚷嚷的是你!你听说青青是个大美人,你就急着要来看青青……”
“嘿嘿嘿!”绍谦急喊:“你这个小家伙,完全不顾兄弟义气,成心要让别人看咱们的笑话是不是?”
“这有什么关系!”绍文大剌剌的卷了卷袖子。“反正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嘛!”“你说什么?说什么?”绍谦对绍文掀眉瞪眼的。“自己不懂的话别乱说!掉什么文儿!”
“我懂!”绍文瞪了回去。“你自己教给我的!就是说英雄碰到了漂亮的女孩儿,那么英雄不怎么英雄了也没多大关系!”绍文这样一说,青青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青青一笑,小草也笑了。小草笑了,世纬也笑了。绍谦和绍文,看到他们三个都笑了,也就大笑起来。一时之间,五个人嘻嘻哈哈,好不热闹。这傅家庄里,多少多少年来,都没有这样洋溢着笑声,直把闻声赶来的振廷,看得当场傻住了。
然后,在大厅中,世纬等三人拜见了裴老爷子,和他的两位夫人。这裴老爷和两个儿子一样,没大没小,没正没经的,指着自己的两个太太,对三人介绍说:
“这是大老婆裴大婶儿,这是小老婆裴小婶儿!”
“大婶儿是我娘!”绍谦急忙补充。
“小婶儿是我妈!”绍文应声而出。
大婶儿、小婶儿都板住了脸,全屋子的人都忍俊不禁。
这就是世纬、青青、小草认识绍谦兄弟的经过。
认识了绍谦兄弟,这才认识了扬州。
接下来好多日子,绍谦兄弟带着世纬等三人,游遍了扬州。“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山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这是李白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是杜牧的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又是杜牧的诗。世纬记不得前人的诗句里,有多少诗句与扬州有关,但他终于走进了李白和杜牧的诗句里。一时之间,瘦西湖、小金山、二十四桥、大明寺、平山堂、御码头……都有他们五个人的游踪。大家又笑又闹,又游山玩水,实在是快乐极了。世纬几乎忘了他的广州,也忘了他的北京,简直有点儿乐不思蜀。生命中从没有这么美丽的一段时光。在傅家庄被当成宝贝,老太太对自己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下人们是必恭必敬,言听计从。走出傅家庄,有绍谦、青青等人作伴,还有……还有那么古典,那么诗意的扬州!可是,在这种诗意中,也有许多事困扰着世纬。第一件当然是老太太的纠缠不清,第二件就是绍谦和青青。
绍谦对青青,即使不是“一见钟情”,好像也差不了多少。他憨厚、热情、坦白、率直。完全不去掩饰自己对青青的感情,非但不掩饰,他还展开了热烈的追求。青青在“乍惊乍喜”之间,对绍谦是“半推半就”。显然,她几乎是在“享受”着这份感情。女人实在是虚荣的动物!世纬不知道为什么,对青青的态度就有那么一些不满。可是,倒回头来想,绍谦的家世地位,配青青是绰绰有余,如果绍谦真喜欢青青,他们两个能有个结果,自己不是也放下心里的一块石头吗?将来,总有一天,他是要走的,总不能真带着青青和小草,浪迹天涯吧?世纬在两年前,已由家中做主订了亲。两年来,父母千方百计要他完婚,他千方百计逃避,不肯结婚。对方是书香世家,和何家“门当户对”。他除了知道那女孩子名叫“华又琳”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没见过华家的姑娘。他的离家出走,在一大堆的“抗拒”之外,也包括“抗拒”这种父母之命的婚姻。可是,抗拒那份婚姻是一回事,容许自己风流放纵又是另一回事。他和青青,萍水相逢,结伴而行,就这么简单,绝不牵涉儿女私情,否则,岂不是乘人之危?有失君子风度。因此,世纬对青青,自认胸怀坦荡,没有丝毫杂念。既无“杂念”,就对绍谦和青青那种“东边太阳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游戏,冷眼旁观起来。
这个裴绍谦,真是鲜得很!
有一天,绍谦和绍文一起来到傅家庄。绍谦躲在假山后面,推派绍文去见青青。事先,大约兄弟两个已经说好了,万一绍文应付不过来,就回头听绍谦的指示行事。于是,绍文捧着一个盆景,跑到青青窗子外面,敲窗子。
“青青!我哥有东西送给你!”
青青打开窗子,只见绍文捧着盆景往窗台上一放。花盆倒很漂亮,白瓷上描着彩绘的花朵。但是,盆子里,却种着一棵毫不起眼的树苗儿。“这是什么?”青青困惑的问。
“是茶树的树苗儿!”绍文兴冲冲的说,回头看了绍谦一眼,绍谦悄悄提了句辞,绍文就转回头来,笑嘻嘻的说:“我哥哥说,我爹有座茶园,看过去绿油油的一大片,就像青青的名字,所以送你一棵茶树苗儿!”
“它将来会开花吗?”小草在旁边问。
“它不开花儿,尽长叶子,将来你们把叶子摘下来,就可以泡茶喝了。”青青看着那棵茶树苗,却有些不大高兴。
“我说你哥哥,真是个怪人!要送就送盆花嘛,送我一棵树苗儿!还把我比作茶树,我长得像茶树吗?”
青青这样一说,绍文傻了眼,急忙去看绍谦。绍谦心中,早已大呼不妙,这下子马屁拍在马腿上,不知怎么收拾!绍文倒退着步子,退到假山石前,靠近了绍谦藏身之处,回头小小声说:“哥,怎么说?我要怎么说?”
绍谦慌忙悄悄提辞:“告诉她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绍文回过头来,又冲着青青傻笑,大声说: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绍谦又说:“花儿俗气得很,不管送什么花,跟你一比,都为之逊色了!”绍文依样画葫芦,大声复诵:
“花儿俗气得很,不管送什么花,跟你一比呀,全部都……全部都……都那个……都那个……”他歪着脖子,希望绍谦赶快提辞,那什么“逊色”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了。他这等怪模怪样,使青青大为奇怪,伸头到窗外来张望。小草已忍不住,睁大眼睛问:“绍文,你的脖子怎么啦?”
绍谦一急,抬头一看,看到绍文歪着个脖子,样子不自然已到极点。他不假思索,就急急的说:
“哎哎,脖子歪了!脖子歪了!快站好!快站好!”
绍文以为是提辞,赶快大声说:
“哦!脖子歪了!全部都脖子歪了!”
绍谦从假山后面,一下子就窜了出来,伸手揪住绍文的耳朵,往后拚命拉扯,嘴里骂着说:
“我宰了你这个歪脖子,你简直气死我了!”
这一下,青青大笑了出来,笑得东倒西歪,眼泪都滚出来了。绍谦看到青青如此开心,倒也事出意外,就也跟着傻呵呵的笑起来。绍文和小草,见他们两个笑得这样开心,当然也跟着笑了。世纬远远走来,看到这样一幅“欢乐图”,不知怎的,竟有被“排除在外”的失落感。
过了几天,大家到裴家去玩。
裴家有一片荷花池。那已经是初夏时节,江南的荷花开得特别早。满湖荷花,有红有白,映着重重叠叠的绿叶,真是好看极了。世纬忍不住,就发起议论来了:
“这个荷花很奇怪,你单单看那么一朵,觉得它粗枝大叶,并不怎么美,可是集合成一大片的时候,不但美,甚至是很壮观的。所以说上天造物实在满有意思,该一枝独秀的便希奇难求,该集数量之美的便会大量繁衍!”
“哇!”绍谦十分佩服的看着世纬:“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赏个花嘛,不单用眼睛看,还用脑筋看!”
“你别羡慕他,”青青对绍谦笑了笑。“他那样活着累得很,赏个花还要讲大道理!”这青青是怎么回事?对绍谦倒是挺温柔的,碰到自己就尽抬杠!世纬皱皱眉,很无辜的说:
“我也没有讲大道理呀,只是随口说两句而已!”
“怎么说要一大片才好看?”青青问,伸长脖子望着湖心。“你瞧,那朵半红半白的不是挺美吗?”
“哪一朵?哪一朵?”绍谦急忙也伸着头看。
“就是湖中心那一朵呀!”青青指着。
“你是说花瓣尖是白的,花瓣梗是红的那一朵?”“是啊!”青青顺口说:“能供在花瓶里就好了!”
“没问题!”绍谦说着,就一脚跨进湖里去。
“喂喂!”青青大惊失色的说:“你要做什么?”
“摘花呀!”绍谦笑嘻嘻的说着,一面哗啦啦盘水而去。绍文和小草在岸上看得目瞪口呆。绍文直着脖子,大声嚷嚷:
“你小心一点,说不定水里有蛇!”
“胡说八道!”绍谦才笑着说了句,身子突然一斜,就扑通摔入水中。青青急得绕着湖跑,喊着说:
“你疯了!快回来呀!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有要你去摘呀!”
“绍谦!”世纬也跟着喊:“你会不会游泳呀?”
绍谦已经爬起来了。他穿了一身月牙白的衣服,白褂子和白裤子,这时候已经全是污泥。他脸上也沾了污泥,手上也是,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他却依旧笑嘻嘻的说:
“没事儿!你们别紧张,水不深,只是有很多烂泥巴,不好走而已。瞧!我这不是到了吗?”他回头看青青,指着荷花问:“是这朵没错吧?”“是!是!是!”青青拚命点头。
绍谦拔了荷花,又盘着一池污泥,举步维艰的往岸上走。由于泥浆太多,走得十分辛苦。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岸上四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他,因为他已经成了一个道地的泥巴人。举着荷花,他送到青青面前去。
“上次送你一棵茶树苗,真有够笨!现在,就算扯平了。怎么样?”青青接过花,真是感动极了。她看着绍谦,满眼的温柔,低低的说:“其实,那棵茶树苗,我也很喜欢的!这朵荷花,当然更好啦!只是,你现在这一身泥,怎么办?”
绍谦低头打量自己,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这会儿把我放进灶里去,用炭火慢慢煨烤,就成了一道名菜,叫花鸡!”小草和绍文,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绕着绍谦又跳又跑。指着他喊:“叫花鸡!叫花鸡!叫花鸡!”
于是,青青和世纬,也跟着笑了。绍谦自己,更是嘻嘻哈哈的笑个不停。世纬笑了一会儿,看他和青青,这样融融洽洽的打成一片,两个小儿女,也都不分彼此,其乐无比。心里,不知怎的,又有种难以描述的“失落感”。
再过了几天,绍谦就煞有其事的,约了世纬,两个人到瘦西湖边去喝茶。茶还没喝两三口,绍谦就站起来,对世纬一揖到地说:“我有事情要求你!”“求我?”他怔着。“是啊!”绍谦用手抓了抓后脑勺。“就是青青的事嘛!人家说长兄如父……所以我特地来问你,不知道青青在家乡,有没有订过亲?”“哦!”他愣愣的说:“没……没有。”
“好极了!”绍谦一击掌,笑逐颜开。“我也还没订亲呢!我爹一直要给我讨媳妇,我就是不肯!哈!幸亏不肯!才有今天的机会……”“哦?”他瞪着绍谦。“怎么,”绍谦见他表情古怪,不由得收住了笑,紧张兮兮的问:“你反对吗?”“反对?”世纬又怔了怔。“我有什么权利反对?”
“那么,你是赞成喽?”绍谦大喜的问。
世纬沉吟不语,从上到下的看绍谦,见绍谦一表人才,和青青倒是郎才女貌。真能撮合他们两个,不也是一件人间佳话吗?想着想着,他就点了点头,喃喃的说:
“就这么决定了!就应该这样办!”
绍谦狂喜的跳起来,对世纬鞠躬如也。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我……我……我马上叫我爹去提亲!”“提亲?”世纬吓了一大跳。“那有这么快,你给我坐下来,别这么毛毛躁躁的!”“你不是说决定了吗?”绍谦一脸怔仲的问:“这意思不是说,你决定把妹妹嫁给我吗?”
世纬又好气又好笑,那种“失落”的感觉更强烈了。但是,这桩姻缘,真的不错呀!他瞪着绍谦,叹口气说:
“我这个哥哥,对青青到底有多少影响力,我自己都没有把握!你不常常看到她对我红眉毛绿眼睛的时候!说真的,青青是个非常独立自主的女孩子,她有权选择自己的幸福,我既无法勉强她,也没有权利代她做主!我说的决定,是决定从旁协助你,至于能不能成功,还要靠你自己的努力!”
绍谦恍然大悟的点着头。想了想,又跳起来,仍是非常高兴的对世纬鞠了一大躬。
“那还是要谢谢大哥!以后全仰仗你,帮我在青青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你是她敬爱的大哥,你帮我说一句,胜过我说一万句!有了你的承诺,我现在等于吃了一颗定心丸!谢谢你,真心真意的谢谢你!”
世纬看着那满脸兴奋的绍谦。忽然,就对他的兴奋和喜悦嫉妒起来了。
7
海爷爷一直没有消息。
小草很着急,虽然说,在傅家庄的日子挺舒服的,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人作伴儿。但她心里,实在思念着她的海爷爷。她和青青现在住的房间,就是海爷爷以前住的,她除了自己的小荷包以外,有更多的东西可以摸索。海爷爷看过的书,海爷爷用过的笔,海爷爷睡过的床,海爷爷点过的灯……但是,海爷爷,你现在在那里呢?
这天,她穿过花园,要去世纬房间,才走到房门口,就听到月娘、青青,和世纬正在谈着海爷爷。她知道偷听是不对的,但她身不由主,就站住了。
“这李大海,在傅家庄做了几十年,怎么会说离开就离开呢?”世纬问。“我听长贵和阿坤的语气,对李大海都略有微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瞒你们说,”月娘叹了口气。“这李大海,走得不太光彩!他是被咱们老爷……给赶出去的!”
小草大惊。“赶出去?”青青也大惊。“不是说吵架吗?怎么是赶出去呢?为什么呢?”“他……”月娘有点儿碍口。“他盗用公款!”
“什么?”世纬急急追问。“有没有弄错?”
“不可能弄错的!”月娘说:“说起来也真伤老爷的心,几十年来,老爷是全心全意信任着海叔的,公帐私帐都交由他管,不想他竟会暗地做手脚,偷了好大数目的钱呢!老爷生气倒不止为钱,而是海叔太教他失望了!所以,老爷虽然答应你们说,去找寻海叔,只怕此事,也只是说说而已了……”小草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她一下子就冲进门去,涨红了脸,激动的大喊:“不会不会的!我海爷爷是好人,他不会偷钱的!你们冤枉了他!你们肯定冤枉了他!”
喊完了,她掉转身子,就飞快的往外跑。
世纬、青青、月娘全跳了起来,跟在后面紧追。
“小草!回来!小草!你要去哪里?小草……”
小草直冲往振廷的书房,门也不敲,就推开门冲了进去。把那正在练字的振廷吓了好大的一跳。
“我海爷爷不会偷钱,他不会偷钱,你冤枉了他……”
她气喘吁吁,满面泪痕的站在振廷面前,双手握着拳,激动的说着。“怎么回事?”振廷勃然变色。“你这个小孩子懂不懂礼貌?懂不懂规矩……”“小草!我们出去!”青青追进来就拉小草。“出去再说!出去再说!”“不!”小草倔强的摔开了世纬等三人。“我不要出去!我要问清楚!老爷,你为什么要赶走我海爷爷?你到底有没有派人去找我海爷爷?”“反了!反了!”振廷气得七窍生烟。“我就知道不应该把你们留下来!看看,这是什么态度?我的家务事,要你一个小孩子来东问西问吗?对!”他怒视着小草:“是我把李大海赶走的,怎样?他确实偷了我的钱,怎样?”
“我不信,我不信!”小草的泪珠,成串成串的滚落,她哽咽着喊:“海爷爷是大好人,他从不做坏事情,他最喜欢帮别人的忙,连路边的小狗小猫,他也帮忙的!见它们肚子饿了,就把手上的包子馒头拿来喂它们吃!他那么好,不会偷你的钱,一定是你自己算错了!”
“莫名其妙!”振廷挑高了眉毛,瞪大了眼睛:“让我告诉你,就在这间房间里,海爷爷亲口对我承认了!他确实偷了我的钱,我没有半点冤枉他,够了吗?”
小草被打倒了。用双手捂着脸,她哭了个上气不接下气。世纬、青青冲上前来,一边一个架住小草,死命想把她拖出去。月娘急得手足失措,一叠连声的说:
“老爷请息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太多嘴了!请老爷宽宏大量,就当她童言无忌……”
月娘的话还没说完,小草已挣脱青青世纬,对振廷仰着脸,急切的说:“你逼他说的!一定是你逼他承认的!你那么凶,是很会逼人的!你逼过婆婆,你逼过元凯叔叔……你自己不知道,你是很凶很凶的,全世界的人都怕你……一定是这样,你逼我海爷爷,他才会承认的……”“你有完没完。”振廷怒不可遏了。尤其听到“逼过元凯叔叔”这种句子,他简直气得要发疯了。举起手来,他很想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一巴掌挥过去。世纬急叫了一声:
“伯父!不可以!”振廷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接触到小草那勇敢的、带泪的眸子,透过水雾,里面似乎燃烧着炙热的火焰。这火焰是对他的控诉,是对她海爷爷的信赖。他忽然间就泄了气,这对闪亮的眼睛,这副无畏无惧的神情,这浑身上下绽放着的勇气,和那一脸的悲切……居然是如此熟悉。“你那么凶,是很会逼人的,你逼过婆婆,你逼过元凯叔叔……”他深抽了一口气,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痛。
“好了!”他色厉内荏的一挥手。“我就不跟你一般见识!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我冤枉了你海爷爷,我马上派人,兵分四路,东南西北去找,一定要把你海爷爷找回来!等到把他找回来了,我们再当面对质,看是我冤枉了他,还是你冤枉了我!”小草盯着振廷,泪痕未干,激动未消,却像大人般郑重的点了点头。“好!你说过的话不能赖!你……要派人去东山村我表婶儿家找一找!”“东山村西山村全去,行了吗?”他抬头看月娘。“去叫长贵来,我们立刻把人调派一下,也去大海山东老家跑一趟看看!”“是!”月娘迅速的应着。
一场风波,总算有惊无险。而且,还坐实了“找大海”的行动。可是,小草从这天以后,就变得不太快乐了。常常在无人之处,掏出她的百宝囊来,一件件东西数着念着。有时,念着念着就掉下眼泪来。偏偏在这时候,又发生了桂姨娘的翡翠事件。
桂姨娘就是绍文的娘,裴家的二姨太。
这天,世纬、青青、小草三个,又被绍谦邀到裴家来作客。小草和绍文,跟哥三个大人“品茶”,实在觉得无聊胜了,绍文就拉着小草,去假山里探阴,去石头缝里捉蟋蟀。把花园玩遍了,就开始逛房间,一间间东逛西逛,最后逛进了桂姨娘的卧室。房中正好无人,两个孩子私心窃喜。
“嗨!小草!”绍文眼珠一转,想到一件事:“你不是有个百宝荷包吗?我娘也有个百宝箱□!”
“真的吗?”小草好奇的问:“里面装什么呢?”
“我拿给你看!”绍文说着,就爬进床里,打开床上的雕花小木橱,捧出里面一个精致的雕花小木盒。把小木盒放在床上,他掀开盒盖。“你瞧!”
“哇!”小草惊喊着,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美丽的、光彩耀目的东西。原来,这是桂姨娘的首饰盒。“好漂亮啊!”她惊叹不已,一件件拿起来看,再小小心心的放回去。“怎么有这么多好看的东西呀!”“我娘最喜欢这块绿石头了!”绍文拿起一条金链子,下面悬着好大的一块翡翠。“你戴上看看!戴上就可以扮蜘蛛精,我来演孙悟空。”他把项链往小草脖子上一套。然后从耳朵后面,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嘴里大喝着:“变!”身子四面旋转,找寻可以充当“金箍棒”的东西。一抬头,看到床柱上悬挂的鸡毛潭,他抄了起来,一路挥舞着,嘴里大嚷着:“蜘蛛精你逃到哪里去?我老孙杀将来也!”
这一“杀将来也”,就把梳妆台上的一面镜子,杀到地下去了。镜子打破了,碎片溅得到处都是。绍文看到闯了祸,丢下鸡毛毯,拉着蜘蛛精就向外逃。
“快走快走!别让我娘知道是我们打破的!”
小草吓坏了,跟着绍文就向外跑,跑了几步,想想不对,取下脖子上的“绿石头”,奔回床边,匆匆往首饰箱里一丢。绍文在门口直着脖子叫“快”,小草也无暇细看,就转身飞奔而去。这条翡翠项链,并没落进首饰盒,它掉在光滑的红缎被面上,又顺着被面,滑落到床底下去了。
桂姨娘的镜子打碎了事小,翡翠项链丢了事大。半小时以后,此事已经闹了个人尽皆知。她在亭子里,找着小草,气极败坏的说:“那块翡翠可不是普通东西啊,那是老爷送我的生日礼物呀!好贵重的东西,你怎么敢拿呢?赶快还给我!”
“娘!你说哪个绿石头呀?”绍文问。
“不是石头,是翡翠,翡翠啊!”
“小草!”青青急了。“你怎么乱拿人家的东西?快还给桂姨娘!”“我……我……”小草又急又怕。“我放回去了呀!绍文,你不是看到我放回去的吗?”
“是呀!是呀!”绍文慌忙说,“她放回去了!真的!我亲眼看到她放回去的!”“你放到哪里去了?现在是不见了!”桂姨娘严厉的盯着小草。“如果你看着喜欢,拿去玩一玩,我也就不追究了,只要你现在把东西交出来就好了!”
世纬忍不住蹲下去,一把握住小草的肩膀。
“听着,要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拿?”
小草一急,眼泪水就涌了出来。
“没有嘛,我放回去了!真的放回去了!”
“桂姨娘!”绍谦挺身而出。“你有没有好好找啊?也许她把它放到别的盒子里去了……”
“哎!”桂姨娘变了脸。“你们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会诬赖她不成?那有一个懂规矩的孩子会进别人房间去翻首饰盒?我那首饰盒整个摊开,东西全动过了!难道首饰自己有脚会跑路?真是!我就说嘛,交朋友要小心!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那李大海手脚不干不净,孙女儿八成有遗传!”小草脸色惨白,倒退好大一步。青青已气极的往前一冲,激动的喊:“你怎么要这样说话?干嘛要扯上她海爷爷?”
“桂姨娘!”绍谦比青青还气,脸都涨红了。“你这说的是些什么话!你不怕丢了咱们裴家的脸吗?……”
“我们就事论事,何需出口伤人!”世纬接口:“如果真是小草把项链弄丢了,我赔偿你就是了!”
小草这下子,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泪水爬满了脸,她极受伤,极委屈,极难过的喊:
“我没有拿就是没有拿嘛!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不在盒子里……你冤枉我,还要骂我的海爷爷!你太欺侮人了嘛……你不信,我给你搜,我只有这个荷包……”她从衣领中掏出荷包来,打开绳结,把里面的东西往地上倒。“给你看,都给你看……”这一倒,乱七八糟的东西散了一地,两粒弹珠跳了跳滚跑了。小草一边擦眼泪,一边满地爬着找弹珠,模样甚是凄惨。“弹珠……”她喃喃的啜泣着。“我的弹珠……”
“我帮你捡!我帮你收起来!”绍文急忙说,看到自己给小草带来这样的灾难,他心中真是难过极了。他手忙脚乱的收着小草的荷包,一面回头对桂姨娘狠狠一跺脚:“娘!一块石头丢了就丢了嘛,你为什么要这样子?我恨你!我恨你!”
“啊?”桂姨娘惊愕得眼睛都圆了。“是我丢了东西呀,你们一个个叫得比我都大声……这还有天理吗?”
“不是都给你搜了吗?”青青气极的:“你还要怎样?把她的皮剥下来给你不成?”“嗬!你凶什么凶?反正项链最后在小草手上……”
小草收好荷包站起来。又无奈,又情急,哽咽着脱口而出:“会不会是那只大狗叼走了?我们出来的时候,瞧见你家那只大黄狗在门口走来走去……说不定你忘了喂它,它太饿了,就把项链给吃了!”“胡说八道!”桂姨娘怒极了,一甩袖子。“如此狡猾的孩子,分明就是李大海的真传!”
小草受不了了,她掩面痛哭着,夺门而去。绍文追在她后面,绍谦直着脖子对绍文喊:
“绍文!你陪着小草,不要走远了!我们去找项链!知道吗?”“知道了!”绍文头也不回的,追着小草去了。
两小时后,项链找到了。是绍谦坚持搬开所有家具,做地毯式的搜寻,给找回来的。绍谦说:
“这项炼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还在房间里,一个就是那只狗!如果房间里找不着,我再来剖狗肚子!”
当项链在床底现了形,桂姨娘是说有多歉疚,就有多歉疚。其实,她是个很单纯的女人,就是有些小家子气罢了。讪讪的握着项链,她一叠连声的说:
“真不好意思,冤枉她了!怎么办?怎么办?快把两个孩子找回来!我去厨房,给他们做豆沙锅饼吃!”
但是,小草和绍文没有找回来,他们两个失踪了!
8
绍文和小草,足足失踪了五天。
这五天,真是又漫长又痛苦。青青终日以泪洗面,绍谦和世纬跑遍了整个扬州城,无论山边水边运河边……能够想到的地方都去了,包括绍文念过三天半的那所立志小学,也都彻底的搜寻过了,两个孩子就是无踪无影。振廷和静芝,在这些日子里,已经很熟悉小草的身影,和那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间,这身影和声音都消失了,他们也不禁若有所失起来。尤其是振廷,想到这孩子的出走,和她的海爷爷有莫大关系,就更加懊恼。为什么要摧毁这孩子心中的偶像呢?为什么咬定李大海偷钱呢?为什么不能仁慈一些,对她婉转解释呢?为什么要那么“凶”呢?这种懊恼和自责的情绪,使他在回思之余,不禁惊怔。这一生,即使对元凯,他都是声色俱厉,不曾心软过。怎么会对这个孩子,心有所系呢?怎么会对她的失踪,那么焦灼和着急呢?他来不及分析自己的感情,忙着命令茶园和丝厂的工人,连半夜都打着火把,遍山遍野的寻找着两个孩子。裴家是整个翻了天。桂姨娘哭天哭地哭绍文,骂天骂地骂自己:“我怎么那么笨啊!为什么不少说几句?为什么要冤枉小草呢?如果绍文有个差错,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哦哦哦,我的绍文啊!”哭也没有用,骂也没有用。绍文和小草,就是不见了。
经过了漫长的五天,大家都几乎要绝望了。那年代,很多拐子会把孩子拐走,卖去当江湖杂技团的徒弟。他们推想,这两个孩子,都长得珠圆玉润,眉清目秀。如果给坏人看到了,一定凶多吉少。青青掉着泪说:
“小草不会这样待我的!她舍不得离开我的!她也走不远的!这么多天了,她都不回来,一定就是回不来了!她从小没爹没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现在……如果又被坏人带走了……我怎么能够原谅自己?”
