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帘幽梦

 

 


 

 

  1

  今夜家里有宴会。今夜家里有宴会,我却坐在书桌前面,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对着窗上那一串串的珠帘发愣。珠帘!那些木雕的珠子,大的,小的,长圆形的,椭圆形的,一串串的挂着,垂着,像一串串的雨滴。绿萍曾经为了这珠帘对我不满的说:

  “又不是咖啡馆,谁家的卧房用珠子作窗帘的?只有你,永远兴些个怪花样!”“你懂什么?”我嗤之以鼻:“珠帘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有的东西,你多念念诗词就知道了!”

  “哦!”绿萍微微一笑:“别亮招牌了,谁都知道咱们家的二小姐是个诗词专家!”“算了!诗词的窍门都还没弄清楚就配称专家了?我还没有那样不害臊呢!”我抬了抬下巴,又酸溜溜的接了几句:“诗词专家!你少讽刺人吧!亲友们没几个知道我这‘专家’的,但是,却知道我家有个直升T大的才女!和一个考不上大学的笨丫头!”“好了,好了!”绿萍走过来,揉了揉我那满头短发,好脾气的说:“别懊恼了,考不上大学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何况,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明年考不上还有后年……”

  “只怕等你当大学教授的时候,我还在那儿考大学呢!”我嚷着说。“又胡说八道了!”绿萍对我摇摇头,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我真不了解你,紫菱,以你的聪明,你应该毫无问题的考上大学,我想……”“你不用想,”我打断了她:“你永远想不清楚!因为没有人能想清楚,连我自己都想不清楚!”

  绿萍困惑的望着我,她的眼睛里有抹怜悯,有抹同情,还有抹深深的关切与温柔,她一向就是个好心肠的姐姐!一个标准的姐姐!我笑了,对她潇脱的扬了扬眉毛:

  “够了,绿萍!你别那样愁眉苦脸的吧!告诉你,我并不在乎!考不上大学的人成千累万,不是吗?我吗?我……”我望着窗上的珠帘,忽然间转变了话题:“你不觉得这珠帘很美吗?别有一种幽雅的情调?你真不觉得它美吗?”

  绿萍瞪视着那珠帘,我知道,她实在看不出这珠帘有什么“情调”和“美”来。但是,她点了点头,柔声的,安静的说:“是的,仔细看看,它确实挺有味道的!”

  这就是姐姐,这就是绿萍,温柔,顺从,善良,好心的姐姐。她并不是由心底接受了这珠帘,她只是不愿泼我的冷水。绿萍,她一生没泼过任何人的冷水,功课好,人品好,长相好,父母希望她品学兼优,她就真的“品学兼优”,父母希望她在大学毕业前不谈恋爱,她就真的不谈恋爱。她该是天下父母所希望的典型儿女!难怪,她会成为父母的掌上明珠,也难怪,我会在她面前“相形见绌”了。

  珠帘别有情调,珠帘幽雅美丽,珠帘是诗词上的东西,珠帘像一串串水滴……而我现在,却只能对着这珠帘发呆。因为,今晚家里有宴会。宴会是为了绿萍而开的。今年暑假,绿萍拿到了大学文凭,我拿到了高中文凭,父亲本就想为我们姐妹俩请次客,但我正要参加大专联考,母亲坚持等我放榜后,来一个“双喜临门”。于是,这宴会就拖延了下来,谁知道联考放榜,我却名落孙山,“双喜”不成,变成了“独悲”。这份意外的“打击”,使母亲好几个月都振作不起来。这样,转眼间,秋风起兮,转眼间,冬风复起,绿萍又考进了一个人人羡慕的外国机构,得到一份高薪的工作。这使母亲又“复活”了,又“兴奋”了。绿萍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用她的光芒,来掩盖我的暗淡。母亲忘了我落榜带给她的烦恼,也忘了这份耻辱,她广发了请帖,邀请了她的老同学,干姐妹,老朋友,世交,以及这些人的子女,姐姐的同学……济济一堂,老少皆有……这是个盛大的宴会!而我,我只好对着我的珠帘发呆。

  快七点钟了,客厅里已经人声鼎沸,我不知道几点钟开席,我只觉得肚子里叽哩咕噜叫。我想,我该到厨房里去偷点儿东西吃的,我总不能饿着肚子,整晚看我的珠帘,这样下去,我会把那些珠子幻想成樱桃,汤圆,椰子球,鱼丸和巧克力球了!或者,我也可以若无其事的出去参加宴会,去分享我姐姐的成功。但是,我如何去迎接那些伯伯叔叔阿姨婶婶们同情的眼光,还有,那楚家!天哪,我已经听到楚伯母那口标准的京片子,在爽朗的高谈阔论了!那么,同来的必然有楚濂和楚漪了!那对和姐姐同样光芒四射的、“品学兼优”的兄妹,那漂亮潇洒的楚濂,那高雅迷人的楚漪!天,算了!我叹口长气,我宁愿忍受着肚子饿,还是乖乖的坐在这儿发呆吧!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可是,我的鼻子和耳朵都很敏锐,鼻子闻到了炸明虾的香味,耳朵听到了碗盘的叮当。今晚因为人太多,吃的是自助餐,美而廉叫来的,听说美而廉的自助餐相当不坏,闻闻香味已经可以断定了。闭上眼睛,我想像着他们端着盘子,拿着菜,分散在客厅四处,一面吃,一面聊着天。当然,绿萍会出足风头,带着她文雅而动人的微笑,周旋在众宾客之间!母亲会不停的向客人们叙述姐姐的光荣历史。哎!那种滋味一定和当明星差不多的,绿萍,她生下来就是父母手中的一颗闪亮的星星!

  我饿了。我相当无聊。我的肚子在叫。我开始觉得那珠帘实在没有什么“情调”了。

  我叹气,我靠进椅子里,我把脚高高的架在书桌上,我歪头,我做鬼脸,我咬嘴唇,我背诗……我突然直跳起来,有人在敲我的房门。“是谁?”我没好气的问。

  门被推开了,是父亲!

  他走了进来,把房门在他身后阖拢,他一直走向我面前,静静的看着我。我噘着嘴,瞪视着他。他对我眨眨眼睛,我也对他眨眨眼睛,然后,他笑了起来:

  “你准备饿死吗?鬼丫头?”他问。

  我歪着头,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该死!”他诅咒起来,抓住我的肩,重重的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你居然没有换衣服,没有化妆,你像个丑小鸭,看你那头乱蓬蓬的头发……要命!我从没有希望你像你的姐姐,因为你是你!你不高兴吃饭,不高兴参加宴会,我也懒得勉强你。但是,你躲在这儿饿肚子,我看着可不舒服,这样吧,”他想了想:“我去偷两盘菜来,我陪你在屋里吃吧!我知道你这鬼丫头是最挨不了饿的!”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揽住父亲的脖子,我亲了亲他的面颊。抓住他的手,我高兴的说:

  “好爸爸,你总算给我送梯子来了,我正没办法下台阶呢!现在,走吧!我们参加宴会去!我已经快饿死了!”

  “你决定了?”父亲斜睨着我:“你那些该死的自卑感还在不在作崇?”“当肚子饿的时候,自卑感总是作不了什么祟的!”我老老实实的回答。“你不怕外面有老虎会吃了你?”父亲笑着问。

  “我现在可以吃得下一只老虎!只怕我先把它吃了!”我瞪着眼说。父亲大笑了起来。笑停了,他深深的注视着我,用手摸摸我的短发,他点点头,慢吞吞的说:

  “告诉你,紫菱,你不是你姐姐,但是,你一直是我的宝贝!去!梳梳你的头发,我们参加宴会去!今天来了很多有趣的客人,记得费云舟叔叔吗?他把他弟弟也带来了,一个好风趣的人,你一定喜欢听他吹牛!还有陶剑波,那个漂亮的男孩子,他正对你姐姐展开攻势呢,还有许家姐妹,章家全家,楚濂、楚漪……你要是不出去呀,错过许多有趣的事,那就算你自己倒楣!”我闪电般冲到梳妆台前,拿起发刷,胡乱的刷了刷我的短发,我的头发是最近才烫的,清汤挂面的学生头烫不出什么好花样来,我弄了满头乱蓬蓬的大发萍!下意识的昂高了下巴,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红花格子的衬衫,下面是条牛仔裤,可真不像宴会的服装。但是,管他呢!我是我,不是绿萍!回过头来,我挽住父亲的胳膊,大声的说:

  “走吧!”父亲上上下下的看看我,笑着。

  “就这样吗?”他问。“是的,我是只变不成天鹅的丑小鸭!”

  父亲笑得开心。“那么,走吧!你马上可以尝到咖哩牛肉和生炸明虾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很没面子,咽得“咕嘟”一声,好响好响,我看看父亲,父亲也正嘲弄似的看着我,我做了个鬼脸,父亲回了我一个鬼脸,然后……

  我们打开房门,走下楼梯,大踏步的走进客厅。

 

 


 

 

 


 


  2

  一走进客厅,我就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慑住了。

  没想到有那么多人,没想到如此热闹,到处都是衣香鬓影,到处都是笑语喧哗。人群东一堆西一堆的聚集着,拥挤着,喧嚣着,美而廉的侍者穿梭其间,碗盘传递,筹交错。我一眼就看出客人分成了明显的两类,一类是长一辈的,以母亲为中心,像楚伯母,陶伯母,章伯母……以及伯伯、阿姨们,他们聚在一块儿,热心的谈论着什么。楚伯母、陶伯母、何阿姨和妈妈是大学同学,也是结拜姐妹,她们年轻时彼此竞争学业,炫耀男朋友,现在呢,她们又彼此竟争丈夫的事业,炫耀儿女。还好,爸爸在事业上一直一帆风顺,没丢她的脸,绿萍又是那么优异,给她争足了面子,幸好我不是她的独生女儿,否则她就惨了!另一类是年轻的一辈,以绿萍为中心,像楚濂、楚漪、陶剑波、许冰洁、许冰清……和其他的人,他们聚集在唱机前面,正在收听着一张汤姆琼斯的唱片。陶剑波又带着他那刻不离身的吉他,大概等不及的想表演一番了。看样子,今晚的宴会之后,少不了要有个小型舞会,说不定会闹到三更半夜呢!

  我和父亲刚一出现,费云舟叔叔就跑了过来,把父亲从我身边拉走了,他们是好朋友,又在事业上有联系,所以总有谈不完的事情。父亲对我看看,又对那放着食物的长桌挤了挤眼睛,就抛下了我。我四面看看,显然我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本来,渺小如我,又值得何人注意呢!没人注意也好,免得那些叔叔伯伯们来“安慰”我的“落第”。

  我悄悄的走到桌边,拿了盘子,装了满满的一盘食物。没人理我,我最起码可以不受注意的饱餐一顿吧!客厅里的人几乎都已拿过了食物,所以餐桌边反而没有什么人,装满了盘子,我略一思索,就退到了阳台外面。这儿,如我所料,没有任何一个人,我在阳台上的藤椅上坐下来,把盘子放在小桌上,开始狼吞虎咽的大吃起来。

  室内笑语喧哗,这儿却是个安静的所在。天边,挂着一弯下弦月,疏疏落落的几颗星星,缀在广漠无边的穹苍里。空气是凉而潮湿的,风吹在身上,颇有几分寒意,我那件单薄的衬衫,实在难以抵御初冬的晚风。应该进屋里去吃的!可是,我不要进去!咬咬牙,我大口大口的吞咽着咖哩牛肉和炸明虾。肚子吃饱了,身上似乎也增加了几分暖意,怪不得“饥寒”两个字要连在一块儿说,原来一“饥”就会“寒”呢!

  我风卷残云般的“刮”光了我的碟子,大大的叹了口气。把碟子推开,我舔舔嘴唇,喉咙里又干又辣,我忘了拿一碗汤,也忘了拿饮料和水果,我瞪着那空碟子,嘴里叽哩咕噜的发出一连串的诅咒:“莫名其妙的自助餐,自助个鬼!端着碟子跑来跑去算什么名堂?又不是要饭的!简直见鬼!……”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有个人影遮在我的面前,一碗热汤从桌面轻轻的推了过来,一个陌生的、男性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想,你会需要一点喝的东西,以免噎着了!”

  我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那个男人。我接触了一对略带揶揄的眼光,一张不很年轻的脸庞,三五岁?或者四十岁?我不知道,我看不出男人的年龄。月光淡淡的染在他的脸上,有对浓浓的眉毛和生动的眼睛,那唇边的笑意是颇含兴味的。“你是谁?”我问,有些恼怒。“你在偷看我吃饭吗?你没有看过一个肚子饿的人的吃相吗?”

  他笑了。拉了一张椅子,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不要像个刺猬一样张开你的刺好不好?”他说:“我很欣赏你的吃相,因为你是不折不扣的在‘吃’!”

  “哼!”我打鼻子里哼了一声,端起桌上那碗汤,老实不客气的喝了一大口。放下汤来,我用手托着下巴,凝视着他。“我不认识你。”我说。“我也不认识你!”他说。

  “废话!”我生气的说:“如果我不认识你,你当然也不会认识我!”“那也不尽然,”他慢吞吞的说:“伊丽莎白泰勒不认识我,我可认识她!”“当然我不会是伊丽莎白泰勒!”我冒火的叫:“你是个很不礼貌的家伙!”“你认为你自己相当礼貌吗?”他笑着问,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望望我:“我可以抽烟吗?”“不可以!”我干干脆脆的回答。

  他笑笑,仿佛我的答复在他预料之中似的,他把烟盒和打火机又放回到口袋里。“你的心情不太好。”他说。

  “我也没有招谁惹谁,我一个人躲在这儿吃饭,是你自己跑来找霉气!”“不错。”他也用手托着下巴,望着我,他眼里的揶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诚恳而关怀的眼光,他的声音低沉温和。“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儿?”

  “你很好奇啊?”我冷冰冰的。

  “我只代主人惋惜。”“惋惜什么?”“一个成功的宴会,主人是不该冷落任何一个客人的!”

  天哪!他竟以为我是个客人呢!我凝视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好难得,居然也会笑!”他惊叹似的说:“可是,你笑什么?”“笑你的热心,”我说:“你是在代主人招待我吗?你是主人的好朋友吗?”“我第一次来这儿。”他说。

  “我知道。”“你怎么知道?你是这儿的熟客?”

  “是的。”我玩弄着桌上的刀叉,微笑着注视着他。“熟得经常住在这儿。”“那么,你为什么不和那些年轻人在一块儿?你听,他们又唱又弹吉他的,闹得多开心!”

  我侧耳倾听,真的,陶剑波又在表演他的吉他了,他弹得还真不坏,是披头最近的曲子“嗨!裘!”但是,唱歌的却是楚濂的声音,他的声音是一听就听得出来的,那带着磁性的、略微低沉而美好的嗓音,我从小听到大的声音!帮他和声的是一群女生,绿萍当然在内。楚濂,他永远是女孩子包围的中心,就像绿萍是男孩子包围的中心一样。他们和得很好,很熟练。我轻咬了一下嘴唇。

  “瞧!你的眼睛亮了,”我的“招待者”说,他的目光正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为什么不进去呢?你应该和他们一起欢笑,一起歌唱的!”“你呢?”我问:“你又为什么不参加他们呢?”

  “我已不再是那种年龄了!”

  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我看你一点也不老!”

  他笑了。“和你比,我已经很老了。我起码比你大一倍。”

  “胡说!”我抬了抬下巴。“你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吗?告诉你,我只是穿得随便一点,我可不是孩子!我已经十九岁了!”

  “哈!”他胜利的一扬眉。“我正巧说对了!我比你大一倍!”

  我再打量他。“三十八?”我问。他含笑点头。“够老吗?”他问。我含笑摇头。“那么,我还有资格参加他们?”

 

 

 

 

 


 


  我点头。“那么,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参加他们吗?”

  我斜睨着他,考虑着。终于,我下定决心的站了起来,在我的牛仔裤上擦了擦手,因为我忘记拿餐巾纸了。我一面点头,一面说:“好吧,仅仅是为了你刚才那句话!”

  “什么话?”他不解的问。

  “一个成功的宴会,主人是不该冷落任何一个客人的!”我微笑的说。“嗨!”他叫:“你的意思不是说……”

  “是的,”我对他弯了弯腰。“我是汪家的老二!你必定已经见过我那个聪明、漂亮、温柔、文雅的姐姐,我呢?我就是那个一无可取的妹妹!你知道,老天永远是公平的,它给了我父母一个‘骄傲’,必定要给他们另一份‘失意’,我,就是那份‘失意’。”这次,轮到他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我想,”他慢吞吞的说:“这份‘失意’,该是许多人求还求不来的!”“你不懂,”我不耐的解释,主动的托出我的弱点:“我没有考上大学。”“哈!”他抬高眉毛:“你没有考上大学?”他问。

  “是的!连最坏的学校都没考上。”

  “又怎么样呢?”他微蹙起眉,满脸的困惑。

  “你还不懂吗?”我懊恼的嚷:“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没考上大学就是耻辱,姐姐是直升大学的,将来要出国,要深造,要拿硕士,拿博士……,而我,居然考不上大学!你还没懂吗?”他摇头,他的目光深沉而温柔。

  “你不需要念大学,”他说:“你只需要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心安理得!人生的学问,并不都在大学里,你会从实际的生活里,学到更多的东西。”

  我站着,瞠视着他。“你是谁?”这是我第二次问他了。

  “我姓费,叫费云帆。”

  “我知道了,”我轻声说:“你是费云舟叔叔的弟弟。”我轻吁了一声:“天哪,我该叫你叔叔吗?”

  “随你叫我什么,”他又微笑起来,他的笑容温暖而和煦:“但是,我该叫你什么?汪家的失意吗?”

  我笑了。“不,我另有名字,汪紫菱,紫色的菱花,我准是出生在菱角花开的季节。”“紫菱,这名字叫起来满好听,”他注视我。“现在,你能抛开你的失意,和我进到屋子里去吗?如果再不进去,你的鼻子要冻红了。”我又笑了。“你很有趣,”我说:“费——见鬼!我不愿把你看作长辈,你一点长辈样子都没有!”

  “但是,我也不同意你叫我‘费见鬼’!”他一本正经的说。

  我大笑了,把那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拂了拂,我高兴的说:“我们进去吧!费云帆!”

  他耸耸肩,对我这连名带姓的称呼似乎并无反感,他看来亲切而愉快,成熟而洒脱,颇给人一种安全信赖的感觉。因此,当我跨进那玻璃门的时候,我又悄悄的说了句内心深处的话:“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自己并不在乎没考上大学,我只是受不了别人的‘在乎’而已。”

  他笑笑。“我早就知道了。”他说。

  我们走了进去,正好那美而廉的侍者在到处找寻我的碟子和汤碗,我指示了他。如我所料,客厅里的景象已经变了,餐桌早已撤除,房间就陡然显得空旷了许多。长一辈的客人已经告辞了好几位,现在只剩下楚伯伯、楚伯母、费云舟、何阿姨等人。而楚濂、陶剑波等年轻的一代都挤在室内,又唱又闹。陶剑波在弹吉他,楚濂和绿萍在表演探戈,他们两人的舞步都优美而纯熟,再加上两人都出色的漂亮,在客厅那柔和的灯光下,他们像一对金童玉女。我注意到母亲的眼睛发亮的看着他们,就猛觉得心头痉挛了一下,浑身不由自主的一颤。费云帆没有忽略我的颤动,他回头望着我:

  “怎么了?你?”“恐怕在外面吹了冷风,不能适应里面的热空气。”我说,看着楚濂和绿萍。“看我姐姐!”我又说:“因为她名叫绿萍,所以她喜欢穿绿色的衣服,她不是非常非常美丽吗?”

  真的,绿萍穿着一件翠绿色软绸质料的媚嬉装,长裙曳地,飘然若仙。她披垂着一肩长发,配合着楚濂的动作,旋转,前倾,后仰,每一个动作都是美的韵律。她的面孔发红,目光如醉,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光芒。楚濂呢?他显然陶醉在那音乐里,陶醉在那舞步里,或者,是陶醉在绿萍的美色里。他的脸焕发着光采。费云帆对绿萍仔细的看了一会儿。

  “是的,你的姐姐很美丽!”

  “确实是汪家的骄傲吧?”

  “确实。”他看着我。“可是,你可能是汪家的灵魂呢!”

  “怎么讲?”我一愣。“你生动,坦白,自然,俏皮,敏锐,而风趣。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紫菱。”我怔了好长一段时间,呆呆的看着他。

  “谢谢你,费云帆,”我终于说:“你的赞美很直接,但是,我不能不承认,我很喜欢听。”

  他微笑着,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父亲和费云舟大踏步的向我们走来了。费云舟叔叔立刻说:

  “云帆,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在到处找你。”

  “我吗?”费云帆笑着:“我在窗外捡到一个‘失意’。”

  我瞪了他一眼,这算什么回答?!父亲用胳膊挽住了我的肩,笑着看看我,再看看费云帆。

  “你和费叔叔谈得愉快吗?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在欧洲的那些趣事?和他的女朋友们?”

  我惊奇的看着费云帆,我根本不知道他刚从欧洲回来,我也不知道他的什么女朋友!我们的谈话被母亲的一声惊呼打断了,她快步的向我走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

  “啊呀,紫菱,你就不能穿整齐一点儿吗?瞧你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整个晚上跑到那里去了?快,过来和楚伯母何阿姨打招呼,你越大越没规矩,连礼貌都不懂了吗?这位小费叔叔,你见过了吧?”我再对那位“小费叔叔”投去一瞥,就被母亲拉到楚伯母面前去了。楚伯母高贵斯文,她对我温和的笑着,轻声说:

  “为什么不去和他们跳舞呢?”

  “因为我必须先来和你们‘打招呼’。”我说。

  楚伯母“噗哧”一笑,对母亲说:

  “舜涓,你这个小女儿的脾气越来越像展鹏了。”

 

 


 

 

 


 


  展鹏是父亲的名字,据说,年轻时,他和母亲、楚伯母等都一块儿玩过,我一直奇怪,父亲为什么娶了母亲而没有娶楚伯母,或者,因为他没追上,楚伯伯是个漂亮的男人!

  “还说呢!”母亲埋怨的说:“展鹏什么事都惯着她,考不上大学……”天哪!我翻翻白眼,真想找地方逃走。机会来了。楚濂一下子卷到了我的面前,不由分说的拉住了我,大声的、愉快的、爽朗的叫着:“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紫菱?快来跳舞!我要看看你的舞步进步了没有!”我被他拉进了客厅的中央,我这才发现,陶剑波已经抛下了他的吉他,在和绿萍跳舞。唱机里播出的是一张“阿哥哥”,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在跳。音乐疯狂的响着,人们疯狂的跳着。这轻快的、活泼的空气立刻鼓舞了我,我开始放开性子跳了起来。楚濂对我鼓励的一笑,说:

  “我要把‘落榜’的阴影从你身上连根拔去!紫菱,活泼起来吧!像我所熟悉的那个小野丫头!”

  我忽然觉得眼眶湿润。楚濂,他那年轻、漂亮的脸庞在我眼前晃动,那乌黑晶亮的眼睛,那健康的、褐色的皮肤,那神采飞扬的眉毛……我依稀又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我,绿萍,楚濂,楚漪整天在一块儿玩,在一块儿疯,绿萍总是文文静静的,我总是疯疯癫癫的,于是,楚濂叫绿萍作“小公主”,叫我作“野丫头”。一晃眼间,我们都大了,绿萍已经大学毕业,楚漪也念了大学三年级,楚濂呢,早已受过预备军官训练,现在是某着名建筑公司的工程师了。时间消逝得多快!这些儿时的伴侣里只有我最没出息,但是,楚濂望着我的眼睛多么闪亮呵!只是,这光芒也为绿萍而放射,不是吗?好一阵疯狂的舞动。然后,音乐变了,一支慢的华尔滋。楚濂没有放开我,他把我拥进了怀里,凝视着我,他说:

  “为什么这么晚才出来?”

  “我保证你并没有找过我!”我笑着说。

  “假若你再不出现,我就会去找你了!”

  “哼!”我撇撇嘴。“你不怕绿萍被陶剑波抢走?恐怕,你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守绿萍了。否则,你应该早就看到了我,因为我一直在阳台上。”

  “是吗?”他惊奇的说。“我发誓一直在注意……”

  绿萍和陶剑波舞近了我们,绿萍对楚濂盈盈一笑,楚濂忘了他对我说了一半的话,他回复了绿萍一个微笑,眼光就一直追随着她了。我轻嘘了一口气。

  “楚濂,”我说:“你要不要我帮你忙?”

  “帮我什么忙?”“追绿萍呀!”他瞪视我,咧开嘴对我嘻笑着。

  “你如何帮法?”他问。

  “马上就可以帮!”我拉着他,舞近陶剑波和绿萍,然后,我很快的对绿萍说:“绿萍,我们交换舞伴!”

  立刻,我摔开了楚濂,拉住了陶剑波。绿萍和楚濂舞开了,我接触到陶剑波颇不友善的眼光:

  “小鬼头!你在搞什么花样?”他问。

  “我喜欢和你跳舞,”我凄凉的微笑着。“而且,我也不是小鬼头了!”“你一直是个小鬼头!”他没好气的说。

  “那么,小鬼头去也!”我说,转身就走。他在我身后跺脚,诅咒。但是,只一会儿,他就和楚漪舞在一块儿了。我偷眼看楚濂和我那美丽的姐姐,他们拥抱得很紧,他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际,他正在对她低低的诉说着什么。绿萍呢?她笑得好甜,好美,好温柔。

  我悄悄的退到沙发边,那儿放着陶剑波的吉他。我抱起吉他,轻轻的拨弄着琴弦,那弦声微弱的音浪被唱片的声音所吞噬了。我的姐姐在笑,楚濂的眼睛闪亮,童年的我们追逐在山坡上……有人在我身边坐下来。

  “给我那个吉他!”他说。

  我茫然的看看他,那几乎被我遗忘了的费云帆。

  我把吉他递给了他。“跟我来!”他说,站起身子。

  我跟他走到玻璃门外,那儿是我家的花园,夜风拂面而来,带着淡淡的花香,冬青树的影子,耸立在月光之下。他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抱着吉他,他拨出一连串动人的音浪,我惊愕的坐在他身边,瞪视着他。

  “我不知道你还会弹吉他!”我说。

  “在国外,我可以在乐队中做一个职业的吉他手。”他轻描淡写的说,成串美妙的音符从他指端倾泻了出来。我呆住了,怔怔的望着他。他抬眼看我,漫不经心的问:“要听我唱一支歌吗?”“要。”我机械化的说。

  于是,他开始和着琴声随意的唱:

  “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

  她心中有着无数秘密,

  只因为这世上难逢知己,

  她就必须寻寻又觅觅!

  ……”

  我张大了眼睛,张得那样大,直直的望着他。他住了口,望着我,笑了。“怎样?”他问。“你——”我怔怔的说:“是个妖怪!”“那么,你愿意和这妖怪进屋里去跳个舞吗?”

  “不,”我眩惑而迷惘的说:“那屋里容不下‘失意’,我宁可坐在这儿听你弹吉他。”

  他凝视我,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但是,别那样可怜兮兮的好不好?”他问。

  “我以为我没有……?”我嗫嚅的说着。

  他对我慢慢摇头,继续拨弄着吉他,一面又漫不经心的,随随便便的唱着:

  “……

  她以为她没有露出痕迹,

  但她的脸上早已写着孤寂。

  ……”

  我凝视着他,真的呆了。

 

 

 

 

 


 


  3

  宴会过去好几天了。绿萍也开始上班了。事实上,绿萍的上班只是暂时性的,她早已准备好出国,考托福对她是易如反掌的事,申请奖学金更不成问题。她之所以留在国内,一方面是母亲舍不得她,要多留她一年。另一方面,与她的终身大事却大有关系,我可以打赌,百分之八十是为了那个该死的楚濂!

  楚濂为什么该死呢?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一清早母亲就告诉我说:“我已经和楚伯母,以及楚濂讲清楚了,以后每个星期一三五晚上,楚濂来帮你补习数理和英文!准备明年重考!大学,你是无论如何要进的!”

  “妈,”我蹙着眉说:“我想我放弃考大学算了!”

  “什么话?”母亲大惊失色的说:“不考大学你能做什么?连嫁人都没有好人家要你!”

  “除了考大学和嫁人以外,女孩子不能做别的吗?”我没好气的说。“什么机关会录取一个高中生?”母亲轻蔑的说:“而且,我们这样的家庭……”“好了,好了,”我打断她:“我去准备,明年再考大学,行吗?”母亲笑了。“这才是好孩子呢!”“可是,”我慢吞吞的说:“假若我明年又没考上,怎么办呢?”“后年再考!”母亲斩钉断铁的说。

  “那么,你还是趁早帮我准备一点染发剂吧!”

  “染发剂?”母亲怪叫。“什么意思?”

  “假若我考了二十年还没考上,那时候就必须用染发剂了,白着头发考大学总不成样子!”

  母亲瞪大眼睛,望着我,半天才“哎”了一声说:

  “你可真有志气!紫菱,你怎么不能跟你姐姐学学呢?她从没有让我这样操心过!”

  “这是你的失策。”我闷闷的说。

  “我的失策?你又是什么意思?”母亲的眉头蹙得更紧。

  “满好生了绿萍,就别再生孩子!谁要你贪心不足,多生了这么一个讨厌鬼!”母亲愣在那儿了,她的眼睛瞪得那样大,好像我是个她从没有见过的怪物,过了好久,她才咬着牙说了句:

  “你实在叫人难以忍耐!”

  转过身子,她向门外走去,我闷闷的坐在那儿,对着我的珠帘发呆。听着房门响,我才倏然回头,叫了一声:

  “妈!”

  母亲回过头来。“对不起,”我轻声的说:“我并不是有意的!”

  母亲折回到我面前来,用手揽住了我的头,她抚弄我的头发,像抚弄一个小婴儿。温柔的,慈祥的,而又带着几分无奈的,她叹口气说:“好孩子,我知道你考不上大学,心里不舒服。可是,只要你用功,你明年一定会考上,你的聪明,绝不比绿萍差,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一天到晚要对着窗子发呆的!你少发些呆,多看点书,就不会有问题了。以后有楚濂来帮你补习,你一定会进步很快的!”“楚濂,”我咬咬嘴唇,又开始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舌头。“他并没有兴趣帮我补功课,他不过是来追求绿萍的而已!”

  母亲笑了。“小丫头!”她笑骂着:“你心里就有那么多花样!管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反正他说他乐意帮你补习!”

  “他?”我低语。“乐意才有鬼呢!”

  好了,今晚就是星期一,楚濂该来帮我补课的日子,我桌上放着一本英文高级文法,但是,我已对着我那珠帘发了几小时的呆。那珠帘,像我小时候玩的弹珠,他们说,女孩子不该爬在地上玩弹珠,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玩得又准又好,连楚濂和陶剑波这些男孩子们都玩不过我。那时,我又矮又小,整天缠着他们:“楚哥哥,跟我玩弹珠!”

  “你太小!”他骄傲的昂着头,比我大五岁,似乎就差了那么一大截。“我不小!”我猛烈的摇头,把小辫子摇得前后乱甩,一直摇散了为止。“如果你不和我玩,我会放声大哭,我说哭就哭,你信不信?”“我信!我信!”他慌忙说,知道我不是虚声恐吓。“我怕你,鬼丫头!”于是,我们爬在地上玩弹珠,只一会儿,我那神乎其技的本事就把他给镇住了,他越玩越起劲,越玩越不服气,我们可以一玩玩上数小时,弄了满身满头的尘土。而我那美丽的小姐姐,穿着整齐的衣裙,和楚漪站在一边儿观战,嘴里不住的说:“这有什么好玩呢?楚濂,你说好要玩扮家家的,又打起弹珠来了!”“不玩不行嘛,她会哭嘛!”楚濂说,头也不抬,因为他比我还沉迷于玩弹珠呢!

  “她是爱哭鬼!”楚漪慢条斯理的说。

  爱哭鬼?不,我并不真的爱哭,我只在没人陪我玩的时候才哭,真正碰到什么大事我却会咬着牙不哭。那年楚濂教我骑脚踏车,我十岁,他十五。他在后面推着车子,我在前面飞快的骑,他一面喘吁吁的跑,一面不住口的对我嚷:

  “你放心,我扶得稳稳的,你摔不了!”

  我在师大的操场上学,左一圈右一圈,左转弯,右转弯,骑得可乐极了,半晌,他在后面嚷:

  “我告诉你,我已经有五圈没有碰过你的车子了,你根本已经会骑了!”我蓦然回头,果然,他只是跟着车子跑而已。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哇呀”的尖叫了一声,就连人带车子滚在地上。他奔过来扶我,我却无法站起身来,坐在地上,我咬紧牙关不哭,他卷起我的裤管,满裤管的血迹,裤子从膝盖处撕破,血从膝盖那儿直冒出来,他苍白着脸抬头看我,一叠连声的说:“你别哭,你别哭!”我忍着眼泪,冲着他笑。

  “我不痛,真的!”我说。

  他望着我,我至今记得他那对惊吓的、佩服的、而又怜惜的眼光。噢!童年时光,一去难回。成长,居然这样快就来临了。楚濂,不再是那个带着我疯,带着我闹的大男孩子,他已是个年轻的工程师。“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母亲说的。昨晚我曾偷听到她在对父亲说:

  “楚濂那孩子,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我们和楚家的交情又非寻常可比,我想,他和绿萍是标标准准的一对,从小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绿萍如果和楚濂能订下来,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绿萍和楚濂吗?我瞪视着窗上的那些珠子,大的,小的,一粒一粒,一颗一颗,像我的玻璃弹珠!那些弹珠呢?都遗失到何处去了?我的童年呢?又遗失到何处去了?有门铃响,我震动了一下,侧耳倾听,大门打开后,楚濂的摩托车就喧嚣的直驶了进来。楚濂,他是来帮我补习功课?还是来看绿萍?我坐着不动,我的房门阖着,使我无法听到客厅里的声音。但是,我知道绿萍正坐在客厅里,为了我的“补习”,她换过三套衣服。我把手表摘下来,放在我的英文文法上面,我瞪视着那分针的移动,五分,十分,十五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分……时间过得多慢呀,足足四十五分钟以后,终于有脚步声奔上楼梯,接着,那“咚咚咚”的敲门声就夸张的响了起来,每一声都震动了我的神经。

 

 


 

 

 


 


  “进来吧!”我嚷着。门开了,楚濂跑了进来。关上门,他一直冲到我的身边,对着我嘻笑。“哈,紫菱,真的在用功呀”

  我慢吞吞的把手表戴回到手腕上,瞪视着他那张焕发着光采的脸庞,和那对流转着喜悦的眼睛。楼下的四十五分钟,已足以使这张脸孔发光了,不是吗?我用手托住下巴,懒洋洋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用功?”

  “你不是在看英文文法吗?”他问,拖过一张椅子,在我书桌边坐了下来。“人总是从表面看一件事情的,是不是?”我问,眯起眼睛来凝视他。“英文文法书摊在桌上,就代表我在用功,对不对?”他注视我,那么锐利的一对眼睛,我觉得他在设法“穿透”我!“紫菱,”他静静的说:“你为什么事情不高兴?”

  “你怎么知道我不高兴?”我反问,带着一股挑衅的意味。

  他再仔细的看了我一会儿。“别傻了,紫菱,”他用手指在我鼻尖上轻点了一下。“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还不够了解吗?你的喜怒哀乐永远是挂在脸上的!”“哼!”我扬扬眉毛:“你了解我?”

  “相当了解。”他点着头。

  “所以你认为我一直在用功?”

