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灵

一、给竹风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天边看不到月亮,也没有星星,暗黑的穹苍广漠无边,而深不可测。空中有些儿风,轻轻的,微微的,细细的,仅仅能让窗纱轻微的摇曳摆动。这样的夜,我独坐窗前,捧了一杯茶,烧了一点儿檀香。沉坐在椅子里,我看着那金色的香炉中袅袅娜娜升起的一缕烟雾,闻着那清香缭绕。呵,这样的夜!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 

  桌上一灯荧然,绿色的小台灯,绿色的灯罩,我还是有那爱绿的老毛病。连我手里那盏茶杯,也是绿色的,淡青色的细磁上有藕荷色的小玫瑰花。小玫瑰花!像家乡里那大花园中爬藤的小玫瑰花!不,那不是玫瑰,玫瑰不会爬藤,我记起你每次每次对我的更正: 

  “这不是玫瑰,这是荼蘼,记住,这是荼蘼!” 

  我记不住,我总是那样的认死扣,一个固执的、永不实际的小女孩,你说的。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我啜了一口茶,茶是淡绿色的液体,盛在淡绿色的杯子里,像一杯液体的翡翠,有一股清清雅雅的香味。室内的窗纱静静的垂着,罩着一屋子清幽幽的宁静。呵,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又记起了你,竹风。 

  是的,竹风,我常常记起你。当这样的夜里,当一些晓雾迷蒙的清晨,当一些暮霭苍茫的黄昏,当一些细雨霏微的长日里……我会记起你,常常地。 

  记忆的最底层是什么呢? 

  记得我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吗?常在花园中和蝴蝶追逐着,哭着要自己的肩上长出蝴蝶的翅膀,要那对“亮晶晶有银粉”的翅膀。我会缠绕在母亲的脚下,固执而吵闹的追问着:“为什么你不把我生成一只蝴蝶?妈妈?为什么?” 

  妈妈会甩开我,瞪大了眼睛说: 

  “呵!你这个稀奇古怪的小精灵!” 

  于是,你来了。你牵着我的手,把我牵到花园里那一大片金盏花的花丛中,让我躺在花堆里,你用无数朵水红色的小蔷薇,穿成长长的一串,环绕在我的身上,环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你说:“噢,你看!你是个蔷薇仙子,何必羡慕那有翅膀的蝴蝶呢?”我在花中嘻笑,你因为我的笑而嘻笑。捉住我,把我放在你的膝上,你说:“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变成一只蝴蝶?” 

  于是,我说了。那是我第一次说故事给你听,一个我杜撰的故事。我说:蝴蝶是个小仙人变的,她用玫瑰花作床,用星星作小灯,用露珠儿洗脸,用柳条儿作饰带,用银粉作衣裳……你瞪大了眼睛听,听得那样津津有味,那样的惊讶和困惑,当我说完,你揽住我,用那样惊奇的声音喊着说: 

  “噢!你有个多么奇怪的小脑袋呀!” 

  接着的岁月里,我常常说故事给你听了。在花园里的荼蘼架下,在后山坡的松林里,在小溪边的岩石上,在月光下的花棚里,你牵着我的手,静静的说: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不住的说,那些经常在我脑子里酝酿幻化滋生的故事,关于公主王子的,关于星星月亮的,关于神灵仙女的……你不厌其烦的听,从不表示厌倦,你那关怀的眼睛曾是我故事的泉源,我为你而编造故事,一个又一个。直到我离开了家乡,结束了我的童年。当我们再相遇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童年离我已很遥远,我长发垂肩,镜子前的人影颀长。而你呢?你的女儿已经和我当年在花园中捉蝴蝶时一般大了。在初见面的一刹那,我们相对凝视,似乎都已不再能认识彼此,然后,你说:“嗨,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十几年的隔阂在一瞬间溜走,成长后的陌生也顿时消失无踪,往日的亲密回来了,我还是那个爱说故事的小姑娘,你仍然是那个爱倾听的大听众。 

  然后,是另一段岁月的开始。 

  在那十二月的雨季里,冷风寒恻恻的吹拂着,细雨无边无际的飘洒着。你穿着深蓝色的雨衣,为我执着我那把有着绿色碎花的小伞,我们并肩走在那蒙蒙的细雨中。雨在伞上细碎的敲击,像一首好美好美的小诗。我的头靠着你的肩,你的手揽在我的腰上。雨雾苍苍茫茫的织成了好大的一片网,我们走在网中,走在雾中,走在那片苍茫里。你说: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不再是公主王子的故事,不再是神仙和蝴蝶,我说了些成人的故事,因为我已经长成,也早就懂得了那份属于成人的忧郁。在那六月的黄昏,燠热而炽烈的太阳已经被远处的山峰所吞噬了,残余的彩霞却大片大片的泼洒在天际。阳光虽然隐在山峰的后面,却仍然把那些彩霞照得发光发亮,成为一片又一片,一层又一层发着亮光的嫣红。我们手牵着手,沐浴在那灿烂的霞光之下,一任那落霞将我们的发上身上染上了红光。你的眼睛在霞光下发亮,凝视着我,你静静的说: 

  “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又说了,那些在我脑中不停滋生着的故事。 

  秋天,秋天是为我们所热爱的。乡间有条通向山上的小径,小径边生长着无数的槭树,随着秋的脚步,槭树的叶子由绿而黄,由黄而红,由红而褐。我们喜欢在槭树夹道的小径上漫步。径上遍布着落叶,松松脆脆的,踩上去簌簌作声。我们缓缓的走过去,一步又一步。听着脚下那落叶的低吟,看着那遍山野的红叶飞舞,我们四目相瞩,宁静的欢愉从心底油然而生。偶然,我们在路边的荆棘丛中,发现了一朵白色的,小小的雏菊。看着那稚弱的小花在那粗野的荆棘中伸展着花瓣,迎着秋风微微的颤动,那情况是颇为动人的。我叹息,为那些生命的奥秘和大自然的神奇而叹息。于是,你挽住我,轻轻的说:“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一个美丽的小故事,关于秋风、红叶,和小雏菊的故事。春天,春天是我们所不能遗忘的。那些灿烂一片的杜鹃花都开了,粉的,白的,红的,紫的……各种花瓣,迎着太阳光,闪耀着生命的光华。树梢那些嫩得可以滴水的小绿叶,草丛中那些叫不出名目来的小野花,以及天际那些薄薄的云,空中那些微微的风,甚至原野中那份淡淡的泥土的气息……每一样都让我们欢欣喜悦。我们喜欢远离城市的喧嚣,到郊外的山野里去“寻寻觅觅”。寻觅些什么呢?那不为人们所注意的地方有多少令人惊奇的美!看到一粒小小的、鲜红欲滴的果实镶在一大片绿色的羊齿植物里,会引起我一连串的欢呼。看到一只有着淡蓝色、长尾巴的蜥蜴从小径上陡的窜过去,会引起我一连串的惊叹。你走在我的身边,唇边始终带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眼光却那样深深沉沉的追踪着我。当我的目光和你猛的相遇,你会迅速的调开目光,很快的说: 

  “噢,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于是,我再度说出一个小故事,故事里有着小红果实、小野花,和无数的春天。呵!多少多少的记忆!竹风,你说的,人的一生都是由记忆堆积出来的,美丽的记忆堆积成美丽的一生,痛苦的记忆堆积成痛苦的一生。属于我们的记忆又是怎样的呢? 

  台灯放射着静幽幽的光线。远远的,有只鸟儿在低鸣,你听到了吗?竹风?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我再啜了一口茶。茶,这是我们两人都喜爱的,不是吗?在我那间小屋里,我们曾经静静的相对品茗,让那清清的茶叶香浮在我们之间。我也常像今夜一样,烧起一炉檀香。然后,握着茶杯,我们相对无言的看着那烟雾氤氲。那金色的,有着铜狮子的香炉是你送我的,烟雾从那狮子的嘴中不断的喷出来,正是李清照所谓的“瑞脑销金兽”。于是,当你又说:“说个故事给我听吧!”我说了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故事。他们怎样的恩爱,怎样的情投意合,怎样的以茶当酒,赌记书句,而把茶泼洒在身上。你静静的听着,你的眼睛好深好深,好亮好亮,好温柔好温柔。还有那个月夜,记得吗?竹风? 

  那个月夜,你派人送了一张纸条给我,上面写着: 

   

  “玉人何处梦蝶?思一见冰雪,须写个帖儿叮咛说: 

  试问道肯来吗?今夜小院无人,重楼有月!” 

   

  好一个别致的邀请,我到了你那儿,坐在你的小院子里。院中有两棵芭蕉,月光从叶隙中筛落,筛了一地的银白。墙边栽着一排绿色开白花的草本植物,无数的流萤,在那草丛中穿梭。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像一盏一盏摇曳飘浮着的、小小的灯,和天际璀璨的星光遥遥相映。月亮高而皎洁,月光清幽而温柔。星星撒满了天空,疏密有致,布成一条清晰的光带。你告诉我,那条光带叫做“银河”,你指给我看,那一颗星星是“织女”,那一颗星星是“牛郎”。你念了一阕前人的词给我听,关于那“牛郎”和“织女”的: 

   

  “云疏月淡,桥成何处?应是鹊多鸟少,人间夜夜共罗帏,只可惜姻缘易老。 

  经年恨别,秋初欢会,此夕双星怕晓,算来若不隔银河,怎见得相逢最好?” 

   

  我抬着头,望着那银河,望着那两颗隔着银河的星星,然后,低下头来,我望着你。是月光染白了你的面颊吗?是星星坠落到你的眼睛里去了吗?为什么你的面色那样苍白,你的眼睛那样闪亮?我注视着你,不,是我们彼此注视。一些属于欢愉的,宁静的东西从我们的眼底悄悄的飞走,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颤栗的,痉挛的,酸楚的情绪。我觉得自己的眼睛发热,我觉得那树叶梢上所挂着的露珠已经坠进了我的眼中,使月光下所有的景物在我眼前都变得那么朦胧。于是,你猝然的捉住我的手,用那种故作欢愉的口吻嚷着说: 

  “噢,小姑娘,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我说了。我又说了。我颤抖着起了故事的头: 

  “从前,有一个很笨很笨的小女孩,她除了说故事,什么都不会。大家都不喜欢她,大家都认为她是个莫名其妙的小傻瓜。可是,却有一个比她更笨更傻的人,喜欢听她说故事。他们在月光下说故事,在落日下说故事,在树林里,小溪边,花园中……到处说着故事。说的人不知疲倦,听的人不知厌烦,然后……然后……然后……” 

  故事继续不下去了,这原是个笨拙开头。有什么硬的东西阻住了我的喉咙,我的呼吸急促而声音哽塞。你站起身来,一把揽住了我,你的双手捧住了我的面颊,你的眼睛深深的看进了我的眼底,你的声音又低又沉,带着些压抑不住的粗鲁:“我从没听过这样坏的故事!” 

  “是的,”我说,眼泪冲出了我的眼眶。“这是个很坏的故事,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但是,你不能太苛求,两个傻瓜不会制造出什么完整的故事来!” 

  你的眉毛紧紧的锁拢,你的眼睛闭了起来,抱住我,你把我的头紧压在你的胸前。我可以听到你的心跳,听到那沉重呼吸在你胸腔中起伏。于是,我哭了。我啜泣得像个小娃娃。这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第一次对你说了个破碎的,没有完的故事。“呵,别哭,”你轻轻的说:“人生的故事原有好多种,有多少的主角会是聪明人呢!这原是个苯人的世界呵!” 

  月亮仍然清亮,幽幽然的照射着那小小的花园。我知道,这笨拙的故事将永无结尾。事实上,这一夜以后,我还对你说过故事吗?好像没有了。那就是我对你说的最后的一个故事。你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一封短笺,上面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字: 

   

  “避免让那个故事变得更坏,我走了。但愿再相遇的时候,你会说一个最美丽最完整的故事给我听,故事中的主角应该是个最聪明最聪明的女孩。” 

   

  够了,用不着再写什么,你一向都是那样简洁。接下来的岁月里,我确实用心地想塑造一个美丽的故事,我不愿再见到你的时候,交给你的是一张白卷。只是呵,竹风,可悲的是,我仍然是那样一个很笨很笨的傻女孩。 

  月圆月缺,日升日沉,多少的日子从我的手底流过去了。我仍然在说故事,说了许许多多的故事,给许许多多的人听。只是呵,竹风,当这样的深夜里,当我捧着一杯茶,点燃了一炉檀香,静静的坐在窗前,我遗憾着,你在何方呢?你依旧喜欢听故事吗?竹风?多少的夜,我就这样问着,站在窗前,对着黑暗的、广漠的穹苍问着。然后,你的信来了,像是在答复我一切的问题,你写着: 

   

  “你现在成为说故事的专家了,其中可有说给我听的故事?自从不再见到那个只会说故事的傻女孩,我的日子是一连串寂寞的堆积。我想你了解的。 

  继续说你的故事吧,记住有一个傻瓜要听。和以前一样,这傻瓜渴望着你的每一个故事;完整的或不完整的,有结局的或没结局的,他都要听!”还是那样简洁。只是,在信尾,你加了一阕词: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的,你没有忘记那些说故事的日子,没有忘记那些说李清照“赌书泼茶”的夜晚。呵,竹风! 

  淡绿色的光线在室内照得好幽柔,微风在窗外低低的吟唱,远处还有些儿疏疏落落的灯光。那只不知名的鸟儿又在叫了,叫得好抑扬,叫得好寥落。呵!这样的夜! 

  这样的夜,我能做些什么呢? 

  让我再给你说个故事吧!竹风。以后,每夜每夜,我将为你说许多许多的故事。竹风,你静静的听吧! 

  夜好深,夜好沉,夜好静谧。 

  静静的听吧!竹风。静静的听吧!你。

二、水灵



  竹风,还记得我们在海边共同消磨的那些下午么?还记得那海浪的翻腾,那海风的呼啸,和那海鸥的翱翔么?还记得那嵯峨的岩石,和岩石隙缝中爬行的寄居蟹么?还有那些浪花,白色的,一层又一层,一朵又一朵,和天空的白云相映。记得么?竹风,那海水无边无际的蔚蓝常常和天空那无边无际的蔚蓝相合,成为那样一片柔和舒适的蓝色氍毹,使你想在上面酣睡,想在上面打滚。记得么?竹风。 

  还有那海面的落日和暮霭,还有那海边的夜景和繁星,还有那远处的归帆和暗夜中明明灭灭的渔火。都记得么?竹风。海一向使我们沉迷,一向使我们醺然如醉,一向能将我们引进一个忘我的境界,是不?竹风。所以, 

  今夜,让我告诉你一个关于海的故事。 

   


  江宇文终于来到了那滨海的小渔村,停留在那幢简陋的小木屋之前了。那正是夏日的午后,灼热的太阳毫不留情的曝晒着大地,曝晒着那小小的村庄,曝晒着裸露在海岸边的礁石和绵延的沙滩。海风干燥的掠了过来,夹带着细沙和海水的咸味。海浪拍击着岩石的声音显得单调而倦怠——整个的小村庄都是倦怠的,在这燠热的夏日的骄阳之下沉睡。路边的草丛上晒着渔网,发散着浓重的鱼腥味,尼龙线编织的渔网上间或还挂着几片鱼鳞,迎着太阳光闪烁。 

  整个小村大概只有三四十户人家,都是同样原始的、木板的建筑,偶然有一两家围着矮矮的泥墙,墙上也挂满渔网。几乎每家的门都是半掩半闭的,你可以一直看到里面堂屋中设立的神像,和一些木板凳子,木凳上可能躺着个熟睡的孩子,或是坐着个梳着髻的老太婆,在那儿一边补着渔网,一边静静的打着盹。江宇文的出现并没有惊动这沉睡着的小村庄,只有几个在门外嬉戏着的孩子对他投来了好奇的一瞥,村庄睡得很熟。村里的男人都是利用夜里来捕鱼,早上归航的,所以,这正是男人们休憩的时光。江宇文提着他的旅行袋,肩上背着他那一大捆的书籍,挨着每一户的门外,找寻着门牌号码。然后,他停在那小木屋的前面了。 

  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小屋显得那样的宁静和单纯。有一堵矮矮的围墙,围墙没有门,只留了一个宽宽的入口,墙里,有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榕树,树根虬结的冒出了地面,树干粗而茁壮,看样子三个人也无法合抱。树枝上垂着无数的气根,迎着海风飘荡,像个庄严的老人的髯髯长须。 

  榕树下还有个石凳子,现在,石凳上正挺立着一只“道貌岸然”的大白公鸡,高高的昂着它那雄伟的头,它斜睨着站在围墙外的这个陌生人,有股骄傲的、自负的、不可一世的气概。石凳下面,它的“太太们”正带着一群儿女在嬉戏,倒是一幅挺美的“天伦图”。 

  江宇文呼出了一口气,烈日已经晒得他的头发昏,汗也湿透了背脊上的衣服,跨进了围墙的入口,他走进了那小小的院落,在那半掩半闭的门口张望了一下,门里没有人,神像前的方桌上,有一束摘了一半的空心菜。 

  他停了几秒钟,然后扬着声音喊: 

  “喂喂,有人在家吗?” 

  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答应。推开了那两扇半掩的门,他走了进去,堂屋不大,水泥铺的地,木板砌的墙,倒也相当整洁。那不知名的神像前,还有残余的烟火,一缕青烟在静幽幽的缭绕着。他下意识的打量着屋子,把书籍和旅行袋都放在方桌上面。这会是一个念书和休憩的好所在,他模糊的想着,耳边又飘起李正雄的话来:“别对那小屋期望过高,宇文,它不是过惯了都市生活的你所能想像的。你既然一心一意要去住一段时间,你就去住吧,反正我家里现在只有一个老姑妈在看房子,房间都空着,我又宁愿待在城里不愿回去,老姑妈是巴不得有个人去住住的。你只管去住,但是,别用你的文学头脑,把它幻想成什么海滨的别墅呵,那只是个单单调调的小渔村,一幢简简单单的小木屋,我包管你在那儿住不到一星期就会厌倦了。” 

  会厌倦吗?江宇文看着那神坛前袅袅上升的一缕青烟,看着屋外那棵老榕树,那灿烂一片的阳光,听着不远处那海浪的喧嚣……会厌倦吗?他不知道。但是,这儿起码不会有城市里复杂的情感纠缠,和那炙心的折磨,这儿会让他恢复自信,找到那失去的自我。他将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的念一点书,弥补这两年来所荒废的学业,休养那满心灵的创痕。然后,他要振起那受伤的翅膀来,好好的飞翔,飞翔,飞得又高又远,飞给那些轻视他的人看,飞给那个“她”看。 

  她!他咬了一下嘴唇,咬得那样重,使他因痛楚而惊跳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屋里出了神。跨了一大步,他伸头望向后面的房间,又扬着声音叫了一声: 

  “有人在家吗?喂喂,有人在家吗?” 

  这次,他的呼叫有了反应,一个老太婆踉踉跄跄的从后面跑了出来,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嵌着对惊愕的眼睛,呆呆的瞪着江宇文,结舌的说着一些江宇文不能十分了解的言语。江宇文不用问,也知道她必定就是李正雄的姑母,带着个微笑,他开门见山介绍了自己: 

  “我是江宇文,李正雄告诉我,他已经跟您说过了,我要在这儿借住两个月。”“呵呵,”老太婆恍然大悟,那脸孔上的皱纹立即都被笑容所填满了,难得她竟懂得国语,想必是李正雄的传授。“呵呵,是阿雄的朋友啊,阿雄怎么没有回来?” 

  “他的工作离不开!”江宇文说着,心底模糊的想着李正雄,一个渔人的儿子,竟读到大学毕业,做了工程师,这简直是难以思议的。“他托我带了点钱来,”他拿出了一个信封,交给老太婆,笑着说:“里面两千块,你点一点吧。另外呢,”他又掏出两千元来,放在方桌上,说:“这是我给您的,我在这儿住,一日三餐,总是要花钱的,所以……” 

  “呵呵,”老太婆叫着说,由衷的惶惑了起来,一口气交给她这么多钱,使她完全手足失措,“免啦!免啦!”她喊着:“不要拿钱呀,江先生!阿雄早就交代过啦,你就住阿雄房间,不麻烦呀,免啦!免啦……” 

  “收下吧,阿婆。”江宇文说,把钱塞进了那颤抖着的、粗糙的、干而瘦削的手中。“不然我就走了。” 

  老太婆终于收下了钱,然后,她立刻开始忙碌了起来,带着那么大的欢愉和敬意,她捧来了洗脸水,拿来了肥皂毛巾,又急急乎的带江宇文走进他的房间。那原是李正雄回家时住的,显然是全屋里最好的一间,宽敞、整洁,而且还出乎意外的有纱窗和纱门,窗上还垂着粗布的窗帘。室内除了床之外,有书桌,有书橱,有衣柜,还有两张藤的躺椅。 

  老太婆那么忙碌和热心的更换着床上的被单和枕头套,又一再的抹拭着那原已很干净的桌椅,使江宇文都不好意思起来,经过了一番争执般的客气,老阿婆才依依的退出了那房间,跑去挖空心思的去弄晚餐了。 

  这儿,江宇文打开了他的旅行袋,把衣服挂进了衣橱里。然后,将书籍放在书柜的空档中,文具放在桌上,他环室四顾,禁不住深深的叹息了一声。谁能料到,昨天他还在城市的酒绿灯红中挣扎,而今天,他却已遁避到这原始的小渔村来了!走到窗子前面,他拉开了窗帘,一阵海风对他迎面扑来,带着浓重的、海的气息。他这才惊奇的发现,这扇窗竟然是面海的,站在这儿,可以一直看到那广漠无边的大海,太阳绚烂的照射着,在海面反射着无数耀目的银光。他深吸了口气,不由自主的对那大海伸展手臂,闭上眼睛,高声喊着说: 

  “海!洗净我吧!洗净我那满身满心灵的尘嚣吧!” 


  海边的头两天,他完全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念书。握着一本《世界名诗选》,他走遍了附近数哩之内的海岸线,把整个的时间,用来探索和找寻海的奥秘,欣赏着那海面瞬息万变的神奇。从来没有度过像这样的日子,他往往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一块大岩石上,瞪视着大海,一坐数小时。在那时候,他的思绪空漠,他的心灵宁静,他整个神志都陷在一种虚无的忘我的境界里。海岸是由沙岸和岩岸混合组成的,在一段沙滩之后,必有一段嵯峨的岩石,这使海岸显得生动。岩石是形形色色的,处处遗留着海浪侵蚀的痕迹,每块石块都值得你长时间的探讨和研究。有的耸立,高入云霄,有的躺卧,广如平野。中间还掺杂着一些神秘的岩洞和隙缝,任你探索,任你流连。岩石上有无数的断痕和纹路,像个大力的雕塑家用塑刀大刀阔斧造成的,每个纹路都诉说着几千几万年来海的故事。 

  沙滩上的沙细而白,迎着太阳,常常闪烁发光,像许多星星,被击碎在沙子里。那些沙,厚而广漠,里面嵌着无数的贝壳,大部分的贝壳都已经不再完整,却被海浪搓揉得光滑,洗涤得洁净。贝壳的颜色成千成万,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的像夜晚来临前天空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 

  海上的日出是最奇异的一瞬,数道红色的霞光镶着金色的边,首先从那黑暗的浪层中射了出来,接着,无数朵绚烂的云,烘托着那一轮火似的红日,逐渐的、冉冉的、缓慢的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睛再也无法直视它。而海面,却由夜色的黝暗,先转为一片红浪,由一片红浪而转为蔚蓝中嵌着白色的浪花。这变化是奇异的,诱人的,让你屏息止气的。海上的夜色呢?那数不清的星星璀璨在高而远的天空里,海面像一块黑色的丝绒,闪烁着点点粼光,在那儿起伏着,波动着。傍晚出发的渔船在海面上布下了许许多多的渔火,他们利用灯光来引诱鱼群,那些渔火明灭在黑暗的海面,像无数灿烂的钻石,闪烁在黑色的锦缎上。海风呼啸着,海浪低吟而喘息,这样的夜是活生生的,是充满了神秘性的,是梦一般的。江宇文就这样被海所吸引着、所迷惑着。早上,看海上的日出,看渔船的归航。中午,看无际的海岸平伸到天的尽头,看孩童们在浅水的沙滩上戏水。黄昏,看落日被海浪所吞噬,看霞光把碧波染成嫣红。深夜,看星星的璀璨,看渔火的明灭。他忙碌的把自己的足迹遍印在沙滩上和岩石上,终日流连在海边的柔风里。他常躺在沙滩上,一任阳光曝晒,也常坐在岩石上,一任夜雾来临。他奇异的行止曾使渔村里的老少们谈论,也曾引起一些少女的关怀,但是,除了老阿婆以外,他在渔村没有交到朋友,不同的身分,不同的教育,不同的社会经验隔开了他们,他在海岸边的影子是孤独的。可是,他并不惧怕孤独,相反的,他在享受着他的孤独。 

  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他才振作起来,想好好的看一点书了。在日出以前,他就匆匆的起身了,吃了一点稀饭,带了本相对论,他走向了海边。他一直走到一块人烟稀少的、远离渔村的海岸,找到了一块岩石嵯峨的地区,然后,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摊开了他的书本。 

  他没有即刻进入他的书本,因为海上的日出又习惯性的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无法把天边那绚丽纷杂的彩色和相对论连在一起。用手抱住膝,他出神的看着那刺破了浪花的万道霞光,又凝视着海面及岸边的一切在日光下的转变,然后,突然间,他游移的目光被海边什么特别的东西所吸引了。 

  他正高踞在一块岩石上,在他的右下方,是一块由三面岩石一面大海围成的凹地,铺满了白色的细沙,像个被隔绝了的世外桃源。岩石与岩石之间,还有好几个洞穴,他到这儿的第一天,就曾在那沙滩上独坐久之。这儿因为距离渔村很远,所以没有丝毫人的痕迹。他曾在这儿望着落日沉没,望着晚霞铺展,因此,他给这个小沙滩取了个名字,叫它“望霞湾”,而私下把它当作属于自己的一块小天地。 

  这时,他惊奇的发现,在那望霞湾边的海浪里,正有一样白色的物体在浮沉,随着海浪的冲击,那物体时而浮上沙滩,时而涌向大海。他挺直了身子,集中了目力,对那物体望过去,在逐渐明亮的日光下,那物体也越来越清晰,于是他猛的惊跳了起来,那竟是一个人体! 

  一个人体!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那黑发的头颅,那白色的衣衫,以及那躯体……不是人又是什么?他抛下了书本,从岩石上连滑带滚的奔向了沙滩,对那人体的方向跑去。是的,那是个人,一个女人,正仰躺在海浪里,她的身子已经搁浅在沙滩上了,海浪淹过她的身子,又退回去,她那长长的黑发铺在沙滩上。 

  他直奔过去,谁家的女孩淹死了?怎会呢?在这人烟绝迹的地区?他踩进了海水中,顾不得脱鞋子,谁知道?说不定还可以救!海水涌上来,湿透了他的裤管,他扑过去,想抓住那女孩的衣角,但是,海浪来势太猛,那女孩又迅速的被海浪卷去,他也被浪头打了个跄踉,栽进水中,弄了一身一头的海水,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身来,他搜寻着那女孩的身影,于是,他的惊异更大了,站在那儿,他简直呆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了!原来那女孩已经一挺身,从浪花里站起来了!什么淹死?什么尸体?那竟是个活生生的少女!一个躺在海浪中戏水的渔家女!这时,她亭亭玉立的站在海水中,浑身像人鱼一样滴着水,却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天真的望着他。从没有这么尴尬和啼笑皆非的一刻,江宇文很有点儿被谁捉弄了的情绪。可是,面前这稚气未除的女孩是不会捉弄人的,是他太低估了这些渔家女孩子对于水的能耐了。她躺在海浪上,原是那样优游自在的任海浪将她的身子举起或放下,那样舒适的享受着海水的清凉。他竟可笑的把她当成了一具尸体!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为自己的行为发笑,而这一笑,就有点儿收拾不住的趋势,那女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微微的张着嘴,呆呆的望着他。 

  “哦,哦,对不起,”他收住了笑,慌忙对她解释的说:“我以为你出了什么危险呢!” 

  她没有回答,好像根本不太了解他的话。她穿着件白麻布的衣服,已经很旧很旧了。一件从头上套下去的长衣,说不出来是什么服式,倒很像件睡袍。这时,那衣服被水湿透了,紧贴在她那已经成熟了的躯体上。她的头发湿淋淋的披在肩上,水珠从头发里滚出来,沿着面颊滚落。她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淡淡的红褐色,满脸的水珠迎着太阳光在闪亮。那模样却是相当动人的,有一份原始的、淳朴的美。 

  “抱歉,你大概根本不懂国语。”江宇文喃喃的说,近乎自语的。“我懂的!”那女孩猛的开了口,还像和谁争论似的挺了挺下巴。接着,她就仿佛因为自己的开口而大吃了一惊似的,惶惑的四面张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大而天真,下巴尖尖的,面孔上随时都带着种近乎吃惊的表情,那样子充满了孩子气,似乎只有六七岁,但从她的身段上看,她起码有十七岁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下意识的,开始觉得她的有趣。 

  她继续望着他,又不说话了,彩霞将她的身子和面孔染红了。一阵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噤,垂下了眼帘,她用赤裸的脚拨弄着海水,低低的说: 

  “海水很冷。”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她那赤裸的脚在海浪里动来动去,像一条在水中穿梭着的、白色的鱼。江宇文有些眩惑了,她身上有某种特殊的气质,他很难形容,也很难了解,但却很深的感觉到。“你叫什么名字?”他再问。 

  她仍然用脚拨弄着海水。 

  “海水很冷。”她重复的说。“海水会说话。” 

  “嗯?”他诧异而不解的挑起了眉梢。 

  她忽然抬起了头,大而天真的眸子又投向了他,接着,她就那样吃惊的一震,像是听到了什么意外的呼唤一般。摔开了他,她开始向岸上奔跑过去。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追了她两步,她钻进了一个岩石的隙缝里,就那么一闪,就看不见了。江宇文走到那隙缝边,可以看到从隙缝里透过来的岩石那一面的天空,显然这儿可以穿出去,不必翻越岩石。那奇怪的女孩已经走了。耸了耸肩,江宇文不再去注意那女孩,这只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已。他回到了岩石上面,再重新拾起那本相对论,打开了书本,他注视着书页上那些蟹形的文字,要用功了!他想着,前途和未来全在这些书页里,他必须利用这两个月的时间来好好的准备一下留学考试,这考试是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抬起头来,他一眼看到一只海鸥正在迎着太阳飞去。是的,飞翔,他要飞,要飞得又高又远,飞向那高不可攀的云端,然后,让她知道,他也不是个等闲人物! 

  她,这个“她”字在他心中划过去,带来一阵深深的刺痛。奇怪,在海边的头两天,他几乎完全没有想到她。而现在,这个“她”字在他心中一出现,那份平静的宁和的心情就完全丧失了。他弓起了膝,把头埋在膝上,可以感到太阳正温暖的抚着他的后颈,听着海浪拍击着礁石的声响……而涌现在他脑子里的,不是海浪,不是岩石,不是渔船……而是她,她那白皙的皮肤,她那深邃乌黑而坦率的眸子,她那份骄傲,以及她那份冷漠…… 

  “我不能嫁你,宇文,”她说,声调虽然那么轻柔,却是那么坦白和坚定。“你看,我被环境已经娇宠成这个样子了,我了解自己,我不能吃苦,不能安于贫贱……我一身都是缺点……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放弃我吧!宇文!” 

  而他不能放弃,他无法放弃,他对她有种疯狂的、近乎崇拜的激情,他要她!他每根血管,每条纤维都在呐喊着要她!他无法放弃,他永远都不会放弃,今生,来生,世世代代!他让那份爱情把自己折磨得憔悴,让那份爱情把自己弄得疯狂和可笑。他可以跪在地下吻她的衣角,可以俯伏着吻她所践踏过的地方。而她呢?她走了,一声不响的飞向了海的彼岸,去追寻一个她所谓的安乐窝。 

  于是,他的生活破碎了,他的灵魂和意志都破碎了,他走向了歌台舞榭,他沉进了酒绿灯红……而最后,他惊异的发现:他仍然爱她!疯狂的爱她!不顾一切的要她! 

  所以,他带着书本,来到了海边。所以,再在岩石上展开了相对论——自己所选择的而从未喜爱过的课程——他要飞翔,飞得远而高,飞到她的身边去!他要成功,他要金钱和势力,他要把贫穷践踏在脚下! 

  太阳升高了,后颈上那温暖的抚摸变成了烧灼般的热力,他抬起头来,太阳闪烁得他睁不开眼睛。迎着阳光,在这空漠无人的海边上,他大声喊着: 

  “天!助我!助我!助我!” 


  一连好几天,他看书看得十分顺利,十分用功,也十分有收获。海边的空气和阳光对他有益,老阿婆所做的简单菜肴也对他有效,他黑了、壮了、结实了。他对自己又充满了信心,他可以看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光明灿烂的远景。 

  这天晚上,在灯下看完了一章书,他收拾好了书本,决心到海边去走走,舒散一下被那些蟹形文字弄得相当疲劳的神经。海边的月色很好,白昼的暑气已被夜晚的海风一卷无遗。远处地平线上散布的渔火仍然是夜色中最好的点缀,明明灭灭的,带着梦幻似的色彩,把夜弄得生动,弄得柔和。他沿着海岸线,毫无目的的、慢吞吞的向前走着。海滩上只有他一个人,月光把他的影子长长的投射在沙滩上。 

  他走了很久,在那柔和的、海的呼吸声里,在那月亮的光晕中,在那海风的抚摸下,他的每根神经都松弛着,他的心灵陷进一种半睡眠状态的休憩中。 

  他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想到“她”。 

  就这样,他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望霞湾,爬上了大岩石,他居高临下的对那湾中的沙滩看去。于是,一瞬间,他被那湾内的一幅奇异的景象所惊呆了。 

  月光将湾内那块平坦的沙滩照耀得十分清晰,那湾内并非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空旷无人。在月光下,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在沙滩上舞蹈,她的影子在那细细沙上晃动,充满了某种妖异的色彩。江宇文蹬大了眼睛,惊愕得无法动弹。 

  这就是前几天他所碰到过的那个古怪的女孩!这时,她正一个人在月光下跳着舞,她的手时而伸向空中,时而俯向沙滩,她那黑发的头前后摆动着,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飞舞起来。沙滩上,她的影子随着她的舞动而变幻,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忽然在前,忽然在后。这景象竟使他联想起苏东坡的词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又想起李白的句子:“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就站在那儿,呆呆的看着那情景,看得完全出神了。 

  那女孩继续舞动着,她舞得那么高兴,显然正沉溺在她自己的欢乐中,完全没有料到有个额外的观众,正在默默的注视她。她舞得忘我,江宇文看得也忘形了,禁不住喊了一声:“好呀!这有诗情画意呢!” 

  那女的猛的停住了舞动,对这岩石上望了过来,江宇文知道自己正暴露在月光之下,而且是无从遁形的。于是,他干脆滑下了岩石,对这女孩走了过来,那女孩并没有退避,只是睁大着那对带着吃惊的神情的眼睛,对他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很对不起,”他由衷的说着。“我又破坏了你的快乐了。” 

  那女孩没有答话,仍然呆呆的注视着他,月光把她的脸照得非常清楚,那对黑眼珠在月光下闪着某种特殊的、奇异的光采。她依旧穿着那件破旧的麻布衣服,肩上撕破了一块,露出了里面坚实而浑圆的肩头。衣服的下摆被海水浸湿,赤裸的脚在沙子中不安的蠕动着。 

  “你记得我吗?”他问。 

  她不语。“你住在村上吗?”江宇文再问,指了指远处的渔村,那女孩的沉默使他多少感到有些讪讪的,他发现自己是个极不受欢迎的闯入者。她仍然沉默着。“好了,”江宇文自我解嘲的笑了笑。“你既然不高兴说话,我就走了。我不知道这儿是属于你的天地。” 

  他转身欲去,可是,那女孩陡的开了口: 

  “对了,你是那个说国语的人!”她轻轻的说,似乎这时才想起他是谁。他回过身子来,高兴的说: 

  “是,你想起来了。我姓江,江宇文,你呢?” 