世纬想安慰她,却在心痛之余,连安慰的力气都没有。耳边总是荡漾着小草那清脆的童音:
“你是我的大哥,比亲哥哥还亲!”
什么大哥呢?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
大家都沮丧极了,悲痛极了。彼此都失去安慰彼此的力量了。就这样,到了第六天,忽然,奇迹出现了!
这天,绍谦、世纬和青青三个人,放弃了扬州,把搜寻范围扩大,他们坐渡船,来到了镇江。
没想到,这天的镇江,简直是人潮汹涌,热闹极了。原来,这天是迎神的日子,也是镇江一年一度的大庆典,有舞龙舞狮的,有踩高跷的,有扮十八罗汉的……迎神队伍簇拥着一辆花车,车上是扮观音的,扮金童玉女的,扮天女散花的……整个队伍,敲敲打打,一路游行到大庙口。全镇江市的人都为之沸腾了,挤在街上看热闹,放鞭炮。扶老携幼,摩肩擦踵。简直是万人空巷。
一看是这种局面,世纬等三人就想撤退。但是,人潮像波浪般卷了过来,迅速的就把他们三个淹没了。他们身不由主,就随着人潮滚动,进退不得。耳边,只听到群众们的欢呼声,议论声:“哇!这十八罗汉扮得真好,今年还是第一次看呢!”
“我就是喜欢这个扮观音的,真是美极了!”
“当然啦!咱们江南出美女嘛!这扮观音的姑娘名叫石榴,已经扮了三年的观音了!”
“哎!那对金童玉女也真俊,活脱的金童玉女呀!”
世纬等三人,对于十八罗汉,观音菩萨,金童玉女,舞龙舞狮都没兴趣,却困在人群里寸步难行。世纬个子高,伸长脖子看过去,要看看花车为什么进展缓慢?这一看不要紧,怎么观音菩萨前的那对穿着古装衣裳的金童玉女有点儿眼熟?他定睛再看过去,天哪!那不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小草和绍文吗?不!世纬重重的一摔头;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自己找小草找得精神恍惚了!他定睛再看,眨眨眼睛又看;明明就是他们两个!小草笑吟吟的,衣带翩然,手持花篮,还在那儿撒花瓣呢!“小草啊!绍文啊!”世纬激动得不得了:“绍谦,青青!你们快看啊!那是不是小草和绍文?”
“在哪儿?在哪儿?”绍谦紧张的问,伸长脖子在人群里到处搜寻。“在花车上!你们看呀,花车上那对金童玉女,是不是他们?”绍谦不相信的看过去,顿时脱口惊呼:
“真的是他们!”他挥舞着手,开始疯狂般的大喊大叫。“绍文!小草!绍文!小草!”
青青也看过去,简直喜出望外,高兴得快疯了。
“小草!小草!”她又跳又叫,又哭又笑。“小草!小草!我在这儿啊!是我啊!是青青啊!”
一时间,三个人都跳着脚,在人群中奋力的推攘,嘴中拚了命的吼叫:“小草啊!绍文啊!看这边呀!是我们啊!快看这里呀!小草!绍文!小草!绍文!小草!绍文……”
最后,三个人开始齐聚了三人的力量,用尽全力,齐声大叫:“小草!绍文!小草!绍文!小草!绍文……”
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呼叫,使围观的人潮全部震动了,也使那花车上的金童玉女震动了。小草眼尖,发现了他们三个,也顾不得自己是“玉女”了,她推着绍文,又悲又喜的喊着:
“是大哥和青青□!还有你哥哥□!”
“哥!哥!”绍文跳得老高,差点没有摔到花车下面去。扮观音的石榴姑娘,赶快伸手一把抓住了他。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石榴急急的问:“你们在扮金童玉女呀,不能乱动呀!”“那是我哥哥啊!”绍文急喊:“我们不扮金童玉女了!我们要去找哥哥啊!”
小草早已挥舞着她的花篮,忘形的对三人使劲大叫:
“青青!大哥!是我们啊……”
两方面,隔着一道人河,彼此疯狂大叫。这使整个游行队伍都停下来了。观众惊愕的议论纷纷,花车下的随从人员奔上前去了解状况,一时间,你推我挤,乱成一团。
“各位!各位!”世纬见这样不是办法,急忙大声对周围人群说:“那两个孩子,是我们家遗失了的孩子,我们已经找了好几天,请各位让开一点,让我们家人团圆吧!”
“是呀!是呀!”绍谦也用力的说:“那是我们的弟弟妹妹呀!我们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变成金童玉女,但是,他们确实是我们失踪了的弟弟妹妹呀!”
观众更加议论纷纷,你推我挤,局面混乱极了。
就在这情况下,那扮观音的姑娘俯身和小草说了几句话,就站直身子,手一举,群众立刻安静下来了。因为,大家对“观音”实在太崇拜太尊敬了。“观音”不但“举了手”,而且“开了口”,她朗声的,清脆的,清清楚楚的说了:
“各位乡亲,请听我告诉你们这事的经过,这两个孩子,是前几天在运河边上迷了路,被船夫陈三夫妇发现,救到船上。然后跟着陈三去长江打鱼,打到昨晚才回到镇江。正好我身边缺金童玉女,就让他们两个来扮演。那边的三个人呢,是孩子们的家人,肯定找了好多天。说有多巧,这下子叫他们给遇上了!我相信,这是菩萨显灵,在冥冥中作这样的安排!让他们一家人能够团圆呀!”
这样一说,不止群众都明白过来,欢声雷动。世纬等三人,也才恍然大悟。原来两个小家伙跟着渔船打鱼去也,怪不得一去不归。又怪不得摇身一变,成了金童玉女!他们三个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到人山人海,一片欢呼声:
“菩萨显灵呀!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呀!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呀!”一时间,有人念佛,有人念经,好不热闹。
“快把两个孩子送过去吧!”观音又开了口。
“来啊!大家帮帮忙!”花车边的一个大汉喊着,一举手,把小草抱起来,从众人头上传递过去。
“好啊!大家帮忙啊!传孩子啊!”
群众一呼百应,个个伸长手,争着去抱小草和绍文。然后,像接力赛似的,一个传一个,把两个孩子从众人头顶上,传给人河那岸的世纬、青青和绍谦。
两个孩子终于传到了终点。小草落进青青的怀抱里,绍文落进绍谦的怀抱里。小草紧紧抱着青青,又伸长手去搂世纬,嘴里乱七八糟的喊着:
“我好想好想你们啊,可是,我们在船上,没办法呀!回不来呀,我再也不要离开你们了!就是桂姨娘把我骂死,我也不离开你们了!”“小草!”世纬急忙说:“项链已经找到了!你不用再担心了!”“是吗?”小草满脸发光。“那么,老爷有没有找到他被偷掉的钱呢?”嗬!贪心的小草!世纬想着,笑着。观音菩萨就是显灵,也不能显得这么面面俱到呀!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只见绍谦站直了身子,满脸堆着笑,用手圈在嘴上,对那“观音”喊话过去。“多谢观音菩萨!”那位观音一直对那边望着,很关心的样子。听到这句话,她不禁嫣然一笑。“观音笑了!观音笑了!”群众吼声震天。
岂止观音笑了?世纬笑了,青青笑了,绍谦笑了,小草笑了,绍文笑了,十八罗汉也笑了,连那条龙和四只狮子,全都笑了。还有那成千成万的群众,人人都笑了!镇江市一年一度的庙会,就以今年的最为精采。
别提那天晚上,两个家庭里有多少喜悦。也别提两个孩子,叽叽呱呱,有多少说不完的故事。渔船啦,渔夫啦,渔火啦,码头啦,船上生活啦,撒网入水啦,还有那些鹈鹕鸟,它们会把鱼装在喉咙里,再吐出来给主人……小草整个晚上,说啊说啊都不要睡觉,振廷、静芝、月娘、青青、世纬……听啊听啊也都不要睡觉。人生,若不是有离别,怎知道重逢最好?
9
就是为了寻找小草,世纬才发现扬州城有那么一所无人管理的小学。这小学唯一的老师兼校长,已经被顽劣的学童给气走了。数十位学生,高兴来就来,不高兴来就不来。到了学校也无书可念,但是,孩子们很爱来学校,一来可以聚众嬉闹,二来可以逃避下田做工。学校就成为孩子们的一个大娱乐场。找寻小草那天,绍谦和世纬,碰到了学校里仅存的一个老校工。校工耳朵也背了,眼睛也花了,拿了一个铃铛,在无课可上的情况下,仍然很忠于职守的摇上课铃。学生们却充耳不闻,嘻嘻哈哈的满校园奔来跑去。老校工脾气特好,笑吟吟的也不生气,对世纬二人的问题,完全答非所问。
“老张,你有没有看到我弟弟绍文?”
“你叫我少混啊?没办法啦!我要能教书就当校长了!除了摇摇铃,打打杂,我还能做什么呢?”
“又不是说你少混,是问你绍文!”绍谦着急的。“那你有没看到一个小姑娘,这么高,梳小辫,叫小草……”
老张很努力的听,一面点头,一面大声说:
“校长?校长早就走啦!不干啦!”“小姑娘,小女孩儿,”绍谦比划着。
“没办法呀!”老张一脸惭愧的。“我就是窝囊啊,我老婆也骂我窝囊啊……”简直和他扯不清。绍谦无奈,和世纬扯开喉咙自己找,在学校里大声呼前喊后:“绍文!小草,你们在哪儿啊?绍文!小草……”
老张好生感激,忙着一面摇铃,一面对二人鞠躬:
“真是不敢当,要你们帮我喊!我自个儿来吧,不劳驾你们啦!”他就声如洪钟的喊起来了:“大全!豆豆!小虎!来宝!来福……上课啦!上课啦……”
那天的校园寻访,就这样告一段落。后来,小草和绍文找到了,世纬也把这所小学给忘了。直到有一天,他正在傅家庄的花园里,和绍谦大谈他要去广州的抱负。谈着谈着,有人急促的敲门,几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大喊:
“救命!救命啊!快开门啊!救救我们啊!”
世纬和绍谦冲到门边,打开大门,三个八、九岁的孩子就跌进门来。世纬还没闹清楚怎么回事,“嗖”的一声,有颗小石子激射而来,正中世纬的腹部。绍谦已大踏步冲过去,迅速的伸手揪住了一个粗粗壮壮的男孩子,那男孩挣扎着,暴怒的吼着,手里握着一把弹弓。
“放开我!放开我!”“你叫小虎子,是吧?”绍谦一把夺走了他的弹弓。“你就会欺侮比你小的同学,是吧?”
“还我弹弓!”小虎子嚷着,扑到绍谦身上去抢,绍谦把弹弓举得高高的,就是不还给他。小虎子抬起脚,使劲的对绍谦踹去。绍谦又好气又好笑,伸脚一勾一带,就把他给摔倒在地。小虎子跳起身,不服气的再扑过来,绍谦只伸出左手,小虎子又被摆平了。“好了好了!”世纬出来打圆场。“我看这些孩子,是精力过旺。居然满街满巷的追杀起来了!这样吧!”他对小虎子说:“你跟我回学校,我们还你弹弓!”
于是,世纬和绍谦,带着几个孩子回到学校。不知怎的,世纬就领着一群孩子,在操扬踢起足球来。事实上,那不是足球,只是在储藏室找来的一个破篮球,但是大家却踢得兴高采烈。一场足球踢下来,个个孩子满头大汗,红光满面。绍谦不甘寂寞,又教孩子们舞花枪,拿着几根破竹竿,舞了个虎虎生风。孩子们十分崇拜,兴致高昂,也舞得落花流水。
当孩子们玩够了,世纬把他们带进了教室。
“有没有人愿意告诉我你们的名字?”他问。
孩子们争相举手。来宝、来福、万发、阿长、小勇、小八、豆豆、阿辉、阿顺、大全、小建……真是热闹极了。
“有没有人能够在黑板上写出自己的名字?”
孩子们全傻了。“来来来!写写看!没关系的!”
孩子们上来了,各写各的。宝字少了下面的贝,福字少了中间的口,发字头尾分了家,辉字左右隔了好几里,勇字没有力,建字没有边……简直是惨不忍睹。
离开了学校,世纬沉吟的对绍谦说:
“不知怎样才能接管这所小学?需要去县政府备案吗?我看我们两个,闲着也是闲着。除非我能马上动身去广州,不然,就需要找点事做。我看,我来教他们读书,你来教他们体育,如何?”“你说真的?”绍谦惊愕的问。“你真要教这些顽童,不怕大才小用?”“什么大才小用!”世纬答得坦率。“教育永远是人类最根本的工作。而且,小草和绍文,也应该念书识字,这样荒废着不是办法。将来,他们长大了,面对的社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落后和无知。”“好呀!”绍谦想想,忽然大乐。“好极了,你既然有这个兴致,我一定奉陪!明天我就去县政府跑一趟,县长一定会乐坏了!说真的,我就怕你去广州,只要你不去广州,你干什么我都奉陪!”“我去我的广州,你怕什么怕?”世纬一怔。
“怎么不怕!你去了广州,我怎么办?”绍谦睁大了眼睛,摊着手说。“你有什么难办的?”“当然难办了!”绍谦嚷着:“我说叫我爹去提亲,你说要我慢慢来,说什么你会支持我,结果我这水磨功夫磨得慢极了,你的支持也不见什么效果……假若你去广州,青青当然跟着你这哥哥去!那么,我要怎么办?”
世纬愣住了。看着绍谦那坦白的,真挚的,热切的面孔,忽然间,就心烦气躁起来。在他内心深处,去广州是一条必行之路,但是,现在却有多少牵绊呀!青青、小草、静芝、绍谦……怎么,那广州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世纬就这样走进了立志小学,开始他的教书生涯。县长发现他有这么好的资历,居然肯来接管小学,太高兴了,立刻委派他做“校长”。他成了立志小学的“校长”,手下只有一位教员,就是绍谦。他们两个,对这样的安排,都很满意。小草也这样走进立志小学,开始她的读书生涯。虽然,振廷对世纬去“教书”,简直是大惑不解,他皱着眉问:
“县长有没有说,可以给你们多少薪水呢?”
“这倒没有问!”“你这不是奇怪吗?”振廷愕然的说:“我那绣厂、丝厂、绸缎庄、纺织厂任你选!那才是家里祖传的事业!”
“不不!”世纬急忙说:“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教教书还可以……最主要的是我有兴趣。反正,都是暂时做做而已,不在乎什么待遇!”“可是……”振廷还要说什么,静芝已急忙扑过来,哀声的喊:“振廷,他要做什么,你就让他做什么吧!不要再限制他了!只要他肯留下来,他做什么都可以!我不在乎,媳妇儿也不在乎,你就少说两句吧!”
振廷瞪着静芝,欲言又止。青青每次被静芝唤作媳妇儿,都会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世纬见自己这“假儿子”的身分越搞越真,连振廷都有些迷糊起来,居然要自己去做“祖传的事业”,就把眉头皱得紧紧的。只有小草好兴奋,拉着青青的手欢声说:“我要去上学了!青青,我要进学堂了!以前在东山村,我看到别人去上学,我都好羡慕,现在,我也可以进学堂念书了!”世纬和小草,都兴冲冲的去了学校。可是,在这上课的第一天,两人都非常不顺利。
先说世纬。世纬走进教室的时候,已经发现小虎子、万发、阿长、大全这几个较大的孩子,有点儿鬼鬼祟祟。但是,他一点戒心都没有。在讲台上刚站定,小虎子举手说:
“老师,你的课本在抽屉里!我们上次上到第五课,顾老师就走了,不教了!”“哦!”世纬高兴的说:“好极了!让我看看你们念过些什么。”说着,他就一把拉开了抽屉。
骤然间,一条彩色斑斓的大蛇,从抽屉里直窜而出。世纬在北方长大,北方很少有蛇。他这一吓,非同小可,一面惊叫,一面动作好大的跳开,连椅子都撞倒了。小虎子、万发、阿长等爆笑起来。但是,那条蛇已落在地上,蜿蜒的向孩子们游去。来福、来宝、豆豆……包括小草和绍文,都吓得尖声大叫,有的跳到桌子上,有的夺门而逃。一时间,跑的跑,叫的叫,跳的跳,笑的笑……教室里秩序大乱。
世纬来不及思想,救孩子要紧!他冲上前去,出于本能的抬起脚来,对着那条蛇的脑袋就用力踩下去。他听到小虎子一声惨叫:“不要踩它!不要踩它!”
来不及了,他已经把蛇踩死了。小草扑过来,紧张的问:
“大哥,你有没有被蛇咬到?”
一句话提醒了世纬,卷起裤管一看,才发现有好几处咬痕,正渗出血来。小草脸色都吓白了:
“不知道有没有毒?怎么办?”
绍谦冲进教室,一看这等情况,跌脚大叹:
“你怎么用脚去踩蛇啊?把蛇头踩了个稀巴烂,也看不出是什么蛇……”他抬头对众学童严厉的看去:“小虎子,是不是你搞的鬼?你说!”小虎子脸色早已惨变,此时,再也忍不住,眼泪一掉,他放声大哭,转头飞奔出了教室。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要报仇!”
“怎么回事?”绍谦大惑不解。
“这条蛇的名字叫小花,”大全这才说了出来:“它没有毒,好温驯的……它是小虎子养的……是小虎子最心爱的宝贝!”
完了!世纬想,上课第一天,就把这孩子的宠物给踩死了。他看着地上那条蛇,整个人都呆住了。
再说小草。小草穿了一双新鞋。这鞋子是青青花了好多天时间,夜以继日,帮小草缝制的。去学校上课,不能穿新衣服,也得穿双新鞋。小草看到青青为这双鞋熬夜不睡,用力衲鞋底,粗麻线把手指都抽破了,小草好不忍心,对自己那双新鞋,真是爱得不得了。这天下午,“小花殉难”的事件已经过去。小虎子在世纬的百般安慰下,似乎也已平静了。上完体育课,小草要到井边去打水洗手。才走到走廊转角处,小虎子突然跳了出来,拉住她的辫子,就往后用力一拽。
“啊!”她痛得叫了起来。还没回过神来,已经有人用力对她的脚踩了下去,她又叫了起来:“啊!”
忽然间,大全、阿长、万发、小八……好多好多孩子,都涌了过来,小虎子扯住她的辫子,对众人发令:
“快点快点,一人踩一脚!”
于是,大家就纷纷的上前,每个人对着她的新鞋,狠狠的踩上一脚。由于痛,由于惊慌,更由于心痛那双鞋,她哭了起来,一面哭着,一面哀求着:
“不要不要,不要踩我的新鞋,这是青青一针一线给我缝的呀……”“穿新鞋就要给大家踩!”小虎子凶凶的说。“来!大家踩!用力踩!”每个人都跑来踩。只有女孩儿豆豆,怯怯的摇着头,怜悯的说:“不要踩了啦,她都哭了!”
“你踩不踩?”小虎子威胁豆豆。“不踩就踩你!”
正闹着,绍文飞奔而来,见状大惊。
“你们干什么欺侮小草?我告诉我哥去!”
孩子们立即一哄而散,剩下小草和绍文。小草低头看自己的新鞋,已经被踩得全是泥泞,面目全非。她蹲下身子,抚摸着那滚着红缎边的鞋面,泪水滴滴答答的滚落了下来。绍文则气得掀眉瞪眼,拉着小草说:
“走走走!我们去找我哥和你哥,让他们主持公道!我哥一定会帮你出气的!走呀!”“不要嘛!”小草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拜托拜托你,咱们谁也不要说了,大哥被蛇咬了,他已经很难过。如果再知道我被欺侮,他会更都难过的!算了算了,你陪我去井边上洗鞋子,我一定要把鞋子洗干净,不能让青青看到,我的鞋子变成这个样子!”“可是我很生气呀!”绍文摩拳又擦掌:“我们不能这样就算了!我太生气太生气了!”他咬牙切齿的。“你不说,我去说!”“求求你不要去嘛!”小草一急,泪珠又滚滚而下。“如果大哥知道了,青青也会知道的!我不要让她知道,她会好伤心好伤心的!”说着,就抽抽噎噎,更加泪不可止。
“好嘛好嘛,”绍文最怕女孩子哭,慌忙说:“你别哭,我不说就是了!走吧!陪你洗鞋子去!”
结果,为了怕青青难过,世纬和小草,双双隐瞒了上课的情形。世纬没说被蛇咬,小草也没说被欺侮。
10
青青以为世纬和小草,都已找到生活的目标。一个教书,一个读书,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假若世纬因此再也不轻言离去,那就是她最大的梦想和希望了!这扬州山明水秀,风和日丽,不像北方那样萧索和荒凉。假如……假如……自己能留在这个地方,不再飘泊,岂不是今生最大的幸福?假如……假如……婆婆那句“媳妇儿”,能够弄假成真,岂不是……这样想着,她就忍不住耳热心跳起来。世纬世纬啊,她心里低问着:你到底是什么居心呢?你一定要把我让给绍谦吗?想到绍谦,她的心绪更加紊乱了。那热情真挚,又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绍谦,确实有动人心处!如果自己没有先入为主的世纬,一定会对绍谦倾心的。或者,自己应该把对世纬的感情收回,全部转移到绍谦身上,这样,说不定就皆大欢喜了!那该死的何世纬,他到底是木讷无知呢?还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底心上?不能想。她摇摇头。想太多就会变成婆婆一样。她把那些恼人的思绪抛诸脑后,开始安排自己的生活。世纬和小草,各有所归,每天清晨就去学校,傍晚时分才回来,她却长日漫漫,不知怎样度过。于是,她去求静芝和月娘,能否也给她一份工作。月娘非常热心,正好绣厂中缺乏刺绣的女红,于是,青青就进了绣厂。江南的苏绣,和湖南的湘绣同样有名。青青是北方姑娘,大手大脚,对刺绣这等精细的工作,本来并不娴熟。好在,青青年轻,又一心求好,学习得非常努力。再加上,第一次看到绣厂中这么多姑娘,端着绣花绷子,耳鬓厮磨,轻言细语的,也真别有情调。再再加上,那上班的第一天,她发现了一件事,就高兴得不得了。
这天,她拉着一个姑娘的手,站在立志小学的门外,等世纬、绍谦他们放学。当两个“老师”带着一群孩子出了校门,青青就急切的把那个姑娘推上前去。
“你们看看,认不认得她?”
世纬和绍谦一抬头,只见这位姑娘,浅笑盈盈的面对着他们。明眸皓齿,玉立修长,美丽得不可方物。两人都觉得眼前一亮,还来不及反应,小草已脱口惊呼:
“石榴姐姐啊!观音菩萨啊!你怎么在这里呢?”
观音菩萨?两人再定睛细看,可不是吗?明明就是那位大慈大悲、救苦教难的观音呀!绍谦推着世纬,无法置信的嚷着:“你瞧你瞧,这观音下凡,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让人瞧着就想顶礼膜拜!真是漂亮啊!”
“观音”被这样直接的赞美,弄得脸都红了。
“哇!”世纬太意外了。“你们两个,怎么会在一起呢?”
“说来,你一定不会相信!”青青笑得灿烂。“原来石榴在傅老爷的绣厂上班呀!我今天去绣厂工作,石榴来教我绣花,我这一瞧,真吓了一跳呢!简直不敢相信呀!有观音菩萨来教我,我还能绣不好吗?”
“石榴姐姐,你不是在镇江吗?”绍文好奇的。“你怎么到扬州来了?”“其实,我是扬州人。”石榴清清脆脆的开了口,声音就像那天一样,和煦如春风。“我外公是镇江人。所以,那天我去镇江扮观音,扮完观音,就回到扬州来工作。事实上,我在傅家绣厂,已经做了三年了!”
“太好了!”世纬笑着说:“我现在必须相信,人与人之间,有那么一种奇异的缘分,有缘的人,不论是天南地北,总会相遇。”“有学问的人,不论是上山下海,总能说上一套!”绍谦接口。大家都笑了起来。从此,在扬州的山前水畔,世纬等三大两小的“五人行”,就增加了石榴一个,变成“六人行”了。青春作伴,花月春风。这六个人还真正有段美好的时光。
但是,青青在欢乐之余,情绪却越来越不稳定。她本来就不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她倔强、好胜、冲动,又容易受伤。现在,在每晚对世纬的期待之中,她逐渐体会到自我的失落。小草的朗朗书声,更唤起了她强烈的自卑感。没念过书的乡下姑娘,既非大家闺秀,又非名门之女,凭什么有资格做梦呢?可是,她有时就会恍恍惚惚的,忘了自己是谁。
然后,有一天晚上,她发现世纬的脚踝肿得好大,走路都一跛一跛的了。她冲过去一看,吓了好大了一跳。
“你的脚是怎么回事?是扭伤了?还是摔伤了?”
“是被蛇咬到了!”小草在一边,冲口而出。“已经好多天了,大哥也不看医生,又不许我讲……现在肿成这样子,也不知道那条蛇有毒还是没毒!”
“什么?被蛇咬了?快给我看!”青青不由分说,就卷高了世纬的裤管,看着那已经发炎的伤口,急得眼圈都红了。“你瞧你瞧,都已经灌脓了,你是怎么回事嘛?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治呢?小草!赶快把我的针线包拿来,再拿一盒火柴来!”“我已经擦过药了,”世纬急忙说:“我想没关系,明天就会好了!你拿针线干什么?”