  他把身子往后仰,靠进椅子里。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他用笔端轻敲着嘴唇,深思的注视着我。天哪,我真希望他不要用这种神情看我,否则,我将无法遁形了。

  “显然,你不在看书了?”他说:“那么,你在干什么呢?望着你的珠帘作梦吗?”我一震。“可能。”我说。“梦里有我吗?”他问,斜睨着我,又开始咧着嘴,微笑了起来。可恶!“有你。”我说:“你变成了一只癞蛤蟆,在池塘中,围着一片绿色的浮萍又跳又叫,呱呱呱的,又难听,又难看!”

  “是吗?”他的笑意更深了。

  “是。”我一本正经的。

  他猛的用铅笔在我手上重重的敲了一下,收起了笑容,他紧盯着我的眼睛说:“如果你梦里有我,我应该是只青蛙,而不是癞蛤蟆。”

  “老实说,我不认为青蛙和癞蛤蟆有多大区别。”

  “你错了,癞蛤蟆就是癞蛤蟆,青蛙却是王子变的。”“哈!”我怪叫:“你可真不害臊呵!你是青蛙王子,那位公主在那儿?”“你心里有数。”他又笑了。

  是的,我心里有数,那公主正坐在楼下的客厅里。青蛙王子和绿色的浮萍!我摔了摔头,我必定要摔掉什么东西。我的弹珠早已失落,我的童年也早已失落,而失去的东西是不会再回来的。我深吸了口气,或者我根本没失落什么,因为我根本没有得到过。他重重的咳了一声,我惊愕的抬眼看他。

  “你相当的心不在焉呵!”他说,俯近了我,审视着我。“好了,告诉我吧,你到底在烦恼些什么?”

  我凝视着他,室内有片刻的沉静。

  “楚濂!”终于,我叫。

  “嗯?”“我一定要考大学吗?”我问。

  “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过。”他不假思索的说。

  “你不认为念大学是我的必经之路吗?”

  他不再开玩笑了,他深思的望着我,那面容是诚恳、严肃、而真挚的。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只有你母亲认为你必须念大学,事实上,你爱音乐,你爱文学,这些,你不进大学一样可以学的,说不定还缩短了你的学习路程。可是,我们很难让父母了解这些,是不是?你的大学,就像我的出国一样。”

  “你的出国?”“我母亲认为我该出国,可是,为什么?我觉得这只是我们父母的虚荣心而已,他们以为有个儿子留学美国就足以夸耀邻里,殊不知我们的留学生在外面洗盘子,卖劳力,看洋人的脸色生活,假若我们的父母都看到他们子女在国外过的生活,我不知道他们还能剩下多少的虚荣心!”

  “那么,楚濂,你不想出国吗?”

  “我想的,紫菱。”他沉吟了一会儿。“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当我赚够了钱,我要去国外玩,现在,我不愿去国外受罪。”“那么,你是决定不去留学了?”

  “是的,我已决定做个叛徒!”

  “那么,”我抽口气:“你的思想和我母亲又不统一了,绿萍是要出国的,如果你不出国,你和绿萍的事怎么办呢?”

  他怔了怔,深深的望着我。

  “喂,小姑娘,”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别为我和你的姐姐操心,好吗?”

  “那么,”我继续问:“你和绿萍是已经胸有成竹了?你们‘已经’讨论过了?”“天哪!”他叫:“紫菱,你还有多少个‘那么’?”

 

 


 

 

 


 


  “那么,”我再说:“请你帮我一个忙。”

  “可以。”他点头。我阖拢了桌上的英文文法。

  “帮我做一个叛徒,”我说:“我不想再去考大学,也不想念大学。”他对我端详片刻。“你会使你的母亲失望。”他慢慢的说。“你不是也使你的母亲失望吗?如果你不出国留学的话。我想,虽然母亲生下了我们,我们却不能因此而照着母亲订下的模子去发展,去生活,我们的后半生属于我们自己的,不是吗?”他沉默着,然后,他叹了口气。

  “这也是我常常想的问题,紫菱。”他说:“我们为谁而活着?为我们父母?还是为我们自己?可是,紫菱,你不能否认,父母代我们安排,是因为他们爱我们,他们以为这样是在帮助我们。”“许多时候,爱之足以害之。”

  他又凝视我,过了许久,他轻轻的说:

  “紫菱,你不是个顽皮的小丫头了!”

  “我仍然顽皮,”我坦白的说:“但是,顽皮并不妨碍我的思想,我告诉你,我每天坐在房里,一点儿也不空闲,我脑子里永远充斥着万马奔腾的思想,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思想,如果我说出来,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了解,我常觉得,我是有一点儿疯狂的。我把这些思想,笼笼统统的给了它一个称呼。”“什么称呼?”他很有兴味的望着我。

  “一帘幽梦。”我低声说。

  “一帘幽梦?”“是的,你看这珠帘,绿萍不懂我为什么用珠子作帘子,她不能了解每颗珠子里有我的一个梦,这整个帘子,是我的一帘幽梦。”我摇头。“没有人能了解的!”

  他盯着我,他的眼睛闪亮。“讲给我听,试试我的领悟力。”

  讲给他听?试试他的领悟力?我眯起眼睛看他,再张大眼睛看他,那浓眉,那漂亮的黑眼睛!楚濂,楚濂,我那儿时的游伴!我轻叹一声。“我不能讲,楚濂。但是,你可以想。这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好一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他说着,放下铅笔,他把他的手压在我的手上。“我答应你,紫菱,我要帮你做一个叛徒!”“一言为定?”“一言为定!”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们相对注视。

  一声门响,我蓦然惊觉的把我的手抽了回来。跨进门的,是我那美丽的姐姐,带着一脸盈盈浅笑,她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是香味四溢的,刚做好的小点心,她径自走到桌边,把托盘放在桌上,笑着说:“妈妈要我给你们送来的!楚濂,把她管严一点儿,别让她偷懒!”楚濂看看我,满脸滑稽兮兮的表情。

  “紫菱,”他说:“你未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哦,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我微笑的说:“我只想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心安理得……”我停了一下,这几句话是谁说的?对了,那个宴会,那个奇异的费云帆!我摔摔头,继续说:“我要写一点小文章,作几首小诗,学一点音乐……像弹吉他、电子琴这一类。然后,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

  “啊呀,”绿萍轻声的叫:“你们这是在补习吗?”“是的,”楚濂笑着说:“她在帮我补习。”

  “楚濂!”绿萍不满意的喊,注视着他。“你在搞什么鬼?”

  楚濂抬头看她,绿萍那黑蒙蒙的眸子正微笑的停驻在他的脸上,她那两排长长的黑睫毛半垂着,白皙的脸庞上是一片温柔的笑意。我注意到楚濂的脸色变了,青蛙王子见着了他的公主,立即露出了他的原形。他把一绺黑发摔向脑后,热心的说:“紫菱不需要我给她补习……”

  “当心妈妈生气!”绿萍立即接口。

  “是我不要补习!”我没好气的叫。

  绿萍的眼光始终停留在楚濂的脸上。

  “好吧!”她终于说,根本没看我。“既然你们今天不补习,蜷在这小房间里干什么?我们下楼吧,去听听唱片去!”她拉住了楚濂的手腕:“走呀,楚濂!”

  楚濂被催眠般站起身来。他没忘记对我礼貌了一句:

  “你也来吧!紫菱!”“不。”我很快的说:“我还有些事要做!”

  他们走出了屋子,他们关上了房门,他们走下了楼梯。我呆呆的坐着,望着我的珠帘……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窗外月明星稀,窗外一灯荧然,我抽出一张白纸,茫然的写下一首小诗:

  “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窗内闲愁难送,

  多少心事寄无从,化作一帘幽梦!

  昨宵雨疏风动,今夜落花成冢,

  春去春来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

  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种?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

  写完了,我抛下了笔,对着那珠帘长长的叹了口气,突然觉得累了。

 

 


 

 

 


 


  4

  一清早,家里就有着风暴的气息。

  我不用问,也知道问题出在我的身上。楚濂昨晚一定已经先和爸爸妈妈谈过了。母亲的脸色比铅还凝重,绿萍保持她一贯的沉默,而不住用困惑的眸子望着我,仿佛我是个怪物或是本难解的书。只有父亲,他始终在微笑着,在故意说笑话,想放松早餐桌上那沉重的空气。但是,我看得出来,他也在忍耐着,等待一个“好时机”来开始对我“晓以大义”。

  这种空气对我是带着压迫性的,是令人窒息而难耐的,因此,当绿萍去上班以后,我立即采取了最简单的办法,来逃避我即将面对的“训话”。我谎称一个好同学今天过生日,我必须去庆贺,就一脚溜出了大门,把母亲留在家里瞪眼睛。无论如何,我不愿意一清早就面临一场战斗,我想,我需要好好的运用运用思想,同时,也给母亲一个时间,让她也好好的想一想。我在外游荡了一整天,沿着街边散步,数着人行道上的红砖,研究商店橱窗中的物品,和街头仕女们的时装。我在小摊上吃担担面,在圆环吃鱼丸汤,在小美吃红豆刨冰,又在电影院门口买了包烤鱿鱼。然后,我看了一场拳打脚踢、飞檐走壁、又流血、又流汗的电影,再摆脱了两个小太保的跟踪……下午五时正,我既累又乏,四肢无力,于是,我结束了我的“流浪”,无可奈何的回到家里。按门铃那一刹那,我告诉自己说:“该来的事总是逃不掉的,你,汪紫菱,面对属于你的现实吧!”阿秀来给我开大门,她在我家已经做了五年事,是我的心腹,而深得我心。开门后,她立即对我展开了一脸的笑:

  “家里有客人呢!二小姐。”

  有客人?好消息!母亲总不好意思当着客人面来和我谈“大学问题”吧!在她,关于我的“落榜”,是颇有点“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的。而我的“不肯上进”,就更是“难以见人”的私事了!我三步并作两步的穿过花园,一下子冲进客厅的玻璃门。才跨进客厅,我就愣了,所谓的“客人”,竟是父亲的老朋友费云舟,和他那个弟弟费云帆!他们正和父母很热心的在谈着话,我的出现显然使他们都吃了一惊。母亲首先发难,瞪着我就嚷:“好哦!我们家的二小姐,你居然也知道回家!”

  当母亲用这种口吻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无意于顾及“面子”了,也知道她准备和我立刻“开战”了。我站定在客厅中央,想不落痕迹的溜上楼已不可能,还不如干脆接受“命运的裁判”。我对费云舟先点了个头,很习惯的叫了声:

  “费叔叔!”然后,我转过头来看着费云帆,他正微笑的看着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停在我脸上,我咬着嘴唇,愣着。

  “怎么?”费云帆开了口。“不记得我了?那天在你家的宴会里,我似乎和你谈过不少的话,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健忘!”

  我摇摇头。“不,”我说:“我没有忘记你!更没有忘记你的吉他!我只是在考虑,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怎么称呼?”父亲在一边说:“你也该叫一声费叔叔!”

  “两个费叔叔怎么弄得清楚?”我说:“如果叫大费叔叔和小费叔叔,你们的姓又姓得太不好!”

  “我们的姓怎么姓得不好了?”费云帆笑着问,我发现他有对很慧黠而动人的眼睛。

  “你瞧,小费叔叔,好像人家该给你小费似的,假若你拿着吉他,在街边表演,靠小费生活,这称呼倒还合适。现在,你又衣冠楚楚,满绅士派头的,实在不像个街头卖艺的流浪汉!”费云帆大笑了起来,父亲对我瞪着眼,笑骂着:

  “紫菱,你越大越没样子了!”

  费云帆对父亲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望着我,笑得很开心。

  “别骂她!”他说:“你这位二小姐对我说过更没样子的话呢!这样吧,”他抬抬眉毛。“我允许你叫我的名字,好吧?”

  “费云帆?”我问。他含笑点头,眼睛闪亮。

  “对了!”他说:“很谢谢你,居然没忘记我的名字!”

  “这怎么行?那有小辈对长辈称名道姓的……”父亲不满的说。“别那么认真,好吧?”费云帆对父亲说:“我刚从国外回来,你骂我洋派也好,人家儿子叫爸爸还叫名字呢!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辈份是很难划分的,中国人在许多地方,太讲究礼貌,礼貌得过份,就迹近于虚伪!人之相交,坦白与真诚比什么都重要,称呼,算得了什么呢?”

  “好吧,”费云舟插嘴说:“二丫头,你高兴怎么叫他就怎么叫他吧!反正,云帆生来是个反传统的人!”

  “也不尽然,”费云帆对他哥哥说:“你这样讲太武断,我并不是反传统,传统有好有坏,好的传统我们应该维持,坏的传统我们大可改良或推翻。人,总是在不断的变,不断的革新的!这才叫进步。”“说得好!”父亲由衷的赞许。“紫菱,你就去对他称名道姓吧!”“好,”我兴高采烈的说,故意叫了一声:“费云帆!”

  “是!”他应得流利。我笑了,他也笑了。母亲走了过来。

  “好了,紫菱,”她不耐的蹙着眉。“你好像还很得意呢!现在,你已经见过了两位费叔叔,别在这儿打扰爸爸谈正事,你跟我上楼去,我有话要和你谈!”

  完了!母亲,母亲,她是绝不肯干休的!我扫了室内一眼,我的眼光和费云帆接触了,反传统的费云帆!“你不需要考大学,你只需要活得好,活得快乐,活得心安理得!”我心中闪过他说的话,我相信我已露出“求救”的眼光。反传统的费云帆!我再看看母亲,然后,我慢慢的在沙发里坐了下来。“妈!你要谈的话我都知道!”我说:“我们就在客厅里谈,好吗?”“怎么?”母亲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居然要在大家面前讨论……”“妈!”我打断了她。“人人都知道我没考上大学,这已经不是秘密,我知道你觉得丢脸,我对这事也很抱歉,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啊呀,紫菱!”母亲瞪大眼睛。“你不是对我抱歉不抱歉的问题,这关系你的前途和未来!过去的事我也原谅你了,我也不想再追究。现在,我们要研究的是你今后的问题!我不懂,为什么我请了楚濂来给你补习,你不愿意?假若你嫌楚濂不好,我再给你请别的家庭教师,或者给你缴学费,到补习班去补习……”“妈妈!”我忍耐的喊:“听我说一句话好吗?”

  母亲瞪着我。“我没有不满意楚濂,”我安安静静的说:“问题是我根本不想考大学,我也不要念大学!”

 

 

 

 

 


 


  “又来了!”母亲翻翻白眼,望着父亲。“展鹏,这也是你的女儿,你来跟她说个明白吧!”

  我站起身子,重重的一摔头。

  “不要说什么,爸爸!”我喊,语气严重而坚决。“这些年来,都是你们对我说这个,对我说那个,我觉得,现在需要说个明白的不是你们,而是我!我想,我必须彻底表明我的立场和看法,这就是——”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不要念大学!”

  室内沉静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注视着我,父亲的眼色是严肃而深沉的,母亲却在一边重重的喘着气。

  “好吧,”父亲终于开了口:“那么,你要做什么?你说说看!”“游荡。”我轻声说。父亲惊跳了起来,他的脸色发青。

  “不要因为我平常放纵你,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紧盯着我说,“你要游荡?这算什么意思?”

  “别误会这两个字,”我说,直视着父亲。“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些什么?我游荡了一整天。数人行道上的红砖,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可是,我的脑子并没有停顿,我一直在思想,一直在观察。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么样?因为我发现我本来就是个平凡的人。爸爸,你不要勉强一个平凡的儿女去成龙成凤。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成百成千的人,他们里面有几个是龙是凤呢?就拿这屋子里的人来说吧,爸爸,你受过高等教育,学的是哲学,但是,你现在是个平凡的商人。妈妈也念了大学,学的是经济,但是,她也只是个典型的妻子和母亲。至于费叔叔,我知道你是学历史的,却和爸爸一样去做进出口了。费云帆,”我望着他:“不,只有你,我不知道你学什么,做什么?唯一知道的,是你也不见得是龙或凤!”

  “好极了!”费云帆的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也在笑。“我从没听过这样深刻而真实的批评!”

  “天哪!”母亲直翻白眼,直叹气。“这丫头根本疯了!展鹏,你还由着她说呢,再让她说下去,她更不知道说出些什么疯话来?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她把父母和亲友们全体否决了!”“妈妈,”我低叹一声:“你根本不了解我的意思!”

  “我不了解,我是不了解,”母亲爆发的叫:“我生了你这样的女儿算倒了楣!我从没有了解过你,从你三岁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刁钻古怪的怪物了!”

  “不要叫,”父亲阻止了母亲,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紫菱,这就是你游荡了一整天得到的结论吗?”

  “是的。”我说。“你认为你以后……”

  “我认为我以后会和你们一样,不论念大学也好,不念大学也好,我会是个平凡的人。可能结婚,生儿育女,成为一个妻子和母亲,如此而已!”

  “结婚!”母亲又叫:“谁会要你?”

  “妈妈,”我悲哀的说:“念大学的目的不是为了找丈夫呀,如果没人要我,我就是读了硕士博士,也不会有人要我的!几个男人娶太太是娶学位的呢?”

  “你有理,”母亲继续叫:“你都有理!你从小就有数不尽的歪理!”“舜涓,”父亲再度阻止了母亲。“你先不要嚷吧!”他转头向我,他的眼底有一层淡淡的悲哀和深深的感触。“女儿,”他哑声说:“我想我能懂得你了!无论如何,你说服了我。”他走近我,用手揉揉我的短发,他的眼光直望着我。“别自以为平凡,紫菱,或者,你是我们家最不平凡的一个!”

  “好呀!”母亲嚷着:“你又顺着她了!她总有办法说服你!你这个父亲……”“舜涓,”父亲温柔的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别操太多的心,好吗?”他再看我。“紫菱,我答应你,我不再勉强你考大学了!”我望着父亲,在这一瞬间,我知道我们父女二人心灵相通,彼此了解,也彼此欣赏。我的血管里到底流着父亲的血液!一时间,我很感动,感动得想哭。我眨了一下眼睛,轻声说:“谢谢你,爸。”父亲再望了我一会儿。

  “告诉我,孩子,”他亲切的说:“除了思想与观察之外,你目前还想做什么?”“我想学点东西,”我说,看看费云帆,他始终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光望着我,脸上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首先,费云帆。”我望着他:“我一直记得你那天弹的吉他,你愿意教我吗?”“非常愿意。”他很快的说。

  “嗨,云帆,”费云舟说:“别答应得太爽快,你不是要回欧洲吗?”费云帆耸了耸肩。“我是个四海为家的人,”他满不在乎的说:“并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去欧洲呀!”“好,”我对费云帆说:“我们说定了,你一定要教我。”

  “可以,但是,你先要买一个吉他。”他微笑的说:“等有时间的时候,我陪你去买,我不相信你懂得如何去挑选吉他。”

  “你的一个愿望实现了,”父亲注视着我。“还有呢?”“我想多看点书,写点东西。爸爸,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是什么?音乐和文学!”

  “是吗?”父亲深思着说:“我现在知道了,我想……我早就应该知道的。”“总比根本不知道好!”我冲口而出:“许多父母,一生没有和儿女之间通过电!”“啊呀,”母亲又叫了起来。“什么通电不通电,你给我的感觉简直是触电!偏偏还有你那个父亲,去纵容你,骄宠你!以后,难道你就这样混下去吗?”

  “不是混,”我轻声说:“而是学,学很多的东西,甚至于去学如何生活!”“生活!”母亲大叫:“生活也要学的吗?”

  “是的,妈妈,”我走过去,拥住母亲,恳求的望着她。“试着了解我吧,妈妈!你让我去走自己的路,你让我去过自己的生活!好吗?目前,爸爸并不需要我工作,所以,我还有时间‘游荡’,请让我放松一下自己,过过‘游荡’的生活,好吗?妈妈,你已经有了一个绿萍,不用再把我塑造成第二个绿萍,假若我和绿萍一模一样,你等于只有一个女儿,现在,你有两个,不更好吗?”

  “天哪,”母亲烦恼的揉揉鼻子:“你把我弄昏了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呵?”“别管我想什么事,”我说:“只答应我,别再管我考大学的事!”母亲困惑的看看我,又困惑的看看父亲。父亲一语不发,只是对她劝解的微笑着,于是,母亲重重的叹口气,懊恼的说:“好了,我也不管了!反正女儿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随你去吧!好也罢,歹也罢,我总不能跟着你一辈子!自由发展,自由,自由,我真不知道自由会带给你些什么?”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我终于可以不考大学了。我抱住母亲,吻了吻她的面颊,由衷的说:

  “谢谢你,好妈妈。”“我可不是好妈妈,”母亲负气的说:“我甚至不了解自己的女儿!”费云帆轻咳了一声,笑嘻嘻的走了过来:

  “这并不稀奇,”他说:“人与人之间的了解谈何容易!”望着我,他笑得含蓄:“恭喜你,小‘失意’!”

  小“失意”?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无数秘密,只因为这世上难逢知己,她就必须寻寻又觅觅!我笑了,居然有点儿羞涩。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熟悉的摩托车声,接着是门铃响,楚濂!我的心一跳,笑容一定很快的在我脸上消失,因为我看到费云帆困惑的表情,我顾不得费云帆了,我必须马上告诉楚濂!那和我并肩作战的反叛者!我要告诉他,我胜利了!我说服了我的父母!我一下子冲到玻璃门边,正好看到楚濂的摩托车驶进大门。顿时间,我僵住了!他不是一个人,在他的车后,环抱着他的腰坐着的,是我那美丽的姐姐!车子停了,他们两个跳下车来,夕阳的余晖染在他们的身上,脸上,把他们全身都笼罩在金色的光华里,他们双双并立,好一对标致的人物!楚濂先冲进客厅,带着满脸爽朗的笑。“汪伯伯,汪伯母,我把绿萍送回家来了,原来我上班的地方和她的只隔几步路,我就去接她了。以后,我可以常常去接她,但是,你们愿意留我吃晚饭吗?”

  “当然哪!”我那亲爱的母亲立刻绽放了满脸的笑。“楚濂,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现在又来客气了?只要你来,总不会不给你东西吃的!”绿萍慢慢的走了进来,她的长发被风吹乱了,脸颊被风吹红了,是风还是其他的因素,让她的脸焕发着如此的光采!她的大眼睛明亮而清莹,望着费云舟兄弟,她礼貌的叫了两声叔叔。楚濂似乎到这时才发现家里有客,他四面望望,眼光在我身上轻飘飘的掠过,他笑嘻嘻的说:

  “怎么,你们在开什么会议吗?”

  我心中一阵抽搐,我忘了我要告诉他的话,我忘了一切,我只觉得胃里隐隐作痛,而头脑里混沌一片。我悄悄的溜到费云帆身边,低声的说:“你说要带我去买吉他。”

  “是的。”“现在就去好吗?”他注视了我几秒钟。“好!我们去吧!”他很快的说,抬头望着父亲:“汪先生,我带你女儿买吉他去了!”

  “什么?”母亲叫:“马上就要开饭了!”

  “我会照顾她吃饭!”费云帆笑着说:“别等我们了!你女儿急着要学吉他呢!”“怎么说是风就是雨的?”母亲喊着:“云帆,你也跟着这疯丫头发疯吗?”“人生难得几回疯,不疯又何待?”费云帆胡乱的喊了一声,拉住我:“走吧!疯丫头!”

  我和他迅速的跑出了玻璃门,又冲出了大门,我甚至没有再看楚濂一眼。到了大门外边,费云帆打开了门外一辆红色小跑车的车门,说:“上去吧!”我愕然的看看那辆车子,愣愣的说:

  “这是你的车吗?我不知道你有车子!”

  “你对我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他笑笑说,帮我关好车门。

  我呆呆的坐着,想着楚濂,楚濂和我那美丽的姐姐。我的鼻子酸酸的,心头涩涩的,神志昏昏的。费云帆上了车,他没有立即发动车子,默默的望了我一会儿,他丢过来一条干净的手帕。“擦擦你的眼睛!”他说。

  我接过手帕,擦去睫毛上那不争气的泪珠。

  “对不起,”我嗫嚅的说:“请原谅我。”

  “不用说这种话,”他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我都了解。”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喃喃的解释,喉头带着一丝哽塞。“我从小就知道,他和绿萍是最合适的一对。绿萍,她那么美,那么优异,那么出色,事实上,我从没想过我要和她竞争什么。真的。”我不由自主的说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他把他的大手压在我的手上。“不要再说了!”他粗声说:“我们买吉他去!我打赌在三个月内教会你!”他发动了汽车。

  车子向前冲去,我仍然呆呆的坐着,望着前面的路面,想着楚濂和绿萍,楚濂和绿萍!是的,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无数秘密,只因为这世上难逢知己,她就必须寻寻又觅觅……费云帆转过头来看看我。他用一只手熟练的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

  “喂,小姐,”他一本正经的说:“我可以抽支烟吗?”

  我想起在阳台上的那个晚上,愣了愣,就突然忍不住笑了。我真不相信,这才是我和他第二次见面,我们似乎已经很熟很熟了。拿过他的香烟盒来,我抽出一支烟,塞进他嘴里,再代他打燃打火机。他燃着了烟,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透过烟雾,他望望我,含糊的说:

  “笑吧,紫菱,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美!”

 

 

 

 

 


十一

 


  5

  我和费云帆买了一个吉他,钱是他付的,他坚持要送我一样东西。他在乐器店试了很久的音,又弹了一曲美国的名歌,那吉他的声音琮琮,从他指端流泻出的音浪如水击石,如雨敲窗,说不出来有多动人。但是,他仍然摇摇头,不太满意的说:“只能勉强用用,反正你是初学,将来我把我那支吉他带给你用,那个的声音才好呢!”

  “我听起来每个吉他都差不多。”我老实的说。

  “等你学会了就不同了,首先你就要学习分辨吉他的音色与音质。”“你从什么地方学会的吉他?”我问。

  他笑笑,没说话。买完吉他,他开车带我到中山北路的一家餐厅里,我没注意那餐厅的名字,只注意到那餐厅的设计,那餐厅像一条船,缆绳,渔网,和油灯把它布置得如诗如梦,墙是用粗大的原木钉成的,上面插着火炬,挂着铁锚,充满了某种原始的、野性的气息。而在原始与野性以外,由于那柔和的灯光,那朦胧的气氛,和唱机中播的一支“雨点正打在我头上”的英文歌,把那餐厅的空气渲染得像个梦境。我四面环顾,忍不住深抽了一口气,说:“我从不知道台北有这样的餐厅。”

  “这家是新开的。”他笑笑说。

  有个经理模样的人,走来对费云帆低语了几句什么,就退开了。然后,侍者走了过来,恭敬而熟稔的和费云帆打招呼,显然,他是这儿的常客。费云帆看看我:

  “愿意尝试喝一点酒吗?为了庆祝你的胜利。”

  “我的胜利?”我迷惑的问,心里仍然摆脱不开楚濂和绿萍的影子,这句话对我像是一个讽刺。

  “瞧!你不是刚获得不考大学的权利吗?”

  真的。我微笑了,他对侍者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又看着我:“这儿是西餐,吃得来吗?”

  我点头。“要吃什么?”我点了一客“黑胡椒牛排”,他点了鱼和沙拉。侍者走开了。我不住的东张西望,费云帆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半晌,他才问:“喜欢这儿吗?”“是的,”我直视他。“你一定常来。”

  他点点头,笑笑。轻描淡写的说:

  “因为我是这儿的老板。”

  我惊跳,瞪着他。“怎的?”他笑着问:“很希奇吗?”

  我不信任的张大了眼睛。他对我微笑,耸了耸肩:

  “像你说的,我不是龙,也不是凤,我只是个平凡的商人。”

  “我——我真不相信,”我讷讷的说:“我以为——你是刚从欧洲回来的。”“我确实刚从欧洲回来,就为了这家餐馆,”他说,“我在罗马也有一家餐厅,在旧金山还有一间。”

  “噢,”我重新打量他,像看一个怪物。“我真没有办法把你和餐厅联想在一起。”“这破坏了你对我的估价吗?”他锐利的望着我。

  我在他的眼光下无法遁形,我也不想遁形。

  “是的,”我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艺术家,或音乐家。”他又微笑了。“艺术家和音乐家就比餐馆老板来得清高吗?”他问。盯着我。“我——”我困惑的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是,你确实以为如此。”他点穿了我。靠进椅子里,燃起了一支烟,他的脸在烟雾下显得模糊,但那对眼光却依然清亮。“等你再长大一点,等你再经过一段人生,你就会发现,一个艺术家的价值与一个餐馆老板的价值并没有多大的分别。艺术家在卖画的时候,他也只是个商人而已。人的清高与否,不在乎他的职业,而在于他的思想和情操。”

  我瞪视着他,相当眩惑。他再对我笑笑,说:

  “酒来了。”侍者推了一个车子过来,像电影中常见的一样,一个装满冰块的木桶里,放着一个精致的酒瓶,两个高脚的玻璃杯被安置在我们面前,侍者拿起瓶子,那夸张的开瓶声和那涌出瓶口的泡沫使我惊愕,我望着费云帆,愕然的问:

  “这是什么?香槟吗?”

  “是的,”他依然微笑着。“为了庆祝你的自由。”

  酒杯注满了,侍者退开了。

  “我从没喝过酒。”我坦白的说。

  “放心,”他笑吟吟的。“香槟不会使你醉倒,这和汽水差不了多少。”他对我举了举杯子:“来,祝福你!”

  我端起杯子。“祝福我什么?”我故意刁难:“别忘了我的名字叫‘失意’。”“人生没有失意,那有得意?”他说,眼光深邃:“让我祝福你永远快乐吧,要知道,人生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快乐才是最珍贵的。”“连金钱都是假的吗?”我又刁难。

  “当金钱买到快乐的时候,它的价值就发挥了。”

  “你的金钱买到过快乐吗?”

  “有时是的。”“什么时候?”“例如现在。”我皱眉。他很快的说:

  “不要太敏感,小姑娘。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谈谈话,喝一杯好酒,享受片刻的闲暇,这些,你都需要金钱来买。”

  我似懂非懂,只能皱眉,他爽然一笑,说:

  “别为这些理论伤脑筋吧,你还太小,将来你会懂的。现在,喝酒吧,好吗?”我举起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差点呛住了,酒味酸酸的,我舔了舔嘴唇。“说实话,这并不太好喝。”

  他又笑了,放下杯子,抽了一口烟。

  “等你喝习惯了,你会喜欢的。”

  我看着他。“你又抽烟又喝酒的吗?”

 

 


 

 

 


十二

 


  “是的,”他扬了扬眉毛:“我有很多坏习惯。”

  “你太太能忍受这些坏习惯吗?”

  他震动了一下,一截烟灰落了下来。

  “谁和你谈过我太太?”他问。

  “没有人。”“那么,你怎么知道我有太太?”

  “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有很好的事业基础,有很多的钱,你该是女人心目中的偶像,我不相信像你这样的男人会没结过婚。”他沉默了。凝视着我,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不住的喷着烟雾,那烟雾把他的脸笼罩着,使他看来神秘而莫测。在他的沉默下,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于是,我就一口又一口的喝着那香槟。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他灭掉了烟蒂,他的眼光又显得神采奕奕起来。

  “嗨,”他说:“别把那香槟当冷开水喝,它一样会喝醉人的。”“你刚刚才说它不会让人醉的。”

  “我可不知道你要这样喝法!”他说:“我看,我还是给你叫瓶可口可乐吧!”我笑了。“不要,你只要多说点话就好。”

  “说什么?”他瞪着我:“你很会揭人的伤疤呢!”

  “伤疤?”我一愣。“我根本不知道你的伤疤在什么地方?如何揭法?”他啜了一口酒,眼光深沉而含蓄。

  “知道我学什么的吗?”

  “不知道,我对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毕业于成大建筑系。”他慢吞吞的说:“毕业之后,我去了美国,转攻室内设计,四年后,我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室内设计家。”他抬头看看四周。“这餐馆就是我自己设计的,喜欢吗?”一口酒哽在我喉咙里,惊奇使我张大了眼睛。他笑了笑,转动着手里的杯子。“在美国,我专门设计橱窗、咖啡馆、和餐馆,我赚了不少钱。”他继续说:“有一天,我突然对股票发生了兴趣,我心血来潮的买了一万股股票,那是一家新的石油公司,他们在沙漠里探测石油。这股票在一年后就成为了废纸,因为那家公司始终没有开到石油。我继续干我的室内设计,几乎已把那股票忘记了,可是,有一天,出人意料之外的,那沙漠竟冒出石油来了!我的股票在一夜间暴涨了几十倍,我骤然发现,我竟莫名其妙的成为了一个富翁。”他顿了顿:“你听过这类的故事吗?”“闻所未闻。”我呆呆的说。

  “这是典型的、美国式的传奇。”他晃动着酒杯,眼光迷迷□□的注视着他手里的杯子。“正像你说的,一个年轻有钱的单身汉是很容易被婚姻捕捉的。三个月之后,我就结了婚。”

  “哦,”我咽了一口酒。“她现在在什么地方?美国吗?还是欧洲?”他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说。“你不知道?”我惊奇的问。

  “她很美,很美,”他说:“是任何男人梦寐以求的那种美女,一个美国女孩子!”“噢!”我惊叹:“是个美国人吗?”

  “是的,一个西方的美女,无论长相和身材,都够得上好莱坞的标准。有一阵,我以为我已经上了天,幸福得像一个神仙一样了。但是,仅仅几个月,我的幻梦碎了,我发现我的妻子只有身体,而没有头脑,我不能和她谈话,不能让她了解我,不能——”他沉思,想着该用的字汇,突然说:“你用的那两个字:通电!我和她之间没有电流。我的婚姻开始变成一种最深刻的痛苦,对我们双方都是折磨,这婚姻维持了两年,然后,我给了她一大笔钱,离婚了。”

  侍者送来了汤,接着就是我的牛排和他的鱼,这打断了他的叙述,我铺好了餐巾,拿起刀叉,眼光却仍然停驻在他身上。他对我温和的笑笑,说:“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切着牛排,一面问:

  “后来呢?”“后来吗?”他想了想。“有一度我很消沉,很空虚,很无聊。我有钱,有事业,却不知道自己生活的目标是什么?于是,我去了欧洲。”他吃了一块鱼,望着我:“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从念大学时就迷上了弹吉他?”

  “没有,你没说过。”“我很小就迷吉他,到美国后我迷合唱团,我一直没放弃学吉他。到欧洲后,在我的无聊和消沉下,我竟跑到一个二流的餐厅里去弹吉他,我是那乐队里的第一吉他手。”他笑着看我。“你信吗?”“我已经开始觉得,”我张大眼睛说:“任何怪事发生在你身上都可能,因为你完全是个传奇人物。”

  他微笑着,吃着他的鱼和沙拉。

  “你弹了多久的吉他?”我忍不住问。

  “我在欧洲各处旅行,”他说:“在每个餐厅里弹吉他,这样,我对餐厅又发生了兴趣。”

  “于是,”我接口说:“你就开起餐厅来了,在欧洲开,在美国开,你的餐厅又相当赚钱,你的财富越来越多,你就动了回国投资的念头,这样,你就回来了,开了这家餐馆!”

  “你说得很确实,”他笑着说。“可是,你吃得很少,怎么,这牛排不合胃口吗?”“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什么黑胡椒牛排,”我喃喃的说:“我点它,只因为想表示对西餐内行而已。我可不知道它是这么辣的!”我的坦白使他发笑。“给你另外叫点什么?”他问。

  “不要。”我又喝了一口香槟:“我现在有点腾云驾雾的,吃不下任何东西。这香槟比汽水强不了多少,嗯?我已经越喝越习惯了。”他伸过手来,想从我手中取去杯子。

  “你喝了太多的香槟,”他说:“你已经醉了。”

  “没有。”我猛烈的摇头,抓紧我的杯子。“再告诉我你的故事。”“我的故事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呢?”