  她低头用脚拨着沙子,文不对题的说: 

  “我在看我的影子,我动,影子也会动。”“哦?”江宇文又奇怪的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个在月光下玩影子的渔家女!他蹙起了眉头,研究的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这时,她微俯着头,脸上有种专注的神色,她像在沉思什么,睫毛半垂。 

  “你天天到这儿来的吗?”他又问。 

  “听!”她低喊着:“海在说话!” 

  他又愣了愣。看到她那副专注的神情,他也不由自主的倾听起来。海风在呼啸,海水在澎湃,那些海浪此起彼落的喧嚣,和空中穿梭流荡的风声相和,是一支歌,是一组乐曲,是无数的低语的组合。“哦。”他应着,开始感到这少女的话有她的意义,这岂不神奇!是的,海在说话,它在诉说着无数无数的言语,从天地初开之日起,它就开始它漫长的诉说了。谁有情致去听海的诉说呢?一个衣衫褴褛的渔家少女么?他凝视着面前那单纯得近乎天真的女孩,不由自主的迷糊了,眩惑了。“是的,海在说话。”他喃喃的说。 

  “你听到吗?”那少女迅速的抬起头来,满脸涌现着一份难言的喜悦,她的眼睛突然焕发出那样的光采来,使她那淳朴的脸显得美丽。“你也听到吗?”她追问着,带着迫不及待的期盼。“你也听到吗?”“是的,我听到,”他热心的回答,感染了这少女的狂热。“海在说话。”“那——海是真的在说话了?”她胜利而喜悦的喊着。“他们还说我是傻瓜!”“哦,是吗?”江宇文望着她,有点了解了。“他们说你?”“他们说我傻!”她低低的说,有些羞涩,有些沮丧。“说我的脑子有病……但是,海是真的在说话,是吗?”她重新提起兴致来。“是的,它不止说,它还会唱歌,会哭,也会笑,会吵,也会闹。”她微侧着头,狂喜的凝视着他,眼里闪耀着一种近乎崇拜的光芒。然后,她忘形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细小而清凉,手指却很有力。她那薄薄的嘴唇微张着,喜悦的笑影从她的嘴角漾开,一直散布到她的眼底眉梢。她轻轻的说: 

  “跟我来!”拉住他,她向岸上的岩石走去,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跟随着她走去,她不时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月光涂抹在她的身上,手上,头发上,面颊上,增加了她一份飘逸,使她看来如虚如幻。江宇文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可笑的感觉,这是在做什么呢?可是,在那可笑的感觉以外,他还另外有种模糊的,梦样的不真实感。这女孩,从月光下的舞蹈,到关于“海会说话”的对白,她岂止像外表那样单纯?这不是个海中的女神?仙子?幽灵?或鬼魂?他看着她,在海风下她的长发飘飞,衣袂翩然,他的不真实感更重了。 

  到了岩石旁边,她牵着他走进了岩石的阴影里,江宇文忽然感到一份沁人心脾的阴凉,同时,面前成了一片黑暗,他们走进了一条岩石的隙缝,显然,这就是上次她所消失的地方。接着,她低声说:“小心!”弯下腰,她向右边一拐,江宇文的头差点撞在岩石上,于是,他惊奇的发现,在这岩壁上竟有一个岩洞,入口处很狭窄,假如你不细心观察,是决不会发现的。弯着腰,他跟随她钻入到一片黑暗中,月光被遗留在洞外了,这儿伸手不见五指,包围着他的,是浓浓的黑暗,和潮湿的、凉凉的空气。 

  “别动呵!”她在他身边说,放开了牵着他的手。他听到她走动的父声,接着,一声划火柴的声响,他看到了她站在岩壁之前,手里拿着一支燃着的火柴,在那岩壁的凹处,有支燃烧得只剩了短短一截的蜡烛。她点燃了蜡烛,然后用种胜利的、骄傲的神态说:“你看!”他四面环顾,一时间,在巨大的惊愕之下,他竟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烛火的光晕中,岩洞中的一切都很清晰。这只是个小小的岩洞,却整理得十分干净。使他惊愕的,是岩洞里的布置。地上,铺满了白色和紫色的小贝壳,那么厚厚的一层,不知是多少年月不断收集而成的,全是同一类型的,小小的,都洗涤得光亮莹洁。墙上,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岩石上面,都嵌着一些令人眩惑的、海洋的产物,一树美丽的白珊瑚,一只大大的海螺,或是一串串由破碎的小贝壳穿成的珠帘。这还罢了,更让他咋舌的,是在一边的岩壁上,垂着一面白色尼龙线的渔网,在那网上,嵌着好几个海星,成为一件离奇而美丽的装饰品。烛光下,这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梦幻的彩衣,那些贝壳闪着光,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色的像夜晚天空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江宇文屏息凝神的看着这一切,依稀恍惚的感到自己被引进了基度山恩仇记中那个神秘的宝窟里了。“好吗?”她站在他的面前,昂着头问:“这是我的!所有东西,都是我的!”“是你布置的?你捡来的贝壳?”江宇文不信任的问,迷惑的看着面前那少女的面庞,烛光照亮了她那如水的黑眸,她虚幻得像个水中的精灵。“是的,都是我的!都是的!”她伸展着双臂,毫不造作的在洞内旋转,嘴里歌唱似的嚷奢:“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你多么富有呵!”江宇文慨叹的、由衷的说,被迷惑得更深了。“来!”她停止了旋转,忽然拉住他说:“躺下来!”她首先躺了下去,平躺在那贝壳的氍毹上,伸展着她的手。她的脸孔发着光。“躺下来,听一听!” 

  他被催眠似的听话,身不由己的躺在那凉凉的贝壳上面。 

  “你听!”她轻声说:“海在说话,它说了好多好多话,你听!它不停的说,不停的唱,它从来不累,从来不休息。” 

  是的,从这岩洞里,仍然可以清晰的听到海浪的低语,海风的轻唱。那此起彼落的潮声,时而高歌,时而细语,时而凝咽,终宵达旦,由昼而夜,无完无了,无休无止。 

  一段静静的沉默之后,他坐起身来,回到现实中来了。望着那张正一心一意倾听的脸庞,他说: 

  “夜很深了。”那女孩不语,继续倾听着。 

  “喂!”江宇文轻轻的摇了摇她的肩头。“你难道不回家?你的父母会着急,起来,让我送你回去吧!” 

  她侧过头来望着他,眼睛大而天真。 

  “你说什么?”她问。“回家!”江宇文说:“夜很深了,你该回去了,岩洞里太凉,在这儿睡觉会生病。” 

  她摇摇头,微笑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听到吗?”江宇文有些不耐了。“走吧!” 

  她再摇摇头。“喂!”江宇文忍耐的注视着她:“你到底是哪一家的女孩子?你姓什么?你的家在哪儿?” 

  她继续对他微笑着摇摇头。 

  “好!”江宇文站起身来,走向洞口:“假如你不回去,我可要走了。你就一个人留在这洞里吧!” 

  她对他的威胁似乎毫不在意,仍然那样笑容可掬的,安安静静的望着他。他走到了洞口,再回头望望那个奇怪的女孩,她躺在烛光之下,贝壳之上。孤独、宁静,而恬然。他感到一阵神思恍惚,这烛光,这岩洞,这贝壳,和这奇异的少女构成了一张多么特别的画面。谁说这女孩是个人呢?她该是个从海里钻出来的幽灵! 

  半晌,这少女仍没有离去的意思,江宇文没有耐心等她了。甩了甩头,他向洞外走去,管她呢!这个陌生的女孩与他有什么相干?要他来代她操心!可是,到了洞外,他又停住了,不能这样丢下她!在这黑暗无人的岩洞里,这样是残忍的!他折回了洞里,一直走向那女孩的身边,弯下腰,他抓住了那女孩的胳膊。“起来!”他命令的说。“啊?”她惊奇的看着他。 

  “起来!我们走!”她没有反抗,很顺从的站起来了。 

  “好了,别和我淘气,”他哄孩子似的说:“跟我回村里去!” 

  吹灭了蜡烛,他牵着那少女走出了岩洞,她很温顺的跟着他,丝毫都不给他惹麻烦。就这样,他们沿着海岸走回了村里。因为不知道那女孩的家在何处,他只好把她带到自己的住处。叫开了门,老阿婆惊奇的喊着: 

  “海莲!”“海莲?”江宇文扬了扬眉毛。“这是她的名字吗?你看,我在海边‘捡’到了她!阿婆,你最好送她回家去,即使是渔村里,女孩子半夜三更在外面流荡总是不对的,你送她回家吧!”“她——她没有家呀!”老阿婆说。 

  “什么?”江宇文愣住了。“没有家?” 

  “她的父亲十年前去打鱼,就没有回来过,”老阿婆解释的说:“她妈五年前生病也死掉了,她家的房子早就被张阿土买去了,所以,她根本没有家。” 

  “那——那——”江宇文皱着眉说:“你们村子里的人就让她这样自生自灭的吗?” 

  老阿婆不懂什么叫“自生自灭”,但她很容易看出江宇文的满脸愤慨和不平。摊了摊手,她艰难的想把这其中缘故说个清楚:“不是不管她,先生,你不知道她——她——她——”老阿婆看了看那少女,又摊了摊手,说:“她原是个蛮聪明的女孩,她妈生她的时候,梦到了一朵莲花,漂在海上,所以给她取名字叫海莲,从小她就长得好,又聪明,全村里都喜欢她,她还读过书,读到小学毕业呢!可怜,十二岁那年,她生了一场病,好了之后,脑筋就不清楚了,一天到晚自说自唱的,阿雄说这叫作白——白——” 

  “白痴?”江宇文接口。 

  “对了,白痴!”老阿婆笑了笑,露出嘴中残缺的牙齿。“村里人都想管她,不过她总是跑走,常常找不到人,饿了才会来找吃的,大家拿她没办法,只有看到她的时候,就给她点东西吃,给她点衣服穿!” 

  “哦!”江宇文应了一声,觉得胃里很不舒服,转头再去看那个海莲,她正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脸上仍然带着恬然的微笑,眼光温温柔柔的望着他。对于他和老阿婆的这篇谈话,她完全无动于衷,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谈论的是她自己。“哦,”江宇文再哦了一声,对老阿婆说:“那么,我把她交给你吧!看样子,她需要一番梳洗,换件衣服,和——好好的给她吃一顿!”转过身子,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和衣倒在床上,他思绪飘浮,心情迷乱,他无法分析自己的情绪,可是,他觉得有份凄凉,有份怆恻,有份莫名的、说不出缘由的沮丧。 


  早晨,江宇文胁下夹着书,走出了房子,想到海边去找个清静的地方看书,刚刚走到院子里,就一眼看到了海莲,她坐在那棵老榕树下的石凳上,静静的对着树下的大白公鸡出神。她的头发梳洗过了,乌黑而光亮的披在肩上,衬托着她那张健康而发亮的脸庞,显得颇有生气。老阿婆已经给她换了一件衣服,一件本来可能是红色或粉红色花,现在已洗成灰白色的连衫裙。衣服太大了,极不合身,套在她的身上,晃晃荡荡的,看来十分可笑。可是,她那样干干净净的坐在朝霞之下,样子却很动人。“嗨!海莲!”他走过去,温和而含笑的招呼她。 

  她迅速的回过头来,眼睛发亮。 

  “噢,说国语的人!”她用充满了喜悦的声音叫着。“我正等你呢!”“说国语的人?”江宇文的眉头皱了皱。“这实在不是个好称呼,叫我江宇文吧,江宇文,记得住吗?我告诉过你好几次了。”她笑容可掬的望着他。 

  “江宇文,记住了吗?念一念给我听听!” 

  “江——宇——文。”她像孩子学念书似的学着。 

  “对了。”江宇文笑笑,把书本抱在胸前,对她鼓励的点了点头。白痴?谁说这孩子是个白痴呢?她并不笨呵。转过身子,他准备离去了,按进度,他今天一定要看完“量子力学”才行,并且背熟全部的公式。不再顾及海莲,他向院门走去。可是,才走了两三步,他听到身后一连串的呼喊: 

  “等等!说国语的人!等等!等等!” 

  又是“说国语的人”!他站住了,回过头来,海莲正连跑带跳的追了过来,笑嘻嘻的站在他面前。“去洞那里,好吗?”她问,满脸期盼的神色。 

  江宇文扬了扬眉毛,要拒绝这天真的女孩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望霞湾未始不是个看书的好地方,也罢!就去那儿吧!他对海莲含笑的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到了望霞湾。 

  坐在那雪白的沙滩上,江宇文望着太阳升高,听着海潮澎湃,一时间,他没有展开书本的情绪。海莲正在海岸边的浅水中拾贝壳,像小女孩一样,她用裙子兜了一衣兜的贝壳,不论整的碎的,她都拾了起来,放在衣兜里。弯着腰,她那长发垂着,罩住了她的脸,风又把她的头发飘了起来。她不时回过头来,对江宇文嫣然而笑,那对发亮的眼睛被发丝半遮半掩着,别有一种情致。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跟着微笑起来,心中充溢着一份难言的温柔。 

  过了一会儿,她站直身子,对他跑了过去。跪在他的面前,她把一衣兜贝壳抖落在他面前的沙滩上,那是五颜六色的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她笑着说: 

  “你看!”他拾起了一粒浅紫色的,拂去了它上面的细沙,让它躺在他的掌中,那小小的贝壳在他掌里颤动,上面仍有着海水,水光迎着太阳闪烁。他摇动着手掌,让那粒贝壳在他掌心中旋转,她跪在一边,带着种虔诚的神情,望奢他手里的贝壳。然后,她轻轻的说:“这是海的孩子。”“嗯?”江宇文望着她。 

  “海的孩子。”她重复着,捧起了一大把贝壳,再让它们从她掌中滑下去。“海有好多好多的孩子,他们到处漂,漂到沙滩上,就回不去了。他们就被太阳晒死,成千成万的,像这样……”她的声音有些震颤,捧起了一把贝壳,她呆呆的凝视着它们。江宇文惊奇的看着她,他那样讶异,因为她眼里竟充满了泪光。这是怎样一个生长在童话故事中的女孩!“我天天来找它们,给它们一个家。”她继续说,叹息了一声。“它们好美,不是吗?”“是的。”江宇文说。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面对着大海,她的眼睛朦朦胧胧的凝注在海面上。“我常常这样看着海,”她轻轻的说:“海有的时候好和气,好安静,静得让我想躺在上面睡觉。有时候,它又会变得好凶,好厉害……就像它带走爸爸的那天晚上……” 

  “爸爸?”江宇文盯着她,她并不是没有记忆和思想呵!“你还记得你爸爸吗?”“是的,”她说,于是,她低声的念起一课数年前小学国语教科书上的课文:“天这么黑,风这么大,爸爸捕鱼去,为什么还不回家?”念完,她的头仆倒在她弓起的膝上,突然啜泣了起来,江宇文出乎本能的,一把揽住了她。他把她的头压在他的胸前,拍抚着她的背脊,嘴里喃喃的安慰着: 

  “噢,海莲!可怜的海莲,别哭,别哭呵,让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海莲仆在他胸前,那样轻声而细碎的啜泣着,她的身子在他怀抱中颤动,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那模样是可怜兮兮的。可是,听到江宇文的话后,她几乎立即就把头抬起来了,泪水洗亮了她的眼睛和面颊。 

  “什么故事?”她孩子气的问。 

  “来,坐好,让我来讲给你听!”他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用手揽着她的肩头。“从前,海有一个女儿,”他顺口编造着,注视着海面。“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小东西。她常常幻变成各种形态,一条小鱼,一个小海星,一只寄居蟹,或是别的东西,在水中到处游玩嬉戏。有时,她也变成一颗美丽的小水珠,浮到海面上来,去偷看陆地上的人在做什么。她看到陆地上的人穿着衣服,跑来跑去,又会笑,又会闹,又会唱歌,她觉得非常有趣。于是,她想,如果我能变成一个人,又有多好呢!这样,有一天,当她又变成一簇小水珠浮在海面上的时候,被一个渔夫的妻子看到了,那正是晚霞满天的时候,霞光把那簇小水珠染红了,像一朵小小的莲花,那渔夫的妻子叫着说:‘多美的莲花呵!’她伸手把那簇小水珠捞了起来。于是,这海的女儿就乘势钻进了她的怀中,投生做了她的女儿。这渔夫的妻子生下个非常美丽的小娃娃,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海莲。”海莲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江宇文,听他讲到这儿,她似乎明白了,一个羞涩的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的泪痕已经干了。于是,江宇文跳了起来,笑着说: 

  “来吧!让我们把这些贝壳送进你那个基度山岩洞去!” 

  海莲的兴致立刻被提了起来,站起身子,她用衣兜装了贝壳,那样兴高彩烈的和江宇文走入了岩洞,他们点燃了蜡烛,细心的擦亮了那些贝壳,再将它们铺在地下。海莲的面孔发光,眼睛发亮,无尽的喜悦流转在她的脸上、身上和眼睛里。 


  许多个日子流逝在海边的日出日沉、潮生潮落之中了。 

  江宇文忽然惊奇的发现,海莲竟成为了他的影子,无论他走到哪儿,海莲总是跟在他的身边。当他埋头在书本里的时候,当他热中于功课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的一边拾着贝壳。当他放下了书本,她就喜悦的向他诉说着海的秘密。他不知不觉的和她打发了许多的时光,在沙滩上,在岩石边,在那燃着烛光的洞穴里。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听她说话,那些似乎是很幼稚、又似乎深奥无穷的言语。他常常因为她的话而迷惑,而惊讶,而陷入深深的沉思里。一次,他们共同坐在望霞湾中看落日,海莲忽然说: 

  “海多么奇怪呵!”“怎么?”他问。“你看,村里的人都靠海生活,他们打鱼,海里的鱼永远打不完,海造出来的,海造出好多鱼啦,蟹啦,蚌壳啦……我们就被海养着。可是,有一天,海生气了,它就把渔船毁掉,把人卷走……海,多奇怪呵!” 

  江宇文怔住了,是的,海制造生命,滋生生命,它也吞噬生命。它是最坚强的,也是最柔弱的,它是最美丽的,也是最凶悍的……他凝视着海,困惑了,迷糊了。再看着海莲,他问:“你喜欢海?还是不喜欢海呢?” 

  “喜欢!”海莲毫不犹豫的回答。 

  “为什么呢?”“它是那么……那么大呵!”海莲用手比着,眼里闪耀着崇拜的光彩,注视着那浩瀚无边的海面。“它会说话,会唱歌,也会生气,会吼,会叫,会大吵大闹……它多么大呵!” 

  她的句子用得很单纯,没有经过思索,也没有经过整理。但是,江宇文觉得她所说的那个“大”字,包涵的意思是一种力量,一种权威,一种凡人不能控制、不能抗拒、也不能探测的神威。而那些说话、唱歌、生气的句子,莫非指海的“真实”?是的,海是真实的,毫不造作的,它美得自然,它温柔得自然,它剽悍得同样自然。谁真心的研究过海?谁真正的了解过海?他凝视着海莲,在落日的霞光下,她那丝毫没有经过人工修饰的脸庞,闪耀着动人的光彩。她的皮肤红润,她的眼睛清亮,她的肌肉结实……他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嘴里喃喃的喊着:“你是谁?难道真是海的女儿吗?是天地孕育的水中的精灵吗?你身上怎会有这么多奇异的、发掘不完的宝藏?谁说你是个白痴呢?你浑身散现的灵气,岂是一个凡人所能了解的呢?”于是,他模糊的想:所谓“白痴”,是不是正是凡人所不能了解的人物,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境界里,那境界可能美丽得出奇,可能是五彩缤纷的。说不定一个真正的白痴却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呢!就这样,他消磨在海边的日子里,海莲竟占着绝大部位。晚上,她也开始跟着他回到李正雄的家里,连老阿婆都惊奇的说:“海莲好像慢慢好起来了呢!江先生,你是怎样医治她的呀?”江宇文哑然失笑,海莲又何尝需要医治呢?或者,需要医治的是他,而她才是那个医生呢!因为,他从没有像这两天这样平和而宁静的心情。 

  到海边的第三个星期,他忽然接到了一封李正雄从城里转来给他的信,一看到信封上的字迹,他就禁不住心脏的狂跳和血液的沸腾。那是她!那个已远在异域找寻安乐窝的她!他迫不及待的拆开了信封,一张四□照片落了下来,他拾起照片,照片中的女人含笑而立,那明眸皓齿,那雍容华丽……那个他时时刻刻不能遗忘的她呵!他喘息着闭上了眼睛,把那张照片迭到唇边去深深的吻着,然后,他再去看那信的内容。信里面说:“……听说你也准备到这儿来了,我多高兴!这儿有你料想不到的物质享受和繁华,你继续努力吧,追寻吧!假如你真能到这儿来给我设立一个温柔的小窝,我将等待着……”他抛下信笺,狂喜的在屋子里旋转,捧着那张照片,他用眼泪和无数的吻盖在它的上面,像疯子一样的雀跃腾欢。然后,静下来,算算日子,离留学考试的时间已经只有一个月了,他不禁惋惜着那些和海莲所荒废掉的时光。摊开信纸,他刻不容缓的要给她写回信。可是,一声门响,海莲笑靥迎人的站在门前:“去海边吗?去拾贝壳吗?”她歪着头问,满脸天真的期盼。“呵,不,今天不去!”他说,走到门边来,把她轻轻的推出门外。“现在,我要写信,别来烦我,好吗?”他温和的说着,关上了房门。三小时以后,当他握着信封,走出房门,他竟一眼看到海莲,呆呆的坐在他的门槛上,用双手托着下巴发愣。他不禁怔了一下,说:“怎么,海莲?你一直没有走开?” 

  “我等你,”海莲站起身来,依然笑靥迎人。“现在,去海边吗?去拾贝壳?”她问,还是那样天真的微歪着头。 

  “呵,海莲,”他皱了一下眉头,困难的说。“我今天不去海边,我有许多事情要做,你自己去玩吧。以后,我也不能这样天天陪你了,我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前途,没多久,我就会离开这儿,然后,可能不再回来……”他顿了顿。“懂吗?海莲?”海莲用那对天真而坦白的眸子望着他。 

  “不懂吗?”江宇文无奈的笑笑。“好了,去吧!海莲,去玩你自己的吧!”他走开了,去寄掉了信。回到小屋来,他发现海莲仍然站在他的房门口,脸上有种萧索的、无助的神情,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一眼看到了他,她的脸上立刻又焕发出光彩来,眼睛重新变得明亮了,微侧着头,她笑容可掬的说:“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哦!海莲,你怎么搞的?”江宇文忍耐的说,却无法用呵责的口气,因为海莲那副模样,是让人不忍呵责的。“我告诉过你了,我今天不去海边了,我要好好的念一点书,再过不久,我就要走了,懂吗?你不能变得如此依赖我呵!” 

  海莲怪天真的看着他。 

  “好了,去吧。”他拍了拍她的肩头,然后自顾自的走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他一直到晚上才走出房间,当他看到海莲依旧坐在他房间的门槛上时,他是那样的惊异和不知所措,尤其,当那孩子抬起一对略带畏缩的眸子来看他,不再笑容可掬,而用毫无把握的、怯生生的声音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那时候,他心里竟猛烈的激荡了一下,顿时,一种不忍的、感动的、歉疚的情绪抓住了他,为了掩饰这种情绪,他用力咳了一声说:“咳!你这个固执的小东西!好了!我屈服了!”他拉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去海边,去拾贝壳!” 

  海莲欢呼了一声,跳了起来,她显得那样狂喜和欢乐,竟使江宇文感到满心酸楚。他们奔向了海边,手牵着手,沿着海岸跑着,一直跑到了那个属于他们的望霞湾。 

  月光很好,湾内宁静得一如往常。江宇文的双手握着她的双手,他们笑着,喊着,在湾内绕着圈圈。海莲不停的笑,笑得像一个小孩,这感染了江宇文,他也笑,一面拚命的旋转,旋转,旋转……一直转得两个人都头晕了,他们跌倒在沙滩上。海莲仍然在笑,在喘息,发丝拂了满脸。江宇文伏在沙上望着她,望着她那明亮的眼睛,望着她那颤动的嘴唇,然后,不知怎的,他的头对她俯了过去,他的嘴唇盖上了她的……。忽然间,他惊跳了起来,他发觉她的手紧箍着他的颈项,她的身子瘫软如棉。他挣扎的费力的拉开了她的手,喘息着站起身来,心里在强烈的自责着:怎么回事?自己是疯了,还是丧失了理智?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海莲仍然躺在沙上,她的四肢软软的伸展着,脸上有着奇异的光,眼睛半睁半闭的仰视着他。浑身充满了一份原始的、女性的、诱惑的美。“水灵!”他喃喃的念着:“你蛊惑我!” 

  抛开她,他大踏步的跑开,翻过了岩石,他头也不回的奔回了住处,一口气跑进了房间。他关上了房门,立即拿起早上收到的那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在床上,自己在照片前面跪了下来,不断的喊着说: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夜里,他决定了,他必须马上离去,以免做出更大的错事来。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他就悄悄的走了,临行前,他没有再看到海莲。 


  回到了都市里,江宇文立即被一片喧嚣的人群和穿梭不停的街车所吞噬了。他发现那些匆忙的行人,那些飞驰的车辆,那些闪亮热闹的霓虹灯,和那些商店中五颜六色的橱窗,对他都变得无比无比的陌生了。不止陌生,而且是令人心慌,令人紧张,令人不安的。这和海边的落日和日出,渔火和繁星距离得太遥远了,遥远得让他无法习惯也无法接受了。他像逃避什么似的在街上行走,像被什么恶劣可怕的东西追赶一般,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藏起来。 

  一连数日,他那迷失和慌乱的感觉始终有增无减,在迷失与慌乱的感觉以外,他还有种茫然的、不安的,和若有所失的感觉。他发现自己无法看书,无法工作,无法吃饭,也无法睡觉,甚至,他最后竟觉得自己根本不会生活了。闭上眼睛,他看到的是海边的落日和黄昏,睁开眼睛,他看到的是海边的日出和清晨。他的耳边,终日响着的是海风的吟唱和海浪的低唱,他的脑子里,一连串叠印着出现的,是海边的岩洞和贝壳。他挣扎不出萦绕着他的海的气息,摆脱不开那份强烈的、对于海的思念。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听什么都不入耳,整日整夜,他心神恍惚,看到的全是一幅幅海边的情景,听到的全是一声声海浪的澎湃。还有那月光下的沙滩,以及沙滩上那个像水中的精灵般舞蹈着的人影。 

  “水灵,”他喃喃的自语。“那个水灵,她有多大的蛊惑力和媚力!”摇摇头,他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摊开了相对论,摊开了量子力学,摊开了固态物理……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精神放在书本上。但是,没有用,那些书本里的文字变得如此艰深,那些公式变得如此晦涩,他完全没有办法集中思想。于是,他愤怒的站起身来,绕室疾行。然后,他找出了那个“她”的照片,用镜框配着,放在自己的眼前,凝视着照片,他生气的对自己说:“看吧!江宇文,这个你梦寐所求的女孩子正在等待着你去为她建造一个安乐窝!努力吧!念书吧!去创造你的前途和未来吧!不要再昏头昏脑的发傻劲了!” 

  可是,这照片也失去了它的力量。他注意着照片,总觉得这照片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最后,他发现了,那镜框里的面孔并非那个“她”,而是睁着一对天真的眼睛,对他默默的凝视着的海莲!“我疯了!”他想。“我真的是中了魔了!” 

  摔开照片,他仆在桌上,用手紧紧的抱着头。 

  李正雄对于他的突然归来并不感到意外,看到了他笑着说:“我知道你一定住不久,你会受不了那儿的枯寂和单调!” 

  “枯寂!单调!谁说那儿枯寂和单调!”江宇文热烈的嚷着。“在那儿,你永不会觉得枯寂和单调,日出日沉,潮生潮落,海边有你看不完的景致。夜里,海会对你说话,对你唱歌,对你讲故事。那些海的孩子——我指的是贝壳——等着你去为它安排一个家。那些海的女儿,变成了无数的小水珠,浮在海面上……”“你在说些什么呵!”李正雄惊愕的望着他。“你对海着了迷吗?你说的话像个白痴!” 

  像个白痴?江宇文浑身一震,这句话提醒了他什么,他猛然间发现自己竟运用了海莲的话,并且自然而然的有了她的思想。难道“白痴”这种疾病也是传染的吗?他呆得愣愣的瞪视着窗外,半晌,才低低的说: 

  “可能我也成了白痴了,因为白痴的世界比较美丽!”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李正雄说。 

  “你不懂吗?”他微微一笑,心底忽然涌起一份莫名的怅惘。“可是,有个人会懂的,那个水边的小精灵,那个海的女儿。她懂的。”于是,这夜,他辗转难眠。他不住的看到海莲,那个用对天真的眸子望着他、笑容可掬的央求着的女孩: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翻身,海莲仍然在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用棉被蒙住头,海莲仍然在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海莲还是在说: 

  “去海边吗?去拾贝壳!”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忍不住大声的喊着: 

  “海莲!”这一声呼唤既出,他就愣住了。用手抱住膝,他在床上一直坐到天亮。心里涌塞着一份难言的、酸酸楚楚的感情,里面带着浓浓的思念和淡淡的沮丧。 

  “回海边去?回海边去?回海边去?”这念头终日在他的脑子里徘徊。海,带着强大的力量在呼唤着他,一声又一声的呼唤着他,他听着那呼唤,一声比一声强,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猛烈。但是,他仍然在挣扎,在抗拒,在退缩,抱着桌上的照片,他把它当作护身符般放在胸前,用来抵抗海的呼唤。“你救救我吧!”他对照片里的那个她说:“救救我!救救我!”于是,午后,他收到了她来自异域的信,打开来,粉红色的信笺上有着法国高级的香水味,娟秀的字迹优美整齐: 

  “……如果你考上了留美,大概九月就可以来了,我会很高兴的接待你。我现在生活得很舒适,常常和许多朋友去夜总会跳舞,你来了,可以加入我们一块儿玩……再有,来的时候,帮我带一粒钻石来,要大的,台湾的钻石比这儿的便宜多了,不过,这并不表示我愿意嫁你,我还想多玩几年,多享受几年,你会愿意等的,不是吗?……” 

  信纸从他的手里滑落到地下,他默默良久。然后,逐渐的,逐渐的,他感到一种崭新的感觉流进了他的血管,他闻到的,不再是法国的高级香水味,而是海水的咸味,混合了岩石与沙子的气息。他心中的郁结忽然开朗了,奇迹般的,豁然的开朗了。他眼前是一片明亮的广旷的海潮,他的心在喜悦的跳动,他的血液在热烈的奔流。“解脱了!”他脱口高呼。“解脱了!”他惊奇而狂喜的高呼。解脱了!多年的枷锁和心灵上的压迫在一刹那间解脱了!他冲出了屋外,他跳跃,他旋转,他高歌。然后,他浑身每个细胞,每根纤维,每滴血都开始呼喊:“海莲!海莲!海莲!” 

  他一口气跑到了李正雄那儿,带着自己也不了解的兴奋,抖出了他积蓄已久为了准备出国的全部费用,迫不及待的说:“这够不够购买你海边的小木屋?” 

  “你疯了!”李正雄嚷着说:“你要购买那栋破房子做什么?你明知道那根本不值钱!” 

  “那是座皇宫!”江宇文笑着喊,声音里夹带着数不尽的兴奋。“一座为了海的女儿和驸马爷所准备的皇宫!” 

  “你说些什么?你成了白痴了吗?” 

  “是的!”江宇文笑得更高兴了。“我是白痴,好可惜,我到今天才发现我是白痴,我必须去找寻我的同类!”他笑着,一面向屋外冲去。“喂喂,你去哪儿?”李正雄追着嚷。 

  “去海边!”“什么时候回来?”“再也不回来了!”“那么,你的留美考试呢?你的她呢?” 

  “我的她在海边上,”他站住,笑容可掬的说。“她正等着我陪她去拾贝壳。至于另外那一个在国外的她,她不需要我,她有许多另一类型的白痴包围着,给她金银珠宝,给她物质繁华,给她大粒的钻石。” 

  他走了,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当天晚上,他就回到了那滨海的小渔村,回到了那小木屋前面。 

  抓住了那惊喜交集的老阿婆,他嚷着问: 

  “海莲呢?”“她跑走了。”老阿婆说:“你走的头几天,她就傻傻的坐在你房间的门槛上,一动也不动。后来她就跑走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已经有三天没有看到她!” 

  江宇文丢开了老阿婆,掉转身子,他向着海边狂奔,他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他跑着,不顾一切的跑着,沿着海岸线向前跑,嘴里大声的喊着: 

  “海莲!”“海莲!”“海莲!”他一直跑向了望霞湾,爬上了岩石,他不住口的喊: 

  “海莲!海莲!海莲!” 

  于是,他看到海莲了,她正从那岩石的隙缝里爬了出来,困难的抬头看他,由于饥饿,由于衰弱,她站起来又跌倒,跌倒了又挣扎着站起来……江宇文连滚带滑的从岩石上溜了下去,迅速的奔向她,她又跌倒了,却仰着满是光彩的脸,对他渴望的伸长了手。他跑过去,她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腿,抱得紧紧的,死命的,一面把她那为泪水濡湿的脸颊,紧贴在他的腿上。“海莲!海莲!海莲!”他哽咽的喊着,跪下身子,抱住了那黑发的头。“我回来了,回来陪你拾贝壳,陪你听海说话,陪你看日出日落……陪你一辈子!” 

  她用那对天真的眸子仰视着他,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样充满了灵性、焕发着光彩和喜悦的一张脸,像一个小仙灵!她的嘴唇轻轻的蠕动着,笑靥迎人: 

  “我知道你会回来!”她低声的说,带着梦似的温柔和一份毫无怀疑的信念:“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海在他们的身边唱着歌,一支好美丽好美丽的歌。月光静静的笼罩着他们,一幅好美丽好美丽的画。

三、云霏华厦



  你听过这故事吗?竹风?你知道那个傻傻的小姑娘,名叫云霏的吗?在这儿,我要告诉你这个故事,这个关于云霏的故事。 

   

  “这实在是个倒楣的日子!倒楣倒到了家!倒到了十八层地狱,倒到印度国,倒到西天上去了!” 

  云霏一面向屋后的山坡上冲去,一面嘴里叽哩咕噜的骂着。她穿了件红衬衫,松松的挽着袖口,敞着衣领,下面穿着条白色运动短裤,裸露着两条修长而亭匀的腿。一顶宽边的白色大草帽下,是一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和一对怒睁着的、冒着火的大黑眼睛。那浓眉上扬着,一股桀骜不驯的样子,那挺直的鼻梁更显得倨傲和倔强,至于那长得相当美好的嘴,却那样严重的努着,显出一副说不出来的任性和鲁莽。这就是云霏,像她母亲说的,“永不可能变成一个大家闺秀,”谁要做大家闺秀呢?天知道!她走向那山坡上的一个小树林里,这是她最爱的树林,由一些槭树、尤加利、榕树,和相思树合组而成。不论春夏秋冬,这树林永远是一片绿叶葱莒。因此,云霏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它“绿屋”。若干年前,她曾看过一部奥黛丽赫本演的电影,名叫“绿厦”,这绿屋的典故,就出于此。绿屋是云霏的一个小天地,像这一类的小天地,她还有好几个。绿屋后面,有一条河,水面反射着阳光,总是一片晶莹,河边是无数的鹅卵石与岩石,是个垂钓的好所在,这条河,云霏称它作“水晶房”。假若你沿着水晶房往上游走,会走到一个山谷中,山谷里是一块平坦的草地,上面缀满了一簇簇紫色的、铃状的小野花。这山谷,云霏称它作“紫铃馆”。再往上深入,可以爬到一个山头上,上面有孤松直立,终日云锁山岭,烟雾蒙蒙。云霏就叫它“烟霞楼”。这“绿屋”、“水晶房”、“紫铃馆”、“烟霞楼”合起来,就成为云霏的世界。她给了它一个总名称,叫作“云霏华厦”。 

  现在,云霏走进了“绿屋”,胁下夹着一本都德的名着《小东西》,嘴里兀自在不停的咒骂。一面,她选择了一棵大树,有着粗壮的树干,分叉的枝桠,和浓密的绿叶的树。四顾无人,她就攀住了枝干,轻捷的纵了上去,然后,沿着树干,她熟练的往上爬,选择了一个十分舒服的所在,她坐了下来,伸长了双腿,倚靠在树干上,整个的身子都隐藏在密叶深处。“好了!”她喃喃的自语。“让他们来找我吧,找得到我才见了他们的大头鬼!想叫我在宴会上装淑女,呸!做梦!” 