“别动!”青青按住他的脚,自己跪在他面前,把那只脚放在一张矮凳上。“咱们乡下,有治伤口发炎的土办法,蛮管用的,就是有点疼,你忍着点儿!”说着,她就拿一支针,用火细细的烤,把针都烤红了,然后,就用针去挑他伤口周围的水泡,再用力挤,直到挤出血来。世纬被她这样一折腾,真是痛彻心肺,忍不住说:“请问你得扎多少个孔才够?”
青青一抬头,眼里竟闪着泪光,她哽咽着说:
“我知道很疼,可是没办法,你还要再忍一忍!”说着,她就对那伤口俯下头去,用力吸吮着。
“老天!”世纬挣扎着,大惊失色。“我不让你做这种事!你别这样!快起来!快起来!”
青青置若未闻,按着世纬的脚,她没命的吸着。小草慌忙捧了痰盂,站在旁边伺候着。青青迅速的吸一口,啐一口,全神贯注在那伤口上。世纬放弃挣扎,内心骤然间汹涌激荡,伤口的疼痛,像火灼般蔓延开来,烧灼着他所有的神经,所有的意识。青青吸了半天,再检视那伤口,只见干净的、新鲜的血色,已取代了原来暗浊的污血。她这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说:“行了!现在可以擦药了!最好有干净的纱布,可以把伤口包起来……”“我去找月娘拿药膏和纱布!”小草放下痰盂,转身就奔了出去。青青听不到世纬任何的声音,觉得有点奇怪,她抬起头来,立刻接触到世纬灼热的眼光。她怔住了!心脏猛的怦然狂跳。这种眼光,她从未见过。如此闪亮,如此专注,如此鸷猛……像火般燃烧,像水般汹涌,无论是火还是水,都在吞噬着她,卷没着她。她跪在那儿,完全不能移动,不能出声。迎视着这样的眼光,她竟然痴了。
两个人就这样彼此凝视着。天地万物,在这一瞬间,全体化为虚无。时间静止,空气凝聚,四周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
然后,世纬身不由主,他伸手去轻触青青的发梢,手指沿着她的面颊,滑落到她的唇边。她的嘴唇热热的,湿润的。她的眼光死死的缠着他,嘴唇依恋着他的手指。大大的眼睛里,逐渐充满了泪。一滴泪珠滑落下面颊,落在他的手指上。他整个人一抽,好像被火山喷出的熔浆溅到,立即是一阵烧灼般的痛楚。他的神志昏沉,他的思想停顿,他的血液沸腾……就在这时候,小草捧着一大堆东西,急冲进来。
“来了!来了!”她一叠连声的嚷着。“又有纱布,又有棉花,还有什么什么解毒散,什么什么消肿丸,我全都拿来了……”世纬一个惊跳,醒了过来。迅速的抽回了手,他跳起身子,十分狼狈的冲向窗边去。青青正陷在某种狂欢中,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年。世纬这突兀的举动,把她骤然间带回到现在。“不要这样对我!”世纬的声音沙哑,头也不回。“我不要耽误你,也不允许你耽误我!所以,不要对我好,不准对我好!知道吗?知道吗?”青青张着嘴,吸着气,狂热的心一下子降到冰点。她仍然跪在那儿,不敢相信的看着世纬的背影。
“大哥,青青,”小草吓坏了,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回事,小小声的说:“你们怎么了?不是要上药,要包纱布吗?……”“不要纱布!不要上药!什么都不要!”世纬一回头,眼光凶恶,声音严厉。“你们走!马上走!快走啊!”
青青眼泪水簌簌滚落,她急急站起,回头就跑。由于跪久了,脚步踉跄。小草把手上的纱布药棉往床上一放,对世纬跺着脚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青青嘛?你太过分了!太过分了!青青会哭的,你知道吗?你每次凶了她,她都会躺在床上掉眼泪的,你知道吗?”
回过身子,她追着青青而去。
世纬目送她们两人消失了身影,心中像堵了一块石头,说不出有多难过。他重重的往窗子靠去,后脑勺在窗棂上撞得砰然作响。这件“太过分”的事,小草很快就忘了。因为学校里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面对。但是,青青却忘不了。她不知道那天的欢乐,怎么会消失得那么快,更不知道世纬怎会如此喜怒无常。但是,有一点,她是深深了解的,世纬宁可把她推给绍谦,就是不想要她。绍谦,他是她的另一个烦恼。
绣厂中,每天中午吃饭时都有一段休息时间,不知何时开始,绍谦常常带着好吃的东西,送来给青青和石榴吃。每次,小草和绍文不甘寂寞,总是跟着来,世纬应该很识相才对,可是,不知怎么,他也会跟在后面。来了之后,又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的问题多多。自从“治蛇咬”之后,世纬一直避免和青青单独相处。但,在“六人行”中,他又不肯真正落单。于是,绍谦发现,要和青青讲两句知心话,简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青青周围,永远围着一大群人。而世纬的的承诺和支持,又一点效果都没有。甚至于,他有时觉得,这世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常在有意无意间,破坏了他百般制造的机会。他对世纬,实在有气。书呆子就是书呆子,就像管学校一样,他坚持要实行“爱的教育”,反对绍谦用体罚,结果孩子们顽劣如故,常常欺负绍文和小草。但他宁可弟妹被欺负,就不肯改变教育方法。真是个顽固的书呆子!绍谦对世纬,是一肚子的无可奈何。
这天,他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机会,看到青青单独在绣厂的花园里走动。他四顾无人,冲上前去,拉住她就跑。嘴里急急的说:“我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青青没办法,被他一直拉到绣厂隔壁的文峰塔。
“到底有什么事,你快说吧!”青青有些不安。
绍谦满头大汗,掏出手帕来扇着风,眼睛东张西望,就是不敢看青青,一副手足失措的样子。
“好热啊!”他紧张兮兮,刚擦掉额上的汗,鼻尖上又冒出汗来。“你热不热?”青青又好气又好笑,又心有不忍。
“你不是说有要紧事吗?你说还是不说啊?”
“哦,好好好,我说!我说!”他飞快的看她一眼,脸涨红了,支支吾吾的。“是是……这样子的,算一算呢,我们交往也有一段日子了……关于我这个人怎么样,还有我对你怎么样,你就算没有十分清楚,好歹也有个七分了解。所以……我……我……”“不要说了!”青青一急,慌忙阻止。
“怎么了?”绍谦怔了怔。“我还没有说到主题呢!”
“我叫你别说,你就别说了嘛!”青青开始倒退。
“为什么呢?”绍谦一急,也不害臊了,身不由主的跟着她走过去。“最重要的部份我还没讲到呀!我要你嫁给我呀!”
青青脚下,一根大树根绊了绊,她站不稳,差一点摔一跤。绍谦慌忙伸手扶住,青青又慌忙挣开绍谦的手,两人都闹了个手忙脚乱。青青心烦意乱之余,眼中就充泪了,绍谦一看这等局面,挥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
“瞧!我这张笨嘴!明明是‘求亲’嘛,却给我搞得像‘逼亲’似的!”青青见此,方寸大乱,泪汪汪的瞪着绍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喂喂,”绍谦着急的说:“你可别哭,别生气呀!我知道我的口才差劲极了!可我有什么法子?从小我就爱拳脚不爱念书,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不管怎么说,我最少还有两样优点,一我身体棒,二我绝对能够保护你,虽然我不会讲好听的话,可我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实实在在的啊!”
青青仍然不说话。“你嫌我那里不好,我还可以改!”绍谦更急了。“我好不容易把话说出口了,你也回我一句话呀……”
青青再也无法沉默了。她哽咽着开了口:
“绍谦,你的求亲,让我好感动,我这样一个人……能够有你这么好的男人来求亲……真是我前生修来的……可是,我不能够答应你!有许多事,你根本不了解……我……我……就是不能答应你!”说完,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掩面飞奔而去。
剩下绍谦呆呆的站着,又沮丧,又失意,又自责。
“笨!”他喃喃的自语:“一定是我把话讲得太急了!太直接了!应该要婉转一点呀,应该要先表明心迹呀……瞧,事情被我弄砸了!笨!”他抓抓头,抹去额上的汗。“对,快找世纬商量大计,看还有补救的办法没有?”
他转身就去找世纬了。
11
就在绍谦去找世纬“共商大计”的时候,青青也找了石榴“一吐真情”。在这“观音菩萨”面前,她似乎可以“得救”。再也无法隐瞒自己的身世,再也无法承受两个男人给她的压力,她终于把一些心头的秘密,向石榴和盘托出了。
当石榴知道她和世纬,根本不是“兄妹”时,惊讶得眼睛睁了好大好大。然后,她细细沉思,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那个何世纬,才是你的心上人啊!”她坦率的说,一对颖慧的眸子,直看到青青内心深处去。“我这才明白了!这些日子来,我一直觉得你们三个人怪怪的,现在我全明白了!怪不得绍谦每次来找你,世纬总跟着来,一副老大不痛快的样子!原来,原来他根本在吃醋呀!”
“什么?”青青大大一震,盯着石榴问:“有吗?他真的有吃醋吗?我看他巴不得我赶快嫁给绍谦呢!”
“不不不!”石榴急忙摇头。“他肯定是喜欢你的!每次,他的眼睛总是盯着你,你笑,他也笑,你皱眉,他也皱眉……他明明是喜欢你呀!”石榴抓住了青青。“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啊!”“真的吗?”青青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想到“治蛇毒”的那个晚上,他的手指,曾轻触过她的嘴唇。她不自禁的就抿了抿嘴唇,那手指的余温似乎还留在唇上呢!石榴凝视着她,看她这种神思恍惚的样子,心中已全然明白。不禁着急的问:
“你们两个,是在开绍谦的玩笑吗?那裴绍谦是个耿直的人,不会跟着你们兜圈子啊!到底,你们三个人之间,是怎么回事呢?”“我比你更糊涂啊!”青青委屈而激动的说:“你说世纬喜欢我,可是,他不要我啊!他拚命把我推给绍谦,绍谦又什么都不知道,就是缠着我又送花又送树的,我被他们两个人搞得晕头转向,乱七八糟,你根本不晓得我有多倒楣!”
石榴定定的看了她好一会儿。
“依我看……”她慢吞吞的说:“他们两个大男人,才被你弄得晕头转向,乱七八糟呢!”
青青一惊,震动的去看石榴。石榴对她温柔一笑,眉梢眼底,硬是有“观音菩萨”那种“救苦救难”的慈祥。
“听我说!青青。”她恳切而真挚的。“这件事不好玩。如果你心里根本没有绍谦,你要趁早让他知道,免得他剃头担子一头热,将来怎么收拾才好,你要帮他想想啊!至于世纬……你是不是也应该好好跟他谈一谈呢?”
“怎么谈?”青青无助的。“我和他根本没有办法谈话,每次都会生气,每次都弄了个脸红脖子粗,不是他对我吼,就是我对他吼……你不知道他那个人有多难弄……我一定是前辈子欠了他的!”石榴静静的瞅着她,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管小两口,叫作‘冤家’啊!”
青青的心,怦然一跳。瞪着石榴,她张口结舌。心里却有些醒悟了。这天晚上,世纬在房间里踱方步。他不断的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房间那一头,走到这一头。心里像有一锅沸油,翻腾滚滚,煎熬着自己那纷纷乱乱的感情。绍谦下午,在学校办公厅,向他“求救”,把他那已经理不清的感情,弄得更加混乱了。“你说你会支持我的,你赶快去帮我对她说,”绍谦急切的。“你告诉她,我不逼她,我等她!我不急,反正二十多年都过了,也没讨媳妇儿!再等个三年两载,都没关系!只要你老哥,别把她带到广州去!”
怎么办?怎么对青青说呢?要她嫁给绍谦?真要她嫁给绍谦吗?舍得吗?真舍得吗?
他正烦恼不已,青青来了。
青青走进房间,关上房门,抬头定定的看着他。满脸的勇敢,满眼睛的坚决。声音清脆而有力:
“我来跟你说几句话,说完就走!”她吸了口气。“今天绍谦向我求亲,我拒绝他了。虽然他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会慢慢让他弄清楚!我觉得,一个好女孩是不可以欺骗别人的,我不要让他认为被骗了!因为,这许许多多日子以来,我心里从来没有别的男人,只有你!”
世纬太震动了!睁大眼睛,他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不能喘息,不能说话。“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大少爷,念了一肚子的书,有学问,有理想,还有一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妻!我呢?家庭、地位、学识……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今天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是你招惹了我的!如果你够狠心,你早就该摆脱掉我,你一直不摆脱我,现在,就太晚了!”
世纬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知道,你现在留在傅家庄,不过是为了安慰瞎婆婆,迟早,你是要去广州的!什么立志小学,什么青青小草,都不在你心里!说不定有一天你烦了,卷了铺盖,你就走了个无影无踪!就连你北京老家,你的亲身父母,都不曾留住你,我们这些老老小小,和你非亲非故,又凭什么来留住你!所以,当你要走的时候,你尽管走!至于我呢……”她拉长了声音,用力的说出来:“我反正跟定你了!”
“啊?”世纬终于吐出一个字来。
“你不要啊来啊去的!”青青哑声一吼,其势汹汹:“你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老脸皮厚,我已经说了,我知道配不上你,也不敢痴心妄想什么。可是,我可以帮你洗衣服、烧饭、钉钮扣、做鞋子……照顾你的生活起居,说得再明白一点,我可以做丫头做佣人,我不在乎的!”
“啊?”世纬又忍不住啊了一句。
“再说,你这个人是很容易受伤的!”青青急忙补充:“一会儿头打破了,一会儿脚被蛇咬……简直没片刻安宁,我如果不守着你,不知道你还会出什么状况!不过,你放心,我也给自己订出一个时间限制,时间一到,不用你赶我,我掉头就走,连丫头都不做!”
“啊?”他越听越奇,还有“时间限制”?“那个时间就是……”青青深深抽了口气:“你结婚的时候!等你把华家小姐娶进门,我就立刻离开你,再也不纠缠你了!好了!”她硬帮帮的一转身子:“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我走了!”“慢着!”他一伸手,拉住了她。“你说完了?”
“说完了!”他抓住她的胳臂,深深的去凝视她的眼睛。她一阵心浮气躁,顿时勇气全消,垂下睫毛,她身子一挺,挣扎着甩开了他。他大踏步向前,再度捉住她,把她用力一带,就带进了臂弯里。“你说完了,是不是也该我说一句了呢?”
“你要说的话,我全都听过了!”她扭动身子。
“这句话你一定没听过!”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什么?”“我……爱你!”他碍口的、生涩的、艰难的吐出这三个字。然后,他一俯头,就紧紧的吻住了她。
青青的心脏狂跳,她闭上眼睛,天地万物,全化为虚无。至于自己身在何处,身在何年,她又完全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世纬在学校中面对绍谦,心里真是惭愧极了。他已经答应了青青,要和绍谦说个明白。绍谦也追着他,满脸的焦灼与迫切。看到世纬充满歉意的眼光,和几乎是犯了罪似的表情,绍谦的心就沉进了地底。
“看来我真的没希望了,是吧?”他盯着世纬问。
“绍谦!”世纬简直不敢迎视绍谦的眼光,他吞吞吐吐的说:“我真对不起你,请……原谅我!”
“什么话?”绍谦泄气的一击掌,又去敲自己的脑袋。“是我自己不争气,笨头笨脑搞砸的!不关你的事嘛!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力,能帮的也都帮了!”
“不!你不懂,”世纬痛苦的说:“我根本没帮你,我是你的绊脚石……你却始终被蒙在鼓里!”
“你在说些什么呢?”绍谦愕然了。
“听我说!”世纬鼓足勇气,一口气说了出来:“我跟青青不是兄妹!我们非亲非故,她和小草才是邻居,我们三个是误打误撞的凑在一块儿的,原来我只打算把她们送到傅家庄就走,谁知道出了一大堆状况,我居然走不了,当时为了简单起见,就自称是兄妹……所以,我不止是个假儿子,也是个假哥哥!”“哦?”绍谦听得一愣一愣的,他皱着眉头,被搅得头晕脑胀。单纯的他,一时间,脑筋完全转不了弯。“假哥哥!假哥哥?”他念叨着。“是啊!”世纬接口,更快的说:“更糟糕的是,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我这个假妹妹!”
“你……你在说什么?”绍谦完全呆了。
“我在说……”世纬心一横,脱口而出:“我和青青,彼此相爱呀!”绍谦一脸的震惊,瞪着世纬,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在一时之间,一定不能接受,”世纬急急的说:“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对你解释才好!总之,这是事实,我和青青,一路结伴来扬州,彼此保护,彼此照顾……大概老早老早,就彼此有情了!”“这太荒唐了!”绍谦喃喃的说:“不可能的!”
“可能的可能的!”世纬慌忙接口:“本来我是诚心诚意要把她嫁给你的,因为你才能给她一个安定的家,和完整的爱,我是注定要飘泊和流浪的!谁知道,我竟然情不自禁的爱上了她……对不起,绍谦,我说不出有多么抱歉……”
绍谦注意的听,努力的试图了解,他终于有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你根本是个假哥哥!”他嘟囔嚷着。
“是的。”“所以……你根本爱着青青的……”
“是的。”“所以,你从没有支持过我什么,帮助过我什么,你尽扯我后腿,把我当傻子一样玩弄着……”
“不,不是的……”他话还没说完,绍谦冲过去,一手揪起他胸前的衣服,一手就抡起拳头,对准他的下巴,他大吼着: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个假哥哥!”
“你打你打!”世纬昂着下巴,准备挨这一拳:“是我欠你的!你打吧!我不还手……”
绍谦的拳头停在半空中,眼睛里冒着火,死死的盯着世纬,他咬牙切齿的说:“我……我……我偏不揍你,我就要让你内疚,让你痛苦,让你一见我就不好过,让你……让你……”他说不下去,愤怒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的拳头终是挥了出去,正中世纬下巴,砰的一声,把他打得向后仰摔过去,带翻了书桌,毛笔砚台书本……乒乒乓乓落了一地。
小草和绍文急冲进来。小草大惊失色,慌忙去扶住世纬,抬头对绍谦着急的说:“裴大哥,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打他呢?你们不是铁哥儿们吗?”“去他的铁哥儿们!”绍谦甩甩衣袖,掉头就走。“他一身都是假的!假道学、假义气、假儿子、假哥哥、假朋友……这种假人,我怎么会跟他是铁哥儿们?”
他走了。世纬坐在地上,却“真正”的难过极了。
12
接下来,有好多日子,绍谦都不和世纬说话。他自顾自的上课下课,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常常连绍文都不管。他既不去绣厂,也不去傅家,像个独行侠。
世纬难过极了,却不知该怎样打破这种僵局。青青夹在中间,更是左右为难。明知自己说什么都错,所以根本不敢去劝解或安慰绍谦。只有石榴,她非常乐观的说:
“没关系的!事情讲开了反而好!绍谦那个人,生气也生不久的,过几天,他就会忘了!”
就在世纬、青青、绍谦三个人各有心病,纠缠不清的时候。小草却在努力的适应她的学校生活。
她适应得并不顺利。小虎子是孩子王,带着众学童,已经公然和她成了敌人。因为她和绍文,是老师的弟弟妹妹,自然就变成大家反抗的目标。小虎子天不怕地不怕,被他气走的老师也不少,就是没见过像世纬绍谦这样的老师,蛇也咬不走,捣蛋也捣不走,好吧!大家比厉害,小草和绍文就遭了殃。被掐被打被拉辫子,简直是家常便饭,有次还把两个人诱进柴房,关了足足两小时,才被绍谦发现救下来。世纬坚持“爱的教育”,不能体罚,而且,孩子们要适应群众的社会,小草和绍文,绝不能因为自己的身分而享有特权,他们要主动去争取友谊。所以,明知两个孩子受了很多委屈,世纬就是不肯严惩小虎子。这天,小草正在大树下背唐诗,豆豆来了。
“小草,”豆豆怯怯的喊,她是立志小学中,唯一的小女孩,自从小草来了,才有了伴。但是,平时慑于小虎子的“权威”,都不敢和小草说话。现在,看到大男生都不在,她再也忍不住,就溜到小草身边来。“我们做朋友,好不好?”
“做朋友?”小草惊愕的,四面看看。“你是不是在骗我?上次也是说做朋友,把我骗到柴房里去关起来!”
“不不!真的,我好喜欢你呀!”豆豆真心真意的说,就从怀里掏出一个蚕茧。“喏!我送你一个蚕茧,是我自己养的蚕做的茧地!是今年的第一个茧地!这只蚕是白色的,可是吐了一个金黄色的茧,好不好看?”
“太好看了!”小草感动极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要和她做朋友,她真不知道如何回报是好。一个激动,从脖子上取下了荷包。“我有一个百宝荷包,里面都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我把蚕茧收进去,我也要找一样东西送你!”她取出一粒弹珠,有点心痛,却终于大方的“割爱”了。“我有两颗,送一颗给你!”“哇!好漂亮啊!”豆豆欢呼着。伸出手去,还没拿到,弹珠就劈手被小虎子抢去了。
“嗬!彩色弹珠!”小虎子大喊。
“是我们的!”小草急急的说,抬头一看,阿长、万发、大全、小八……等人,全站在面前。她瑟缩了一下,勇敢的伸出手去抓:“还我!还给我!”
“来拿呀!来拿呀!”小虎子把弹珠举得高高的,边喊边跳开。“她还有一个荷包!”万发嚷。
小草急忙伸手去抓荷包,万发比她更快,抓起荷包,一个“快投”,传给了阿长,阿长再一个“快投”,传给了小虎子。小虎子一手握弹珠,一手握荷包,向学校的后花园奔去,嘴里嚷着:“好好,这一下报仇时间到也!你哥哥踩死了我的小花,我就丢掉你的荷包!”“不要!不要!”小草尖叫着,追在后面。“那是我海爷爷给我的东西……求求你不要不要呀……”
来不及了。小虎子站在水井旁边,手一松,荷包笔直的落入深井。然后,孩子们就一哄而散了。
小草扑奔到井边来,俯身下望,黑黝黝的井,深不见底,那荷包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她这一下子心痛至极,扑在井边,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哭真是肝肠寸断。把绍谦、世纬、绍文全都引来了。听到事情经过,绍谦气得摩拳擦掌,马上要去找小虎子算帐,世纬却阻止着说:
“他并不知道这是小草的心肝宝贝,和小花之死比起来,这是小事了!算了算了!我们还是来捞荷包吧!”
两人忙着把水桶放下去,左打一次水,右打一次水,那儿捞得起荷包。绍谦气冲冲把水桶一丢,对世纬夹枪带棒的吼着:“你是大教育家,大学问家!你有本领,你能干……你就拿出办法来治治他们!别让咱们的弟弟妹妹,到这儿来送命!”
小草生怕绍谦又要动手打世纬,急忙往两人中间一站。想说句没关系,就是说不出口,才张开嘴,太伤心了,眼泪水就直往下掉。绍谦气得一甩袖子,拉着绍文转身而去。世纬心痛万分,蹲下身子,搂住小草,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却很明白说也无益,这种心痛,岂是言语能够安慰?他注视着小草,把她用力一搂,按在肩上。让这孩子,伏在他肩上哭了个够。平日小草在学校里被欺负,不论是拉辫子,踩鞋子,掐一把,推一下……她都没有告诉青青。但是,这晚实在太伤心了,伤心得没有力气保密了。青青听完了小草的叙述,气得脸都发白了。她站起身子,就冲往世纬房间去找世纬理论。小草追在后面,哭着喊:“不要啦!青青,你和大哥,最近才讲和不吵架了!不要再为荷包去骂他嘛,他也没办法嘛……”
青青那火爆脾气,怎能忍受这个,她奔入回廊,穿过院子,直冲进世纬的房间。这样一阵喧闹,把静芝、振廷、月娘全部惊动,也跟着追了进来。
“你这个大哥是怎么回事?”青青对世纬喊着:“你怎么能让她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害?你怎么可以呢?”
“怎么了?怎么了?”静芝摸索着喊:“媳妇儿,你干嘛生这么大气?元凯,你怎么得罪青青了?”
世纬无奈的看着静芝,又惊动了老太太,实在是糟透了!他叹口气,对青青说:“那几个孩子不过是淘气,只要给我时间,我一定会管教好他们的!”“管教好?你根本管不了他们!”青青说着,就去卷小草的衣袖,又去卷小草的裤管,对振廷、月娘、静芝说:“你们看看,小草浑身都是伤,这里紫一块,那里青一块,她咬着牙不说,可是,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今天,居然把小草的荷包,也丢到井里去了,实在太过分了嘛!”
“荷包啊!”振廷叹口气。“是怎样的荷包?我叫长贵去给她再买一个!别闹了!”“荷包是可以再买,里面的东西怎么买得回来呢?每样东西都是她海爷爷给她的!”青青说着说着,声音就哽住了。“小草一年才见海爷爷一次,其他三百多天都在吃苦受罪,那个荷包是她唯一的安慰,她数着里面的小东西,想着她的海爷爷,这才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她是这样挨过来的!你们不知道,你们根本不知道……好不容易来到这儿,海爷爷又不见了!她每晚翻着看着她的荷包,才睡得着觉……你们不知道!你们根本不知道!”
小草被青青这样一说,眼泪更是掉个不停。她却忙着用衣袖去擦青青的眼泪,啜泣着说:
“不要说了!青青,不要说了嘛!”
静芝十分震动,她摸索着说:
“小草,你过来!”小草依偎了过去。静芝摸着她的面颊、脖子,掏出手绢为她拭泪。说:“孩子啊,你不要伤心,咱们已经派了好多人去找你海爷爷了,有了海爷爷,荷包就不重要了。婆婆知道什么是伤心,什么是心痛,什么是和亲人离散的悲哀……婆婆答应你,一定把你的海爷爷找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婆婆!”小草哭着,搂住了静芝,把她抱得紧紧的。把自己的面颊埋进了静芝怀里。静芝就震动的享受着这小手臂的温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被孩子这样亲热过了。
振廷看了静芝一眼,回头又看了世纬一眼。眼中,尽是悲痛与无奈。什么是伤心,什么是心痛,什么是和亲人离散的悲哀……静芝有她梦幻中的安慰,他呢?他总不能把世纬当成元凯啊,摇摇头,他走了。月娘的眼光,不由自主的跟随他而去了。青青看着这一切,陡的平静了下来。是的,和傅家的伤痛比起来,一个小荷包又算什么。忽然间,她就体会出什么是人生真正的悲哀了。两天后,世纬正在教室批改学生的习字本,万发忽然冲进教室,大声嚷着说:“老师,不好了,小虎子在山上跌断了腿,不能动了!”