 

 


 

 

 


十三

 


  “有,一定有很多,你是天方夜谭里的人物,故事是层出不穷的,你说吧,我爱听!”

  于是,他又说了,他说了很多很多,欧洲的见闻,西方的美女,他的一些奇遇,艳遇……我一直倾听着,一直喝着那“和汽水差不多”的香槟,我的头越来越昏沉,我的视觉越来越模糊,我只记得我一直笑,一直笑个不停,最后,夜似乎很深了,他把我拉出了那家餐厅,我靠在他身上,还在笑,不知什么事那么好笑。他把我塞进了汽车,我坐在车上,随着车子的颠簸,我不知怎的,开始背起诗来了,我一定背了各种各样的诗,因为,当汽车停在我家门口的时候,我正在反复念着我自己写的那首“一帘幽梦”:

  “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

  我被拉下车子,我又被东歪西倒的拖进客厅,我还在笑,在喃喃的背诵我的“一帘幽梦”。直到站在客厅里,陡的发现楚濂居然还没走,还坐在沙发中。而我那亲爱的母亲,又大惊小怪的发出一声惊呼:“哎呀,紫菱!你怎么了?”

  我的酒似乎醒了一半。

  我听到费云帆的声音,在歉然的解释:

  “我真不知道她完全不会喝酒……”

  “喝酒?”母亲的声音尖锐而刺耳:“云帆,你知道她才几岁?你以为她是你交往的那些女人吗?”

  我摇摇晃晃的站着,我看到楚濂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瞪视着我,脸孔雪白,我对他笑着问:

  “楚濂,你现在是青蛙,还是王子?你的公主呢?”

  我到处寻找,于是,我看到绿萍带着满脸的惊慌与不解,坐在沙发里瞪视着我,我用手摸摸脸,笑嘻嘻的望着她,问:

  “我是多了一个鼻子还是少了一个眼睛,你为什么这样怪怪的看我?”“啊呀,”绿萍喃喃的说:“她疯了!”

  是的,我疯了!人生难得几回疯,不疯更何待?我摇摇摆摆的走向楚濂,大声的说:

  “楚濂,你绝不会相信,我过了多么奇异的一个晚上!你绝不会相信!我认识了一个天方夜潭里的人物,他可以幻化成各种王子,你信吗?”那大概是我那晚说的最后一句清楚的话,因为我接着就倒进了沙发里,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6

  我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来。

  我发现我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室内的光线很暗,窗外在下着雨,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叮叮咚咚的细碎的声响。我的头脑仍然昏沉,昨晚的事在我脑子里几乎已无痕迹,直到我看见我书桌上的那把吉他时,我才想起那一切;吉他,餐馆,香槟,和那个充满传奇性的费云帆!我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懒洋洋的不想起床,拥被而卧,我听着雨声,听着风声,心里是一团朦朦胧胧的迷惘,有好一阵,我几乎没有思想,也没有意识,我的神志还在半睡眠的状态里。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我,我转过头看着门口,进来的是母亲,她一直走向我的床边,俯身望着我。

  “醒了吗?紫菱?”她问。

  “是的,妈妈。”我说,忽然对昨晚的行为有了几丝歉意。

  母亲在我的床沿上坐了下来,她用手抚平了我的枕头,眼光温和而又忧愁的注视着我。母亲这种眼光是我最不能忍受的,它使我充满了“犯了罪”,而面临“赦免”的感觉。

  “紫菱!”她温柔的叫。

  “怎么,妈妈?”我小心翼翼的问。“你知道你昨晚做了些什么吗?”

  “我喝了酒,而且醉了。”我说。

  母亲凝视我,低叹了一声。

  “紫菱,这就是你所谓的‘游荡’?”她担忧的问:“你才只有十九岁呢!”“妈妈,”我蹙蹙眉,困难的解释:“昨晚的一切并非出于预谋,那是意外,我以为香槟是喝不醉人的,我也不知道会醉成那样子。妈妈,你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你瞧,你深夜归家,又笑又唱,东倒西歪的靠在一个男人身上,你想想看,你会让楚濂怎么想法?”

  天哪!楚濂!我紧咬了一下牙。

  “妈妈,你放心,楚濂不会在乎的,反正喝醉酒,深夜归家的是我而不是绿萍。”“你就不怕别人认为我们家庭没有家教吗?”

 

 


 

 

 


十四

 


  “哦,妈妈!”我惊喊:“你以为我的‘行为失检’会影响到楚濂和绿萍的感情吗?如果楚濂是这样浅薄的男孩子,他还值得绿萍去喜欢吗?而且,他会是这么现实,这么没有深度,这样禁不起考验的男孩子吗?妈妈,你未免太小看了楚濂了!”“好,我们不谈楚濂好不好?”母亲有些烦躁的说,满脸的懊恼,她再抚平我的棉被,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妈妈,”我注视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母亲沉思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正眼望着我,低声的说:“那个费云帆,他并不是个名誉很好的男人!”

  我怔了片刻,接着,我就爆发的大笑了起来。

  “哦!妈妈!”我嚷着:“你以为我会和费云帆怎样吗?我连作梦也没想到过这问题!”

  母亲用手揉揉鼻子,困扰的说:

  “我并不是说你会和他怎么样,”她蹙紧了眉头。“我只是要你防备他。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尤其像费云帆那种男人。你不知道他的历史,他是个暴发户,莫名其妙的发了财,娶过一个外国女人,又遗弃了那个女人。在欧洲,在美国,他有数不尽的女友,即使在台湾,他也是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妈妈!”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不耐的说:“我真不了解你们这些大人!”“怎么?”母亲瞪着我。

  “你们当着费云帆的面前,捧他,赞美他。背后就批评他,说他坏话,你们是一个虚伪的社会!”

  “啊呀,”母亲嚷:“你居然批判起父母来了!”

  “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不能批判的。”我说。“关于费云帆,我告诉你,妈妈,不管你们如何看他,如何批评他,也不管他的名誉有多坏,历史有多复杂,他却是个真真实实的男人!他不虚伪,他不做假,他有他珍贵的一面!你们根本不了解他!”母亲的眼睛瞪得更大。

  “难道你就了解他了?”她问。“就凭昨天一个晚上?他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鬼话?”

  “不,妈妈,我也不见得了解他,”我说:“我只能断定,你们对他的批评是不真实的。”我顿了顿,望着那满面忧愁的母亲,忽然说:“啊呀,妈妈,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让我告诉你,费云帆只是我的小费叔叔,你们不必对这件事大惊小怪,行了吗?”“我——我只是要提醒你,——”母亲吞吞吐吐的说。

  “我懂了,”我睁大眼睛。“他是个色狼,是吗?”

  “天哪!”母亲叫:“你怎么用这么两个不文雅的字?”

  “因为你的意思确实是这样不文雅的!”我正色说。“好了,妈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请你坦白答覆我,我很漂亮吗?”

  母亲迷惑了,她皱紧眉头,上上下下的看我。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她嗫嚅着说:“在母亲心目里,女儿总是漂亮的。”“那么,”我紧钉一句:“我比绿萍如何?”

  母亲看来烦恼万状。“你和绿萍不同,”她心烦意乱的说:“你们各有各的美丽!”“哦,妈妈!”我微笑着。“你又虚伪了!不,我没绿萍美,你明知道的。所以,如果费云帆是色狼,他必定先转绿萍的念头,事实上,比绿萍美丽的女孩子也多得很,以费云帆的条件,他要怎样的女人,就可以得到怎样的女人,我在他心里,不过是个毛丫头而已。所以,妈妈,请你不要再乱操心好吗?”“那么,”母亲似乎被我说服了。“你答应我,以后不再和他喝酒,也不再弄得那么晚回家!”

  “我答应!”我郑重的说。

  母亲笑了,如释重负。

  “这样我就放心了!”她说,宠爱的摸摸我的面颊:“还不起床吗?已经要吃午饭了!”

  我跳下了床。母亲退出了房间,我换上毛衣和长裤,天气好冷,冬天就这样不知不觉的来临了。我在室内乱蹦乱跳了一阵,想驱除一下身上的寒意。雨滴在玻璃窗上滑落,我走到窗边,用手指对那垂着的珠帘拂过去,珠子彼此撞击,发出一串响声。“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我不由自主的深深叹息。午餐之后,我回到了屋里。既然已不需要考大学,我就不再要对范氏大代数、化学、生物等书本发愣。我在书橱上找了一下,这才发现我书本的贫乏,我竟然找不到什么可看的书。室内好安静,父亲去了公司,绿萍去上班了,母亲午睡了,整栋房子里只剩下一个字:“静”。我坐在书桌前面,瞪视着窗上的珠帘,又不知不觉的陷入一种深深的沉思和梦境里去了。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直到门铃突然响起,直到我所熟悉的那摩托车声冲进了花园。我惊跳,难道已经是下班时间了?难道楚濂已经接了绿萍回家了?我看看手表,不,才下午两点钟,不应该是下班时间哪!

  有人跑上了楼,有人在敲我的房门,我走到门边,带着几分困惑,打开了房门。于是,我看到楚濂,头发上滴着水,夹克被雨淋湿了,手里捧着一个牛皮纸的包裹,站在那儿,满脸的雨珠,一身的狼狈相。

  “嗳哟,”我叫:“你淋着雨来的吗?”“如果不是淋了雨,你以为我是去池塘里泡过吗?”他说,眼睛闪着光。“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我又问:“你怎么不上班?”

  “我今天休假!”他说,走进门来,用脚把房门踢上。“我带了点东西来给你!”他把牛皮纸包裹打开,走到我的床边,抖落出一大叠的书本来。“你还想当我的家庭教师吗?”我看也不看那些书,直视着他说:“我告诉你,爸和妈已经同意我不考大学了!所以,我不需要你给我补习了!”

  “哼!”他哼了一声,望着我的眼光是怪异的,走过来,他握住我的手腕,握得相当重,几乎弄痛了我。他把我拉到床边去,用一种强迫的、略带恼怒的口吻说:“你最好看看我给你带了些什么书来!”我低下头,于是,我惊异的发现,那并不是教科书或补充教材,那竟是一叠文学书籍和小说!一本《红与黑》,一部《凯旋门》,一本《湖滨散记》,一本《孤雁泪》,一本《小东西》,还有一套《宋六十名家词》和一本《白香词谱》。我愕然的抬起头来,愕然的看着他,愕然的说:

  “你——你怎么想到——去——去买这些书?”

  “你不是想要这些书吗?”他盯着我问。

  “是的,”我依然愣愣的。“但是,你——你怎么会知道?”

  “如果我不知道你,我还能知道些什么?”他鲁莽的说,不知在和谁生气。“或者,我太多事,淋着雨去给你买这些书,假若你认为我多事,我也可以把这些书带走!”他冲向书本!

 

 


 

 

 


十五

 


  “哦,不!不!”我一下子拦在床前面,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瞪着他。他站住了,也瞪着我。我看到雨水从他前额的一绺黑发上滴下来,他那张年轻漂亮的脸庞是苍白的,眼睛乌黑而闪亮。我脑中顿时浮起他昨晚看到我醉酒归来时的样子,那突然从沙发上惊跳起来的身影,那苍白的面庞……我的心脏抽紧了,我的肌肉莫名其妙的紧张了起来,我的身子颤抖而头脑昏乱……我瞪着他,一直瞪着他,楚濂,我那儿时的游伴!可能?那虚无缥缈的梦境会成为真实?楚濂,他望着我的眼神为何如此怪异?他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他,楚濂,他不是我姐姐的爱人?他不是?我用舌头润了润嘴唇,我的喉咙干而涩。“楚濂,”我轻声说:“你为什么生气了?”

  他死盯着我,他的眼睛里像冒着火。

  “因为,”他咬牙切齿的说:“你是个忘恩负义,无心无肝,不解人事的笨丫头!”我浑身颤抖。“是吗?”我的声音可怜兮兮的。

  “是的!”他哑声说:“你可恶到了极点!”

  “为什么?”我的声音更可怜了。

  “你真不懂吗?”他蹙起了眉,不信任似的凝视着我。“你真的不懂吗?”“我不懂。”我摇头,四肢冰冷,颤抖更剧。我相信血色一定离开了我的嘴唇和面颊,因为我的心脏跳跃得那样急促。

  他凝视了我好一会儿,他的嘴唇也毫无血色。

  “从我十五岁起,”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就在等着你长大。”我的心狂跳,我的头发晕,我浑身颤抖而无力。我不相信我的耳朵,我怕自己会昏倒,我向后退,一直退到书桌边,把身子靠在书桌上,我站着,瞪视着他。我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发现所有的事都是幻觉,都是梦境。我紧咬着牙,沉默着。我的沉默显然使他惊惧,使他不安,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注视着我的眼光越来越紧张,我想说话,但我无法开口,我只觉得窒息和慌乱。终于,他重重的一摔头,把水珠摔了我一身,他哑声说:

  “算我没说过这些话,我早就该知道,我只是个自作多情的傻瓜!”他转过身子,向门口冲去,我再也无法维持沉默,尖声的叫了一句:“楚濂!”他站住,蓦然回过身子,我们的眼光纠缠在一块儿了,一股热浪冲进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看到他瘦高的影子,像化石般定在那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柔弱,无力,而凄凉:“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办法和绿萍来争夺你!”

  他对我冲来,迅速的,我发现我已经紧紧的投进了他的怀里,他有力的手臂缠住了我。我在他怀中颤抖,啜泣,像个小婴儿。他用手触摸我的面颊,头发,他的眼睛深深的望进我的眼睛深处,然后,他的头俯下来,灼热的嘴唇一下子就盖在我的唇上。我晕眩,我昏沉,我轻飘飘的如同驾上了云雾,我在一个广漠的幻境中飘荡,眼前浮漾着各种色彩的云烟。我喘息,我乏力,我紧紧的贴着我面前的男人,用手死命的攀住了他。像个溺水的人攀着他的浮木似的。

  终于,他慢慢的放松了我,他的手臂仍然环抱着我的颈项,我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怕梦境会消失,怕幻境会粉碎,我固执的紧闭着我的眼睛。

  他的手指在我脸上摩挲,然后,一条手帕轻轻的从我面颊上拭过去,拭去了我的泪痕,他的声音喑哑的在我耳边响起:“睁开眼睛来吧,看看我吧!紫菱!”

  “不!”我固执的说,眼睛闭得更紧。“一睁开眼睛,你就会不见的,我知道。昨晚我喝了酒,现在是酒精在戏弄我,我不要睁开眼睛,否则,我看不到你,看到的只有窗子、珠帘,和我的一帘幽梦。”他痉挛而颤抖。“傻瓜!”他叫,喉音哽塞。“我真的在这儿,真的在你面前,我正拥抱着你,你不觉得我手臂的力量吗?”他箍紧我:“现在,睁开你的眼睛吧!紫菱!看着我,好吗?”他低柔的,请求的低唤着:“紫菱!紫菱?”

  我悄悄的抬起睫毛,偷偷的从睫毛缝里凝视他。于是,我看到他那张不再苍白的脸,现在,那脸庞被热情所涨红了,那眼睛晶亮而热烈,那润湿的,薄薄的嘴唇……我猝然迎过去,不害羞的再将我的嘴唇紧贴在他的唇上,紧贴着,紧贴着……我喘息,我浑身烧灼,我蓦然睁大了眼睛,瞪着他。与真实感同时而来的,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委屈和愤怒。我跺跺脚,挣脱了他的怀抱:“我不来了!我不要再碰到你!楚濂,我要躲开你,躲得远远的!”他愕然的怔了怔,问:

  “怎么了?紫菱?”我重重的跺脚,泪水又涌进了我的眼眶,不受控制的沿颊奔流,我退到墙角去,缩在那儿,颤声说:

  “你欺侮我,楚濂,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让我相信你追求的是绿萍,你欺侮我!”我把身子缩得更紧:“我不要见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人!我不要见你!”

  他跑过来,握住我的手腕,把我从墙角拖了出来。

  “你用一用思想好不好?你认真的想一想,好不好?”他急切的说:“我什么时候表示过我在追绿萍?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在追她?”“你去接她下班,你陪她聊天,你赞美她漂亮,你和她跳舞……”我一连串的说:“这还不算表示,什么才算是表示?”

  “天哪!紫菱!”他嚷:“你公平一点吧!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我不可能完全不理她的,是不是?但是,我一直在你身上用了加倍的时间和精力,难道你竟然不觉得?我去接绿萍,只是要找藉口来你家而已!你,”他瞪着我,重重的叹气,咬牙,说:“紫菱!你别昧着良心说话吧!”

  “可是……”我低声的说:“这些年来,你什么都没对我表示过。”“紫菱,”他忍耐的看我。“你想想看吧!并不是我没表示过,每次我才提了一个头,你就像条滑溜的小鱼一样滑开了,你把话题拉到你姐姐身上去,硬把我和她相提并论。于是,我只好叹着气告诉我自己,你如果不是太小,根本无法体会我的感情,你就是完全对我无动于衷。紫菱,”他凝视我,眼光深刻而热切:“我能怎样做呢?当我说:‘紫菱,你的梦里有我吗?’你回答说:‘有的,你是一只癞蛤蟆,围绕着绿萍打圈子。’当我把你拥在怀里跳舞,正满怀绮梦的时候,你会忽然把我摔给你姐姐!紫菱,老实告诉你,你常让我恨得牙痒痒的!现在,你居然说我没有表示过?你还要我怎样表示?别忘了,我还有一份男性的自尊,你要我怎样在你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碰钉子呢?你说!紫菱,到底是我没表示过,还是你不给我任何机会?”他逼近我:“你说!你这个没心肝的丫头,你说!”我望着他,然后,我骤然发出一声轻喊,就跳起来,重新投进他的怀里,把我的眼泪揉了他一身,我又哭又笑的嚷着说:“我怎么知道?我怎能知道?绿萍比我强那么多,你怎会不追绿萍而要我?”“因为你是活生生的,因为你有思想,因为你调皮、热情,爽朗而任性,噢!”他喊着:“但愿你能了解我有多爱你!但愿你明白我等了你多久!但愿你知道你曾经怎样折磨过我!”

 

 


 

 

 


十六

 


  “你难道没有折磨过我?”我胡乱的嚷着。“我曾经恨死你,恨死你!恨不得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他用唇一下子堵住我的嘴。然后,他抬头看我。

  “现在还恨我?”他温柔的问。

  “恨。”他再吻我。“这一刻还恨我?”他又问。

  我把头倚在他被雨水濡湿的肩上,轻声叹息。

  “这一刻我无法恨任何东西了!”我低语。“因为我太幸福。”忽然间,我惊跳起来。“但是,绿萍……”

  “请不要再提绿萍好吗?”他忍耐的说。

  “但是,”我瞪视他:“绿萍以为你爱的是她,而且,她也爱你!”他张大了眼睛。“别胡说吧!”他不安的说:“这是不可能的误会!”

  “如果我有这种误会,她为什么会没有?”我问。

  他困惑了,摔了摔头。

  “我们最好把这事立刻弄清楚,”他说:“让我们今晚就公开这份感情!”“不要!”我相信我的脸色又变白了。“请不要,楚濂,让我来试探绿萍,让我先和绿萍谈谈看。”我盯着他:“你总不愿意伤害她吧?楚濂?”“我不愿伤害任何人。”他烦恼的说。

  “那么,我们要保密,”我握紧他的手。“别告诉任何人,别表示出来,一直等到绿萍有归宿的时候。”

  “天哪!”他叫:“这是不可能的事……”

  “可能!”我固执的说:“你去找陶剑波,他爱绿萍爱得发疯,我们可以先撮合他们。”我注视他。“我不要让我的姐姐伤心,因为我知道什么是伤心的滋味。”

  他用手抚摸我的头发,他的眼睛望进我的灵魂深处。

  “紫菱,”他哑声说:“你是个善良的小东西!”他忽然拥紧我,把我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脏跳得剧烈而沉重。“紫菱,如果我曾经伤过你的心,原谅我吧,因为当你伤心的时候,也是我自我折磨的时候。”

  “我已不再伤心了,”我微笑的说:“我将再也不知道什么叫伤心了!”我沉思片刻。“告诉我,楚濂,是什么因素促使你今天来对我表明心迹?既然你认为我根本没有长大,又根本对你无动于衷。”他的胳膊变硬了,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那个该死的费云帆!”他诅咒的说。

  “什么?”我不解的问。

  “他送吉他给你,他带你去餐厅,他给你喝香槟酒,如果我再不表示,恐怕你要投到他怀里去了!”

  “啊呀!”我低叫,望着他衣服上的钮扣,不自觉的微笑了起来。“上帝保佑费云帆!”我低语。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他问。

  “我说,”我顿了顿:“谢谢费云帆,如果没有他,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呢?”他揽紧了我,我含泪微笑着,听着他的心跳,听着窗外的雨声。人类的心灵里,能容纳多少的喜悦、狂欢、与幸福呢?我不知道。但是,这一刻,我知道我拥抱着整个的世界,一个美丽的、五彩缤纷的世界。

  

 

 

 

 

 


十七

 


  7

  人会在一日间改变的,你信吗?

  生命会在一瞬间变得光辉灿烂,你信吗?

  岁月会突然充满了喜悦与绚丽,你信吗?

  总之,我变得那样活泼、快乐,而生趣盎然。我把笑声抖落在整栋房子里,我唱歌,我蹦跳,我拥抱每一个人,父亲、母亲,和绿萍。我的笑声把整个房子都弄得热闹了,我的喜悦充溢在每一个空间里,连“冬天”都被我赶到室外去了。除了楚濂,没有人知道这变化是怎么发生的,父亲只是微笑的望着我说:“早知道不考大学具有如此大的魔力呵,上次都不该去考的!”考大学?考大学早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费云帆开始教我弹吉他了。抱着吉他,我那样爱笑,那样心不在焉,那样容易瞪着窗子出神。于是,这天晚上,他把吉他从我手中拿开,望着我说:

  “紫菱,你是真想学吉他吗?”

  “当然真的。”我望着他一直笑。“发誓没有半分虚假。”

  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好吧,”他说:“最近发生了些什么事?”

  我的脸发热。“没有呀!”我说。“没有吗?”他轻哼了一声。“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的眼睛发亮,你的脸色发红,你又爱笑又爱皱眉。紫菱,看样子,你的名字不再叫‘失意’了。”

  失意吗?那是什么东西?一个名字吗?我曾认识过她吗?我笑着摇头,拚命摇头。“不,”我说:“我不叫‘失意’。”

  “那么,”他盯着我,“你就该叫‘得意’了?”

  我大笑起来,抢过吉他,嚷着说:

  “快教我弹吉他!不要和我胡扯!”

  “这是胡扯吗?”他问,凝视着我的眼睛,“告诉我,那秘密是什么?”我红着脸,垂着头,拨弄着我的吉他。一语不发。

  他靠进了椅子里,燃起了一支烟,烟雾袅袅上升,缓缓的散布在空间里,他注视着我,烟雾下,他的眼光显得朦胧。但,那仍然是一对锐利的、深沉的眸子。锐利得可以看穿我的心灵深处,深沉得让我对他莫测高深。我悄悄的注视他,悄悄的微笑,悄悄的拨弄着吉他。于是,他忽然放弃了追问着我的问题,而说了句:“记得你自己的‘一帘幽梦’吗?”

  “怎么不记得?”我说。想起醉酒那晚的背诵和失态,脸又发热了。“我试着把它谱成了一支歌。”他说。“是吗?”我惊叹着。“能唱给我听吗?”

  “给我吉他。”他熄灭了烟蒂。

  我把吉他递给了他,他接过去,试了试音,然后弹了一段起音,那调子清新而悦耳,颇有点西洋民歌的意味。然后,他低低的和着吉他,唱了起来:

  “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窗内闲愁难送,

  多少心事寄无从,化作一帘幽梦!

  昨宵雨疏风动,今夜落花成冢,

  春来春去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

  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种?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

  他唱完了,望着我,手指仍然在拨着琴弦,同一个调子,那美妙的音浪从他指端不断的流泻出来,如水击石,如雨敲窗,如细碎的浪花扑打着岩岸,琳琳然,琅琅然,说不出来的动人。我相当的眩惑,第一次发现他除了弹吉他之外,还有一副十分好的歌喉。但,真正让我眩惑的,却是他能记得那歌词,而又能唱出那份感情。我托着下巴,愣愣的看着他,他微笑了一下,问:“怎样?”“我几乎不相信,”我说:“你怎记得那些句子?”

  “人类的记忆力是很奇怪的。”他说,重新燃起了一支烟。“我想,”他重重的喷出一口烟雾:“你一定已经和那个‘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的人碰头了,是吗?”

  我惊跳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问。

  他再重重的喷出一口烟雾。

  “你这句问话等于是承认,”他说,静静的凝视了我一会儿。“是那个楚濂吗?”“噢!”我低呼,咬了咬嘴唇。“你真是个怪人,什么事你都能知道!”他难以觉察的微笑了一下,连续的喷着烟雾,又连续的吐着烟圈,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问题,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话,然后,他突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他直视着我:“已经公开了,还是秘密呢?”他问。“是秘密,”我望着他:“你不许泄露呵!”

  “为什么要保密?”“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当然也能猜出为什么。”

  他抬了抬眉毛。“为了绿萍吗?”他再问。

  我又惊叹。他望着手中的烟蒂,那烟蒂上的火光闪烁着,一缕青烟,慢腾腾的在室内旋绕。

  “紫菱,”他低沉的说:“你们是走进一个典型的爱情游戏里去了。”我再惊叹。“那么,”我说:“你也认为绿萍在爱着楚濂吗?”

  他看看我,又调回眼光去看他的烟蒂。

 

 


 

 

 


十八

 


  “姐妹两个爱上同一个男人的故事很多,”他慢慢的说:“何况你们又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哦!”我懊恼的低喊:“我最怕这种事情!她为什么不去爱陶剑波呢?陶剑波不是也很不错吗?干嘛偏偏要爱上楚濂?”

  “你又为什么不去爱别人呢?”他轻哼了一声,熄灭了烟蒂。“你干嘛又偏偏要爱上楚濂呢?”他站起身来,似笑非笑的望着我。“好了,紫菱,我想你今天根本没心学吉他,我们改天再练习吧!”他顿了顿,凝视我:“总之,紫菱,我祝福你!能够有幸找到一个‘共此一帘幽梦’的人并不多!”

  “哦,”我站起来:“你能保密吗?”

  “你以为我是广播电台吗?”他不太友善的问,接着,就警觉的微笑了起来:“哦,紫菱,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我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他走向门口,对我再深深的注视了一会儿。

  “那个楚濂,”他打鼻子里说:“是个幸运儿呢!”

  是吗?楚濂是幸运儿吗?我不知道。但是,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喜悦却是无止境的。为了绿萍,我们变得不敢在家里见面了。尽管是冬天,我们却常常流连在山间野外。星期天,他用摩托车载着我,飞驰在郊外的公路上,我们会随意的找一个小山坡边,停下车来,跑进那不知名的小树林里,追逐,嬉戏,谈天,野餐。我那样快乐,我常把欢笑成串成串的抖落在树林中。于是,他会忽然捧住我的面颊,热情的喊:“哦!紫菱,紫菱,我们为什么要保密?我真愿意对全世界喊一声:‘我爱你!’”“那么,喊吧!”我笑着说:“你现在就可以喊!”

  于是,他站在密林深处,用手圈在嘴唇上,像个傻瓜般对着天空狂喊:“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爱紫菱!”

  我奔过去,抱着他的腰,笑得喘不过气来。

  “你是个疯子!你是个傻瓜!你是个神经病!”我笑着嚷。

  “为你疯,为你傻,为你变成神经病!”他说,猝然吻住了我的唇。谁知道爱情是这样的?谁知道爱情里揉和着疯狂,也揉和着痴傻?谁知道爱情里有泪,有笑,有迫得人不能喘气的激情与喜悦?冬季的夜,我们常漫步在台北街头的□□雨雾里,穿着雨衣,手挽着手,望着街上霓虹灯的彩色光芒,和街车那交织着投射在街道上的光线。我们会低声埋怨着被我们浪费了的时光,细诉着从童年起就彼此吸引的点点滴滴,我会不断的,反复的追问着:“你从什么时候起爱我的?告诉我!”

  他会微笑着,居然有些羞赧的回答:

  “很早很早。”“什么叫很早很早?有多早?”我固执的追问。

  “当你还是一个小小孩的时候,当你梳着两条小辫子的时候,当你缠着我打弹珠的时候,当你噘着嘴对我撒泼的嚷:‘如果你不跟我玩,我马上就哭,我说哭就哭,你信不信?’的时候。哦,你一直是个难缠的小东西,一个又固执,又任性,又让人无可奈何的小东西,但是,你那么率真,那么热情,于是,我很小就发现,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有快乐,才能感到我是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是,绿萍不是比我更好吗?”我又搬出我的老问题。

  “绿萍吗?”他深思着,眼睛注视着脚下那被雨水洗亮了的街道,我俩的影子就浮漾在那雨水中。“哦,是的,绿萍是个好女孩,但是,过份的完美往往给人一种不真实感,她就从没给过我真实感。或者,就因为她太好了,美丽,整洁,不苟言笑。每年考第一名,直升高中,保送大学,她是‘完美’的化身。童年时,我们每次在一块儿玩,我总担心会把她的衣服碰脏了,或者把她的皮肤弄破了。我可以和你在泥土里打滚,却不愿碰她一碰,她像个只能观赏的水晶玻璃娃娃。长大了,她给我的感觉仍然一样,只像个水晶玻璃的制品,完美,迷人,却不真实。”“但是,你承认她是完美,迷人的?”我尖酸的问,一股醋意打心坎里直往外冒。“是的,”他坦白的说:“我承认。”

  “这证明你欣赏她,”我开始刁难,开始找麻烦,开始莫名其妙的生气。“或者,你根本潜意识里爱着的是她而不是我,只是,她太完美了,你觉得追她很困难,不如退而求其次,去追那个丑小鸭吧!于是,你就找上了我,对吗?”

  他对我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他没好气的问。

  “我在说,”我加重了语气:“你爱的根本是绿萍,你只是怕追不上她……”他捏紧了我的手臂,捏得那么重,痛得我咧嘴。他很快的打断我的话头:“你讲不讲理?”他阴沉沉的问。

  “当然讲理,”我执拗的说:“不但讲理,而且我很会推理,我就在根据你的话,推理给你听!”

  “推理!”他嚷着:“你根本就无理!不但无理,你还相当会取闹呢!我告诉你,紫菱,我楚濂或者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男人,但我在感情上是从不退缩的,如果你认为我是追不上绿萍而追你,那我就马上去追绿萍给你看!”

  “你敢!”我触电般的嚷起来。

  “那么,你干嘛歪派我爱绿萍?你干嘛胡说什么退而求其次的鬼话?”“因为你承认她完美,迷人!”

  “我也承认‘蒙娜丽莎的微笑’完美而迷人,这是不是证明我潜意识里爱上了蒙娜丽莎?”他盯着我问。

  “蒙娜丽莎是幅画,”我依然固执。“绿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这怎能相提并论?”“噢!”他烦恼的说:“我如何能让你明白?绿萍在我心里和一幅画并没有什么不同,你懂了吗?”

  “不懂!”我摔摔头说:“反正你亲口说的,她又完美又迷人,你一定爱上她了!”他站住了,紧盯着我的眼睛。

 

 

 

 

 


十九

 


  “既然我爱上了她,我为什么现在和你在一起呢?”他沉着嗓音问。“那我怎么知道?”我翘起了嘴,仰头看天:“如果你不爱她,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以为你爱的是她?我妈妈爸爸都认为你爱她,你父母也都认为你爱她,连绿萍自己也认为你爱她。现在,你又承认她既完美又迷人,那么,你当然是爱她了!”他站在那儿,好半天都没说话,我只听到他在沉重的呼吸。我无法继续仰望天空了,把眼光从雨雾深处调回来,我接触到他冒着火的、恼怒的眸子。

  “走!”他忽然说,拉住我的手就跑。

  “到什么地方去?”我挣脱他,站定在街上。

  “先去见你的父母和绿萍,然后去见我的父母,让我去当面对他们说个明明白白,把他们的那些见鬼的‘认为’给纠正过来!”“我不去!”我睁大了眼睛,生气的说:“你想干什么?让绿萍伤心吗?”“如果她会伤心,我们迟早会让她伤心的,是不是?”他说,定定的望着我。“假若她爱上了别人,她就不会伤心……”

  “可是,紫菱,”他不耐的打断我:“现在不是她爱上谁的问题,是你不信任我的问题呵!你咬定我爱她,我怎样才能证明我不爱她,我只爱你呢?你要我怎样证明?你说吧!你给了我几百条戒条,不许在你家和你亲热,不许告诉任何人我爱你,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可是,你却口口声声说我爱绿萍,紫菱,你讲道理吗?你讲吗?”

  我哑口无言,天知道!爱情的世界里有什么道理可讲呢?吃醋,嫉妒,小心眼……似乎是与爱情与生俱来的同胞兄弟,我怎能摆脱它们呢?明知自己无理取闹,却倔强的不肯认错,于是,我只好又翘起嘴,仰头去看天空的雨雾了。

  我的表情一定惹火了他,他许久都没有说话,我也固执的不开口。沉默在我们中间弥漫,那是令人窒息而难堪的。然后,他猝然间握住了我的手臂,高声大呼:

  “我不爱绿萍!我爱紫菱!从过去,到现在,直至永恒,我发誓我今生今世只爱紫菱!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我大惊失色,慌忙挽住他,急急的说:

  “你发什么疯?这是在大街上呢!你瞧!你弄得全街上的人都在看我们了!”“怎样呢?”他用一对炯炯然的眸子瞪着我:“我原来是要叫给全世界的人听,现在只有全街的人听到还不够,我还要叫呢!”“哎呀,”我焦灼的拖着他走:“拜托拜托你,别再叫了好吗?”“那么,你可相信我了?”他像生根般的站在那儿,动也不动,那亮晶晶的眼睛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除非你已经相信我了,否则我还是要叫!”他张开嘴,作势欲呼。

  “好了!好了!”我一叠连声的说:“我信你了!信你了!信你了!”“真的?”他一本正经的问:“你确定不需要我喊给全世界听吗?”“你——”我瞪着他:“实在有些疯狂!”

  “知我者谓我心伤,不知我者谓我疯狂!”他喃喃的念着,像在背诗。“你说什么?”我不解的问,真怀疑他得了精神分裂症或是初期痴呆症了。“你想,”他好烦恼,好忧郁,好委屈似的说:“当你偷偷的爱上一个女孩子,爱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机会来了,你对她表示了你的痴情,她却咬定你爱的是另一个人。你会怎样?除了心伤以外,还能怎样?”

  “哎!”我叹了一口长气,挽紧了他。“不管你是心伤也好,不管你是疯狂也好,楚濂,你却是我生命里唯一关心的男人!”我的眼眶蓦然潮湿了。“别跟我生气,楚濂,我挑剔,我嫉妒,我多心而易怒,只因为……只因为……”我碍口而又哽塞,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只因为……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你!”

  他一把揽住了我的肩,揽得很紧很紧,我感觉得到他身体的一阵震颤与痉挛,他的头靠近了我,在我耳边低声的说:“我一生没听过比这句话更动人的话,它使我心跳!”他俯视我的眼睛,面色郑重、诚恳、而真挚。“让我们不要再为绿萍而吵架了吧!因为……因为我也是那么那么的爱你!”