  扯掉了大草帽,露出了满头乌黑的、乱糟糟的短发,她用手枕着头,把书本放在一边的枝干上,开始出神的想起来。 

  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呢? 

  怨来怨去,怪来怪去,恨来恨去,都是那个张伯母不好,就是她,三天两头跑到家里来对母亲说: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李太太,我看你们家云霏的毛病,就是没个男朋友。别看现在社交公开,男女都自由恋爱,但是,像云霏这种女孩子,还真要父母帮帮忙!你给她找个男朋友,我包你,她那千奇百怪的毛病儿就都好了!” 

  千奇百怪的毛病儿!天知道!她有什么毛病呢?如果说成天喜欢在山野里跑算是“毛病”的话,她觉得成天待在一间几坪大的屋里搬弄是非才是更大的“毛病”呢!但是,那老实的母亲呵,却认真的发起愁来了。于是,已经结了婚的大姐、二姐、三姐都被奉命“给云霏物色个丈夫”了。就这样,一天到晚,就看到大姐二姐三姐轮流回娘家,同时,赵钱孙李诸家太太川流不息的来和母亲交头接耳,然后,这件倒了十八辈子楣的事就发生了。 

  那天,大姐云霓兴冲冲的跑了来,劈头一句话就是: 

  “妈!你还记得徐震亚吗?” 

  “徐震亚?”母亲只眨巴眼睛。 

  “就是小时候和我们邻居,整天跟云霏打架比爬树的那个徐震亚!”“哦!他呀!”母亲恍然大悟:“就是云霏给他起外号,叫他虎头狗,他也给云霏起外号,叫云霏疯丫头的那个孩子吗?” 

  “是呀!”“他不是举家都搬到美国去了?我和那徐太太还是好朋友呢!多年都没消息了。你怎么突然记起他来?” 

  “我告诉你,妈,那徐震亚现在在美国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了,马上就要回台湾。他的哥哥和立群在美国时是同学,写封信给立群说,要我们照顾徐震亚,同时,帮他物色一个女朋友,换言之,就是托我们给徐震亚做媒,你看,这不是云霏的大好机会吗?”立群是云霓的丈夫,该死!谁让他认识那个见鬼的徐震亚!那个虎头狗!云霏对他记忆犹存,一张大脸,满身结实的肌肉,会爬树,会掏鸟窝,会打架,还会欺侮人!让他下十八层地狱去吧!那倒楣的虎头狗!但是,母亲的兴趣却来了:“那孩子……长得如何?” 

  “你以为人家还像虎头狗呀?长大了,挺漂亮呢!我这儿有照片,妈,你看!”于是,母女二人的头凑在一块儿,对着那张照片穷看,看得那样津津有味,好像那是十八世纪海盗的藏宝地图似的。母亲的头点得像咕咕叫钟上的鸽子,眉开眼笑,嘴里不住的赞美着:“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他到台湾来做什么呀?” 

  “他是美国一家工厂的工程师,那家工厂要在台湾设分厂,派他来打前站的。”“哦,条件真不坏,确实不坏,的确不坏!” 

  “我说,妈,你这儿房子大,又在郊外,空气好,干脆把他接到家里来住,这样,他们两个接触的机会多……事情准成!但是,你可得让云霏打扮打扮,放文静点儿,否则,她那副疯丫头相,不把别人吓昏才怪!” 

  “这个徐震亚什么时候来呀?”“就是下个月!”“那就这样说定了吧!”母亲兴高采烈的说:“我马上给徐太太去封信,拉拉老关系。再收拾出一间房间来,哎,这事要是成了,那才好呢!我心里这个大疙瘩才放得下呀!” 

  然后,今天这个倒楣的日子就来了。一清早,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全到齐了,母亲叫了一桌子菜,说是要给那个虎头狗接风。三个姐姐挤在云霏的房里,要给她化妆,要给她梳头,要给她穿上一件……天!居然是件旗袍呢!气得她又吼又叫又发脾气又诅咒,但是,几个姐姐加一个母亲,叽叽喳喳的,扯胳膊扯腿的,闹得她毫无办法。母亲又那样低声下气的,好言好语的,摇头叹气的,左一句,右一句:“我的好小姐,你就依了我吧!” 

  “我的天魔星呀,你穿上这件衣服吧!” 

  “真是的,我哪一辈子欠了债,生下你这个造孽的东西呀!”她一生不怕别的,就怕母亲的叹气和唠叨,最后,她实在耐不住了,豁出去让她们“作怪”吧!坐在那儿,她像个木头人一样,说不动就不动,任凭她们搽胭脂抹粉画眉毛,她只当自己是木头做的,僵着胳膊和腿,让她们换衣服。最后,总算都弄停当了,大姐说: 

  “瞧,化化妆不就成了小美人了!” 

  “真漂亮,”二姐接口:“真想不到云霏这样出色!” 

  “哎,那个徐震亚不着迷才怪呢!”三姐说。 

  云霏揽镜一照,禁不住“呀”了一声,身子往后就倒。大姐慌忙扶住她,急急的问: 

  “怎么了?怎么了?”“我要晕倒!”她叫着说:“我马上就会晕倒,快把镜子砸了吧,里面那个妖怪让我倒足了胃口!” 

  “你知道什么,云霏!”大姐说:“男人就喜欢女人这个样儿!”“原来男人都喜欢妖怪,”她呻吟着。“他们一定有很稀奇的结构。”“别说怪话了,”母亲说:“我们也该出发到飞机场去接人了!”“你休想我这个样子出门,”她嚷着:“也休想让我去接那条虎头狗!”“跟你商量商量好吗?”母亲忍着气说:“待会儿你当面别叫他虎头狗好吗?”“那叫他什么?”她瞪大了眼睛,思索着。“对了,虎头狗是俗名,学名叫作——拳师狗,对了!是拳师狗!” 

  “天!”母亲从鼻子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来。“有谁能教教我,该拿这个疯丫头怎么办?” 

  “该去机场了,妈,”大姐说:“我看,就让云霏留在家里,我们去接吧,反正等会儿就见面了。” 

  于是,母亲唉声叹气的,跟姐姐们走了。云霏就等着她们出门,她们前脚才踏出大门,她已经冲进了浴室,放上一盆水,只两分钟的时间,就把那张妖怪脸给打发掉了。然后,她扯下了那件衣服,穿上了自己的衬衫短裤,抓了一顶草帽,从后门冲了出去,一溜烟的跑了。 

  这就是云霏现在坐在大树上生气咒骂的原因。 

  时间慢慢的流过去,她悠哉游哉的躺在大树上,虚眯着眼睛,从那树叶隙中,看天际的白云青天。只一会儿,她就忘怀了徐震亚,天空那样蓝,蓝得澄净,蓝得透明,蓝得发亮,白云飘浮,如烟如絮,来了,去了,在那片澄蓝上不留下丝毫痕迹,她看呆了,看得出神了。 

  “云霏!云霏!云霏!你在那儿?” 

  一连串的呼唤声打破了绿屋中那份沉静安详的空气,云霏陡的一惊,思想从遥远的天际被拉回了地面,她拨开一些树枝,悄悄的向下看,大姐云霓正气急败坏的冲进了绿屋,把手圈在嘴边,大声的吼叫着: 

  “云霏!你别开玩笑,全家都等你吃饭呢!云霏!云霏!云霏!”她喊着,经过了云霏所躲藏的大树下,丝毫没有发现云霏就在她的头顶上。云霏禁不住要笑,又慌忙用手去捂住嘴,因为这样一动,她身边那本《小东西》就“噗”的一声掉落了下去,不偏不倚的打在云霓的头上,云霓迅速的抬起头来,向大树顶上看去,云霏被发现了。 

  “云霏!你还不下来!这真太过分了!”云霓气得涨红了脸。“哦,我可不是故意的!”云霏慌忙解释。“那本书……那本书……它自己要下去!” 

  “你怎样?你到底来不来吃饭?”云霓板着脸,拿出云霏最怕的武器,她知道这个小妹妹虽然倔强,却最重姐妹之情。“我告诉你,你要不然就下来,乖乖的跟我回去吃饭,要不然,我这个做姐姐的就再也不要理你,今生今世都不跟你说话!” 

  “哟,好姐姐,”云霏果然慌了。“干嘛生这样大的气,回去就回去好了!”从树上跳了下去,她满头发挂着树叶树枝,浑身的青草和树皮,裸露的大腿上抹了一大片黑,衣领上还垂着根稻草,笑嘻嘻的对云霓咧开了嘴: 

  “怎样?那个‘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的虎头狗已经来了吗?”云霓瞪视着她,深吸了口气: 

  “我的天!”她喊着:“你不把他吓晕倒才怪!快从后门进去,赶快化化妆再见客吧!” 

  “休想!”云霏叫:“我回去了!我先走,你慢慢来!”撒开腿她如飞般的向前冲了出去。 

  “云霏!云霏!哎,我的天!”云霓直着脖子在后面喊,云霏却早就跑得没有影子了。 

  像个大火车头,云霏直冲进大门,又直冲进客厅,正好云霏的二姐云霞正在向那客人吹嘘着自己的妹妹: 

  “我的小妹是我们家最文静,最漂亮,也最温柔的……”她的句子中断了,目瞪口呆的望着那刚刚冲进来的云霏,满桌子的人都呆住了。只有那位来客,却用一对神采奕奕的眸子,含笑的盯着那闯进来的少女。 

  云霏直视着座中的生客,那人颇出乎她意料之外,丝毫也不像个虎头狗,修长的个子,整洁而并不考究的服装,两道不太驯服的浓眉下,是一对慧黠而漂亮的眼睛。他正含着笑,那笑容是略带嘲弄而又满不在乎的。“好,”云霏对他点了点头,挑了挑眉毛,尖刻的说:“想必你就是那位‘真不错,确实不错,的确不错’的虎头狗了?” 

  那男士怔了怔,一时似乎颇为困惑。但是,立即,他掩饰了自己的惊奇,对她徐徐弯腰,笑容在他的嘴角加深。 

  “是的。”他坦率的回答,紧盯着她,眼光灼灼逼人。“那么,你应该就是那位‘最文静,最漂亮,也最温柔’的疯丫头了。”这次,轮到云霏来发怔了,她怔了两秒钟,接着,她就纵声大笑了起来,笑得天翻地覆,地覆天翻。而那只虎头狗呢,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比她更厉害,更起劲。然后,满桌子的人也都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当那气喘吁吁的云霓赶回来的时候,就碰到这个“狂笑”的“大场面”,她呆怔在那儿,真弄不清楚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发疯了。 

  晚上,有很好的月光。 

  徐震亚在那块绿色的山坡上,缓慢的踱着步子,那青草的芬芳,和那出野的气息包围着他。天上,寒星明灭,皓月当空,几片淡淡的云,轻飘飘的,不着边际的掠过。几丝微微的风,轻柔的扑面而来,带着些野百合和雏菊的混合香味。他有些儿神思恍惚,多少年来,被关在都市的烦嚣中,他几乎已遗忘了自然的世界。现在,听着远处的鸟啼,看着草丛里营火虫的明灭,他深陷在一种颇受感动的情绪里。 

  一阵脚步声急促的赶来,一声鲁莽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沉思:“喂喂!我在到处找你!” 

  他回过头,月光下,云霏的眸子清亮。 

  “哦,”他笑笑。“我的名字不叫喂喂。” 

  “叫什么都一样,反正我在叫你。”她大踏步走上前来。 

  “有什么事吗?”他问。 

  “你会在我家住很久,所以,我要在你刚来的时候,就先和你谈清楚一件事,免得以后麻烦。” 

  “哦?”他盯着她。“是这样,”她指指身后的那幢房子:“你知道在你来以前,那幢房子里就在进行一项阴谋吗?” 

  “阴谋?”他挑高了眉毛。 

  “是的,我母亲和我的姐姐们。她们在苦心的计划一项阴谋,”她坦率的望着他,重重的说:“她们‘居然’想要把我嫁给你!”“哦?”徐震亚愣了一下,立即,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抹颇有兴味的光芒,深深的看着她。“我必须告诉你,”她继续说,语气是坚决果断而自信的。“我根本不会嫁给你,完全无此可能。” 

  “是吗?”他微笑起来。“为什么?” 

  “是这样,”她有些困难的说:“首先,你要了解,我不是那种肯关在几个榻榻米的房间里,为一个男人而活着的女人,我离不开我的云霏华厦。” 

  “云霏华厦?那是什么地方?” 

  “你现在就在云霏华厦里。”她一本正经的说。 

  “哦?”他眼里的兴味更加深了。“说下去!”“第二,我不会恋爱,也不会爱你,爱情是婚姻最重要的因素,所以,我不能嫁你。” 

  “为什么不会爱我?”“你不漂亮!”“噢!”“最起码,没有星星、浮云、树木、原野、流水、岩石……这些来得漂亮,你不必生气,事实上,没有一个人类是漂亮的。”“哦,”他惊奇的望着她。“再有呢?” 

  “第三,你也不会爱上我。” 

  “是吗?”“我警告你,我有千奇百怪的毛病儿。” 

  他点点头,盯着她的眼睛更亮了。 

  “你说完了吗?”他问。 

  “差不多了。”“那么,听我说几句吧!”他站住,微笑的。“第一,我并没有意思要娶你。第二,我也没有爱上你。第三,我根本不要结婚。第四,我在美国有女朋友。第五,我警告你别爱上我,我有万奇千怪的毛病儿。” 

  云霏怔了怔,接着,忍不住笑了。 

  “这么说来,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冲突了?” 

  “完全没有。”“也都彼此了解了?”她再问。 

  “我相信是的!”“好!”她对他伸出手来,显出一副慷慨而大方的样子来:“我允许你做云霏华厦的访客!” 

  他握住了那只手,很紧。流萤在他们四周穿梭。 

  “你的访客不少。”他看着那些流萤:“刚刚我还听到一只鹁鸪鸟在叫门呢!”她的眉毛飞扬。“你懂了。”她轻声说:“你是第一个认识云霏华厦的人。明天,我该带你到整个大厦里参观一番,你必须看看绿屋、水晶房、紫铃馆,和烟霞楼。” 

  一星期过去了。这天下午,阳光美好的照射着,大地静悄悄的。云霏走进了紫铃馆,她一面走着,一面在高声的唱着一支她自编的小歌:“云儿飘,水儿摇,鸟啼声唤破清晓。山如画,柳如眉,春光旖旎无限好。蝶儿舞,蜂儿闹,惜春常怕花开早。紫铃馆,烟霞楼,草裙款摆香风袅。我高歌,我逍遥,倚泉石醉卧芳草。” 

  唱着,唱着,在那喜悦的情绪中,在那阳光的闪熠下,在那草原和野花的芬芳里,以及那懒洋洋的、初春时节的和风微醺之中,她不由自主的手舞足蹈起来,她歌唱,她旋转,她腾跃……。她把无尽的青春与活力抖落在那无人的山谷中。像一只无拘无束的小鸟,像一片逍逍遥遥的浮云,像一缕穿梭而潇洒的微风……她奔跑,旋转,跳跃……然后,忽然间,她踩到了一样东西,同时,一个人从紫色小花和草丛深处跳了出来。“噢!”云霏吓了一大跳,瞪着他,那个徐震亚!“你在这儿干什么?”她有些其势汹汹的,很不高兴有人闯入了她的小天地,又破坏了她正沉迷着的那份宁静的、悠闲的喜悦。 

  “倚泉石醉卧芳草!”徐震亚慢慢的回答,望着她。“原谅我擅自走进你的紫铃馆里来,你知道,这儿太诱惑我。草裙款摆香风袅,我只想欣赏一会儿,却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云霏看看他,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你喜欢这儿的一些什么?”她问。 

  “太多了!”徐震亚由衷的叹了口气。“我在这儿已经消磨了好几小时,看那些小紫花在微风下点头,还有那片狗尾草像波浪似的摇曳……刚刚有一条蜥蜴从那块大石头上爬过去,还有只绿色的鸟在水面穿来穿去的唱着歌,接着,又有个白衣服的小仙女驾着一片云飘坠下来,在水边的草地上散布着春天的声音……”“小仙女?”云霏瞪着他:“我不信。” 

  “我发誓!”他一本正经的。“确实有个小仙女,她唱着一支十分美妙的小歌,我还记得前面几句。”“怎样的?”“云儿飘,水儿摇,鸟啼声唤破清晓。山如画,柳如眉,春光旖旎无限好……” 

  云霏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原来你在开玩笑!”她不高兴的说。 

  “你错了,我没有开玩笑。”徐震亚深深的望着她,语音有些特别。“我一点儿也不开玩笑。瞧瞧这儿,云霏,一片云,一支草,一朵小野花,一块小岩石,以至于小溪流里的一滴水,一个小泡沫,一条小银鱼,或一只鸟,一缕微风,一线阳光,一颗鲜红的草莓,一叶青翠的万年青……全都这么美,这么生动,这是自然的产物,然后,它们加上一个你,变成了一份真真实实的‘完美’。你那样飘逸,那样脱俗,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你不是小仙女,又该是什么?” 

  云霏坐在那儿,弓着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呆呆的看着徐震亚,大而野性的眼睛里有一丝迷惑。 

  “你知道……你知道……你居然知道这些东西的美丽。”她喃喃的说。“我知道,”徐震亚似乎受到了侮辱:“你以为我什么都不能领会吗?哦,云霏,你当我是什么?” 

  “是一个大机器上的一个小齿轮。” 

  徐震亚愣了一下,然后,他开始咀嚼这句话,而越咀嚼就越感到有深深的意味。岂不是!这些年来,读书,奋斗,竞争,做事,匆忙,奔波……面对的是大机器、小机器,看的是数字、表格、电脑、计算机……是的,他只是个大机器上的小齿轮,无止无休的操作,操作,旋转,旋转……。这些年来,他从没有认清过自己,但在这一刹那,她用一句话就完完全全的说明白了:是一个大机器上的小齿轮! 

  “哦!”好半天之后,他才轻呼出一口气来。紧盯着云霏,他眩惑的说:“那么,助我吧,小仙女,用你手里那支小金棒点我一下吧!”她手里正在玩弄着一支长长的狗尾草,听到他这样说,她就毫不考虑的用那狗尾草在他身上打了一下。他却不由自主的一震,好像这真是根仙女的魔棒,已把他抽筋换骨,打落了他的凡胎俗根。“现在,”他沉吟的说:“我是不是‘漂亮’一些了?” 

  “怎么说?”“记得第一天晚上的谈话吗?”他凝视她:“拿我和你手里那根狗尾草比比吧,哪一个漂亮?” 

  她认真的比较着,看看狗尾草,又看看徐震亚,再看看狗尾草,再看看徐震亚。然后,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抛掉了草,她跳起来说:“我看,你快被我那些千奇百怪的毛病儿传染了!” 

  “确实。”他微吟着。“来!”她抓住了他的手腕:“我们去烟霞楼,我有东西要让你看!”他站了起来。“即使你让我看的是一个神仙们的舞蹈会,我也不会觉得奇怪!”他喃喃的说着,跟着她向群山深处跑去。 

  “哦,妈,你一定得让小妹化妆得漂亮点儿。”大姐云霓又在和母亲嘀嘀咕咕了。“怎么自从徐震亚搬来之后,我看小妹丝毫没变好,反而更疯了!” 

  “还说呢,”母亲叹口气:“震亚刚来的时候,还人模人样的,这几个月下来,他也跟着云霏学,不修边幅,整天除了上班以外的时间,就和云霏在山野里跑。” 

  “那么,岂不是……”云霓含有深意的和母亲挤挤眼睛:“那也不错呀!”“你不知道,他们……他们根本像两个孩子,每天谈的全是大树呀,喇叭花呀,小鱼呀,狗尾草呀……哦哦,云霓,我告诉你,不止我们的云霏是个疯丫头,我看……我看……那徐震亚也是个疯小子呢!” 

  云霏站在窗外,听完了母亲这段议论之后,她就大大的撇了撇嘴,耸了耸鼻子,转身向山坡上走去了。 

  穿过了绿屋,她来到了水晶房,坐在一块大岩石上,她脱掉了鞋袜,把脚浸在那凉沁沁的水中,用脚趾不住的拨弄着流水。这正是黄昏,落日正向紫铃馆的方向沉落,晚霞满天,是许许多多发亮的、彩色的云,把流水都染红了。她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沉思着,忽然感到了一份难言的、奇异的落寞,四周是太静了。流水的潺□,鸟声的啾啁,微风的低吟……自然的音籁不绝于耳,但是,汇合起来却依然“沉静”。为什么呢?她侧耳凝思,潜意识里却似有所待。 

  “云霏!云霏!你在哪儿?” 

  一声男性的呼唤破空而来,云霏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一个微笑悄悄的浮上她的嘴角,那个疯小子来了。 

  “云霏!云霏!云霏!” 

  随着呼唤声,徐震亚出现了,望着坐在岩石上的云霏,他责备的嚷着:“好哦,你坐在这儿一声也不响,让我找遍了云霏华厦,你干嘛不理我?”“我在想……”“想什么?”她摇摇头,迷惘的笑笑。 

  “我也不知道。”她轻声说。 

  徐震亚看着她,落日的光芒,柔和的染在她的身上、发上,和面颊上,那对亮晶晶的黑眼珠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采,温柔如梦,闪亮如星。她身上那份野性不知在何时已消失了,这时,她看来几乎是沉静的。 

  “哦,”他微吟,跨着水中凸起的岩石向她走近。“有没有位子给我坐?”她的身子向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狭小的位置。 

  “你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他说,在她身边坐下来。 

  “妈妈和大姐刚刚在家里骂我们呢!”她说。 

  “是吗?”“她说我是个疯丫头,你是个疯小子!” 

  他咬住嘴唇,想笑。一种新的、颖悟的情绪贯穿了他,他瞪视着她,笑容遍布在眼底眉梢。 

  “你笑什么?”她问。“你母亲的话,颇有点道理。” 

  “哼!”她耸耸肩。“我不觉得有什么道理!” 

  “瞧!”他指着:“一只翠鸟!” 

  她看过去,果然,一只好漂亮好漂亮的翠鸟,满身蓝金色的羽毛,迎着太阳,发出宝石般的亮光。它在水面不住的回旋、翻飞,卖弄似的伸展着它的翅膀,然后,它停在一块岩石上,开始颇为骄傲的,用那美丽的长喙梳弄着它的羽毛,一面梳着,它一面微侧着头,转动着骨碌碌的黑眼珠,似乎在倾听着什么。然后,另一只翠鸟掠空而来,直扑到那只翠鸟面前的水波里。“噢,还有一只呢!”云霏低呼着。 

  “是的,这是只公的,石头上那只是母的。”徐震亚说,他的手不知不觉的绕在云霏的腰上。 

  那只公的翠鸟掠水而过,它开始啁啾的低鸣,环绕着另一只低飞,不住的展览着那美丽的羽毛,接着,它停在那只对面的石块上,开始了一段小步的舞蹈,它蹦跳,它唱歌,它展开它的翅膀……。“哦,好美!”云霏轻轻的说,眩惑的。“但是,它在做什么?”徐震亚注视着云霏。你!这山林的小仙女,你教过我许许多多的东西,现在,轮到我来教你了。 

  “它在求爱。”他低声的,温柔的说:“这是自然,你懂吗?上帝造物,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有阴有阳,有男翠鸟,也有女翠鸟。”“哦?”她望着他,瞪大了眼睛。 

  “现在,男翠鸟在向女翠鸟求爱,女的高踞在上,等待着男的,男的尽量卖弄他的英姿,去博取女的欢心。” 

  “哦?”“你爱自然,你爱美,你可知道,求爱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美的一部分。你看它们!” 

  她看过去,那只公的翠鸟已跳到它女友的那块岩石上,像捉迷藏一般,它们开始了一小段的追逐和逃避,一个欲擒故纵,一个半推半就,它们彼此对峙着,歌唱、舞蹈、跳跃,然后相近、相扑、相倚偎……那蓝金色的羽翼扑落了无数灿烂的、眩目的光华。“这就是最美丽的那份自然,”他继续说着:“这就是世界,是天地万物存在的源泉,一个字:爱!”他盯着她:“看到了吗?有母翠鸟,就有公翠鸟,有凤必有凰,有鸳必有鸯,……上帝造它们,为了要让它们相爱,所以,有疯丫头,必定有个疯小子!”他的头俯下来,在她还沉浸在那份眩惑中的片刻,他的嘴唇已紧压在她的唇上,他的手臂绕过来,紧紧的拥住了她。流水潺□,微风低吟,翠鸟在彼此叽叽咕咕的述说着衷情……万籁俱寂,天地混沌……她从他的胳膊里抬起头来,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那黑亮的眼珠现在看起来好无助,好温柔,好可怜。“我……我……我说过,我……不是那种为一个男人而活着的女人。”她可怜兮兮的说。“但你是为我而活着的!”他望着她,深深的。 

  “我……我……我离不开云霏华厦。”她更嗫嚅了。 

  “没有人要你离开,只是,你应该给云霏华厦找一个男主人,你一个人照顾这样大的大厦,不是太孤独了吗?我会是个很好的男主人。”“还有……还有……”她的模样愈加可怜了。“我……我……我还有千奇百怪的毛病儿呢!” 

  “我有万奇千怪的毛病儿呢!”他嚷着。 

  “而且,而且,我说过……我是不结婚的!” 

  “这种傻话,我们都说过,那是因为我们没有长大,也没有认识这世界!”“再有……再有……你不是说你在美国有女朋友吗?” 

  “那是我编出来骗你的,因为你那时太骄傲了!” 

  “哦!”她瞪大眼睛:“但是,但是……” 

  “哦,我的天!”他喊着:“我有药方儿来治疗你这些‘还有’‘再有’‘但是’和‘而且’!” 

  迅速的,他的嘴唇重新压了下去,堵住了那张小小的、可怜兮兮的、嗫嚅着的嘴唇。她呻吟,她叹息,然后,她的手臂绕了上来,紧紧的环抱住了他。 

  大地静悄悄的,只有流水的潺□和微风的轻唱。那两只翠鸟,现在已经不再啁啾和跳舞了,它们庄严的站在岩石上,微侧着头儿,对他们两人凝视着,似乎也颇为明白,自己完成了一些怎样神圣的任务。本来吗,在希腊神话里,翠鸟就是由两个相爱着的好神仙变幻出来的。现在,它们交头接耳了一阵子,扑了扑翅膀,双双无声无息的飞走了。 

  太阳沉落了下去,暮色慢慢的游来。天边已闪现出夏夜的第一颗星光。几点萤火虫从草从中飞来,围绕在他们四周飞舞穿梭,一只青蛙在岩石缝里探着头儿,榕树上有只蝉儿突然引颈而歌……云霏华厦里的客人们都悄悄聚拢,在暗中保护着它们的男女主人。这世界是爱人们的。不是吗?

四、风铃



  窗外在下雨,竹风。那些白茫茫的云层厚而重的堆积着。飘飞的细雨漠漠无边,像烟,像雾。也像我那飘浮的、捉摸不定的思绪,好苍茫,好寥落。 

  想听故事吗?竹风?我这儿有一个。让我说给你听吧!轻轻地、轻轻地说给你听。 

   


  对着那整面墙的大镜子,沈盈盈再一次的打量着自己,那件黑缎子低胸的晚礼服合身的紧裹着她那纤小的腰肢,胸前领口上缀着的亮片片在灯光下闪烁。颈项上那串发亮的项链和耳朵上的长耳坠相映,她周身似手都闪耀着光华,整个人都像个发光的物体。她知道自己长得美,从童年的时候就知道。现在镜子里那张脸,经过了细心的化妆,更有着夺人的艳丽,那长长的睫毛,那雾蒙蒙的眼睛,那挺挺的鼻梁,和那小小的嘴……她看来依然年轻,依然迷人,虽然,那最好的年龄已经离开了她,很久以来,她就发现自己的生活里不再有梦了。而没有梦的生活是什么呢?只是一大片的空白而已。她摇摇头,锁锁眉毛,再轻轻的叹口气。今晚她有点儿神魂不定,她希望等会儿不要唱错了拍子。怎么回事呢?她不知道。上电视、上银幕、上舞台,对她都是驾轻就熟的事。这些年来,她不是早就习惯于这种忙碌的、奔波的、“粉饰”的生涯了吗?为什么今晚却这样厌倦,这样茫然,这样带着感伤的、无奈的情绪?“掌声能满足你吗?只怕有一天,掌声也不能满足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些什么!” 

  若干年前,有人对她说过这样几句话。说这话的人早就不知道到何处去了?欧洲?美洲?澳洲?总之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过他自己所谓的“小天地”中的生活。“小天地”!她陡的一愣,脑中有一丝灵感闪现,是了!她突然找到自己的毛病了,她所缺乏的,就是那样一个“小天地”啊!那曾被她藐视,被她讥笑,被她弃之如敝屣的小天地!如今,她拥有成千成万的影迷、歌迷,但是,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样空洞,没有一点儿“天地”呢? 

  “我迷失了。”她对着镜子轻轻的说。“我遗失了很多东西,太多太多了!”她再叹口气。化妆室的门外,有人在急切的敲着门,节目负责人在喊着:“沈小姐,请快一点,该你上了!” 

  她抛下了手里的粉扑,走到门口,打开房门,对节目负责人说:“通知乐队,我要改变预定的歌,换一支,我今晚想唱《风铃》。”“哦,”那负责人张口结舌:“这有些困难,沈小姐,节目都是预先排好的,乐队现在又没有《风铃》的谱,临时让他们换……”“他们做得到的,真不行,只要打拍子就好了,你告诉他们吧。”沈盈盈打断了他,微笑的说。 

  节目负责人看了她一眼,在她那种微笑下,你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了,他了解她的个性,决定了一件事情,她就不肯改变了。如果是别的歌星或影星,他一定不理这一套,要改节目这样难侍候,你以后就别想再上电视了!但是,沈盈盈可不行!人家是大牌红星嘛!观众要她。有了她,节目才有光彩,没有她,节目就黯然无光。有什么话好说呢?风铃就风铃吧!他咬咬牙,匆匆的走去通知乐队了。 

  时间到了,沈盈盈握着麦克风,缓缓的走到摄影机前面,几万瓦的灯光照射着她,她对着摄影机微微弯腰。她知道,现在正有成千上万的人,坐在电视机前面,看着她的演出。要微笑,要微笑,要微笑……这是她一直明白的一件事。“沈盈盈的笑”!有一个杂志曾以这样的标题大作过文章,充满了“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这类的句子。但是,今晚,她不想笑。敛眉仁立,听着乐队的前奏,她心神缥缈。风铃,风铃,风铃!她听到了铃声叮当,张开嘴,歌声从她的灵魂深处奔泻了出来,好一支歌!“我有一个风铃, 

  叮当!叮当!叮当!它唤回了旧日的时光, 

  我曾欢笑,我曾歌唱, 

  我曾用梦筑起了我的宫墙, 

  叮当!叮当!叮当!我有一个风铃,叮当!叮当!叮当!它诉出了我的衷肠,多少凝盼,多少期望, 

  多少诉不尽的相思与痴狂, 

  叮当!叮当!叮当!我有一个风铃,叮当!叮当!叮当!它敲进了我的心房,旧梦如烟,新愁正长, 

  问一声人儿你在何方? 

  叮当!叮当!叮当!我有一个风铃,叮当!叮当!叮当!它奏出了我的悲凉,红颜易老,青春不长, 

  你可听到我的呼唤与怀想?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歌声在无数个“叮当”下绵邈而尽。沈盈盈慢慢的退后,摄影机也慢慢的往前拉,她在萤光幕上的身影越变越小,随着那越减越弱的叮当声而消失了。退到了摄影机的范围之外,沈盈盈把麦克风交给了下一个上场的歌星,立即退出播演室。她觉得眼眶潮湿,心情激荡,一种难解的、惆怅的、落寞的情绪把她给抓住了。刚走进化妆室,梳妆台上的电话蓦的响了起来,化妆室中没有别人,她握起了听筒。 

  “喂,请沈盈盈小姐听电话。”对方是电视公司的接线小姐。“我就是。”“有一位听众坚持要跟你说话。” 

  “告诉他我已经走了。”她不耐的说。 

  “他非常坚持。”接线小姐婉转的说。 

  是的,别得罪你的听众和观众!记住,她所倚靠的就是群众!她叹了口气,好无奈,好倦怠。 

  “接过来吧!”她说。电话接过来了,对方是个男性,低沉的声音: 

  “喂?”“喂,我是沈盈盈,请问哪一位?” 

  一阵沉默。“喂,喂,喂?”她一叠连声的喊着。“哪一位?” 

  一声轻轻的,微喟似的叹息。好熟悉,她怔了怔,心神恍惚,声音不由自主的放温柔了: 

  “喂,到底是谁?怎么不说话?” 

  “是我。”对方终于开口了。“风铃小姐,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刚刚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忍不住打个电话给你,问你一声‘好不好’?”风铃小姐?风铃小姐?怎样的称呼!她屏息了几秒钟,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哦,我不敢相信,难道你是……” 

  “是的,”对方接口了:“我是德凯!” 

  “德凯?”她不自由主的轻呼:“哦,太意外了,我真没想到……”她有些儿结舌,停顿了一下,才又说:“真的是你?” 

  “是的,能见面谈谈吗?” 

  “什么时候?”“马上。”“噢,你还是这样的急脾气。” 

  “行吗?”“好!”她对着镜子扬了扬眉毛。“你到电视公司来接我!” 

  “十分钟之内赶到!”电话挂断了,她把话筒放回电话机上,呆站在镜子前面,瞪视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切多突然,多奇异,是德凯,竟是德凯!噢,今晚一开始就不对头,是自己有什么特别的预感吗?否则为什么单单要在今晚突然更改节目,偏偏选中那支《风铃》?呵,风铃,风铃!她软软的坐进梳妆台前的椅子里,耳畔又听到了风铃叮当。叮当,叮当,叮当……一阵风吹送而过,那铃声清脆得像一支歌,叮当,叮当,叮当……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吸引沈盈盈走进那家特产店的,就是那排挂在商店门口的风铃。那午后好燥热,太阳把柏油路面晒软了,晒得人皮肤发烫。沈盈盈沿着人行道走着,一阵风吹过,带来了一串清脆的叮当,好清脆,好清脆。沈盈盈不由自主的一怔,抬起头来,她看到了那些风铃,铜制的,一个个小亭子,一朵朵小莲花,垂着无数的铜柱,每当风过,那些铜柱彼此敲击,发出一连串的轻响。那响声那样悦耳,那样优美,如诗,如歌,如少女那低低的、梦似的醉语,竟使沈盈盈心神一爽,连那堆积着的暑气都被那铃声所驱散了。于是,她走进了那家特产店。 

  “我要看看那个风铃。”她对那胖胖的老板娘说。 

  老板娘递了一个给她。 

  拿着那风铃上的丝绦,她轻轻的摇晃着,铃声叮当,从窗口射进的阳光,在亮亮的铜条上反射,洒出无数的光影。叮叮当当,光影四散,叮叮当当……。她喜悦的看着,微笑着。然后,她听到身边有个男性的声音在问: 

  “请问,这是什么东西?” 