世纬大吃一惊的跳起来,急忙说:
“在那里?快带我去!”
万发领头跑,世纬跟着去。小草、绍文等一群孩子全追着世纬跑去。绍谦在一旁看着,有句话卡在喉咙里,他很想提醒世纬“当心有诈”!但是,他还没有原谅世纬,也没有和他恢复邦交,就眼睁睁看着他跑走。什么都没说。
果然,世纬中计了。到了山上,世纬远远的就看到小虎子,躺在一堆荆棘从中,哼哼唉唉的叫哎哟。世纬完全不疑有他,直着喉咙大喊:
“别怕别怕,老师来了……”
话还没说完,脚下已一脚踩空,接着就掉进一个好深的坑洞里去了。小虎子一翻身从地上站起来,抚着肚子哈哈大笑。阿长、万发、大全、小八都跟着大笑。来宝、来福笑了笑,听不到世纬的声音,觉得不好笑了。小草、绍文、豆豆……等较小的孩子全仆到洞边去看世纬。
世纬这一摔,非同小可,坑下全是凹凸不平的巨石,他的右脚在石头上重重一挫,已经痛入骨髓,额上顿时冒出豆大的冷汗,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哥!”小草急喊:“我们拉你出来!快,把手给我们!”
世纬痛得直吸气,试着要撑起身子,右脚才一点地,痛楚就撕裂般的窜上来,他咬着牙,抬头对小草和绍文说:
“不行,我想,我的右脚大概摔断了!你们快去找绍谦来!我没有办法出来了!”小虎子、万发、阿长……等一些大孩子,也笑不出来了。小草爬起身,一转头对小虎子说: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嘛?你们欺负我没有关系,欺负我一个人就好了嘛,为什么要害我大哥嘛!他那么着急的跑来,是要救你呀!他也不是故意要踩死你的小花,是怕我们被蛇咬呀!自从踩死小花,他就好难过,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要害他呢?”一边说,一边哭着去找救兵。
小虎子面色苍白,走到洞边,他往里看。这事发展成这样,完全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想开个玩笑,并不想伤害世纬。这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
“老师,我跳进来帮你!”
“不要进来!不要进来!”他急忙喊:“里面好多尖石头!有一个人受伤已经够了,千万别进来!”
小虎子抬头看几个大孩子。一声令下:
“来,我们把老师救出来!”
等到绍谦气极败坏赶来时,发现小虎子带着众孩童,已经把世纬抬出来了。小虎子奋力扶住世纬,其他孩童左右前后,簇拥着世纬,人人面有愧色。小虎子由于使劲,脸都涨得通红,他一面扶着世纬,一面急切的说:
“老师,你尽管压在我肩上,没有关系的!我从小就下田干活儿的,身强力壮,不怕压……”
绍谦挑起了眉毛。看到世纬这份狼狈相,他对他的气,不禁消了大半。看到小虎子拚了命的扶持,他这才对世纬那忍辱负重的教育法,有了几分心悦诚服。
他大踏步冲上前,帮小虎子扶住世纬。
“老兄!”他粗声说:“我拿你这个人,简直是没有办法,你怎么这样容易出状况呢?”
世纬忍着痛,抬头对绍谦咧齿一笑。虽然脚痛无比,心中却有说不出的舒畅。他长长的松了口气,放心的把自身的重量,压在绍谦和小虎子的身上。
世纬受伤回家,整个傅家庄几乎全翻了天。
静芝坚持要请各种医生,于是,中医也有,西医也有,连跌打损伤的推拿师傅也有……一时间,这个医生来,那个医生去,又是中药,又是西药,世纬被各种药灌了一肚子,还被静芝强迫着喝了一大碗“人参汤”。最后,证实骨头没断,只是脱了臼,经过推拿医生一番强制接骨,世纬差点没痛晕过去。终于,医生宣布没有大碍,纷纷离去。而世纬,脚踝踵得好大,密密麻麻的缠着绷带,筋疲力尽的躺上了床。
“元凯啊,”静芝坐在床边,紧紧攥着世纬的手,含泪叮嘱着:“你从小到大,连换颗牙齿,出次疹子,摔了跤,割到手指……我都当成是天大的事,恨不得以身相代,让老天减轻你的痛苦。这次,好不容易巴望到你回来了……我想,你命中所有的劫数,都已经度过……你应该再也无灾无难了!请你为了我,为了这瞎眼的老母,保护你自己吧!”
面对这样“强大”的“母爱”,世纬真是无可奈何。每天,他都告诉自己,应该让静芝面对真实,不能再欺骗下去。每天都由于不忍,而继续欺骗了下去。
等到静芝、月娘、振廷都离开了房间,床前换了青青,坐在床沿,她深深的凝视着他,眼中盛满了泪。
“怎么了?怎么了?”他故作轻快的说:“我不过是跌了一跤,并不是害了重病,会送命什么的……”
“你还说!你还说!”青青伸手去蒙他的嘴。“你一下子伤了左脚,一下子又伤了右脚,上次头又被打伤……你……你……你存心要让我们大家都不好过是不是?”
他一伸手,把青青紧揽入怀。
“受这么一点伤,有你们这么多人围着我,照顾我,让我感受到被重视和被爱的滋味……我真觉得,连受伤都是一种幸福。”
三天后,世纬拄着拐杖去学校上课。那些孩子,一个一个从教室里冲出来,一叠连声的喊着:
“何老师来了!何老师来了!何老师来了……”
大家欢呼着奔出教室,奔入回廊,奔下楼,奔到他身边,几十双手全伸向他,争着要扶他。小虎子一马当先,帮他抱过书本,抱过习字本,大声说:
“何老师,你三天没来上课,我们大家做了大扫除,把整个学校都打扫过了!你看干不干净?”
他看着那纤尘不染的教室,那花木扶疏的校园,笑了。真的,受这点小伤,是一种幸福。
13
世纬的脚痊愈了,绍谦的心病还没有痊愈。青青知道,自己欠了绍谦一番解释。“解铃还需系铃人”,但是,她既不知道这个铃是怎么“系”上去的,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解”。绍谦和世纬,虽然恢复了说话,也共同为立志小学努力,但是,两人间的芥蒂,仍然无法消除。世纬很想和绍谦恳谈一次,又不知从何谈起。往日的“五人行”,或是“六人行”,都宣告解散。这种局面,最后还是给绍谦打破的。一天,他冲到世纬面前,一股脑儿的把心事全嚷了出来:
“喂!我这个人一根肠子通到底,受不了这样拖拖拉拉,别别扭扭的过日子!我们今天把话讲明白了,免得大家见了面尴尬!总之就是一句话,我不能认死扣,强迫人家姑娘来喜欢我,输了就输了,我认栽!你这个假哥哥,我打过你一拳,也就算了!虽然还是太便宜了你,不过,我不算了,也没别的办法!就……”他抓了抓头,又摸了摸鼻子:“只好算了!”世纬非常感动的看着绍谦,心里的话,就再也藏不住了:
“绍谦,我真的很抱歉。你上次打我一拳,并没有伤到我什么,可是,你说我假道学、假义气、假儿子、假哥哥……什么的,倒真是伤了我。我思前想后,为你这几句话难过了很久很久。是的,我这人就是不干脆,心肠太软,又举棋不定,常常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可是,平心而论,我真的没有要欺骗任何人,许多事的发展,都是身不由主,情不自禁变成现在这种局面!对青青,我发誓,一上来我真的把她当妹妹,而且努力去实践,我鼓励你去追她,也没有半点欺骗的意思,然而后来,不知怎的,兄妹之情却转为男女之情……”“好了好了!”绍谦打断了他。“我骂你是‘假人’,那不过是气极了!如果曾经伤害过你,真是……”他想了想,拍拍自己的脑袋,忽然笑了。“哈哈!我也挺能骂人的,对不对?我以为我只会动拳头,不会动口呢!哈哈……”
“你很得意,是吗?”世纬睁大眼睛问。
“当然得意啦!”绍谦说:“如果我能够伤到你,我们才扯得平呀!我这里……”他重重的拍胸脯:“有个大洞还没长好呢!”他收住了笑,大步上前,一把就揪住了世纬胸前的衣襟。“不过,你跟我说说清楚,你预备要把青青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还有个未婚妻!我跟你说,你对青青,是兄妹之情化为男女之情,我对青青,是男女之情化为兄妹之情!今后我就当青青是我妹子,你要有一丁点儿对不起她,我和你没完没了!你现在告诉我,你是要青青做二房呢?还是要她做小老婆?”
世纬深抽了口气,坦率的看着绍谦。“我已经写了一封信给我父母,除了报平安以外,也请求两老,代为解除华家的亲事。虽然我不敢对青青有任何承诺,但是,在我心里,除了青青,再没有第二个人了。不敢让她当二房,更不会让她做小,我希望……我能明媒正娶,让她成为我唯一的妻子!”绍谦重重的在世纬肩上,敲了一记。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不过,我会从旁监督的!你如果有一天不遵守诺言……我管你什么铁哥儿们,管你在天涯海角,南京还是北京,我会追了你跟你算帐的,听见了没有?”世纬愣了愣,忙应着说:
“听到了!听到了!”“别光说不练!”绍谦吼着:“我这个假哥哥也会守在一边,说不定那一天,就倒打你一拳,打得你没翻身余地!”
世纬苦笑了。不住的点头称是。
就这样,绍谦终于甩开了他的失意。六人行的队伍又恢复了。瘦西湖、五亭桥、杨柳滩、桃叶渡……欢笑如前。
似乎,在人生里,所有的悲痛都很长久,所有的欢乐都很短暂。这“六人行”的欢愉,很快就被一件大大的意外,给全部打碎了。这天,石榴和青青到学校门口,来接世纬等四人放学。
下课铃响了好久之后;绍谦、世纬才带着孩子们涌出校门。石榴和青青在街对面挥手。小草一看到青青,就兴高采烈的飞奔而来。此时,有一辆黑色的轿车,疾驰着经过校门口,竟然“砰”的一声,撞上了小草。
一群人都脱口惊呼:“小草!小草!”然后一群人都拔脚追车子。因为,那车子居然没停,继续向前驶去。小草被卡在车子底下,拖着向前。
“停车!快停车!撞了孩子呀!”世纬大叫。
“你他妈的快停车!”绍谦怒吼。
“停车啊!停车啊!”青青挥舞着双手,魂飞魂散,全力冲刺:“孩子在你车子底下呀!”
众小孩全体往前冲,吼的吼,叫的叫:
“停车呀!撞了人了!”
“求求你,停车呀!”“小草!小草啊!”开车的那个人,见一群人在身后追赶,这才发现自己撞了人。他回头看了一眼,但见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对自己大吼大叫着冲来。他心中一慌,急忙踩油门,车子非但没有停,反而往前急驰而去。
小草在车子这一冲之下,落到地下来了。她躺在那儿,浑身痉挛,额上裂开一个洞,满地满身都是血。
世纬等人冲了过来,扑跪在地上,个个面无人色,一时之间,甚至不敢去碰小草。世纬见血不断冒出来,深知时间可贵,他抱起了小草,用手蒙住她头上的伤口。血却从他的指缝中往外流。“她完了!”青青撕裂般的低语,腿一软,身子要倒下去,绍谦一把支持住她,大声说:“不许晕倒!我们没有时间晕倒!赶快送医院!”
“要大医院!”世纬猝然大吼:“哪儿有大医院?哪儿有?她现在分秒必争呀!”小草被送进扬州市最大的一家省立医院,这医院新开不久,医生都是南京和北京请来的名医,这是小草最幸运的事。但是,抱着她一路奔进医院,又耽误了不少时间,小草早已昏迷不醒。到了医院,护士、医生看到这么严重的情况,又是一阵忙乱。大家推床的推床,检查瞳孔的检查瞳孔,拿氧气筒的拿氧气筒,打强心针的打强心针……然后,小草就被急匆匆的推进了手术室。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世纬等六人,还有小虎子、阿长、万发等几个孩子,全守在手术房外,大家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空气沉重得几乎凝聚了。墙上有个大挂钟,滴答滴答的响,每一分每一秒,都敲击着众人的心。小草,她还能撑多久?还能撑多久?振廷、静芝、月娘,还有裴家两老和桂姨娘,全都赶来了。振廷一见众人,就急促的问:
“有多严重?告诉我有多严重?”
没有一个人回答。一张张的脸孔,一张赛一张的苍白。振廷的心,一下子沉进了地底。
“她究竟伤在哪里?”静芝嘶声问,随手一抓,抓着了石榴。“快告诉我!她伤在头上还是手上?四肢有没有残缺?快告诉我!快告诉我呀!”“我们也不知道她有多少伤,”石榴含泪说。“她被卡在车子底下,拖了好长一段路,四肢肯定都带伤,最严重的是前额,破了一个洞,血一直往外冒……”
静芝吓得身子摇摇欲坠,月娘慌忙扶住。
“太太,你冷静点儿,快坐下来!”
小虎子连忙推了个椅子给静芝,静芝抖抖索索的坐了下来,喃喃说:“那孩子不是挺漂亮吗?你们不都说她是个小美人吗?这样子,岂不是会破相了……”
“破相?”世纬尖声说:“我们现在已经顾不得她是否会破相,我只祈求她能活下去!”
“都是我不好!”青青失魂落魄的扫视众人。“我不要去学校门口就好了,小草是因为看到我,才跑过来,我为什么要去呢?我不去就好了!”她一把抓住石榴的手。“石榴,你不是扮观音吗?”她凄厉的问:“你是观音,怎么眼睁睁让这件事发生……”石榴哭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青青神经质的自责:“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永远不会!”
“不是你的错!”世纬激动的喊:“是我的错!本来早就可以放学了,是我要他们整理教室……如果早十分钟,不,早五分钟,甚至早一分钟出来,就不会出事了!我偏偏在那个要命的时刻,把他们带出来……”
“不是你一个人带的,”绍谦粗声的打断:“我也有份……”“不要吵!不要说了!”静芝站起身子,手中的手杖哐啷落地。她摸索着向前,一手握住世纬,一手握住青青。含泪颤声说:“听我说,自从咱们傅家庄有了小草,这孩子就以她的善良,和一颗纯真细腻的心,打动了我们每一个人,使我们每一个人都爱她,我总想着,这一定是上苍的一份美意。现在,当我们已经形同一家人,如此密不可分的时候,我不相信老天爷能狠得下心来收回她!我绝不相信!”
石榴扑到窗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对着窗外的穹苍,双手合十的拜着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啊!我打十六岁起,年年扮观音,可我从不曾向祢祈求什么。今天,我诚心向祢祈求,救救小草吧!”小虎子冲过去,跟着石榴一起跪下。
“还有小虎子,也给您跪下了!求菩萨保佑小草,她是我们大家最喜欢的同学啊!”
青青哭了,石榴哭了,绍文和众小孩都哭了。桂姨娘和裴家二老也跟着掉泪。连绍谦、世纬和振廷这些大男人,也个个为之鼻酸。就在这满屋子悲痛的时候,医生们推着小草的病床,出来了。小草看起来好生凄惨,头发剃掉了好大一块,额上绑着厚厚的纱布。手臂上、脚踝上,全都包扎了起来,整个人包得直挺挺的。鼻子里插着管子,手腕上插着静脉注射针。她的眼皮阖着,呼吸短促而吃力,整个人了无生息。
“怎样?怎样?”振廷一冲而上。“大夫,她会好起来吗?会吗?”“各位请安静,”医生扫视着众人,神情严肃:“我们三个医生,合力来挽救她,能做的事都已经做了!她身上所有的伤口都缝好了,问题在额头上的伤,实在太严重了!我希望你们大家有心理准备……她可能随时恶化,随时离去!”
“不!”青青惨叫了一声,奔到床前,见小草浑身都包扎着,她张着手,不敢去碰她,不敢去抱她。她痛喊着:“早知如此,就让你留在表婶儿家,不带你来扬州了!”
人人悲痛,人人伤心,大家都难过极了。医生不得不振作精神,来安慰如此伤痛的老老小小:
“为了病人,你们不要再悲痛了,我们要把她送到病房去。病房小,容纳不了这么多人,你们何不留一两个下来陪孩子,其余的先回去,大家应该轮流休息,否则都累垮了,怎么办?”
“对对对,医生讲得好!”裴老爷子慌忙安慰着傅家人。“为小草好,大家先回家吧!”
“我守着小草!”青青坚决的说。
“我也守着小草!”世纬跟着说。
“我也陪着小草!”绍文说。
“你给我回家去!”桂姨娘拉着绍文。
“我宁愿留在这里!”静芝说。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争着要陪小草。只有绍谦大踏步就向门外走去,嘴里简单的讲了两个字:
“我走!”石榴一惊抬头,拉住了他说:
“你走到哪里去?”“我去找那辆车子,”绍谦咬牙切齿的说:“我要揪出那个开车的人,他明知车下有个孩子,他还不肯停车,如此丧尽天良……我要把他揪出来,叫他后悔一辈子!”
14
绍谦很快就找到了这辆车子,在扬州,这样豪华的轿车只有一辆,车子的主人名叫魏一鸣。
魏一鸣不是一个等闲人物,他的岳父是军方要员,努力很大,他自己家财万贯,长袖善舞。因此,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了税务局局长。这个人的兴趣也很特殊,别的有钱人玩女人,他玩车子。那时代,玩车子真是很奢侈又很新鲜的事。他不用司机,闲来无事,就开着这辆豪华轿车飞驰而过。因此,他这个人在当地颇有名气,他这辆车在当地也颇有名气。绍谦在税务局门外的广场上,重睹这辆黑色大轿车时,觉得自己的血脉全体偾张起来,想到已奄奄一息的小草,愤怒和悲痛将他整个淹没。他走到车子前面,见车中无人,他就把车子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遍。车子的保险杠,撞了一个凹痕,他伸手去摸车子的底盘,小草当时血流如注,这车子底下,准是血渍尚存。想着,他就掏出一条白手帕,去擦拭车子的底盘。果然,手帕上沾着褐色的污渍,小草的血,早已凝固。
“喂喂喂!”一个荷着枪的卫兵,其势汹汹的走了过来。“你干嘛?在这里鬼鬼崇祟的!这是魏局长的车子,你摸来摸去要做什么?”“你去请魏一鸣出来!”绍谦一抬头,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你是什么人?敢直呼魏局长的名字?”卫兵一凶。
“我就是直呼他的名字!”绍谦往那衙门冲去,大声的吼叫起来:“魏一鸣,你出来!你不要躲在那个衙门里!你给我出来!”“咔啦”一声,卫兵的子弹上了膛,冰冷的枪管抵住了他的额头。“你要造反呀?”“你有种,就在光天化日下毙了我!”绍谦瞪大眼睛,对那卫兵一声怒吼,这等气势,把那卫兵都吓得一怔。“要不然,就让你们那伟大的魏局长出来,有关生死大事,他不能躲着不露面……魏一鸣!魏一鸣!出来……”
这样又吼又叫的,终于把魏一鸣给引出来了。他看看咆哮如雷的绍谦,定了定神,抬头问:
“我就是魏一鸣,你找我做什么?你是谁?”
“我是谁?”绍谦咬牙切齿,目眦尽裂。“昨天在你车子后面拚命喊叫的有一堆人,我就是其中一个!你这么快就忘了吗?”魏一鸣微微一退,眼光闪烁,似乎有些心虚。但是,立刻,他就恢复了镇定。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他看来温文儒雅,气定神闲。“你说些什么,我一个字都不懂!”
“你!”绍谦又惊又怒。“你不懂?昨天你驾车经过立志小学,撞了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你不停车,让那孩子卡在你车子底下一路拖过去,我们那么一大群人在车后追着喊着……你就是不停车!你现在还敢说你不懂?”
“你弄错了吧?”魏一鸣皱了皱眉头。“什么小女孩?什么卡在车子底下?我昨天根本没有经过什么小学,这是几点几分发生的事情?我下了班一路开车回家,什么事情也没有啊!你这人从何而来?为什么要诬赖人呢?”
绍谦瞪着魏一鸣,简直要气疯了。他陡的就冲了过去,抓住魏一鸣的身子,就往车上撞,嘴里怒极的大骂:
“你这个混帐王八蛋!卑鄙无耻的小人,明明是你撞了小草,你还敢否认得干干净净!你简直是人面兽心……你连一点点歉意都没有……我打死你……”他抡了拳头,就往魏一鸣胸口捶去。“卫兵!卫兵!”魏一鸣急叫。
两个卫兵冲上前来,见到绍谦这样攻击魏一鸣,举起枪托,就狠狠砸上了绍谦的头。绍谦应声倒地。
“给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关起来……”
魏一鸣还没喊完,石榴已飞快的奔了来,扶住了绍谦,就对魏一鸣打躬作揖:“局长你别生气,他实在是伤心过度,才会丧失了理智,请您不要跟他计较……”魏一鸣惊魂甫定,拂了拂袖子,整了整衣裳。毕竟心虚,他瞪了石榴一眼,说:“看在你们有祸事发生的份上,我就不跟你们计较!但是,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再来找我的麻烦,再胡说八道,再随意毁谤政府官员……我会把你们一个个绳之以法!”
说完,他径自上了车,砰然一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了。
小草终于醒过来了,距离出事已经整整两天。她只清醒了十几分钟,说了很有限的几句话:
“我在哪里啊?怎么……好多人在我房里呀!”
“小草!”青青仆在床边,急切的、带泪的喊着:“你醒了吗?你认得我吗?”“青青……”小草看着青青,想动,却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动。“我怎么了?”“你被车子撞了!”世纬急忙说:“你的头撞破了,你……疼吗?你觉得怎样?”“我被车子撞着啦?”她迷糊的。“我怎么不记得了?”她努力想看四周。“我的房间怎么不一样了?”
“这里是医院呀!医生说你要住几天……”
“那……我上学怎么办呢?”
“暂时不要想上学的事……”世纬哑声说:“你只要赶快好起来!”“可是,我已经跟不上了呀!好多字我都不认识呀!”
“大哥可以来医院教你,好不好?”
“把我的看图识字拿来……”
“好,大哥马上去拿,但是,你要努力,努力让自己好起来,好不好?”小草想点头,发现头也点不了,想笑,发现也笑不出来,想去擦青青的泪水,手也举不起来……她喃喃的、低低的说了句:“我好冷啊!”人就又昏迷过去。世纬冲出去找医生,好几个医生一起赶来,翻开瞳孔看了看,检查脉搏和呼吸。
“她偶然的清醒并不代表什么,”医生满脸的凝重。“她的状况仍然不好,非常不好。”
青青仆在床沿,失望的痛哭起来。世纬走过去,把手放在她肩上,用力的握着:“她还活着,我们不要放弃希望!决不要放弃希望!除了医药,还有苍天!”世纬到了寄托希望于“苍天”的地步,青青知道,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小草又陆续醒过来好多次,可是,却一次比一次显得衰弱和委顿。她自己也渐渐明白,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是多么沉重了。每次醒来,她都听到青青在说:
“小草!你要努力!请你为我努力!请你为大家努力!请你为你的海爷爷努力吧……”
海爷爷!她多想海爷爷呀!会不会再也见不到海爷爷了呢?她见到青青哭,石榴哭,婆婆哭,月娘哭……越来越明白,她的生命力在逐渐失去。她已经十岁了,颠沛的童年,让她早就了解了“生”与“死”。但是,她不要死呀!她要活着呀!她从来没有像最近这么快乐过,大家都跟她做朋友了!她还要念书,还要和绍文去喂鹈鹕,还要等海爷爷,还要帮婆婆数台阶……她还有好多事要做呀!她要活着!她那么强烈的想活,生命力却在一点点的消失,她害怕了,恐惧了。一次比一次珍惜自己清醒的时间。
这天晚上,她又醒了。
“青青,青青,”她喊着,呻吟着:“对不起,我一直很努力……我拚命的努力,可是……我还是好不起来呀!怎么办呢?”“不要说这种话,你不要吓我呀!”青青泪如雨下。
“婆婆呢?老爷呢?”“我们都在这儿呢!”静芝慌忙说。
“婆婆,以后走台阶,你一定要数,我每次看你走台阶,都好危险的……”“我会帮她数!”月娘哭着说:“你放心,我扶着她,一步一步走!”“老爷,你找到海爷爷了吗?”
“就快找到了!”振廷急忙应着。“阿坤捎信来说,已经发现他的行踪了!你要等着呀!”
“真的?真的?好,我等,我一定要等着,不见海爷爷一面,我……死都不甘心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青青抓着她的手。
“对不起,我怕……我好害怕,我就是不会好了呀!”
“不要再说对不起!”世纬粗声说:“你让我们大家心都碎了。”“好!我不说!我不说了!”小草十分柔顺的说着。“那你跟青青也别吵嘴,好不好?你们顶爱吵嘴,没有我来帮你们讲和,怎么办呢?你们答应我,以后再也不吵嘴了,好吗?”
“我们答应你,永远都不吵嘴了!”
小草微笑起来,眼光缠着每一个人,依依不舍。然后,她眼睛一翻,呼吸接不上来,人又昏死过去。
医生、护士全体涌入,一阵急救以后,小草的鼻子中插入了氧气管,喉咙里插着抽痰管,她不能说话了。再醒来的时候,她转动眼珠,手指指着她的“看图识字”。
“她要她的认字卡!快把她的卡片拿来!”
世纬忙把卡片拿来。一张张举给小草看。
小草选了四个字:“我爱你们”。
满屋子都是饮泣之声。世纬把四个字重新排列组合,举起来给小草看,那是:“我们爱你”。
这次以后,小草就陷进了完全的昏迷。一连几天,都没有知觉,医生终于严肃的向众人宣布:
“我们几位医生会诊的结果,都认为小草不会再醒过来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振廷问。
“很抱歉必须告诉你们,他是在逐渐死亡中!”