  哦,谁知道爱情是这样的?谁知道爱情里有争执,有吵闹,有勾心斗角,而又有那样多的甜蜜与酸楚?我们肩并着肩,继续漫步在那雨雾中。一任雨丝扑面,一任寒风袭人,我们不觉得冷,不觉得累,只觉得两颗心灵的交会与撞击。那是醉人的,那是迷人的,那是足以让人浑忘了世界、宇宙,与天地万物的。噢,谁能告诉我,爱情是这样的?

  春天来临的时候,陶剑波已经几乎天天出入我家了。他常和楚濂结伴而来,我不知道楚濂是不是对陶剑波暗示过什么,但,陶剑波确实在绿萍身上用尽了工夫。他送成打的玫瑰花给绿萍,他写情书给她,他为她弹吉他,为她唱情歌。绿萍呢?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对陶剑波温和亲切而又若即若离,对楚濂呢,她常常凝视楚濂,似有意又似无意的和他坐在一起,下班前打电话叫他去接她回家……她对他亲密而又保持礼貌。我越来越糊涂,不知陶剑波到底有没有打动她,更不知道她对楚濂是否有情?这闷葫芦让我难过透了。母亲呢,她却比我更糊涂,因为,她居然对父亲说:“我看,楚濂和陶剑波都对咱们的绿萍着了迷,本来,我以为绿萍喜欢的是楚濂,现在看看,她对陶剑波也很不错,绿萍这孩子一向深沉,连我这做母亲的都摸不着她的底。将来,真不知道楚濂和陶剑波那一个有福气能追到绿萍呢!”

  似乎没有人是来追我的,似乎得到我的人也没什么福气。我“冷眼旁观”,“冷耳旁听”,父亲接了口:

  “你少为绿萍操心吧,现在的年轻人自己有自己的主张。陶家和楚家跟我们都是世交,两家的孩子也都不错,无论绿萍选了谁,我都不反对。”

  “我知道剑波和楚濂都是好孩子!”母亲沉吟的说:“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比较喜欢楚濂,他漂亮,洒脱,功课又好,和绿萍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儿。剑波吗?他太浮躁了一些,只怕配咱们绿萍不上呢!”“也别把自己的女儿估价过高呵,”父亲取笑的拍拍母亲的肩。“反正他们都年轻,让他们自己去发展吧!”

  “年轻?”母亲不满的蹙蹙眉。“春节都过了,绿萍已二十三了,也该有个决定了!楚濂那孩子,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至今没个明确的表示,你说他对绿萍没意思吧,他可天天来咱们家。而且,他大学毕业也这么些年了,一直不出国,还不是为了等绿萍。现在绿萍也毕了业,两人就该把婚订了,一起出国留学才对,怎么就这样拖下来了呢?我实在弄不明白!”天!我翻翻白眼,倒抽一口冷气。好了!楚濂的不出国,居然是为了“等绿萍”,天天来我们家,是为了“追绿萍”!看样子,母亲只记得她有个二十三岁的女儿,就忘了她还有个二十岁的女儿了!“或者,”父亲轻描淡写的说:“那楚濂并不想出国留学呢!”“不想出国?”母亲瞪大了眼睛:“那他将来怎么办?我女儿可是要嫁给博士的!”“有一天,博士会车载斗量的被国外送回来,”父亲冷笑的说:“现在,美国已经在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了,我们何苦还要把孩子往国外送?一张博士文凭又能值几个钱,眼光放远一点吧,舜涓!”噢!我的父亲!我那亲爱亲爱的父亲!我真想冲过去拥抱他,像孩提时一般缠在他脖子上亲吻他!

 

 


 

 

 


二十

 


  “哦,”母亲受伤似的叫了起来:“绿萍是要留学的,无论如何是要留学的!假若楚濂不求上进,他最好早早的对绿萍放手!”“你怎么知道绿萍想留学?”父亲问。

  “我们谈过。”母亲说:“绿萍的功课这么好,她是真正可以学出来的,将来,她说不定能拿诺贝尔奖呢!”

  “可能。”父亲沉思了。“只是,身为女性,往往事业与家庭不能兼顾,她是要事业呢?还是要家庭呢?”

  “她都要!”母亲斩钉断铁的说:“无论如何,我要去和楚濂谈谈,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最好别问,”父亲淡淡的说:“那个楚濂,不像你想像的那样简单,他是个颇有思想和见地的孩子,他一定有他的决定和做法,你如果参与进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可是,我不能让他继续耽误绿萍的青春与时间呀!”母亲叫。“楚家也和我谈过,心怡也希望春天里让他们订婚,夏天送他们出国,事不宜迟,我可不愿意陶剑波插进来阻挠这件事!”心怡是楚伯母的名字,那么,楚家也确实打算让他们订婚了!噢,楚濂,楚濂,谁说你生下来就该和绿萍的名字连在一起?噢,楚濂,楚濂,你到底是属于我的?还是属于绿萍的?我悄悄的离开了我那“偷听”的角落,回到了我的卧室里。望着珠帘外的细雨迷□,我倚着窗子,静静伫立,窗外的一株木槿花,枝头正抽出了新绿,盛开的杜鹃,在园内绽放着一片姹紫嫣红。哦,春天,春天就这么不知不觉的来临了。楚家希望让他们在春天里订婚,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事不宜迟”,母亲说的。真的,事不宜迟,我还能保有多久我的秘密?走到床边,我拿起我的吉他,轻轻的拨弄着“一帘幽梦”的调子,眼光仍然停驻在窗帘上。哦,我那美丽的美丽的姐姐,你也有一帘幽梦吗?你梦中的男主人又是谁?也是那个和我“共此一帘幽梦”的人?是吗?是吗?是吗?

 

 


 

 

 


二十一

 


  8

  晚上,夜深了,我穿上了睡衣,溜进了绿萍的屋里。

  绿萍还没有睡,坐在书桌前面,她在专心的在阅读着一本书,我伸过头去看看,天,全是英文的!我抽了口气,说:

  “这是什么书?”绿萍抬头看看我,微笑着。

  “我在准备考托福。”她静静的说。

  “考托福?!”我愣了愣,在她的床沿上坐了下来。“那么,你是真的准备今年暑假出国吗?”

  “是的。”她毫不犹豫的说,看着我,她那对黑□□的大眼睛里放着光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紫菱,”她忽然说:“但是你不许告诉别人!”我的心猛的一跳。来了!楚濂,准是关于楚濂的!我的喉头发干,头脑里立即昏昏然起来,我的声音软弱而无力:

  “我答应你,不告诉别人!”

  她离开书桌,坐到我身边来,亲昵的注视着我,压低了声音,带着满脸的喜悦,她轻声说:

  “我可能获得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奖学金!”

  哦!我陡的吐出一口长气来,像卸下了一副沉沉的重担,说不出来有多么轻松,多么欢愉,我高兴的握住了她的手,毫不虚假的托出了我的祝福:

  “真的吗?绿萍,恭喜你!”

  “别恭喜得太早,”绿萍笑得甜蜜,也笑得羞赧。“还没有完全确定呢!”“你怎么知道的呢?”“我的系主任推荐我去申请,今天我去看系主任,他已收到他们的信,说大概没问题。哦,紫菱,”她兴奋得脸发红:“你不知道,麻省理工学院在美国是著名的学府,这些年来,台湾没有几个人能获得他们的奖学金!”

  “噢,”我跳了起来:“快把这消息去告诉爸爸妈妈,他们不乐得发疯才怪!”“不要!紫菱!”她一把按住我:“瞧你!才叫你保密,你就要嚷嚷了!现在还没有成为事实呢,何必弄得人尽皆知,万一拿不到,岂不是丢脸!”

  “可是,”我看着她,说:“你已经差不多有把握了,是不是?”她微笑的点点头。“哦!”我叫了一声,仰天躺倒在她的床上。“那么,你真的要出国了?”绿萍也躺了下来,她看着我,伸手亲切的环抱住了我的腰,我们面对面的躺着,她低声的,友爱的,安慰的,而又诚恳的说:“别难过,紫菱。我保证,我出去以后,一定想办法把你也接出去。”

  我凝视着我那善良,单纯,而美丽的姐姐。

  “可是,绿萍,”我坦白的说:“我并不想出去。”

  她困惑的注视我。摇了摇头。

  “我真不了解你,紫菱,这时代的每一个年轻人都在往国外跑,你不出去,怎么知道世界有多大?”

  “我的世界已经很大了。”我微笑的说。“大得够我骑着马到处驰骋了。”“你永远那么不务实际,”绿萍张大眼睛。“紫菱,你不能一辈子生活在童话里。”“或者,生活在童话里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笑着。“你生活在一个‘现代的童话’里而已。”

  “我听不懂你的话!”她蹙起眉。

  楚濂会懂的。我想着。想起楚濂,我浑身一凛,蓦然间想起今晚来此的目的。我躺平身子,用双手枕着头,望着天花板,沉吟的叫了一声:“绿萍!”“嗯?”她应了一声。“我今天听到爸爸和妈妈在谈你。”

  “哦?”她仍然漫应着。

  “他们说,不知道你到底喜欢陶剑波呢?还是楚濂?”我侧过头,悄悄的从睫毛下窥探她,尽量维持我声音的平静。“他们在商量你的终身大事!”

  “噢!”她轻叫了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靠在床栏杆上,用双手抱住膝,她的眼睛望着窗子,那对雾□□的黑眼睛!天哪!她实在是个美女!“告诉我,绿萍,”我滚到她的身边去,用手轻轻的摇撼她:“你到底喜欢谁?是陶剑波?还是楚濂?告诉我!姐姐!”我的声音迫切而微颤着。她半晌不语,接着,就噗哧一声笑了。她弓起膝,把下巴放在膝上,长发披泻了下来,掩住了她大部份的脸孔,她微笑的望着我,说:“这关你什么事呢?紫菱?”

  “我只是想知道!”我更迫切了。“你告诉我吧!”

  “是妈妈要你来当小侦探的吗?”她问。

  我猛烈的摇头。“不!不!保证不是!只是我自己的好奇,你对他们两个都不错,我实在不知道你喜欢的是那一个?”

  绿萍又沉默了,但她在微笑着,一种朦朦胧胧的、梦似的微笑,一种只有在恋爱中的女人才会有的微笑。我的心抽紧了,肌肉紧张了,我真想躲开,我不要听那答案。但是,绿萍开了口:“如果你是我,紫菱,你会喜欢谁呢?”

  我瞠目而视,见鬼!如果我是你呵,我当然去喜欢陶剑波,把楚濂留给你那个痴心的小妹妹!这还要你问吗?但是,我总不能把这答案说出来的,于是,我就那样瞪大了眼睛,像个呆瓜般瞪视着我的姐姐。我的模样一定相当滑稽和傻气,因为,绿萍看着我笑了起来。她用手揉弄着我的短发,自言自语似的说:“问你也是白问,你太小了,你还不懂爱情呢!”

  是?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相信我的样子更傻了。绿萍把面颊靠在她自己的膝上,望着我。她的眼睛闪亮,而笑意盎然。长发半遮,星眸半扬,她的面颊是一片醉酒似的嫣红。“真要知道吗?”她低问。

  “是的。”我哑声回答。

  她的脸更红了,眼睛更亮了,那层梦似的光彩笼罩在她整个的面庞上。“我可以告诉你,”她幽幽的说:“但是,这只是我们姐妹间的知己话,你可不能说出去啊!”

  我傻傻的点头。她悄悄的微笑。我的手下意识的握紧了被单,她的眼光透过了我,落在一个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

 

 

 

 

 


二十二

 


  “当然是楚濂。”她终于说了出来,眼光仍然逗留在那个遥远的、梦幻的世界里。“从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他。妈妈要我在大学中别交男朋友,并不是我不交,只是因为我心里,除了楚濂之外,从没有第二个男人。楚濂……”她幽然叹息,那样幸福的、梦似的叹息。“楚濂,只有楚濂!”那是一把刀,缓缓的,缓缓的,刺进我的身体,我的心灵。我有一阵痛楚,一阵晕眩。然后,我清醒过来,看到我姐姐那种痴迷的眼光,那满脸的光彩,那种醉人的神韵,谁能拿蒙娜丽莎来比我姐姐?她比蒙娜丽莎可爱一百倍!我转开了头,因为,我相信我的脸色苍白。很久很久,我才有力气开口说话:“那么,楚濂也爱你吗?他对你表示过吗?”

  她默然片刻。“真正的相爱并不需要明白的表示,”她说:“我了解他,我相信他也了解我,这就够了!”

  天哪!我咬紧嘴唇。“那么,陶剑波呢?”我挣扎着说:“你既然爱的是楚濂,为什么不明明白白的拒绝陶剑波?”

  “陶剑波吗?”她轻声笑了。“你不懂,紫菱,你太小。陶剑波只是爱情里的调味品,用来增加刺激性而已。像菜里的辣椒一样。”“我不懂。”我闷闷的说。

  “无论怎样深厚的爱情,往往都需要一点儿刺激,陶剑波追求我,正好触动楚濂的醋意,你难道没有注意到,最近就因为陶剑波的介入,楚濂来我们家就特别勤快了?这只是女孩子在爱情上玩的小手段而已。”

  天哪!我再咬紧嘴唇,一直咬得发痛。我的头已经昏沉沉的了,我的心脏在绞扭着,额上开始冒出了冷汗。

  “可是,绿萍,”我勉强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你马上要出国了,楚濂似乎并没有出国的打算啊!”

  “他有的!”“什么?”我惊跳:“他对你说的吗?”

  “他没说。但是,这时代的年轻人几个不出国呢?并不是每个人的思想都和你一样。他这些年不出国,只是为了等我,他品学兼优,申请奖学金易如反掌。我预备明后天就跟他谈一下,我们可以一起去考托福,一起出去。”

  哦!母亲第二!那样一厢情愿的恋情呀!那样深刻的自信呀!“骄傲”与“自负”是我们汪家的传家之宝!

  “假若,”我说:“绿萍,假若他并不想出国呢?”

  “不可能的。”她坚定的回答。

  “我是举例!”我固执的问:“假若他根本不愿去留学,你怎样?一个人去吗?”她笑了,望着我,满脸的热情与信念。

  “如果真是这样,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只是个女人,不是吗?他在什么地方,我就在什么地方!”

  够了,不要再问下去了!我正在恋爱,我知道什么叫恋爱!我也懂得那份深切,狂热,与执着!不用再谈了。姐妹两个同时爱上一个男人是自古就有的老故事,只是我从没想到会发生在我身上!而一旦有可能发生,去探究这谜底的人就是个傻瓜!我原该顺着楚濂的意思,早早的公开我和他的恋爱,不要去管绿萍的心理反应,也不要去管她爱不爱他。而现在,当绿萍向我剖白了她的心声以后,我怎能再向她说:

  “你的爱人并不爱你,他爱的是我!”

  我怎能?天哪!我做了一件多大的傻事!假若你不知道做某件事会伤害一个人,而你做了,只能算是“过失杀人”。假若你明知道这事会伤害人,你依然做了,你就是“蓄意谋杀”了。现在,我已知道公开我和楚濂的恋爱会大大的伤害绿萍,我如何去公开它?天哪,我怎么办?我和楚濂怎么办?

  我怎么办?我和楚濂怎么办?第二天的黄昏,我就和楚濂置身在我们所深爱的那个小树林里了。我用手捧着头,呆呆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楚濂在我身边暴跳如雷,不断的对我吼着:“你是个小傻瓜!紫菱,你只会做最笨最笨的事情!什么找陶剑波来追她,什么不要伤她的心,现在,你是不是准备把我奉送给你姐姐,你说!你说!”

  我抱紧我那快要炸开的头颅,可怜兮兮的说:

  “我很傻,我本来就是很傻很傻的!”

  他一下子蹲在我面前,用力拉开了我抱着头的双手,直视着我的眼睛,他命令的说:

  “看着我!紫菱!”我看着他,噘着嘴。“你别那么凶,”我喃喃的说:“难道你听到我姐姐这样爱你,你居然没有一些感动吗?”

  他一直看进我的眼睛深处去,他的脸色严肃而沉重。

  “假若我能少爱你一点,我会很感动。”他说:“假若我能虚荣一点,我会很高兴。假若我能轻浮一点,我会对你们姐妹来个一箭双雕。假若我能冷酷一点,我会骂你姐姐自作多情!但是,现在的我,只是很烦恼,烦恼透了!”

  我看着他,然后,我用手轻抚着他的头发。

  “楚濂,”我低语:“只怪你太好,太容易吸引女孩子!只怪我们姐妹都那么痴,那么傻!只怪你母亲,为什么不把你生成双胞胎,那么,我们姐妹一人一个,什么麻烦都没有!”

  他捉住了我的手。“你怎么有这么多怪理论?”他说,望着我叹了口长气。“从现在起,你听我的办法,好不好?”

  “你先说说看!”“首先,我们去看你的父亲,他是个头脑最清楚,也最明理的人,我们要告诉他,第一,我不放弃现在的工作,不出国留学。第二,我们相爱,只等我储蓄够了钱,我们就要结婚……”“哦,不,我还不想结婚。”

  “什么意思?”“我——”我嗫嚅着说:“我要等绿萍有了归宿,我才结婚!”他猝然站了起来。“紫菱,你使我无法忍耐!想望看吧,现在是什么时代,难道还有长姐不出嫁,妹妹也不能出嫁的道理吗?你姐姐,她野心万丈,要出国,要留学,要拿硕士,拿博士,还要拿诺贝尔奖!谁知道她那一年才能结婚?如果她一辈子不嫁,你是不是陪着她当一辈子老处女?”

  我低下了头。“你根本不懂,”我轻声说:“你完全不能了解我的意思。”

  “那么,解释给我听!”他咆哮着说。

 

 


 

 

 


二十三

 


  “好吧!我解释!”我忽然爆发了,从石头上一跃而起,我大叫着说:“你根本没心肝!没感情!你不能体会一个女孩子的痴心!你没有看到绿萍谈起你来的表情,语气,和神态,她已经把整个心和生命都给了你,而你,你却完全不把她当一回事……”“住口!紫菱!”他叫,抓住我的手腕:“你必须弄弄清楚,如果我顾到了她,就顾不到你!你是不是希望这样?希望我离开你而投向她?这是你的愿望吗?说清楚!紫菱!”他炯炯然的眸子冒火的盯着我:“或者,你并不爱我,你已经对我厌倦了,所以想把我丢给你姐姐!是这样吗?紫菱?”

  “你胡说!你冤枉人!”泪水冲出我的眼眶,我重重的跺着脚,喘着气。“你明知道我有多爱你,你故意冤枉我!你没良心!你欺侮人……”他一把把我拥进了他怀里,紧紧的抱着我。

  “哦,紫菱,哦,紫菱!”他温柔的叫:“我们不要再吵了吧!不要再彼此误会,彼此折磨了吧!”他吻我的耳垂,我的面颊。“紫菱,你这善良的,善良的小东西!爱情的世界那样狭窄,你如何能将我剖成两个?即使把我剖成了两个、三个、或四个、一万个,……可能每一个我,仍然爱的都是你,那又怎么办呢?”我在他怀中轻声啜泣。

  “真的?”我问:“你那样爱我?楚濂?”

  “我发誓……”“不用发誓,”我说:“只告诉我,我们把绿萍怎么办呢?”

  “你肯理智的听我说话吗?紫菱?不要打岔。”

  “好的。”“让我告诉你,我和你一样为绿萍难过,可能我的难过更超过你。小时候,我们一块儿游戏,一块儿唱歌,一块儿玩。谁都不知道,长大了之后会怎么样?现在,我们长大了,却发生了这种不幸,人类的三角恋爱,都是注定的悲剧,往好里发展,有一个会是这悲剧里的牺牲者,弄得不好,三个人都是牺牲者,你是愿意牺牲一个?还是牺牲三个?”

  我抬起头,忧愁的看着他。“你是说,要牺牲绿萍了?”

  “她反正不可能得到我的心,对不对?我们也不能放弃我们的幸福去迁就她,对不对?我告诉你,紫菱,时间是最好的治疗剂,有一天,她会淡忘这一切;而找到她的幸福,以她的条件,成千成万的男人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可以向你打包票,她不会伤心很久。”

  “真的吗?”我不信任的问。

  “真的。”他恳切的说:“你想想看,假如她真嫁了我,会幸福吗?结果是,我的不幸,你的不幸,和她的不幸,何必呢?紫菱?离开我,她并不是就此失去了再获得幸福的可能,人生,什么事都在变,天天在变,时时在变。她会爱上另外一个人的,一定!”“那么,你预备和爸爸去谈吗?”

  他又沉吟了,考虑了很久,他抬头看着我。

  “不,我改变了主意,”他决定的说:“我要自己去和绿萍谈。”我惊跳。“什么?”“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岂不太伤她的自尊?”他那对明亮的眼睛坦率的看着我。“你放心,我会措辞得很委婉,我会尽量不伤害她。但是,这件事只有你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不能再有第四者知道。反正,她快出国了,她出了国,别人只以为是我没出息,不愿出国,而她丢掉了我……”

  “我懂了,”我说:“我们要串演一幕戏,变成她抛弃了你,而我接受了你。”“对了。所以,我们相爱的事,要延后到绿萍出国后再公开。”他盯着我,我们互相对望着,两人都忧心忡忡而烦恼重重。好半天,我们只是对望着,都不说话,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你什么时候和绿萍谈?”

  他沉思片刻,摔了摔头。

  “快刀斩乱麻,”他说:“我明天下班后就和她谈!”

  我打了一个寒战。“你要在什么地方和她谈?”

  “我带她到这树林来,这儿是最好的谈话地方,又安静,又没有其他的人。”我又打了一个寒战。他警觉的盯着我。“你怎么了?紫菱?”他问:“冷了吗?”

  “不,不冷。”我说,却打了第三个寒战:“我只是心惊肉跳,我觉得……我觉得……”

  他紧握住我的双手,他的手又大又温暖又有力。

  “把你的心事交给我,好不好?”他温柔而坚定的说:“信任我!紫菱,请你相信我!”

  我望着他,暮色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游来,充塞在整个的林内,树木重重叠叠的暗影,交织的投在他的脸上。我忽然打心底冒出一股凉意,我又一度颤抖。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的包围住了我,我死命的握紧了他,说:

  “你不会爱上绿萍吧?”“天!”他轻叫:“你要担多少种不同的心事!”

  “我……”我嗫嚅着,轻轻吐出几个字来:“我爱你!楚濂!”“我也爱你!”他揽着我,在我耳边低语:“你一定要相信我,紫菱。”他轻念了两句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含着泪笑了,偎着他走出了树林。

  事后,我想起来,那两句诗竟是“长恨歌”里的句子。

 

 


 

 

 


二十四

 


  9

  我一整天都精神紧张而神智昏乱,再也没有比这一天更难挨的日子,再也没有这么沉重的日子。时间是缓慢而滞重的拖过去的,我食不知味,坐立不安,整日在楼上楼下乱走,抱着吉他,弹不成音,听着唱片,不知何曲何名。午后,楚濂打了一个电话给我,简单的告诉我他已约好绿萍下班后去“郊外”“逛逛”,并一再叮嘱我“放心”!放心,我怎能放心呢?我那可怜的姐姐,当她接到楚濂的电话,约她去“郊外逛逛”,她会作何想法?她会有几百种几千种的绮梦。而事实竟是什么呢?噢,我今晚如何面对绿萍?放心,我怎能放心呢?几百次,我走到电话机旁,想拨电话给楚濂,告诉他不要说了,不要对绿萍说任何话!但是,拿起听筒,我又放了回去,楚濂是对的,快刀斩乱麻,这事迟早是要公开的,我应该信任楚濂,把我的心事都交给他,我应该信任楚濂,他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他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事情,我应该信任楚濂,我应该信任楚濂……但,我为什么这样的心慌意乱,而又心惊肉跳呢?午后三点钟左右,费云舟和费云帆兄弟二人来了,最近,他们是我们家的常客。我的吉他,经过费云帆整个冬天的教授,已经可以勉强弹弹了,只怪我没有耐心而又往往心不在焉,所以,始终没办法学得很纯熟。看到我抱着吉他蜷缩在沙发里,费云帆似乎很意外。走近我,他审视着我,说:

  “怎么?我可不相信你正在练吉他!”

  我抬头看看他,勉强的笑了一下。

  “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说。

  父亲和费云舟又开始谈起他们的生意来了,只一会儿,他们就到书房里去研究帐目了。客厅里剩下我和费云帆,他在我对面坐下来,燃起一支烟,注视着我,说:

  “弹一曲给我听听!”我勉强坐正了身子,抱着吉他,调了调音,我开始弹那支“一帘幽梦”。费云帆很仔细的倾听着,一股老师的样子,烟雾从他的鼻孔中不断的冒出来,弥漫在空气里。我弹完了第一遍,一段过门之后,我又开始弹第二遍,我知道我弹得相当好,因为我越来越聚精会神,越来越融进了我自己的感情。但是,当我刚弹到“春来春去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的时候,“铮”的一声,一根琴弦断了,我掷琴而起,脸色一定变得相当苍白。我从不迷信,但是,今天!今天!今天!为什么偏偏是今天!“怎么?紫菱?”费云帆惊讶的说:“你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断了一根弦,这是很普通的事,用不着如此大惊小怪啊!”

  我瞪视着他,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冲到电话机边,想拨电话,费云帆走过来,把手压在我肩上。

  “什么事?紫菱,你在烦些什么?”

  哦,不,我不能打那个电话,我该信任楚濂,我该信任楚濂!我废然的退到沙发边,抚弄着那吉他,喃喃的,语无伦次的说:“我情绪不好,我一直心不定,今天什么事都不对头,我觉得好烦好烦!我实在不明白,人为什么要长大?”

  费云帆沉默了一会儿,他灭掉了烟蒂,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那支吉他,他一面拆除掉那根断弦,一面轻描淡写似的说:“人要长大,因为你已经有义务去接受属于成年人的一切;烦恼、责任、感情、痛苦,或欢乐!这是每个人都几乎必经的旅程,上帝并没有特别苛待你!”

  我抬眼看他,他冲着我微笑。

  “怎么?紫菱,有很久没看到你这张脸上堆满了愁云,别烦恼吧!天大的烦恼都会有烟消云散的一天,何况,你的世界里,绝不可能发生什么天大的事情!好了,上楼去把上次买的备弦给我,让我帮你把这吉他修好!”

  “你自己会换弦吗?”我惊奇的问。

  他对我笑笑,似乎我问了一个好可笑的问题,我想起他曾在欧洲巡回演奏,总不能连琴弦都不会换!我就有些失笑了。奔上楼,我拿了弦和工具下来,他接过去,默默的换着弦,不时抬起眼睛看我一眼,然后,他换好了,试了音,再调整了松紧,他把吉他递给我。

  “瞧!又完整如新了,这也值得脸色发白吗?”他仔细看我,又说:“我告诉你,紫菱,一件东西如果坏了,能修好就尽量去修好,修不好就把它丢了,犯不着为了它烦恼,知道吗?”我深深的注视他。“你曾有过修不好的东西吗?”我问。

  “很多很多。”“你都丢掉它们了吗?”

  “是的。”“是什么东西呢?有很名贵的东西吗?”

  “看你怎么想。”“举例说——”“婚姻。”他立即回答。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他再度燃起了一支烟,他的脸孔藏到烟雾后面去了,我看不清他,只觉得他的眼光深邃而莫测。这男人,这奇异的费云帆,他想试着告诉我一些什么吗?他已预知了什么吗?我将失去楚濂吗?失去楚濂!我打了一个冷战。窗外的阳光很好,落日下的黄昏,迷人的小树林,美丽的绿萍,托出一片最真挚的痴情……天,那楚濂毕竟只是个凡人哪!我再度跳了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坐立不安?”费云帆问:“你在等什么?”

  我瞪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什么?”

  “只有等待可以让人变得这样烦躁!”

  我一时有个冲动,我真想告诉他一切,告诉他楚濂和我,和绿萍间的故事,告诉他今天将进行的摊牌,告诉他所有的点点滴滴,让他那饱经过人生沧桑的经验来告诉我,以后的发展会怎样?让他那超人的智慧来分析,我和绿萍的命运会怎样?但是,我想起楚濂的警告,不要让第四者知道!我应该信任楚濂!我等吧,等吧,等吧,反正,今天总会过去的!谜底总会揭晓的!是的,今天总会过去的,谜底总会揭晓的!天,假若我能预测那不可知的未来,假若我能预知那谜底啊!

  时间继续缓慢的流逝,我每隔三分钟看一次手表,每秒钟对我都是苦刑,每分钟都是痛苦……母亲下楼来了,她开始和费云帆聊天,聊美国,聊欧洲,也聊绿萍的未来;硕士,博士,和那似乎已唾手可得的诺贝尔奖!父亲和费云舟算完了帐,也出来加入了谈话。阿秀进来请示,父亲留费氏兄弟在家里晚餐,母亲也开始看手表了:

 

 

 

 

 


二十五

 


  “奇怪,五点半钟了,绿萍五点下班,现在应该到家了才对!”“她今天会回来晚一点,”我冲口而出:“楚濂约她下班后去谈话去了。”费云帆敏锐的掉过头来看着我。

  “哦,是吗?”母亲笑得好灿烂。“你怎么知道?”

  “噢,是他打电话告诉我的!”

  母亲一定把这个“他”听成了“她”,喜悦染上了她的眉梢,她很快的看了父亲一眼,挑挑眉毛说:

  “我说的对吧?他们不是很恰当的一对吗?”

  “一对金童玉女!”费云舟凑趣的说:“展鹏,我看你家快要办喜事了!”“谁知道?”父亲笑笑。“这时代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主张,我们根本很难料到他们的决定。”

  费云帆溜到我身边来,在我耳边低语:

  “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嗯?”

  我求救似的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低声说:

  “我不能讲。”他深沉的看了我一眼。

  “别担心,”他继续低语:“楚濂不是个见异思迁的男孩子!”哦!他能洞悉一切!我再求救似的看了看他,于是,他很快的说:“放愉快一点儿吧,否则别人会以为失恋的人是你了!带点儿笑容吧,别那样哭丧着脸。”

  我惊觉的醒悟过来,带着勉强的微笑,我又开始去拨弄我的吉他。时间仍然在缓慢的流逝,一分,十分,二十分,一小时,两小时……七点半了。

  阿秀进来问,要不要开饭了?

  “哦,我们吃饭吧,”母亲欢愉的笑着:“不要等绿萍和楚濂了,他们是百分之八十不会回来吃饭的!”

  “也真是的,”父亲接口:“即使不回来吃饭,也该先打个电话呀!”你怎么知道?我想着,那小树林里何来的电话呀!但是,楚濂,楚濂,夜色已临,你到底有多少的话,和她说不完呢?你就不能早一点回来吗?你就不能体会有人在忧心如焚吗?你一定要和她在那暗沉的小树林内轻言蜜语吗?楚濂,楚濂,你这个没良心的人哪!但是,或者绿萍很伤心吗?或者她已肝肠寸断吗?或者你不得不留在那儿安慰她吗?

  几百个问题在我心中交织,几千个火焰在我心中烧灼。但是,全体人都上了餐桌,我也只能坐在那儿,像个木偶,像个泥雕,呆呆的捧着我的饭碗,瞪视着碗里的饭粒。父亲看了我一眼,奇怪的说:“紫菱,你怎么了?”我吃了一惊,张大眼睛望着父亲。母亲伸手摸摸我的额,笑笑说:“没发烧,是不是感冒了?”

  我慌忙摇头。“没有,”我说,“我很好,别管我吧!”

  “你瞧,”母亲不满意的皱皱眉:“这孩子这股别扭劲儿!好像吃错了药似的!”“她在和她的吉他生气!”费云帆笑嘻嘻的说。

  “怎么?”“那个吉他不听她的话,无法达到她要求的标准!”

  “急什么?”父亲也笑了:“罗马又不是一天造成的!这孩子从小就是急脾气!”大家都笑了,我也只得挤出笑容。就在这时候,电话铃蓦然间响了起来,笑容僵在我的唇上,筷子从我手中跌落在饭桌上面,我摔下了饭碗,直跳起来。是楚濂,一定是楚濂!我顾不得满桌惊异的眼光,我顾不得任何人对我的看法,我离开了饭桌,直冲到电话机边,一把抢起了听筒,我喘息的把听筒压在耳朵上。“喂,喂,”我喊:“是楚濂吗?”

  “喂!”对方是个陌生的、男性的口音:“是不是汪公馆?”

  噢!不是楚濂!竟然不是楚濂!失望绞紧了我的心脏,我喃喃的、被动的应着:“是的,你找谁?”“这儿是台大医院急诊室,请你们马上来,有位汪绿萍小姐和一位楚先生在这儿,是车祸……”

  我尖声大叫,听筒从我手上落了下去,费云帆赶了过来,一把抢过了听筒,他对听筒急急的询问着,我只听到他片段的、模糊的声音:“……五点多钟送来的?……有生命危险?……摩托车撞卡车……两人失血过多……脑震荡……带钱……”

  我继续尖叫,一声连一声的尖叫。母亲冲了过来,扶着桌子,她苍白着脸低语了一句:

  “绿萍,我的绿萍!”然后,她就晕倒了过去。

  母亲的晕倒更加刺激了我,我不停的尖叫起来,有人握住了我的肩膀,死命的摇撼着我,命令的嚷着:

  “不要叫了!不要再叫!醒过来!紫菱!紫菱!”

  我仍然尖叫,不休不止的尖叫,然后,蓦然间,有人猛抽了我一个耳光,我一震,神智恢复过来,我立即接触到费云帆紧张的眸子:“紫菱,镇静一点,勇敢一点,懂吗?”他大声的问。“他们并没有死!一切还能挽救,知道吗?”

  母亲已经醒过来了,躺在沙发上,她啜泣着,呻吟着,哀号着,哭叫着绿萍的名字。父亲脸色惨白,却不失镇静,他奔上楼,再奔下来,对费云舟说:“云舟,你陪我去医院,云帆,你在家照顾她们母女两个!”

  “你带够了钱吗?”费云舟急急的问。向门外冲去。

  “带了!”他们奔出门外,我狂号了一声:

  “我也要去!”我往门外跑,费云帆一把抱住了我。

  “你不要去,紫菱,你这样子怎么能去?在家里等着,他们一有消息就会告诉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疯狂的挣扎,死命的挣扎,泪水涂满了一脸。“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抓紧了费云帆的手腕,哭着喊:“请你让我去,求你让我去吧!求你,求你!让我去……”

 

 

 

 

 


二十六

 


  母亲大声的呻吟,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摆摆的扶着沙发,哭泣的说:“我也要去!我要去看绿萍,我的绿萍,哎呀,绿萍!绿萍!”她狂喊了一声:“绿萍呀!”就又倒进沙发里去了。

  费云帆放开了我,慌忙扑过去看母亲。我趁这个机会,就直奔出了房间,又奔出花园和大门,泪眼模糊的站在门口,我胡乱的招着手,想叫一辆计程车。费云帆又从屋里奔了出来,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好吧!你一定要去医院,我送你去!但是,你必须平静下来!我已经叫阿秀照顾你母亲了!来吧,上车去!”