  她抬起头来,接触到一对闪亮的、惊奇而带喜悦的眸子。那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好年轻,不会超过二十五岁。有一张略带孩子气的脸庞,浓眉英挺,那神采奕奕的眼睛带着三分天真,和七分鲁莽。他正用充满了好奇的神情,瞪视着沈盈盈手里的风铃,好像他一生都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你在问我吗?”沈盈盈犹豫的说。 

  “是的。”“这是风铃,难道你没有见过风铃?”沈盈盈诧异的问,那里跑来这样的土包子?“这是做什么用的?”那土包子居然问得出哪! 

  “做什么用?”沈盈盈张大了眼睛。“不做什么用,只让你挂在窗口,等有风的时候,听听它的响声。” 

  “哦!”他恍然的瞪着那风铃。“能给我看看吗?” 

  她扬扬眉毛,无所谓的把风铃递给他。他接过来,仔细的、研究的看着那风铃,又不住的摇晃它,再倾听着那清脆的响声。然后,他望着她,高兴的微笑着: 

  “中国人是个充满了诗意与艺术感的民族,不是吗?”他问。“你不是中国人吗?”沈盈盈不解的看着他。 

  “当然是哩!”他颇受伤害似的扬起了下巴。“谁说我不是中国人?”沈盈盈不自禁的噗嗤一笑。 

  “哦,我以为……”她笑着说,不知为什么,他的样子使她想笑。“你说话的那样子,你好像不认识风铃,使我觉得……”她又笑了起来。“噢,是这样,”他也笑了,她的笑传染给了他。“我昨天才到台湾,这是我第一次来台湾,我是个华侨,在美国长大的。”原来如此!她点点头,收住了笑,怪不得他对这特产店中的东西都这样好奇呢!她接过了那个风铃,不想再和这陌生的男人谈下去了,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呢!招呼了一声那胖胖的老板娘,她说:“我要这个风铃,多少钱?” 

  “等一等,”那男人突然拦了过来,笑嘻嘻的。“允许我买这个风铃送给你,好不好?你是我在台湾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子。”哦,多鲁莽的人哪!认识?他从那一点就能说是“认识”她了呢?或者,这就是美国男孩子的习气,随便和女孩子交谈,随便做朋友……。她武装了自己,笑容从脸上敛去。她要“唬”一下这个“洋”包子。 

  “你或者是在美国住久了,中国女孩不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你这样是很鲁莽的。” 

  “哦,真的?”他果然有些儿惊慌失措。那孩子气的脸庞涨红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结舌的说,大大的不安起来。沈盈盈懊悔了,她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严峻。何必呢?无论如何,人家要买东西送自己,总不是恶意呀!何苦让别人刚刚回到祖国,充满了人情温暖的时候,就被一个“第一次认识”的女孩子碰一鼻子灰? 

  “哦,不过……”她立即笑了起来,为自己的严厉觉得很抱歉,面对着那张年轻的、天真的脸庞,你实在无法板脸的,“我愿意接受你的礼物。”“是吗?”他眉开眼笑,好兴奋,好欣慰,仿佛是她给了他一个莫大的恩惠,一叠连声的说:“谢谢你!谢谢你!” 

  她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从没看过这样的人,买东西送人,还要向人道谢。那男人看着她笑,也就挺高兴的跟着她笑,这样子多少有点儿傻气,沈盈盈笑得更厉害了。那男人已选了两个风铃,拿到柜台上去付了帐,把一个风铃交给她,他说:“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 

  “呵,不能。”她笑着说。 

  他挑了挑眉毛,作出一股失意的、无奈的样子来,然后他耸了耸肩,笑笑说:“那么,再见,风铃小姐。无论如何,我仍然要谢谢你。” 

  风铃小姐!怎样的称呼呀!沈盈盈又有些想笑,不知怎么回事,今天下午自己这样爱笑。捧着那风铃,她走向商店门口,她无意于让这男人知道她的姓名地址,包围在她身边的男孩子已经太多了。“再见!”她说着,对那男人最后抛下了一个微笑,走进那刺目的阳光中去了。对于她,这件“风铃”事只是生活中一个太小太小的小插曲,她很快就忘怀这事了。只是,偶然,当风从窗口吹来,那悬在窗口的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当时,她会很模糊的想起那个有张孩儿脸的、陌生的、送风铃给她的男人。但,那印象那样模糊,像一块薄薄的云,风稍微大一点儿,就被吹得无影无踪了。何况,二十岁的年龄,对一个读大学三年级,美丽而活跃的女学生来说,有着太多太多新奇、刺激而绚丽的事物呢! 


  一个暑假那样快就过去了,消失在碧潭的游艇,金山的海风,和郊外的小径上了。 

  捧着厚厚的西洋文学史,沈盈盈匆匆的走进校门,开学第一天,别迟到才好。沿着校园中,椰树夹道的石子小径,她向前急急的走着。忽然,路边有个人影一闪,拦住了她,一个惊喜的声音在嚷着:“嗨!你不是风铃小姐吗?” 

  她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那张孩子气的脸庞,发光的眼睛,对她笑嘻嘻咧开的大嘴!这竟是一个月前在特产店买风铃送给她的人!她不禁笑了,世界真小呀! 

  “你在这儿做什么?”她问。 

  他拍了拍手里捧着的书本,她看过去,很巧,也是一本西洋文学史!“我正想找个人问一问,西洋文学史的教室在什么地方?我实在摸不清楚。”他说,询问的望着她。 

  “那么,你是新生了。”沈盈盈说:“侨生?” 

  “唔,”他哼了一声,微笑的盯着她手里的书本。“你也是去上西洋文学史的课吗?” 

  “是的,”她摆出一副老大姐的派头来:“你就跟着我走吧!听说今年来了个名教授,去晚了不见得有位子,我们走快些吧!”他顺从的跟在她身边,加快了步子,一面仍然笑嘻嘻的盯着她,带着点儿傻气,结结巴巴的说: 

  “那个——那个风铃好吗?” 

  她又笑了。“当然好,没生病!”她说,忍俊不禁。 

  “我那个,”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慢吞吞的说:“也没生病。” 

  她大笑了起来,笑弯了腰。这个人,倒真是傻气得可以!看到她笑得那样开心,他也在一边讪讪的笑着。等她笑停了,他才说:“对了,我总不能永远叫你风铃小姐的,现在,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呵,不能。”她笑着说,觉得逗弄这个大男孩子是件挺好玩的事情。事实上,既然彼此是同学,他当然不可能永远不知道她的名字的。他似乎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并不深究。但是,他仍然轻轻的眨了眨眼睛,扬了扬眉,又耸了耸肩,显出一股满“滑稽”的“失意”相。这使沈盈盈又忍俊不禁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室门口,教室有前后两个门,从窗口看去,沈盈盈就知道前面都坐满了,所以她从后门进去,一面对身边那位“新生”说: 

  “我们只好坐后面了。或者有人帮我占了位子。” 

  她走进去,果然,有位男同学已在靠前面的地方给她留了位子,老远就招呼着她,叫着她。她微笑着走过去,心中多少有点儿得意,男同学帮她留位子,这是从大一的时候就如此的了。回过头来,她说: 

  “我有位子了!你随便找个位子……” 

  她猛的住了口,因为她发现身后根本没有人,那个傻兮兮的“新生”不知到哪儿去了。上课钟已经敲响,同时,教授从前门跨进了教室,她身边那个名叫宋中尧的男同学已经拉她坐了下来。她坐定了,心里还在奇怪那个“新生”怎么不见了?她一面想,一面向讲台上看去,顿时,她像挨了一棍,刹那间目瞪口呆,因为,那从从容容走上讲台,带着个淡淡微类的教授,却正是那个“傻新生”呀! 

  “这就是魏教授,魏德凯,”宋中尧凑在她耳边轻轻的说:“从美国聘来的客座教授,别看他那样年轻,听说在美国已经当了三年教授了,很有名气呢!” 

  沈盈盈像化石一般呆坐在那儿,一时间,心中像打翻了调味瓶,说不出的不是滋味。尤其回想到刚才自己那副颐指气使的态度和骄气,就更加坐立不安了。而那“教授”呢?他那样从容不迫,那样微笑的、安详的站在那儿,用那对神采奕奕的眸子,含笑的扫视着全室。天哪!他身上何尝有一丝一毫的傻气?他的微笑是温和而亲切的,他的眼光却有着镇压全室的力量,就那样站在那儿,没开口说一句话,整个教室中已鸦雀无声了。“同学们,”他终于开口了,笑意漾在眼角。他的眼光似有意又似无意的从沈盈盈的脸上掠过去,带着一抹淡淡的、调侃的意味。“这是我第一天和大家见面,我不认为我有资格来教你们书,却很希望和你们交交朋友,然后,我们大家一起来研究研究西洋文学,你们会发现这是一个很有趣味的课程。”他顿了顿。“在开始上课之前,首先,我们应该彼此认识一下,所以,”他拿起了点名册。“我念到的人,答应我一声,好吗?” 

  大家在底下应着“好”,惟有沈盈盈,她是那么难堪,那么尴尴尬尬的。而且,最重要的,她发现这个魏德凯竟是个活泼、幽默而慧黠的人物,他的傻气全是装出来的。他捉弄了她!生平她没有被人这样捉弄过。这打击了她的骄傲,伤了她那微妙的自尊,一层近乎愤怒的情绪在她心中升起。尤其,当那“教授”清楚的叫出了她的名字,而她又不得不答应的时候。魏德凯的眼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好一对狡黠的、带笑的眼睛!沈盈盈冒火的回视着他,不由自主的紧咬了一下嘴唇。魏德凯调开了眼光,沈盈盈没有忽略掉,笑意在他的眼睛里是漾得更深了。 

  一节课在一分轻松的、谈笑的空气中度过,魏德凯的风趣、幽默,以及那清楚的口齿、亲切的作风,立即征服了全班同学,教室中笑声叠起。正像魏德凯所说的,他不像是在“教书”,而是讨论,他和学生们打成了一片。当下课钟响之后,仍有许多同学挤上前去,陪着这位新教授走出教室,和他不住的谈着。沈盈盈呢?她躲向了远远的一边,下一节她没课,她一直走向校园深处。宋中尧在她后面追逐着她,他从大一时就开始追逐在她身旁了。他正在不住口的说着: 

  “这个教授真有他一套,不是吗?他讲得可真好,不是吗?听这样的教授讲书才过瘾,不是吗?” 

  沈盈盈猛的车转身子,对他大叫着说: 

  “你真烦人烦透了!不是吗?” 

  宋中尧呆住了,半晌,他才摸摸脑袋,自言自语的说: 

  “我今天运气可真不好,不是吗?” 


  魏德凯成为了学生拥戴的名教授。 

  上课的时候,他的教室中永远座无虚席,不但如此,旁听的学生常常站满了教室的后面。没课的时候,他那间学校分配给他的宿舍——一间窗明几净的小屋——也总是川流不息的充满了学生。男男女女,他们拜访他,和他谈文学,谈艺术,谈人生,甚至于,谈他们的恋爱。这位年轻的教授,成为了他们的朋友和兄弟。连女同学们,对他的兴趣也十分浓厚,她们常在背后谈论他: 

  “听说他有个未婚妻在美国,不是中国人。” 

  “他是独生子,父母就等着他赶快结婚。” 

  “他当完一年客座教授,就要回美国去结婚了。” 

  “他是个奇才,十九岁大学毕业,二十二岁就拿了博士学位,年纪轻轻的就当了教授!” 

  “……”对于他的谈论是没有完的,但是,只有一个人,永不参与这些谈论,这就是沈盈盈。她从没拜访过魏德凯,从不加入那些谈论者,也从不赞美他。宋中尧常常对她说: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反对魏德凯,像他这样的教授有几个?天晓得!”“哼!”沈盈盈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一句话也不说,就掉头走开了。宋中尧只好大踏步的追上前来,一个劲儿的说:“小姐,你最好别生气!让那个魏德凯下地狱,好吗?” 

  沈盈盈站住了,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干嘛咒人家下地狱?你才该下地狱呢!” 

  宋中尧摸着脑袋,呆住了。 

  “女孩子!”终于,他摇着头,叹口气说:“你永远无法了解她们!唉!”然后,那一次学校里的英文话剧公演了。沈盈盈是外语系之花,理所当然的演了女主角。他们选择了莎翁的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是一次成功的演出,不仅是轰动了校内,也轰动了校外。在排演的时候,魏德凯就被请来当指导,他曾认真的纠正过沈盈盈的发音和动作。有时,他们排到深夜,魏德凯也一直陪他们到深夜。排完了,魏德凯常常掏腰包请他们去吃一顿宵夜。在整个排演的过程中,沈盈盈都表现得严肃而认真。她对魏德凯的态度是冷淡的,疏远的,不苟言笑的。魏德凯似乎并不注意这个,他永远那样淡然,那样笑嘻嘻,那样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沈盈盈知道,他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决不为她的美丽而动心的男人。本来嘛,人家有个美丽的未婚妻呀!那次的公演出乎意料之外的成功,沈盈盈演活了朱丽叶,那么美,那么动人,那么痴情,那么细腻,那么柔弱又那么纯真。戏一演完,观众都疯了,他们为沈盈盈欢呼,声音把一座礼堂都几乎震倒。沈盈盈躲在化妆室里,卸了装,对着镜子发呆。宋中尧带着一大群人拥进了化妆室,叫着说: 

  “走,我们的朱丽叶!我们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庆功宴!目标:四川牛肉面馆!” 

  她在人群里搜索,没有看到魏德凯,偏偏另一个同学在一边说:“本来我们想拉魏教授一起去的,可是他一下幕,就一个人悄悄的走掉了。”沈盈盈的心沉了下去,忽然间,觉得兴趣索然了。整晚,她神思恍惚,她情绪低落,她不说话,不笑,却喝了过多的酒,同学们说:“沈盈盈还没有从朱丽叶的角色回复过来呢!” 

  她喝醉了。回到家中,她大吐了一场。第二天,她无法去上学,躺在床上,她听到的是那窗口的风铃声:叮当!叮当!叮当!她用棉被蒙住头,风铃声仍清晰传来,清脆温柔得像一支歌,叮当!叮当!叮当……她咬住嘴唇,悄悄的哭了。黄昏的时候,母亲推开门走进来。 

  “外面有个年轻人,大概是你同学,他说要见你!” 

  准是宋中尧!她没好气的叫: 

  “告诉他我生病了!不见客!” 

  母亲出去了。片刻之后,她又回到屋里来,递给她一张折叠着的短笺。她打开来,上面是龙飞凤舞的笔迹,胡乱的涂着几句话:“听那风铃的低响,叮当!叮当!叮当!它低诉着我的衷肠,多少凝盼,多少期望, 

  多少说不出的相思与痴狂! 

  叮当!叮当!叮当!” 

  她从床上直跳起来,喘着气问: 

  “人呢?”“走了!”她顾不得自己正蓬松着头发,散乱着衣襟,就握着短笺,直冲到大门口。可是,那儿是空空的,来客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她退回到自己的卧室中,嗒然若失的坐在床沿上。打开那张短笺,她反复的看着,读着,耳边响着那窗前的铃声叮当。她大概足足坐了十分钟之久,然后,她迅速的站起身来,换了一件红色的洋装,随随便便的拢了拢头发,镜子里出现了一张苍白的、憔悴的脸庞,和一对燃烧着火焰的狂野的眼睛,她看来有些儿疯狂。 

  她走向门口,母亲在后面追着喊: 

  “你到哪儿去?你的脸色不好,像在发烧呢!” 

  “我是在发烧,”她喘息着说:“我周身都冒着火,但我必须出去!”迎着拂面而来的、暮秋时节的凉风,她打了个寒噤,却觉得自己身体里燃烧的火焰更加炽烈。她的胸腔里蠢动着无数火山中的熔岩,正翻腾着,汹涌着,急切的要从她的身体里迸裂出来。她向前急急的走,走得那样急,好像有千军万马正在她身后追赶她,她手里仍然紧握着那张短笺。 

  就这样,她停在魏德凯那间小屋之外了。这幢旧式的小房子,曾有多少次她过门而不入。现在,她猛烈的敲着门,并没有顾虑到这屋里会不会有其他的同学。她不顾虑,在这一刻,她什么都不顾虑。开门的是魏德凯本人,他用一对惊喜、仓皇、而又眩惑的眸子迎接着她。她直冲了进去,像个火力十足的火车头。房里并没有其他的人,房门刚刚阖上,她就举起手里的短笺,直送到他的鼻子前面去,其势汹汹的嚷着说: 

  “这是你写的吗?是你送来的吗?” 

  魏德凯凝视着她,一眼也不看她手里的纸条。他的眼光是深沉的,莫测的,而又温柔的,宁静的。这种镇定使沈盈盈更加冒火了,她把纸条对他劈手扔过去,开始大声的,倒水般的怒吼了起来:“告诉我,你有什么资格对我送来这样的纸条?你凭什么向我示爱?你以为你是个年轻漂亮的客座教授,就能够征服我?你!我告诉你!我讨厌你!讨厌你的骄傲,讨厌你的自信!讨厌你浑身带着的那份满不在乎劲儿!你以为同学们都崇拜你,我也该一样崇拜你吗?你错了!你错了!我从头到尾的讨厌你!现在,收回你的情书吧,离我远远的!我警告你!”一口气喊完了,她重重的喘着气,眼里冒着火,转过身子,她向门口走去。但是,她被拦住了,魏德凯紧紧的盯着她,目光深深的,深深的,深深的,一直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去。他不说话,也不动,就这样深深的盯着她。这眼光把她给折服了,她怔住了,迷茫了,瑟缩了,迎视着这目光,她觉得自己在变小,变弱,变成了一团烟,一团雾,一团虚无。她微张着嘴,闪动着眼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时间过去了不知道有多久,然后,她听到他的声音,低低的,温柔的,像一声微喟般的叹息: 

  “你的话都说完了吗?盈盈?” 

  “没……没有,”她蠕动着嘴唇,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声音软弱得像是窗隙间的微风:“我……我要告……告诉你,我……我……”她没有说完她的话,因为,一下子,魏德凯的嘴唇已经捉住了她的。她被拥进他的胳膊里去了,那男性的,温暖的,宽阔的胸怀!他的嘴唇压住她,那奇异的,轻飘的,梦似的一瞬!她用手环抱住他的颈项,闭上眼睛,泪水沿颊滚落,她忍声的低低的啜泣,像个在沙漠中经过长途跋涉,而终于找到了一片绿洲的旅人。她低泣又低泣,为她的疲倦,为她的挣扎,为她那说不出来的委屈与欢乐。 

  他吻着她,不住的吻着她,吻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她的泪。他的嘴唇凑近了她的耳边,用着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微带震颤的声音,叹息般的说: 

  “天知道,我多爱你,多爱你,多爱你!” 

  她又忍不住的啜泣,在那低低的啜泣声中,在那心魂如醉的时刻里,她听到的,是那窗下的风铃声,那样如梦似的轻扬着:叮当,叮当,叮当。 


  “告诉我,从什么时候起,你爱上了我?”沈盈盈扬着那长长的睫毛,微笑的看着坐在她对面的魏德凯。秋已经很深了,他们正坐在一条小船上,荡漾在那秋日的、微带寒意的碧潭水面上。“唔,”魏德凯含糊的应了一声,轻轻的摇着桨,一面注视着沈盈盈,怎样一对摄人心魂的眸子呵!在那特产店中,这对眸子就足以震摄住他了,不是吗?“我不知道,或者,在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开始了!” 

  “但是,你后来表现得多骄傲!”她带着点儿薄嗔:“你捉弄我!你折磨我!你明知道我……噢,”她咬咬牙。“想起来,我仍然恨你!”他望着她,然后,他低下头来,注视着船舷边的潭水。一层薄薄的红色染上了他的面颊,他竟有些儿忸怩了。微微的含着笑,他轻声的说:“不,你错了,盈盈。我不骄傲,我只是努力的在和自己挣扎,我怕你,我怕被你捕获,怕被你征服,我逃避,而最终,仍然不能不对你屈服。” 

  “逃避?”她盯着他,目光是灼灼逼人的。“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怕爱上我?为什么?” 

  “唔,”他不敢看她,他的目光回避的望着潭水。“我不知道,我想,我想……”“为了你在美国的未婚妻?”她冲口而出的问。 

  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注视着她。 

  “你说什么?”他问。“你的未婚妻,”她咬咬牙。“那个美国女孩子,等着你回去跟她结婚的那个女孩子!” 

  “你听谁说的?”他继续盯着她,仍然在微笑,似乎并不在乎,这刺伤了她。“怎么,谁都在说,每一个人都知道,你在美国有个未婚妻,是个爱尔兰人,还是苏格兰人……” 

  “都错了,”他收起了笑,一本正经的说:“是一个印第安人。”她紧紧的望着他,从他那严肃而正经的脸上,你根本无法看出他是否在开玩笑。“你说真的?”她憋着气问。 

  “当然是假的,”他慢吞吞的说:“只有傻瓜才会相信我有一个印第安族的未婚妻!何况,我在你身上看不出丝毫印第安人的血统来!”“噢,你——你真是——”沈盈盈大叫着,气呼呼的捞起一把潭水来,泼了他一脸一身。魏德凯放下了桨,一面笑着,一面作势对她扑过来,嘴里嚷着说: 

  “当心,你这个坏东西!看我来收拾你,保管叫你喝一肚子水回去!”“哦,哦!别,别这样,”沈盈盈又笑又躲,真的害怕了。“好人,别闹,待会儿船翻了,我可不会游泳!” 

  “你还顽皮吗?”他抓住了她的双手,威胁着要把她扔进水里去。“不,不了,好人!”她央告着,深黑的眼珠雾蒙蒙的望着他,那眼睛里也汪着一潭水,比碧潭的水更深、更黑、更清澈。他蹬着她,不由自主的叹息,然后,他把面颊紧贴在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上,再用唇轻轻的吻着它,喃喃的说: 

  “哦,盈盈,我多爱你!” 

  她抽回自己的手来,略带娇羞的微笑着。 

  “你还没有回答我,关于你未婚妻的事。”她嘟着嘴,不满的说,眼底有一丝娇嗔。 

  他静静的凝视着她,手扶在桨上,却忘了划动,小船在秋意的凉风下,静悄悄的向下游缓慢的淌着。 

  “我在美国根本没有什么未婚妻,”终于,他诚挚的说,深深的望进她的眼底。“那些关于未婚妻的话都是谣传。我在中国倒有一个。”“是吗?”她把握不住他的意思。 

  “是的,你。”他清晰的说。 

  她震动了一下,垂下了眼睑。 

  “你在求婚吗?”她含糊的问。 

  “是的。怎样?你愿意做我的未婚妻吗?” 

  她很快的抬起睫毛来瞬了他一眼。 

  “谈这问题是不是太早了?”她支吾的说:“我还没有大学毕业呢!”“只有一年半了,我等你。”他说,望着那颗低俯着的、黑发的头颅,和那微微向上翘的小鼻梁。“我们可以先订婚,等你大学毕业之后再结婚。我要向学校当局要求,延长客座教授的时间。好吗?盈盈?” 

  “你要当一辈子的大学教授吗?”她仍然注视着潭水,一面无意识的用手指在潭水里搅动着。 

  “是的,我喜欢年轻人,我也喜欢书本。如果你和我结了婚,你的同学们将喊你一声师母了。”他笑着,沉湎在一份喜悦的浪潮里。“告诉我,盈盈,你可愿意嫁给我?我们将有个小小的小天地,有个小小的家。我不富有,盈盈,但我们的小天地里会充满了温暖和甜蜜,我保证。怎样?盈盈?” 

  红晕染上了她的面颊,羞涩飞上了她的眉梢,她默默的微笑,不发一语。“或者,你嫌弃我?”他刺探的,深思的。“我的世界对你会太小吗?这就是我一直担心着的问题,也是我逃避你的最主要的原因,我怕你。”“哦,”她抬起头来了,询问而不解的望着他。“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太强了,盈盈。”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微喟似的叹息。“你的世界太大,你浑身充满了野性和热力,你太美,你有太多的崇拜者,你有野心,你有壮志,我怕我的怀抱太小,会抱不住你。到了那时候,将是我的悲剧的开始。所以,我怕你,我真的怕你,盈盈!” 

  “哦!”她喊着,眼睛里冒着火。“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你以为我是虚荣的,世俗的吗?你看轻了我!”她挺直了背脊,用力的说:“我告诉你吧!德凯,我这辈子会跟定了你!不管你做什么,我跟你上刀山,跟你下地狱,跟你上天堂!” 

  他一把抓紧了她的双手,他的眼睛闪亮,紧紧的盯着她,喜悦笼罩在他整个的脸庞上,他的胸腔剧烈的起伏着。他喘息,他呻吟:“真的吗?盈盈?这是你的许诺吗?盈盈?永不会反悔吗?盈盈?”“是的!是的!是的!”她一连串的回答。 

  他打开了她的手掌,把自己的脸孔埋进她的掌心中,用嘴唇紧压着那小小的手掌。忽然间,她发出一声惊呼,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他们的小船已经滑向下游的一个大水闸旁,眼看就要卷进那瀑布般的水流里了。魏德凯慌忙拿起桨来,用力的划开了小船,当他们划到了安全的地方,两人松了一口气,禁不住相视一笑。 

  “即使你要把我带到瀑布下的水流里,我也跟你去!”她一往情深的说。“我不会,”他说:“我会给你一个小天地,一个充满了宁静、温暖和安详的小天地。” 

  他们默默相视,无尽的言语,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然后,他又继续划动了桨。她的身子向后舒适的倚着,眼光无意的移向了天空——一片好辽阔好辽阔的天空。那么广大,那么澄净,那么无边无际,你简直不知道天外边还有些什么。一时间,她有些儿神思恍惚,她忽然无法揣想,属于德凯的那“小天地”里有一些什么了? 

  四周好安静,好安静,一片乌云,正轻悄悄的从天边缓缓的游来。 


  是的,乌云是无声无息的飘浮过来了。 

  自从《罗密欧与朱丽叶》上演之后,沈盈盈的名字就自然而然的响了起来,她的美,她的演技,几乎是远近闻名的。在校内,她是校花。在校外,更有无数的人在觊觎着她的美丽。于是,一天,她对魏德凯说:“人家都鼓励我去参加选美,你说呢?” 

  魏德凯深深的注视着她。 

  “别问我意见,盈盈。”他低低的说:“问你自己吧!如果你想参加,就参加吧!”“你不反对吗?”魏德凯深思的微笑了一下。 

  “我不反对,但我也不赞成,”他慢吞吞的说:“你该自己决定你自己的事情。但是,记住一件事,盈盈。选美是选你的外表,而美丽的外表都是与生俱来的。胜了,你该谢谢造物者,败了,也不必难过。最主要的,不论胜与败,你该保持一颗美丽的心。”“哈!到底是教书教惯了,一句话引出这么多的教训来!”沈盈盈说着,站在镜子前面,她正在魏德凯的小房间里。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镜子里那张顾盼神飞的脸,她不自禁的有些儿沾沾自喜。站到魏德凯的面前,她扬着眉说:“我告诉你吧,德凯,我一定会成功!一定会胜利的!” 

  于是,一连串的竞选活动展开了。沈盈盈惊奇的发现,自己身边竟会拥出那么多助选的人来。她整日被人群包围着,忙得晕头转向。她要做衣服,要学美容,要招待记者,要参加许多重要的宴会……选美还没开始,她已整日忙得马不停蹄,连学校的课都没有时间上了。魏德凯对她的选美抱着一种淡漠的、旁观的态度,他和助选团那群人格格不入,他也不参加任何助选活动,他是这段时间里,和她说恭维话说得最少的一个人。然后,发现自己反而碍她的事之后,他干脆退开了,把自己深深的藏在那小屋里。有时,她会像一阵旋风一样卷到他的屋子里来,把一张闪耀着光彩的脸,和一对发亮的眼睛,凑到他的面前来,好抱歉好抱歉的说: 

  “对不起,德凯,等我忙过这一阵,一定好好的陪你!别生气呵,德凯!”魏德凯会摇摇头,勉强的笑笑。于是,她会哄孩子似的弯下腰,吻他的面颊,吻他的额,吻他的眼睛和耳朵,低低的,抚慰的说:“告诉我,这几天,你在做些什么呢?” 

  “只是坐在这儿,”他安静的回答:“听那窗前的风铃。” 

  这就是他的答复,这种答复常引起她一阵恻然与内疚,只为了,他们曾共同听过无数次的风铃声响,在那铃声叮当下编织过无数的绮梦。但是,这种恻然和内疚很快就被那五彩缤纷的生活所冲淡了。她太忙,太兴奋,选美的热潮淹没了她,她再也无暇来领略那风铃的韵味了。 

  然后,选美开始了,经过了初选、复选、决选,她一关一关的突破,以绝对的最高分领先。每一次的胜利,都带来更多的崇拜者,听到更多的掌声和欢呼。她晕眩了,她陶醉了,她快乐的周旋在那些拥护者之中,像个美丽的蝴蝶,迎着阳光扑闪着她那彩色闪亮的翅膀,不住的穿梭着,飞舞着。 

  终于,最后一次的评选结束了。沈盈盈以第一名当选,当她站在那选美的舞台上,让主席把那顶缀满珠饰的后冠罩在她头上,听着四面八方震耳欲聋的掌声,她喜悦,她振奋,她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整个的世界。挺立在那儿,她微笑,她扬眉,她对人群挥手。呵,掌声,掌声,掌声……她从没有听过那么美丽的声音,她再也记不得风铃的声响了。 

  选美之后,有一次盛大的庆功宴,魏德凯虽然参加了那宴会,却早早的就悄然而退了。事后,当沈盈盈盛气凌人的跑到他屋里去责备他的时候,他只是怅然的微笑着,轻声的说:“原谅我,盈盈,那种环境使我晕眩。” 

  “为什么?你见不得世面!你永远生活在一个狭窄的世界里,你就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大!” 

  “或者,”他勉强的笑着:“我只能生活在我的小天地里,那是个小小的天地!”“小天地?什么叫小天地?你有的只是一个蜗牛壳罢了!你一辈子只能缩在自己的壳里过日子!” 

  他不语,只默默的抬起头来,望着那悬挂在窗前的那串风铃,这时正是初春,一阵风过,铃声叮当。他仍然微笑着,但那笑容里含着那样深切的一层悲哀,这使她心中一凛,再加上那铃声,那清清脆脆的铃声,唤起了许许多多回忆和灵性的铃声……她猛的发出一声喊,扑过去,她抱住了魏德凯的颈项,热烈的吻他,一面嚷着说: 

  “饶恕我!饶恕我!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你饶恕我,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拥住了她。一刹那间,她看到他的眼底漾满了泪。他吻她,深深地,切切地,辗转地吻她。然后在她耳畔低沉的说:“记住,我爱你,盈盈,不单是你那美丽的外表,也爱你那份灵气,那份善良和纯真。现在,你身边包围着爱你的人们,他们是否都能认识你的心灵?” 

  她低下头,用手环抱住他的腰,然后把面颊深深的埋进他胸前的夹克里,闭上眼睛,她觉得一阵心境虚空,觉得满心的恬然与宁静。在这心与灵会的一瞬,她比较了解他了,他的境界和他的“小天地”。她低低叹息。一时间,两人都默然不语,只有窗前的风铃,兀自发出一连串又一连串的叮当。 

  可是,没多久,她被派到国外去参加一项国际性的选美了,新的选美热潮又鼓动了她。当她载誉归来,她已不再是个没没无闻的女学生,而成为家喻户晓的大人物了。她的照片被登在报纸的第一版,记者们追踪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那爱吃牛肉干的习惯,都会变成新闻见报。于是,电视公司访问她,杂志报章报导她,电影公司也开始争取她了。 

  “你认为我去演电影怎样?”她问魏德凯。 

  “你会成为红演员。”他答得干脆。 

  “你的意思是赞成我去演?” 

  “我不知道我的赞成与否对你有什么影响力,我想,你自己早已经决定了。”他闷闷的说。 

  “你猜对了!”她兴高彩烈的叫着:“事实上,我昨天已和××电影公司签了三年的合同,你猜他们给我多少钱一部戏?十万元!”他盯着她。“我以为……”他慢吞吞的说:“我们是有婚约的。” 

  “哦,你不能泼我的冷水,我现在不要结婚,我的事业刚开始,我不能埋没在婚姻里!你也无权要求我放弃这样优厚待遇的合同,也放弃一大段光明灿烂的前途,是不是?” 

  “说得好!我是无权!”他咬咬牙。“我早就说过,你有权决定自己的事情!”“那么,别管我,我要演电影,我要成功!我要听掌声!” 

  “掌声能满足你吗?只怕有一天,掌声也不能满足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些什么!”他注视着她,语重心长的说。 

  “你只是嫉妒!你不希望我成功,不希望我压倒你,不希望我被群众所拥戴,你自私!德凯,你完完全全是自私,你要占有我!”“你的话有些对,”他说:“爱情本身就是自私的,但是,你却无法责备爱情!”“如果你真爱我,”她用那对燃烧着光采的大眼睛,灼灼的逼视着他:“你就等我三年!” 

  “恐怕不止三年,”他悲哀的笑着。“三年以后,你会接受新的合同,那时的待遇会涨到二十万。谁知道呢?你不是要求我等三年,或者,竟是三十年。” 

  “如果是三十年,你等么?”她逼视他。“昨天还有个男人对我说,要等我一辈子呢!”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去,用背对着她。他的声音变得僵硬而冷漠了:“别把我算进去,我不会对你说这种话,我也没有那份耐性!去演电影吧,反正有的是男人等着你!” 

  “你呢?”她冒火的喊:“你不等,是吗?” 

  “是的,我不等。”“你卑鄙!你下流!你混帐!”她大骂着,愤怒的喊着:“你的爱情里没有牺牲!只有自私!我不稀罕你!我也不要你等我,我们走着瞧吧!”“砰”的一声,她冲出房间,重重的带上房门,走了。 

  于是,她开始了水银灯下的生活。她的照片成为大杂志的封面,她出席各种社交活动,她上电视、她唱歌、她表演、她参加话剧的演出,不到三个月,她已经红了,红透了半边天。她身边围绕着男士们,她几乎不去上课了,以前包围在她身边的男同学,像宋中尧等人,早已不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生活是忙碌的、紧张的、刺激的、多采多姿的。她学会了化妆,她懂得如何打扮自己,她是更美、更活跃、更迷人、也更出名了。然后,一天深夜,她在片场拍完了一场戏,正要收工回家,魏德凯忽然出现了。“我要和你谈谈。”他说,眼睛里布满了红丝,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你喝了酒?”她惊奇的问。 

  “是的,我想我有点醉,这可以增添我的勇气,对你说几句心里的话!”“要说就快说吧,还有人等着要请我吃消夜!”她说,不耐的。“你打发他们走,我们散散步。” 

  “不行,会得罪人。”“那么,好,我就在这儿说吧!”他喘了口气,脸上的肌肉被痛苦所扭曲了。“我来告诉你,我要你,我爱你,我离不开你!摆脱这所有的杂务吧,嫁给我!跟我走!好吗?” 

  “你醉了。”她冷冷的说。“没有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地步!”他说,抓住她的手腕,他的眼睛迫切的盯着她,声音颤抖:“跟我走!我求你,因为没有别人比我更爱你,更了解你!” 