青青再也支持不住,昏过去了。
小草陷入了弥留状态,完全没有知觉。世纬知道,就是在病床前守着她,也无能为力了。
这天一早,世纬和绍谦两个人,拎着一大桶浆糊,捧着一大叠连夜写好的告示,在扬州市大街小巷,开始贴告示。一张又一张,一直贴到税务局门口。这样的行动,引来了好多好多的老百姓,驻足围观。那告示上写着:
“县政府税务局局长魏一鸣,驾车将立志国小十岁女学童小草撞成重伤,当场逃逸。事后复推卸责任,草菅人命,罪大恶极。校长何世纬暨教师裴绍谦,吁请扬州地方仕绅,乡亲父老,主持正义!务使此等歹徒,绳之以法!”
有个卫兵,匆匆撕了一张告示,拿进衙门去。魏一鸣看了,脸都绿了。他立即拨了个电话给警察厅长,然后,带着几个手下,冲出衙门。只见世纬和绍谦两人,就站在衙门外的广场上,绍谦高举告示,世纬激动陈辞:
“各位!我和裴绍谦,亲眼看到这个悲剧的发生,却没有力量阻止!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就这样被撞成重伤,现在正躺在扬州医院里,奄奄一息!各位,谁无姐妹,谁无子女?当我们的孩子,这样惨遭意外,谁能不痛?撞车当时,孩子血流如注,我们一群人在后面追着叫着,这个魏一鸣,他居然加速逃走!这个人是人还不是人?有丝毫良知吗?他还是我们的父母官呢!各位请看,那辆车,”世纬用手一指,怒吼着:“就是凶车!”此时,魏一鸣已带着手下,走了过来。绍谦立刻用手一指他,接着怒吼:“这个人,就是凶手!”
“给我把这两个造谣生事的乱党给抓起来!”魏一鸣大声说。“乱贴告示,诬陷忠良,再加上妖言惑众,你们两个是不要命了!上去!”几个卫兵,拿着枪冲了上来。绍谦豁出去了,拳打脚踢,和几个卫兵打成一团。世纬一边抵抗,一边嚷着说:
“魏一鸣,你不要仗着有钱有势,作威作福!我告诉你,国家还有法律在,我要到警察厅去告你!”
“不用了,警察厅长亲自来了!”魏一鸣冷笑着,回头招呼。“于厅长!就是这两个人,八成想叛乱!”
警察卫兵蜂拥而上,绍谦纵有满身功夫,但是,到底寡不敌众。那些围观的老百姓,看到又是警察又是卫兵,都纷纷走避。混乱中,有个卫兵朝空放了一枪,这一枪,把剩下的一些群众也都惊散了。绍谦和世纬两个,就这样被关进了牢里。
15
其实,魏一鸣心里并不安宁。
撞到小草,实在是个大大的意外,加速逃逸,实在是因为心慌意乱。“玩车”也玩了好多年了,从来没有撞过人,就不知道怎么会如此倒楣?扬州条条大路那一条不好走,偏偏要去经过立志小学?撞车以后,裴绍谦、何世纬的陆续出现,使他在惊怔恐慌之余,只想保护自己。一旦咬定没有撞人,谎言就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也有良知,也有犯罪感,尤其在他面对自己那仅有六岁的女儿小洁时,他也会想到小草,而感到胆战心惊,冷汗涔涔。
可是,他少年得志,平步青云。一生没有遭遇过这么大的奇耻大辱。又贴告示,又到税务局门口来闹,还聚众演讲……怎么会这样严重呢?不过是个乡下孩子罢了。他思前想后,也理不出头绪。家里的妻儿仆佣,都被街头的流言所伤,人心惶惶。税务局里的同僚部属,也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种滋味并不好受。把世纬等两人关进牢里,是他骑虎难下的做法。总不能让这两人毁了他的前途!但是,真正关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善后。何况,县长第二天就来找他,委婉的说:“那何世纬是北方人,毕业于北大,和裴绍谦两人毛遂自荐,要管理立志小学。这所小学,荒废已久,幸亏有他们两个,才上了轨道。所以,他们很得一般地方父老的尊重。再加上,那傅家和裴家,都是扬州的望族……这件事,虽然你受了委屈,恐怕还是息事宁人比较好!”
息事宁人,他也想息事宁人,甚至破财消灾都好。但,他却不知道怎样收拾这一团乱麻。只知道绍谦和世纬这两个人实在太可恶,无论如何要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了解,和他魏一鸣斗法,不啻是鸡蛋碰石头。
于是,绍谦和世纬就在牢中,随你怎么吼叫怒骂,就是没有人来理睬。傅家和裴家两个老爷子,随你怎么奔走,也无法营救二人。这天,魏一鸣下了班,走出税务局,走到自己的大轿车旁边,他看到一个非常素净的少女,手里捧着一大叠绣花旗袍料,站在车边等他。“魏局长,”少女出示着衣料。“我是裁缝店里的桂香,这是你太太订的衣料,她说绣好了之后,要我搭你的便车,给她送去选。今儿个总算赶出来了!”
“哦!”他看了一眼那绣花缎子,确实绣得非常精细。魏一鸣这人,在这世界上最爱的有两个人,一是妻子韵秋,二是女儿小洁。他不疑有他,简短的说:“上车吧!”
魏一鸣坐上驾驶座,少女坐在他旁边,静悄悄不发一语。
车子开到半路,经过一片荒林,身边的少女忽然说:
“我的名字不叫桂香,我叫青青!”
话声才落,青青已掀开布料,举起一把预藏的短刀,对着魏一鸣当胸刺来。这一下太意外了,魏一鸣本能的伸出右臂去一挡,“嗤”的一声,刀刃划破衣服,直刺入胳臂里面。魏一鸣痛叫了一声,急踩煞车。车轮发出尖锐的响声,车子一打横,撞上路边一颗小树,车停了。同时,青青抽刀拔刀,势如拚命,又疯狂般的向他刺来。
“我为小草报仇,我要你替她偿命!我为世纬绍谦报仇,杀了你这个狼心狗肺……”
魏一鸣大骇之余,已了解到情况危急。打开车门,他脚步踉跄的跌将出去,手臂上鲜血直冒,将衣袖染湿了一大片。他爬起身子,狼狈欲逃。青青持刀,从另一边门冲出来,追着他又砍又杀。他从没见过这样杀气腾腾的女子,他又惊又怒又怕,却本能的要保护自己,他反扑过去,用脚奋力一踹,正中青青前胸,青青翻跌出去,后脑勺在石头上撞了一下,立刻眼冒金星。魏一鸣见机不可失,扑上前来,用尽全力,对青青狠狠踹去。青青一连几个翻滚,手上的刀已经脱手落下,魏一鸣不放心的再补一脚,又补一脚,青青痛得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嘴角沁出了血,发丝零乱,面颊被荆棘划了好多道口子,蜷缩在那儿,动弹不得。
“哈!”魏一鸣惊吓过度,瞪圆眼睛,不可思议的注视着青青。“你疯了!拿了刀子来刺杀我?你不知道杀人要偿命的吗?”“是!”青青恨恨的说:“杀人要偿命,所以我来杀了你,给我的小草偿命!我杀不掉你没关系,我们还有人,一个接一个,会不停的找你,不停的杀你,直到把你杀掉为止!”
说着,青青摸到身边的一块石头,她突然抄起石头,对魏一鸣砸了过去。魏一鸣骇然变色,没料到她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力量反击,他连躲都来不及,石头砸上了他的肩膀。这一下,他怒发如狂了。扑上前去,他抓住青青,开始拳打脚踢。他疯狂般的揍着她,嘴里疯狂般的嚷着:
“你们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没完!我们永远没完没了!”青青已鼻青脸肿,却仍凄厉的喊着:“就算你打死我,我做鬼也来找你,我在地底下会了小草,我们一个大鬼,一个小鬼缠住你,跟你算总帐……”他双手抓起她的脑袋,用力往地上砸去。青青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魏一鸣站直了身子,喘息的,不相信的死瞪着青青。半晌,才醒悟过来,撕下衬衫下摆,去裹住手臂上的伤口。他对自己喃喃的说:“要冷静!要冷静!你不是撞了一个孩子,你是撞了一群疯子!”走上前去,他把已人事不知的青青抓起来,找了根绳子牢牢捆住,塞进车子里。就这样,青青也被关进了牢里。
这一天,魏一鸣家的女佣金嫂,匆匆忙忙的奔进卧室,去找魏一鸣的妻子韵秋。“太太!太太!”她气极败坏的说:“有个观音菩萨,带着一群孩子,站在咱们家的对面街上。全体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咱们的房子,好奇怪啊!”“什么?观音菩萨?”韵秋大吃一惊的问。这些日子,她真是饱受惊吓,先是有人满街贴告示,攻击她的丈夫。然后,魏一鸣又受了伤回来,虽然魏一鸣口口声声说,这只是一个误会,伤也只是小伤,找医生上了药,包扎过已没事了。但是,韵秋凭直觉,凭多年的夫妻生活,就知道不对劲。她也问过魏一鸣关于小草的事,魏一鸣矢口否认,连称是树敌太多,被人恶意中伤。韵秋是个很娴淑、很正直的女人,她相信她的丈夫。“为什么是观音菩萨?”她不解的问金嫂。
“真的是观音呀!”金嫂吓得直打哆嗦。“她穿着一身白衣服,手里拿着净瓶和杨枝……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太太,你快去看看呀!”韵秋奔了出去。于是,她看到石榴和立志小学的众小孩。
石榴穿着她的观音服装,手里拿着净瓶和杨枝,一脸的肃穆和庄重,满眼睛的悲切和沉痛。她静静的站着,众小孩围绕着她。也静静的站着。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到韵秋的脸上,这些眼光,汇合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是控诉,是审判。
韵秋不寒而栗,胆战心惊。她走上前去,看着石榴,震动的问:“这位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年年扮观音,虔诚礼佛!”石榴开了口,声音镇定,清晰。却有庙堂钟磐般的铿锵。“我今天穿了菩萨的衣裳,绝不敢有半点亵渎了菩萨!我以佛祖的名义发誓,今天所言,句句属实!魏太太,你的丈夫,在十二天前,开车撞伤了小草,我和我身后所有的孩子,都亲眼目睹!这件事情演变到现在,是小草躺在医院里,只剩一口气在。我们还有三个大人,都被魏局长捕捉下狱。魏太太……”她顿了顿,双目澄明如秋水,紧紧的盯着她。“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也有孩子,你也希望她平安,如果她遭遇了什么事,你也会痛不欲生!你和魏局长是夫妻,他有没有撞伤小草,你心里自然明白。现在,你肯不肯跟我去扬州医院,见见那个小草?”
韵秋像是被催眠了,她身不由己的跟着石榴到医院,看到了那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小草。也见到了守在床边,泪眼婆娑的瞎婆婆静芝。静芝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凄厉如刀的直刺进她内心深处去:
“你们已经把小草弄成这样,怎么还要把我儿子和媳妇儿关起来?难道你们没有心,没有感情,没有子女吗?难道你们不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
韵秋逃出了那家医院。找到魏一鸣,她抓着他,摇着他。一面哭着,一面悲切的喊:
“放掉他们!你快放掉他们!无论他们做了什么,都是因为你的错!你撞了那孩子,我知道你撞了那孩子!你把人家孩子弄得那么惨,你还不肯承认……这样子的你,对我来说太陌生了!你……快放掉那三个人,为小洁积点阴德吧!”
喊完了,她冲进卧室,拿箱子,装行李。魏一鸣追了进来,苍白着脸说:“你要干什么?”“我带着小洁离开你!”
“不!”他痛喊着:“在我这样四面楚歌的时候,你们怎么能够离开我?好好好,我放了他们,我去对他们道歉,我赔偿他们……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冲进警察厅,立刻释放了三人。
当世纬、青青、绍谦、石榴和傅家众人,大家再重逢时,简直是恍如隔世。世纬见青青浑身是伤,鼻青脸肿,真是怜惜已极。他不相信的看着她,又惊又佩又痛的说:
“你一个弱女子,居然敢拿刀去对付魏一鸣,你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我想跟他同归于尽!”青青说。
“啊!还好你没成功!”世纬握住了青青的手。“他不值得你去送命!他不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去送命……”他抬眼看着众人。“你们相信吗?他承认了,他道歉了,当他面对我和绍谦,又掉眼泪又扯头发,说他是鬼迷心窍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一个有那么大车子,那么大事业的男人,不敢面对自己的错误,犯了错却想逃跑……他实在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听我说!”静芝颤巍巍的走上前去,伸出双臂,把世纬和青青都拥进了臂弯里。“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们庆幸,没有造成更大的悲剧!让我们停止对魏一鸣的仇恨和报复,把我们的心,全放在守护小草身上吧!”
“是啊!”石榴接口:“只要小草还有一口气在,我们就不要放弃希望!我相信老天有眼,菩萨有灵,就像他能在我们危急的时候,让魏一鸣天良发现,放了你们三个一样,我也相信他会赐福给小草!”“石榴!”绍谦感激的注视着她。“你所做的事,我们都听小虎子说了!我答应你,和魏一鸣的恩怨已了,我也相信你,老天有眼,菩萨有灵!”“小草那孩子,应该会后福绵绵的!”静芝忽然就充满了信心。“瞧!我们和那孩子,个个非亲非故,却为了她,人人伤心拚命。一个能博得这么多人爱的孩子,一定不会夭折。上苍有好生之德,小草一定会活下去!”
是静芝的诚心感动了上苍?是石榴的祷告惊动了菩萨?还是绍谦、世纬、青青等人的拚命震动了鬼神?一个奇迹发生了,三天后,小草醒了。不止醒了,她喃喃的说了一个字:
“水……”水?全体震动,七八双手同时去倒水,大家撞成了一团。水?这个字是生命的泉源,这个字是天地的精髓,这个字是上苍所创造的最大奇迹啊!大家倒了水,用滴管滴进小草的嘴里,小草润着嘴唇,贪婪的用舌尖舔着水珠,再将这生命之泉吞咽进去……大家目瞪口呆的看着,不敢相信的看着。医生来了,慌忙诊查,然后,医生抬头看着众人,满脸震动与惊喜的说:“她醒了!”是的,小草醒了。她环视众人,眼中闪着温柔如水的光芒,充满了感激与爱。只一会儿,她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青青见她双目又阖拢了,紧张的喊着:
“大夫!大夫……”“不要慌!”医生说,数着小草的脉搏。“她睡着了。脉搏很平稳,热度也消了……”他再抬眼看青青。“相信吗?我猜她会活下去了!”青青“哇”的一声,竟哭了出来。
16
是的,小草活下去了。
三天后,小草开始进食,一星期后,那些针管、鼻管、胃管都拔掉了。小草又能说,又能笑了。
“我把你们大家都吓坏了,是不是?”她笑着看每一个人。“我自己也好害怕,我以为我快死了,可是,我不要死,我一直告诉自己,要努力,要努力……我真的很努力……好高兴我活着!好高兴我又能说话了!”
大家看着她,喜悦简直是无穷无尽的,充溢在每个人的心头,闪耀在每个人的脸上。
扬州医院里的全体医生护士,都为小草生还的奇迹兴奋不已,这不止是小草的成功,也是每个医生的成功。尤其是外科主任吴大夫,更是高兴。这天,他率领了眼科、耳科、脑科、神经科各科的主任,来给小草做最彻底的检查。检查完了,他非常欣慰的对大家说:
“我一度很担心她会有后遗症,例如记忆力丧失,语言或肢体不灵光,甚至失明失聪等,但她是个幸运儿,她将复元得很好,像以前一样健康!或者,会有点头痛什么的,但不会严重!她最大的本钱,是年纪小,有最强的再生力。恭喜恭喜!”全体爆出欢笑声。此时,眼科主任林大夫,忽然走过去,拍拍静芝的肩膀,很热心的说:“傅太太,这些日子来,你经常待在医院里,我也观察了你很久,其实,你看得见光,也看得见影子,是不是?几年前,你也曾在这儿的眼科求诊过,是不是?”
静芝怔了一怔。“是啊!”她应着。“我去年才从美国回来,带回来最精细的眼科仪器,你愿不愿意彻底检查一下?如果你的视神经没有完全受损,说不定可以手术治疗!”“手术治疗是要开刀吗?”振廷急忙问:“复明的机会率有多少呢?”“没检查前,什么都不敢说!”林大夫温和的笑着。“我最近治愈一个病人,他已经失明五年了,现在虽不能恢复失明前的视力,配上眼镜,他也可以下围棋了!”
“我……我……”静芝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意乱。“我不要开刀……我不敢开刀……我不要心存希望之后,再面对失望,我不要!不要!”她紧张了起来。
“婆婆!”小草柔声喊,伸出手去握住静芝的手。“你不要怕疼,疼会过去的!如果你能看到了,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呢!你就不必数台阶,不必用手杖,不会常常摔跤,你还能看到我,看到青青,看到大哥,那是多好呢!”
静芝猛的就打了个冷颤。世纬深深注视着她,忽然心有所悟,老太太的眼盲,说不定是她根本不想“看”这个世界,不想“面对”这个世界吧!说不定,当元凯的灵柩送回来的一刻,她就决定不“看”这个世界了吧?
世纬对人类的心灵,从未探索过。但是,自从来到傅家庄,他已体会出太多太多。走过去,他用力握住静芝的肩,有力的说:“最起码,你为我们大家,去检查一次,好吗?”
众人全体拍手鼓噪:“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静芝在大家的期望之中,也就无可奈何了。
一星期后,检查报告出来,静芝的眼睛,并不像世纬想像的那么单纯,复明的希望只有百分之二十。林大夫仍然力劝静芝为这百分之二十努力,接受手术治疗。静芝吞吞吐吐,支支吾吾的说:“让我考虑考虑,让我有点心理准备,让我仔细想一想……总之,等小草出院再说,家里有一个病人已经够了!你们……大家……不要逼我吧!”
好吧!等小草出院再说。百分之二十的机会率打击了大家的信心。静芝如此抗拒,大家也就不再多说了。
小草出院,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她又恢复了活泼,她又跳跳蹦蹦了,她又在傅家庄的假山石上跑来跑去了。只是,她的额上,留下了一道疤痕。青青为她梳了点刘海,把那个难看的疤痕遮起来。抚摩着她的疤痕,青青仍然会悲从中来:
“漂漂亮亮的一张脸蛋,现在却多了一道疤!”
小草反过身子,把她紧紧一抱。“我不要漂亮,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小草啊!”青青由衷的说了出来。“你知道吗?虽然我们自小就像姐妹一般的要好,我也一直疼你,爱你,可我从没想过到底对你有多爱?现在我才知道了!当医生宣布说你没救的时候,我心里头第一个念头就是;那我也不要活了!那种绝望让我对这个世上的一切都不留恋,甚至连世纬都留不住我!”小草听了一半,就开始掉眼泪,听完,就热泪盈眶的紧搂着青青,一句话也不说。
又休息了半个月,小草回到了学校。
就别提整个学校,是如何腾欢了。众小孩把小草抬了起来,簇拥着在校园里兜圈子,大声欢呼:
“万岁!万岁!小草万岁……”
世纬和绍谦,看着这一幕,两人都十分震动。掉过头来。彼此互视,友谊,在两人眼里深刻的流转。经过了这番生死的体会,经过了联手制裁魏一鸣,经过了共同坐牢的经验,他们两个,终于成为了生死知己。其实,不止他们两个,还有石榴和青青,小草和绍文。这“六人行”的组合,简直是牢不可破,密不可分了。就在这时候,傅家庄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竟然把这“六人行”的组合,给整个打破了。
是十月底的一个晚上,天气早已转凉了。庭院里的龙爪槐和法国梧桐,飘落了一地的落叶,秋意已深。枫树早就红了,吟风阁外的爬墙虎,已只剩下枯枝,绿叶全不见了。秋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可是,在傅家庄,大家都不觉得冷。围着桌子吃晚饭时,暖意就在餐桌上流动。振廷看到一桌子的人,个个笑意盎然,不禁心中暗暗叹息:
“怎样能留住这个画面,就好了!”
就在此时,长贵忽然进来禀告:
“少爷!有位打北京来的华小姐找你呀!”
“什么?”世纬大惊,手中的筷子都掉到桌上去了。“你说姓什么?什么小姐?”“华!她说她姓华,中华的华!这个姓不是挺奇怪吗?咱们扬州没这个姓!”“哐啷”一声,青青手中的筷子,也跌到桌上去了。
“一个姑娘家?打北京来?”静芝的声音微颤着:“就她一个人啊?”“还带了个老妈子,和一个男仆!”
世纬推开饭碗,站了起来,心慌意乱的说:
“你们吃饭,我瞧瞧去!”
“我跟你瞧瞧去!”小草跳了起来。
“我看,我们大家瞧瞧去吧!”振廷说。
世纬冲进客厅,就一眼看到了华又琳。
华又琳端正的站着,头发有些凌乱,一身的风尘仆仆。她穿着件红色褂子,红色裤子,外面罩着黑色绣花小背心,肩上披了件团花小坎肩。辫子垂在胸前,系着红头绳。她身材颀长,瓜子脸,面貌姣好,一对大眼睛,尤其清亮有神。眉毛秀气,鼻梁挺直,嘴唇的轮廓分明。世纬就这样看一眼,心中已暗暗称奇,好一个标致的姑娘,难道她竟是自己那从未谋面的未婚妻?不可能吧?他还没回过神,那姑娘已经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你——就是何世纬?”她简单明解的问。
“是。”他点点头。“我是。你——”
“你真的就是何世纬?”她再问。
“我就是。”“很好!”她点点头,眼睛里冒出火来,对他再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咬牙切齿的说:“我是华又琳!”
世纬虽已有几分猜到了,但听她这样一说,仍然整个人都惊跳了一下。他瞅着她,实在没办法了解,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子,怎么会远迢迢到扬州来?华又琳在他眼中,读出了他的思想,她抬了抬下巴,全身上下,都带着某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何世纬,你给我听着!”她一口的京片子,字正腔圆。“你不满现状,离家出走,什么要到广州去看新世界,要找寻真正的自我……都是极端自私,极端不负责任,极端任性,又极端可恶的行为!你是一走了之,却把伤心着急、尴尬羞辱一股脑儿扔给何、华两家的人!我呢?我觉得我真是天底下最倒楣最冤枉的人,一口气憋了大半年,终于,听说你滞留在扬州傅家庄,我就不辞辛劳,千里迢迢的找了过来!因为,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告诉你!”她往前迈了一步,眼神凌厉。“我虽然是女流之辈,一样是士可杀不可辱!”
世纬震动的看着她,被她这等气势给震慑住了。睁大了眼睛,他连回嘴的余地都没有。“你要自由,你以为我不要吗?”她继续说:“你不满意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你以为我就满意了吗?你北大毕业的,你思想新,反传统。我是师范学院毕业的,我同样受的是现代教育,我也不含糊!老实说,我还正预备和家里闹革命呢!谁知你却抢先一步,跑了个无影无踪,这算什么呢?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也要做得干净利落!你尽可以跟你的父母争啊!革命啊!行不通,你堂堂正正到我家来谈退婚啊!逃什么,连这点勇气跟担当都没有,你根本不配做我华又琳的丈夫……”话说到此,旁边跟随的老余妈,已经忍受不了,她跑过去,拉了拉华又琳的衣袖,又忙不迭的对世纬屈膝请安,急急的说:“何少爷,你不要听我们家小姐说气话,我们这一路过来,真是吃了不少苦。小姐在北京,把家都闹翻了,才得到老爷太太的同意,来找寻何少爷……”
“余妈!”华又琳厉声说:“你不要对这个人摇尾乞怜。我把话讲完了,我就走!”“好不容易找到姑爷了,”余妈叹着气:“你还要去哪里哟?要走,也得跟姑爷一起走……”
一阵手杖拄地声。静芝扶着小草,抖抖索索的过来了。她的脸色惨白,伸手去摸着世纬,颤声问:“元凯!是谁来找你了?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吗?她在说些什么呢?怎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华又琳惊愕的看着静芝,一时间,完全摸不清状况。小草站在一边,就急急的对华又琳又比手势,又拜,又求,表示静芝看不见,求她不要再多说。华又琳更加惊愕,瞪着小草,不知她是何许人。世纬无法再沉默,他一面扶住静芝,一面对华又琳恳求般的说:“你先在这儿住下,所有的事,我们慢慢再谈,好不好?”
“对对对!”静芝忙乱的点头,空茫的眼睛里盛满惶恐。“你是我儿子的朋友,就是我家的朋友!月娘月娘,”她回头急喊:“快收拾几间干净房间,留这位姑娘住下来!”
“儿子?”华又琳喃喃的问,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她看看静芝,再看世纬,身子陡然往后一退。“你到底是谁?”她狐疑的问:“不要随便冒充何世纬!占我的便宜!”