  我上了费云帆的车,车子发动了,向前面疾驶而去。我用手蒙着脸,竭力想稳定我那混乱的情绪,但我头脑里像几百匹马在那儿奔驰、践踏,我心中像有几千把利刃在那儿穿刺,撕扯。我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望着车窗外飞逝的街道,我喘息着,浑身颤抖,觉得必须诉说一点儿什么,必须交卸一些心里的负荷,于是,我发现我在说话,喃喃的说话:

  “我杀了他们了!是我杀了他们了!我前晚和绿萍谈过,她爱楚濂,她居然也爱楚濂,楚濂说今天要找她谈,我让他去找她谈,我原该阻止的,我原该阻止的,我没有阻止!我竟然没有阻止!只要我阻止,什么都不会发生,只要我阻止!……”费云帆伸过一只手来,紧紧的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痉挛着的手,他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在他那强而有力的紧握下,我的痉挛渐止,颤抖也消。我住了口,眼睛茫然的看着前面。车子停了,他熄了火,转头看着我。

  “听我说!紫菱!”他的声音严肃而郑重。“你必须冷静,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怨不了谁,也怪不了谁,你不冷静,只会使事情更加难办,你懂了吗?你坚持来医院,看到的不会是好事,你明白吗?”我瞪大了眼睛,直视着费云帆。

  “他们都死了,是吗?”我颤栗着说。

  “医院说他们没死,”他咬紧牙关。“我们去吧!”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进急诊室的,但是,我进去了,人间还有比医院急诊室更恐怖的地方吗?我不知道。随后,我似乎整个人都麻木了,因为,我看到了我的姐姐,绿萍,正从急诊室推送到手术室去,她浑身被血渍所沾满,我从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血,我从不知道人体里会有那么多的血……我听到医生在对面色惨白的父亲说:

  “……这是必须的手术,我们要去掉她那条腿……”

  我闭上眼睛,没有余力来想到楚濂,我倒了下去,倒在费云帆的胳膊里。

  

  10

  似乎在几百几千几万个世纪以前,依稀有那么一个人,对我说过这样的几句话:“人生,什么事都在变,天天在变,时时在变。”

  我却没有料到,我的人生和世界,会变得这样快,变得这样突然,变得这样剧烈。一日之间,什么都不同了,天地都失去了颜色。快乐、欢愉、喜悦……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悲惨、沉痛、懊恨……竟取而代之,变成我刻不离身的伴侣。依稀仿佛,曾有那么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女孩,坐在窗前编织她美丽的“一帘幽梦”,而今,那女孩消失了,不见了,无影无踪了!坐在窗前的,只是个悲凉、寂寞、惨切、而心力交疲的小妇人。家,家里不再有笑声了,不再是个家了。父母天天在医院里,陪伴那已失去一条腿的绿萍。美丽的绿萍,她将再也不能盈盈举步,翩然起舞。我始终不能想清楚,对绿萍而言,是不是死亡比残废更幸运一些。她锯掉腿后,曾昏迷数日,接着,她有一段长时间都在恍恍惚惚的状况下。当她第一次清清楚楚的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活了,接着,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右腿,她震惊而恐怖,然后,她惨切的哀号起来:“我宁愿死!我宁愿死!妈妈呀,让他们弄死我吧!让他们弄死我吧!”母亲哭了,我哭了,连那从不掉泪的父亲也哭了!父亲紧紧的搂着绿萍,含着泪说:

  “勇敢一点吧,绿萍,海伦凯勒既瞎又聋又哑,还能成为举世闻名的作家,你只失去一条腿,可以做的事还多着呢!”

  “我不是海伦凯勒!”绿萍哭叫着:“我也不要做海伦凯勒!我宁愿死!我宁愿死!我宁愿死!”

  “你不能死,绿萍,”母亲哭泣着说:“为我,为你爸爸活着吧,你是我们的命哪!还有……还有……你得为楚濂活着呀!”于是,绿萍悚然而惊,仰着那满是泪痕而毫无血色的面庞,她惊惧的问:“楚濂?楚濂怎么了?”

  “放心吧,孩子,他活了。他还不能来看你,但是,他就会来看你的。”“他——他也残废了吗?”绿萍恐怖的问。

  “没有,他只是受了脑震荡,医生不许他移动,但是,他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哦!”绿萍低叹了一声,闭上眼睛,接着,她就又疯狂般的叫了起来:“我不要他来见我,我不要他见到我这个样子,我不要他看到我是个残废,我不要!我不要!妈妈呀,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她那样激动,那样悲恐,以至于医生不得不给她注射镇定剂,让她沉沉睡去。我看着她那和被单几乎一样惨白的面颊,那披散在枕上的一枕黑发,和那睫毛上的泪珠,只感到椎心的惨痛。天哪,天哪,我宁愿受伤的是我而不是绿萍,因为她是那样完美,那样经过上帝精心塑造的杰作。天哪,天哪!为什么受伤的是她而不是我呢?

  楚濂,这名字在我心底刻下了多大的痛楚。他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情况比绿萍更坏,他的外伤不重,却因受到激烈的脑震荡,而几乎被医生认为回天乏术。楚伯母、楚伯伯和楚漪日夜围在他床边哭泣,我却徘徊在绿萍与他的病房之间,心胆俱碎,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可是,四天后,他清醒了过来,头上缠着纱布,手臂上绑满了绷带,他衰弱而无力,但他吐出的第一句话却是:“绿萍呢?”为了安慰他,为了怕他受刺激,我们没有人敢告诉他真相,楚伯母只能欺骗他:“她很好,只受了一点轻伤。”

  “哦!”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如释重负。

  我的心酸楚而苦涩,泪水满盈在我的眼眶里,有个问题始终缠绕在我脑际,就是当车祸发生时,楚濂到底和绿萍说过什么没有?据说,他们是五点半钟左右在青潭附近撞的车,那正是去小树林的途中,那么,他应该还没提到那件事。站在他床边,我默默的瞅着他,于是,他睁开眼睛来,也默默的着我,我竭力想忍住那在眼眶中旋转的泪珠,但它终于仍然夺眶而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震动了一下,然后,他对我挤出一个勉强的、虚弱的微笑,轻声的说:

  “不要哭,紫菱,我很好。”

 

 

 

 

 


二十七

 

 

  泪水在我面颊上奔流得更厉害,我继续瞅着他。于是,基于我们彼此的那份了解,基于我们之间的心灵相通,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疑问,他虚弱的再说了一句:

  “哦,紫菱,我什么都没说,我还来不及说。”

  我点头,没有人能了解我在那一刹那间有多安慰!我那可怜的可怜的姐姐,她最起码在身体的伤害之后不必再受心灵的伤害了。楚濂似乎很乏力,闭上眼睛,他又昏沉沉的睡去。楚伯伯、楚伯母、和楚漪都用困惑的眼光望着我,他们不知道楚濂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也根本用不着知道这话的意思了。因为,我深深明白,这可能是一个永远不会公开的秘密了。楚濂在进院的一星期后才脱离险境,他复元得非常快,脑震荡的危机一旦过去,他就又能行动、散步、谈话、和做一切的事情了。他并不愚蠢,当他发现绿萍始终没有来看过他,当他发现我并未因他的脱险就交卸了所有的重负,当他凝视着我,却只能从我那儿得到眼泪汪汪的回报时,他猜出事态的严重,他知道我们欺骗了他。他忍耐着,直到这天下午,楚漪回家了,楚伯伯和楚伯母都去绿萍的病房里看绿萍了。只有我守在楚濂的病床边,含着泪,我静静的望着他。

  “说出来吧,紫菱!”他深深的望着我:“我已经准备接受最坏的消息!绿萍怎么了?”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她死了吗?”

  我摇头,一个劲儿的摇头,泪珠却沿颊奔流。他坐起身子来,靠在枕头上,他面孔雪白,眼睛乌黑。

  “那么,一定比死亡更坏了?”他的声音喑哑:“告诉我!紫菱!我有权利知道真相!她怎么样了?毁了容?成了瘫痪?告诉我!”他叫着:“告诉我!紫菱!”

  我说了,我不能不说,因为这是个无法永久保密的事实。

  “楚濂,她残废了,他们切除了她的右腿。”

  楚濂瞪着我,好半天,他就这样一瞬也不瞬的瞪着我,接着,他把头一下子扑进了掌心里,他用双手紧紧的蒙着脸,浑身抽搐而颤抖,他的声音压抑的从指缝中漏了出来,反复的,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我坐在他的床沿上,用手按住他的肩头,试着想稳定他激动的情绪,但我自己也是那样激动呵!我轻轻的、啜泣的低唤着:“楚濂,楚濂!”他的手慢慢的放了下来,一把握紧了身上的被单。

  “我从大学一年级起就骑摩托车,”他喃喃的说:“从来也没有出过车锅!”“不怪你,楚濂,这不能怪你!”我低语说:“你那天的心情不好,我不该把那副重担交给你,我不该去探索绿萍内心的秘密,我更不该让你去和绿萍谈,我不该……这,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住口!”他扬起头来,用一对冒火的、受伤的眸子瞅着我:“我不要别人帮我分担罪过,我也不要你帮我分担罪过,你懂了吗?”他咆哮着,眼睛里有着血丝,面貌是狰狞而凶恶的。我住了口,望着他。在这一刻,我只想抱住他的头,把他紧揽在我的胸口,然后和他好好的一块儿痛哭一场。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在他的眼底看出了一缕陌生,一种我不熟悉的深沉,我不了解的恼怒,我退缩了,我悄悄的站起身来。于是,他转开头,避免看我,却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她?”

  “绿萍吗?”我怔了怔:“她不愿意见你。”

  “因为恨我吗?”他咬着牙问。

  我默然片刻,却吐出了最真实的答案。

  “不。因为太爱你。她……自惭形秽。”

  我没有忽略他的震颤,我也没有忽略他的痉挛。我悄悄的向门口退去,正好楚伯伯走了进来,他惊疑的望着我,于是,我很快的交代了一句:

  “我把绿萍的情况告诉他了,楚伯伯,我们不能瞒他一辈子!”我跑出了楚濂的病房,穿过那长长的走廊,转了弯,走到绿萍的病房前。在绿萍的病房门口,我看到母亲,她正和楚伯母相拥而泣,楚伯母在不停口的说:

  “舜涓,你放心,你放心,我们濂儿不是那样的人,他会好好的待绿萍的!我跟你保证,舜涓,就凭我们两个的交情,我难道会亏待萍儿吗?”我走进了绿萍的房间,她仰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些天来,她已经不再闹着要寻死,只是变得非常非常的沉默。这种精神上的沮丧似乎是没有任何药物可以医治的,我走过去,站在她的床边,望着她。她憔悴,消瘦,而苍白,但是,那清丽如画的面庞却依然美丽,不但美丽,而且更增加了一份楚楚可怜和触人心弦的动人。她凝视我,慢吞吞的说:“你从那儿来?”“我去看了楚濂,”我说,静静的凝视她。“我已经告诉了他。”她震动了一下,微蹙着眉,询问的望着我。

  “你不懂吗?”我说:“他们一直瞒着他,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好起来了,所以,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了他。”

  她咬住嘴唇,泪珠涌进她的眼眶里,她把头转开,那些泪珠就扑的滚落到枕头上去了。

  我弯下腰,拿手帕拭着她的面颊,然后,我在她床前跪下来,在她耳边轻声的说:

  “听我说!姐姐,如果他爱你,不会在乎你多一条腿或少一条腿!”她倏然掉过头来瞪着我。

  “但是,他爱我?”她直率的问,她从没有这样直率过。

  我勇敢的迎视着她的眼睛,我的手暗中握紧,指甲深捏进我的肉里去,我一字一字的说:

  “是的,他爱你。”绿萍瞪视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她慢慢的阖上了眼睛,低语着说:“我好累,我想睡了。”

 

 


 

 

 


二十八

 


  “睡吧!姐姐!”我帮她拉拢被单,抚平枕头。她似乎很快就睡着了,我站起身来,默默的望着她那并不平静的面孔,那微蹙的眉梢,那泪渍犹存的面颊,那可怜兮兮的小嘴……我转过身子,悄无声息的走出了病房。

  第二天,我拿着一束玫瑰花去看绿萍,母亲因为太疲倦了而在家中休息。我到了医院,穿过走廊,却意外的看到父亲正在候诊室中抽烟,他没有看到我。我猜绿萍一定睡着了,所以父亲没有陪伴她。于是,我放轻了脚步,悄悄悄悄的走向绿萍的病房门口,门阖着,我再悄悄悄悄的转动了门柄,一点声息都没有弄出来。我急于要把那束玫瑰花插进瓶里,因为绿萍非常爱花。但是,门才开了一条缝,我就愣住了。

  门里,并不是只有绿萍一个人,楚濂在那儿。他正半跪在床前,紧握着绿萍的手,在对她低低的诉说着什么。

  要不偷听已经不可能,因为我双腿瘫软而无力,我只好靠在门槛上,倒提着我的玫瑰花,一声也不响的站着。

  “……绿萍,你绝不能怀疑我,”楚濂在说:“这么些年来,我一直爱着你,已经爱了那么长久那么长久!现在来向你表示似乎是很傻,但是,上帝捉弄我……”他的声音哑了,喉头哽塞,他的声音吃力的吐了出来:“却造成我在这样的一种局面下来向你求爱!”绿萍哭了,我清楚的听到她啜泣的声音。

  “楚濂,楚濂,”她一面哭,一面说:“我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接受你的求爱?我已经不再是当日的我……”

  楚濂伸手蒙住了她的嘴。

  “别再提这个!”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我爱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腿,何况,那条腿也该由我来负责!”

  “楚濂,你弄清楚了吗?”绿萍忽然敏锐了起来:“你是因为爱我而向我求爱,还是因为负疚而向我求爱?你是真爱?还是怜悯?”楚濂把头扑进她身边的棉被里。“我怎么说?我怎么说?”他痛苦的低叫着:“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怎样才能表明我的心迹?老天!”他的手抓紧了被单,酸楚的低吼着:“老天!你给我力量吧!给我力量吧!”

  绿萍伸手抚摸楚濂那黑发的头。

  “楚濂,我只是要弄清楚……”她吸了吸鼻子:“这些日子,我躺在病床上,我常想,你或者爱的并不是我,而是紫菱,那天,你约我去谈话,你一直表现得心事重重,或者是……”楚濂惊跳起来,抬起头,他直视着绿萍:

  “你完全误会!”他哑声低喊,像负伤的野兽般喘息。“我从没有爱过紫菱,我爱的是你!我一直爱的就是你!没有第二个人!那天我约你出去,就是……就是……”他喘息而咬牙:“就是要向你求婚!我……我心魂不定,我……我怕你拒绝,所以……所以才会撞车……绿萍,请你,请你相信我,请你……”他说不下去了,他的话被一阵哽塞所淹没了。

  绿萍的手抓紧了楚濂的头发。

  “楚濂,”她幽幽的,像作梦般的说:“你是真的吗?我能信任你那篇话吗?你发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你发誓!”

  “我发誓,”楚濂一字一字的说,声音更嘶哑,更沉痛,他挣扎着,颤栗着,终于说了出来:“假如我欺骗了你,我将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哦,楚濂!哦,楚濂!哦,楚濂!”绿萍啜泣着低喊,但那喊声里已揉和了那么大的喜悦,那么深切的激情,这是她受伤以来,第一次在语气里吐露出求生的欲望。“你不会因为我残废而小看我吗?你不会讨厌我吗?……”

  楚濂一下子把头从被单里抬了起来,他紧盯着绿萍,那样严肃,那样郑重的说:“你在我心目中永远完美!你是个最精致的水晶艺术品,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放射着光华。”他停了停,用手抚摸她那披散在枕上的长发。“答应我,绿萍,等你一出院,我们就结婚!”绿萍沉默了,只是用那对大眼睛泪汪汪的看着他。

  “好吗?绿萍?”他迫切的问:“答应我!让我来照顾你!让我来爱护你!好吗?绿萍?”

  绿萍长长叹息。“我曾经想出国,”她轻声的说:“我曾经想拿硕士、博士,而争取更大的荣誉。但是,现在,我什么梦想都没有了……”她轻声饮泣。“我所有所有的梦想,在这一刻,都只化成了一个;那就是——如何只靠一条腿,去做个好妻子!你的好妻子,楚濂。”楚濂跪在那儿,有好半天,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绿萍。然后,他扑过去,他的头慢慢的俯向她,他的嘴唇接触到了她的。不知何时,泪水已经爬满了我一脸,不知何时,我手里那玫瑰花梗上的刺已刺进我的手指,不知何时,我那身边的门已悄然滑开……我正毫无掩蔽的暴露在门口。

  我想退走,我想无声无息的退走。但是,来不及了,我的移动声惊动了他们,楚濂抬起头来,绿萍也转过眼光来,他们同时发现了我。无法再逃避这个场面,无法再装作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只能走了进去,脚像踩在一堆堆的棉絮里,那样不能着力,那样虚浮,那样轻飘,我必须努力稳定自己的步伐,像挨了几千年,才挨到绿萍的床边。我把玫瑰花放在床头柜上,俯下身来,我把我那遍是泪痕的脸颊熨贴在绿萍的脸上,在她耳边,轻声耳语了一句:“我没骗你吧?姐姐?”

  抬起头来,我直视着楚濂,运用了我最大的忍耐力,我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我说:

  “欢迎你做我的姐夫,楚濂。”

  楚濂的面色如纸,他眼底掠过了一抹痛楚的光芒,这抹痛楚立即传染到我身上,绞痛了我的五脏六腑。我知道无法再逗留下去,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我重重的一摔头,用衣袖抹去了颊上的泪痕,我很快的说:

  “刚好我给你们送了玫瑰花来,我高兴——我是第一个祝福你们的人!”掉转身子,我走出了病房,阖上了那扇门。我立即奔出走廊,冲过候诊室,父亲一下子拦住了我。

  “紫菱?”他惊异的喊。“你什么时候来的?”

  “爸爸!”我叫着说:“他们刚刚完成了订婚仪式!”

  父亲瞪视着我,我挣脱了他,奔出了医院。

 

 


 

 

 


二十九

 


  11

  好几天过去了。晚上,我独自坐在我的卧室内,对着窗上的珠帘,抱着我的吉他,一遍又一遍的弹着我那支“一帘幽梦”。室内好静好静,父亲母亲都在医院里。楚濂三天前就出了院,现在一定也在医院里陪绿萍。整栋房子剩下了我和阿秀,阿秀可能在楼下她自己的屋里。反正,整座房子都笼罩在一片寂静里。

  我的吉他声争争琮琮的响着,响一阵,又停一阵,侧着耳朵,我可以听到窗外的风声,簌簌瑟瑟。昨晚下过雨,今晨我到花园里看过,苔青草润,落花遍地。“昨夜雨疏风动,今宵落花成冢,春来春去俱无踪,徒留一帘幽梦!”哦,徒留一帘幽梦!仅仅是“徒留一帘幽梦”而已!我望着珠帘,听着风声,面对着一灯荧然,心中是一片茫然,一片迷惘,一片深深切切的悲愁。啊,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命运?是谁在冥冥中主宰着天地万物?把吉他放在桌上,我开始沉思。事实上,我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因为我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但,我就那样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近来,这种独坐沉思的情况几乎变成了我的日常生活,我能一坐就是一整天,一坐就是一整夜。我已不再哭泣,不再流泪,我只是思想,虽然我什么都想不透。

  我坐着,很久很久,直到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侧耳倾听,大约是母亲或父亲回来了,我仍然寂坐不动,然后,我听到有脚步声走上楼,再径直走向我的房门口,我站起身子,背靠着书桌,面对着房门。

  有人敲门,轻轻的几响。

  “进来吧,”我说:“门没有锁。”

  门开了,我浑身一震,竟然是楚濂!

  他走了进来,把房门在身后阖拢,然后,他靠在门上,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我。我僵了,呆了,靠在书桌上,我也一动也不动的看着他。我们相对注视,隔了那么远的一段距离,但是,我们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我的眼睛张得很大很大,在心脏的狂跳之下,我知道我一定面无人色。他的眼睛黑而深沉,他的胸腔在剧烈的起伏。他整个人像是胶着在那门上,只是站着,只是望着我。但是,逐渐的,一种深刻的痛楚来到了他的眼睛中,遍布在他的面庞上。当他用这种痛楚的眼光凝视着我时,我觉得颤抖从我的脚下往上爬,迅速的延伸到我的四肢。泪浪一下子就涌进我的眼眶,他整个人都变成了水雾中模糊浮动的影子。

  于是,他对我冲了过来,什么话都没有说,他跪了下去,跪在我的脚前,他用手抱住了我的腿,把面颊埋进我的裙褶里。泪水沿着我的面颊,滴落在他那浓厚的黑发上,我抖索着,感到他那温热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裙子。

  “紫菱,哦,紫菱!”他终于叫了出来。

  我用手抱着他的头,一任泪水奔流,我轻声抽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紫菱,”他仍然埋着头,避免看我,用带泪的声音低诉着:“有一个水晶玻璃的艺术品,完整,美丽。我却不小心把它打破了,弄坏了。于是,我只好把它买下来!我只好!这是唯一我能做的事!”他的声音那样凄楚,痛苦,而无助。于是,我也抖索着跪下来了,我用手捧着他的头,让他面对着我,我们相对跪着,泪眼相看,只是无语凝噎。好半天,我吸了吸鼻子,对他慢慢的摇了摇头。“不要解释,楚濂,用不着解释。”

  他的眼睛深深的凝视我,然后,他发出一声低喊,对我俯过头来。我迅速的转开头,避开了。

  “哦,紫菱!”他受伤的叫着。“你竟避开我了!好像我是一条毒蛇,再也不配沾到你,好像我会弄脏你,会侮辱了你,好像我已经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是当日的楚濂!好像……”

  “楚濂,”我制止了他,把头转向另一边,我不敢面对他的眼睛。“一切的情况都已经变了,不是吗?”

  “情况是已经变了,但是,我的人并没有变,我的心也没有变,你不必像躲避瘟疫一样的躲开我!”他叫着。

  “你要我怎样?”我转回头来,正视着他,呼吸急促的鼓动了我的胸腔,我的声音激动而不稳定:“你即将成为我的姐夫,你已经向我的姐姐求了婚,示了爱,现在,你又要求我继续做你的爱人,可能吗?楚濂?难道因为你闯了祸,撞了车,你反而想——”我重重的喊出来:“一箭双雕了?”

  他大大的震动了一下,然后,他对我举起手来,恶狠狠的盯着我。我想,他要打我。但是,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了,他那凶恶的眼光迅速的变得沮丧而悲切,他的手慢慢的垂了下来,无力的垂在身边。他继续凝视我,失望、伤心、无助、和孤苦是清清楚楚的写在他的眼睛里的。他慢慢的垂下了头,然后,他慢慢的站起身来,慢慢的车转身子,他向房门口走去,嘴里喃喃的说:“你是对的,我已经没有资格,没有资格对你说任何话,没有资格爱你,也没有资格被你所爱!你是对的,我应该离开你远远的,最好一生一世都不要见到你,以免——触犯了你!”他站在门口,伸手触着门柄。

  “楚濂!”我尖叫。他站住了,回过头来,用燃烧着火焰,充满了希望的眸子紧盯着我。哦,天哪!我的楚濂!我深爱着的楚濂,他原是我的生命及一切,不是吗?我站起身来,奔过去、迅速的,我就被他拥进怀里了,他的嘴唇狂热的、饥渴的接触到了我的。我们两人的眼泪混合在一起,呼吸搅热了空气,我们紧紧的拥抱着对方,辗转吸吮,吻进了我们灵魂深处的热爱与需求。然后,我挣扎着推开了他,挣扎着从他怀抱中解脱了出来,我注视着他,喘息的说:

  “现在,楚濂,属于我们的一段已经结束了,今生缘尽于此。以后,我们再见到的时候,你就是绿萍的爱人,和绿萍的未婚夫了!现在,你走吧!”

  他望着我,深深切切的望着我。

  “你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坚决的说:“我们以往的一段爱情,已经烟消云散,我和你要彻彻底底的斩断这段感情。你,”我加重了语气:“不能和我的姐姐游戏,你要真真正正的去爱她!”

  他盯着我。“你把人生看得多么单纯!”他说:“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斩得断,只有爱情……”他眼里布满了血丝:“请你告诉我,如何去斩断?”“请你告诉我,”我重重的说:“那天你跪在我姐姐床前发的誓言,是真是假?”他喘着气,闭上了眼睛。

  “哦!”他低喊:“我发誓的时候就知道,我是掉进万劫不复的地狱里去了!”“不是的,楚濂,”我含泪说:“绿萍爱你,她真的爱你,你所要做的,只是忘记我,然后试着去爱她。我们都是青梅竹马长大的,绿萍美好而温柔,她配你,并没有辱没你!只要你爱她,你的地狱就会变成天堂!”

  他注视了我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

 

 


 

 

 


三十

 


  “我想,”他终于开了口,喉音沙哑而悲凉:“我了解你的意思了。紫菱,”他一直望进我的眼睛深处,他哽咽的说:“你是个好女孩,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孩,我真不知道,将来谁有幸能够得到你!”谁有幸吗?我满腹凄凉的想着,可能得到我的人,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呢!凝视着楚濂,我说:

  “你知道我最爱你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吗?”

  他摇了摇头。“是你跪在绿萍床前,说你爱她的时候。”

  他看着我。“那么,”他低声问:“我所做的事,正是你希望我做的事了?”我默然点头。“很好,”他凄凉的微笑了一下。“这句话或者可以鼓励我,或者可以支持我以后整个的生命。”

  他这语气,他这神态,以及他这微笑和他这句话,都抽痛了我的心脏和神经。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软弱,我知道我和他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只要我稍一软弱,就可能造成永远牵缠不清的纠纷和烦恼。于是,我挺直了背脊,伸手打开了房门:“你该走了!”我说。他继续紧盯着我。“你该走了!”我再说了一遍。

  “是的,我该走了!”他点了点头,伸手想抚摸我的面颊,我很快的避开了。于是,他凄然一笑,重重的摔了一下头,说:“再见!紫菱!”“再见!楚濂!”我说。

  他再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就转过身子,迅速的奔出了门外,我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又听着他走出客厅,我跑到窗前,拂开那些珠帘,我望着他的影子很快的穿过花园,他没有回顾,径直走向大门,他开门出去了。走出了我的世界,也走出了我的生命。那远远传来的关门声震碎了我的心智,我突然整个的脱力了。我跌倒在床前面,坐在那儿,我把头埋在床上的被单里,开始不能控制的、沉痛的啜泣了起来。

  我一定哭了很久很久,我一定有一段长时间都没有意识和神智,因为我居然没有听到门铃声,也居然没有听到有人走上楼,又直接走进了我屋里,直到那关上房门的声音才震动了我,我茫茫然的转过头来,泪眼模糊的看着那走向我的人影。他在我床沿上坐了下来,一只手温柔的落在我的头发上,一个亲切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的在我耳边响起:

  “好了,紫菱,不要再哭了,你已经哭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惊愕的仰头望着他,我接触到一对深沉、关切、而怜惜的眸子。好几万个世纪以前,曾有一个男人,在我家的阳台上捡到一个“失意”,现在,他又捡到了我。取出一条干净的手帕,他细心的为我拭去颊上的泪痕。我迷茫的、困惑的望着他,口齿不清的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已经来了半个多小时,你的房门开着,我一直站在你房门口。”他说,凝视着我:“我到医院去看过你姐姐,知道你一个人在家,我就忍不住来看看你,我想,”他顿了顿:“我来的时候,楚濂一定刚刚走。”

  楚濂,我咬咬嘴唇。是了,一定是阿秀告诉他,楚濂来过。我垂下头,默然不响。由于哭了太久,我仍然止不住那间歇性的抽噎。

  他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整理着我那满头乱发,他的眼光诚挚,温柔,而带着抹鼓励的笑意。

  “不要再哭了,瞧,把眼睛哭得肿肿的,明天怎么见人?”

  “我不要见人,”我凄楚的说:“我什么人都不要见,我愿意找一个深深的山洞,把自己藏起来。”

  “也不要见我吗?”他微笑的问。

  “你是例外,费云帆。”我坦率的说。

  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为什么?”他不经心似的问。

  “你可以把外界的消息传达给我。”

  他轻轻一笑。“你是勘得破红尘?还是勘不破红尘?”

  我颓丧的把胳膊支在床上,用手托住下巴。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我说,一股心酸,泪珠又夺眶而出。“我奇怪你居然笑得出来!”

  “好了,紫菱,”他慌忙说,收住了笑,一本正经的望着我:“让我告诉你,人生的旅程就是这样的,到处都充满了荆棘,随时都会遭遇挫折,我们没有人能预知未来,也没有人能控制命运。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发生过了,哭与笑都是情绪上的发泄,并没有办法改变已发生的事实。”他抹去我的泪,轻声的说:“别哭,小姑娘,我弹吉他给你听好吗?”

  “好。”我闷闷的说。他拿起了桌上的吉他。

  “想听什么曲子?”“有一个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着无数秘密……”我喃喃的念着,带泪的念着。

  “这支曲子不好,让我弹些好听的给你听。如果你听厌了,告诉我一声。”于是,他开始弹吉他,他先弹了我所深爱的“雨点打在我头上”,然后,他弹了“爱是忧郁的”,接着,他又弹了电影“男欢女爱”的主题曲,再弹了“昨天”和被琼恩·贝兹唱红的民歌“青青家园”……他一直弹了下去,弹得非常用心,非常卖力。我从没有听过他这样专心一致的弹吉他,他不像是在随意弹弹,而像是在演奏。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觉的被那出神入化的吉他声所吸引了,仰着头,我呆呆的望着他。

  他凝视着我,面色严肃而专注。他的手指从容不迫的从那琴弦上掠过去,一支曲子又接一支曲子,他脑海里似乎有着无穷尽的曲子,他一直弹下去,一直弹下去,毫不厌烦,毫不马虎,他越弹越有劲,我越听越出神。逐渐的,我心中的惨痛被那吉他声所遮掩,我不知不觉的迎视着他那深邃的眸子,而陷进一种被催眠似的状态中。

 

 


 

 

 


三十一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两小时、三小时,或者更长久,我不知道时间,我只知道最后他在弹“一帘幽梦”,反复的弹着那支“一帘幽梦”,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脸,当他第五遍,或第六遍结束了“一帘幽梦”的尾音时,我累了,我听累了,在地板上坐累了,仰着头仰累了……反正,我累了。于是,我长叹了一声,说:

  “好了,不要再弹了。”

  “你听够了?”他问。“够了!”

  他放下了吉他,挺了挺背脊,他的眼睛深黝黝的盯着我的脸庞。“你总算听够了,”他说:“你知道我弹了多久?”

  我摇摇头。他伸出他按弦的手指来,于是,我惊骇的发现,他每个手指都被琴弦擦掉了一层皮,而在流着血。他竟流着血弹了三小时的吉他!我睁大眼睛,望着他那受伤的手指,我目瞪口呆而张口结舌。“你的吉他没有好好保养,你忘了上油,”他笑着说:“我又太久没有这样长时间‘演奏’过了,否则,也不至于磨破手指。”“可是,你……你……为什么要一直……一直弹下去?你……你为什么不停止?”我嗫嚅着问。

  “因为你没有叫我停止。”他说,静静的望着我。

  我摇头。“我不懂。”我蹙着眉说。

  “因为我想治好你的眼泪。”他再说。

  “我还是不懂。”我依然摇头。

  “那么,让我告诉你吧!”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粗鲁而沙哑:“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情,傻瓜!天下的男人并不止楚濂一个!”我那样震惊,那样意外,那样莫名其妙的感动。我凝视着他,费云帆,那个在阳台上捡到我的男人!那个永远在我最失意的时候出现的男人!我的眼眶潮湿了,我用手轻轻去握他那受伤的手指。他想“治好”我的眼泪,却反而“勾出”了我的眼泪,我啜泣着说:

  “你是我的小费叔叔!”

  “不,”他低语:“我不是你的叔叔,如果你不认为我是乘虚而入,如果你不认为我选的时间不太对,如果你还不认为我太讨厌,或太老,我希望——你能接受我做你的丈夫!”

  我惊跳,眼睛瞪得好大好大。

  “你——你——”我结舌的说:“你一定不是认真的,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很认真,这些年来,我从没有对一件事这样认真过。”他一本正经的说,那样深沉而恳挚的望着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也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很明白这并不是个求婚的好时间,但我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可是……可是……”我讷讷的说:“你为什么要向我求婚?你明知道……明知道我爱的不是你!”

  他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不要考虑我为什么,”他说:“只要考虑你愿不愿意嫁我,好吗?”“我不懂,”我拚命摇头:“我完全不了解你。费云帆,即使你可怜我,同情我,你也不必向我求婚!”

  “你有没有想过,”他微笑起来:“我可能爱上了你?”

  我蹙紧眉头,仔细的望着他的脸。

  “那是不可能的事!”我说。

  “为什么?”“你有那么丰富的人生经验,你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你见过最大的世面,你不可能会爱上一个像我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他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不是傻瓜!那么我就是傻瓜!”他诅咒似的喃喃低语。然后,他重新正视着我:“好了,紫菱,我只要告诉你,我的求婚是认真的。你不必急着答复我,考虑三天,然后,告诉我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假若你同意了,我们可以马上行婚礼,然后,我带你到欧洲去。”

  “欧洲?”我一愣,那似乎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似乎在这个星球以外的地方,似乎和一个无人所知的山洞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可以走得远远的,躲开绿萍,躲开楚濂,躲开这一切的一切……费云帆紧紧的盯着我,观察着我,显然,我的思想并没有逃过他锐利的目光。“是的,欧洲,”他说:“那是另一个世界,你可以逃开台北这所有的烦恼和哀愁。”

  我困惑的看着他。“我不知道……”他紧握了我的手一下。

  “现在不必回答我,等你好好的睡一觉,好好的想过再说。”他顿了顿。“再有,别被我的历史所吓倒,我发誓,我会做个好丈夫。”“但是……但是……”我仍然嗫嚅着:“我并不爱你呀!”

  他再度微微一震。“楚濂也不爱绿萍,对吗?”他说:“人们并不一定为爱情而结婚,是吗?”

  楚濂,我心中猛然一痛。

  “我被你搅糊涂了,”我迷乱的说:“我仍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这事对不对,爸爸妈妈不会赞成的……”“别考虑那么多,行不行?”他忍耐的说,直视着我的眼睛:“只要考虑一件事,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跟我到欧洲去。其他的问题,是我的,不是你的,懂吗?”

  我茫然的瞪视着他。他深深的注视着我,接着,他低叹了一声,站起身来。

  “你仔细的想想吧!紫菱!”

  我蹙紧眉头。“我等你的答复!”他再说:“但是,请求你,不要让我等待太久,因为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

  我仰头望着他。“你要走了吗?”我问。

  “夜已经很深了,你父母快要回来了。”他说:“今晚别再伤脑筋了,明天好好的想一想。我希望——”他歪了歪头,难以觉察的微笑了一下。望了望窗上的珠串。“有一天,我能和你‘共此一帘幽梦’!”他走过来,俯下身子,很绅士派头的在我额上轻轻的印下一吻,然后,他转身走出了我的房间。

  我仍然呆呆的坐着,像被催眠般一动也不动。

 

 


 

 

 


三十二

 


  12

  一连三天,我都神志迷乱而精神恍惚。这些日子来,绿萍的受伤,楚濂的抉择,以至于费云帆对我提出的求婚这接二连三的意外事故,对我紧紧的包围过来,压迫过来,使我简直没有喘息的机会。费云帆要我考虑三天,我如何考虑?如何冷静?如何思想?我像一个飘荡在茫茫大海中的小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我的目标?什么是我的方向?我迷失了,困惑了,我陷进一种深深切切的、无边无际的迷惘里。

  为了避免再见到楚濂,更为了避免看到楚濂和绿萍在一起,我开始每天上午去医院陪伴绿萍,因为楚濂已恢复了上班,他必须在下班后才能到医院里来。绿萍在逐渐复元中,她的面颊渐渐红润,精神也渐渐振作起来了。但是,每天清晨,她张开眼睛的时间开始,她就在期待着晚上楚濂出现的时间。她开始热心的和我谈楚濂,谈那些我们童年的时光,谈那些幼年时的往事,也谈他们的未来。她会紧张的抓住我的手,问:

  “紫菱,你想,楚濂会忍受一个残废的妻子吗?你想他会不会永远爱我?你想他会不会变心?你觉得我该不该拒绝这份感情?你认为他是不是真的爱我?”