  “哈!”她嗤之以鼻。“别自作聪明了!你从来就没有了解过我!告诉你吧,我不会跟你走,也不会嫁你。”她垂下了眼睑,一时间,她有些儿难过了,她看出眼前这男人,是如何在一份痛苦的感情中挣扎着,而毕竟,他们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叹了口气,她的声音柔和了:“我抱歉,德凯。你也看得出来,现在的局面都不同了,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沈盈盈了,也不再是你的风铃小姐。放掉我,回美国去吧,你会找到比我更适合你的女人,能跟你一起建立一个小天地的女人!”“那个女人就是你!”他鲁莽的说,眼眶湿润。“你一定要跟我走,盈盈,我求你。我这一生从没有求过人,可是,现在,我求你。我已经把男性的自尊全体抛开了。嫁我吧!盈盈,你会发现我那个天地虽小,却不失为温暖安宁的所在。我将保护你、爱护你,给你一个小小的安乐窝。盈盈,来吧!跟我在一起!”他一连串急促而迅速的说着,带着那样强烈的渴望和祈求。他那潮湿的眼睛又显出那份孩子气的任性和固执,痛苦和悲哀。这绞痛了沈盈盈的心脏。但是,望着那片场中的道具,和那仍然悬挂着的水银灯,她知道自己是永不会放弃目前这份生活的。她已经深陷下去,不能也不愿退出了。他那“小天地”对她的诱惑力已变得那样渺小,再也无法吸引她了。 

  “原谅我,”她低低的说:“我不能跟你走。”“但是,你说过,你将跟我上刀山,跟我下地狱,跟我进天堂!”“是的,我说过,”她痛苦而忍心的说:“但那时我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我想,我对你的感情,只是一时的迷惑,我还太年轻。”他瞪着她,脸色可怕的苍白了起来。她这几句话击倒了他,他的眼睛里冒着火,他的嘴唇发青,他的声音发抖: 

  “那么,你是连那段感情也否决了?” 

  “我抱歉,德凯。”她低下了头,畏怯的看着地面,嗫嚅的说:“你放了我吧,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 

  他沉默了片刻,呼吸沉重的鼓动着空气。终于,他点点头,语无伦次的说:“好,好,可以。我懂了,我总算明白了。没什么,我不会再来麻烦你了。事实上,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怪我不自量力。好,好,我们就这样分手吧!你去听你的掌声,我去听我的——风铃。哈哈!”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凄楚,笑得怆恻。“风铃!”他盯着她:“你可曾听过铃声的叮当吗?”推开她,他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用力的掉转头,他走了。她含着泪,却忍心的看着他的背影,一面笑着,一面跄踉的、孤独的隐进那浓浓的夜雾里。 

  这就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没多久,她听说他回美国去了,从此就失去了他的消息。 


  多少年过去了?五年?不,六年了。在这六年中,世界已有了多少不同的变化。她如愿以偿的成功了,跃登为最红的女演员,拿最高的片酬,过最豪华的生活,听最多的掌声。但是,一年年的过去,她却逐渐的感到一份难言的空虚和寥落,她开始怀念起那风铃声的叮当了。多少个午夜和清晨,她在揉和着泪的梦中惊醒,渴望着听一听那风铃的叮当。从尘封的旧箱笼中,翻出了那已变色的风铃,她悬挂起来,铃声依然清脆,她却在铃声里默默的哭泣,只为了她再也拼不拢那梦的碎片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作了一支曲子《风铃》,这成为她最爱唱的一支歌,她唱着,唱着,唱着,往往唱得遗忘了自己——她看到一个懵懂的女孩,怎样在迷乱的摸索着她的未来。成长,你要对它付出何等巨大的代价!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那是真的么?再听到那人的声音,再听到他低声的呼唤。那是真的么?可能么?故事会有一个欢乐的结局,她不敢想。可能么?可能么?今夕何夕? 

  她用手托着下巴,忘了卸装,也忘了换衣服,只是对着镜子痴痴的出着神。门上一阵轻扣,有人推门走进来: 

  “沈小姐,外面有人找!” 

  她惊跳起来,来不及换衣服了。抓起梳妆台上的小手提袋和化妆箱,她走出了化妆室,神志仍然恍惚。 

  “嗨!盈盈!”一声呼唤,多熟悉的声音!她抬起头来,不太信任的看着眼前那个男人,整齐、挺拔、神采奕奕!那对发亮的、笑嘻嘻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她。他的变化不大,依然故我的带着那份天真和潇洒,只是眉梢眼底,他显得成熟了,稳重了。沈盈盈好一阵心神摇荡,依稀仿佛,她又回到那特产店中,和×大的校园里去了。“还记得我吗?”他问,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化妆箱。 

  “是的,”她微笑着,却有些儿酸涩。“那个找不着教室的新生。”他笑了,笑容依然年轻,依然动人。她也笑了。 

  “那个风铃,”他盯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好吗?” 

  “是的,没生病。”“我那个,也没生病。”他说。 

  他们又笑了起来,旧时往日,依稀如在目前。她笑着,眼前却忽然间模糊了。走出了电视公司,他们站在街边上。 

  “我们去那儿?”他问。 

  “愿意到我家坐坐吗?”她说。 

  “不会不方便?”“很方便,我自己有一栋公寓房子。” 

  他不再说话,叫了一辆计程车,他们坐了进去。 

  “到台湾多久了?”她问。 

  “刚好一星期,看了两部你演的电影,又在电视上看到你好几次,恭喜你,盈盈,这几年你没有白过!” 

  她苦笑了一下,她不想谈自己。“成就”两个字是多方面的,或者,大家都看到了她的成就。但那心灵的空泛呢?如何去填补?“还是回来当客座教授吗?” 

  “是的,老行业。”“结婚了吗?”终于,她问了出来,这句话已梗在她喉咙里好半天了。“是的。”他笑笑。轻描淡写的说,“有两个孩子了,一男一女。”“哦,”她轻嘘一口气。“真快,不是吗?”她心底漾开了一片模糊的酸涩。“好多年了,你知道。” 

  “是的——”她拉长了声音:“你太太,是外国人吗?” 

  “不是爱尔兰人,也不是苏格兰人,更不是印第安人!”他笑着,显出一种单纯的幸福和满足。“她是中国人。一个很平凡,但是很可爱的女人。” 

  “你们一定有一个共同的、温暖的小天地了?”她说。觉得心里的那片苦涩在扩大,一层难言的痛楚和失望抓住了她。那小天地!她原该是那小天地中的女主人呵!但是,她放弃了,她不要了,她要一个更大的天地,更大的世界,可是,她到底得到了些什么呢?那些恭维,那些赞美,是何等的虚泛!“你身边包围着爱你的人们,他们是否都能认识你的心灵?”是谁说过的话?那么久以前!呵,她所轻视的小天地!如今,她是一丁点儿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哦,是的,我们那小天地很美很美。”完全看不出她情绪上的苦涩,他高兴的回答着,眼睛发亮,脸庞发光。“一个最完美,最甜蜜的小家庭,我的妻子……”他看着她,微笑而深思的。“她的世界就是我,你懂吗?” 

  “你确实抵得上一个世界。”她说,轻轻地。感到那份混合着妒嫉的失意。“是么?”他更深的盯着她。“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这样看我,也曾有个女人认为我抵不上一粒沙。” 

  她的脸涨红了,不由自主的咬了一下嘴唇。那个女人是个傻瓜!她想。“别提了,好吗?”她说。“你太太和孩子也到台湾来了吗?” 

  “没有,他们在美国,我只教一年就要回去。” 

  “哦,”她微喟着。“很想认识他们。” 

  “你呢?”他凝视她。“怎样?除了事业上的成功以外,感情上的呢?想必也有很大的收获吧!” 

  “我的眼光太高了,”她微笑着。“我觉得,孤独对于我更合适些。”“你孤独吗?”他继续盯着她:“我想你不会孤独,很多人包围着你。”“因为有很多人包围着,所以才更孤独,”她含蓄的,深沉的,叹息的说。他一震,他的眼睛闪亮了一下,她迎视着他的目光,顿时,她觉得心脏紧缩,眼眶湿润,她看出来了,这男人了解她,一直了解到她的内心深处。这就是她在许多年以来,梦寐所求的那种了解呵! 

  车子到了目的地,停下来了。他跟着她走进她的寓所,那是幢豪华的公寓。在那布置华丽的客厅中坐了下来,佣人送上了一杯芬香馥郁的茶。“记得你爱喝茶。”她说,微笑的望他:“你坐一下,我去换一件衣服。”她进去了,片刻之后,她重新走了出来,魏德凯禁不住眼睛一亮。她穿了件家常的,浅蓝色的洋装,披散了满头美好的长发,洗去脸上所有的化妆,在毫无铅华的情况下,显出一份好沉静,好朴素的美。魏德凯眩惑的望着她,一瞬间,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纯洁的女学生。所不同的,是一份成熟代替了当初的稚嫩,一份宁静取代了当初的任性。他一瞬也不瞬的注视她,慢慢的吐出一口气来。 

  “你更美了,盈盈,而且,成熟了。” 

  “我为成长付出过很高的代价。”她轻声说,不能遏止自己那澎湃的感情,和深切的感伤。 

  “举例说,是什么?”“你。”她冲口而出的说,立即,她后悔了,但已无法收回这个字,于是,泪迅速的涌进了她的眼眶。 

  他怔了怔,然后,他的一只手盖上她的手背,他的声音是激动而略带不信任的。“是真的么?”他轻问。 

  她很快的站起身来,摆脱了他,走向窗前去。不行,以前已经错了,她失去了他!现在她必须克制自己,不能再错,去破坏一个小天地的宁静,她没有这份权利呵! 

  “我在开玩笑,”她生硬的说,武装了自己。“你别和我认真吧!”他走了过来,站在她身旁。 

  “是吗?是开玩笑?我想也是的,”他自我解嘲的笑笑。“我敢说,这几年以来,你从没有想到过我,是不是,你想到过吗?”“哦,”她嗫嚅的,瞪视着夜空中的几点寒星。“我很忙,你知道,”她横了横心。“我根本没有什么时间来思想。我要拍戏,要唱歌,要上电视,要灌唱片……” 

  她的声音陡的中断了,因为,在一阵夜风的轻拂下,那窗下悬挂的风铃忽然发出一连串的轻响,这打断了她的句子,扰乱了她的情绪。这时,魏德凯惊喜的抬起头来,望着那闪闪发光的风铃,高兴的说: 

  “你买了个新风铃!”“不,这是原来那个风铃!”她说。 

  “原来那个?”他瞪着她。 

  “是的,你送的那个,我每天用铜油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他静静的注视着她,怎样的注视!她瑟缩了,害怕了,不由自主的,她向后退,泪逐渐的弥漫开来,充盈在眼眶里了。他向前跨了一大步,他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是吗?盈盈?你每天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是吗?盈盈?”“放开我,”她轻声说,泪滑下了她的面颊。“我已无权……我不能伤害你的妻子……”她低泣着。泪闸一旦打开了,就一泻而不可止。“我梦过许多次,再见到你,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但是……但是……”她泣不成声。“我已没有这份述说的权利……放开我,求你……” 

  他捧起她的面颊,深深的凝视她。 

  “可是……”他慢吞吞的说:“我没有妻子呵。” 

  “哦?”她带泪的眸子睁大了。 

  “没有,盈盈,我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了解吗?那些关于妻子和儿女的话是我编造出来的,我不能不先武装自己,因为我太怕再受一次伤害。那旧的创痕还没有痊愈,我怕你会再给我一刀,那我会受不了。如果你今晚在电视台不唱那支风铃,我是怎样也没有勇气来看你的,你懂了吗?” 

  “哦?”沈盈盈瞪视着他,那蓄满了泪的眸子好清澈,好明亮,又好凄楚,好哀伤,带着那样楚楚可怜的、祈谅的神情,痴痴的望着他。“真的?” 

  “真的。”他诚恳的说,继续捧着她的面颊。“我来找你,只想问你一句话。”“哦?”“你可愿意和我共享一个小天地吗?”他慢慢的说:“一个小小的小天地。”她注视他,默然不语,但是,泪珠滚下了她的面颊,而一个喜悦的,动人的,而又深情的笑容浮上了她的嘴角。那笑容那样使人动心,以至于他再等不及她的答案了,就迫切的把自己的唇紧压在那个笑容上。 

  房里好静,好静。只有窗前的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叮当。

五、柳树下



  竹风,窗外正下着细雨,这正是“雨横风狂三月暮”的时节。现在是黄昏,窗外那些远山远树,都半隐半现在一片苍茫里。整个下午,我都独自坐在窗前,捧着一杯香茗,静静的沉思。沉思!我真是沉思了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我的思绪始终飘浮在窗外那斜风细雨中。“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我承认,我有些儿萧索,有些儿落寞,有些儿孤独。但是,萧索、落寞,与孤独,都是刺激心灵活动的好因素,所以,我又有了说故事的欲望。听吧!竹风,我要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一个小小的故事,关于一个小女孩。听吧!竹风。 

   


  那棵老柳树生长在溪边,有着合抱的树干,有着长垂的柳条。夏季里,它像一个绿色的大伞,伞下,覆盖着一个绿荫荫的小天地。冬天,它铺了一地的落叶,光秃秃的柳条在细雨纷飞中轻轻飘动,挂了一树的苍凉与落寞。春天,枝上的新绿初绽,秋天,所有的绿色都转为枯黄……再也没有一棵树,像这棵老柳树那样对季节敏感,那样懂得寒温冷暖,那样分得清春夏秋冬。或者,这就是荷仙如此热爱这棵树的原因吧!她曾对宝培说过:“这棵树是有感情的,我告诉你,它会哭,它也会笑,它还会说话。”真的,当冬天来临的时候,那些长垂的枝条,挂着无数的雨珠,一滴一滴的滴落下去,你能不信它在哭吗?而春天到了,枝上那一个个淡绿色的小叶蕾,那样兴奋的、喜悦的,迎着初升的朝阳绽放开来,那翠翠的、嫩嫩的绿在阳光下闪亮。你能不信它在笑吗?夏天的时候,枝叶扶疏,一阵风过,那叶条儿簌簌作声,你闭上眼睛,倾听吧!你能不信那树在说话吗?宝培说:“你懂得这棵树,它是你的。” 

  这树是她的吗?荷仙不知道,她从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该属于她的。但是,在多少的风朝雨夕,多少的月夜清晨,她却习惯于走到这棵树下,向这棵树倾吐她的心迹,她的悲哀,她的烦恼,她的寂寞,她的快乐,以及她的希望。她向它倾吐一切,这棵树是世界上唯一知道她心底每个秘密和纤维的生物。而现在,她就呆呆的坐在这棵树底下,夜已深沉,月色朦胧,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点缀在黑暗的穹苍里。溪水静悄悄的流着,河面上反映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她坐着,倚靠着那老树的树干。她那长长的头发编成了两条发辫,垂在胸前,那沉静的黑眼珠,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河面,河面反射的星光和她眼中的泪光相映。她静静的坐着,她的思想沉浸在一条记忆的河流里,在那儿缓慢的、缓慢的流动着,流动着,流动着。流走了时间,流走了一段长长的岁月,她成了一个小女孩。一个小小的女孩。 


  她的名字叫荷仙,因为她生在荷花盛开的季节。她的母亲说:“呵,一个女孩儿!愿她像荷花仙子一样美丽!” 

  于是,她的父亲给她取名叫荷仙。但是,她的出世带来了什么呢?她还没有满月,母亲就因产褥热而去世了。父亲捧着襁褓中的她,诅咒的说: 

  “荷仙!你这个不祥的,不祥的,不祥的东西!” 

  四岁,继母来了。继母长得很漂亮,细挑身材,瓜子脸,长长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她常默默的瞅着荷仙,从她的头,看到她的脚。一年后,继母生了个弟弟,再一年,又生了个弟弟。家中的人口增加了,她那做木工的父亲必须从早忙到晚。六岁,她背着弟弟在河边洗衣服,摔了一跤,摔破了弟弟的头,继母用鞭子抽了她两小时,父亲指着她诅咒: 

  “荷仙!你这个不祥的,不祥的,不祥的东西!” 

  弟弟头上的创伤好了,她身上的鞭痕还没痊愈。有一支古老的小歌,可以唱出她的童年: 

  “小白菜呀,地里黄呀, 

  三岁整呀!没了娘呀, 

  跟着爸爸,还好过呀, 

  只怕爸爸,娶后娘呀, 

  娶了后娘,三年整呀, 

  生个弟弟,比我强呀, 

  弟弟吃面,我喝汤呀, 

  端起饭碗,泪汪汪呀! 

  ………………”七岁,继母的肚子又大了。父亲坐在门前的长板凳上皱眉头,继母坐在一边的小竹凳上摘黄豆芽。一边摘着,一边轻描淡写的说:“荷仙这孩子,虽然命硬,长相倒是不坏的。反正女孩子家,带到多大也是别人的。上回听前村张家姑娘回娘家的时候说,她们镇上有家姓方的,家里蛮有钱,要买个女孩子,只要模样长得好就行了,出的价钱还不少呢!只怕别人看不上荷仙,要不然,倒也是荷仙的造化呢!” 

  就这样一篇话,就决定了荷仙的命运。于是,在一个寒风恻恻,细雨霏微的黄昏,她跟着那个张家姑姑,在坐了那么长的一段火车之后,来到了这个全然陌生的村落,第一次走进了方家的大门。她还记得自己拎着个小包袱,瑟缩而颤栗的站在方家的大厅内,像个小小的待决的囚犯。那方家的女主人(后来成为她的养母,她叫她“妈”了。)用一对锐利而清亮的眸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打量她。养母有张细长的脸儿,有对明亮的眼睛,头发乌溜溜的在脑后盘了个髻,穿着身翠蓝色的衣衫和裤子,好整齐,好清爽,好利落的样子。她嘴边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声音好清脆。像是小铜匙敲着玻璃瓶发出的叮铃声响:“样子吗?是长得还不错,只是太瘦了一点,看样子身体不太好,我想要个壮壮的,结实点儿的。要不然,三天两头生病,我可吃不消。”“方太太,别看她瘦小,倒是从小不生病的。是不是?荷仙?”张姑姑在一边一个劲儿的推着她,推得她一直打着踉跄。天气冷,她冻得手脚僵僵的,张开嘴来,只是发抖,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长得挺灵巧的,怎么不说话儿?”方太太仍然似笑非笑的盯着她。“脑筋没毛病吧?” 

  “啊,才聪明呢!她只是认生罢了!”张姑姑又推了她一大把。“叫人哪!荷仙,叫声妈吧!” 

  她怔了怔,张开嘴,好不容易的喊了出来: 

  “妈!”方太太在房里绕了一圈,还没说话,房门陡的被推开了,一个男孩子直闯了进来,背着书包,穿着小学校的制服,一眼看到房里有人,他紧急煞车·收住了往里冲的脚步。一对骨碌碌转着的大黑眼珠,那么新奇的,惊讶的盯在荷仙的脸上。方太太笑了,一把拉过那个男孩子来,她说: 

  “噢,宝培,你倒看看,你可喜欢这个妹妹吗?假若你喜欢,我们就留她下来,将来给你送作堆。(注:台湾习俗,养女与其养兄,在成年后可结为夫妇,俗称“送作堆”。)你说,你喜不喜欢她?说呀!说呀!我们要不要留她下来?说呀?宝培!”荷仙不由自主的低垂了头,虽然,她对于“送作堆”的意思根本就不了解,但却本能的有份难解的羞涩。低下了头,她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偷偷的,她从睫毛下去窥视那男孩子,那明朗的大眼睛,那挺秀的眉毛,那清秀而又调皮的脸庞……发现她在看自己,那男孩子咧开嘴嘻嘻一笑,吓得荷仙慌忙垂下了睫毛,头俯得更低了。方太太还在一个劲的问着:“喜欢吗?宝培?别尽站在这儿傻笑!喜欢,就为你留下来,说呀!傻瓜!”“哦!我……我不知道!”男孩子终于冲出一句话来,接着就对着荷仙又是嘻嘻一笑,背着书包,就一溜烟的跑掉了。 

  方太太笑逐颜开了。拉着荷仙的手,她笑着说: 

  “好吧!你就留下来吧!” 

  这是荷仙第一次看到宝培,那年,她七岁,他九岁。 


  养父母没有女儿,宝培是独子。因此,荷仙走进方家来,倒真成了她的造化。养父母家境宽裕,不需要她工作。暑假之后,她就被送进了国民小学,接受义务教育。宝培比她高两班。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荷仙的功课不会做,宝培教她。宝培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荷仙站在一边掉眼泪。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们比一般亲兄妹的感情更好。宝培珍惜这个突然得来的妹妹,荷仙却在一种几乎是惊喜和崇拜的情绪中,像个小影子般跟随着宝培。一连好几年,荷仙的口头语都是:“宝培说的……。”是的,宝培说的就是法律!就是真理!就是她所依从的规则。她常仰着小脸,那样热烈的看着宝培,听他说话,听他唱歌,听他吹口哨,呵!他的口哨吹得那么好听,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赶得过他!他的歌声也是。他的手工也是第一流的,他做的风筝比买来的还好,他用泥巴捏的小人都像活的……他什么都会,什么都强,什么都能,他是她的上帝,她的神,她的主人!九岁,她跟他到溪边玩,这棵老柳树已经成为了他们的老朋友,看着他们在溪边捉迷藏,看着他们在一点儿一点儿的长大。那是夏天,烈日像火般的烧灼着大地,两个孩子都晒得脸颊红扑扑的,额上的汗珠仍然在不断的沁出来。宝培在老柳树下一坐,呼出一口气来说: 

  “太热了,我要到河里去游泳!” 

  “你去,我帮你看衣服!”荷仙说,当然,宝培的游泳技术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宝培脱掉了衣服和鞋子,只剩下一条短裤,走到溪边,他一窜就窜进了溪水中。在水里,他来往穿梭,像一条小小的银鱼。荷仙羡慕而崇拜的看着他,他多能干!他多勇敢!宝培从水中仰起头来,对她叫着说: 

  “这溪水凉极了,好舒服!荷仙,你也下来!” 

  “可是……可是……”荷仙好犹豫:“可是,我不会游泳哪!”“你学呀!快下来!”“很容易学吗?”荷仙有些儿瑟缩。 

  “怕什么?有我呢!”小男孩挺了挺胸,一个仰游冲了出去,好逍遥,好自在。真的,怕什么?有他呢!有宝培呢!怕什么?他是神,他是上帝,他是无所不能!怕什么?他在叫她,他在对她招手,他要她下去。她脱掉了裙子,也只穿一条短裤,走到浅水中,她叫着说:“宝培,我来了!”就“呼”的一声,冲进了水中,那样没头没脑的,对着那溪水一个倒栽葱钻了下去。一股水堵住了她的口鼻,她不能呼吸,她不能看,她不能叫。那溪水的寒冽沁进了她的肺腑,迅速的包裹了她。她张开嘴,水从她口中直冲进去,她不由自主的咽着水,窒息使她的头胀痛昏沉,使她的意识迷离飘浮。但是,她不恐惧,她一点儿也不恐惧,她心里还在想着:“怕什么?有宝培呢!” 

  然后,她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老柳树下面的阴影里,头仍然昏昏的,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她张开嘴,吐出好多水来。于是,她发现宝培正在胡乱的扳动着她,呼叫着她,他那张清秀的面庞好白好白。看到她睁开眼睛,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说: 

  “荷仙,你吓坏了我!” 

  她对他软弱的笑笑,真不该吓坏他的!她好抱歉。“你没有怎样吧?荷仙?”他脆在她身边,俯身看她。“你好吗?”她点点头。“怕吗?”她摇摇头,勇敢的微笑着。 

  “怕什么?”她由衷的说:“有你呢!” 

  十三岁,她从国民小学毕业,他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穿着中学制服的他,好神气,好漂亮。但是她呢,养母说:“女孩子家,念书也没什么用,留在家里帮帮忙吧!也该学着做做家务事了,一年年大起来了,总要结婚生孩子的!” 

  学校的门不再为她而开,但她并不遗憾。她知道,自己能读到小学毕业,已经是养父母的恩惠了。她开始学着做家务,做针线,她补缀宝培的制服,帮他钉掉了的钮扣,她常把针衔在嘴中,对着他的衣服低低叹息。在老柳树下,他教她唱一支在学校里学会的歌: 

  “井旁边大门前面,有一棵菩提树,我曾在树荫底下,做过甜梦无数,我曾在树皮上面,刻过宠句无数,欢乐和苦痛的时候,常常走近这树!” 

  他们把头两句歌词窜改了,改成了“溪旁边小镇后面,有一棵老柳树。”他们就在老柳树下唱着,一遍又一遍,乐此而不疲。亚热带的女孩子是早熟的,十三岁的荷仙已经亭亭玉立。两条粗粗的长辫子,宽宽的额,白皙的皮肤,修长的眉,清澈的眸子,揽镜自视,荷仙也知道自己好看。在树下,宝培开始会对着她发愣了,会用一种特殊的眼光,长长久久的注视她。而且,他会提起孩提时养母的戏语来了: 

  “荷仙,妈说过,你长大了要给我做太太的!” 

  “乱讲!”她说,背过脸去。 

  “不信?你去问妈去!” 

  “乱讲!乱讲!乱讲!”她跺着脚,红了脸,绕到树的后面去。“才不乱讲呢!”他追了过来,笑嘻嘻的。“妈说,等我们长大了,要把我们‘送作堆’,你知道什么叫作‘送作堆’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一叠连声的喊着,用两只手捂住了耳朵,有七分羞涩,有三分矫情。然后,她一溜烟的跑掉了,两条长长的辫子在脑后一抛一抛的,那扭动着的小腰身已经是一个少女的身段了,成长,往往就是这样不知不觉的,一下子,你就会发现自己长大了。 


  是的,一下子,你就会发现自己长大了。 

  荷仙十六岁的时候,宝培高中毕业了。 

  那是个月亮很好的夏夜,老柳树在溪边的草地上投下了婆娑的树影,成群的萤火虫在草丛中闪烁穿梭,明明灭灭,掩掩映映,像许许多多盏小小的灯。河水潺□,星光璀璨,穿过原野的夜风,从树梢上奏出了无数低柔恬静的音符。夜,好安详。夜,好静谧。荷仙在老柳树下缓慢的踱着步子,时而静立,时而仰首向天,时而弯下身去拨弄着草丛,又时而轻轻的旋转身子,让那长辫子在空中划上一道弧线。宝培站在河边,望着她。出神的望着她。那款摆着的小腰肢,那轻盈的行动,那爱娇的回眸微笑……这就是那个和他一同长大的小荷仙吗?他不由自主的看呆了,看傻了,看得忘形了。荷仙又弯下腰去了,一会儿,她站直了身子,双手像蚌壳一样阖着,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喜悦的低呼,抬头对他望着,高兴的说: 

  “你来看!”“什么?”他惊讶的。“一只萤火虫,我捉住了一只萤火虫!”她说,孩子气的微笑着。他走了过来。她把阖着的双手举起来,露开一点指缝,让他看进去。那萤火虫在她的手中一明一灭,那白皙的,丰腴的小手。指缝处,被萤火虫的光芒照耀着,是淡淡的粉红色。他看着,捧起了那双手,他眯着眼睛往里看,然后,他的唇盖了下去,盖在那柔软的,白皙的,握着光明的那双手上。 

  她惊呼,乍惊乍喜,欲笑还颦。手一松,萤火虫飞掉了,飞向了水面,飞向了原野深处,飞向了黑暗的穹苍。她跺跺脚,噘起了嘴,低低的说:“你瞧!你瞧!飞了,飞掉了。都是你闹的!你瞧!你瞧!” 

  “让它飞吧!”他说,握紧了她的双手,嘴唇在她的手背上紧压着。“只要你不飞就好!” 

  她害羞了,用力的抽出自己的手来,她再跺跺脚,装出一份生气的样子来,但是,笑意却不受控制的流露在她的眼底唇边。“你坏!”她说,转过身子,向树后面跑去。 

  “别跑!”他追过来:“有话对你说!” 

  “不听!”她继续跑着,发出一串轻笑。 

  “抓住了你,我要呵你痒!”他威胁着。 

  “你抓不住我!”“试试看!”于是,她跑,他追。绕着那棵大柳树。这就是爱情的游戏,人类的游戏,从我们的老祖宗起,从亚当夏娃开始,这游戏就盛行不衰了。绕了好几圈之后,荷仙的头昏了,而且喘不过气来了。他抓住了她,她跌倒在草地上,仍然笑着,又喘气又笑。他跪在她的身边,把她按在地下,他不住的呵着她的痒,一面笑着说:“看你还跑不跑?看你怕不怕了?” 

  荷仙扭动着身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我不跑了,我怕了,饶了我吧!你是好人!饶了我吧!你是好人嘛!”听她喊得那么甜,宝培不由自主的停了手,但他仍然下意识的按着她。她也没有企图站起来,躺在那儿,她依旧笑意盎然。月光涂抹在她的脸上,发上,身上。两颗星星在她的眼底闪亮。那小小的鼻头,那丰润的,红滟滟的嘴唇,那细腻的,吹弹得破的肌肤……他盯着她看,目不转睛的,迷惑的,惊奇的……然后,他的嘴唇压了下来,一下子就紧盖在她的唇上。她轻轻的呻吟,又轻轻的叹息。他紧拥住她,吻得她心跳,吻得她脸红,吻得她透不过气来。 

  “哦!”她终于推开了他,坐起身来,一个辫子松了,披泻了一肩长发,她拂了拂头发,开始重新编结着那个发辫。“瞧你!瞧你!”她爱娇的说:“你弄乱了我的头发,你坏,你欺侮人!”“不欺侮人。”他说,郑重的。“你知道,你从小就是我的人。”“不害臊!”她斜睨了他一眼。 

  “这有什么可害臊的?”他望着她。“我们都要长大,从孩子变成大人。你,也将成为我的妻子,这是件严肃的事,不需要害羞,也不需要逃避。” 

  她俯下了头,把脸埋在弓起的膝上。 

  “你在说些什么呀?”她一半儿欢喜,一半儿矫情。 

  “我在说,要和你结婚。” 

  她的头俯得更低了。“我们结婚好吗?”他问,拉住她的手。“等我满二十岁的时候,我们结婚,好吗?好吗?” 

  她轻笑不答,把头转向一边。 

  “好吗?好吗?” 

  他追问着,把她的脸扳过来,然后,他的唇又盖了上去,她倚进了他的怀里,紧紧的,紧紧的,紧紧的。那个刚结好的发辫又松了。 


  然后,有一长段时间,老柳树底下失去了两个人的影子,而变得只有荷仙一个人了。宝培去了台北,读大学,只有寒暑假才能回来。荷仙经常一个人徘徊在老柳树底下,拾掇一些过去的片片段段,计划一些未来的点点滴滴。她做梦,她幻想,她回忆。她笑,她流泪,她叹息……对着老柳树说话的习惯,也就是这个时候养成的。老柳树开始分担着她的喜悦与哀愁了。她常常就那样站在树底下,用手指在树干上划着,一面絮絮叨叨的数落:“他有一个星期没来信了,你想他会忘了我吗?台北地方那么大,人那么多,他还会记得我吗?他一定不会像我想他那样想我的,要不然他会多写几封信给我!呵呵!他是个没心肝的东西,没心肝的东西……”话没说完,她猛的捂住了自己的嘴,睁大了一对惊惶的眼睛:“天啦!原谅我!我怎能骂他呢?我怎能?”用手抱住树干,她把面颊贴在那老柳树粗糙的树皮上。“呵,老柳树,老柳树,你知道我不是真心想骂他的,我那么爱他,怎能骂他呢?怎忍心骂他呢?不过,天哪,让他早点给我写信吧!只要一个字就好了!一个字!” 

  下一天,她会跑到老柳树下,疯狂的抱住树干转圈子,她手中高擎着信纸信封,像个得胜的,凯旋归来的武士!她把信纸张开,给老柳树看,嘴里胡乱的说着: 

  “你瞧!你瞧哪!他来信了!他没有忘记我,他没有忘记我呢!他写了那么多,不止一个字呢!我数过了,六百三十一个字!你信吗?不过……”她悄悄的垂下了头,羞红了脸,低低的说:“我希望我能看懂他写了些什么,我希望我不要这样笨就好了!”她叹息,把信纸压在唇上,好低好低的说:“我爱他!呵!我爱他!”许多个月夜,她呆呆的坐在柳树下,用手抱着膝,把面颊倚在膝上,静静的看着河里的月亮说: 

  “月亮呵,你照着我也照着他,你告诉他我有多爱他,求你告诉他吧!因为我不会写信哪!因为我说不出来哪!求你告诉他吧!”也有许多个黄昏,她坐在那儿,静悄悄的垂着泪,低低的,埋怨的轻语:“他怎么还不回来呢?这样一天天等下去,我一定会死掉!呵呵,不!我不能死掉,我要为他活着,为他好好的活着!” 

  对着溪流,她在水中照着自己的影子,顾前盼后,仔细的打量自己,然后对水中的影子说: 

  “你不许瘦呵!你不许变难看呵!他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你一定要漂亮呵!”老柳树听够了她那爱情呓语,看多了她那思慕的泪痕。于是,在一天晚上,这树下的影子又变成了两个。那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在树底下捉住了她的手,叫着说: 

  “让我看看你!荷仙,让我好好的看看你!一回家,人那么多,我都没有办法好好的看你!” 

  “看吧!宝培,随你怎么看!看吧!看吧!看吧!”她仰着头,旋转着身子。他看着她,惊奇的,迷惑的。那短袄,那长裤,那成熟的胴体;那刘海,那发辫,那毫无装饰的面庞;那眉线,那嘴唇,那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他张开了手臂,大声的说: 

  “来吧!你是我的葛莱齐拉!” 

  “葛莱齐拉?那是什么东西?”她扬着眉,天真地。 

  “那是拉马丁笔下的人物。” 

  “拉马丁?”她笑嘻嘻的。“是马车夫吗?” 

  他噗嗤一声笑了。她红了脸。 

  “我说错话了,是吗?”她问,一阵乌云轻轻的罩在她的脸上,她低低的叹息。“不,”他说,凝视着她。“你没有说错什么。拉马丁和他的葛莱齐拉距离你太遥远了,那是虚幻的,你是实在的,你不必管什么葛莱齐拉,真的!” 

  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她的面容好忧愁。 

  “呵!”她轻语。“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了?” 

  他瞅着她,失笑了。“是我不好,不该和你说这些。”他抬起了眉毛。“现在,让我说一句你懂的话吧:我爱你!” 

  她发出了一声低喊,扑进了他的怀中。他拥着她,那温暖的小身子紧贴着他,那满是光彩的面庞仰向了他,她喜悦的,不住口的说:“你是真心的吗?宝培?我等你等得好苦!好苦!好苦!噢,宝培!你不会嫌我?我是很笨、很苯、很笨的呢!你不会嫌我?”“嫌你?为什么呢?”他喃喃的说,吻着她。“我永不会嫌你!荷仙!”她仰首向天,谢谢天!谢谢月亮!谢谢大柳树!谢谢溪水!呵,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 


  呵!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真该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吗?接着,开学之后,宝培又去了台北,这个假期是那样的短暂,那样的易逝,留给荷仙的,又是等待和等待。朝朝暮暮,暮暮朝朝,魂牵梦萦,梦萦魂牵。她很少写信给宝培,因为提起笔来,她自惭形秽。本来嘛,“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她只是把自己那无尽的思念,都抖落在大柳树下。就这样,她送走了多少个黄昏,多少个清晨,多少个无眠的长夜!然后,这天早上,当她在菜场上买菜的时候,隔壁家的阿银对她说:“你家的宝培回来了呢!我刚刚看到他!” 