唉唉!世纬心中大叹,真是一塌糊涂!怎么会有这种局面呢?他回头往后看,一眼看到青青扶着门框站在那儿,脸色雪白如纸,整个人僵着,像一尊化石。振廷和月娘站在一旁,也都神色黯然,如同大祸将至。
秋天的冷空气,就这样卷进了傅家的屋檐下。
17
华又琳住进了东跨院的一套客房里。月娘忙忙碌碌,招呼她的行李,招呼她的家人,又招呼她吃东西,再招呼她沐浴更衣,简直是无微不至。晚上,室内一灯荧荧,窗明几净。她坐在一张雕花红木椅中,看着那古董花格上陈列的各种古玩,不禁发起呆来。这个何世纬,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个傅家庄,又是个什么所在呢?正满腹狐疑,怔忡不已中,何世纬来了。世纬已经有了一番心理准备,不论华又琳此番前来,是怎样的动机,怎样的目的。她总是他父母为他选的女孩,带来了家乡的呼唤和亲情。一封父母亲笔的家书,已让他心中恻然。听余妈和阿福两个家仆,细述沿途种种,才知道华又琳登山涉水,这一趟走得十分辛苦。世纬对这个女子,在百般惊诧和意外之余,却也不能不心生佩服。尤其她一见面的那篇话,表现出来的;是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现代女子,一个颇有几分男儿气概的现代女子。或者,这个华又琳能了解他种种遭遇,和目前的诸多牵绊吧!总之,不论她了不了解,世纬准备尽可能的对她坦白。
因此,这个晚上,世纬用了整晚的时间,向华又琳细述他来傅家庄的前因后果。关于小草、青青、静芝、振廷、绍谦、立志小学……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是和青青的一段情。华又琳啜着傅家茶园里特产的“碧螺春”,听着这曲折离奇、不可思议的故事,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她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她的眼光越来越深邃,紧紧的盯着他。当他终于说完了,她不禁深深的抽了口气,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世纬的声音恳切而真挚,眼光里带着抹渴求了解的光芒:
“华小姐……”“叫我又琳!”她简短的说。
“好的,又琳!”他叹口气:“这整个经过,听起来虽然荒唐,但是,就是一件件的发生了,我卷了进来,一切都身不由主。你已经见到了傅家的每个人,我想你对老太太的印象深刻……现在,我不单单是希望你能体谅这一切,更希望你不要破坏了傅家目前的幸福……”
“幸福?”华又琳终于打断了他,迅速的问:“你把这种情况叫‘幸福’吗?”世纬怔了怔。华又琳站起身子,开始在房里走来走去。她咬着嘴唇,时而看天花板,时而看窗外,然后,她站定在他面前,眼光落在他脸上了。
“好!我听了你所有的故事!”她有力的说:“终于知道这大半年你在做些什么了!原来,你不愿在北京做真儿子,却跑到扬州来做假儿子!你不孝顺自己的父母,却来孝顺别人的父母!不止父母,还有这儿的孩子们……小草,立志小学。你做的真不少!”
世纬注视着她,一时间无言以答。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我们自幼读书,只知道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管怎样,都把这个‘吾老’和‘吾幼’放在前面,你呢?你把‘人老’和‘人幼’放在前面!你真是与众不同!”
听出她语气中的讽刺和不满,他勉强的接了口:
“我的父母一生平坦,没有遇到大风大浪,生活也平静无波,在北京,我的职业名称是‘少爷’,什么都不用管!在这儿,傅家两老早已心力交瘁,情景堪怜……这情况不一样啊!”
“所以,你就在这儿当定假儿子了?”
“不不,这只是暂时的情况,我并没有做长久之计……我只等老太太精神状况一稳定,我就回去!”
“有你这样‘孝顺’,老太太怎会痊愈?”又琳锐利的看着他:“据我今晚的观察,她是宁可有你这个假儿子,而不要痊愈起来面对真实的……”“又琳!”他急促的说,压低了声音:“你能不能小声一点?你左一句假儿子,右一句假儿子,万一给老太太听到,会让她整个崩溃的!”华又琳蓦然抬头,紧紧盯着他。
“你真心真意的关心她,同情她,是不是?”
“你听了整个故事,难道你没有丝毫震动的地方?”
“我确实震动!我不是为傅家两老震动,我为你何世纬震动!世界上有你这样‘随遇而安’的人,真让我‘大开眼界’!这整个的事件我必须好好的想一想。老实告诉你,我这次来扬州,受了两家家长的重托,要把你押回北京去!至于我自己,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这个人物,这个从未见过我,却把我否决得干干净净的人物!这个带给我深刻的羞辱的人物!这个自认为了不起的人物……”
“总之,”世纬大声一叹:“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你错了!”华又琳眼光灼灼:“我不止是兴师问罪,我还要判决你,还要让你服刑!但是,现在的状况太复杂,我在做一切审判之前,必须把你的案情摸摸清楚!”她扬了扬下巴,忽然微微一笑。“放心,在彻底了解案情之前,我不会轻举妄动的!”那晚的谈话,就这样结束。夜色已深,世纬离开又琳的房间,心事重重的回到自己房里。
青青正在他房里等着他。
看到他走进门,青青立即投入了他的怀里,用手臂紧紧环绕着他,把面颊埋进了他的肩窝。和青青相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她主动表示了她的热情。
“世纬,”青青在他耳边,急促的说着:“对不起,我偷听了你和华又琳的谈话,我现在才知道,你的未婚妻是怎样一个人!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婚姻要讲究门当户对!我听到她对你说什么老啊老,幼啊幼的,我才知道我太天真了,原来,她才是你的对象,能够和你平起平坐,谈读书,谈理想的那个人!你以前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还可以不理她,现在你知道了!所以……所以……”她落下泪来,声音哽咽:“如果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怪你的,我不敢跟她去比……”
“青青!”世纬惊愕的喊,用力扳起她的头,去凝视她的眼睛。“你不信任我吗?”“我如何信任你?”青青倒退了一步,悲切的注视着他:“虽然我早就知道你有个未婚妻,可是这三个字在我心里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我没有认真的去想过,直到现在,一个真真实实的人站在我面前,我才明白,什么叫大家闺秀,她让我觉得,自己好渺小啊!”
“渺小?这个渺小的你,让我早已弃械投降了!在我们一起经过这么多患难,这么多痛苦和欢乐之后,你还不能对自己有信心吗?你还不能对我有信心吗?华又琳的突然出现,确实让我措手不及,也确实给我带来良心的谴责,但是,她不能动摇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一点都不能!”
“你不要说些甜言蜜语的话来哄我!”青青揉了揉眼睛,又倒退了一步。“你会让我的脑子发晕,糊里糊涂的看不清自己,傻里傻气的一直做梦……你不能这样子对我呀!如果最后你还是会离开我,现在就不要骗我……”
“骗你?”世纬冲上前去,用双手捉住她的双臂,激动的说:“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去问绍谦,问他我怎么说过!青青!”他把她紧拥入怀。“或者,你没有华又琳的学问,没有她的身分和家世,但是,你是那个——我唯一想要的女人!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听清楚了吗?”
她摇头。“听不清楚!”她啜泣着:“不敢听清楚!”
“青青!”他凶了一声:“我要生气了!”
“不要生气,千万不要生气!”她急促的轻喊着:“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你会跟着她回北京,把我和小草、婆婆和立志小学全体都丢开!因为,她说的话,好像每一句都那么有道理呀!”世纬忽然泄了气,是啊,又琳的话,句句有理,句句打入他的心,怎能“老人老”而不“老吾老”?怎能孝顺别人的父母,而不孝顺自己的父母?他蓦然明白,青青的恐惧,确实有原因。北京,父母,都跟着又琳而来,变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了。这股力量,在随后而来的日子里,逐渐加强。
又琳在大家的安抚下,暂时住了下来。她没有闲着,每天都努力的在“摸清底细”。她和月娘深谈过,和小草接触过,和静芝沟通过,连立志小学,她也没放过。她去了学校,和众小孩立刻打成了一片。世纬看她带着孩子们做游戏,才想起她是师范毕业的科班生。她教孩子们唱了一首很可爱的歌:
“我们来自四面八方,欢欢喜喜上呀上学堂,
说不出心里有多么欢畅。
你是个小小儿郎,我是个小小姑娘,今天高高兴兴聚一堂。
最希望,最希望,老师慈爱,笑口常开,
轻言细语如爹娘!
天上白云飘飘荡荡,大地一片绿呀绿苍苍,
老师啊我们爱你地久天长。
看江水正悠悠悠,看帆影正长长长,我们排着队儿把歌唱。
真希望,真希望,没有别离,没有悲伤,
永远相聚不相忘!”
孩子们喜欢又琳,跟着她又唱又闹,喊她华老师。绍谦简直惊愕极了,他对世纬说:
“你这个未婚妻,实在是个‘奇女子’!我要不佩服她都很困难!”说完,他就突然一把揪住世纬的前襟,非常生气的嚷:“你有没有告诉她青青的事啊?如果你说不出口,我去帮你说!”“你别慌,”世纬挣脱了他:“这个华又琳,她没有一分钟闲着,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她显然要把我的罪状,一条条理出来。你想,她住在傅家庄,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吗?”
是的,华又琳已经看出来了。青青那对眼睛,始终追随着世纬,徘徊不去,就是傻瓜也会知道必有内情,何况是冰雪聪明的华又琳?事实上,青青和世纬那“假兄妹”的关系,也老早被振廷和月娘看穿了。傅家上上下下,早就把世纬和青青,看成一对了。连小草都已明白,青青是一心一意要当大哥的“媳妇儿”。再加上瞎婆婆左一句“媳妇儿”,右一句“媳妇儿”,华又琳还有什么不明白呢?但是,她忍耐着,什么都没说。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走进了振廷的书房,振廷正在和世纬谈海爷爷,派出去的人已陆续回来,李大海一去无消息,怕小草失望,他不敢声张。他们也谈华又琳,不知道她的来访要拖多久,未来会演变成怎样?正谈着,华又琳敲敲门走了进来:“傅伯伯!”她开门见山,对傅振廷说:“您觉不觉得,您、世纬、青青、小草、月娘……你们这一大伙人,在联手做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残忍?”振廷一愣:“你在说什么?”
“傅伯母啊,”又琳喊:“你们纵容她逃避现实,联合起来欺骗她,这样做对吗?失明已经是她逃避的好藉口,可她眼瞎心不瞎啊!原来你们绝对有机会阻止她逃避的,结果你们却用怜悯来纵容她,造成她今天不止身体上不健康,心理上也不健康,这不是太不幸了吗?”
“又琳,”世纬想阻止:“你这些道理,我们早就分析过了……”“如果分析过了,却继续纵容,就更加糟糕了!”又琳接口:“善意的欺骗对她没有好处,只是帮她挖了一个陷阱,让她越陷越深!现在想拉她救她,都不知从何做起!何况,你们迟早要面对问题,除非世纬准备在这儿当上一辈子的傅元凯!”世纬震了震,又琳的话,正说中他心里的痛处。这是事实啊!
振廷怔了半晌。“唉!”振廷长叹一声,显然,这话也说中了振廷的痛处。“是!我们确实是在自欺欺人……一开始的时候,我也反对这种欺骗,我也曾大发雷霆,但是,后来我妥协了,不单因为怜悯静芝,而是……我早已不像外表那么坚强了,我不过是个脆弱的老人……世纬带着小草、青青来到这儿,忽然间把我失去已久的一份天伦之乐,带回到我的身边,这种温暖的感觉,赶走了我的理智……陷进去的,并不止静芝一个人,还有我啊!”这是第一次,振廷如此坦白说出他内心的感觉。看到那么强韧的一个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听到他坦承自己的软弱,世纬有说不出来的感动,也有说不出来的心酸。
又琳默然片刻,忍不住又说:
“我在这里再住几天,就要回北京了!世纬,你跟我回去也罢,你不跟我回去也罢!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你在这儿的所做所为,是不是像你自己想像的那么有价值,倒值得你好好检讨!说不定,你对傅伯母所做的一切,是爱之适以害之!想想看吧!”她对振廷鞠了一躬,退了下去。
振廷和世纬,面面相觑,两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18
华又琳把所有的“真实”,一股脑儿带进傅家庄,让这庄院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法逃避,无法遁形了。
世纬左思右想,终于决定趁立志小学放寒假的时候,回北京一趟。乡愁和亲情,像两股剪不断的丝,把他层层包裹,密密纠缠。他再也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了。再有,就是青青和华又琳,必须要做一个了断,这样糊里糊涂下去,绝对不是办法。他拥着青青,千般安慰,万种承诺。
“你知道,如果我不回家,你的身分就无法名正言顺。我一定要去告诉我的父母,我所爱的女孩名叫青青,我要娶的女孩名叫青青。至于华又琳,她有权利选择她自己的幸福,我要把这个婚约做个彻底的解决,否则,把她耽误下去,对她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放我回去一趟,让我把这所有的问题都摆平,然后,我会回来和你团聚!”
青青默然不语,头垂得低低的。最害怕的事情,毕竟来临了。“怎样呢?”他问。“我跟你一起回北京!”
他吓了一跳。“不行!不行!”“为什么不行呢?”青青眼圈涨红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让我们一起来面对!”
“这未免太鲁莽了!青青,你必须试着去了解我的家庭,我父母是非常传统,非常保守的人。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在这儿的情形,也不知道有个你!在他们的心中,早已认定华又琳是他们的媳妇儿,假如我现在把你带到他们面前,说我不要华又琳,我要你,那是将他们一军,是跟他们宣战啊!你认为会成功吗?”青青呼吸急促,无言以对,只感到心如刀绞。
“想想傅家庄!”世纬沉痛的说:“想想傅元凯和朱漱兰!我会变成真正的傅元凯,你就是朱漱兰!”
“不会的!不会的!”青青痛喊出声,急忙去蒙世纬的嘴:“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不是元凯,你会长命百岁,我也不是漱兰,请你不要这样说!”
“好,我不说,再也不说了!”世纬抓住她的手。“青青,理智一点,让我们用短暂的离别,换取永远的幸福,好不好?好不好?眼光放长远一点,好不好?我不是一去不回,只是去个把月,我答应你尽快回来,一定回来,你就待在傅家庄等我,好不好?”青青抬眼看他,愁肠百折。
“世纬,”她结结巴巴的说:“我……我……不在乎你有华又琳,如果她肯接纳我,我……我就当第二,也没有关系……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我……我……”
“青青!”世纬惊愕的喊,紧紧注视着她。“不要用这种条件,来诱惑一个平凡的男人!如果我真的接纳了你的建议,你认为你还能真正的快乐吗?华又琳呢?她又能快乐吗?”
青青愣着,答不出话来。
“我看过很多家庭,因为妻妾不和,而弄得天下大乱!我不想做这种家庭的男主人,而且,你已经占满了我整个胸怀,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位置给华又琳?”
“可是,可是,”青青担心极了:“只怕你一回北京,面对你的父母,华家的长辈,你这所有的道理,不一定说得出口啊!”“你让我去试一试,好吗?我知道等待的滋味很苦,离别的滋味也很苦,我们一起熬,熬到苦尽甘来的时候……青青,我不要和你做一时的夫妻,我想和你做一世的夫妻啊!”
青青投进了世纬怀里,紧紧拥着他。生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消失无踪。华又琳得到世纬的承诺,十二月将动身回北京。她算算日子,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立即做了一个决定:
“我等你!到了十二月,我们一起回北京。”
世纬无法拒绝,青青愁眉深锁。对这样的决定,大家还不敢告诉静芝和小草。整个傅家庄,陷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十一月初,扬州医院的眼科主任林大夫登门拜访,力劝静芝为那百分之二十去接受手术治疗,他说:
“你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如果手术失败,你和现在一样,不会再增加任何缺陷,如果可以恢复0.2的视力,你就等于成功了!”静芝非常抗拒,她说了几千几百个十分牵强的理由,来拒绝这件事。但是,林主任如此积极和主动的态度,却振奋了傅家庄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世纬,想到自己离别在即,不禁强烈的希望静芝在他走前完成手术,不论是成功或失败,总算有个结果。于是,全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开始对静芝展开最强大的说服工作。
“想想小草吧!”振廷说:“小草被车撞成那样子,都没有放弃努力,她那种求生的意志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震撼的,是不是?你怎么可以允许自己如此懦弱?”
“对!我就是懦弱嘛!”静芝逃避的喊:“我已经习惯了!我不需要眼睛!”“什么叫‘习惯’了?”振廷恼怒而沉痛。“你的‘习惯’是全家人付多少代价换来的?要专人全天候的照顾你,一步离身要喊,三步跑开要寻,你一个人在黑暗里摸摸索索,明地里多少人忙得团团转,你知道吗?‘习惯’?这个习惯,未免太奢侈了!”“其实你也想治好眼睛对不对?”世纬见振廷措辞严厉,急忙插了进来:“想想天空的蓝,湖水的绿,烟雨中的瘦西湖、五亭桥。即使这些你都不想看,想想咱们花园里的四季红、黄金菊、秋海棠,还有那棵琼花树……这些,也是你习惯里的东西,你不想再看看它们的庐山真面目吗?”
“还有我呢!”小草激动的。“婆婆,你不想看看我是什么样子的吗?你从来就没有看过我啊!”
“不行不行!”静芝挣扎的喊着;“我怕疼!我就是怕疼!我不要动手术……那会疼!”
那天晚上,静芝发现小草跪在佛堂里祷告:
“菩萨!婆婆不肯去治眼睛,她说她怕疼!我也想过那肯定是很疼的,我好想告诉她那不会疼,可我不能骗她呀!所以我要先来跟你商量,可不可以让我帮她疼呢?反正我常常头疼的,多疼一次也没关系……菩萨菩萨,我知道你很灵,婆婆那么爱我,我要报答她呀……”
静芝摸索着冲进佛堂,抱住了小草,流下泪来。
“小草啊!你是老天赐给我的孩子哦!为了你,为了大家,我去治眼睛,我去,我去……”
十一月十五日,静芝动了手术。
接下来,是大家全心全意的期待。静芝眼睛部分缠绕着层层纱布,在医院里住了一星期。医生天天来换药,每次纱布解开时,大家都屏息以待,希望听到静芝喜悦的呼叫声,但是,一次次都失望了。一星期后,医生把室内光线调得很暗很暗,彻底解除了静芝的纱布。“纱布和绷带都不需要了,睁开眼睛,你试着看一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室内,振廷、月娘、小草、青青、世纬环侍床前,大家都焦灼的期待着,每张脸孔,都充满了热烈的渴盼。静芝似乎在“看”,呼吸急促。目光十分不稳定的转动,头也跟着转动……然后,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叫:
“不!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纱布给我!快把纱布给我呀!把我的眼睛缠起来,包起来……我不要再看了!这是没用的!我还是个瞎子,我注定是个瞎子!我早就知道了!”
大家都失望极了,小草尤其难过。只有林医生,反复用仪器检查之后,说:“真的不需要纱布了。先出院回家吧!慢慢适应光线,每天定时上药,过几天,我们再检查!”
静芝在大家的搀扶下,回到了傅家庄。不知怎的,手术前,她的眼睛是睁开的,手术后,她反而老闭着眼,口口声声要她的纱布:“我要纱布!把眼睛包起来!包起来!没有纱布,我觉得好不安全!”“睁开眼睛!”世纬说:“医生说,你要适应光线!”
静芝睁开眼,茫然四顾,痛苦不堪。
“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婆婆,没有关系!”小草走了过来:“你不要难过,说不定那天,你就看见了……”小草走得急了,脚下一绊,差点摔了一跤,静芝本能的伸手一抱,喊:
“小心!”全屋子的人都傻住了。
小草慢慢离开静芝的怀抱,抬头看她。
“婆婆!”她小小声的说:“你看见了!”
静芝瞪着小草,面如死灰。她猝然间跳了起来,奔到窗边去,用手蒙住眼睛,她凄厉的喊:
“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纱布?我躲在纱布后面,听着你们的声音,一个个我所熟悉的声音,我才能拥有你们啊!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呀!”世纬全都明白了。他大踏步冲了过来,惊喜交加,却也激动莫名。他用力拉下静芝的手来,扶住她的身子,强迫她面对着自己:“原来手术已经成功了!只是你不要看,不想看!你激动伤心痛苦都不是因为手术失败,而是你找不到元凯!你看到的我,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
静芝满脸恐惧,慌乱的瞪着世纬。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振廷冲上前去了。“静芝!你看见了!”他激动嚷着:“为什么你还要装成看不见呢?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们每一个人吧!”
静芝更加慌乱了。“振廷,元凯呢?元凯呢?”
“醒醒吧!”振廷喊着:“没有元凯,只有世纬!你面对着世纬,却在心中勾勒出元凯的形象,这个年轻人,他来自北京,他不是我们的元凯啊!”
静芝仓皇的想退开,可是,世纬紧握着她的双臂,不许她逃开。“看着我!傅伯母!”他有力的说:“把我看看清楚,我了解这一刻,对你来说是多么困难,可是,你一定要面对真实啊!医生已经为你打开了灵魂之窗,现在就靠你自己打开心灵之门,请你打开它,勇敢的走出来吧!”
静芝退无可退,紧张的大叫起来。
“媳妇儿!媳妇儿!”
月娘推着青青走上前去。
“太太,这就是你喊作媳妇儿的人!你看看她!也许你并不记得你真正的媳妇儿长得什么模样,也许你也不记得她真正的名字叫漱兰,但是,这个年轻的姑娘,比漱兰小了十来岁呀!”静芝颤栗的瞪着青青,手足失措。
“你……你是谁?”她问青青。
“我是青青!”“你不是我的媳妇儿?”她再问。
“我不是。”静芝泪流满面了。小草奔过去,抱住了静芝。
“婆婆,你别哭,虽然大哥不是元凯,青青也不是媳妇儿,可是大家都爱你呀!”静芝终于“正视”世纬,她颤抖着双手,去抚摸世纬的脸孔,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唇……她摸着,看着,泪落如雨。张着嘴,她努力的想说话,都说不出来。
“你想说什么,说吧!说吧!”世纬鼓励的。
“你……你……”静芝用出全力,终于吐出声音:“你不是我的元凯……你是世纬!你是何世纬!”
世纬把静芝搂入怀中,紧紧抱住,泪水也夺眶而出。
“是!我是何世纬,对不起,我好抱歉我不是真的元凯!”
静芝放声痛哭起来,这一哭,真是肝肠寸断。满屋子的人,全都唏哩哗啦哭成一团。振廷尤其是老泪纵横。良久之后,静芝慢慢抬头,推开世纬,她找到振廷。
“振廷!”她恍如隔世般的说:“你……你头发都白了!”
振廷眼泪一掉,伸手握住静芝的手。
“是的,我们的头发都白了!”
静芝看到了月娘。“月娘,这些年来,委屈了你!”
月娘泪如泉涌,激动的喊着:
“太太!月娘甘心情愿呀!”
静芝再看振廷。“振廷!我们的儿子呢?元凯呢?”
“死了!”振廷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他死了!死了快十年了!”静芝呆立了几秒钟,然后她摔开众人,奔出房去。众人紧跟在她身后,追了出去。她一直奔到前院里,那吟风阁下的广场上,手扶着一块假山石,跪伏于地。
“是的!是的!他死了!死了!”她痛喊出声:“就在这儿!漱兰把他的棺木送了回来……儿啊!元凯啊!”她凄然狂喊:“长长的十年,娘不曾为你烧过香,不曾为你招过魂……你就这样去了!儿啊!我终于想起来了……你去了……你早就去了……”她哭倒于地。振廷、月娘奔上前来,一边一个扶着她。但是,这样椎心刺骨的恸,使振廷与月娘,也跟着哭倒于地。
世纬、青青、小草全涌了上去,伸手抱住他们。
“伯母!”世纬热烈的喊:“元凯如果死而有灵,现在能看到一切,他见你双眼复明,神智清醒,他会含笑九泉的!”
“婆婆,你哭吧!”小草不知怎的,感染了这份悲恸,也哭得泪如雨下。‘我陪你哭!明天,我陪你去给元凯叔叔扫墓,我们给他烧香,我们给他招魂……好不好?”
静芝一把握住振廷。“元凯,他……”“是的!”振廷一边点头,一边掉泪:“他就葬在后面福寿山上!这些年来,你从不曾去过!”
“振廷啊!”静芝哭喊着,伏在振廷肩上。
大家都哭了。满院站满了人,都是奔出来观看的家人仆佣,此时个个都落泪了。就连那事不关己的华又琳,都目瞪口呆的站在庭院里,不知不觉的流了满脸的泪。
19
静芝的视力,并没有完全恢复,她不能看书,不能看远,也看不见很细微的地方。但是,配上眼镜,她可以看到庭院里的花与树,房间里的桌与椅,餐桌上的菜与汤。最可贵的,是她能分辨出人与人的不同。再也不用听到声音,就提高嗓门问“是谁?是谁?”这真是件太美妙的事情。当然,对静芝来说,从“不能看”到“能看”,她又用了好些日子,才能适应。尤其是面对真实之后,再也无从遁避,元凯之死,真带来了刺骨之痛。可是,她终于从沉睡中苏醒了。
十二月一日,黄历上是个良辰吉日。在傅家庄,这天完成了一件大事。在静芝的坚持下,恳求下,在振廷与月娘的半推半就之中,傅家摆酒宴客,振廷在这个日子里,正式收了月娘为二房。那晚的傅家庄,真是热闹极了,灯烛辉煌,嘉宾云集。裴家的老老小小全来了,石榴也来了,地方上的父老仕绅也来了,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也来了。酒席从餐厅摆到花园,鞭炮放了一串又一串,真是喜气洋洋。其实,傅振廷娶妾,原不必如此铺张。但是,为了庆祝静芝眼睛复明,为了扫除这十年的阴霾,为了小草的恢复健康,也为了世纬即将离去……这次的宴会,还真是一举数得。
绍谦那晚喝醉了。拥着石榴,他对青青说:
“人世间的姻缘,真是上天注定,半点也不能强求!你们这真哥哥假妹妹的,弄得我晕头转向,追得我七荤八素,原来,老天早就给我准备了一个人,就是石榴!”
石榴面红耳赤,直往青青身后躲。绍谦抓着她不放,大着舌头嚷嚷:“好不容易今天不害臊了!才给说出来,你躲什么躲?”他一抬头,满眼都绽着光彩。“你们知道吗?前几天我跟南村那个吴魁打了一架,因为他抬了两箱聘礼往石榴家放,摆明了要抢亲!这还有天理吗?我听了就很生气,冲过去打了个落花流水,一场架打完了,吴魁问我;你是不是要守她一辈子,你不守着她,我还是要来抢!我当时就说了;我守她一辈子,我娶她!”满座宾客,全欢呼起来了。石榴的脸孔,这下子真像她的名字,红得像熟透的石榴。青青太为这一对高兴了,看着他们两个,想着这大半年来的种种,简直是笑中带泪的。绍谦嚷完了,忽然就一把抓住了世纬,大声说:
“你要把我们青青怎么办?你就说吧!你不给我撂下一句明话,我不会放你回北京的!”
世纬一句话已到了喉咙口:“我守她一辈子,我娶她!”但是,一转眼看到华又琳,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他看。他猛咽了一口口水,把这句话用力的咽回去了。只勉强的说了句:
“我们再谈!”青青好生失望。她不由自主,就对华又琳看去。正好华又琳掉过眼光来看她,两个女人的目光一接触,两人都震动了。此时,娶妾的仪式开始了。傅家还维持了传统的规矩,有个简短的仪式。丫头们捧着一个红绸托盘,托盘里放着一支银制镂花的发簪,静芝拿起发簪,给月娘簪上,月娘跪在静芝面前行大礼,司仪在旁边说:
“侍妾卑下,给太太磕头!”