  要答复这些问题,对我是那么痛苦那么痛苦的事情,每一句问话都像一根鞭子,从我的心上猛抽过去,但我却得强颜欢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用充满了信心的声调说:

  “你怎么可以怀疑楚濂?他从小就不是个说话不负责任的人!”然后,回到家中,一关上房门,我就会崩溃的倒在床上,喃喃的、辗转的低声呼喊:

  “天哪!天哪!天哪!”

  不再见楚濂,那几天我都没有见到楚濂。费云帆也没来看我,他显然想给我一份真正安静思索的时间,可是,我的心情那样混乱,我的情绪那样低落,我如何去考虑、思想呢?三天过去了,我仍然对于费云帆求婚的事件毫无真实感,那像个梦,像个儿戏……我常独坐窗前,抱着吉他,迷迷糊糊的思索着我的故事,不,是我们的故事,我,绿萍,楚濂,和费云帆。于是,我会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昏乱,最后,我会丢掉吉他,用手抱紧了头,对自己狂乱的喊着:

  “不要思想!不要思想!停止思想!停止思想!思想,你是我最大的敌人!”思想是我的敌人,感情,又何尝不是?它们联合起来,折磨我,辗碎我。第四天晚上,费云帆来了。

  他来的时候,母亲在医院里,父亲在家,却由于太疲倦而早早休息了。我在客厅里接待了他。

  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我的身边,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我。这已经是春末夏初的季节了,他穿着件全黑的衬衫,外面罩了件黄蓝条纹的外套,全黑的西服裤,他看来相当的潇洒和挺拔,我第一次发现他对服装很考究,而又很懂得配色和穿的艺术。他斜靠在椅子里,伸长了腿,默默的审视着我,他的头发浓而黑,眉毛也一样黑,眼睛深沉而慧黠,我又第一次发现,他是个相当男性的、相当具有吸引力的男人!

  “你在观察我,”他说,迎视着我的目光:“我脸上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吗?”“有的。”我说。“是什么?”“我发现你长得并不难看。”

  “哦?”他的眉毛微微扬了扬。

  “而且,你的身材也不错。”

  他的眉毛扬得更高了,眼睛里闪过一抹不安和疑惑。

  “别绕圈子了,”他用鼻音说:“你主要的意思是什么?”

  “一个漂亮的、颇有吸引力的、有钱的、有经验的、聪明的男人,在这世界上几乎可以找到最可爱的女人,他怎会要个失意的、幼稚的、一无所知的小女孩?”

  他的眼睛闪着光,脸上有种奇异的神情。

  “我从不知道我是漂亮的、有吸引力的、或聪明的男人,”他蹙起眉头看我:“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的赞美?还是该默默承受你的讽刺?”“你明知道我没有讽刺你,”我严肃的说:“你也明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好吧,”他说:“让我告诉你为什么好吗?”

  “好的。”“因为你不是个幼稚的、一无所知的小女孩。你善良、美好、纯真,充满了智慧与热情,有思想,有深度,你是我跑遍了半个地球,好不容易才发现的一颗彗星。”

  “你用了太多的形容词,”我无动于衷的说:“你经常这样去赞美女孩子吗?你说得这么流利,应该是训练有素了?”

  他一震,他的眼睛里冒着火。

  “你是个无心无肝的冷血动物!”他咬牙说。

  “很好,”我闪动着眼睑:“我从不知道冷血动物和彗星是相同的东西!”他瞪大眼睛,接着,他就失笑了。不知怎的,他那笑容中竟有些寥落,有些失意,有些无可奈何。他那一大堆的赞美词并未打动我,相反的,这笑容却使我心中猛的一动,我深深的看着他,一个漂亮的中年男人!他可以给你安全感,可以带你到天边海角。我沉吟着,他取出了烟盒,燃上了一支烟。“我们不要斗嘴吧,”他说,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你考虑过我的提议吗?”我默然不语。“或者,”他不安的耸了耸肩。“你需要更长的一段时间来考虑?”“我不需要,”我凝视他:“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

  他停止了吸烟,盯着我。

  “那么,答复吧!愿意或不愿意?”

  “不愿意。”我很快的说。

  他沉默片刻,再猛抽了一口烟。“为什么?”他冷静的问。

  “命运似乎注定要我扮演一个悲剧的角色,”我垂下眼帘,忽然心情沉重而萧索。“它已经戏弄够了我,把我放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里,让我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我自己去演我的悲剧没有关系,何苦要把你也拖进去?”

  他熄灭了那支几乎没抽到三分之一的烟。

 

 


 

 

 


三十三

 


  “听我说,紫菱,”他伸手握住了我的双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让我陪你待在那枯井里吧,说不定我们会掘出甘泉来。”他的语气撼动了我,我抬眼看他,忽然泪眼凝注。

  “你真要冒这个险,费云帆?”

  “我真要。”他严肃的说,眼光那么温柔,那么温柔的注视着我,使我不由自主的落下泪来。

  “我不会是个能干的妻子。”我说。“我不会做家务,也不会烧饭。”“我不需要管家,也不需要厨子。”他说。

  “我不懂得应酬。”“我不需要外交官。”“我也不懂得你的事业。”

  “我不需要经理。”“那么,”我可怜兮兮的说:“你到底需要什么?”

  “你。”他清晰的说,眼光深邃,一直望进我的灵魂深处。“只有你,紫菱!”一串泪珠从我眼中滚落。

  “我很爱哭。”我说。“你可以躺在我怀里哭。随你哭个够。”

  “我也不太讲理。”“我会处处让着你。”“我的脾气很坏,我又很任性。”

  “我喜欢你的坏脾气,也喜欢你的任性。”

  “我很不懂事。”“我不在乎,我会宠你!”

  我张大眼睛,透过泪雾,看着他那张固执而坚定的脸,然后,我轻喊了一声:说:“你这个大傻瓜!如果你真这么傻,你就把我这个没人要的小傻瓜娶走吧!”他用力握紧我的手,然后,他轻轻的把我拉进了他怀里,轻轻的用胳膊圈住了我,再轻轻的用他的下额贴住我的鬓角,他就这样温温存存的搂着我。好久好久,他才俯下头来,轻轻的吻住了我的唇。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仔细的审视着我的脸,他看得那样仔细,似乎想数清楚我有几根眉毛或几根睫毛。接着,他用嘴唇吻去我眼睫上的泪珠,再温柔的、温柔的拭去我面颊上的泪痕,他低语着说:“你实在是个很会哭的女孩子,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呢?但是,以后我要治好你,我要你这张脸孔上布满了笑,我要你这份苍白变成红润,我要你……天哪,”他低喊:“这些天来,你怎么消瘦了这么多!我要你胖起来!我要你快活起来!”他把我的头轻轻的压在他肩上,在我耳边再轻语了几句:“我保证做你的好丈夫,终我一生,爱护你,照顾你。紫菱,我保证,你不会后悔嫁给了我。”

  忽然间,我觉得自己那样渺小,那样柔弱。我觉得他的怀抱那样温暖,那样安全。我像是个暴风雨中的小舟,突然驶进了一个避风的港口,说不出来的轻松,也有份说不出来的倦怠。我懒洋洋的依偎着他,靠着他那宽阔的肩头,闻着他衣服上布料的气息,和他那剃胡水的清香,我真想这样靠着他,一直靠着他,他似乎有足够的力量,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能撑住。我深深叹息,费云帆,他应该是一个成熟的、坚强的男人!我累了,这些日子来,我是太累太累了。我闭上眼睛,喃喃的低语:“费云帆,带我走,带我走得远远的!”

  “是的,紫菱。”他应着,轻抚着我的背脊。

  “费云帆,”我忽然又有那种梦似的、不真实的感觉。“你不是在和我儿戏吧?”他离开我,用手托着我的下巴,他注视着我的眼睛:

  “婚姻是儿戏吗?”他低沉的问。

  “可是,”我讷讷的说:“你曾经离过婚,你并不重视婚姻,你也说过,你曾经把你的婚姻像垃圾般丢掉。”

  他震颤了一下。“所以,人不能有一点儿错误的历史。”他自语着,望着我,摇了摇头。“信任我,紫菱,人可以错第一次,却不会错第二次!”他说得那样恳切,那样真挚,他确实有让人信任的力量。我凝视他,忍不住又问:“你确实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不是小孩子了,紫菱。”

  “可是,我是不愿欺骗你的,”我轻蹙着眉,低低的说:“你知道我爱的人是……”

  他很快的用嘴唇堵住我的嘴,使我下面的话说不出口,然后,他的唇滑向我的耳边,他说:

  “我什么都知道,不用说,也不要说,好吗?”

  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我又把头倚在他肩上,我叹息着说:“我累了。”“我知道。”他抱紧了我,我就静静的依偎在他怀里,我们并排挤在沙发中,我又闭上了眼睛,就这样依偎着,静静的,静静的,我听得见他的心跳。他的手绕着我的脖子,他的头紧靠着我的。最近,我从没有这样宁静过,从没有这样陷入一种深深的静谧与安详里。不知多久以后,他动了动,我立即说:

  “不要离开我!”“好的,”他静止不动:“我不离开。可是,”他温存的、轻言细语的说:“你母亲回来了!”

  我一怔,来不及去细细体味他这句话,客厅的玻璃门已经一下子被打开了!我居然没有听到母亲用钥匙开大门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她穿过花园的脚步声。我的意识还没清醒以前,母亲已像看到客厅里有条恐龙般尖叫了起来:

  “哎呀!紫菱!你在做什么?”

  我从费云帆的怀里坐正了身子,仰头望着母亲,那种懒洋洋的倦怠仍然遍布在我的四肢,我的心神和思想也仍然迷迷糊糊的,我慢吞吞的说了句:

  “哦,妈妈,我没有做什么。”

  “没有做什么?”母亲把手提包摔在沙发上,气冲冲的喊着。“费云帆!你解释解释看,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叫,”费云帆安安静静的说:“我正预备告诉你,”他清晰的,一字一字的吐了出来:“我要和紫菱结婚了!”

 

 


 

 

 


三十四

 


  “什么?”母亲大叫,眼睛瞪得那么大,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我们。“你说什么?”“我要和紫菱结婚,”费云帆重复了一次,仍然维持着他那平静而安详的语气:“请求您答应我们。”

  母亲呆了,傻了,她像化石般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像看一对怪物般看着我和费云帆。然后,她忽然清醒了,忽然明白了过来。立刻,她扬着声音,尖声叫着父亲的名字:“展鹏!展鹏!你还不快来!展鹏!展鹏!……”

  她叫得那样急,那样尖锐,好像是失火了。于是,父亲穿着睡衣,跌跌冲冲的从楼上跑了下来,带着满脸的惊怖,一叠连声的问:“怎么了?绿萍怎么了?怎么了?绿萍怎么了?”

  他一定以为是绿萍的伤势起了变化,事实上,绿萍已经快能出院了。母亲又叫又嚷的说:

  “不是绿萍,是紫菱!你在家管些什么?怎么允许发生这种事?”“紫菱?”父亲莫名其妙的看着我:“紫菱不是好好的吗?这是怎么回事?”“让我来说吧,”费云帆站起身来,往前跨了一步。“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怎么?怎么?”父亲睡眼惺忪,完全摸不着头脑:“云帆,你又有什么事?”“我的事就是紫菱的事,”费云帆说:“我们已经决定结婚了!”父亲也呆了,他的睡意已被费云帆这句话赶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仔细的看了费云帆一眼,再转头望着我,他的眼光是询问的,怀疑的,不信任的,而且,还带着一抹深刻的心痛和受伤似的神情。好半天,他才低声的问我:

  “紫菱,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爸爸!”我轻声回答。

  “好呀!”母亲又爆发般的大叫了起来。“费云帆,你真好,你真是个好朋友!你居然去勾引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女孩!我早就知道你对紫菱不安好心,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自以为你有钱,有经验,你就把紫菱玩弄于股掌之上!你下流,卑鄙!”“慢着!”费云帆喊,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你们能不能听我讲几句话!”“你还有话好说?你还有脸说话?”母亲直问到他脸上去。“你乘人之危,正在我们家出事的时候,没有时间来顾到紫菱,你就勾引她……”“舜涓!”父亲喊:“你不要说了,让他说话!”他严厉的盯着费云帆。“你说吧,云帆,说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要说的话非常简单,”费云帆沉着脸,严肃的、郑重的、清晰的、稳定的说:“我对紫菱没有一丝一毫玩弄的心理,我发誓要爱护她,照顾她,我请求你们允许我娶她做我的妻子!”“请求!”母亲大声喊:“你是说请求吗?”

  “是的!”费云帆忍耐的说。

  “那么,我也给你一个很简单的答复,”母亲斩钉截铁的说:“不行!”费云帆深深的望着母亲。

  “我用了请求两个字,”他低沉的说:“那是由于我对你们两位的尊重。事实上,这是我和紫菱两个人间的私事,只要她答应嫁给我,那么,你们说行,我很感激,你们说不行,我也一样要娶她!”“天呀!”母亲直翻白眼:“这是什么世界?”她注视着父亲,气得发抖。“展鹏,都是你交的好朋友!你马上打电话给云舟,我要问问他!”“不用找我的哥哥,”费云帆挺直着背脊,坚决的说:“即使你找到我的父亲,他也无法阻止我!”

  “啊呀!”母亲怪叫,“展鹏,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啊呀,我们家今年是走了什么霉运,怎么所有倒楣的事都集中了?”“舜涓,你冷静一下!”父亲用手掠了掠头发,努力的平静着他自己,他直视着费云帆,他的眼光是深思的,研判的,沉重的。“告诉我,云帆,你为什么要娶紫菱?你坦白说!理由何在?”费云帆沉默了几秒钟。

  “我说坦白的理由,你未见得会相信!”他说。

  “你说说看!”费云帆直视着父亲。“我爱她!”他低声说。

  “爱?”母亲又尖叫了起来:“他懂得什么叫爱?他爱过舞女,酒女,吧女,爱过成千成万的女人!爱,他懂得什么叫爱……”“舜涓!”父亲喊,阻止了母亲的尖叫。他的眼光一直深沉的、严肃的打量着费云帆。这时,他把眼光调到我身上来了。他走近了我,仔细的凝视我,我在他的眼光下瑟缩了,蜷缩在沙发上,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被动的看着他。他蹲下了身子,握住了我的手,他慈爱的、温柔的叫了一声:“紫菱!”泪水忽然又冲进了我的眼眶,我本就是个爱哭的女孩。我含泪望着我那亲爱的父亲。

  “紫菱,”他亲切的、语重心长的说:“我一直想了解你,一直想给予你最充分的自由。你不愿考大学,我就答应你不考大学,你要学吉他,我就让你学吉他,你喜欢文学,我给你买各种文学书籍……我一切都迁就你,顺着你。但是,这次,你确实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抬眼看了看费云帆,我立即接触到他那对紧张而渴求的眸子,这眼光使我的心猛然一跳。于是,我正视着我的父亲,低声的回答:“我知道,爸爸。”“你确实知道什么叫爱情吗?”父亲再问。

  我确实知道什么叫爱情吗?天哪!还有比这问题更残酷的问题吗?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我啜泣着说:

  “我知道,爸爸!”“那么,你确定你爱费云帆吗?”

  哦!让这一切快些过去吧!让这种“审问”赶快结束吧!让我逃开这所有的一切吧!我挣扎着用手蒙住了脸,我哭泣着,颤抖着喊:“是的!是的!是的!我爱他!爸爸,你就让我嫁给他吧!你答应我了吧!”父亲放开了我,站直了身子,我听到他用苍凉而沉重的声音,对费云帆说:“云帆,我做梦也没想过,你会变成我的女婿!现在,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他咬牙,好半天才继续下去:“好吧!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了你!但是,记住,如果有一天你欺侮了紫菱,我不会饶过你!”

  “展鹏!”母亲大叫:“你怎么可以答应他?你怎么可以相信他?他如何能做我们的女婿?他根本比紫菱大了一辈!不行!我反对这事!我坚决反对……”

  “舜涓,”父亲拖住了母亲:“现在的时代已不是父母作主的时代了,他们既然相爱,我们又能怎样呢?”他重新俯下身子看我:“紫菱,你一定要嫁给他,是吗?”

  “是的,爸爸。”“唉!”父亲长叹一声,转向费云帆:“云帆,你是我的好朋友,但我却不知道你是不是个好女婿!”

 

 


 

 

 


三十五

 


  “你放心,”费云帆诚恳的说:“我绝不会亏待紫菱,而且,我谢谢你,由衷的谢谢你。”

  “不行!”母亲大怒,狂喊着说:“展鹏,女儿不是你一个人的,你答应,我不答应!我绝不能让紫菱嫁给一个离过婚的老太保!费云帆,”她狂怒的对费云帆说:“别以为你的那些历史我不知道!你在罗马有个同居的女人,对吗?你在台湾也包过一个舞女,对吗?你遗弃了你的妻子,对吗?你……”“舜涓!”父亲又打断了她:“你现在提这些事有什么用?翻穿了他的历史,你也未见得阻止得了恋爱!”

  “可是,你就放心把紫菱交给这样一个男人?”

  “事实上,不管交给谁,我们都不会放心,是吗?”父亲凄凉的说:“因为我们是父母!但是,我们总要面临孩子长大的一天,总要去信任某一个人,或者,去信任爱情!绿萍残废了,她已是个永不会快乐的孩子了,我何忍再去剥夺紫菱的快乐?”父亲的话,勾起了我所有的愁肠,又那样深深的打进我的心坎里,让我感动,让我震颤,我忍不住放声痛哭了,为我,为绿萍,为父亲……为我们的命运而哭。

  “走吧!”父亲含泪拉住母亲:“我们上楼去,我要和你谈一谈,也让他们两个谈一谈。”他顿了顿,又说:“云帆,你明天来看我,我们要计划一下,不是吗?”

  “是的。”费云帆说。母亲似乎还要说话,还要争论,还要发脾气,但是,她被父亲拖走了,终于被父亲拖走了。我仍然蜷缩在沙发里哭泣,泪闸一开,似乎就像黄河泛滥般不可收拾。

  于是,费云帆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他用胳膊紧紧的拥住了我,他的声音温存、细腻、而歉疚的在我耳边响起:

  “紫菱,我是那么那么的抱歉,会再带给你这样一场风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以后,什么都会好好的,我保证!紫菱!”我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啜泣着说:

  “费云帆,你不会欺侮我吧?”

  “我爱护你还来不及呢,真的。”他说。

  我抬起头来,含泪看他:

  “那是真的吗?”我问。

  “什么事情?”“妈妈说的,你在罗马和台湾的那些女人。”

  他凝视我,深深的、深深的凝视我,他的眼神坦白而真挚,带着抹令人心痛的歉意。

  “我是不是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他低问。

  我闭了闭眼睛。“不,不用告诉我了。”我说。

  于是,他一下子拥紧了我,拥得那么紧那么紧,他把头埋在我的耳边,郑重的说:

  “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起,是个全新的我,信任我,我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三十六

 


  13

  四月底,绿萍出了院,她是坐在轮椅上回家的,那张轮椅是父亲为她所特制,全部是不锈钢的,操作简便而外型美观,但是,它给我的感觉却冷酷而残忍——因为,那是一张轮椅。楚濂和绿萍的婚礼订在五月一日,为了不要抢在绿萍之前结婚,我和费云帆的婚期选定了五月十五。同一个月里要嫁掉两个女儿,而且是唯有的两个女儿,我不知道父母的心情是怎样的。母亲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女人,一变而为沉默寡言了。那些日子,她忙着给绿萍准备嫁妆,准备新娘的礼服,她常常和楚伯母在一起,我好几次看到她泪汪汪的倒在楚伯母的肩上,喃喃的说:

  “心怡!心怡!看在我们二十几年的交情上,担待绿萍一些儿!”“你放心,舜涓,”楚伯母诚挚的说:“绿萍一点点大的时候,我们就开过玩笑,说要收她做我的儿媳妇,没料到这话终于应验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绿萍那么美丽,那么可爱……我发誓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她!”

  我不知道大人们的心目里到底怎么想,无论如何,这件婚事多少有点儿勉强,多少有点儿不自然,更真切的事实是:轮椅上的婚礼,无论如何是件缺陷。可是,楚家的筹备工作却无懈可击。本来,楚伯伯和楚伯母的观念都是儿女成家立业后,就该和父母分开住。但是,为了绿萍行动的不便,他们把楚濂的新房布置在自己家里,又为了免得绿萍上下楼的不便,他们从一层八楼公寓迁入一栋西式的花园洋房里,那房子有两层楼,楚伯伯夫妇和楚漪都住在楼上,而在楼下布置了两间精致而豪华的房间给绿萍和楚濂。我被硬拉到新房里去参观过,面对着那间粉红色的卧室,窗帘、床单、地毯……我心中所有的,只是一片纯白色的凄凉。

  和楚濂他们对比,我和费云帆似乎是被人遗忘了的一对,好在我极力反对铺张的婚礼,和一切形式主义。我们也没有准备新房,因为费云帆预备婚后立刻带我去欧洲,假若无法马上成行,我们预备先住在酒店里。这些日子,我们已预先填妥了婚书,他正在帮我办签证和护照。所以,在填妥结婚证书那天,在法律上,我已经成为了费云帆的妻子。我说不出来我的感觉,自从绿萍受伤以后,我就像个失魂少魄的幽灵,整日虚飘飘的,所有发生的事,对我都仍然缺乏着真实感。绿萍回家后,我似乎很难躲开不见楚濂了。可是,费云帆是个机警而善解人意的怪物,他总在楚濂刚刚出现的时间内也出现,然后,就把我带了出去,不到深夜,不把我送回家来。他常和我并坐在他那间幽雅的餐厅内,为我叫一杯“粉红色的香槟”,他经常嘲笑我第一次喝香槟喝醉了的故事。斜倚在那卡座内,他燃着一支烟,似笑非笑的望着我,他会忽然问我:“你今年几岁了?紫菱?”

  “二十岁。”“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只有十九。”他说。

  “已经又是一年了,人不可能永远十九岁。”

  “所以,我现在比你大不到一倍了!”他笑着。

  我望着他,想着去年初秋的那个宴会,想着那阳台上的初次相遇,想着那晚我们间的对白……我惊奇他居然记得那些个小节,那些点点滴滴。那时候,我怎会料到这个陌生人有朝一日,会成为我的丈夫。我凝视他,啜着那粉红色的香槟:“大不到一倍,又怎样呢?”

  “感觉上,我就不会化你老太多!”他说,隔着桌子,握住我的手:“紫菱,希望我配得上你!”

  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汽。

  “我只希望我配得上你。”我低低的说。

  “怎么,”他微微一笑:“你这个充满了傲气的小东西,居然也会谦虚起来了!”“我一直是很谦虚的。”

  “天地良心!”他叫:“那天在阳台上就像个大刺猬,第一次和你接触,就差点被你刺得头破血流!”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哈!好难得,居然也会笑!”他惊叹似的说,完全是那晚在阳台上的口气。我忍不住笑得更厉害了,笑完了,我握紧他的手,说:“费云帆,你真是个好人。”

  他的眼睛深邃而黝黑。

  “很少有人说我是好人,紫菱。”他说。

  我想起母亲对他的评价,我摇了摇头。

  “你不能要求全世界的人对你的看法都一致。”我说,“但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你喜欢好人呢?还是喜欢坏人呢?”他深思的问。

  我沉思了一下。“我喜欢你!”我坦白的说。

  他的眼睛闪了闪,一截烟灰落在桌布上了。

  “能对‘喜欢’两个字下个定义吗?”他微笑着。

  我望着他,一瞬间,我在他那对深沉的眸子里似乎读出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一种崭新的,感动的情绪征服了我,我不假思索的,由衷的,吐出了这些日子来,一点一滴积压在我内心深处的言语:“我要告诉你,费云帆,我将努力的去做你的好妻子,并且,不使你的名字蒙羞。以往,关于我的那些故事都过去了,以后,我愿为你而活着。”

  他紧紧的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好久好久,他熄灭了烟蒂,轻轻的握起我的手来,把他的嘴唇压在我的手背上。

  那晚,我们之间很亲密,我第一次觉得,我和他很接近很接近,也第一次有了真实感,开始发现他是我的“未婚夫”了。离开餐厅后,他开着车带我在台北街头兜风,一直兜到深夜,我们说的话很少,但我一直依偎在他的肩头上,他也一直分出一只手来揽着我。

  午夜时分,他在我家门口吻别我时,他才低低的在我耳边说了几句:“紫菱,今晚你说的那几句话,是我一生听过的最动人的话,我不敢要求你说别的,或者,有一天,你会对我说一句只有三个字的话,不过,目前,已经很够了,我已经很满足了!”他走了,我回到屋里,心中依然恍恍惚惚的,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只有三个字的话”,是什么,或者我知道,但我不愿深入的去想。我觉得,对费云帆,我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到了我的极限了,他毕竟不是我初恋的情人,不是吗?

  虽然我竭力避免和楚濂见面,虽然费云帆也用尽心机来防范这件事,但是,完全躲开他仍然是件做不到的事情。这天深夜,当我返家时,他竟然坐在我的卧室里。

  “哦,”我吃了一惊:“你怎么还没回家?”

 

 


 

 

 


三十七

 


  “谈谈好吗?紫菱?”他憋着气说:“我做了你的姐夫,和你也是亲戚,你总躲不了我一辈子!”

  “躲得了的,”我走到窗前,用手拨弄着窗上的珠串,轻声的说:“我要到欧洲去。”

  “你是为了去欧洲而嫁给费云帆吗?”他问。

  我皱皱眉头,是吗?或者是的。我把头靠在窗棂上,机械化的数着那些珠子。“这不关你的事,对不对?”我说。

  他走近我。“你别当傻瓜!”他叫着,伸手按在我肩上。“你拿你的终身来开玩笑吗?你少糊涂!他是个什么人?有过妻子,有过情妇,有过最坏的纪录,你居然要去嫁给他!你的头脑呢?你的理智呢?你的……”我摔开了他的手,怒声说:

  “住口!”他停止了,瞪着我。“别在我面前说他一个字的坏话,”我警告的、低沉的说:“也别再管我任何的事情,知道吗?楚濂?我要嫁给费云帆,我已经决定嫁给他,这就和你要娶绿萍一样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你再怎么说也没有用,知道了吗?我亲爱的姐夫?”

  他咬紧牙,瞪着眼看我,他眼底冒着火,他的声音气得发抖:“你变了,紫菱,”他说:“你变了!变得残忍,变得无情,变得没有思想和头脑!”“你要知道更清楚的事实吗?”我冷然的说:“我是变了,变成熟了,变冷静了,变清醒了!我想,我已经爱上了费云帆,他是个漂亮的、风趣的、有情趣又有吸引力的男人!我并不是为了你娶绿萍而嫁他,我是为了我自己而嫁他,你懂吗?”他重重的喘气。“再要说下去,”他说:“你会说你从没有爱过我!对吗?”

  “哈!”我冷笑。“现在来谈这种陈年老帐,岂不滑稽?再过三天,你就要走上结婚礼堂了,一个月后的现在,我大概正在巴黎的红磨坊中喝香槟!我们已经在两个世界里了。爱?爱是什么东西?你看过世界上有永不改变的爱情吗?我告诉你,我和你的那一段早就连痕迹都没有了!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很好!”他的脸色铁青,转身就向屋外走:“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恭喜你的成熟、冷静、和清醒!再有,”他站在门口,恶狠狠的望着我:“更该要恭喜的,是你找到了一个有钱的阔丈夫!可以带你到巴黎的红磨坊中去喝香槟!”

  他打开门,冲了出去,砰然一声把门阖拢。我呆呆的站在那儿,呆呆的看着那房门,心中一阵剧烈的抽痛之后,剩下的就是一片空茫,和一片迷乱。我还来不及移动身子,房门又开了,他挺直的站在门口,他脸上的愤怒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切的悲哀和刻骨的痛楚。他凝视我,凄凉的、温柔的说:“有什么用呢?紫菱?我们彼此说了这么多残忍的话,难道就能让我们遗忘了对方吗?我是永不会忘记你的,随你怎么说,我永不会忘记你!至于你呢?你就真能忘记了我吗?”

  他摇摇头,叹了口长气。不等我回答,他就重新把门一把关上,把他自己关在门外,他走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了。我和楚濂的故事,就真这样结束了吗?我不知道。人类的故事,怎样算是结束,怎样算是没有结束?我也不知道。但是,三天后,我参加了他和绿萍的婚礼。

  非常巧合,在婚礼的前一天,绿萍收到了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寄来的信,他们居然给予了她高额的奖学金,希望她暑假之后就去上课。绿萍坐在轮椅上,沉默的看着那封信,父亲和母亲都站在一边,也沉默的望着她。如果她没有失去一条腿,这封信将带来多大的喜悦和骄傲,现在呢?它却像个讽刺,一个带着莫大压力的讽刺。我想,绿萍可能会捧着那通知信痛哭,因为她曾经那样渴望着这封信!但是,我错了,她很镇静,很沉默,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她只是对着那封信默默的凝视。然后,她拿起那份通知来,把它轻轻的撕作两半,再撕作四片,再撕成八片,十六片……只一会儿,那封信已碎成无数片了。她安静的抬起头来,勇敢的挺了挺背脊,回头对母亲说:“妈,你不是要我试穿一下结婚礼服吗?你来帮我穿穿看吧!”噢,我的姐姐!我那勤学不倦,骄傲好胜的姐姐!现在,她心中还有些什么呢?楚濂,只有楚濂!爱情的力量居然如此伟大,这,是楚濂之幸?还是楚濂之不幸?

  婚礼的场面是严肃而隆重的,至亲好友们几乎都来了。绿萍打扮得非常美丽,即使坐在轮椅中,她仍然光芒四射,引起所有宾客的啧啧赞赏。楚濂庄重而潇洒,漂亮而严肃,站在绿萍身边,他们实在像一对金童玉女。我凝视着他们两个,听着四周宾客们的议论纷纭,听着那鞭炮和喜乐的齐声鸣奏,听着那结婚证人的絮絮演讲,听着那司仪高声叫喊……不知怎的,我竟想起一支蓓蒂·佩姬所唱的老歌:“我参加你的婚礼”,我还记得其中几句:

  “你的父亲在唏嘘,你的母亲在哭泣,我也忍不住泪眼迷离……”

  是的,我含泪望着这一切,含泪看着我的姐姐成为楚濂的新妇,楚濂成为我的姐夫!于是,我想起许久以前,我就常有的问题,将来,不知楚濂到底是属于绿萍的?还是我的?现在,谜底终于揭晓了!当那声“礼成”叫出之后,当那些彩纸满天飞洒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完成了。一个婚礼,是个开始还是个结束?我不知道,楚濂推着绿萍的轮椅走进新娘室,他在笑,对着每一个人微笑,但是,他的笑容为何如此僵硬而勉强?我们的眼光在人群中接触了那么短短的一刹那,我觉得满耳人声,空气恶劣,我头晕目眩而呼吸急促……我眼前开始像电影镜头般叠印着楚濂的影子,楚濂在小树林中仰头狂叫:“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爱紫菱!”

  楚濂在大街上放声狂喊:

  “我发誓今生今世只爱紫菱!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

  我的头更昏了,眼前人影纷乱,满室人声喧哗……恭喜,恭喜,恭喜……何喜之有?恭喜,恭喜,恭喜……何喜之有?恭喜,恭喜,恭喜……费云帆把我带出了结婚礼堂,外面是花园草地,他让我坐在石椅上,不知从那儿端了一杯酒来,他把酒杯凑在我的唇边,命令的说:“喝下去!”我顺从的喝干了那杯酒,那辛辣的液体从我喉咙中直灌进胃里,我靠在石椅上,一阵凉风拂面,我陡然清醒了过来。于是,我接触到费云帆紧盯着我的眼光。

  “哦,费云帆,”我喃喃的说:“我很抱歉。”

  他仔细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他用手拂了拂我额前的短发,用手揽住我的肩头。“你不能在礼堂里晕倒,你懂吗?”

  “是的,”我说:“我好抱歉。现在,我已经没事了,只因为……那礼堂的空气太坏。”

  “不用解释,”他对我默默摇头。“我只希望,当我们结婚的时候,礼堂里的空气不会对你有这么大的影响。”

  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懊恼的叫:“我已经抱歉过了,我真心真意的愿意嫁给你”“哦,是我不好。”他慌忙说,取出手帕递给我,温柔的抚摸我的头发。“擦擦你的脸,然后,我们进去把酒席吃完。”

  “一定要去吃酒席吗?”我问。

  他扬起了眉毛。“晤,我想……”他沉吟着,突然眉飞色舞起来:“那么多的客人,失踪我们两个,大概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何况,我们已经参加过了婚礼。”

  “即使注意到,又怎样呢?”我问。

  “真的,又怎样呢?”他说,笑着:“反正我们一直是礼法的叛徒!”于是,我们跳了起来,奔向了他的车子。钻进了汽车,我们开始向街头疾驰。整晚,我们开着车兜风,从台北开到基隆,逛基隆的夜市,吃小摊摊上的鱼丸汤和当归鸭,买了一大堆不必需的小摆饰,又去地摊上丢圈圈,套来了一个又笨又大的磁熊。最后,夜深了,我抱着我的磁熊,回到了家里。

 

 


 

 

 


三十八

 


  母亲一等费云帆告辞,就开始对我发作:

  “紫菱!你是什么意思?今天是你姐姐的婚礼,你居然不吃完酒席就溜走!难道你连这几天都等不及,这种场合,你也要和云帆单独跑开!你真不知羞,真丢脸!让楚家看你像个没规没矩的野丫头!”“哦,妈妈,”我疲倦的说:“楚家娶的是绿萍,不是我,我用不着做模范生给他们看!”

  “你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母亲直问到我的脸上来。“你姐姐的婚礼,你竟连一句祝福的话都不会说吗?你就连敬杯酒都不愿去敬吗?”“所有祝福的话,我早都说过了。”我低语。

  “哦,你是个没心肝的小丫头!”母亲继续嚷,她显然还没有从那婚礼中平静过来。“你们姐妹相处了二十年,她嫁出去,你居然如此无动于衷!你居然会溜走……”

  “舜涓,”父亲走了过来,平平静静的叫,及时解了我的围。“你少说她几句吧!她并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错事,你骂她干什么呢?我们还能留她几天呢?”

  父亲的话像是一句当头棒喝,顿时提醒了母亲,我离“出嫁”的日子也不远了,于是,母亲目瞪口呆了起来,望着我,她忽然泪眼滂沱。“噢,”她唏嘘着说:“我们生儿育女是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好不容易把她们养大了,她们就一个个的走了,飞了。”

  我走过去,抱住母亲的脖子,亲她,吻她。

  “妈妈!妈妈,”我低呼。“你永不会失去我们,真的,你不会的!”“舜涓,”父亲温柔的说:“今天你也够累了,你上楼去歇歇吧,让我和紫菱说两句话!”