  一阵呼吸停顿,一阵思想冻结。然后,顾不得菜只买了一半,拎起菜篮子,向家中就跑。呵,宝培!呵!宝培!呵,宝培!快到家门口,她又猛的收住了步子,看看自己,衣衫上挂着菜叶子,带着汗渍,带着菜场上的鱼腥味,摸摸头发,两鬓微乱,发脚蓬松。呵,不行!自己不能这样子出现在他面前,她得先换件衣服,洗净手脸,他喜欢女孩子清清爽爽的。不敢走前门,怕被宝培撞见。她从后门溜回家,把菜篮放到厨房里,就迅速的回到卧房。换了件白底子小红花的衫裤,对着镜子,打开头发,重新结着发辫。呵,心那样猛烈的跳着,手竟微微的发着抖,那发辫硬是结不整齐。好不容易梳好了头,镜子中呈现出一张被汗水所濡湿的,因兴奋而发红的面庞,一对燃烧着爱情和喜悦的眸子。呵,她必须再洗洗脸。折回到厨房,她把自己发热的面庞浸在水盆中,呵,老天,不要让我这样紧张这样慌乱吧! 

  养母走到厨房里来了,看到荷仙,她匆匆的吩咐着: 

  “快,荷仙,宝培回来了,你快些倒两杯茶送到客厅里去!” 

  她深吸了口气,是的,倒两杯茶出去,可以掩饰她的窘态和羞涩。她倒着茶,可完全没有想到,干嘛要倒“两杯”茶呢?拿着托盘,两杯茶碰得托盘叮叮当当响,自己的手怎么就无法稳定呢?跨进了客厅,心跳到了喉咙口,呵,宝培!猛的收住了步子,她呆住了!宝培正背对着她,脸对着窗口站着,他不是一个人,在他身边,一个身材苗条而修长的女孩子正依偎着他,长发直披在腰际,一件浅蓝色的洋装裹着一个纤细的身子。他的手就环在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荷仙僵住了,端住托盘的手发软,茶杯发出了更大的叮当声。她失去了意识,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听到声音,宝培回过头来了,发现是荷仙,他笑笑,那样满不在乎的说: 

  “嗨!荷仙,茶放在这边小茶几上吧!” 

  她机械化的走上前去,把茶放了下来,抬起头,她看了那女孩一眼,长长的脸,黑黑的眼睛,一股聪明样。她咽了一口口水,拿着空的托盘,悄悄的退了下去。退到门外,她听到里面那女孩在问:“这是谁?长得好漂亮!标准的小家碧玉。” 

  她站住,要听听宝培怎样回答。 

  “她吗?”宝培轻描淡写的。“我妈的养女,从小买来的。” 

  “那——和你倒是一对儿,”女孩子嘻嘻的笑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别胡说,”宝培讪讪的。“有一次我和她谈拉马丁,她问我是不是马车夫。”那女孩发出一阵狂笑,笑得格格不停,宝培也笑,两个人的笑声混在一起,笑动了天,笑动了地,在笑声中,夹着那女孩的声音:“拉马丁!天!你何不跟她谈谈雪莱,拜伦,或是爱伦坡!” 

  他们又笑,真的这样好笑吗?眼泪从荷仙的面颊上滑了下来,她匆匆的离开了那门口,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一整天,荷仙都把自己关在房内,她没有吃午餐,也没有吃晚饭。养母来看过她,对这从小带大的养女,养母倒有份真心的感情。她不笨,她知道荷仙是怎么回事,摸摸荷仙的额头,她说:“大概是中了暑,天气太热了,躺躺也好。” 

  走出去,她却长长的叹了口气。儿女的事,这时代谁做得了主?孩子念了大学,眼界宽了,荷仙到底只是个乡下姑娘呀!夜来了,荷仙溜到了老柳树之下。 

  这就是为什么荷仙坐在老柳树下流泪的原因,为什么对着那溪流,对着那星光发愣的原因。世界已经碎了,草丛中飞的不再是萤火虫,而是梦的碎片。呵,那梦曾如何璀璨过,如今,碎了,碎在拉马丁手里!碎在雪莱,拜伦,和爱伦坡手里!呵,那该死的拉马丁! 

  那条记忆的河水流完了,荷仙的泪也流完了。站起身来,她把额头抵在树干上。噢!老柳树,老柳树,帮助我,帮助我吧!她的头在树干上痛苦的辗转着,她用手击着树干,她的心那样痛楚着,她的血液那样翻腾着,终于,她对着那棵老柳树,爆发出一连串的呼号: 

  “老柳树呵,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什么叫作拉马丁?什么叫拜伦?什么叫雪莱?什么叫爱伦坡?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哪!但是我懂得我爱他,这不够吗?老柳树?这不够吗?我全心,全心,全心都爱他,这不够吗?他为什么还要拉马丁?拜伦?和雪莱呢?我不懂呀!但是,我爱他!爱他!爱他!我可以为他死,为他做一切的事,只是我不懂,什么叫拉马丁呀!老柳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嘛!什么叫拉马丁?什么叫拉马丁?什么叫拉马丁?……”她啜泣着,语不成声。她的身子从树干边溜下来,她跪了下去,倒了下去,仆倒在那草地里。她用手抱住了头,不能自已的痛哭失声。然后,忽然的,她受惊了。有什么人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有一双结实而有力的手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她的身子腾空了,好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惊惶的把手从脸上拿开,睁开那对泪蒙蒙的眸子,她接触到的是宝培那深情的,歉疚的,痛楚的,满溢着泪的眼睛。她惊呼: 

  “宝培!”“哦!荷仙!”宝培痛心的叫:“我可怜的,可怜的,可怜的荷仙!老柳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但是我可以!不过,首先,你原谅了我吧!原谅那知识给我的虚荣感吧!原谅我,荷仙!”荷仙不敢信任的看着宝培,她伸出手来,怯生生的碰触了一下宝培的面颊,然后,她低低的叹口气。 

  “我做了个好可爱的梦,老柳树,”她说:“我梦到他抱着我了。”他凝视她,然后,猝然的,他俯下了头,吻住了那小小的嘴,他紧紧的吻她,深深的吻她,他的泪水滴在她的唇边。 

  “唉!”她有了真实感了。“真的是你吗?宝培。” 

  “当然是我,荷仙,我来找你。” 

  “但是——但是——但是,”她嗫嚅的。“那个懂得拉马丁的小姐呢?”“她走了,回台北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他耸了耸肩。“当你没有出来吃晚饭,当妈告诉我,你病了一整天,我知道了。我对那位小姐说,拉马丁曾失去葛莱齐拉,而我呢,我不能让我的葛莱齐拉死去。于是,她走了。” 

  她大睁着一对天真的眸子。“我不懂你说的。”“你不需要懂。”他说,再吻她,温温柔柔的吻她,缠缠绵绵的吻她。“正如你说的,我们之间有爱,这就够了!管他什么拉马丁、拜伦、雪莱,和爱伦坡。” 

  “可是……”她可怜兮兮的说:“拉马丁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他看着她。“是‘我爱你’的意思。” 

  “拜伦呢?雪莱呢?爱伦坡呢?” 

  他沉思片刻。“一样,全一样。是‘我爱你’的意思。”他说,重新吻住了她。于是,星光璀璨。于是,月影婆娑。于是,风在高歌。于是,水在低唱。于是,老柳树笑了。

六、五朵玫瑰



  竹风,请听我这个故事,请听。现在,夜正岑寂,窗外,雨露苍茫。远山远树,是一片模糊,街灯明灭,是点点昏黄。这样的夜,我能做什么呢? 

  竹风,请听我这个故事,请听。 

   

  也是这样的一个深夜,夜雾低垂,天光翳翳,雨雾揉和着夜色,那样暗沉沉,又那样灰蒙蒙。在远离市区的郊野,除了田畦上的蛙鼓,和草隙里的虫鸣,几乎所有的生命都已沉睡。夜,被寂静所笼罩,被雨雾所湿透。 

  而罗静尘却没有睡。站在那砖造的小屋外的花圃中,罗静尘已在细雨里伫立了好几小时,他的头发、面颊,和外衣,都早被雨水浸湿,但他不想移动。就这样站着,听檐间的滴沥,深呼吸着周遭带着玫瑰花香的空气,他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中,伫立着,沉思着。一线幽柔的灯光从他屋内的窗口射了出来,映照在他略带萧瑟的脸庞上,也映照在他身边的几棵玫瑰花上。 

  雨滴在玫瑰花瓣上闪烁着。 

  他凝视着那玫瑰花,凝视着那花瓣上的水珠,凝视着那叶梢的轻颤,那水滴的滑落……他凝视得出神了,忘形了。——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所有的美包含在几朵玫瑰花中。忽然一阵风来,玫瑰花枝陡的摇曳,筛落了无数的水珠,发出一连串簌簌的轻响。这惊动了他,打了个寒噤,他抬头看了看幽暗的天空,初次感到寒意的侵袭。挺直了背脊,深吸了口气,微微酸麻的腿提醒了他站立的久长。他再挺了挺背脊,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微喟。夜深了,雨大了,他知道,他该回到屋里去了。略一沉思,他走到玫瑰花边,摘下了五枝玫瑰。 

  握着那五枝玫瑰,他回到了房间里。 

  房间中别无长物,除简陋的桌椅以外,仅一床而已。他走到书桌前面,慢慢的坐下来。把五朵玫瑰一朵朵的排列在台灯下面。玫瑰那嫣红而湿润的花瓣,在灯光下映发着烁亮的色泽,花香馥郁,绕鼻而来。他闭了闭眼睛,沉浸在那股花香里。睁开眼睛,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信纸,提起笔,他开始写一封信,一封没有上款的长信。 

  我摘了五朵玫瑰,晓寒。 

  第一朵给你,你好簪在你黑发的鬓边。第二朵给你,你可以别在你的襟前。第三朵给你,让它躺在你的枕畔。第四朵给你,你好插在你梳妆台上的小花瓶里。第五朵,哦,晓寒,不给你,给我,为了留香。留香。是的。让它留在我的身边,让我永远可以享受这股幽香,属于你的幽香,那么,晓寒,就仿佛你永远在我的身畔,从没有离开过我,也从不会离开我。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晓寒。在早上,在黄昏,在梦里,在清醒时,第一次见你的情形,都鲜明如昨日。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也都历历在目。 

  那是多少年前了?别去管它!时间不是重要的因素,你才是重要的。只记得那是个春天的下午,太阳和煦而温暖,草木青翠,大地在阳光下沉睡。一切都是静悄悄,懒洋洋的,连那轻柔的春风,都带着倦意,吹得人身上痒酥酥的。而那充满花香与泥土气息的空气,却更熏人欲醉。 

  就是那样一个下午,我们这群大孩子,刚刚跨出大学的门槛,不知天高地厚,充满了满脑子的梦想与用不完的精力。我们——有小李、小苏、小何,加我一个,小罗,被称为三剑客外加一个达太安的小团体——竟在一次无目的地的郊游中迷途了。我们在灼目的阳光下走了好几小时,不住口的争辩着出国与就业的问题,每人都有一肚子的牢骚,徘徊在梦想与现实的矛盾中。就在这样的争论里,我们发现迷途了,但并不在乎,只是焦渴难当,而带来的水壶,早已涓滴无存。 

  “我猜绕过这个山脚,前面一定有河流。”小李说。 

  “你又不是骆驼,难道能闻出水源来?”小苏接口,他们是一碰头就要辩论的,感情偏又比谁都好。 

  “我不是骆驼,但我有直觉。” 

  “直觉是天下最不可靠的东西!” 

  我们绕过了山脚,但没有水源,再绕过了一个,还是没有。小苏有些按捺不住,拍着小李的肩膀,他大声的叫着说:“骆驼!你闻到的水源呢?” 

  “我说过我不是骆驼吗!” 

  “别吵!”我说,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有一些什么沁人心脾的香味。“我闻到了什么!” 

  “哈!原来你是骆驼!”小苏转向了我。 

  “是了,”我说,再深吸了一口气。“是玫瑰花香,好香好香。”“胡闹!”小苏咒骂着。“玫瑰花又不能解渴!” 

  “哈,别武断!谁知道呢?”我叫着说,兴奋的指着前面。我们刚在山凹里转了一个弯,眼前竟豁然开朗,一片想像不到的景致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小苏、小何,和小李都呆住了。那是一大片玫瑰园,使我们惊异的,不是玫瑰园,而是你,晓寒。你,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站在玫瑰花丛中,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面颊,闪烁着亮晶晶的眼睛,一头略嫌零乱而乌黑的浓发,披垂在肩头,而在耳际的浓发间,簪着一朵艳丽的红玫瑰。在你手中,一个浇花的水壶正喷着水,无数的水珠,纷纷洒洒的射向那些花朵。小苏转头瞪着我。 

  “真有你的!小罗,你怎么知道玫瑰花香会和水源在一块儿的?”我笑着。望着你。受了我们的惊扰,你抬起头来,你的目光和我的接触了,倏然间,我感到心头莫名其妙的一震,竟然笑不出来了。你的眼睛那样清亮,那样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股描绘不出来的天真与宁静。竟使我心中立刻涌上一个念头:怎样的一对眼睛!里面该盛载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呢!这世界定然是没有纷扰,没有烦忧,充满了恬然与安详的世外桃源吧!哦,晓寒,我对吗?在我以后和你的接近中,却真证实了我当初见你第一面时的看法呢! 

  “嗨!”小何已开始和你打招呼:“能不能给我们一些水喝?”你很快的扫了我们一眼,迅速的微笑了。那微笑在你的唇边漾开,正像一滴颜料溶解在一盆清水中,那样快的使你整个面庞都布满了笑意。如此天真,如此诚挚,又如此可人。你是上帝的使者,手中捧着甘露,踩着云彩,来到人间,将济世活人。我模糊的想着,却又嗤笑自己把你比喻得还太俗气了。“要冷开水吗?”你说,微扬着眉。“我到屋里去倒给你们。” 

  我这才注意到玫瑰园边那栋平凡的建筑,石砌的小围墙,砖造的平房,和种着些扶桑翠竹的院落,是典型的农村住宅。你转过身子,放下了水壶,轻快的向屋中走去。我怔怔的望着你的背影,那小小的腰肢,那轻盈的步伐,那在风中飘曳的裙角……我想我是有些忘形了。 

  “你想得到农家中会有这样的人才吗?”小李在我耳边低声说。“凭她这个长相,在都市里可以吃喝不尽了!” 

  我不由自主的紧蹙了一下眉,第一次对小李起了强烈的反感,只因他把你亵渎了。 

  “嗨,小罗,”小苏也对我凑了过来。“你爸爸不是振华电影公司的董事长吗?你可以代他物色一个好演员了!现在女明星只要脸蛋儿漂亮,教育水准是大可不计较的。这块蓬门碧玉呀,所需要的只是服装和化妆而已。” 

  我心里的不满更扩大了,我惊奇于小李和小苏等人只看到了你的美丽,而忽视了你身上其他的东西,那份恬然,与那份天真。你将永不属于城市,我想着:永不! 

  你从屋里出来了,手中捧着一杯冷开水,带着一脸的笑意和一脸的歉意,你喃喃的说: 

  “真对不起,只剩下一杯开水,我已经去烧水了,你们要不要到院子里来等?”“算了,别那样麻烦了,”小何说:“你不论什么水倒点儿来就好了,自来水、井水都可以,还烧……” 

  小何的话没说完,小李已狠狠的跺了他一脚,跺得小何直叫哎哟。小李就迅速的打断了小何,对你一叠连声的说: 

  “谢谢你,谢谢你,我们是需要一些开水,而且很高兴到你院子里去等。这儿还有几个水壶,麻烦你也帮我们灌灌满,多谢,多谢。”我从不知道小李是这样油腔滑调的。小苏已接过你手里的杯子,乘我们不注意,全杯水都灌进了他一个人的肚子里。你抱着一大堆水壶站在那儿,惊异的望着我们,是我们的粗犷,还是我们的旁若无人冒犯了你吗?我好不安。而你,那样不以为意的,那样安详自如的接受了我们给你的麻烦。只是嫣然一笑,就抱着那一大堆水壶转身进去了。 

  我们走进了你的院子,和一般农家的院落一样,你家的院子里也放着好几张小木凳,我们不需要主人招呼,就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我的凳子旁边,有两个小篮子,里面放着一些剥了一半的蚕豆荚。料想那是你在浇花之前未完成的工作,我竟下意识的拾起豆荚,默默的帮你剥起来了。而小李和小苏,居然堂而皇之的在你院落中,拿你打起赌来了,他们争着说要请你看电影,打赌谁能获胜。哦,晓寒,你恐怕永远无法了解,我们追女孩子的那份心情,那种无聊,和那种游戏的态度。就在我握着豆荚,沉默的坐在你院落中时,才使我第一次想到,我们这些年轻人,是多么缺乏一份严肃的生活态度!你重新出来了,倚门而立,笑容可掬。 

  “要等一会儿呢!”你抱歉似的说。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小苏说。于是,小苏、小李、小何,他们开始对你家庭调查似的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你卷起嘴角,笑而不答。 

  “说呀!讲讲名字又没关系!” 

  “张晓寒。”“大小的小?含蓄的含?” 

  “是清晓的晓,寒冷的寒。”你仍然笑着。 

  “哈!你念过书?”“只念过小学。”“你妈妈爸爸不在家?” 

  “爸爸去田里,妈妈死了。” 

  “你家种什么?”“蔬菜,还有——玫瑰花。” 

  “你常去台北?”“不常去。”“喜不喜欢台北?”“不喜欢。”“为什么?”“人太多了,车子也太多。” 

  “跟我们去台北,请你看电影!” 

  你俯下头,又卷起嘴角,羞涩的笑着,从唇间轻轻的吐出两个字:“不去。”“为什么?”你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笑。然后,转过身子,你又翩然的走向屋里去了。当你捧着我们的水壶和烧好的开水走出来时,你脸上仍然挂着那个笑;轻盈、温柔,而带着淡淡的羞涩。“水烧好了。”你把杯子给我们,并殷勤的为我们一一注满开水,当你走到我身边,把杯子放在地下,弯着腰倒开水时,不知怎么,你鬓边那一朵小小的红玫瑰,竟滚落了下来,刚好掉在我剥好的豆荚篮里,你轻轻的呀了一声,举目看我,微惊微喜微羞的说:“你都给我剥好了。”我拾起了那朵红玫瑰,望着你。 

  “送我?”我问,声音竟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虔诚。 

  你的脸不知所以的红了,像那朵小红玫瑰,垂下睫毛,你很快的说:“这朵不好,已经谢了。” 

  “这朵就好。” 

  你没有说什么,又笑了。哦,晓寒,天知道你有多爱笑!而你的笑又多么可人!提着水壶,你走开了。而片刻之后,你重新走来,手中竟举着一束刚剪下来的红玫瑰。 

  “哈!”小李叫了起来。“给我的吗?” 

  “不,”你的脸嫣红如酒,望着我。“给你!” 

  我受宠若惊,愕然的接过玫瑰,一时间,竟听不到小李等人哄然大叫的调侃与取笑,只看到你的笑,你的脸红,和你的羞涩。由于小李、小苏等叫笑得那么厉害,你不安了,似乎惊觉到自已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你蓦然转过身子,奔进门里去了。“瞧你们!”我责备的说:“把人家给吓跑了!” 

  “她可真是慧眼独具!”小苏嚷着,重重的拍着我的肩膀:“她准看出你是我们中间最有钱的一个!” 

  多么恶劣!多么卑鄙!我狠狠的瞪了小苏一眼,从没有这样厌恶过他。哦,晓寒,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的见面。那天,你没有再从房里走出来,我们只好在门外高叫着道谢和再见。握着那束玫瑰,我走向归途,仍然没想到你即将在我生命中占据着怎样的位置。我眼前,只一再浮现着你的脸庞;那笑,那天真,与那份脱俗的清丽。哦,晓寒,是谁在冥冥中操纵着人生的遇合?主宰着人类的命运?谁知道那日一见,和几朵玫瑰的牵引,你竟改变了我的一生,从思想到生活,从内在到外在。哦,晓寒,就在那日你赠我玫瑰时,你可曾预料到我们的未来吗?是的,未来,未来是谁也无法预测的未知数。晓寒,坦白说,在那个春日的午后,我曾以为我们也不过缘尽于一面而已,因为我不相信我还会再遇见你。可是,自那日归来以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你的形影会那样深深的铭刻在我心中,使我自己都觉得惊奇。我开始揣测你的未来,想像你将来成为一个农家的主妇,哺儿挑菜,汲水洗衣……竟代你感慨,代你不平,代你怨造物之不公,如你生在我这样的家庭,你会有多么不同的命运。 

  这些感慨,如今想来,都是可笑的。晓寒,那时我还没有深一步的认识你,还不能完全领会你心灵中那份与世无争的超然。让我把话扯回头吧,第二次见到你就不那样“偶然”了。那时,父亲的电影公司开拍了一部新片,我因为要承继父亲的衣钵,在学校里学的又是编导,就顺理成章的,以小老板的身分,挂上了一个“副导演”的头衔。因为片中需要一个玫瑰园的外景,物色了好几个都不中意,于是,我蓦然间想起了你的玫瑰园。那次,到你家去接洽拍外景的并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导演和摄影师。你静悄悄的站在墙角,那样怯怯的微笑着,听着我和你父亲的谈话。你父亲,晓寒,我怎样来形容他呢?一个何等奇异的老人!我至今记得和你父亲的几句对白: 

  “借你们的地方拍电影,我们会付一点钱的。” 

  “用不着,不要把花糟蹋了就好。花都是活的呢!” 

  “拍成了电影,你自己也可以看到影片上的玫瑰园,有多美,有多漂亮。”老人笑了,敏锐的看着我。 

  “我不是天天看得到吗?为什么要到影片上去看呢?” 

  我为之结舌,你在一边,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我再一次领略到你唇边那笑容的漾开,像朝阳下玫瑰花瓣的绽放。于是,我们开始在你的玫瑰园里拍戏了。你忙着为我们烧水倒茶,安安静静的像个不给人惹麻烦的孩子。哦,晓寒,我后来是多么懊悔把这一群人带到你的玫瑰园里来!那些粗手粗脚的工人们,常常怎样拿你开心,取笑着你,一次,竟有一个工人扯住你的衣角不放,你涨红了脸,窘迫得不知所措。那天,我当时就发了脾气,怒斥了那个工人。以后,虽然再没有人敢轻薄你,我却依然对你歉意良深,尤其,当那晚,大家竟摧残了玫瑰园之后。那晚,是玫瑰园中的一场主戏,男女主角都到场了,那戏的女主角是刚刚窜红的新人黄莺。人如其名,黄莺娇小玲珑,活泼可爱。可惜的是已染上了一般电影“明星”的派头,有些儿油嘴油舌,又喜欢和导演、摄影师、男演员等打情骂俏,贫嘴之处,比男演员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平常,是男演员吃女演员的豆腐,她却常常吃男演员的豆腐。那晚,她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目标对准了我,整晚和我缠搅不清,一会儿叫我小老板,一会儿叫我副导演,一会儿叫我准导演……闹得我头昏脑涨。而你呢,晓寒,你整晚都那样安静,悄悄的备茶,悄悄的倒水,悄悄的走来,悄悄的隐退……几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你的存在,除了我。而我,只有默默的窥探着你,看着你那轻盈的腰肢,看着你那在暗夜里闪烁的眼睛,看着你那略带窥伺与研判的神情。我说不出我心头所涨满的某种感动的情绪。你,和黄莺,是同一时代的女性,却像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 

  那场主戏开始了,一个晚上要拍二十几个镜头,十几万瓦的灯光用高架吊着,强烈的光线把玫瑰园照射得如同白昼。男女主角的一场吻戏足足拍了两小时,一个N·G·(重拍)又一个N·G·,灯光始终强烈的照射着。你瑟缩的躲在一边,惊奇的看着这一切。玫瑰花的刺刺伤了黄莺,她夸大的娇呼连连,一个工人走上前去,咔嚓咔嚓几剪刀,好几枝玫瑰坠落尘埃,我看到你的眉头倏然一紧,几乎能感到你那份心疼。没有表示任何抗议,你依然瑟缩在墙角,坐在墙根底下,双手抱着膝,瞪大了你那对清亮而无邪的眸子,安安静静的注视着。哦,晓寒,我已经预料到那些花儿的命运,没有任何花朵能禁得起十几万瓦强光的灸热,而我竟那样自私,那样忍心的不告诉你。戏不能为了几朵玫瑰花而停拍,少拍一个镜头就等于浪费了一大笔金钱。我让他们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男女主角在花园里穿梭,工人们在园里践踏,导演跑前跑后……每一次人来人往,必定要折伤好几枝娇嫩的枝桠,每一下轻微的断裂声必定在我心头鞭策一下,而我仍然让他们拍下去,拍下去,拍下去!我是小老板,我不能让工作停顿!最后,我们终于收了工。黄莺缠绕着我,要我请大家吃宵夜。于是,我们这一大群人,嘈杂的、招摇的上了那几辆大车。我被人群簇拥着,包围着,甚至没有和你说一声再见,更没有检查一下那玫瑰园被摧残的情形,我们就这样呼啸着扬长而去。当我请大家吃完了消夜,已经是黎明的时候了,晓月将沉,星光方隐,街道上一片雾色苍茫。大伙儿都散了,我独自站在那空荡荡的街头,看着街灯在雾色里透出的昏蒙的光线,竟忽然想到了你。晓寒,我强烈的想起你,不止你,还有你那可怜的玫瑰园。是怎样一种心情的驱使?是怎样一份强烈的愿望的牵引?我竟踏着晓雾,回到你的玫瑰园里来了。哦,晓寒,还记得吗?还记得那个黎明?和那崭新的一天吗?我来了。踩着草地上的露珠,穿过了山凹边的矮树丛,拂开了绕膝的荆棘……我走进了那玫瑰园里。首先触入眼帘的,就是玫瑰园里那一片凋零的景象,枯萎的花朵,折断的残枝,和遍地的玫瑰花瓣。然后,我看到了你!哦,晓寒,再也忘不了你当时的模样,再也忘不了,你坐在那花畦上,抱着膝,静静的俯着你那黑发的头,像是睡着了。晓色在你的发际投下了一道柔和的光线,你背脊的弧线显得那样温柔而单弱,竟使我满心充斥着怜惜之情。我放轻了脚步,怕惊醒你,我那样轻轻的走近你的身边。可是,你听到了,你慢慢的抬起头来,举目看我,哦,晓寒,我这才知道你并没有睡!你的眼睛那样清醒,你的神情那样庄穆。看到了我,你并无丝毫的惊奇,只是那样一语不发的,默默的瞅着我,像是责备,像是怨怼,又像是在诉说着千言万语。我怔住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然后,逐渐的,你的眸子被泪水所浸亮,你的睫毛被泪水所濡湿。我心为之动,神为之摧,只感到心里有几千千几万万的歉疚,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言语所能表达的毕竟太少了。我记得我是慢慢的跪下去了,我记得我只是想安慰你,所以轻轻的拥住了你,我记得我想吻去你睫上的泪珠,但却傻傻的捕捉了你的嘴唇。 

  这是玫瑰园中的另一场戏。也就是在那一刹那,我悟出了一份道理;没有一场戏能演出真实的人生!因为心灵的震动不在戏剧之内。哦,是的,晓寒,我吻了你。在那个雾蒙蒙的早晨,在那个玫瑰花的花畦上,我吻了你。而当我抬起头来,我看到的是你那容光焕发的脸庞,和你那迎着初升朝阳闪烁的眼睛!就是你那发光的脸,和你那发光的眼睛,第一次让我了解了什么是爱情。让我那整个以往的人生,都化为了虚无。没有矫饰,没有造作,也没有逃避,你一任你的眼睛,全盘的托出了你的感情。哦,晓寒,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代表了一个多么完整的“真实”! 

  当太阳升高的时候,我们已并肩在玫瑰田里工作了,我们一起除去败叶,剪掉枯萎的花朵,翻松被践踏了的泥土,扫去满地的残枝。然后,我问你: 

  “告诉我,晓寒,你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你沉思,怯怯的看我,然后把眼光落向远方的白云深处。 

  “说吧!别害羞!”我鼓励着你。 

  “在那边山里,”你轻声的说:“听说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我将把它买下来,送给你!”我慷慨的许诺。 

  你望着我,呆呆的。好半天,你说: 

  “可是,你呢?”我呢?天知道,晓寒,你问住了我!直到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以后会怎样,和你会怎样。那种知识份子的优越感仍然在我心底作祟。送你一块土地,报答你的一吻之情,不是吗?当时,我的潜意识里,确有这样的念头。何等卑鄙!晓寒,你决没料到我是那样卑鄙的,不是吗?而你用坦白的眸子望着我,那样坦白,那样天真,里面饱溢着你的一片深情及单纯的信赖。我在你的注视下变得渺小了,寒伧了,自惭形秽了。“你希望我怎样?”我问,我想我问得很无力。 

  “你最大的愿望又是什么呢?”你说,继续瞅着我。 

  “写一本书!”我冲口而出,确实,这是我数年以来的愿望。“写一部长篇小说!”“那么,”你微笑了。“我们造一栋小屋子,你写书,我种玫瑰花!”我望着你。哦,晓寒,忽然间,我的心怎样充满了欢乐!我的身上怎样交卸了重重重担!我在刹那间解脱了,成熟了,鼓舞了,振奋了!我肩上生出了翅膀,正轻飘飘的把我带向白云深处!随我翩翩比翼的,是你!晓寒,你将和我一起飞翔,飞翔,飞翔……飞向云里,飞向天边,飞向那海阔天空的浩瀚穹苍!“走!”我丢下了锄头,拉住你的手。 

  “到那里去?”你惊愕的。 

  “去告诉你父亲,我们要结婚了!” 

  “这么快!你疯了吗?” 

  是的,疯了!我为你疯,我为你狂。我将倾注我一生的生命,去筑我们的伊甸园!奔进屋内,我们叫醒了你那正熟睡未醒的父亲。“我们要结婚了!”我说。 

  老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在发热,”他说:“这种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天气容易让人生病。”“我没有生病,”我清清楚楚的说:“我要娶你的女儿,我们马上要结婚!”老人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是真的?”他问。“是真的!”我说。他转向了你。“你要嫁他吗?晓寒?” 

  你脸红了,热烈的看了我一眼,你的头就俯了下去。于是,老人明白了,明白了这种从亘古以来,混沌初开的世界里就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他又转头向我: 

  “你是大学毕业生?”他说。 

  “是的。”我说。“她只受过小学教育。” 

  “是的。”“你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是的。”“她是个穷农夫的女儿。” 

  “是的。”“你生长在城里?”“是的。”“她生长在乡下。”“是的。”“你都知道?”他瞪着我。 

  “都知道。”“那么,你还等什么?娶她去吧!我带了她二十年,就是等一个像你这样的傻瓜来娶她的!”老人一唬的从床上跳下来,挥舞着双手。“去结婚吧!你们还等什么?” 

  哦,晓寒,怎样的疯狂!怎样的狂欢!怎样无所顾忌的任性,怎样闪电似的筹备、登记、公证结婚!我瞒住了父母、兄弟姐妹,和所有的亲友,以免遭遇到必然的反对。一直等到公证完毕,我带着你来到父亲的面前。 

  “爸爸,这是你的儿媳妇。” 

  父亲瞪视着我。“你在说些什么鬼?”“真的,我们今晨在法院公证结婚了。” 

  父亲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我,再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你,然后又用了十分钟来弄清楚我们认识的经过和你的家世,再用了十分钟来证实我们的婚姻。接着,就是一场旋干转坤的暴风雨,天为之翻,地为之覆。父亲的咆哮和咒骂有如排山倒海般的对我卷来,山为之崩,地为之裂。你像惊涛骇浪中受惊的小鸟,大睁着一对惺恐而无助的眸子,看着我的父亲和我那叫嚣成一团的家人。哦,晓寒,我多么烦恼,多么懊悔,竟把你带到这样一个火山地带! 

  “你混帐!你没出息!你丢尽了我的人!你给我滚出去!我但愿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给你受教育,给你读书,要你继承我的事业,你却像个扶不起的阿斗!你给我滚,从今以后,我不给你一毛钱!不管你任何事情,饿死了你也不要来见我!”“是的,爸爸!”我拉着你退后。“如果我有一天饿死了,我不会来见你!如果我成功了,我会来看你的!” 

  “成功?哈,成功!”父亲怒吼的声音可以震破屋顶。“你成功!你拿什么来成功?” 

  “我将写一部书。”“写一部书?写一部书!哈!”父亲嗤之以鼻。“你还以为你是天才呢!”我咬紧了嘴唇。“我将做给你看!”“做给我看!你做吧!做不出来,就别再走进我家的大门!” 

  我拉着你出来了,走出了那栋豪华的花园住宅,两袖清风,除了你之外,身无长物。你,晓寒,那样默默的瞅着我,半晌,才轻声而肯定的说: 

  “你会写出一部书来,一部很成功的书!” 

  哦,晓寒,就是你这句话,就是你这种信赖,鼓起了我多少的勇气和斗志。我知道,即使我失去了全世界,我还会有你,握紧你的手,我说: 

  “晓寒,你嫁了一个很贫穷的丈夫,我们甚至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呢!”你微笑。哦,晓寒,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你那一瞬间的微笑更美,更可贵的呢? 

  于是,我们回到了你的家,见了你的父亲。老人马上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望着我,他说:“你能做些什么?”能做什么?惭愧!我不能犁田,我不能种菜。但,我总不能不养活我的妻子!“我明天要去找工作。” 

  “找工作!”你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愕然的看着你的父亲。“可是,爸呀,他要写一部书呢!” 

  “写一部书?”老人注视着我。“那么,你还顾虑些什么?去写书吧!我家的田地,足够我们三个人吃呢!去呀!你还发什么呆!先去镇上买张书桌呀!” 

  就这样,晓寒,我开始了我的著述生涯。可笑吗?我,一个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儿,竟靠妻子的花圃和丈人的菜园来维持着。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事可笑。你,晓寒,你和你父亲,总用那样严肃的眼光来看我的工作,似乎我所从事的是一项至高无上的丰功伟业!因此,我自己也感染了那份神圣感。我写作,写作,写作……,不断的写,不停的写,孜孜不倦的写。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将我奋斗的成果,奉献于你的面前。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不是吗?但是,在那份艰苦之余,我们又有多少数不出的甜蜜与陶醉!清晨,我们常和晓色俱起,站在曙光微现的玫瑰园中,看那玫瑰花的蓓蕾迎着朝阳绽放,看那清晨的露珠在花瓣上闪烁。我会念一首小诗给你听:“爱像一朵玫瑰,令整个宇宙陶醉, 

  爱像一朵玫瑰,让整个世界低徊。”你并不懂得诗,但你总是那样微笑着倾听我念。你的眼光柔情万斛的凝注在我脸上,你的面颊焕发着光彩,你的嘴唇丰满而滋润。我望着你,觉得你并不需要了解诗,因为你的本身就是一首诗。吃完早饭,我总是回到屋里去写作,而你呢,忙于家务,忙于玫瑰田里的锄草施肥。忙于洗衣烧饭,你轻盈的身子,常常那样轻悄的穿梭于屋内屋外。我没有看你皱过眉,你总是微笑着。一面工作,一面低低的唱着歌,你最喜欢唱一支我教你的歌曲:“天地初开日,混沌远古时,此情已滋生,代代无终息。妾如花绽放,君似雨露滋,两情何缱绻,缠绵自有时。”虽然我向你解释过这支歌的意义,但我想你并不了解这支歌。你低柔的轻唱,不经心的款摆着你的腰肢,常常配合着流水的朗朗或碗盘的叮当。于是,我觉得,你并不需要了解歌,因为你本身就是一支歌。 

  黄昏,我写作得很累了,你会拉着我跑到室外,去迎接你荷锄归来的父亲。我们常并肩走在郊野的田埂上,看牧童的归去,看大地的苍翠,再看落日的沉落。你常常对我发些很傻很傻的小问题,像花为什么会开?云为什么会走?瀑布的水为什么永远流不完?我不厌其烦的和你讲解,你睁大了眼睛静静的听,我不知道你到底懂了没有?但,我想那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们并肩走过的一个又一个的黄昏。 

  晚上,我经常在灯下写作,你就坐在书桌旁边,手里缝缀着衣衫。你额前的短发,那样自然的飘垂着。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纤长的手指,有韵律的上下移动。你喜欢在鬓边簪一朵小玫瑰花——那是你身上唯一的化妆品——绽放着一屋子的幽香。我常常搁下笔来,长长久久的凝视你,你会忽然间惊觉了,抬起眼睛,给我一个毫无保留的笑。那笑容和玫瑰花相映,哦,晓寒,你正像一朵小小的红玫瑰花! 