月娘磕下头去。静芝一伸手,扶起她来,阻止了她的“大礼”,非常激动的说:“虽然只是一个仪式,无伤大雅,我仍然不忍心加诸于你,没有你,如何能有今天的我?十年的任劳任怨,十年的大好青春,你为我付出的是一个女人最可贵的一切,今天我怎么能拿着正室的头衔,让你对我行大礼?这些形式留给别人去用吧!我们傅家的月娘免了!”
宾客们鼓起掌来,人人感动。青青心有所触,不禁又对华又琳看去,正好华又琳也再度对她看来,两个女人的目光再次接触,两人又都大大一震。
第二天,华又琳和青青两个,避开了众人,在傅家庄的吟风阁上,第一次面对面的恳谈。
“我不敢和你争,”青青有些瑟缩,十分局促的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但是……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我做月娘?”华又琳睁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青青。
“这是你们两个的意思吗?”她直率的问。
“不。”青青咽了口气。“我没有和世纬讨论过,我想……如果我们两个有了默契,或者世纬比较知道怎么办?”“那么,他现在并不知道要怎么办吗?”
“我想,他是很为难的。”
华又琳俯头沉思。半晌,她抬起头来。她的眼光非常幽柔,却深不可测。“我希望我们今晚的谈话,只有你知我知,不要传到世纬耳朵里去,那么,我就可以和你谈点我内心的话。”
“好的,我发誓,我绝不说!”
华又琳深深吸了口气。
“让我告诉你吧,傅伯母和月娘,确实让我心中感动。事实上,自从来到傅家庄,许许多多事情,都让我很感动。但是,我绝不是傅伯母,你也绝不是月娘!目前,我对何世纬这个人,还在评分当中,如果我给他的分数很高,那么,青青,我不管他有没有你,我会和你一争高下!我华又琳,没有那么好的气度,容许两女共事一夫的事!我也不认为何世纬配得上这种福气!如果我给何世纬的评分不高,你放心,我会把他完完全全的让给你!所以,现在的关键,是我给何世纬的评价,而不是我们两个,能不能和平共存!”
“那么,那么,”青青有些糊涂,有些焦急。“如果你给他的分数很高……”“那你就是我的情敌!”华又琳坦率的说了出来,双眸闪亮,如天际的星辰。“我不会因为你的出身家世来看低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劲敌。但是,我们两个就像赛跑的人,你比我先跑,所以赢了我一大截。不过,我会很努力的追,拚了命要赢过你!我们这场赛跑只能有一个赢家,不是你就是我!绝没有平手!”她对她深深点了点头。“所以,假若他的分数很高,我们只好各显神通!我不急,我还有很多时间和机会!”
青青越听越心惊,她抬眼看华又琳,那么美丽,那么自信,那么高贵,又那么光芒四射。她顿时就泄了气,自惭形秽的感觉把她整个包围住了,她后退了一步,非常悲哀的看着华又琳,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不要那么难过的样子,”华又琳笑了笑。“以目前的局面看,你已经稳操胜算了,输家是我呀!该悲伤的是我呀!何况……”她抬了抬下巴,挺直了背脊:“我的评分工作还没有完,说不定,他根本不及格呢!”
关于这次谈话,青青很守信用,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只是,她的忧郁症加重了。十二月已到,学校里就快放寒假了,离别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接近,离愁加上担忧,青青很快的憔悴了。就在这时候,傅家庄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对小草、青青、世纬都带来极大的震撼,对振廷、静芝、月娘……和整个傅家庄,简直是惊天动地了!
海爷爷回来了!这天午后,长贵一路奔过庭院,穿过月洞门,穿过好几进花园,一路喊着:“海叔回来了!老爷!太太呀!海叔回来了!”
振廷、静芝、月娘、小草、世纬、青青、又琳……全从各个角落往外奔,小草太激动了,等待了快一年呀!她的海爷爷啊!大家蜂涌到吟风阁外的广场,就看到李大海风尘仆仆,一身潦倒,满脸憔悴的站在那儿。振廷奔过去,握住大海的手,就真情毕露的喊出来:
“大海!我派了好多人去找你,找得好苦哇!你这个老糊涂,和我吵吵架,吵过就算了,还认真吗?我这火爆性子你还摸不清吗?怎么当真给我走得无影无踪……你的侄孙女,在我家已经住了大半年了!也等了你大半年了呀……”
小草飞奔而来,张着手臂,流着泪喊:
“海爷爷!海爷爷!是我啊!是小草啊!我和青青来找你,你怎么不见了呢?怎么不去东山村呢……”
李大海瞪视着小草,张口结舌。
“小……小……小草!”他颤抖的伸出手去。“你怎么会在这儿?真的是你?小……小草?”
“是我啊!”小草抱住了李大海,喘着气,又哭又笑的。“我在这儿住了好久好久了呀……”
“是啊!”静芝走上前去,搀扶着那摇摇欲坠的李大海:“你的小草,真是个宁馨儿啊!这一年里,她感动了我们每一个人,连我的眼睛,都因为她的努力,才治好了呀!你这个孙女儿,真是我们全家的宝贝呀!”
李大海不相信的,做梦般的看静芝,看振廷,看小草……双膝一软,扑通跪落地。“老天有眼呀!”他痛喊出声,双眼看天。“大树千丈,落叶归根……元凯少爷呀!你在天之灵,默默保佑啊!你指引的这条路,十分辛苦,总算走到了呀!”
全体的人,都大大震动了。静芝痉挛般的一握李大海的胳臂,颤栗的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为什么要扯上元凯?这与元凯有什么关系……”李大海推出怀里的小草,老泪纵横了。
“老爷太太啊!这小草,她是你们的孙女儿呀!我守着这个秘密,已经十个年头,把她寄养在亲戚家,也已经九年了!老爷啊,挪用公款,是迫不得已呀,我那不成材的表侄儿,一直敲诈我呀……老爷啊!你再看看这孩子,难道你没有几分熟悉……她是元凯和漱兰的女儿啊!”
静芝一个踉跄,差点晕倒。月娘慌忙冲上前来扶住。振廷如遭雷击,整个人震动到了极点,他抓住李大海,开始疯狂般的摇着他:“怎么会这样?你说的是些什么话?怎么会这样?”
“老爷太太,你们回忆一下吧!这孩子,漱兰曾经抱回来过呀!就在这儿,就在我跪下的地方,漱兰扶柩归来的时候,曾抱着这孩子,请你们让她认祖归宗……老爷,那时你悲痛欲绝,不肯承认这孩子,你当时说的话,还言犹在耳呀!你说你既不承认这个婚姻,也不承认这个孩子呀!”
恍如青天霹雳,振廷被这霹雳打得站立不稳,东倒西歪。他倒退一步,急忙去看小草。此时,小草已被这样的突发状况,弄得心神大乱。她看看李大海,再看看振廷静芝,脸孔刹那间就变得雪一般白。她颤声的,恐惧的问:
“怎么回事?海爷爷,你不要吓我,我是你的侄孙女儿,我没爹没娘……你说的,你说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孩子啊!”静芝已经整个醒悟了,眼泪疯狂般的掉下来,她对小草伸出双手,祈求般的喊着:“原来你是元凯的孩子,原来你是我们的亲骨肉呀!我现在才懂了,为什么你的一言一语,总是牵动我的心……原来是骨肉天性呀!小草,过来……”她伸手去拉小草。小草急急一退,慌乱的说:
“不是这样的,海爷爷!海爷爷……”
“是这样的!”李大海扶住了小草。“小草,你爹临终时,心心念念要你认祖归宗,现在,虽然晚了十年,总算等到了这一天,你快认了你的爷爷和奶奶吧!”
振廷注视着小草,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朱嫂、棺木、漱兰,还有漱兰怀抱里的婴儿。他下令开棺,棺盖开了,元凯的尸体赫然在目,这使他所有的希望全体破灭,漱兰手牵婴儿,惨烈的喊着:“对不起,这是个女孩子,但她是你们的骨血!孩子无辜,请你承认她,收留她吧!”
女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子,他大概不会那么绝情。一个活生生的儿子,竟换来这样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婴?他心魂俱碎,一面倒退,一面凄厉的狂喊:
“你剥夺了我儿子宝贵的生命,却抱来这么一个小东西要我承认?她身上流着你的血液,你这个女人,导致我家破人亡!承认?不!我既不承认你们的婚姻,我也不承认这样的孩子!不承认!不承认!永不承认……”
往事历历,如在目前。自己说过的句句字字,如今都成绵延不断的轰雷,一个接一个的在耳边劈下。他注视着小草,感到自己已经被劈成了七零八落。
“小草啊!”他颤声喊:“我害你十年来,不曾享受过家庭温暖,害你流浪在外,飘泊多年!小草啊!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后悔!”小草抬起头来,眼泪一掉。
“你不承认我!你不要我!被赶走的元凯和漱兰,原来是我的爹娘?海爷爷不是我的亲人,你们才是?我不喜欢你们这样讲!”她泪落如雨,剧烈的抽咽着:“你们大人一下子讲这样,一下子讲那样!我不喜欢,我不要!我是小孤儿,青青知道!”她找到青青,哭着奔向她。“青青!青青!青青!”她扑进青青怀里,痛哭起来。
“报应!报应啊!”振廷痛楚的低喊:“都是我造的孽!当初不认你,换了你今天不认我!”
“小草!”静芝去拉小草。“你一直那么爱我,现在,知道我是你的亲祖母,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我不要!我不要!”小草哭着,挣扎着:“如果你们是我的爷爷奶奶,那么漱兰呢?我的娘呢?”
“小草啊!”李大海冲口而出。“你的娘还活着!活得很不好,活得好辛苦啊!但是,她还活着呀!”
此话一出,小草呆住。静芝振廷呆住,全体的人,都呆住了。
20
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围着李大海,听李大海细述漱兰的故事。天气突然转凉了,房里生起了火盆。大海坐在火盆边,小草搬了张小凳子,坐在他的膝前,仰着脸,痴痴的看着他。振廷、静芝、月娘、世纬、青青,又琳全围着火盆坐着,都非常专注的凝视着李大海。“漱兰的娘家在苏州,家里除了母亲朱嫂以外,已经没有人了。元凯和漱兰婚后,在苏州住过一阵,生活艰难,又转往无锡,就在无锡生病去世。漱兰和朱嫂,把元凯少爷的灵柩送回来以后,就又回到了无锡。这期间,傅家和漱兰虽斩断了关系,我却背着老爷,每年去无锡两三次,给漱兰母女送一点钱去。我想,小草好歹是少爷的骨肉,漱兰好歹是个媳妇……说不定,老爷会有回心转意的一天……”他注视着振廷,歉然的说:“老爷,我把元凯少爷抱大的,我实在于心不忍呀!”“你做得好,做得好!”振廷激动不已的低喃着。“我傅振廷何德何能,会有你这样忠心的家人啊!”
“后来呢?”小草急急的问:“我不是跟我娘住一起的吗?怎么会去北方呢?”“唉!”李大海长叹了一声。“那漱兰本想把孩子送回傅家庄,自己就追随元凯少爷去了。谁知老爷在悲痛欲绝中,竟把漱兰母女三代,全逐出门去。漱兰回到无锡,痛定思痛,整个人就失魂落魄的。那时小草还没满周岁,漱兰也爱得厉害,可是,她一天比一天糊涂,逐渐就什么都弄不清了……”
“我知道了,”静芝哑声说:“她和我一样糊涂了,不肯承认元凯已经去了……”“不不,不一样。”李大海接口:“太太只有对元凯少爷的生死问题糊涂,其他的事情都清清楚楚,有条有理的。漱兰不一样,她所有的事都搞不清楚了。她会在大太阳天,拿着蓑衣,打着雨伞,跑到田里去,口口声声说下大雨了!她还会在下大雪的日子,抱着衣服去井边洗,把自己冻成一根冰棍。她分不清春夏秋冬,弄不清自己是冷是热,也不管白天黑夜……她把朱嫂弄得疲如奔命……她是完完全全的疯了呀!”小草睁大眼睛,眼里已蓄满了泪。
“可是,漱兰好爱小草呀,在这种情况下,她总是抱着小草不放。所以,下雨天小草跟着她去淋雨,下雪天跟着她去淋雪,大太阳天跟着她晒太阳。这还没关系,她越来越疯得厉害,就常常忘了手里抱着孩子,一次,差点把小草摔到井里,一次又掉进火盆,幸好朱嫂没命的抢救,才没有烧死……因为元凯少爷是肺炎去世的,漱兰最怕的事就是小草着凉,她用一条条棉被把她裹着,有次又差点闷死……这样发展下去,朱嫂胆战心惊,一天到晚和漱兰抢小草,每次抢走了小草,漱兰会尖叫大闹,非抢回不可。抢了回来,又不知道如何保护……这样,有一天,正好我去了,发现朱嫂抱着小草没命的逃,漱兰拿着把剪刀在后面追,原来漱兰要给小草剪头发,朱嫂看她眼睛发直,没轻没重,吓坏了,去抢小草,混乱中,朱嫂手腕上被剪刀划了过去,伤了好深一道口子,流了好多血。我制伏了漱兰以后,朱嫂已经崩溃了。她把小草交给我,说:抱她走吧!随你把她送给什么人,让她可以好好活下去就行了!我检查小草,发现这未满周岁的孩子,已经遍体鳞伤,再看朱嫂那残破的小屋,和神志不清的漱兰,我知道,要救她们祖孙三个,只有狠下心来,送走小草……”
李大海停顿了一下,眼光落在小草脸上。
可怜的小草,听了这样的故事,她又落泪了。
“我知道了,然后,你就把我送到表叔表婶家!”她吸了吸鼻子。“可是,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决定送走小草的时候,”李大海继续说:“朱嫂哀求的对我说,要我保证照顾小草,但是,永远不要告诉小草,有关漱兰的一切,她哭着说:不要让孩子知道她的母亲是这种样子!她还说,她要全心照顾她的女儿,既然无力抚养小草,从此,就当不曾有过这个孩子!我抱着小草离去的时候,正下着大雪,漱兰知道我抱走了小草,她追在后面惨叫:‘不要不要……我要小草!我不闯祸了!求求你们!别把我们母女分开呀!还给我!求你们把小草还给我……’那叫声真是凄惨,我抱着小草回头对她们说:‘你们永远不会失去小草!我发誓要让她好好长大,总有一天再与你们团圆!我一定做到!’”
小草听到此处,早已成了个泪人儿。她把李大海紧紧抱住,哽咽的喊:“海爷爷!你一直瞒着我!你怎么一直瞒着我!现在呢?我娘好不好?我外婆好不好?她们还在无锡吗?无锡在什么地方呢?我们快去找她们吧!”
“是啊!”静芝也哭得唏哩哗啦。“振廷,我们快去无锡,把朱嫂母女两个,都接到傅家庄来吧!”
“是!”振廷拭了拭泪,看着小草。“我们明天就动身,去接你娘,接你外婆!让我用以后的岁月,来弥补以前的错。”
“太好了!”世纬感动得眼睛都湿了。这才知道,当初月娘述说漱兰“扶柩归来”的故事时,刻意隐瞒了有个女儿的事实,想必,月娘对振廷不认小草,也很不以为然吧!他注视着小草说:“小草,真没想到,当初我送你来扬州,只是找你的海爷爷,现在,不止找到了海爷爷,还有你娘、你外婆、你爷爷、奶奶……原来你不是小孤女,你有一大家子亲人呢!明天,让我和青青,陪你去接你娘!”
“我可不可以去呢?”华又琳忍不住问。
“去去去!”月娘说,“我们大家都去,当初不曾给漱兰风光过,现在,我们把她风风光光的接回来。老爷,行吗?”
“就这么办!”振廷回头就喊:“长贵!你快去安排船票,算算看有多少人去?”“月娘,你就去打扫房间!”静芝吩咐。
“我让出我的房间给她们住!”世纬急忙说:“我住到客房里去,我现在那房间,是元凯以前住的,或者可以唤回漱兰的回忆!”“对对对!”月娘说:“这样最好不过……”
“等一等,等一等!”李大海见大家说得热络,急忙提醒众人:“你们一定要知道,漱兰已经疯了许多年,而朱嫂,也早已心力交瘁……你们要接她们回来的计划,还是等见了面再说吧!”大家注视着大海,每个人都感觉到大海言外之意,是无比的沉重。只有小草,带着全心全意的热诚和期盼,说:
“我已经等不及明天了!如果今天就是明天,那有多好!”
漱兰和朱嫂,住在无锡郊外,一栋破落的小四合院里。院子早已荒圮,杂草丛生。东西两厢房都空着,她们母女,住在南院里。两间窄窄的屋子,堆满残破的家具,和残破的日用品。这天的漱兰很不安静。整天在屋子里东翻西翻,不知道在找寻着什么。朱嫂的眼睛跟着她转,平常用来安抚她的毛线篮,今天也起不了作用。她像一只困兽,在室内兜了几百圈后,忽然跑进院子里,一眼看到放在屋檐下的水缸,她大惊失色,冲过去提起水缸边的两个水桶,返身就往外狂奔而去。“漱兰!你去哪里?漱兰!你回来啊!”朱嫂追上前去,要夺水桶:“给我!给我!你拿水桶做什么?”
“我要去打水!”漱兰喊着:“只剩半缸水了,不行的!我要把水虹装满,然后我去劈柴……”
“你不要打水!也不要劈柴,你给我在房间里待着!”朱嫂用力去拉她。“不行呀!”漱兰开始尖叫:“天快黑了,太阳下山了!元凯快回来了!他看到水缸不满,会去打水,他会累出病来的,不行不行……让我去呀!”她奋力一夺,力大无穷,手上的水桶,重重的敲打在朱嫂的腰上,朱嫂痛得弯下身子,漱兰乘机冲过去打开大门,拔脚飞奔。
“回来啊!漱兰!不要乱跑呀!你别给我闯祸了,我求求你呀……”朱嫂顾不得痛,站起来就追。
漱兰挥舞着水桶,跑得好快,朱嫂在后面,追得好辛苦。
就在此时,振廷、静芝、小草、大海……等人,浩浩荡荡的来了。抬头一看,见此等景况,一行人都大惊失色。漱兰已舞着水桶奔近,朱嫂见一大群人,也没弄清楚是谁,就着急的喊:“请帮忙拦住她!别让她跑了!快!”
“朱嫂!你别急,是我们来了!”李大海急忙说,一下子拦在漱兰前面。“漱兰,你别怕,是我啊!我是海叔,我来看你们了!”漱兰忽然看到好多人,吓了一跳,收住脚步,害怕的看着李大海,身子开始节节倒退。
“谁?谁?谁?”她嗫嚅着。“不要拦着我,我没有闯祸,我要去打水,打水……”小草排开众人,大步冲上前去,抬起头来,她一瞬也不瞬的凝视着漱兰。虽然漱兰衣冠不整,容颜憔悴,但她仍然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小草就这么一看,母女天性,已油然而生,她张开手臂,一把抱住了漱兰的腿,哭着喊:
“原来你就是我的娘啊!娘!娘!我是小草啊!你的小草啊……”随后追来的朱嫂,大大的震动了。她看小草,看大海,再看到静芝、振廷、月娘……她全然明白了。她的脸色倏然惨白,呼吸急促:“大海!你……你让他们祖孙相认了!我不是说过,小草送给谁都好,就是不许送回傅家庄吗?”
“朱嫂!”大海歉然的说:“不是我的安排,是老天的安排呀!此事说来话长。但是,小草确实已回到傅家庄,也知道她自己的身世了!”“朱嫂!”振廷往前跨了一步:“请原谅我以前的种种吧!”
“朱嫂!”静芝也哀恳的接口:“我们带了小草,来向你请罪呀!”“小草……小草……”漱兰开始喃喃自语,丢掉水桶,张开双手,茫然失措的看着那抱住自己的孩子。
“是啊!是啊!”小草仰起头来,满脸泪痕:“我就是小草,我来看你了!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回来的,可我不知道啊!一直到现在才晓得我有娘……对不起,娘!你原谅我呀!”
朱嫂这样一听,就再也顾不得振廷和静芝了,她扑蹲下来,激动的去拉住小草,上上下下的看她,泪如雨下。
“小草,你长这么大了,长得这么好了!当初忍痛送走你,还是做对了!”小草泪汪汪的看着朱嫂:
“你是我的外婆,是不是?”
“是!”朱嫂抽噎着,心酸极了。“孩子啊!外婆没有用,不曾好好照顾你,那么小,就忍心把你送走……外婆好难过呀!”“外婆!”小草激动的大喊,扑进朱嫂怀里。“我都知道了,你是为了爱我,才送我走的!你要照顾娘,你没有办法……你是好外婆,世界上最好的外婆……”
“小草!”朱嫂泣不成声了:“我的小草呀!”
漱兰震惊极了。这一声声“小草”,把她引回一个遥远的世界。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子,就向家里飞奔而去。
“小草?”她边跑边叫:“我的孩子啊!”
她冲进家门,直冲向卧房,满屋乱转的找寻着,最后扑到床上,急急忙忙拉了一个枕头,紧紧搂在怀里,笑了。坐在床沿上,她摇着枕头,温柔的拍抚着枕头,低喃的唱起歌来:“小草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快点儿开开,让你进来……小草儿乖乖,把门儿开开……”
朱嫂和众人都已追了进来,看到这种情况,人人都呆住了。小草眼睁睁的看着漱兰摇着枕头叫小草,实在受不了了,热泪盈眶的冲过去,她一把握住漱兰,激动的喊:
“娘!那只是个枕头,我才是小草,我才是啊!我长大了!都十岁了!你听懂没有?不要抱枕头,你抱我,哄我,摸我,亲我呀!”漱兰吓坏了。慌手慌脚的推开小草,死命抱紧枕头。
“不要吵!”她紧张的说:“孩子要睡觉!让开!让开!”她注视着怀里的枕头。“这是我女儿,她叫小草,我给她取的名字,女孩儿像小草……她三个月了……”她摇头:“不对,好像半岁多了……”她又摇头:“也不对,我记不清楚了……”“是十岁了!十岁了呀!”小草急切的喊:“娘!你怎么回事呢?我们分开这么久,现在终于见面了,你怎么不要我,却要一个枕头呢?”朱嫂再也忍受不了,扑上前去抢那个枕头。
“漱兰!”她大喊着:“你睁开眼,看看清楚呀!孩子回来认你了呀!一声声叫娘,叫得我心都碎了,你怎么还能无动于衷,疯疯傻傻的去认一个枕头?不可以这个样子!把枕头给我!”漱兰抱着枕头,急急往床里躲去,朱嫂用力一夺,枕头落入朱嫂手中,漱兰尖声大叫起来:
“我的小草啊!还给我还给我!不要抢走我的小草啊……没有元凯,没有小草,我活不成啊……”
她叫得如此凄厉,人人都觉得惊心动魄。小草急急去拉住朱嫂,哭着说:“外婆!你就把枕头还给娘吧!不要吓她了!她抱着枕头,就像抱着我一样啊!”朱嫂泪水不断的滑落,望着小草,心里真是又悲痛又感动。她不由自主的把枕头交给了小草,小草又把枕头交给了漱兰,漱兰夺走枕头,就往床里面爬去,缩在床角,抱紧枕头,整个人缩成一团。“朱嫂!”振廷往前跨了一步,含泪说:“跟我们回傅家庄吧!我今天带着赎罪的心情来这儿,要把你们母女接回家去,漱兰这种情况,需要治疗啊,我们给她请医生,说不定可以治好她!”“不!”朱嫂强烈的说,蓦的挺直了背脊。“九年来的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我和漱兰都活在你们的阴影底下,这无休无止的折磨,全拜你们之赐!这场冤孽源自你们,害苦了我们!现在,你想把我们接回去,换得你良心的平安,没有那么容易!今生今世,我最不愿意再去的地方,就是扬州傅家庄!”“请你停止恨我们吧!看在小草份上,不要再恨我们了吧!”静芝悲切的喊着:“无论如何,我们共有着这个孩子呀!朱嫂,请给我们弥补的机会吧!”
“你们要弥补是吧?”朱嫂激动的说:“那么全体弥补到小草一个人身上去吧!”“外婆!”小草回过头来,拉住朱嫂的手。“你和娘不回傅家庄,我也不回去了,我要跟你们一起住,现在我大了,可以和你一块儿照顾娘!”“不不不!”朱嫂着急的说:“你不能回来住!”
“为什么不能?”小草问:“以前我是小娃娃,你才要把我送走,现在我会照顾自己,会做许多事……”
“不行不行!”朱嫂慌忙把小草推给静芝。“带走带走!你们快把她带走!”“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小草倒退着,泣不成声,抬头看朱嫂,“他们以前不要我,现在换你不要我,好不容易找着了娘,她只要枕头,也不要我!为什么你们都不要我嘛?”
“朱嫂,”李大海沉痛的说:“别再伤孩子的心了,跟我们回去吧!让漱兰换个环境,说不定会好起来!”