  母亲顺从的点点头,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蹒跚的走上楼去,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间,发现她老了。

  室内剩下了我和父亲,我们两人默然相对。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我和父亲中间有某种默契,某种了解,某种心灵相通的感情。这时候,当他默默凝视着我时,我就又觉得那种默契在我们中间流动。他走近了我,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他深深的注视着我,慢慢的说:

  “紫菱,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以后,我可能不会有机会再对你说了。”“哦,爸爸?”我望着他。

  “紫菱,”他沉吟了一下。“我以前并不太了解费云帆,我现在,也未见得能完全了解他。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是一个真真正正有思想、有见地、有感情的男人!”他盯着我:“我对你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去体会他,去爱他,那么,你会有个十分成功的婚姻!”

  我惊讶的看着父亲,他不是也曾为这婚事生过气吗?曾几何时,他竟如此偏袒费云帆了!可是,在我望着他的那一刹那,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了!父亲已经知道了这整个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费云帆告诉他的,但是,他知道了,他完全知道了。我低低叹息,垂下头去,我把头倚偎在父亲的肩上,我们父女间原不需要多余的言语,我低声的说:

  “爸爸,我会努力的,我会的,我会的!”

  十五天以后,我和费云帆举行了一个十分简单的婚礼,参加的除了亲戚,没有外人。楚濂和绿萍都来了,但我并没有太注意他们,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费云帆身上,当我把手伸给他,让他套上那枚婚戒时,我是非常虔诚,非常虔诚的,我心里甚至于没有想到楚濂。

  新婚的第一夜,住在酒店里,由于疲倦,由于不安,由于我精神紧张而又有种对“妻子”的恐惧,费云帆给我吃了一粒镇定剂,整夜我熟睡着,他居然没有碰过我。

  结婚的第二天,我们就搭上环球客机,直飞欧洲了。

 

 


 

 

 


三十九

 


  14

  永远忘不掉机场送行的一幕,永远忘不了父亲那深挚的凝视,和母亲那哭肿了的眼睛,永远忘不了楚濂握着我的手时的表情,那欲语难言的神态,和那痛惜难舍的目光。绿萍没有来机场,我只能对楚濂说:

  “帮我吻吻绿萍!”他趁着人多,在我耳边低语:

  “我能帮绿萍吻吻你吗?”

  我慌忙退开,装着没听见,跑去和楚伯伯楚伯母,以及楚漪等一一道别。陶剑波也来了,还带了一架照相机,于是,左一张照片,右一张照片,照了个无休无止。母亲拉着我,不断的叮嘱这个,不断的叮嘱那个;要冷暖小心,要照顾自己,要多写信回家……好像我是个三岁的小娃娃。

  终于,我们上了飞机,终于,一切告别式都结束了,终于,飞机滑上了跑道……最后,终于,飞机冲天而起了。我从座位上转过头来看着费云帆,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茫然无主的情绪。怎么,我真就这样跟着他飞了?真就这样舍弃了我那二十年来所熟悉的环境和亲人?真就这样不顾一切的飞向那茫茫世界和渺不可知的未来?我心慌了,意乱了,眼眶就不由自主的发热了。费云帆对我微笑着,伸过手来,他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好紧好紧,望着我的眼睛,他说:

  “放心,紫菱,飞机是很安全的!”

  我噘起了嘴,不满的嘟囔着:

  “费云帆,你明知道我并不担心飞机的安全问题!”

  “那么,”他低语:“让我告诉你,你的未来也是安全的!”

  “是吗?费云帆?”他对我深深的点点头。然后,他眨眨眼睛,做了一个怪相。收住笑容,他很郑重的对我说:

  “有件事,请你帮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事?”我有些吃惊的问,难道才上飞机,他就有难题出给我了?“你瞧,我们已经是夫妇了,对不对?”

  我困惑的点点头。“你能不能不要再连名带姓的称呼我了?”他一本正经的说:“少一个费字并不难念!”

  原来是这件事!我如释重负,忍不住就含着泪珠笑了出来。他对我再做了个鬼脸,就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上:

  “你最好给我睡一觉,因为,我们要飞行很多小时,长时间的飞行是相当累人的!”

  “我不要睡觉,”我把头转向窗口,望着飞机外那浓厚的,堆砌着的云海。“这还是我第一次坐飞机呢!我要看风景!”

  “小丫头开洋荤了,是吗?”他取笑的问。“事实上,你半小时之后就会厌倦了,窗外,除了云雾之外,你什么都看不到!”他按铃,叫来了空中小姐:“给我一瓶香槟!”他说。

  “你叫香槟干嘛?”我问他。

  “灌醉你!”他笑着说:“你一醉了就会睡觉!”

  “香槟和汽水差不多,喝不醉人的!”我说。

  “是吗?”他的眼睛好黑好亮。

  于是,旧时往日,如在目前,我噗哧一声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我说:“费云帆……”“嗯哼!”他大声的咳嗽,哼哼。

  我醒悟过来,笑着叫:

  “云帆!”“这还差不多!”他回过头来,“什么事?”

  “你瞧!你这样一混,我把我要说的话都搞忘了!”

  “很重要的话吗?”他笑嘻嘻的说:“是不是三个字的?”

  “三个字的?”我愣了愣。

  香槟送来了,于是,他注满了我的杯子和他的杯子,盯着我,他说:“不要管你要说的话了,听一句我要说的话吧!”

  “什么话?”他对我举起了杯子。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而郑重。

  “祝福我们的未来,好吗?”

  我点点头,和他碰了杯子,然后,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他也干了他的。我们照了照空杯子,相视一笑。然后,他深深的凝视着我说:“我将带你到一个最美丽的地方,给你一个最温暖的家。信任我!紫菱!”我点点头,注视着他,轻声低语:

  “云帆,我现在的世界里只有你了。如果你欺侮我……”

  他把一个手指头压在我的唇上。

  “我会吗?”他问。我笑了,轻轻的把头依偎在他的肩上。

  是的,这趟飞行是相当长久而厌倦的,虽然名义上是“直飞”,但是,一路上仍然停了好多好多站,每站有时又要到过境室去等上一两小时,再加上时差的困扰,因此,十小时之后,我已经又累又乏又不耐烦。好在,最后的一段航线很长,费云帆不住的和我谈天,谈欧洲,谈每个国家,西班牙的斗牛,威尼斯的水市,巴黎的夜生活,汉堡的“倚窗女郎”,伦敦的雾,雅典的神殿,罗马的古竞技场……我一面听着,一面又不停口的喝着那“和汽水差不多的香槟”。最后,如费云帆所料,我开始和那飞机一样,腾云驾雾起来了,我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依偎在费云帆肩上,我终于睡着了。

 

 


 

 

 


四十

 


  飞机似乎又起落过一两站,但是并没有要过境旅客下机,所以我就一直睡,等到最后,费云帆摇醒我的时候,我正梦到自己坐在我的小卧室里弹吉他,弹那支“一帘幽梦”,他叫醒我,我嘴里还在喃喃念着: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好了!爱做梦的小姑娘!”费云帆喊:“我们已经抵达罗马机场了!下飞机了,紫菱!”

  我惊奇的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揉了揉眼睛,看看窗外,正是晓雾迷□的时候。“怎么,天还没亮吗?”

  “时差的关系,我们丢掉了一天。”

  “我不懂。”我摇头。对于那些子午线啦,地球自转和公转的问题,我从读书的时代就没有弄清楚过。

  “你不需要懂,”费云帆笑着挽住我。“你需要的,是跟着我下飞机!”我下了飞机,一时间,脑子里仍然迷迷糊糊的,抬头看看天空,我不觉得罗马的天空和台北的天空有什么不同,我也还不能相信,我已经置身在一个以前只在电影中才见过的城市里。可是,一走进机场的大厅,看到那么多陌生的、外国人的面孔,听到满耳朵叽哩呱啦的异国语言,我才模糊的察觉到,我已经离开台湾十万八千里了!

  经过了验关、查护照、检查行李的各种手续之后,我们走出检验室。立刻,有两个意大利人围了过来,他们拥抱费云帆,笑着敲打他的肩和背脊,费云帆搂着我说:

  “他们是我餐厅的经理,也是好朋友,你来见见!”

  “我不会说意大利话,”我怯生生的说:“而且我好累好累,我能不能不见?”费云帆对我鼓励的微笑。

  “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不会为难你的,来吧,我的小新娘,你已经见到他们了,总不能躲开的,是吗?”

  于是,他用英文对那两个意大利人介绍了我,我怯怯的伸出手去,想和他们握手,谁知道,他们完全没有理我那只手,就高叫着各种怪音,然后,其中一个一把抱住了我,给了我一个不折不扣的吻,我大惊失色,还没恢复过来,另外一个又拥抱了我,也重重的吻了我一下,我站定身子,瞪着眼睛看费云帆,他正对我笑嘻嘻的望着。

  “他们称赞你娇小玲珑,像个天使,”他说,重新挽住我:“别惊奇,意大利人是出了名的热情!”

  两个意大利人抢着帮我们提箱子,我们走出机场,其中一个跑去开了一辆十分流线型的红色小轿车来,又用意大利话和费云帆叽哩咕噜讲个不停,每两句话里夹一句“妈妈米呀!”他讲得又快又急,我只听到满耳朵的“妈妈米呀!”我们上了车,费云帆只是笑,我忍不住问:

  “什么叫‘妈妈米呀’?”

  “一句意大利的口头禅,你以后听的机会多了,这句话相当于中文的‘我的天呀’之类的意思。”

  “他们为什么要一直叫‘我的天’呢?”我依然迷惑。

  费云帆笑了。“意大利人是个喜欢夸张的民族!”

  是的,意大利人是个喜欢夸张的民族,当车子越来越接近市区时,我就越来越发现这个特点了,他们大声按汽车喇叭,疯狂般的开快车,完全不遵守交通规则,还要随时把脑袋从车窗里伸出去和别的车上的司机吵架……可是,一会儿,我的注意力就不在那两个意大利人身上了,我看到一个半倾圮的、古老的、像金字塔似的建筑,我惊呼着,可惜车子已疾驰过去。我又看到了那著名的古竞技场,那圆形的,巨大的,半坍的建筑挺立在朝阳之中,像梦幻般的神奇与美丽,我惊喜的大喊:“云帆,你看,你看,那就是古竞技场吗?”

  “是的,”云帆搂着我的肩,望着车窗外面。“那就是传说中,国王把基督徒喂狮子的地方!”

  我瞪大眼睛,看着那古老的,充满了传奇性的建筑,当云帆告诉我,这建筑已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时,一声“妈妈米呀”竟从我嘴中冲了出来,弄得那两个意大利人高声的大笑了起来,云帆望着我,也笑得开心:

  “等你回家去休息够了,我要带你出来好好的逛逛,”他说:“罗马本身就是一个大大的古城,到处都是上千年的建筑和雕刻。”“你从没有告诉过我,这些名胜古迹居然在市中心的,我还以为在郊外呢!”“罗马就是个古迹,知道吗?”

  “是的,”我迷惑的说:“古罗马帝国!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多少有关罗马的文句,而我,竟置身在这样一个城市里……”我的话咽住了,我大叫:“云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的语气使云帆有些吃惊。

  “什么?”他慌忙问。“一辆马车!”我叫:“一辆真正的马车!”

  云帆笑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反问。

  “什么?”“一个跑入仙境的小爱丽丝!”

  “不许嘲笑我!”我瞪他:“人家是第一次来罗马,谁像你已经住了好多年了!”“不是嘲笑,”他说:“是觉得你可爱。好了,”他望着车窗外面,车子正停了下来。“我们到家了。”

  “家?”我一愣。“是你的房子吗?我还以为我们需要住旅馆呢!”“我答应给你一个温暖而舒适的家,不是吗?”

  车子停在一栋古老、却很有味道的大建筑前面,我下了车,抬头看看,这是栋公寓房子,可能已有上百年的历史,白色的墙,看不大出风霜的痕迹,每家窗口,都有一个铁栏杆,里面种满了鲜红的、金黄的、粉白色的花朵,骤然看去,这是一片缀满了花窗的花墙,再加上墙上都有古老的铜雕,看起来更增加了古雅与庄重。我们走了进去,宽敞的大厅中有螺旋形的楼梯,旁边有架用铁栅门的电梯,云帆说:

  “我们在三楼,愿意走楼梯,还是坐电梯?”

  “楼梯!”我说,领先向楼上跑去。

  我们停在三楼的一个房门口,门上有烫金的名牌,镌着云帆名字的缩写,我忽然心中一动,就张大眼睛,望着云帆问:“门里不会有什么意外来迎接我们吧?”

 

 


 

 

 


四十一

 


  “意外?”云帆皱拢了眉:“你指什么?宴会吗?不不,紫菱,你不知道你有多疲倦,这么多小时的飞行之后,你苍白而憔悴,不,没有宴会,你需要的,是洗一个热水澡,好好的睡一觉!”“我不是指宴会,”我压低了声音,垂下了睫毛。“这是你的旧居,里面会有另一个女主人吗?那个——和你同居的意大利女人?”他怔了两秒钟,然后,他接过身边那意大利人手里的钥匙,打开了房门,俯下头来,他在我耳边说:

  “不要让传言蒙蔽了你吧,我曾逢场作戏过,这儿,却是我和你的家!”说完,他一把抱起了我,把我抱进了屋里,两个意大利人又叫又嚷又闹着,充分发挥了他们夸张的本性。云帆放下了我,我站在室内,环视四周,我忍不住我的惊讶,这客厅好大好大,有整面墙是由铜质的浮雕堆成的,另几面都是木料的本色,一片片砌着,有大壁炉,有厚厚的,米色的羊毛地毯,窗上垂着棕色与黄色条纹的窗帘,地面是凹下去的,环墙一圈,凸出来的部份,做成了沙发,和窗帘一样,也是棕色与黄色条纹的。餐厅比客厅高了几级,一张椭圆形的餐桌上,放着一盆灿烂的、叫不出名目的红色花束。

  两个意大利人又在指着房间讲述,指手划脚的,不知在解释什么,云帆一个劲儿的点头微笑。我问:“他们说什么?”

  “这房子是我早就买下来,一直空着没有住,我写信画了图给他们,叫他们按图设计装修,他们解释说我要的几种东西都缺货,时间又太仓卒,所以没有完全照我的意思弄好。”

  我四面打量,迷惑的说:

  “已经够好了,我好像在一个皇宫里。”

  “我在郊外有栋小木屋,那木屋的情调才真正好,等你玩够了罗马,我再陪你去那儿小住数日。”

  我眩惑的望着他,真的迷茫了起来,不知道我嫁了怎样的一个百万富豪!

  好不容易,那两个意大利人告辞了。室内剩下了我和云帆两个,我们相对注视,有一段短时间的沉默,然后,他俯下头来,很温存、很细腻的吻了我。

  “累吗?”他问。“是的。”他点点头,走开去把每间房间的门都打开看了看,然后,他招手叫我:“过来,紫菱!”我走过去,他说:“这是我们的卧室。”我瞠目结舌。那房间铺满了红色的地毯,一张圆形的大床,上面罩着纯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化妆桌,白色的化妆凳,白色的床头柜上有两盏白纱罩子的台灯。使我眩惑和吃惊的,并不是这些豪华的布置,而是那扇落地的长窗,上面竟垂满了一串串的珠帘!那些珠子,是玻璃的,半透明的,大的,小的,长的,椭圆的,挂着,垂着,像一串串的雨滴!我奔过去,用手拥住那些珠帘,珠子彼此碰击,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声响,我所熟悉的,熟悉的声音!我把头倚在那些珠帘上,转头看着云帆,那孩子气的、不争气的泪水,又涌进了我的眼眶里,我用激动的、带泪的声音喊:

  “云帆,你怎么弄的?”

  “量好尺寸,叫他们订做的!”

  “你……你……”我结舌的说:“为什么……要……要……这样做?”他走过来,温存的拥住了我。“如果没有这面珠帘,”他深沉的说:“我如何能和你‘共此一帘幽梦’呢?”我望着他那对深邃而乌黑的眼睛,我望着他那张成熟而真挚的脸庞,我心底竟涌起一份难言的感动,和一份酸涩的柔情,我用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眶竟有些湿润。

  “知道吗?”他微笑的说:“这是你第一次主动的吻我。”

  “是吗?”我愕然的问。

  他笑了。推开浴室的门。

  “你应该好好的洗一个澡,小睡一下,然后,我带你出去看看罗马市!”“我洗一个澡就可以出去!”我说。

  他摇摇头。“我不许,”他说:“你已经满面倦容,我要强迫你睡一下,才可以出去!”“哦呀!”我叫:“你不许!你的语气像个专制的暴君!好吧,不论怎样,我先洗一个澡。”

  找出要换的衣服,我走进了浴室。在那温热的浴缸里一泡,我才知道我有多疲倦。倦意很快的从我脚上往上面爬,迅速的扩散到我的四肢,我连打了三个哈欠。洗完了,我走出浴室,云帆已经撤除了床上的床罩,那雪白的被单和枕头诱惑着我,我打了第四个哈欠,走过去,我一下子倒在床上,天哪,那床是如此柔软,如此舒适,我把头埋在那软软的枕头里,口齿不清的说:“你去洗澡,等你洗完了,我们就出发!”“好的。”他微笑着说,拉开毛毯,轻轻的盖在我身上。

  我翻了一个身,用手拥住枕头,把头更深的埋进枕中,阖上眼睛,我又喃喃的说了一句什么,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然后,我就沉沉睡去了。

 

 

 

 

 


四十二

 


  15

  我这一觉睡得好香好甜好深好沉,当我终于醒来时,我看到的是室内暗沉沉的光线,和街灯照射在珠帘上的反光,我惊愕的翻转身子,于是,我闻到一缕香烟的气息,张大眼睛,我接触到云帆温柔的眼光,和微笑的脸庞,他正坐在床上,背靠着床栏杆,一面抽着烟,一面静静的凝视着我。

  “哦,”我惊呼着:“几点钟了?”

  他看看手表。“快七点了。”“晚上七点吗?”我惊讶的叫。

  “当然是晚上,你没注意到天都黑了吗?”他说:“你足足睡了十个多小时。”“你怎么不开灯?”我问。

  “怕光线弄醒了你。”他伸手扭亮了台灯。望着我,对我微笑。“你睡得像一个小婴儿。”

  “怎么,”我说:“你没有睡一睡吗?”

  “睡了一会儿就醒了,”他说:“看你睡得那么甜,我就坐在这儿望着你。”我的脸发热了。“我的睡相很坏吗?”我问。

  “很美。”他说,俯头吻了吻我的鼻尖,然后,他在我身上重重的拍了一下。“起来!懒丫头!假如你真想看看罗马的话!”“晚上也可以看罗马吗?”

  “晚上,白天,清晨,黑夜……罗马是个不倒的古城!”他喃喃的说。我跳了起来。“转开头去。”我说:“我要换衣服。”

  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似笑非笑的。

  “紫菱,”他慢吞吞的说:“你别忘了,你已经是我的妻子。”

  “可是,”我噘噘嘴,红了脸:“人家不习惯嘛!”

  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然后,他忍耐的叹了口气。

  “好吧,我只好去习惯‘人家’!”他掉转了头,面对着窗子,我开始换衣服,但是,我才换了一半,他倏然转过头来,一把抱住了我,我惊呼,把衣服拥在胸前,他笑着望着我的眼睛,然后,他放开了我,说:“你也必须学着习惯我!”

  我又笑又气又骂又诅咒,他只是微笑着。我换好了衣服,忽然听到客厅里传来一阵碗盘的叮当,我说:

  “你听,有小偷来了。”

  “不是小偷,”他笑着说:“那是珍娜。”

  “珍娜?”我一怔。“一个意大利女人。”我呆了呆,瞪着他。“好呀,”我说:“我只不过睡了一觉,你就把你的意大利女人弄来了!”“哼!”他哼了一声。“别那么没良心,你能烧饭洗衣整理家务吗?”“我早就说过,”我有些受伤的说:“我不是一个好妻子。”

  他把我拉进了怀里。“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也不愿意你做家务,珍娜是个很能干的女佣。”他盯着我:“我们约法三章好不好?”

  “什么事?”“以后别再提什么意大利女人,”他一本正经的说:“你使我有犯罪感。”“如果你并没有做错,你为什么会有犯罪感?”

  “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他说:“只是,在你面前,我会觉得自惭形秽,你太纯洁,太干净,太年轻。”

  我怔了怔,一时间,不太能了解他的意思。但,接触到他那郑重而诚挚的眼光时,我不由自主的点头了,我发誓不再提那个女人,于是,他微笑着搂住我,我们来到了客厅里。

  珍娜是个又肥又胖又高又大的女人,她很尊敬的对我微笑点头,称我“夫人”。她已经把我们的晚餐做好了,我一走出卧室,就已闻到了那股浓厚而香醇的乳酪味,我这才发现,我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紫菱,你可以试试,这是珍娜的拿手,意大利通心粉!你既然来到了意大利,也该入境随俗,学着吃一点意大利食物!”云帆说。“在我现在这种饥饿状况下,”我说:“管他意大利菜,西班牙菜,法国菜还是日本菜,我都可以吃个一干二净!”

  我说到做到,把一大盘通心粉吃了一个碗底朝天,我的好胃口使云帆发笑,使珍娜乐得阖不拢嘴。我临时向云帆恶补了两句意大利话去赞美珍娜,我的怪腔怪调逗得她前俯后仰,好不容易弄清楚我的意思之后,珍娜竟感动得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哦,那真是名副其实的大拥抱,差点没有把我的骨头都给挤碎了。吃完晚餐,我和云帆来到了罗马的大街上。

  初夏的夜风拂面而来,那古老的城市在我的脚下,在我的面前,点点的灯火似乎燃亮了一段长远的历史,上千年的古教堂耸立着,直入云霄。钟楼、雕塑、喷泉、宫殿、废墟、古迹,再加上现代化的建筑及文明,组成了这个奇异的城市。云帆没有开汽车,他伴着我走了好一段路,然后,一阵马蹄得得,我面前驶来一辆马车,两匹浑身雪白的马,头上饰着羽毛,骄傲的挺立在夜色里。

  我大大的惊叹。云帆招手叫了那辆马车,他和车夫用意大利话交谈了几句,就把我拉上了车子,他和我并肩坐着,车夫一拉马缰,车子向前缓缓行去。“哦!”我叹息。“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要让你坐着马车,环游整个的罗马市!”云帆说,用手紧紧的挽着我的腰。马蹄在石板铺的道路上有节奏的走着,穿过大街,绕过小巷。夜色美好而清朗,天上,皓月当空,使星光都黯然失色了。月光涂在马背上,涂在马车上,涂在那古老的建筑上,那雄伟的雕塑上,我呆了。一切都像披着一层梦幻的色彩,我紧紧的依偎着云帆,低低的问:

  “我们是在梦里吗?”“是的,”他喃喃的说:“在你的一帘幽梦里!”

 

 


 

 

 


四十三

 


  我的一帘幽梦中从没有罗马!但它比我的梦更美丽。车子走了一段,忽然停了下来,我睁眼望去,我们正停在一个喷泉前面,喷泉附近聚满了观光客,停满了马车,云帆拉住我:“下车来看!这就是罗马著名的处女泉。有一支老歌叫‘三个铜板在泉水中’,是罗马之恋的主题曲吧,就指的是这个喷泉,传说,如果你要许愿的话,是很灵验的,你要许愿吗?”“我要的!”我叫着,跑到那喷泉边,望着那雕塑得栩栩如生的人像,望着那四面飞洒的水珠,望着那浴在月光下的清澈的泉水,再望着那沉在泉水中成千成万的小银币,我默默凝思,人类的愿望怎么那么多?这个名叫“翠菲”的女神一定相当忙碌!抬起头来,我接触到云帆的眼光。“我该怎样许愿?”我问。“背对着泉水,从你的肩上扔两个钱进水池里,你可以许两个愿望。”我依言背立,默祷片刻,我虔诚的扔了两个钱。

  云帆走了过来。“你的愿望是什么?”他问,眼睛在月光下闪烁。

  “哦,”我红着脸说:“不告诉你!”

  他笑笑,耸耸肩,不再追问。

  我们又上了马车,马蹄答答,凉风阵阵,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云帆帮我把披风披好,我们驭风而行,走在风里,走在夜里,走在几千年前的历史里。

  这次,马车停在一个围墙的外面,我们下了车,走到墙边,我才发现围墙里就是著名的“罗马废墟”,居高临下,我们站立的位置几乎可以看到废墟的全景。那代表罗马的三根白色石柱,正笔直的挺立在夜色中。月光下,那圣殿的遗迹,那倾圮的殿门,那到处林立的石柱,那无数的雕像……都能看出概况,想当年繁华的时候,这儿不知是怎样一番歌舞升平,灯火辉煌的局面!我凝想着,帝王也好,卿相也好,红颜也好,英雄也好,而今安在?往日的繁华,如今也只剩下了断井颓垣!于是,我喃喃的说:

  “不见他起高楼,不见他宴宾客,却见他楼塌了!”

  云帆挽着我的腰,和我一样凝视着下面的废墟,听到我的话,他也喃喃的念了几句:

  “可怜他起高楼,可怜他宴宾客,可怜他楼塌了!”

  我回过头去,和他深深的对看了一眼,我们依偎得更紧了。在这一刹那间,我觉得我们之间那样了解,那样接近,那样没有距离。历史在我们的脚下,我们高兴没有生活在那遥远的过去,我们是现代的,是生存的,这,就是一切!

  然后,踏上马车,我们又去了维尼斯广场,瞻仰埃曼纽纪念馆,去了古竞技场,看那一个个圆形的拱门,看那仍然带着恐怖意味的“野兽穴”,我不能想像当初人与兽搏斗的情况。可是,那巨大的场地使我吃惊,我问:

  “如果坐满了人,这儿可以容纳多少的观众?”

  “大约五万人!”

  我想像着五万人在场中吆喝,呐喊,鼓掌,喊叫……那与野兽搏斗的武士在流血,在流汗,在生命的线上挣扎……而现在,观众呢?野兽呢?武士呢?剩下的只是这半倾圮的圆形剧场!我打了一个寒颤,把头偎在费云帆肩上,他挽紧我,惊觉的问:“怎么了?”“我高兴我们活在现代里,”我说:“可是,今天的现代,到数千年后又成了过去,所以,只有生存的这一刹那是真实的,是存在的!”我凝视他:“我们应该珍惜我们的生命,不是吗?”他很深切很深切的望着我,然后,他忽然拥住我,吻了我的唇。“我爱你,紫菱。”他说。

  我沉思片刻。“在这月光下,在这废墟中,在这种醉人的气氛里,我真有些相信,你是爱我的了。”我说。

  “那么,你一直不认为我爱你?”他问。

  “不认为。”我坦白的说。

  “那么,我为什么娶你?”

  “为了新奇吧!”“新奇?”“我纯洁,我干净,我年轻,这是你说的,我想,我和你所交往的那些女人不同。”

  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继续观察我吧,”他说:“希望有一天,你能真正的认识我!”我们又坐上了马车,继续我们那月夜的漫游,车子缓缓的行驶,我们梦游在古罗马帝国里。一条街又一条街,一小时又一小时,我们一任马车行驶,不管路程,不管时间,不管夜已深沉,不管晓月初坠……最后,我们累了,马也累了,车夫也累了。我们在凌晨四点钟左右才回到家里。

  回到了“家”,我心中仍然充斥着那月夜的幽情,那古罗马的气氛与情调。我心深处,洋溢着一片温馨,一片柔情,一片软绵绵,懒洋洋的醉意。我当着云帆的面前换上睡衣,这次,我没有要他“转开头去”。

  于是,我钻进了毛毯,他轻轻的拥住了我,那样温柔,那样细腻,那样轻手轻脚,他悄悄的解开了我睡衣上的绸结,衣服散了开来,我紧缩在他怀中,三分羞怯,三分惊惶,三分醉意,再加上三分迷□□的诗情——我的意识仍然半沉醉在那古罗马的往日繁华里。“云帆。”我低低唤着。

  “是的。”他低低应着。

  “想知道我许的愿吗?”我悄声问。

  “当然。”他说:“但是,不勉强你说。”

  “我要告诉你。”我的头紧倚着他的下巴,我的手怯怯的放在他的胸膛上。“第一个愿望是:愿绿萍和楚濂的婚姻幸福。第二个愿望是:愿——我和你永不分离。”

 

 


 

 

 


四十四

 


  他屏息片刻。然后,他俯下了头,吻我的唇,吻我的面颊,吻我的耳垂,吻我的颈项……我的睡衣从我的肩上褪了下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两匹白马,驰骋在古罗马的街道上……那白马,那梦幻似的白马,我摇身一变,我们也是一对白马,驰骋在风里,驰骋在雾里,驰骋在云里,驰骋在烟里,驰骋在梦里……呵,驰骋!驰骋!驰骋!驰骋向那甜蜜的永恒!于是,我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妇人,这才成为了他真正的妻子。接下来的岁月,我们过得充实而忙碌,从不知道这世界竟那样的广阔,从不知道可以观看欣赏的东西竟有那么多!仅仅是罗马,你就有看不完的东西,从国家博物馆到圣彼得教堂,从米开兰基罗到贝里尼,从梵蒂冈的壁画到历史珍藏,看之不尽,赏之不绝。我几乎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收集完了罗马的“印象”。然后,云帆驾着他那辆红色的小跑车,带着我遍游欧洲,我们去了法国、西德、希腊、瑞士、英国……等十几个国家,白天,漫游在历史古迹里,晚上,流连在夜总会的歌舞里,我们过着最潇洒而写意的生活。可是,到了年底,我开始有些厌倦了,过多的博物馆,过多的历史,过多的古迹,使我厌烦而透不过气来,再加上欧洲的冬天,严寒的气候,漫天的大雪……都使我不习惯,我看来苍白而消瘦,于是,云帆结束了我们的旅程,带我回到罗马的家里。

  一回到家中,就发现有成打的家书在迎接着我,我坐在壁炉的前面,在那烧得旺旺的炉火之前,一封一封的拆视着那些信件,大部份的信都是父亲写的,不嫌烦的,一遍遍的问我生活起居,告诉我家中一切都好,绿萍和楚濂也平静安详……。绿萍和楚濂,我心底隐隐作痛,这些日子来,他们是否还活在我心里?我不知道。但是,当这两个名字映入我的眼帘,却仍然让我内心抽痛时,我知道了;我从没有忘记过他们!我继续翻阅着那些信件,然后,突然间,我的心猛然一跳,我看到一封楚濂写来的信!楚濂的字迹!我的呼吸急促了,我的心脏收紧了,我像个小偷般偷眼看云帆,他并没有注意我,他在调着酒。于是,我拆开了信封,急急的看了下去,那封信简短而潦草,却仍然不难读到一些刺心的句子:

  “……你和费云帆想必已游遍了欧洲吧?当你坐在红磨坊中喝香槟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到在遥远的、海的彼岸,有人在默默的怀念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台湾的小树林?和那冬季的细雨绵绵!我想,那些记忆应该早已淹没在西方的物质文明里了吧?

  ……绿萍和我很好,已迈进典型的夫妇生活里,我早上上班,晚上回家,她储蓄了一日的牢骚,在晚上可以充分的向我发挥……我们常常谈到你,你的怪僻,你的思想,你的珠帘,和你那一帘幽梦!现在,你还有一帘幽梦吗?……”

  信纸从我手上滑下去,我呆呆的坐着,然后,我慢慢的拾起那张信纸,把它投进了炉火中。弓着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望着那信纸在炉火里燃烧,一阵突发的火苗之后,那信笺迅速的化为了灰烬。我拿起信封,再把它投入火中,等到那信封也化为灰烬之后,我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云帆正默默的凝视着我。我张开嘴,想解释什么,可是,云帆对我摇了摇头,递过来一杯调好了的酒。“为你调的,”他说。“很淡很淡,喝喝看好不好喝?”

  我接过了酒杯,啜了一口,那酒香醇而可口。

  “你教坏了我,”我说:“我本来是不喝酒的。”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火光映红了他的面颊。

  “喝一点酒并不坏,”他说:“醺然薄醉是人生的一大乐事。”他盯着我:“明天,想到什么地方去玩吗?”

  “不,我们才回家,不是吗?我喜欢在家里待着。”

  “你真的喜欢这个‘家’吗?”他忽然问。

  我惊跳,他这句话似乎相当刺耳。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

  “哦,不,没有意思,”他很快的说,吻了吻我的面颊。“我只希望能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你已经给我了。”我说,望着炉火。“你看,火烧得那么旺,怎么还会不温暖呢?”

  他注视了我一段长时间。

  “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他说,站了起来,去给他自己调酒了。我继续坐在炉边,喝干了我的杯子。

  这晚,我睡得颇不安宁,我一直在做恶梦,我梦到小树林,梦到雨,梦到我坐在楚濂的摩托车上,用手抱着他的腰,疾驰在北新公路上,疾驰着,疾驰着,疾驰着……他像卖弄特技似的左转弯,右转弯,一面驾着车子,他一面在高声狂叫:“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然后,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我尖叫,发狂般的尖叫,车子翻了,满地的血,摩托车的碎片……我狂喊着:

  “楚濂!楚濂!楚濂!”

  有人抱住了我,有人在摇撼着我,我耳边响起云帆焦灼的声音:“紫菱!醒一醒!紫菱!醒一醒!你在做恶梦!紫菱!紫菱!紫菱!”我蓦然间醒了过来,一身的冷汗,浑身颤抖。云帆把我紧紧的拥在怀里,他温暖有力的胳膊抱紧了我,不住口的说:

  “紫菱,我在这儿!紫菱,别怕,那是恶梦!”

  我冷静了下来,清醒了过来,于是,我想起我在呼叫着的名字,那么,他都听到了?我看着他,他把我放回到枕头上,用棉被盖紧了我,他温柔的说:

  “睡吧!继续睡吧!”我阖上了眼睛,又继续睡了。但是,片刻之后,我再度醒过来,却看到他一个人站在窗子前面,默默的抽着香烟。我假装熟睡,悄悄的注视他,他一直抽烟抽到天亮。

 

 


 

 

 


四十五

 


  16

  新的一年开始了。天气仍然寒冷,漫长的冬季使我厌倦,罗马的雕像和废墟再也引不起我的新奇感,珍娜的通心粉已失去了当日的可口,过多的奶酪没有使我发胖,反而使我消瘦了。云帆对我温柔体贴,我对他实在不能有任何怨言。我开始学习做一些家务,做一些厨房的工作,于是,我发现,主妇的工作也是一种艺术,一双纤巧的、女性的手,可以给一个家庭增加多少的乐趣。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已会做好几样中国菜了,当云帆从他的餐厅里回来,第一次尝到我做的中菜时,他那样惊讶,那样喜悦,他夸张的、大口大口的吃着菜,像一个饿了三个月的馋鬼!他吮嘴,他咂舌,他赞不绝口:

  “我真不相信这是你做的,”他说:“我真不相信我那娇生惯养的小妻子也会做菜!我真不相信!”他大大的摇头,大大的咂舌,一连串的说:“真不相信!真不相信!真不相信!”

  我笑了。从他的身后,我用胳膊抱着他的脖子,把我的头贴在他的耳边,我低语:

  “你是个好丈夫!你知道吗?”

  他握住了我缠绕在他脖子上的手。

  “紫菱!”他温柔的叫。

  “嗯?”我轻应着。“已经是春天了,你知道吗?”

  “是的。”“在都市里,你或者闻不出春天的气息,但是一到了郊外,你就可以看到什么是春天了。”

  “你有什么提议吗?”我问。

  “是的,”他把我拉到他的面前来,让我坐在他膝上,他用胳膊怀抱着我:“记得我曾告诉你,我在郊外有一个小木屋?”我点点头。“愿意去住一个星期吗?”