  那段日子是令人难忘的:甜蜜、宁静、而温馨。但是,那段日子对我也是一段痛苦的煎熬。我不敢一上来就尝试写长篇,于是,我写了许多篇短篇小说。从不知写作是这样的艰难,多少深夜,多少白天,多少黎明和黄昏,我握着笔,苦苦构思。每完成一稿,我会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然后是修改又修改,一遍一遍的审核,一遍一遍的抄写。等到寄出,就像是寄出了一个莫大的希望,剩下的是无穷的期盼和等待。但是,那些稿子多半被编辑先生退回,我只有将甲地退回的稿子寄往乙地,又将乙地退回的稿子寄往甲地,等到一篇稿子已“周游列国”而仍然“返回故乡”的时候,我绝望,我难堪,我愤怒,而又沮丧。我会捧住你的脸,望着你的眼睛说:“晓寒,你的丈夫是一个废物!” 

  你依然对着我微笑。然后,你会把头倚进我的怀里,用手紧紧的环抱住我的腰。用不着一句言语,我的下巴倚着你黑发的头颅,我闻着你鬓边的玫瑰香气,陡然间又雄心万丈了。哦,晓寒,我要为你奋斗,我要为你努力!噙着泪,我说:“晓寒,在那边山里,听说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你抬头看我,眼里也含着泪。 

  “我要买给你!”你点头,微笑,信赖而骄傲。 

  “我知道你会。”你说,丝毫不认为我是个说大话的傻子。 

  于是,我轻轻的推开你,摊开稿纸,再开始一篇新的小说。当我的第一篇小说终于在报纸上刊出时,晓寒,你知道我有多高兴!而你,晓寒,你比我更高兴。整日,从清早到晚上,你就一直捧着那张报纸,对着我的名字痴笑。扬着报纸,你不断对你父亲说:“爸呀,这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登在报纸上呢!” 

  你父亲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掩饰不住唇边和眼角的笑意,对你瞪瞪眼睛,他呵责似的说: 

  “这有什么了不起!以后他的名字见报的时候还多着呢!” 

  “啪”的一声,他开了一瓶高粱酒,对我招招手:“来,我们喝一杯!我们家碰到喜庆节日的时候,总要喝一杯的!”哦,晓寒,在你们的骄傲下,我变得多么的伟大!我是百战荣归的英雄,我是杀虎屠龙的勇士!再也没有人比我更高,再也没有人比我更强!我醉了,那晚,醉在你们的骄傲里,醉在你们的喜悦里,醉在你们的爱里。 

  然后,我偶尔会赚得一些稿费了,虽然数字不高,虽然机会不多,却每次都能赢得你们崭新的喜悦。你把钱藏着,舍不得用,拿一个铁盒子装了,每晚打开来看看。我斥责你的傻气,你却笑容可掬的说: 

  “留着。”“留着干什么?”“买那块地。”哦,晓寒,我实在不知道这样微小的数字,要积蓄多久才能买那块地!但你那样有信心,那样珍惜着我所赚的每一元每一分!我不能再说什么,除了更加紧的努力以外。 

  就这样,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在你那永是春天的笑容下,我们的生活里似乎没有遗憾。虽然是粗茶淡饭,却有着无穷尽的乐趣与甜蜜。可是,就在两年后,你的父亲去世了,那忠厚而可亲的老人!临终的时候,他只是把你的手交在我的手中,低低的说:“我很放心,也很满足了。” 

  我们曾怎样沉浸在悲哀里,怎样在夜里啜泣着醒来,不敢相信老人已离我们而去。你的脸上初次失去了笑容,几度哭倒在我的怀里。你不断重复的说:“我以为将来我们买了地,可以让他享享福……” 

  “但他已经很满足了,不是吗?” 

  你攀着我的肩,用带泪的眸子瞅着我,哭泣着说: 

  “我现在只有你了。”我揽紧了你,把你的头压在我的胸前,用我的双臂环绕着你,我发誓的说:“我永不负你,晓寒,我永不负你。” 

  老人去世,我们才发现老人的田地早已质押,办完丧事,我们已很贫穷了。除了玫瑰园及这栋小屋外,一无所有。但,幸好我在写作上已走出一条路来,每月稿费虽不多,却足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你仍然在辛辛苦苦的积蓄,我也开始在着手我的长篇小说了。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在我们的相爱下,虽平静,却幸福。 

  这样平静而幸福的日子原应该无尽止的延续下去,不是吗?晓寒?但是,是什么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是什么?是什么?竟摧毁了我们那座坚固不移的爱情堡垒,竟毁灭了我的生活及希望,竟从我身边带走了你! 

  仍清晰的记得那一天,那注定了要转变我们命运的一天。我们的小屋中,竟来了一位稀有而意外的客人——我那已出嫁了的姐姐!姐姐嫁了一位富商,她虽不是天生丽质,但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中,她却被培养得娇嫩而鲜艳。那天,驾着她那豪华的小轿车,她来了!雍容,华贵,花团锦簇,她站在我们的小屋里,使我们的屋子似乎骤然间变得狭小而逼窄了。她四顾的打量着我们的房子,上上下下的看着你,又用那颇具权威性的眼光看我。然后,她怜悯的,同情的,而又大不以为然的说:“静尘,你竟然狼狈到这种地步了!”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狼狈!”我没好气的说。 

  “还说呢!”姐姐叹息的。“你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吗?你生活得像什么人呢?”“像神仙!”我说。“神仙?”姐姐笑了笑。“可以不吃人间烟火呵。但是,你毕竟不是神仙!”“你来做什么?”我蹙紧了眉:“来嘲笑我吗?” 

  “不,我来救你。”姐姐说,热烈的抓住了我的手。“跟我回去,静尘,爸爸并不是真的跟你生气,他嘴硬心软,你不该跟父亲一负气就负上这么多年!回去吧,只要你跟这个女人……”她瞟了你一眼,“办个离婚手续,我想,爸爸会原谅你的!”“胡说八道!”我被激怒了。尤其看到你瑟缩的站在墙边,苍白着脸,惊惶而无助的大睁着眼睛,像大祸临头似的望着姐姐。那样紧张,那样孤独,那样恐惧,又那样楚楚可怜!我挣脱了姐姐,冲到你的身边,把你一把揽进了怀里,大声的对姐姐说:“我用不着爸爸原谅,我也不回去,我更不会离开晓寒,今生今世,我永不离开她!或者,我这份感情是你所不了解的,姐姐,因为你从来没有过!但是,我告诉你,在晓寒身边,我很知足,我们的世界并不贫穷,相反的,姐姐,我们比你富有,因为我们的世界里有爱!你懂吗?现在,请离开我的家,回到你的金丝笼里去!请再也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姐姐瞪视着我,仿佛我是个病入膏育的人。 

  “你疯了!”她说:“爸爸公司里有那样好的工作给你做,有好日子给你过,你偏要为了这样一个无知识的乡下女人,牺牲一切,你是着了什么魔?” 

  “请你尊重晓寒!”我喊:“她是我的妻子!” 

  “我知道她是你的妻子,我以为你这场热病发了这么多年,也应该过去了……”“不幸,这场热病永不会过去,直到我老死的一天!” 

  “哼!”姐姐冷笑了。“你以为你们这种爱情多么禁得起考验吗?”“当然!”姐姐咬住了嘴唇,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转向了你。她的眼光锐利的盯在你的脸上,很快的说: 

  “晓寒,我要直呼你的名字了!你以为,一个好太太应该耽误她丈夫的前途吗?”你在我怀中惊跳,嗫嚅着说: 

  “我……我……”“你看!晓寒,”姐姐继续说:“你根本和静尘不配,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是个作家了,而你是什么?你连字都不认得几个!他出身在高贵的家庭里,你只是个乡下女人!他有学问有见识有风度,你却连打扮自己都不会!看你那身土里土气的衣服,那朵莫名其妙的玫瑰花……” 

  “够了!姐姐!”我吼叫着:“请你出去!晓寒的美不是你能欣赏的,也不是你能了解的!你别在这儿做破坏工作,你走吧!请走!”姐姐不走。她凝视着我,说: 

  “真想不到,静尘,你是真的爱着她呢!” 

  “当然真的!”“那么,”姐姐再度上上下下的打量你,忽然兴奋了起来。“静尘,我有个意见。”“我们不需要你的意见!”我说。 

  “静尘,你是怎么了?”姐姐蹙紧了眉。“无论如何,我来这一趟是为了你好,不管说话多么不中你的意,我总不是恶意,是不是?我告诉你吧,我来,是因为爸爸最近身体不好,他虽不说,我们都知道他在想你,他有份大好的事业等着你去继承,为了一个晓寒,你们犯不着这样水火不容!现在,你既然说什么也不肯放弃晓寒,我认为,我们可以改造晓寒,使爸爸肯接受她……”“晓寒不需要改造!”“需要的,而且可以改造得很好!”姐姐胸有成竹的望着你。“晓寒,你该去念点书,再去买几件像样的衣服,我教你如何化妆,你长得很美,再加几分修饰,你会变成个不折不扣的美女,至于风度仪表和谈吐,只要你跟我生活一段时间,我想我都可以教会你。一个好太太,不能把她的丈夫拖在泥潭里,而该帮助他成功。你想想,假若将来静尘成为举世闻名的大作家,以你现在的情况,如何去匹配他?” 

  “姐姐,你说够了没有?”我问:“很抱歉,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无意于改变我的生活,我也不想承继爸爸的衣钵,你不必多费心机了!”“静尘,你会后悔!”姐姐有些生气了。 

  “我不会。”“好吧,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你就跟着这个乡下女人去滚屎蛋吧!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不管最好!”“哼!”姐姐拂袖而去了。好一会儿,我们家里那么静,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姐姐的脂粉味始终飘荡在室内,她带来的那股压力也没有消散。然后,我扳转了你的身子,让你面对着我,这才发现你苍白的面庞上竟泪痕狼藉!我惊愕的喊: 

  “晓寒!”你用手蒙住了脸,爆发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啜泣。我想拉开你的手,你却周身抖战的喊: 

  “不!不!不!”“晓寒,”我焦虑的拥住你,急切的说:“你千万不要为姐姐的话难过,你知道我就爱你这份淳朴和真实吗?现在,擦干你的泪,不要再哭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以后我们谁也不许再提起它!”你仍然哭泣不已。“听到了吗?晓寒?假如你希望我高兴,就不许再伤心了。放下手来,让我看你!”你怯怯的放下手来,悄悄的举目看我。 

  “答应我不理会这件事,嗯?” 

  你俯首不答。“擦干眼泪,嗯?”你顺从的用衣角擦了擦眼睛。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还照旧过我们的日子吧!” 

  是的,我们又照旧过我们的日子了。只是,从此,你脸上失去了原有的那股欢乐气息,你唇边再也看不到那安详而恬静的微笑,你眼里也不再焕发着光采彩……哦,晓寒,直到那时,我仍不知道姐姐这篇话对你的影响力那么大,竟刻骨铭心的敲入你的灵魂深处! 

  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晚上,你来到我的书桌旁边,坐在那儿,轻声的对我说:“你教我念点书,好吗?” 

  我有些惊讶。事实上,自从我们结婚之后,我已陆续教了你许多东西,我训练你读我的小说,训练你帮我抄写,训练你认深奥的字和一些成语。那时,你已学到了很多,你甚至可以读一些浅易的小说。 

  “我不是一直在教你吗?”我说。 

  “不,你给我上课,有系统的教我,好不好?” 

  “你是不是受了姐姐的影响?”我问。 

  “念书总是好事,是不是?”你闪动着眼睑。“姐姐讲得也对,我该充实自己的学问。” 

  你说得有理,我没有不让你读书的理由,我答应了。谁知,第二天你就去镇上,买了一套初中的国文课本来,急切的求我教你。那些课本对你来说,还太浅了,你很快的念完了前三本,又贪婪的读着后面的几册。你的努力用功使我惊奇,而你那惊人的颖悟力却使我更加惊奇,我这才发现,你是怎样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有个聪明的学生是对老师的鼓励,我教得快,你学得更快,那年夏天,你已读完了初中课程,而秋天,我们就开始进行高中课本和简单的诗词了。 

  哦,晓寒,如果我那时知道姐姐的来访就是我们厄运的开始,而我给你的教育竟会导致你离开我,那么,我当时的处置就会完全不同了。哦,晓寒,我再也没料到你那温柔的外表下,却隐藏着那样争强好胜的一颗心!我更没有料到,你下死命的用功读书,竟是你“彻底改变”的第一步!哦,晓寒,如果我能未卜先知,如果我能预测未来,那有多好! 

  让我接下去说吧。那年冬天,姐姐忽然来了一封长信,又重申上次拜访的意思,苦口婆心的劝我回家去,信尾,她却很技巧的写着: 

  “不管怎样,我们姐弟不该为父母的固执而失和,我喜欢你,也喜欢晓寒,何不来我家小住?或者,让晓寒来住几天,给我机会,把她引见给爸爸,说不定爸爸会改变以前对晓寒的看法呢!总之,家庭的和睦,父子的亲情,都不是你该置之于度外的,你是读书人,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我承认,看完这封信,我确实有一刹那的动摇。但是,回忆起当时被逐的一幕,回忆起父亲对我写作的轻视,我又强硬了。无论如何,我还没有写出我的书来,我还没有在文坛上立足,我也还没有成功!我不能回去,而你,晓寒,我决不认为我的父亲能接受你! 

  我把那封信丢进抽屉里,置之不顾。几天之后,我就把这封信给忘怀了。可是,一天,当你帮我收拾书桌的时候,这封信却落进了你的手里。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你拿着信来质问我的样子。“为什么你不理她?静尘?她很有道理,是不是?” 

  我惊讶的看着你,因为,我一直认为你是瑟缩而腼腆的,根本不会愿意再尝试去见我的父亲!但是,我看到的你,却有那样一张坚决而勇敢的小脸!那样一对闪亮而激动的眼睛。 

  “你不懂,晓寒,别再去碰爸爸的钉子了,他永远不会接受你的,你知道吗?他也永远不会了解我的,你知道吗?他虽是我的父亲,对我的了解还远不及你父亲多,你懂吗?” 

  “但是,你要给他了解你的机会是不是?”你攀住我的脖子,用一股可爱的,不容抗拒的神情望着我。“最起码,你不该和你姐姐生气,她总没对你做错什么,我们明天去看她好吗?”“你忘了?她曾经侮辱过你!” 

  “我不像你那样容易记仇,也不像你那样小心眼。而且……”你垂下睫毛,神情萧索的说:“她也没有侮辱我,我本来就是个无知无识的乡下女人嘛!” 

  “嗯,”我叹息着点了点头:“最起码,她已经唤起了你的自卑感了!”“怎样?”你重新缠住了我。“我们去吗?亲戚之间,应该来往的,是不是?而且,我们的朋友那么少,你瞧,我有时也怪寂寞的……”“我们应该要个孩子。”我说。 

  你的脸红了红,抬起眼睛,祈求的望着我。 

  “去吧!”你说:“不要再计较以前的事了,宰相肚里好撑船哪,是吗?” 

  我望着你。“好,我们去,”我说:“纯粹是为了让你高兴!” 

  于是,我们去了。于是,我们和姐姐恢复了来往。于是,你有了一个闺中腻友。于是,你不常待在家里了。于是,我发现,你变了。第一次发现你强烈的改变了,是在一个晚上。那天你单独去姐姐家作了一整天的客,在那时候,你已经常去姐姐家作客了,有时甚至于住在那儿,因为,像姐姐说的,我们家太偏僻了,晚上,你不该在黑暗的田野里走夜路。那晚,我也以为你会住在姐姐家里,但,你却回来了! 

  “看!静尘,”你一进门就嚷着:“看我的新衣服!看!” 

  我抬起头来,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你站在房间正中,屋顶的灯光正正的照射着你。哦,晓寒,怎样形容我那一霎时的感觉!你,穿了件黑丝绒的旗袍,襟上扣着一个亮晶晶的别针,长发挽上了头顶,做成许多松松的发鬈,而在那发鬈半遮半掩的耳垂上,坠着两串和襟上同样花色的亮耳环。你施过了脂粉,事实上,那时你早已学会了搽脂弄粉,只是平日你都没有化妆得那样浓艳。你画了眼线,染了睫毛,那对大大的眼睛显得更大更亮,更深更黑!哦,晓寒,你确实美得夺人!我想,我当时是完全被你震摄住了。我深吸了口气,瞪视着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哦,静尘,我美吗?这样打扮好吗?” 

  你在我眼前轻轻旋转,举步轻盈,而姿势优美。你那美好的头微向后仰,露出颈部那柔和的线条。两串耳环在你面颊边摇晃闪烁。我忽然看出,你的动作那样优雅,那样高贵,完全像经过训练的服装模特!我不由自主的又深吸了一口气,喃喃的说:“哦,她真的成功了。” 

  “谁成功了?”你问。“姐姐。”“怎么?”“她改造了你!”你停在我面前,一股淡淡的幽香从你身上传了出来,虽然我对香水从无研究,但我知道这必然是法国最名贵的产品,姐姐的梳妆台上不会有廉价香水!你扬起睫毛,静静的看着我,说:“这样不是很好吗?静尘?我现在才知道,即使有九分姿色,也需要三分打扮。如果你觉得我改变了,我想这是一个好的改变,使我在你和你家人面前,不再自惭形秽。我带给你的,也不再是耻辱和轻视。是的,静尘,我变了,我努力的自求改变,为了好适应你,好报答你对我的一往情深!” 

  哦,晓寒,我无言以答!我注意到你用字的文雅,注意到你修辞的不俗。事实上,这是你逐渐改变的,只是,在那晚以前,我并没有注意到。我盯着你,紧紧的盯着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怎么了?”我惊吓了你,你看来十分不安。“静尘,你不喜欢我这样打扮吗?如果你不喜欢,我就改回头,还我旧时衣,着我旧时裳!”你很巧妙的改变了我才教过你的两句诗,使我不由自主的为你心折。哦,晓寒,你的聪明,你的智慧,你的美丽,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不,晓寒,”我终于开了口。“如果你喜欢这样妆扮,就这样吧!只是,你使我觉得这房子太简陋了,也太小了。” 

  “哦,静尘,”你热烈的说:“我们可以把这房子和地卖掉,搬到台北去住。”我望着你,如果我对你有痛心的感觉,只在那一瞬间。我没有流露出我的感觉,只淡淡的说: 

  “你不要那玫瑰园了?” 

  你忽然笑了,声音清脆如夜莺出谷。 

  “哦,静尘,”你边笑边说:“我总不会一辈子卖玫瑰花的!” 

  我想起了一个名叫(窈窕淑女)的电影,一位教授如何把一个卖花女改变成公主。现在,我面前的你,就已不再是个卖花女,而是个公主了。我奇怪我心头并无喜悦之情,相反的,却有一层厚而重的阴影。我知道,晓寒,那时我已知道,我即将失去你了。当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你的改变就更加显着了,你开始闹着要搬往台北,当我严辞拒绝以后,你就常常不在家了。你不再关心你的玫瑰,你忍心的让它们憔悴枯萎,以至于失去了你的主顾。你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把你当初辛辛苦苦积蓄下来要买地的金钱,全用在脂粉和服装上面。你开始抱怨生活太苦,抱怨钱不够用,抱怨我没有生财之道。然后,一天,你兴冲冲的从外跑来,对我喊着说: 

  “静尘,静尘,你猜怎么,姐姐决定要让我在爸爸面前亮相了!”“亮相!”我蹙紧眉头,觉得你用了两个很奇怪的字。“你看,姐姐有一番很戏剧化的布置。她说,爸爸当初只见过我一面,我又是一股土土的样子,他一定早不记得我的样子了。姐姐说,这个星期六,她要请爸爸去吃饭,让我盛妆着出去见爸爸,不说我是你太太,只说我是张小姐,要进你们公司去演电影的,看爸爸怎么表示。如果爸爸很欣赏我,我也不要说穿,只是常常去看爸爸,等爸爸真的很喜欢我了,我再揭穿谜底!”“哼,”我冷笑了一声。“姐姐可以做编剧家了,这倒是个很好的喜剧材料!”“这不是很好吗?”你依然兴高采烈。“静尘,我告诉你,我有把握会博得你父亲的喜欢!” 

  “假若一见面就被爸爸识破了呢!你们别把他想像成老糊涂。”我冷冷的说。“如果识破了,我也有一套办法。” 

  “什么办法?”“我只和他装小可怜样儿,说好话,为以前的事道歉,他再严厉,也会消气的。何况,姐姐说,他现在已经不生我们的气了。”“别失掉你的傲气吧!”我没好气的说。 

  “在长辈面前,还谈什么傲气呢!”你振振有辞:“干嘛这样板着脸?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如果你和爸爸讲和了,我们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以搬到台北去,也可以不再住在这个破房子了!”我放下了笔,坐正身子,那天,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你。我想我的眼神相当严厉,你瑟缩了,畏怯了。低下头去,你喃喃的说:“人总是要往上走的吗,安于现状等于是自甘退步!” 

  我深深的望着你。“我要进步的,晓寒,”我深沉的说:“但是要靠我自己的力量,不靠我父亲!”“但是,你还不是靠了我的父亲?连我们住的这栋小屋,还是我父亲的,你又谈什么傲气呢!” 

  哦,晓寒,你攻入了我最弱的一环。我闭上了眼睛,感到心里有种难言的痛楚,在逐渐的扩大中。我的脸色使你吃惊了,你猛然抓住了我的手,喊着说: 

  “原谅我,原谅我,我不是有意要刺伤你的!” 

  我睁开眼睛,揽住了你。我说: 

  “听我说,晓寒,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我可以接受你父亲的帮助,因为他是我的知己,他信任我,他看重我,他了解我,这种帮助,是有着尊重的情绪在内的。而我的父亲,他给我的感觉是,我在他面前是个乞儿!” 

  你瞅着我。“我就是要帮助你父亲来了解你呀!” 

  “你真的是吗?”我忧愁的看着你那姣好的脸庞。“你不是的,晓寒,你自己都不了解我。现在,你做这件事只是为了你的虚荣而已。”“我要证实我不是你家人认为的那样糟糕呀!”你无力的说,又垂下了睫毛。“这又何尝不是虚荣!”我说,望着你。你白皙的前额,你长长的睫毛,你美好的鼻子,和你那小的嘴……一阵强烈的心痛对我猛的袭来,我一把抱紧了你,不能遏止自己突发的颤栗。我喊着说:“晓寒,晓寒,回头吧,回复那个原来的你吧!让我们再过旧日的生活,无忧、无虑、甜蜜、安宁……让我们回复以往吧!求你,晓寒,不要再去姐姐那儿,不要去参与那个计谋,醒醒吧,晓寒!不要从我身边走开!” 

  你哭了,你挣扎着说: 

  “我并没有要从你身边走开!我只是要帮助你,只是要帮助你!”“但是,你会离开我了。” 

  “我不会,我决不会!” 

  我不再说话,因为我知道已无法挽回。哦,晓寒,我那鬓边簪着玫瑰花,终日笑容可掬的小妻子何处去了? 

  于是,你仍然去参加了那次宴会。 

  出乎我的预料,你和父亲的那次见面竟意外的成功。据说,你那天表现得雍容华贵,文雅有礼,而又谈笑风生。父亲做梦也没有把你和当日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媳妇联想在一起。你美丽,你活泼,你征服了全座的人,你也征服了我父亲!那晚,你兴奋的回来,笑倒在我的怀里。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你父亲直说我眼熟,问我是不是参加过你们公司的演员考试?你猜他要我做什么?他叫我明天去公司试镜呢!”我默然不语,只精神恍惚的闻着你身上的香味;不是玫瑰花香,而是脂粉与酒香的混合。我知道,你明天一定会去。望着你那发光的眼睛,那神采飞扬的面庞,哦,晓寒,我也知道了;那试镜一定会成功! 

  第二天,你整天整夜都没有回家,我并不担忧你的安全,我可以想像你的忙碌:试镜、应酬、谈话、吃饭、消夜……然后,夜静更深,你已无法回到这荒郊野外。想必,你会睡在姐姐为你准备的绫罗锦缎之中,做一个甜甜的“准明星”之梦。而我,那夜枕着手臂,听阶前冷雨,听窗边竹籁,一直到天明。第三天的晚上,你终于回来了,另一个崭新的你!周身都燃烧着喜悦、兴奋,和野心!你雀跃着,绕屋旋转,激动的对我嚷着:“哦,静尘,我从不知道生活是这样多采多姿的!我以前都算是白活了!”停在我前面,你把那燃烧着的眸子凑到我眼前: 

  “走吧,静尘,我们搬到台北去,那儿有一份全新的生活在等着我们!”我用双手捧住了你的脸,痛心而忧愁的看着你,低沉的,一字一字的说:“别忘了,我就是从那种生活里跳到你身边的!” 

  你转动着美丽的大眼珠,困惑的看着我,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半晌,你才用充满了怜悯及感动的语气说: 

  “哦,静尘,我现在才了解你为我牺牲了一些什么,但是,别烦恼,我会补偿你!”我心里一阵紧缩,顿时间兴味索然。我们之间的距离,已那样遥远了。放开了你,我走向窗边,咬住嘴唇,回忆着你手持浇花壶,站在玫瑰花丛中的样子。看不出我的伤感,你追到我的身边:“你没有问我,我试镜通过了,你知道吗?” 

  “我已料到了。”我语气冷淡。“你告诉爸爸你是谁了没有?”“何必这么早就说呢?等你父亲对我有信心的时候再说吧!你知道他要我在新戏里演一个角色吗?他给我取了一个艺名,叫丁洁菲,这名字好吗?他说改为丁姓,如果按笔划排名,永远占优势!”“设想周到!”我打鼻子里说。 

  “你有没有想到我会有这一天?”你仍然兴致冲冲。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你时,小苏曾说过:只要你有服装与化妆,必成为电影明星!那时我曾怎样嗤笑于他们的庸俗,我曾怎样自信的认为,你将永不属于城市!但是,如今,晓寒,你的恬然呢?你的天真呢?你那与世无争的超然与宁静呢?我想着,想着,想着……一股酸楚从我的鼻子里向上冒,我猛的车转了身子,叫着说:“晓寒,晓寒,千万不要去!那种生活并不适合你,相信我,晓寒!我的小说已快完稿了,我会改善我们的生活,我会养活你,但是,请你回来吧!影剧界是个最复杂的环境,那不是你的世界,也不是你的单纯所能应付的!听我的话,晓寒!”你瞪视着我。“哦,”你说:“你也是那种自私的丈夫,你不愿意我有我自己的事业,你只想把我藏在乡下,属于你一个人所有!” 

  这是谁灌输给你的观念?姐姐吗?我咬了咬牙,感到怒火在往上冲。“你总算承认你是为了自己的事业去笼络爸爸,而不是为了我了!”我尖刻的说。“我本来是为了你!”你叫着,眼里充满了泪水。 

  “既是为了我,就放弃这件莫名其妙的傻事!”我也大叫着。“我不!”你喊,猛烈的摇头。“我要去,我喜欢那个工作,我喜欢那些人,我喜欢那种生活,你没有权利剥夺我的快乐,更没有权利干涉我的事业!” 

  我一把抓住了你的手腕,用力的握紧了你,我的眼睛冒火的盯着你那张倔强的脸。 

  “我不许你去演那个戏,如果你去了,我们之间也就完了。”你张大了眼睛,不信任似的看着我。 

  “你是说真的?”“真的!”你咬紧嘴唇,你带泪的眼睛阴郁的望着我的脸,我们就这样彼此对望着,僵持着,好半天之后,你猛的挣脱了我的手,用力的一甩头,你的头发拂过了我的面颊,像鞭子般抽痛了我的心灵。你咬牙切齿的从齿缝里迸出了几个字: 

  “我并不稀罕和你生活在一起!” 

  一切都完了。晓寒,我就这样失去了你。 

  第二天早上,你带走了你的衣物,离开了这栋小屋,这栋属于你父亲的房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哦,晓寒,你就这样走了,一无留恋,一无回顾,你挺着你的背脊,昂着你骄傲的头,去了。我目送你的离去,眼光模糊,而内心绞痛。我知道,我那安详的、满足的小妻子——晓寒——是已经死了。离开我的,不是晓寒,而是那新崛起的明星——丁洁菲。从此,不再是有光有热的日子。从此,是寂寞的朝朝暮暮与漫漫长日。在痛苦中,在煎熬里,我的第一部小说出版了。该感谢这种痛苦与煎熬,这本书里充满了最真挚的血与泪。在书的扉页上,我写着: 

  “献给我逝去的爱妻——为了她给我的那些幸福的日子——” 

  这时,丁洁菲的名字已经常见报,“一颗闪亮的新星”,他们这样称呼你。我常在报上看到你的照片,正面,侧面,全身,半身……那些照片对我都那样陌生,我常困惑着,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认识过你。甚至于,和你共同生活过那么些年。在深夜,在清晨,我经常伫立在玫瑰园中,一遍又一遍低呼着你的名字:晓寒,哦,晓寒。 

  我的书出版了,也曾希冀它能将你带回我的身边,也曾渴望看到你走回这小屋的形影。但,我失望了,你的声名正如旭日中天,你不会再记起我。小说的出版并没有带来你,却带来了金钱与名誉,再有,就是姐姐——就在今天下午,她出现在我的小屋里。“静尘,”姐姐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满脸的兴奋与笑容。“爸爸终于知道晓寒的身分了。” 

  “哦,是吗?”我淡漠的说,我并不关怀。 

  “爸爸叫你回去,他说,你毕竟是有眼光的,以前是他错了。他说,现在你成了名作家,晓寒成了名演员,一切好极了,他要给你们补行婚礼,一个隆重的婚礼,招待所有的记者们。而且,他还要送你们一幢小洋房作结婚礼物呢!” 

  “哦,是吗?”我的眼光望向窗外。“晓寒怎么说呢?”我尽量不让语气里流露出我的感情。 

  “噢,静尘,晓寒是个好女孩,她一直住在我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她心里仍然是爱着你的,你怎么在书的扉页上咒她死呢?现在,你只要去安慰安慰她,说说好话,道个歉,包你就没事了!” 

  “她到底说过什么?”我烦躁而不耐的问:“她赞成爸爸的安排吗?”“当然啦,这样总比你们在这小屋里喝西北风好!” 

  我离开了窗边,慢慢的走到书桌前面,打开抽屉,我取出了一张签好名的离婚证书,和一张支票,递给姐姐。这是我早就准备好了,本来预备寄给你的。 

  “请转交给晓寒,支票是为了向她购买这幢小屋的,离婚证书是她需要的,免得我耽误了她的前程。” 

  姐姐瞪视着我,瞠目结舌。 

  “你脑筋不清楚了吗?” 

  “是的,我脑筋从没有清楚过!以前,我爱过一个名叫晓寒的女孩子,现在你们却叫我和丁洁菲结婚。你去转告丁洁菲,我不能背叛晓寒。”“你是疯了!”姐姐喃喃的说:“写小说把你的头脑写昏了!”是的,晓寒,我是疯了。世界上像我这样的疯子,大概没有几个。姐姐走后,我就一直坐在书桌前面,默默的沉思着。我想你,晓寒,我强烈的强烈的强烈的想你,晓寒。那轻盈的脚步,那鬓上的玫瑰花香,那低柔的歌声,和那碗盘的叮当。哦,晓寒,你怎会从这世界上逐渐消失,我又怎会失去了你?黄昏时,下起雨来,雨声淅沥,像你的歌。哦,我想你,晓寒。晚上,我在玫瑰园中久久伫立,花香依旧,人事全非。哦,我想你,晓寒。我摘了五朵玫瑰。做什么呢?我望着玫瑰,百无聊赖。 

  呵,五朵玫瑰!第一朵给你,你好簪在你黑发的鬓边。第二朵给你,你可以别在你的襟前。第三朵给你,让它躺在你的枕畔。第四朵给你,你好插在梳妆台上的小花瓶里。第五朵,哦,晓寒,不给你,给我,为了留香。 

  是的,留香。我毕竟还有这股玫瑰花香! 

  罗静尘写完了。天已经完全亮了,黎明时的曙光早就从窗外涌进了室内,把整个房间都填得满满的。罗静尘放下笔来,挺了挺背脊,一层厚而重的倦意对他包围而来,他眼光模糊的望着桌上的五朵玫瑰,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仆下身子,他把头伏在桌上,用手腕枕着。他倦极了,倦得不想移动,深吸着那绕鼻而来的玫瑰花香,他又叹口气,然后,他睡着了。 

  这时,却有个女人正疾步走在屋外的田畦上! 

  然后,那女人停在房门口。 

  她鬓发微乱,她面颊苍白,她因疾步而喘息,她的眼睛大而不安,闪烁着奇异的火焰,她手里紧握着一张离婚证书及支票。站在那门口,她深深呼吸。然后,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她推开了门。站在门前,她迟疑的望着那依然亮着台灯的书桌,和那桌上仆伏着的人影。张开嘴,她想喊,却没有喊出口。犹豫片刻,她轻悄的来到桌前,颦眉的凝视着桌上的五朵玫瑰,再凝视那张憔悴的,熟睡的脸庞。然后,她发现了桌上那叠长信。身不由己的,她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开始一页一页的读着那封信。她终于看完了。放下信笺,她抬起睫毛,深深的望着那熟睡的脸孔,她的眼睛湿润而明亮。 

  罗静尘在睡梦里转动着头,不安的呓语、叹息,然后忽然间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他看到了她。微微的蹙了一下眉毛,他用力的眨了眨眼帘,再看向她。她不言也不语,只是默默的迎视着他的目光,泪珠在她睫毛上闪亮。 

  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最后,她那泪珠终于在睫毛上站不住脚,而滑落在白皙的面颊上。这使他震动了一下,张开口,他才轻声说:“你是谁呢?丁洁菲吗?” 

  “不,是张晓寒。”她低低回答。 

  “你从哪儿来?”“从我来的地方来。”“要到哪里去呢?”“听说,在那边山里,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她幽幽的说。新的泪珠不断的从她眼眶里涌出,她却不眨动睫毛,只定定的把目光凝注在他脸上。“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于是,我们的故事结束了。 

  于是,当若干天后,有一群人,要找寻那新成名的作家,和那传奇式成了名又失踪了的女演员,他们来到了这栋小屋。 

  屋中一无所有。只在那简陋的书桌上面,排列着五朵玫瑰。令人惊奇的是,那五朵玫瑰虽已枯萎,那花瓣却仍然奇异的呈现着鲜艳的色泽

七、心香数朵



  竹风,前面我讲了一个关于玫瑰花的故事给你听,如果你对它还不厌烦,我愿为你另外再讲一个,一个也是关于玫瑰花的故事。 

  这故事的关键是一束玫瑰——一束黄玫瑰。竹风,让我说给你听吧! 