“我的漱兰不会好了!”朱嫂摇着头:“家破人亡,生离死别,把她已经毁灭得干干净净!她不会好了!她现在只剩下一具空壳子,早已活得毫无意义,毫无尊严了!这种没有尊严的日子!让我和她一起熬过去!你们走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不对不对!”世纬再也无法维持沉默,挺身而出了。“朱嫂,你一定要相信,这世界上有奇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傅伯母双目失明,可以重见天日,小草被车撞得奄奄一息,可以恢复健康……你如果目睹了这大半年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你就会相信,沧海可变为桑田!过去的悲哀,把它统统结束吧!过去的恨,也从此勾消吧!朱嫂,小草才十岁,不要让她到二十岁、三十岁时,还有悔恨!为了爱漱兰,为了爱小草,你就跟我们回傅家庄吧!你是漱兰的母亲,你选择了终身陪伴漱兰,无怨无悔!如果漱兰现在有选择的能力,你焉知道她不会选择小草?此时此刻,一家团聚,才是最重要的呀!”朱嫂凝视着世纬,她弄不清楚这个年轻人是谁,但是,她却深深撼动了。
21
就这样,漱兰和朱嫂,住进了傅家庄。
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裴家老老小小都来看漱兰,知道小草原来是振廷的孙女,大家的兴奋,都溢于言表,对振廷静芝,称贺不已。但是,振廷与静芝的情绪,却非常沉重。漱兰走进以前走过的花园,进入以前停驻的房间,踏上往日的楼台庭阁,走上熟悉的假山水榭……她并没有像大家所期望的“恍然梦觉”,相反的,她很害怕,缠着朱嫂,抱紧了枕头,她只是一个劲儿的说:
“娘,我不喜欢这里,好多好多人,挺可怕的!我们回家去!走,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月娘和静芝,向她解释了千遍万遍,这里就是“家”了。她越听越恐惧,越听越瑟缩。最后,就抱着她的枕头,缩在那好大的雕花木床里面,随你怎么叫也不出来。
小草自从漱兰归来,眼睛里就只有朱嫂和漱兰。每天一早,她就跑到漱兰房里,陪她梳洗,陪她吃早饭,甚至,陪她唱催眠曲,哄她怀中的枕头睡觉。她不肯去上学,也不再和绍文嬉戏,对青青和世纬,她都疏远了。她全心全意,想要在漱兰身上找寻母爱,也全心全意,要奉献出她的孺慕之情。她这样依恋着漱兰,漱兰对她的存在,却一直糊糊涂涂。看她每天忙着端茶端药,送饭送汤,声声唤娘……简直让人心碎。她却做得热切而执着。这样一个“心中有爱”的孩子,对振廷和静芝,却表现出最冷漠的一面,自从身世大白之后,她喊娘,喊外婆,就是不喊振廷与静芝。以前,她称呼他们为“老爷”和“婆婆”,现在,她完全避免去称呼他们,甚至,看到他们就逃了开去。有次,月娘忍无可忍的捉住小草,激动的说:“我不相信这是我所认识的小草!我不相信!你一向那么懂事,又那么善体人意!你爱家里的每一个人……怎么现在你变得这么狠心啊?难道以后,你见到老爷太太,你都要不吭一声的跑掉?不管你喊不喊,他们都是你的爷爷奶奶呀!”
小草掉过头去看假山,不看月娘,也不说话。
“小草呀,”月娘摇着她:“你知道吗?你这个样子,真让老爷和太太痛入心肺呀!以前他们没有承认你,没有收留你,实在因为那天的场面太悲惨了呀!孩子啊,你不可以这样记仇……你要知道,现在的老爷和太太,是多么后悔,多么渴望你喊他们一声爷爷奶奶呀……”
“我不要听!”小草挣脱了月娘,身子往后一退。“我什么都不要听!”“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李大海也捉住了小草。“你不认爷爷奶奶,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爹?”
“我不知道!”小草伤心的喊了出来。“你先告诉我,怎样能让我娘认我?我这样一声声喊娘,娘都不认识我!我为什么要认爷爷奶奶?等我娘认识我了,我才要认他们!”
喊完,小草一转身,就又奔回漱兰房里去了。
小草不肯认爷爷奶奶,漱兰不肯认小草,傅家的悲剧,似乎还没有落幕。但是,世纬和青青,已经无暇兼顾小草,离愁别绪,将两人紧紧缠住了。
学校放寒假了。连日来,青青帮着世纬收拾行装。一件件衣服叠进箱子里,一缕缕愁怀也都叠进箱子里。傅家两老和小草,都知道世纬终于要回去了。以前小草总是哭着不许大哥走,但她现在有了漱兰,全心都在漱兰身上。这样也好,可以减轻她的离愁。对于世纬的离去,她只是不住口的说:
“你要发誓,过完年就回来,好不好?你如果不回来,青青该怎么办?学校该怎么办?”
“我跟你发誓,”世纬郑重的说:“我一定回来!过完年就回来!别说青青和学校,就是你和你娘,傅家每个人,绍谦和石榴……这所有所有的人,都牵引着我的心!我一定会回来!”华又琳见归期在即,显得十分兴奋。她自始至终,都是莫测高深的。她参与了傅家许多故事,也和傅家每个人都做了朋友,她最喜欢的人,却是月娘。她对世纬说:
“傅家每个人都有故事,只有月娘的故事,藏在最底层。想想看,这样一个女人!十年间,侍候着瞎眼的女主人,暗恋着暴躁的男主人,最后,心甘情愿的做第二房!仍然忠心如一的,几乎是满足的效忠着傅家!月娘,实在是个奇怪的女人,她把中国传统的美德全部吸收,然后不落痕迹的,一点一滴的释放出来,不知不觉的影响着周围的人。……哦,我佩服月娘!”世纬注视着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言外之意”。对华又琳,他真是轻不得重不得,简直不知怎样是好。但是,又琳这篇话,却使他心有戚戚焉。事实上,和华又琳相处日久,他就发现她的优点越多。美丽大方之外,她还有透彻的观察力,深刻的领悟力。这样敏感的女子,怎会对青青的存在这样淡然处之?简直是不可解!
“又琳,”他忍不住诚挚的开了口:“你这么纤细,这么聪明,又这么解人……你对我,一定了解了很多很多。这些日子来,我们卷在傅家的故事里,几乎没有时间面对自己的故事。现在,我们要回到北京,要面对双方的父母,你心里,到底有什么打算呢?”“你呢?”她反问,灼灼逼人的盯着他:“你又有什么打算呢?”“我……”他欲言又止。“我真的是好为难!”
“你为难,因为你想逃掉我这门亲,却又怕伤了我的自尊,违背了你的爹娘?”她率直的问了出来,立刻,她就笑了。“何世纬,你知道你这个人的问题出在那里,你连独善其身的本领都没有,你却想兼善天下!你不想伤害任何人,却往往伤了每个人!你要顾全大局,却会顾此失彼!小心小心,何世纬,你一个处置不当,就会变成孤家寡人哟!”
世纬怔了怔。“你的意思是……”他很糊涂,弄不清楚状况。
“我的意思是……”她很快的打断他:“现在说任何话都太早,我们要结伴回北京,这漫长的旅途,我不想跟你弄成红眉毛绿眼睛的!你放心,我绝不是纠缠不清的人,但是,我华又琳要的东西,我也不会轻易放掉!至于你是不是我要的,还尚待考验呢!总之,我们的婚事,不妨到北京再说!”
这次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世纬发现,他拿所有的人都有办法,就是拿华又琳,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天,已是岁尽冬残,天气好冷。小草和朱嫂,一边一个,扶着漱兰去花园里晒太阳。这天的漱兰精神很好,眼睛骨碌碌的东转西转,对周围的事物,显得十分好奇。
“娘,你累不累,要不要坐下来歇会儿?”小草问。
漱兰低头看着小草,这些日子来,她已习惯了小草。她的神志,仍然飘荡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但她熟悉了小草的声音,小草的笑容,小草温暖的拥抱,和小草的热情。她低头看着她。一阵风过,小草额前的刘海飘拂着,她伸手去抚摸那刘海,这一抚摸,就发现小草额前被撞伤的疤痕。她急忙蹲下身子,对那早已愈合的疤痕拚命吹气,用手拚命去揉着:“怎么受伤了?”她问:“痛不痛?痛不痛?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小草太感动了,热泪全往心里涌去。
“外婆!”她激动的喊:“娘,她会心疼我了地!”
朱嫂看着她们两个,深深为之动容。
漱兰吹完了,站起身子,忽然又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小草围在头上,她围了个乱七八糟,差点把小草窒息了,小草却站着,动也不敢动。“风吹头,会受凉的!”她说:“围巾给你!把头包起来!不要受凉了!”小草把围巾拉下去一点,露出嘴来,又喜悦的喊:
“外婆!娘,她会照顾我了□!”
“手套手套!”漱兰扯着自己的手套。“手套也给你!来!戴手套……”小草握住了漱兰忙乱的手,抬起头来,她满眼闪着光彩,注视着漱兰,用充满渴盼的声音,问:
“娘,你这么疼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呢?”
漱兰羞涩的笑了笑。“你是小草……”她慢吞吞的说。
小草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朱嫂用手一把蒙住嘴,几乎哭出声音来。孰料,漱兰却继续说了下去:“我也有一个小草。只有这么大!”她比了比大小,就着急的回头看。“小草会不会哭啊?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怎么办啊?”小草好生失望。眼泪就掉了下来。
“娘,”她悲哀的说:“我要对你说多少次,你才能明白,我就是你的小草呢?”漱兰见小草哭了,就急急的去揉她的手和胳臂:
“还冷啊?是不是?”她问,一急之下,把自己的棉袄也脱了下来,直往小草身上包过去。“穿棉袄,穿了棉袄就不冷了!不哭不哭,不哭不哭……”她蹲下身子,去给她拭泪,手忙脚乱的,棉袄也掉到地下去了。
小草见漱兰这样照顾自己,一时间,热情奔放,无法自已,她紧紧的把漱兰一把抱住,激动的说:
“我不冷了!我好暖和好暖和,娘!虽然你还是搞不清楚我是谁,不知道我就是你真正的女儿,可是看到你这样子关心我,心疼我,我心里面就觉得很温暖,很有希望。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认得我的,我不急,我可以等!娘,我们一起等吧!”朱嫂站在一边,早已泪痕满面了。此时,振廷、静芝、月娘和世纬、青青等一行人,从回廊下面走了过来。
“小草啊,”静芝颤声说:“你娘虽然心里还是不清不楚,但是,她已经接纳你了。你呢?你要多久,才能接纳我们两个呢?”小草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漱兰的注意力,被静芝吸引了。见静芝佝偻着背脊,颤巍巍的走来,她立刻防备的后退了一步。眨了眨眼睛,她再看静芝,发现静芝在寒风中索索发抖。她微微的怔了怔,就跑了过去,拾起地上的棉袄,很快的给静芝披上肩头,嘴里叽叽咕咕的说:“穿上穿上,不能受凉,受了凉会咳嗽!赶快穿上!穿上就不会发抖了!”静芝整个人愣在那儿,震动得无以复加。这是漱兰首次对“外界”表现了“温情”。静芝用手紧紧攥着棉袄,注视着形容憔悴的漱兰,眼中逐渐凝聚了泪。她点点头,用充满感性的声音,说了三个字:“媳妇儿!”
这声“媳妇儿”,经过了漫长的十余年,总算叫对了人。朱嫂被这三个字震动了,扶着漱兰,她心中翻腾着酸甜苦辣的各种情绪,使她完全无法言语。小草仰着头,用无比期望的眼神,凝视着漱兰。希望这三个字能使她有所醒觉。但是,漱兰无反应。带着个痴痴傻傻的笑,注视着天空中一只飞去的鸟,神思恍惚的说:“鸟、鸟……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原来,她在背诵元凯教她念过的诗!振廷站在那儿,呆呆的看着这一幕。在他眼前,有四个女人;心力交瘁的朱嫂,饱受折磨的静芝,神志不清的漱兰,和尝尽苦难的小草。他在刹那间就情怀激荡,热血沸腾了。他向这四个女人伸出手去,哀恳般的喊着:
“我们是一家人呀!本来该亲亲爱爱的生活在一起,享尽人世间的温暖和幸福!是我的固执和偏见,我的错误,造成这么多的悲哀和伤害,这么多的生离和死别!这些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呀!朱嫂、静芝、漱兰、小草!请你们原谅我吧!”朱嫂落下泪来。静芝握住了振廷伸出来的手,激动的喊了出来:“振廷,你受的煎熬,不会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少!我……已经原谅你了!但是,小草……她不肯原谅我们啊!”
小草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来,情绪激动到了极点,张开嘴来,她想喊,却喊不出声音。世纬和青青站在回廊下,此时已忍耐不住,世纬冲口而出的说:
“喊啊!小草!你想喊什么?喊出口来呀!”“是啊!”青青迫切的接了口:“那个跟着我流浪的小草,是个好心肠的女孩儿,不会这么狠心的!”
小草回头,看着世纬和青青,她向他们两个人奔过来,求助似的喊:“大哥……”“不要叫我大哥!”世纬把她推了开去。“现在叫得如此亲热,说不定有一天,心狠下来谁也不认!”
小草被世纬这样一推拒,大受伤害,惊慌失措,她转向了青青,去抓青青的手:“青青!”青青和世纬交换了一个眼光,立刻甩掉了小草的手。
“不要到我身上来找安慰,我和你大哥一样,在生你的气!”小草急坏了。“你们为什么这么凶嘛?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嘛?”
“哦!我已经憋得够久了!”世纬大声说:“打从身世一说穿,你不肯认爷爷奶奶,那时候我就想骂人了!可是不忍心,舍不得,而且我相信以你的聪明解事,自然会渐渐觉悟,谁知道你始终是这个样子,怎么能让我不生气?你变得这么残忍,这么狠心,简直让我对你失望透了!”
漱兰被世纬的声色俱厉惊动了,她瑟缩的往后退,非常害怕的说:“娘!我们回家去吧!”她扯着朱嫂的衣袖:“走吧!娘,咱们快走!”小草回身,抱住了漱兰。“这里就是‘家’了!”她大喊着,哭着:“娘,你,我,和外婆,都已经有‘家’了!我们再也不走了!”她一抬头,对振廷和静芝,哀声的喊出来:“爷爷!奶奶!我是爱你们的呀!我虽然不开口喊,可我是爱你们的呀!爷爷,奶奶啊!”
振廷冲过去,把小草拥入怀里,顿时间老泪纵横。
“孩子啊!”他喊着:“你这一声叫得艰难,我们也听得可贵呀!”祖孙五人,终于紧拥在一起了。漱兰虽然有些瑟缩,但是,被小草那样热烈的挽着,她也就柔顺的接受了。
世纬和青青,安慰的互视了一眼,两人眼里都漾着泪,两人也都微笑起来。
22
终于到了离别的前一晚,世纬和青青,真有说不完的离愁别绪。青青拿了一个荷包,上面绑着红绳子,举起来给世纬看。“我给你做了一个荷包,我要你贴身戴着,就像小草戴着她的荷包一样!”“里面有东西吗?”世纬问。
“有!”青青打开荷包,倒出里面的东西,一条金链子,一副金耳环,一个金手镯,还有一张平安符。“这个平安符,是我去大明寺为你请来的,你随身戴着,让神明保佑你平安的去,平安的回来!这些首饰,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曾经拿这些东西向你当当,这是我唯一仅有的一些首饰,那天你不肯当,这些东西就一直在我身边!”
第一次见面!奔驰的马车,追来的人群,新嫁娘装束的青青,叽叽呱呱的小草,要当当的首饰……一时间,旧时往日,如在目前。相遇那一天,好像还是昨天一样,怎么倏忽之间,就要离别了呢?世纬真是愁肠百折。
“青青,”他握住青青的手:“这是你全部的家当,你不留在身边,给我干什么?”“你这一路上,又是船,又是车,中间有一段还要走路……你在立志小学教书,没有什么薪水,那个华……华又琳身上有没有钱,也搞不清楚,即使有,你也不好用她的。虽然老爷给了你一些盘缠,你推三阻四,只拿了一半。我想,万一你在路上缺钱用,岂不是糟糕,所以,这个给你藏在身上,有需要的时候,卖了它好应急!”
世纬又感动又激动。“这万万不可!”“你别‘万万’不可了!”青青急了。“我是‘万万万’要给你的!‘万万万万’要给你的!我在傅家庄,有老爷、婆婆、月娘照顾着,不缺茶不缺水,你出门在外,谁来照顾你?”
“好好好,我收,我收着!”世纬连忙说:“你不要急!让我贴身放着,反正过完年就回来了!让它成为我带走的一件信物。我带走了它,必然要带回它!带回它,连同我自己,一起交还给你!”“你说的!”青青感动至极的喊:“这是你说的!说过的话,不能赖也不能忘的!”“不会赖,也不会忘!”世纬解开领口的扣子,把荷包挂在脖子上,塞进衣服,贴身放好。用手紧紧的压在胸口的荷包上。“这是一个好沉重的荷包,这也是一份最甜蜜的负荷!青青,让我再告诉你一次,短暂的离别,只为了长久的相聚!让我们一起来忍受这种痛苦,你知道,煎熬越多,痛苦越深,将来的甜蜜和欢乐也就越多!”
“可是,”青青担忧极了。“你这一路上,和华……华又琳在一起,只怕你就会……你就会……”“你以为我是见异思迁的人吗?”
“不是的!”青青喊:“回到北京,你要面对好多好多问题呀!你爹你娘,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出来了快一年才回去,总不能一回家就和爹娘闹革命,所以……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有什么不得已的决定,我会……我会心甘情愿的接纳,我会的!我会的!”
“青青!”世纬震动的说:“把北京留给我吧!让我去面对那一切吧!你只要等着;等我拿答案来面对你吧!反正,你心里要说的话,我都懂了,全懂了!”
“你一定要尽早回来呀!”青青千叮咛,万嘱咐:“我会一天天数日子的!”“我也会一天天数日子的!”
两人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难舍难分。就在这时候,华又琳敲敲房门,走进来了。
“世纬、青青,”她笑嘻嘻的说:“我不耽误你们两个话别的时间,讲几句话,我就走!月娘给咱们北京两家长辈,带了好多吃的喝的,我还没收拾好行李呢!”她从怀里摸出一张十行信纸,上面洋洋洒洒的写了好多字。她把信纸交给世纬:“我把你这大半年来的所行所为,归纳出十大罪状,写出来给你看看!”“十大罪状?”世纬错愕的说,接过信笺:“你准备回北京,跟我算帐吗?”“是啊!总要给我爹娘,和你爹娘一篇报告,这就是我的报告!你不妨念出来给青青听一听,看有没有冤枉你的地方?”
世纬打开信纸,念了出来:“一、任性而为,不顾父母。二、患得患失,举棋不定。三、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四、顾此失彼,优柔寡断。五、自命风流,到处留情。六、将错就错,当断不断。七、拖拖拉拉,牵牵绊绊。八、不曾自扫门前雪,管尽他人瓦上霜。九、理不直偏偏气儿壮,心不正所以影儿斜。十、经常乱发恻隐之心,随时陷入困兽之斗。结论;匹夫之勇,自不量力,误己误人,罪莫大焉。”世纬念完,抬起头来看着华又琳,心里涌上一阵啼笑皆非的感觉。但是,对于这“十大罪状”,竟有些儿“知遇之感”。尤其第十条;“经常乱发恻隐之心,随时陷入困兽之斗。”把他个性上的缺点,简直是一针见血的揭露出来。至于“理不直偏偏气儿壮,心不正所以影儿斜”就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他瞪着华又琳,又皱眉又瞪眼,最后,却失笑了。“好,”他认罪的说:“我有十大罪状,怎样呢?”
“是啊!”青青着急的接口,她对这“十大罪状”,实在听得糊里糊涂,却生怕这些“罪名”,让世纬回到北京之后,没有好日子过。“你收集了这些罪名,要做什么呢?”
“我要做什么吗?”华又琳看看世纬,就调转眼光盯着青青。“我说过,我要给这个人打一打分数。现在,我终于把分数打出来了!青青,我告诉你,何世纬在我的评分下,是根本不及格!”青青绷紧的情绪,骤然放松了。梗在胸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这才明白过来,华又琳在这离别前夕,送来这“十大罪状”,分明是给她的一颗定心丸呀!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华又琳,心情澎湃,说不出自己对她,有多么感激。这个华又琳,实在是个奇女子呀!如此高贵,如此聪明,如此潇洒,又如此解人呀!让她和世纬一路同行到北京,希望他们之间,没有故事,没有火花,似乎也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呢!她刚刚放松的情绪,就又开始紊乱了。
“好了!你们继续话别,我去收拾行李了!”
华又琳翩然而去。青青掉头看世纬,见世纬一脸的佩服与感动,望着华又琳的背影发怔,她就更加心绪如麻了。
第二天,世纬和华又琳动身回北京。
青青、小草、绍谦、绍文、石榴、振廷、静芝、月娘全都到码头上送行。华又琳和世纬好不容易,才跨上了一条小船,这条小船要划到运河中央,把他们送上大船去。所有的旅客,早已陆续上大船了,世纬他们的行李,也早已送上大船了,只有他们两个,因为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叮嘱”,所以,是最后送上大船的旅客。两个人站在小船上,还不住的对岸上众人挥手,而岸上的人,一面拚命挥着手,一面开始对世纬“喊话”:“过了元宵节,你如果还不回来,我就带着青青、石榴、绍文、小草……全体杀到北京去!我是言出必行的!你听到没有?”绍谦喊。“听到了!听到了!”世纬喊着。
“不要忘了我们啊!”绍文挥手大喊。
“一定要回来啊!”小草跳着脚喊。“到了北京要写信来啊!”静芝喊。
“见到爹娘帮我们问候啊!”振廷喊。
“路上要保重啊!”月娘喊。
“自己照顾自己啊!”石榴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喊得热烈极了。
大船忽然拉起了汽笛,沉重的汽笛声把所有的喊声都打断了。小船缓缓向大船移去,由于水流的关系,小船沿着岸边划了一段。青青眼看小船将去,心中一急,千言万语,全涌向喉咙口。她身不由主,就沿着岸边,追着小船跑了起来。一面跑着,一面疯狂般的喊了起来:
“世纬,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跟人打架啊……”
“知道了!回去吧!”世纬拚命挥着手。
“在路上不要管闲事啊……”青青再喊。
“知道了!我有前车之鉴,不会再犯!”
“你的腿受过伤,不要走太多路啊……”
“知道了!”“你的棉袄,在蓝色的背包里啊……”
“知道了!”“你最爱穿的白毛衣,在红色的箱子里啊……”
“知道了!”“早晚天凉,一定要加衣啊……”
“知道了!”“回到北京,不要跟你爹娘吵架啊……”
“知道了!”“不管是怎样的结果,你一定一定一定……”青青流下泪来,用全力喊出:“要回来啊……”
小船离岸已远,此时,世纬忽然回头,对船夫急急讲了几句话。那小船就掉转了头,又往岸上划回来了。岸上众人还在拚命挥手,见船往回划,人人惊愕。
“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世纬对青青喊着。
“怎样了?怎样了?”青青慌乱的问。连忙跑下一段台阶,站在水边边上。“所有的东西,都帮你装箱了,忘了什么呢?”
小船往岸边靠近,世纬伸长了手给青青,青青不明就里,也伸长了手给世纬。小船又靠近了一些,两人的手终于接触了。世纬大喊了一声:“忘了一个人啊!与其这样牵肠挂肚,不如一起装箱,随我去吧!”他用力一拉,青青身不由主,竟从岸上跳进船里去了。世纬喘着气,热烈的盯着她,毅然决然的说:
“让我们三个,一起去面对我们的问题吧!人生短得很,没有多少时间,让我们浪费在离别上!即使是短暂的离别,我们也免了吧!青青,跟我一起回北京,你钉着我,看着我,免得我在路上,又去捡一个大麻烦小麻烦!”
青青狂喜的抬着头,狂喜的紧盯着世纬,恍然如梦。简直神志都不清了。小船已离开岸边,又往大船的方向划去。世纬抬头,对岸上的人大喊:
“各位,我把青青带走了,过完年以后,我们再一起回来!”
事出仓卒,岸上众人太意外了。大家瞪大了眼睛,全呆住了。好些时候,没人说话。然后,绍谦整个人跳了起来,双手握拳,向空中伸出,爆发般的欢呼出声:
“哟嗬!何世纬,咱们兄弟一场,只有今天,我对你心服口服了!”岸上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哗然叫好。挥手的挥手,跳脚的跳脚,喊话的喊话,欢呼的欢呼……一时间,群情激昂。小草疯狂般的跳着,挥舞着双手,喊得喉咙都哑了:
“大哥,青青,你们两个可不能丢掉小草啊!我们三个是在一起,不分开的啊!我会在扬州天天等你们啊!虽然我已经有家了,可我还是爱你们啊……”
小船离岸已远,青青仍然像在梦中一样,完全不能相信这件事实。华又琳看看她,就掉头去看世纬:
“何世纬,我告诉你!”她清清楚楚的说:“昨晚我公布你十大罪状,已经给你评了分数,根本不及格!但是,你刚刚这样伸手一拉,当机立断,拉得太漂亮了!我又把你的不及格跳到了八十分!现在,你及格了!也对了我的胃口了!”
哎呀!不好!青青心中猛的一跳。怎么又及格了呢?这岂不是弄巧成拙?那要怎么办?她心慌意乱的抬眼去看华又琳,只见华又琳含笑而立,衣袂翩然,一股胸有成竹的样子。她实在弄不清楚华又琳这个人。但是,她也顾不得华又琳了,见岸上诸人,越来越小,她终于体会到,自己将随世纬一起去了。“再见!再见!”她对岸上挥手,喊着。
“再见!再见!”岸上喊了回来。
忽然间,岸上有一阵骚动。他们定睛看去,只见小虎子带着立志小学的众学童,全赶来了。“何老师!华老师!再见!再见!”孩子们大喊着。
“再见!再见!”他们大喊着。
然后,孩子们齐声唱起歌来了:
“我们来自四面八方,欢欢喜喜上呀上学堂,
说不出来心里有多么欢畅,
你是个小小儿郎,我是个小小姑娘,今天高高兴兴聚一堂,
最希望,最希望,老师慈爱,笑口常开,
轻言细语如爹娘!天上白云飘飘荡荡,大地一片绿呀绿苍苍,
老师啊我们爱你地久天长,
看江水正悠悠悠,看帆影正长长长,我们排着队儿把歌唱,
真希望,真希望,没有别离,没有悲伤,
永远相聚不相忘!”
华又琳太感动了,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拭去了泪,抬头看着世纬和青青,笑着说:
“他们在唱我教的歌。”
世纬对她深深的点了点头:
“他们爱你!”他说。华又琳也点了点头,十分动容的说:
“我爱他们!”想了想,她热情澎湃的再加了一句:“我爱你们!我爱傅家庄的每一个、每一个人!”
世纬和青青都震动着。痴痴的看着岸上。
孩子们继续唱着歌,大人们继续挥着手。小船,渐渐远去了。人类的故事,永远无休无止。扬州傅家庄的故事,终于告一段落,至于遥远的北京,等着世纬,青青,和华又琳的是什么呢?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全书完——
一九九二年一月八日完稿于台北可园
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七日修正于台北可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