   

  最初,这故事是开始在中山北路那家名叫“馨馨花庄”的花店里。馨馨花庄坐落在中山北路最正中的地段,是家规模相当庞大的花店,店里全是最珍贵的奇花异卉,和假山盆景。店主人姓张,假如你认识他,你会发现他是个充满了幽默感和诗情雅趣的老人,他开设花店的目的,似乎并不为了谋利,而在于对花的欣赏,也在于对“买花者”的欣赏。平常,他总坐在自己的花店中,看那些花,也看花店门口那些穿梭的人群。这是冬天,又下着雨,气温可怕的低。街上的行人稀少而冷落,花店里整日都没有做过一笔生意。黄昏的时候,张老头又看到那个住在隔壁巷子里的,那有对温柔而寥落的大眼睛的少女,从花店门口走过。这少女的脸庞,对张老头而言,是已经太熟悉了。她每天都要从花店门口经过好几次,到花店前的公共汽车站去等公共汽车,早上出去,黄昏回来,吃过晚饭再出去,深夜时再回来。或者,因为她有一张清灵娟秀的脸庞,也或者,因为她有一头乌黑如云的秀发,再或者,因为她那种寂静而略带忧郁的神情,使张老头对她有种奇异的好感。私下里,张老头常把她比作一朵黄玫瑰。张老头一向喜欢玫瑰,但红玫瑰艳丽浓郁,不属于这女孩的一型,黄玫瑰却雅致温柔,刚好配合她。 

  她很穷,他知道。只要看她的服装就知道了,虽是严寒的冬季了,她仍然穿着她那件白毛衣,和那条短短的浅蓝色的呢裙子。由于冷,她的面颊和鼻子常冻得红红的,但她似乎并不怕冷,挺着背脊,她走路的姿势优美而高雅,那纤长苗条的身段,那随风飘拂的发丝,别有股飘逸的味道。张老头喜欢这种典型的女孩子,她使他联想起他留在大陆的女儿。 

  这天黄昏,当她经过花店时,她曾在花店门口伫立了片刻,她的眼光温柔的从那些花朵上悄悄的掠过去,然后,那黑亮的眸子有些暗淡,她低下了头,难以察觉的轻轻叹息,是什么勾动了那少女的情怀?她看来是孤独而憔悴。是想要一束花吗?是无钱购买吗?张老头几乎想走过去问问她,但他刚刚从椅子里动了动,那女孩就受惊似的转身走开了。 

  雨仍然在下着,天际一片昏蒙。这样的晚上是让人寥落的,尤其在生意清淡的时候。晚上,张老头给花儿洒了洒水,整理了一下残败的花叶,就又无事可做了。拿了一个黑磁的花盆,他取出一束黄玫瑰,开始插一盆花,黄的配黑的,别有一种情趣,他一面插着花,心里一面模糊的想着那个忧郁而孤独的女孩。门上的铃蓦的一响,有顾客上门了,张老头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抬起头来,他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推开了那扇门,却犹犹豫豫的站在门口,目光恍惚的逡巡着那些花朵,似乎在考虑着应不应该走进来。张老头站起身子,经过一整天的等待之后,见到一个人总是好的,他不由自主的对那年轻人展开了一个温和而带着鼓励性的微笑。 

  “要买花吗?进来看看吧!” 

  那年轻人再度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进来。张老头习惯性的打量着这位来客,年纪那样轻,顶多二十二、三岁,一头浓黑而略嫌零乱的头发,上面全是亮晶晶的小水珠,他是淋着雨走来的。浓眉,大眼,清秀而有点倨傲的脸庞,带着股阴郁而桀骜不驯的神态。这年轻人是有心事的,是不安的,也是精神恍惚的。那件咖啡色的鸡皮夹克,袖口和领口都早已磨损,窄窄的已洗白了的牛仔裤,紧紧的裹着修长的双腿,脚上那双破旧的皮鞋上已遍是泥泞……哦,他还是穷苦的。 

  “哦,我想要一点……要一点……要一点花。”那年轻人犹豫的说,举棋不定的看看这种花,又看看那种花。 

  “好的,”张老头笑嘻嘻的说:“你要那一种花?” 

  年轻人皱了皱眉,不安的望着那形形色色的花朵,咬咬嘴唇又耸耸肩,终于轻声的,自言自语的吐出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呢!”“这样吧,”张老头热心的说:“你告诉我是要做什么用的,插瓶?插盆?还是送人?” 

  “哦,是送人,是的……是送人。”年轻人嗫嚅着说,一股心神不定的样子,仍然无助的环视着周围的花朵。 

  “是送病人吗?”张老头继续问,看那年轻人的神情,很可能他有什么亲人正躺在医院里。“百合,好吗?要不然,兰花、万寿菊、马蹄莲、太阳花、茶花……” 

  “唔,不好,我想想……”年轻人摇着头,左右四顾,那漂亮的黑眼睛闪烁着。忽然间,他看到了张老头正插着盆的黄玫瑰,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他喜悦的叫了起来。“对了,玫瑰!黄玫瑰!就是黄玫瑰最好,又高雅,又绮丽,只有她配得上黄玫瑰,也只有黄玫瑰配得上她!好了,我要买一些黄玫瑰。哦,老板,你能每天给我准备一束黄玫瑰吗?” 

  “每天吗?”张老头颇有兴味的研究着面前这年轻人,那脸庞上正燃烧着喜悦,眼睛里闪耀着希望。怎样一张生动的、富感情的、而又充满活力的脸!那阴郁的神情已消失了。“哦,当然哪,先生。我会每天给你准备一束。” 

  “那么,要多少钱?”年轻人不经心似的问着,似乎对金钱是满不在乎的。一面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而又干干瘪瘪的皮夹子来。“我一次预付给你。” 

  “哦,先生,你必须告诉我每一束花要多少朵?” 

  “二十朵吧!”“二十朵吗?”张老头狐疑的看了那瘦瘦的皮夹子一眼。“这花是论朵卖的,每一朵是三……”张老头再扫了那年轻人一眼,临时改了价钱。“是两块钱一朵。” 

  “什么?”那年轻人像被针扎了一下,惊跳了起来。“两块钱一朵!那么二十朵就是四十块,一个月就要一千二!哦,我从没买过花,我不知道花是这样贵的,哦,那么,算了吧,我——买不起!”他把皮夹子塞回了口袋,满脸的沮丧,那片阴云又悄悄的浮来,遮住了那对发光的眸子。摆了摆手,他大踏步的向门口走去,一面又抛下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你啦!” 

  他已经推开了门,但,张老头却迅速的叫住了他: 

  “慢一点,先生!”年轻人回过头来。“你不必每天买二十朵的,先生,”张老头热烈的说,他不太了解自己的心情,是因为一整天没有主顾吗?是因为这绵绵细雨使人情绪不稳定吗?还是因为这坦率而鲁莽的年轻人有股特别讨人喜欢的地方?总之,他竟迫不及待的想要做成这笔生意,哪怕赔本也不在乎。“你每天买十朵就可以了,反正你送人,意义是一样的,那不是省了一半的钱了吗?” 

  “可是……可是……”年轻人拂了拂他的乱发,坦白的看着张老头。“我还是买不起!” 

  “那么,你出得起多少钱呢?” 

  “哦——”年轻人又掏出了他的皮夹,看了看,十分为难的说:“我只有三百二十块钱。” 

  三百二十块!他总还要留一点零用钱坐坐车子,或备不时之需的。张老头心里迅速的转着念头,目光落在那些花朵上。是的,谁能给花儿估一个确实的价钱呢?花儿及时而开,原本无价,千金购买一朵,可能还侮辱了花儿。而且一旦凋谢,谁又再肯出钱购买呢?花,怎能有个不变的价钱?算了,权当它谢了!“我卖给你!”张老头大声说:“不是三百二十元,是两百五十块,你留一点钱零用。每天十朵,我给你包扎好,你今天就开始吗?”“哦哦,”年轻人喜出望外,有点儿手足无措了。“你卖了吗?两百五十块吗?”“是的,”张老头慷慨而坚定的回答。“你要不要自己选一选花?是要半开的,全开的,还是花苞?” 

  “噢,我——我——”年轻人结舌的说着,还不大肯相信这是事实,终于,他的精神突然回复了,振作了一下,他兴奋的说:“要那种刚绽开几个花瓣儿的!” 

  “好,那种花最好看。”张老头选出了花。“我给你包漂亮点。”“哦,等一下,老板。”那年轻人忽然又犹豫起来了。 

  “怎么?还嫌贵吗?”“不,不是。”年轻人急忙说。脸上却涌起了一片淡淡的羞涩。“你——你可以代我送去吗?” 

  “送去?”张老头为难了,当然,他雇了好几个专门送花的人,但是,这种半送半卖的花,再要花人工去送,说什么也太那个了。那年轻人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立即又迫切的接了口:“你看,老板,并不要送多远,就在你隔壁这巷子里头,四十三号之五,哦,不不,是四十三号之三,送给一位小姐……”哦!他明白了!张老头脑中迅速的浮起了那少女的模样,那清灵娟秀的女孩!那迷蒙忧郁的大眼睛,那孤独落寞的形影……哦,那朵小黄玫瑰!而这年轻人却选了黄玫瑰送她!怎样的眼光!怎样的巧合!张老头抑制不住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喜悦和激动,他瞪视着面前这年轻人;漂亮中带着点儿鲁莽,率直中带着点儿倨傲,再加上那股热情,那股真挚,那股不顾一切的作风,和那股稚气未除的羞涩……哦,他欣赏他!这样的男孩子是该配那样的女孩子!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何在乎几步路的人工!“噢,我知道了,是那位有长头发的,大眼睛的小姐!她常从我花店门口经过的。” 

  “是的,是的,就是她!”年轻人热烈的说:“你送吗?” 

  “没问题!每天一束!你要我什么时候送去呢?” 

  “晚上!哦,晚上不好,晚上她要去上班。早上,好,就是每天早上。”“好的,我一定每天早上送去,那就从明天早上开始了?” 

  “是的,麻烦你哪,老板。”年轻人付了钱。“一定要给我送到啊!”“慢点,先生,”张老头提醒他:“你不要附一张卡片,写个名字什么的吗?”“噢,对了。”年轻人抓了抓自己的乱发,坐了下来,对张老头递给他的卡片发了一阵呆。 

  然后,提起笔来,他在那卡片上龙飞凤舞的写了几行字: 

   

  心香数朵,祝福无数! 

        一个敬慕你的陌生人倪冠群敬赠 

   

  站起身子,他把卡片递给张老头。 

  “就这样就行了!”原来他根本还没结识那女孩哪!张老头感叹的接过卡片,怎样一个鲁莽任性的男孩子呀! 

  “每天都写一样的吗?” 

  “是的!”“好吧!”张老头对他笑笑,不自禁的说:“祝你成功!” 

  年轻人也笑了,那羞涩的红晕不由自主的染上了他的面颊,转过身子,他推开玻璃门,大踏步的走向门外的寒风和雨雾里去了。张老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倚着柜台,他呆呆的站了好一会儿,手里握着那张卡片。然后,他又笑了,摇摇头,他对着那卡片不住的微笑,心里充塞着一种暖洋洋的感情。半天之后,他才走去选了十朵最好的黄玫瑰,拿到柜台前面,他举起来看看,觉得花朵儿太少了,又添上了两朵,他再看看,满意的笑了。用一根黄色的缎带,他细心的把花枝扎住,再系了一个好大好大的蝴蝶结。把卡片绑上之后,他不能不对那把黄玫瑰由衷的赞美,好一束花,你身上负有多大的重任啊!拿一个瓶子,注满了水,他把这花先养在瓶中。明天一早的第一件事,将把这束花送去。他退后三步,对那束花深深的颔了颔首:“记住,要达到你的任务啊,你带去了一颗男孩子的心哪!”又是下雨天!筱蓝起了床,对着窗外的雨雾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天气一直不能好转,冒着那冷雨凄风,白天去上课,晚上去上班,都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生活又那样枯燥,那样烦恼,所有的事情都令人厌倦,母亲的缠绵病榻,功课的繁重,工作的不如意……还有那个该死的林伯伯!甩了甩头,不要去想吧,先抛开这些烦恼的思绪吧!生活的本身就是一连串的艰苦与无奈呀!今天早上第一节就有课,别迟到才好。匆匆的梳洗,匆匆的弄好早餐,母亲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那风湿的老毛病一到这又下雨又阴冷的天气就发作得更厉害,连她的背脊都伛偻了。坐在餐桌上,她望着那形色匆匆的筱蓝,不自由主的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说: 

  “昨儿晚上,林先生又来过了。” 

  “你是说林伯伯!”筱蓝强调了“伯伯”两个字。 

  “伯伯就伯伯吧,”母亲再叹了口气。“筱蓝,我知道你不爱听这话,但是,我看你就嫁了他吧!” 

  “妈妈!”筱蓝喊,垂下了睫毛。 

  “你瞧,筱蓝,自从你爸爸死了之后,我们生活是一天比一天困难了,靠你每天晚上当会计,赚的钱实在是入不敷出,而我又是三灾两病的。林先生年纪虽然大一点,人还是个老实人……”“妈!”筱蓝打断了她。“他实在不是我幻想中那种男人。妈,让我们再挨一段时间,等我大学毕了业……” 

  “筱蓝,别傻了,你还要两年才毕业呢!只怕到那时候,你妈早死了!”“妈,求你别这样说,求你!”筱蓝哀恳的看着母亲,多年来母女相依为命,她最怕听到母亲提“死”。“你让我考虑考虑,好不好?”“你已经考虑了一年了。” 

  “我再考虑一段时间,好吗?” 

  “唉,筱蓝!”母亲盯着她,眼眶里一片雾气:“我真不愿勉强你,但是,我们家实在需要一个得力的男人,你就想开点吧,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林先生最起码可以给你一份安定的生活,免得你每晚出去奔波,至于爱情,爱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平心而论,林先生又温和,又有耐心,那一点不好呢!”“我承认他是好人,”筱蓝低低的说:“但他却完全不是我梦想中的白马王子!”“梦想!你梦想中的王子又是怎样的呢?年轻、漂亮、热情、勇敢,骑着白马而来,送上一束玫瑰?”母亲嘲弄的说。 

  “或者是的。”筱蓝迷蒙的望着窗外的雨丝,眼光里包含着一个忧郁的梦。“但是,傻孩子,那只是梦哪!而你却生活在现实里!你可以不做梦,却不能避免现实!” 

  “我知道。”筱蓝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课本。“我要去上课了,回来再谈吧!” 

  门铃及时的响了起来,母亲急急的往卧室里钻: 

  “如果是来收米账的,告诉她我不在家。” 

  筱蓝摇了摇头,勉强的走向门口,脑子里在盘算着如何向收米账的人解释。拉开了门,她立即呆住了,门外,是亲自捧着一束黄玫瑰,笑容可掬的张老头!“哦,哦,这是做什么?”筱蓝结舌的问。 

  “我是馨馨花庄来的,有位先生要我送来这束玫瑰。” 

  “可……可是,这是给谁的?” 

  “给你的,小姐。”“你没有送错吗?”筱蓝怀疑的问。 

  “怎么会送错呢?那位先生说得清清楚楚的。”张老头笑意更深了。哦,是了,准是那个林伯伯!他居然也学会送花这一套了。筱蓝有些兴味索然,接过了花,她不经心的说: 

  “是个胖胖的先生向你买的,是吗?” 

  “哦,不是,”张老头急忙说:“是个年轻人,像个大学生的样儿,挺漂亮的呢!”说完,他不再看自己留下的影响是什么,就微笑着转身走了。这儿,筱蓝愕然的看着那束包装华丽的黄玫瑰,满怀的困惑与不解。然后,她发现了那张卡片,取下来,她喃喃的念着上面的句子:“心香数朵,祝福无数!一个敬慕你的陌生人——倪冠群……天知道,这个倪冠群是谁呀!” 

  母亲从卧室里伸出头来。 

  “是谁?筱蓝?”“有人送了我一束黄玫瑰。” 

  “谁送的?”“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他!”筱蓝说,走去找花瓶,一面低低的自语了一句:“说不定那个白马王子竟出现了呢!”盛了一瓶子水,把玫瑰插进瓶中,她注视着那些花朵,想起自己刚刚的话和思想,就禁不住满脸都可怕的发起烧来了。 

  一束突如其来的黄玫瑰,一个陌生人,一束心香,无数祝福,带给筱蓝的,是整日的精神恍惚,几百种揣测,和几千种幻想。那个像大学生的年轻人!他怎样注意到她的呢?他可能在街上看过她,可能是同校高班的男同学,可能常和她搭同一辆公共汽车上学,也可能是她工作所在地附近的男孩子。他怎会知道她的住址?可能是打听出来的,也可能跟踪过她。哦,可能这个,可能那个……几百种可能! 

  一整天就在这些可能中过去了。新的一日来临时,新的一束玫瑰花又到达了筱蓝的手中,她已不止是惊奇,简直是迷惑了。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一束束的黄玫瑰涌进了筱蓝的闺房,整栋房子里到处都弥漫着玫瑰花香。母亲无法再沉默了,注视着筱蓝,她严肃的说: 

  “坦白说出来吧,筱蓝,这个倪冠群是你的男朋友吗?你就是为了他而不愿嫁给林先生的吗?” 

  “啊呀,妈妈,我发誓不认识这个倪冠群,你没有看到他的签名吗?他也自称是‘陌生人’呀。” 

  “谁知道那是不是你们玩的花枪呢!” 

  “妈妈!”筱蓝恳求似的喊:“我真的不认识他!” 

  “难道他送了一个星期的玫瑰花,还没在你面前露过面吗?”“从没有过。”“那么,这该是个神经病了!你最好当心一点儿,这种神经病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筱蓝不语,掉转头去看着桌上的玫瑰花。神经病?或者这是个神经病!但是,唉!她在心中深深的叹息,她多想认识这个神经病呀!半个月过去了,玫瑰花的赠送始终没有停止。筱蓝开始习惯于在每天早上接受那束黄玫瑰了,而且,她发现自己竟在每天期待着那束黄玫瑰了。从早上起床,她就会那样怔忡不安的等着门铃响,生怕有一日它不再响,而离奇的黄玫瑰就此停止,不再出现。这种恐惧比那赠送者是个神经病的恐惧更大,更强烈。而且,她也发现自己变了。她常常那样精神恍惚,常常做错了事情,常常不自觉的微笑,不自觉的唱歌,不自觉的堕入深深沉沉的冥想中。这种变化逃不过母亲的眼睛,她点着头,沉吟的说: 

  “看样子,这玫瑰花上必然有着精神病的传染菌,我看,筱蓝,你也快成神经病了。” 

  这玫瑰花不但引起了母女两人的不安,还使那位林先生大大不以为然。“我主张报警!”他大声的说:“凡是莫名其妙的事情都没好事,谁知道它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噢,林伯伯,”筱蓝立即说:“请别管它吧!” 

  “别管它!”那追求者瞪大了眼睛。“难道你不害怕吗?” 

  “害怕?”筱蓝红着脸,眼睛亮得好迷人。“谁会去怕几朵花儿呢?”她笑了,笑得甜甜的,醉醉的。她的眼光幽幽柔柔的落在那几朵花儿上。于是,那反应迟钝的追求者,也大惑不解的看出一项事实:他竟斗不过那几朵莫名其妙的玫瑰花! 

  但是,到底谁是那送玫瑰的人呢?二十天之后,筱蓝终于红着脸,羞羞涩涩的跨进馨馨花庄的大门。站在那些花儿中间,她几乎不敢抬起睫毛来,低低的、局促的,她含混不清的说:“老极,我——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是的。”张老头微笑的说,用欣赏的眼光,得意的望着面前那张娇羞怯怯的脸庞。玫瑰花对她显然是好的,他模糊的想。它们染红了她的双颊,点亮了她的眼睛,还驱除了她脸上的忧郁和身上的落寞。有什么药物能比这些花儿更灵验呢?“你常常送玫瑰花到我家。”筱蓝轻声的说。 

  “是的,我知道。”“能告诉我那个买花的先生的地址吗?” 

  “哦,抱歉,小姐,我也不知道呢!他订了一个月的玫瑰花,钱都是预付的,我也没有再见过他。”张老头坦白的说,注视着那张颇为失望的脸孔。“不过,小姐,我想等到一个月结束的时候,他一定会再来的!” 

  “如果……如果……如果他再来的时候……”筱蓝嗫嚅着说:“请你……”“我知道了,小姐,”张老头笑嘻嘻的说:“我会告诉他,请他亲自把玫瑰花送到你家里去!” 

  筱蓝的脸蓦然间烧到了耳根,转过身子,她赶快跑出了馨馨花庄。剩下张老头,仍然在那儿咧着嘴,嘻嘻的笑着。 

  筱蓝走出了花店,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雨,她的脸上仍然热烘烘的。这是晚上,她必须去上班,她走向了公共汽车站,站上有许多人在等车,她的目光悄悄的从人群中掠过去,是这个人吗?是那个人吗?唉,她心里又在低低叹息,她是怎样全心全意的等待着那个陌生人啊! 

  一个月终于过去了,张老头送完了最后一束玫瑰以后,就整天株守在花店中,等待着那个年轻人的出现。如果他估计得没有错误,他料想是那年轻人该露面的时候了。 

  这是星期天,一个好日子,张老头模糊的想着,那女孩没有去上课,也不必去上班,等倪冠群来的时候,他可以告诉他:“你直接去吧,她正等着你呢!” 

  他真想看到倪冠群听到这句话之后的表情,会是惊?是喜?是高兴?是失措?他眼前不由自主的浮起倪冠群那张年轻鲁莽而热情的脸,在这张脸旁边,却是筱蓝那羞涩的,腼腆的,娇羞怯怯,含情脉脉的脸庞。噢,多么相配的两个孩子!是了,他该为他准备一束黄玫瑰,他会需要一束花,来掩饰他初次拜访时的羞窘。 

  张老头准备了玫瑰花。 

  但是,上午过去了,中午也过去了,下午又过去了,倪冠群却一直没有出现。难道这孩子已忘记了送玫瑰花的事?难道那莽撞的傻小子又见异思迁的爱上了另一个“陌生女孩”?难道他穷困潦倒,无法续购玫瑰花,就干脆来个避不见面?难道他只有五分钟的热情,如今那热度已经消退?张老头有几百种怀疑,也有几百个失望,而那孩子是真的不露面了。唉,张老头叹着气,他不知道明天他还该不该继续送那“心香数朵”? 

  晚上,张老头已放弃了希望,而且坏脾气的诅咒着那阴雨绵绵的天气,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太单调了。他告诉小徒弟,准备提早打烊,这样阴冷而恶劣的气候,不会再有顾客上门了。就在他准备关门的时候,忽然间,一个矫捷的身影迅速的穿过了对街的街道,像一股旋风,他猛然间旋进了馨馨花庄的大门,站在那儿,他满头雨雾,而气喘吁吁。 

  “哈!你总算来了!”张老头眼睛一亮,精神全回复了。他瞪视着倪冠群,和那天一样的装束,一样的乱发蓬松,一样的浓眉大眼,所不同的,是今晚的他,全身都充斥着某种不寻常的怒气。“我要来问问你,老板,”倪冠群盛气凌人的说:“你帮我送过了玫瑰花吗?”“当然啦,一天都没有间断!”张老头爽朗而肯定的回答。 

  “那么,你把那些花送到什么地方去了?”倪冠群大声的问,高高的扬起了他那两道浓黑的眉毛。 

  “怎么,就是你要我送去的那位小姐的家里呀!”张老头困惑了,不自禁的锁起了眉头。 

  “那位小姐!天,你送到哪一位小姐家里去了?” 

  “就是隔壁巷子里,右边倒数第三家,那个有着长头发大眼睛的女学生呀!”“哎,错了,错了,完完全全的错了!”倪冠群重重的跺着脚,暴跳如雷。“我要送的是倒数第四家,那个叫忆梅的小姐呀!”张老头愣在那儿,他想起来了,在那巷子里,确实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那是××舞厅的红舞女,经常有各种漂亮的小汽车在巷口等着接她,也经常有人来订成打的名花异卉送到她家里去。忆梅?或者她的名字是叫忆梅!只是,如果他早知道送花的对象是她,如果他早知道……他看着倪冠群,满怀的喜悦之情都从窗口飞走了。 

  “你说我送错了!”他语音重浊的说。 

  “是的!我今天打电话去,人家说从来没有收到什么玫瑰花!你让我闹了个大笑话!” 

  “但是,我没有送错!”张老头喃喃的说,轻轻的摇着头。 

  “你是什么意思?”倪冠群更加没好气了。 

  “你不信去看看,在那巷子里倒数第三家,有位小姐收了你一个月的玫瑰花!”“啊呀!我的天!”倪冠群猛然想起花束上所附的卡片。“这误会是闹大了,什么心香数朵,祝福无数!啊呀,我还签了自己的名字呢!不行,这误会非解释清楚不可!真糟,偏偏那家也会有个小姐!哦,老板,你说是倒数第三家吗?” 

  “是的,是的,那小姐很感激你的玫瑰花呢!哦,等一下,倪先生,你何不再带一束花去,算是对这个错误致歉,解释起来也容易点儿。至于这束黄玫瑰,算是我送给你的。” 

  倪冠群想了想,烦恼的摆了摆头,就一把接过了张老头手里的花束,转过身子,他毫不犹疑的向门外冲去。张老头在他身后直着脖子喊:“倪先生,解释的时候委婉点儿呀,别让人家小姐不好意思。”倪冠群根本没在意这两句话,他只想三言两语的把事情解释清楚,至于那位小姐,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呢?走进了巷子,他大踏步的向巷中走去,数了数,倒数第三家,他停在一栋小小的、简陋的砖造平房前面。与这平房比邻而建的,就是忆梅那漂亮的花园洋房。 

  他伸手按了门铃,站在那儿,他举着一束黄玫瑰,下意识的用手指拨弄着花瓣,不耐烦的等待着。 

  大门“呀”的一声拉开了,筱蓝那白皙的、恬静的、娟秀而略带忧愁的面孔就出现了。她正在烦恼着,因为林伯伯这时正在她家里,和母亲两个人,一搭一档的逼着要她答应婚事。门铃声救了她,她不经心的打开了大门,一眼看到的,就是个挺拔修长的年轻人,一对灼灼的眸子,一束黄玫瑰!她的面颊倏然间失去了血色,又迅速的涨得绯红了。 

  “哦,小姐,我……我……我姓倪……”倪冠群困难的说,举着那束黄玫瑰,他没料到这解释比预期的难了十万八千倍。而他眼前浮现的,竟是这样一张清灵秀气的脸庞!那乍白乍红的面颊,那吃惊而惶恐的大眼睛,那微张着,轻轻蠕动的小嘴唇,那股又羞又怯,又惊又喜,又嗔又怨的神态……倪冠群觉得无法继续自己的言语了。痴痴的望着筱蓝,他举着玫瑰花呆住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觉得必须达到自己来访的目的,于是,他振作了一下,又开了口: 

  “哦,小姐,我姓倪,我叫倪冠群……” 

  “哦,我知道。”筱蓝也已恢复了一些神志,她迅速的接了口,面孔仍然是绯红的。对于他这突如其来的拜访,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想请他进去坐,家里又有那样一个讨厌的林伯伯!和他出去吧,却又有多少的不妥当!正在犹疑着的时候,母亲却走到门口来了,一面问着: 

  “是谁呀?筱蓝?”“哦,哦,是——是倪——倪冠群。”筱蓝仓卒的回答,一面匆匆的对倪冠群说:“那是我妈。” 

  母亲出现在房门口,一看到倪冠群手里那束玫瑰花,她就明白了!就是这傻小子破坏了筱蓝的婚事,就是他弄得筱蓝痴痴傻傻天下大乱!她瞪视着倪冠群,没好气的说: 

  “哦,原来是你!你来做什么?我告诉你,我们筱蓝是规规矩矩的女孩子,不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你请吧,倪先生!” 

  “哦,妈妈!”筱蓝又惊又急的喊,下意识的转过身子,向后退了一步,倚向倪冠群的身边,似乎想护住倪冠群,也仿佛在表明自己和倪冠群是一条阵线的。同时,她急急的说:“你不要这样说,妈妈,他是我的朋友呢!不是什么陌生人呢!” 

  “不是什么陌生人?原来你们早就认识的吗?” 

  筱蓝匆匆的对倪冠群投去哀恳似的一瞥,这一瞥里有着千千万万种意义和言语。倪冠群是完全愣住了,他已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只是呆呆的站着,成了一个道道地地的“傻小子”。那个母亲被弄糊涂了,也生气了,现在的年轻人到底在搅些什么鬼?她气呼呼的说: 

  “好吧!你们先给我进来,别站在房门口,你们倒说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倪冠群被动的走进了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院落,还没有来得及讲话,偏偏那在屋里待得不耐烦的“林伯伯”却也跑了出来。一看到倪冠群,这个林伯伯的眼睛也红了,脖子也粗了,声音也大了:“好啊!你就是那个每天送玫瑰花的神经病吗?” 

  倪冠群被骂得心里冒火,掉过头来,他望着筱蓝说: 

  “这是你爸爸吗?”“才不是呢!”筱蓝说:“他……他……他是……” 

  “我是筱蓝的未婚夫!”那“林伯伯”挺了挺他那已凸出来的肚子,得意洋洋的说了一句,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轻蔑的注视着倪冠群。倪冠群深深的望了筱蓝一眼,一股莫名的怒气从他胸坎上直往上冲,难道这清灵如水的女孩子就该配这样一个糟老头吗?而筱蓝呢,随着倪冠群的注视,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眼眶里泪光莹然了,抬起睫毛,她哀求似的看着那个“林伯伯”,说:“林伯伯,你不要乱讲,我从没有答应过要嫁给你!” 

  林伯伯恼羞成怒了,指着倪冠群,他愤愤的说: 

  “不嫁给我,你难道要嫁给这个穷小子吗?我告诉你,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嫁给他你不饿死才有鬼!” 

  倪冠群按捺不住了,跨上了一步,他挺着背脊,扬着头,怒视着那个“林伯伯”,大声的说: 

  “胡闹!”“胡闹?”那林伯伯竖起了眉,愤然大吼:“你在说谁?” 

  “我在说你!”倪冠群声调铿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什么?什么?”那位追求者气得脸色发白:“你是哪儿来的流氓?你这个衣服都穿不全的穷小子,你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现在,你给我滚出去,要不然我就叫警察来!” 

  倪冠群的怒火全冲进了头脑里,他再也控制不住他自己的舌头,许多话像倒水般的倾倒出来,一泻而不可止: 

  “请你不要侮辱人!什么叫作穷小子,你倒解释解释!是的,我穷,这难道是耻辱吗?我虽然穷,却半工半读的念了大学,我虽然穷,却从没有放弃过努力和奋斗!我虽然穷,却有斗志有决心,还有大好的前途!我年轻,我强壮,我有的是时间和体力,穷,又有什么关系?”他掉过头来,直视着筱蓝,毫不考虑的,冲口而出的说:“你说,你愿意跟他这样的人去共享荣华富贵呢?还是愿意跟一个像我这样的穷小子去共同创造人生?”筱蓝折服在他那篇侃侃而谈之下,折服在他明亮的眼睛和高昂的气概之下,她发出一声热情的低喊,再也顾不得和他只是第一次见面,顾不得对他的来龙去脉都还摸不清楚。她只觉得自己早已认识他了,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她奔向了他,紧紧的依偎住他,而他呢,也在那份太大的激情和感动之下,用手紧揽住了她的腰。 

  “哦,这简直是疯了,一对疯子!”林伯伯气呼呼的说,转向了筱蓝的母亲,他以一副不屑的,高傲的,道貌岸然的神态说:“哦,对不起,朱太太,我不知道你的女儿是这样行为不检,又不顾羞耻的女孩,我不能娶这样的人做太太,我的太太必须是贤妻良母,所以,关于婚事的话就免谈了。” 

  那母亲深深的吁出了一口气,对那趾高气扬的向门口走去的林先生微微颔首。是的,去吧!她心中模糊的想着,你尽可以轻视我那不顾羞耻的女儿,但是,却有人会珍惜她,会爱护她,会和她去共创美好的人生呢!她关好了大门,回过头来,是的,那年轻人坚强挺拔,神采飞扬,他该擎得住整个的天空呢!她觉得自己的眼眶潮湿,自己心里涨满了某种温柔的情绪。是的,幸好没有造成错误,幸好没有葬送了女儿的幸福!望着那对依偎着的年轻人,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淡漠的说:“好了,你们总不会在院子里吹一个晚上的冷风吧!筱蓝,你还不请你的朋友进去?我的骨头都痛了,可没有办法陪你们了!”她退进了自己的卧室,善解人意的关上了房门。 

  这儿,倪冠群和筱蓝面面相觑,这时才感到他们之间那份陌生。整个事件的发展,对两个人来说,都像一场难以置信的梦。尤其是倪冠群,这个晚上的遭遇,对他来讲,简直是个传奇。他注视着筱蓝,后者也正痴痴的看着他,那朦胧的眼睛里,是一片娇羞怯怯的脉脉柔情。 

  “嗨,我想……我想……”倪冠群终于开了口,但是,想什么呢?难道现在还要告诉她,这所有的事件都是误会?不,他眩惑的看着那温柔姣好的脸庞,他知道他永不会说出来了,永远不会!筱蓝嗤的一声,轻轻笑了。接过他一直握在手里的玫瑰花,她低声说:“你想什么?进来吧,我要把这束花插起来。” 

  他跟着她走进了室内。她悄无声息的走开,插了一瓶黄玫瑰。把花瓶放在客厅的小几上,她垂着睫毛,半含着笑,半含着羞,她轻声的说:“你怎么想起送玫瑰花给我的绝招?你又怎么知道我最喜欢黄玫瑰?” 

  他讪讪的笑着,红了脸,不由自主的垂下了头。于是,她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你注意到我的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怎能告诉她,在一个多月前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和朋友们踏进舞厅,在那灯红酒绿的环境下,竟会迷惑于那红舞女的夺人的艳丽?而今,面对着筱蓝那清澈的眸子,那真挚的眼光,那充满了灵性和柔情的注视,他变得多渺小,多寒伧,多幼稚!他几乎懊恼于自己竟有过追求那舞女的念头,但是,假若当初没有那念头,他又怎会邂逅了筱蓝?他抬起眼睛,看了看筱蓝,脸更红了。嗫嚅着,他含混的,低声的说:“你又何必问呢?或者,是从天地混沌初开的时候起,我就注意到你了。”她果然不再追问,只是那样静静的微笑着,用深情款款的眸子,深深的注视着他。 

  桌上那瓶黄玫瑰在笑着,绽放了一屋子的幽香。 

  第二天,张老头坐在他的花店里,看着倪冠群推门进来。 

  “嗨,老板!”倪冠群招呼着,有点儿讪讪的。 

  “是的。”张老头注视着他。 

  “还记得我吧?”倪冠群有些不安的微笑着,却掩饰不住眉梢眼底的一份喜悦之情。 

  “当然,你曾责备我把玫瑰花送错了。” 

  “哈!”倪冠群笑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你从没有送错玫瑰花,从没有!”“哦,”张老头也笑了。“我知道我从没有送错过,我一直都知道。”倪冠群瞪视着张老头,一时间,他有些疑惑,不知这慧黠的老头儿是不是一开始就动了手脚,但那老头儿脸上丝毫不露声色。他不想再去探究那谜底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玫瑰花都到了它们该到的地方。 

  他离开了馨馨花庄,在隔壁巷子里,正有人在等待着他。 

  张老头目送他出去。从柜台里走出来,他拿起了浇花壶,开始一面哼着歌儿,一面给那些花儿浇着水。浇完了,他停在那一大盆黄玫瑰的前面,深深的一颔首。

八、后记



  “给竹风的故事集”在我心中已酝酿多年,我一直希望用某种方式,使一个个独立的故事,能彼此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因此,在若干年前,我曾写了《六个梦》,而今,我又写了“给竹风的故事集”。 

  和《六个梦》一样,“给竹风的故事集”每篇都有相同的风格,和类似的主题。而且,每个故事,都有个完美的结局。许多读者曾建议我:“别再写那些让人流泪的东西,请给你书中的人物,安排一个较好的结局。”我想,我大约受了这些读者的影响,这本集子中,没有什么特别悲惨的故事。但愿它们能使读者们获得一刹那的心境和平,一刹那的温柔宁静,我愿已足。别问“竹风”是谁?那只是个故事中的人物。往往,就连“说故事者”,也是“故事中”的人物。本来吗,谁不是故事中的人物呢?多年来的写作生涯,我虽磨练又磨练,学习又学习,仍然自知浅陋。每出一本书,就增加一份汗颜与惶恐。因此,在这儿,我要重申一句以前说过的话;愿前辈们有以教我,愿读者们多所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