  我再点点头。于是,第二天,我们就带了应用物品,开车向那“小木屋”出发了,在我的想像里,那距离大约是从台北到碧潭的距离,谁知,我们一清早出发,却足足开了十个小时,到了黄昏时分,才驶进了一个原始的,有着参天巨木的森林里。

  “你的小木屋在森林里吗?”我惊奇的问。

  “小木屋如果不在森林里,还有什么情调呢?”

  我四面张望着,黄昏的阳光从树隙中筛落,洒了遍地金色的光点。是的,这是春天,到处都充满了春的气息,树木上早已抽出了新绿,草地上一片苍翠,在那些大树根和野草间,遍生着一丛丛的野百合,那野百合的芳香和树木青草的气息混合着,带着某种醉人的温馨。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仰视蓝天白云,俯视绿草如茵,我高兴的叫着说:

  “好可爱的森林!你怎么不早点带我来?”

  “一直要带你来,”他笑着:“只因为缺少一些东西。”

  “缺少一些东西?”我愕然的问。

  他笑着摇摇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车子在森林里绕了好几个弯,沿途我都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小木屋”,于是,我知道了,这儿大概是个别墅区,欧洲人最流行在郊外弄一栋小巧玲珑的房子作别墅。那么,这森林里必定有湖,因为,划船、钓鱼,和他们的“度假”是不可分的事情。果然,我看到了湖,在森林中间的一个湖泊,好大好大的湖,落日的光芒在湖面上闪烁,把那蓝滟滟的湖水照射成了一片金黄。我深深叹息。

  “怎么?”他问我。“一切的‘美’都会使我叹息。”我说:“造物怎能把世界造得这样神奇!”“你知道造物造得最神奇的东西是什么?”他问。

  “是什么?”“你。”我凝视他,有种心痛似的柔情注进了我的血管,绞痛了我的心脏。一时间,我很有一种冲动,想告诉他一些话,一些最最亲密的话,但是,我终于没有说出口。因为,话到嘴边,楚濂的影子就倏然出现,我如何能摆脱掉楚濂?不,不行。那么,我又如何能对云帆撒谎?不,也不行。于是,我沉默了。

  车子停了,他拍拍我的肩。

  “喂,发什么呆?我们到了。”

  我警觉过来,这才惊奇的发现,我们正停在一栋“小木屋”的前面!哦,小木屋!这名副其实的木屋呀!整栋房子完全是用粗大、厚重的原木盖成的,原木的屋顶,原木的墙,原木的房门!这屋子是靠在湖边的,有个木头搭的楼梯可直通湖面,在那楼梯底下,系着一条小小的小木船。我正在打量时,一个老老的意大利人跑了过来,他对云帆叽哩咕噜的说了一串话,我的意大利文虽然仍旧差劲,却已可略懂一二,我惊奇的望着云帆说:“原来你已经安排好了?你事先就计划了我们要来,是吗?”我望着那意大观人。“这人是你雇佣的吗?”

  “不,他在这一带,帮每家看看房子,我们十几家每家给他一点钱。”房门开了,我正要走进去,却听到了两声马嘶。我斜睨着云帆,低低的说:“那是不可能的!别告诉我,你安排了两匹马!”

  “世界上没有事是不可能的!”他笑着说:“你往右边走,那儿有一个马栏!”我丢下了手里拎着的手提箱,直奔向屋子右边的马栏,然后,我立即看到了那两匹马,一匹高大的,有着褐色的、光亮的皮毛,另一匹比较小巧,却是纯白色的。它们站立在那儿,优美,华贵,骄傲的仰首长嘶。我叹息着,不停的叹息着。云帆走到我身边来,递给我一把方糖。

  “试试看,它们最爱吃糖!”

  我伸出手去,两匹马争着在我手心中吃糖,舌头舔得我痒酥酥的。我笑着,转头看云帆。

  “是你的马吗?”他问。

 

 


 

 

 


四十六

 


  “不是。是我租来的,”他说,“我还没有阔气到白养两匹马放着的地步。但是,假若你喜欢,我们也可以把它买下来。”

  我注视着云帆。“你逐渐让我觉得,金钱几乎是万能的!”

  “金钱并不见得是万能的,”他说:“我真正渴求的东西,我至今没有买到过。”他似乎话中有话,我凝视着他,然后,我轻轻的偎进了他的怀里。“你有钱并不希奇,”我低语:“天下有钱的人多得很,问题是你如何去运用你的金钱,如何去揣测别人的需要和爱好,这与金钱无关,这是心灵的默契。”我抬眼看他,用更低的声音说:“谢谢你,云帆。我一直梦想,骑一匹白马,驰骋在一个绿色的森林里,我不知道,我真可以做到。你总有办法,把我的梦变成真实。”他挽紧了我,一时间,我觉得他痉挛而颤栗。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把我的梦变成真实。”他喃喃的说。

  我怔了怔,还没有体会出他的意思,他已经挽着我,走进了那座“小木屋”!天哪!这是座单纯的小木屋吗?那厚厚的长毛地毯,那烧得旺旺的壁炉,那墙上挂的铜雕,那矮墩墩的沙发,那铺在地毯上的一张老虎皮……以及那落地的长窗,上面垂满了一串串的珠帘!“云帆!”我叫着,喘息着。跑过去,我拂弄那珠帘,窗外,是一览无际的湖面。“你已经先来布置过了!”

  “是的,”他走过来,搂着我。“上星期,我已经来布置了一切,这珠帘是刚订做好的。”

  我泪眼迷□。“云帆,”我哽塞的说:“你最好不要这样宠我,你会把我宠坏!”“让我宠坏你吧,”他低语。“我从没有宠过什么人,宠人也是一种快乐,懂吗?”我不太懂,我真的不太懂。噢,如果我能多懂一些!但是,人类是多么容易忽略他已到手的幸福呀!

  晚上,我们吃了一顿简单的、自备的晚餐。然后,我们并坐在壁炉前面,听水面的风涛,听林中的松籁,看星光的璀璨,看湖面的光。我们叹息着,依偎着,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我们的小木屋,我们的森林,我们的湖水,我们的梦想,和我们彼此!云帆抱起了他的吉他,他开始轻轻弹奏。我想起他那次把手指弹出血的事,于是,我说:

  “不许弹太久!”“为什么?”我躺在地毯上,把头枕在他的膝上,我仰望着他的脸,微笑的说:“你已经娶到了我,不必再对我用苦肉计了。”

  他用手搔着我腋下,低声骂:

  “你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我怕痒,笑着滚开了,然后,我又滚回到他身边来。

  “你才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呢!”我说。

  “为什么?”“人家——”我咬咬嘴唇:“怕你弄伤手指!”

  “怎么?”他锐利的注视我:“你会心痛吗?”

  “哼!”我用手刮他的脸:“别不害臊了!”

  于是,他开始弹起吉他来,我躺在地毯上听。炉火染红了我们的脸,温暖了我们的心。吉他的音浪从他指端奇妙的轻泻出来,那么柔美,那么安详,那么静谧!他弹起一帘幽梦来,反复的弹着那最后一段,我阖上眼睛,忍不住跟着那吉他声轻轻唱着:

  “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种?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

  他抛下了吉他,扑下身来,他把他的嘴唇压在我的唇上。我的胳膊软软的绕住了他的脖子,我说:

  “云帆!”“嗯?”他继续吻我。“我愿和你一直这样厮守着。”

  他震动了一下。“甚至不去想楚濂吗?”他很快的问。

  我猝然睁开眼睛,像触电般的跳了起来,我相信我的脸色一定变得苍白了,所有的喜悦、安详,与静谧都从窗口飞走,我愤怒而激动。“你一定要提这个名字吗?”我说。

  他坐直了身子,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他的声音冷淡而苛刻:“这名字烧痛了你吗?经过了这么久,这名字依然会刺痛你吗?”我拒绝回答,我走开去,走到窗边,我坐在那儿,默默的瞪视着窗外的湖水。室内很静,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声门响,我倏然回头,他正冲出了门外,我跳起来,追到房门口,他奔向马栏,我站在门口大声喊:

  “云帆!”他没有理我,迅速的,我看到他骑在那匹褐色的马上,疾驰到丛林深处去了。我在门口呆立了片刻,听着那穿林而过的风声,看着月光下那树木的幢幢黑影,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折回到屋里来,关上房门,我蜷缩的坐在炉火前面,心里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觉得满心抽痛。把头埋在膝上,我开始低低的哭泣。我哭了很久很久,夜渐渐的深了,炉火渐渐的熄灭,但他一直没有回来。我越来越觉得孤独,越来越感到恐惧,我就越哭越厉害。最后,我哭得头发昏了,我哭累了,而且,当那炉火完全熄灭之后,室内竟变得那么寒冷,我倒在那张老虎皮上,蜷缩着身子,一面哭着,一面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人走了进来,有人弯身抱起了我,我仍然在抽噎,一面喃喃的,哽咽的叫着:

  “云帆!云帆!”“是的,紫菱,”那人应着,那么温暖的怀抱,那么有力的胳膊,我顿时睁开了眼睛,醒了。云帆正抱着我,他那对黝黑的眼睛深切而怜惜的看着我,我大喊了一声,用手紧紧的抱着他的脖子,我哭着说:

 

 


 

 

 


四十七

 


  “云帆,不要丢下我!云帆,你不要生我的气吧!”

  “哦,紫菱,哦,紫菱!”他抱紧我,吻着我的面颊,他的眼眶潮湿,声音颤栗。“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生你的气,我不该破坏这么好的一个晚上,都是我不好,紫菱!”

  我哭得更厉害,而且开始颤抖,他把我抱进了卧室,放在床上,用大毛毯层层的裹住我,想弄热我那冰冷的身子。一面焦灼的,反复的吻着我,不住口的唤着我的名字:

  “紫菱,别哭!紫菱,别哭!紫菱!哦,我心爱的,你别哭吧!”我仍然蜷缩着身子,仍然颤抖,但是,在他那反复的呼唤下,我逐渐平静了下来,眼泪虽止,颤抖未消,我浑身像冰冻一般寒冷。他试着用身子来温热我,把我紧紧的抱在怀中,他躺在我身边,他那有力的胳膊搂紧了我。我瑟缩的蜷在他怀里,不停的抽噎,不停的痉挛,于是,他开始吻我,吻我的鬓边,吻我的耳际,吻我的面颊,吻我的唇,他的声音震颤而焦灼的在我耳边响着:“你没事吧?紫菱?你好了一点了吗?你暖和了吗?紫菱?”他深深叹息,用充满了歉意的声调说:“原谅我,紫菱,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以后不会再发生了!真的,紫菱。”

  我把头埋进了他那宽阔的胸怀中,在他那安全而温暖的怀抱里,我四肢的血液恢复了循环,我的身子温热了起来。我蜷缩在那儿,低低的细语:

  “你以后不可以这样丢下我,我以为……我以为……”我嗫嚅着:“你不要我了!”想到他跑走的那一刹那,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他很快的托起我的下巴,深深的审视着我的眼睛,然后,他大大的叹了口气。“我怎会不要你?傻瓜!”他喑哑的说,然后,他溜下来,用他的唇热烈的压在我的唇上。

  第二天,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昨夜的不愉快,早就在泪水与拥抱中化解,新的一天,充满了活泼的朝气与美好的阳光。我一清早就起了床,云帆把为我准备好的衣服放在我面前。自从来欧洲后,我从来没有为“穿”伤过脑筋,因为,云帆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来装扮我,他给我买各种不同的服装,总能把我打扮得新颖而出色。我想,学室内设计的人天生对一切设计都感兴趣,包括服装在内。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套黑色的紧身衣裤,长统马靴,一件鲜红色滚金边的大斗篷,和一顶宽边的黑帽子,我依样装扮,揽镜自视,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像个墨西哥的野女郎,”我说。“或者是吉卜赛女郎!反正,简直不像我了。”他走到我的身后,从镜子里看我。

  “你美丽而清新,”他说:“你从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美!有多可爱!”我望着镜子,一时间有些迷惑。真的,我从小认为自己是只丑小鸭,可是,镜子中那张焕发着光彩的脸庞,和那娇小苗条的人影却是相当动人的。或者,我只该躲开绿萍,没有她的光芒来掩盖我,我自己也未见得不是个发光体!又或者,是该有个云帆这样的男人来呵护我,照顾我,使我散发出自己的光彩来。我正出着神,云帆已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走吧,野丫头,你不是心心念念要骑马吗?”

  啊!骑马!飞驰在那原野中,飞驰在那丛林里!我高兴的欢呼,领先跑了出去。那匹白马骄傲的看着我,我走过去,拍了拍它的鼻子,又喂了它两粒方糖。它是驯良而善解人意的小东西,立即,它亲热的用它的鼻子碰触着我的下巴,我又笑又叫又躲,因为它弄了我满脸的口水。云帆把马鞍放好,系稳了带子,他看着我:“你可以上去了。”他说。

  “啊呀!”我大叫:“我从没有骑过马,我根本不敢上去,它那么高,我怎么上去?”

  “我抱你上去!”他笑着说,话没说完,已经把我举上了马背,帮我套好马镫,又把马缰放进了我手里,他笑嘻嘻的望着我:“任何事情都要有个第一次,骑马并不是很容易的事,但是,这匹马是经过特别训练的,它不会摔了你,何况,还有我保护着你呢!你放心的骑吧!”

  我不放心也不成,因为马已经向前缓缓的跑出去了,我握紧了马缰,紧张得满头大汗。云帆骑着他的褐色马赶了过来,和我缓辔而行,不时指点我该如何运用马缰、马鞭,和马刺。只一忽儿,我就放了心,而且胆量也大了起来,那匹马确实十分温驯,我一拉马缰,向前冲了出去,马开始奔跑起来,我从不知道马的冲力会这样大,差点整个人滚下马鞍,云帆赶了过来,叫着说:“你玩命吗?紫菱?慢慢来行吗?你吓坏了我!”

  我回头看他,对着他嘻笑。

  “你看我不是骑得好好的吗?”

  “你生来就是个冒险家!”他叫着:“现在,不许乱来,你给我规规矩矩的骑一段!”

  哦,天是那样的蓝,树是那样的绿,湖水是那样的清澈,野百合是那样的芳香……我们纵骑在林中,在湖岸,在那绿色的草地上,在那林荫夹道的小径中。阳光从树隙里筛落,清风从湖面拂来,我们笑着、追逐着,把无尽的喜悦抖落在丛林内。纵骑了整个上午,回到小屋内之后,我又累又乏,浑身酸痛。躺在壁炉前面,我一动也不能动了。云帆做了午餐,用托盘托到我面前来,他说:

  “觉得怎样?”“我所有的骨头都已经散了!”我说:“真奇怪,明明是我骑马,怎么好像是马骑我一样,我似乎比马还累!”

  云帆笑了起来。“谁叫你这样任性,一上了马背就不肯下来!”他把烤面包喂进我的嘴里。“你需要饱餐一顿,睡个午觉,然后我们去划划船,钓钓鱼。晚上,我们可以吃新鲜的活鱼汤!”

  我仰躺在那儿,凝视着他。

  “云帆,”我叹息的说:“我们过的是怎样一份神仙生活啊!”是的,那年夏天,我们几乎都在这小木屋中度过了,划船、游泳、钓鱼、骑马……我们过的是神仙生活,不管世事的生活。我的骑马技术已经相当娴熟,我可以纵辔自如,那匹白马成了我的好友。我们常并骑在林内,也常垂钓在湖中。深夜,他的吉他声伴着我的歌声,我们唱活了夜,唱热了我们的心。那是一段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是,我们都非常小心的避免再提到楚濂。当冬季再来临的时候,湖边变得十分寒冷,生长在亚热带的我,一向最怕忍受的就是欧洲的冬季。于是,这年冬天,云帆带着我飞向了旧金山,因为,他说,他不能再不管旧金山的业务了。

  旧金山的气候永远像台湾的春天,不冷也不热。他只用了一星期的时间在他的业务上,他最大的本领,就是信任帮他办事的朋友,奇怪的是,那些朋友居然没有欺骗过他。他从不和我谈他的生意,但我知道,他是在越来越成功的路上走着。因为,他对金钱是越来越不在意了。

  我们在美国停留了半年,他带着我游遍了整个美国,从西而东,由南而北,我们去过雷诺和拉斯维加斯,我初尝赌博的滋味,曾纵赌通宵,乐而忘返。我们参观了好莱坞,去了狄斯耐乐园。我们又开车漫游整个黄石公园,看那地上沸滚的泥浆和那每隔几小时就要喷上半天空的天然喷泉。我们到华盛顿看纪念塔,去纽约参观联合国,南下到佛罗里达,看那些发疯的美国女人,像沙丁鱼般排列在沙滩上,晒黑她们的皮肤。又北上直到加拿大,看举世闻名的尼加拉大瀑布。半年之内,我们行踪不定,却几乎踏遍了每一寸的美国领土。

  就这样,时光荏苒,一转眼,我们结婚,离开台湾,已经整整两年了。这天,在我们旧金山的寓所里,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信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常收到云帆的信,知道你们在国外都很惬意,我心堪慰。绿萍与楚濂已搬出楚家,另外赁屋居住,年轻一代和长辈相处,总是很难适应的,年来绿萍改变颇多。楚漪今年初已赴美,就读于威斯康辛大学,并于今年春天和陶剑波结婚了,双双在美,似乎都混得不错。只是我们长一辈的,眼望儿女一个个长大成人,离家远去,不无唏嘘之感!早上揽镜自视,已添不少白发。只怕你异日归来,再见到爸爸时,已是萧萧一老翁了。”


  握着信,我呆站在窗口,默然凝思。一股乡愁突然从心中油然而起,我想起我的卧室,我的珠帘,我们那种满玫瑰和扶桑的花园,那美丽的美丽的家!我想起父亲、母亲、绿萍……和我们共有的那一段金黄色的日子!我也想起楚濂,陶剑波,楚漪……和我们那共有的童年!我还想起台北的雨季,夏日的骄阳……奇怪,去了半个地球之后,我却那么强烈的怀念起地球那边那个小小的一隅!我的家乡!我的故国!我所生长的地方!云帆悄悄的走了过来,从我身后抱住了我。“你在想什么?”他温柔的问。“你对窗外已经发了半小时呆了,窗外到底有些什么?”

  “除了高楼大厦之外,一无所有。”我说。

  “哦?”他低应了一声,沉默片刻之后,他问:“是谁写来的信?”我把父亲的来信递给了他。

  第二天,云帆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嚷:

  “收拾箱子,紫菱!”“又要出门吗?”我惊奇的问:“这次,你想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他走向我,伸手递给我两张机票,我接过来,中华航空公司,直飞台北的单程票!我喘了一口气,仰起头来,我含泪望着云帆,然后,我大喊了一声:

  “云帆!你是个天才!”

  扑向了他,我给了他热烈的一吻。

 

 

 

 

 


四十八

 


  17

  还有什么喜悦能够比重回到家中更深切?还有什么喜悦能比再见到父母更强烈?为了存心要给他们一个意外,我没有打电报,也没有通知他们。因此,直到我们按了门铃,阿秀像发现新大陆般一路嚷了进去:

  “二小姐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

  父亲和母亲从楼上直冲下来,这才发现我们的归来。他们站在客厅里,呆了,傻了,不敢相信的瞪着我们。我冲了过去,一把抱住母亲的脖子,又哭又笑的吻着她,一叠连声的喊着:“是我!妈妈,我回来了!是我!妈妈!”我再转向父亲,扑向他的怀里。“爸爸,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天哪!”母亲叫,用手揉着眼睛,泪水直往面颊上流。“真是你?紫菱?我没有做梦?”

  我又从父亲怀里再扑向母亲。

  “妈妈,真的是我!真的!真的!”我拚命亲她,抱她。“妈妈,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哦!”父亲喘了一口大气。“你们怎么这样一声不响的就回来了?”

  我又从母亲怀里转向父亲,搂住他的脖子,我把面颊紧贴在他的面颊上。“哦,爸爸,”我乱七八糟的嚷着:“你一点都没有老!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你骗我!你根本没有白头发!你还是个美男子!”“哦呀,”父亲叫着,勉强想维持平静,但是他的眼眶却是潮湿的。“你这个疯丫头!云帆,怎么你们结婚了两年多,她还是这样疯疯癫癫的呀?”

  云帆站在室内,带着一个感动的笑容,他默默的望着我们的“重聚”。听到父亲的问话,他耸了耸肩,笑着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怕再过十年,她还是这副样子!”

  母亲挤过来,把我又从父亲怀里“抢”了过去,她开始有了真实感了,开始相信我是真的回来了!握着我的手臂,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又哭又笑的说:

  “让我看看你,紫菱!让我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哦!紫菱,你长大了,你变漂亮了!你又美又可爱!”

  “那是因为你好久没有看到我的缘故,妈妈!我还是个丑丫头!”“胡说!”母亲喊:“你一直是个漂亮的孩子!”

  “好了,舜涓,”父亲含泪笑着:“你也让他们坐一坐吧,他们飞了十几个小时呢!”

  “哦!”母亲转向云帆了。“你们怎么会忽然回来的?是回来度假还是长住?是为了你那个餐馆吗?你们会在台湾待多久?……”一连串的问题,一连串等不及答案的问题。云帆笑了,望着我,他说:“我想,”他慢吞吞的说:“我们会回来长住了,是吗?紫菱?或者每年去欧洲一两个月,但却以台湾为家,是吗?紫菱?”哦!善解人意的云帆,他真是个天才!我拚命的点头,一个劲儿的点头。“哦呀!”母亲叫:“那有多好!那么,你们先住在这儿吧,紫菱,你的卧房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呢!你窗子上的那些珠帘,我们也没动过,连你墙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儿,也还贴在那儿呢!”母亲永远称我那些“艺术海报”为“乱七八糟的画儿”,我高兴的叫着:“是吗?”就一口气冲上了楼,一下子跑进我的屋子里。

  哦,重临这间卧室是多大的喜悦!多亲密的温馨!我走到窗前,拨弄着那些珠子,抚摸我的书桌,然后,我在床上坐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呆愣愣的看着我那盏有粉红色灯罩的小台灯。母亲跟了进来,坐在我身边,我们母女又重新拥抱了一番,亲热了一番,母亲再度审视我,一遍又一遍的打量我,然后,她握住了我的手,亲昵的问:

  “一切都好吗?紫菱?云帆有没有欺侮过你?看你这身打扮,他一定相当宠你,是吗?”

  “是的,妈妈。”我由衷的说:“他是个好丈夫,我无法挑剔的好丈夫,他很宠我,依顺我,也——”我微笑着:“从没有再交过女朋友!”“哦!”母亲欣慰的吐出一口长气来,低语着说:“总算有一个还是幸福的!”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惊觉的望着母亲,把握着云帆还没有上楼的机会,我问:“怎么?绿萍不幸福吗?”

  “唉!”母亲长叹了一声,似乎心事重重,她望了我一眼,用手抚摸着我已长长了的头发,她说:“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紫菱,他们相处得很坏。最近,他们居然闹着要离婚!我不了解他们,我不了解楚濂,也不了解绿萍。现在,你回来了,或者一切都会好转了。有机会,你去劝劝他们,跟他们谈谈,你们年轻人比较能够谈得拢,而且,你们又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母亲的这番话使我整个的呆住了。楚濂和绿萍,他们并不幸福!他们处得很坏!他们要离婚!可能吗?我默然良久,然后,我问:“他们为什么处得不好?”

  “我也不知道。”母亲又叹了口气:“反正,绿萍已不是当年的绿萍了,她变了!自从失去一条腿后,她就变了!她脾气暴躁,她性格孤僻,她首先就和你楚伯母闹得不愉快,只好搬出去住,现在又和楚濂吵翻了天。哦……”母亲忽然惊觉的住了口:“瞧我,看到你就乐糊涂了,干嘛和你谈这些不愉快的事呢?还是谈谈你吧!”她神秘的看了看我,问:“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吗?”“什么消息?”我不解的问。“你——”她又对我神秘的微笑:“有没有了?”

  “有没有?”我更糊涂了。

  “孩子呀!”母亲终于说了出来:“云帆不年轻了,你也该生了,别学他们老是避孕。”

  “学谁?”我红了脸。“绿萍呀,她就不要孩子!其实,他们如果能有个孩子,也不至于天天吵架了。”“哦!”我有些失神的笑笑。“不,我们没有避,只是一直没有,我想,这事也得听其自然的!”

  “回台湾后准会有!”母亲笑着。“亚热带的气候最容易怀孩子,你放心!”这谈话的题材使我脸红,事实上,我根本没想过生儿育女的问题。但是,我的心神却被绿萍和楚濂的消息扰乱了,他们不要孩子?他们天天吵架?我精神恍惚了起来,母亲还在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父亲和云帆及时走了进来,打断了母亲的述说,也打断了我的思绪。父亲笑着拍拍母亲的肩:“好哦,你们母女马上就躲在这儿说起悄悄话来了!舜涓,你还不安排一下,该打电话给绿萍他们,叫他们来吃晚饭!还要通知云舟。同时,也该让云帆和紫菱休息一会儿,他们才坐过长途的飞机!”“哦,真的!”一句话提醒了母亲,她跳起来:“我去打电话给绿萍,假若她知道紫菱回来了,不乐疯了才怪呢!”

  “噢!”我急急的说:“叫绿萍来并不妥当吧,她的腿不方便,不如我去看她!”“她已经装了假肢,”父亲说:“拄着拐杖,她也能走得很稳了,两年多了,到底不是短时间,她也该可以适应她的残疾了。你去看她反而不好!”

  “怎么?”我困惑的问。

 

 

 

 

 


四十九

 


  “她家里经常炊烟不举,如何招待你吃晚饭?”

  “哦——”我拉长了声音。“他们没有请佣人吗?”

  “他们请的,可是经常在换人,现在又没人做了。”父亲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绿萍是个很难侍候的主妇!”

  我的困惑更深了,绿萍,她一向是个多么温柔而安静的小妇人呀!可是……他们都在暗示些什么?我越来越糊涂了,越来越不安了。父亲再看了我们一眼:

  “你们小睡一下吧!等一会儿我来叫你们!”

  “哦,爸爸!”我叫:“我这么兴奋,怎么还睡得着?”

  “无论如何,你们得休息一下!”父亲好意的、体贴的笑着,退了出去,并且,周到的为我们带上了房门。

  室内剩下了我和云帆,他正默默的望着我,脸上有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走近了我,他低语:

  “这下好了,你马上可以和你的旧情人见面了!”

  我倏然抬起头来,厉声的喊:

  “云帆!”他蹲下身子,一把捉住了我的手。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刻的、严肃的、郑重的表情,他凝视着我的眼睛,清晰的说:“听我说!紫菱!”我望着他。“是我要你的父亲马上找楚濂来,”他说:“是我要你今天就见到他们,因为你迟早要见到的!他们夫妇似乎处得并不好,他们似乎在酝酿着离婚,我不知道这事对你会有什么影响,但是,我已经把你带回来了!”他深深的、深深的看着我。“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要冷静,你要运用你的思想。同时,我要告诉你,我永远站在你的身边!”

  我注视着他,然后我把头依偎进了他的怀里。

  “为什么你要带我回来?”我低问。

  “我要找寻一个谜底。”

  “我不懂。”“你不用懂,那是我的事。”他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你想家了。”抬起头来,我再注视他。

  “云帆!”我低叫。“嗯?”他温柔的看着我。

  “你说你永远站在我身边?”

  “是的。”“我也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由衷的说。

  “是什么?”“我是你的妻子。”我们相对注视,然后,他吻了我。

  “够了,”他低语:“我们都不必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了,不是吗?”他摸摸我的面颊。“现在,试着睡一睡,好不好?”

  “我不要睡,”我说,“我猜想绿萍他们马上会来,而且,我要到厨房去找妈妈说话——我不累,真的。”

  他点点头,微笑着。“最起码,你可以换件衣服吧!我很虚荣,我希望我的小妻子看起来容光焕发!”我笑了,吻了吻他的鼻尖。

  “好了,你是我的主人,安排我的一切吧!我该穿那一件衣服?”我们的箱子,早就被阿秀搬进卧室里来了。

  半小时后,我穿了一件鹅黄色软绸的长袖衬衫,一条鹅黄色底有咖啡色小圆点的曳地长裙,腰上系着鹅黄色的软绸腰带。淡淡的施了脂粉,梳了头发,我长发垂肩,纤腰一握,镜里的人影飘逸潇洒。云帆轻吹了一声口哨,从我身后一把抱住我的腰。“你是个迷人的小东西!”他说。

  对镜自视,我也有些儿眩惑。

  “妈妈说得对,”我说:“你改变了我!”

  “是你长大了,”云帆说:“在你的天真中再加上几分成熟,你浑身散发着诱人的光彩!”

  我的脸发热了,用手指头刮着脸羞他。

  “你少‘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你知道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就够了!”他又话中有话。我瞪了他一眼,无心去推测他话里的意思,翻开箱子,我找出带给父亲母亲的礼物,由于回来得太仓促,东西是临时上街去买的,幸好云帆是个阔丈夫,在需要用钱的时候从未缺少过,这也省去许多麻烦。我给父亲的是两套西装料,都配好了调和色的领带和手帕。给母亲的是一件貂皮披肩。拿着东西,我冲下了楼,高声的叫着爸爸妈妈,母亲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看着那披肩,她就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拥着那软软的皮毛,她一面擦眼泪,一面说:

  “我一直想要这样一件披肩。”

 

 


 

 

 


五十

 


  “我知道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母亲含泪望我。

  “我是你的女儿,不是吗?”我说。

  于是,母亲又一下子拥抱住了我,抱得紧紧的。

  父亲看到礼物后的表情却和母亲大不相同,他审视那西装料和领带手帕,很感兴趣的问:

  “这是谁配的色?”“云帆。”我说。他再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你的服装呢?”“也是他,他喜欢打扮我。”

  父亲掉头望着云帆,他眼底闪烁着一层欣赏与爱护的光芒,把手压在云帆的肩上,他说:

  “我们来喝杯酒,好吗?”

  我望着他们,他们实在不像个父亲和女婿,只像一对多年的知交,但是,我深深的明白,他们是彼此欣赏,彼此了解的。礼物被捧上楼去了,我又挑了一个小别针送给阿秀,赢得阿秀一阵激动的欢呼。我再把给绿萍和楚濂的东西也准备好,绿萍是一瓶香水,楚濂的是一套精致的袖扣和领带夹。东西刚刚准备妥当,门铃已急促的响了起来,云帆很快的扫了我一眼,我竭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但是,我的心却跳得比门铃还急促。绿萍,绿萍,别来无恙乎?楚濂,楚濂,别来无恙乎?首先走进客厅的是绿萍,她拄着拐杖,穿着一件黑色的曳地长裙,长裙遮住了她的假肢,却遮不住她的残缺,她走得一跷一拐。一进门,她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她胖了,往日的轻盈苗条已成过去,她显得臃肿而迟钝。我跑过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我叫着说:

  “绿萍,你好?我想死你们了!”

  “是吗?”绿萍微笑着望着我,把我从头看到脚,漫不经心似的问:“你想我还是想楚濂?”

  再也料不到我迎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我呆了呆,立即有些手足失措。然后,我看到了楚濂,他站在绿萍身后,和绿萍正相反,他瘦了!他看来消瘦而憔悴,但是,他的眼睛却依然晶亮,依然有神,依然带着灼灼逼人的热力,他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我。“紫菱,你在国外一定生活得相当好,你漂亮清新得像一只刚出浴的天鹅!”他说,毫不掩饰他声音里的赞美与欣赏。也毫不掩饰他的眼睛里的深情与激动。

  “哈!”绿萍尖锐的说:“丑小鸭已经蜕变成了天鹅,天鹅却变成了丑小鸭!爸爸,妈!你们注定了有一对女儿,分饰天鹅与丑小鸭两个不同的角色!”

  云帆大踏步的走了过来,把我挽进了他的臂弯里。

  “紫菱!”他说:“不要让你姐姐一直站着,她需要坐下来休息。”“是的,”我应着,慌忙和云帆一块儿退开去。

  “云帆!”绿萍尖声说,脸上带着一份嘲弄的笑。“我虽然残废,也用不着你来点醒呵!倒是你真糊涂,怎会把这只美丽的小天鹅带回台湾来!你不怕这儿到处都布着猎网吗?你聪明的话,把你的小天鹅看看紧吧!否则,只怕它会拍拍翅膀飞掉了!”“绿萍!”楚濂蹙着眉头,忍无可忍的喊:“紫菱才回来,你别这样夹枪带棒的好不好?”

  “怎么?”绿萍立即转向楚濂,她仍然在笑,但那笑容却冷酷而苛刻:“我正在劝我妹夫保护我的妹妹,这话难道也伤到你了吗?”“绿萍!”楚濂恼怒的喊,他的面色苍白而激动,他重重的喘着气,却显而易见在努力克制自己不马上发作。

  “哎呀,”云帆很快的说,笑着,紧紧的挽住我。“绿萍,谢谢你提醒我。其实,并不是在台湾我需要好好的看紧她,在国外,我一样提心吊胆呢!那些意大利人,天知道有多么热情!我就为了不放心,才把她带回来呢!”

  “云帆,”我勉强的微笑着。“你把我说成了一个风流鬼了!”“哈哈!”云帆纵声大笑。“紫菱,我在开玩笑,你永远是个最专一的妻子!不是吗?”

  不知怎的,云帆这句话却使我脸上一阵发热。事实上,整个客厅里的这种气氛都压迫着我,都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悄眼看绿萍,她正紧紧的盯着我,于是,我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楚濂一定是个傻瓜,会把我们那一段告诉她!不过,也可能,楚濂没有说过,而是她自己体会出来的。我开始觉得,我的回国,是一件完全错误的决定了。

  父亲走了过来,对于我们这种微妙的四角关系,他似乎完全体会到了。他把手按在绿萍的肩上,慈爱的说:

  “绿萍,坐下来吧!”绿萍顺从的坐了下去,长久的站立对她显然是件很吃力的事情。阿秀倒了茶出来,戴着我送她的别针。于是,我突然想起我要送绿萍和楚濂的礼物。奔上楼去,我拿了礼物下来,分别交给绿萍和楚濂,我笑着说:

  “一点小东西,回来得很仓促,没有时间买!”

  绿萍靠在沙发中,反复看那瓶香水,那是一瓶著名的“CHANELNO.5”,她脸上浮起一个讽刺性的微笑,抬起眼睛来,她看着我说:“紫菱,你很会选礼物!CHANELNO.5!有名的香水!以前玛丽莲梦露被记者访问,问她晚上穿什么睡觉?她的回答是CHANELNO.5!因此,这香水就名噪一时了!可惜,我不能只穿这个睡觉!紫菱,你能想像一个有残疾的人,穿着CHANELNO.5睡觉吗?”

  我瞠目结舌,做梦也想不到绿萍会说出这样一篇话来!楚濂又按捺不住了,他大声的叫:

  “绿萍!人家紫菱送东西给你,可不是恶意!”

  绿萍迅速的掉头看着楚濂:

 

 


 

 

 


五十一

 


  “用不着你来打抱不平!楚濂!我们姐妹有我们姐妹间的了解,不用你来挑拨离间!”“我挑拨离间吗?”楚濂怒喊,额上青筋暴露!“绿萍!你真叫人无法忍耐!”“没有人要你忍耐我!”绿萍吼了回去。“你不想忍耐,尽可以走!你又没有断掉腿,是谁拴住你?是谁让你来忍受我?”

  “绿萍!”母亲忍不住插了进来。“今天紫菱刚刚回来,一家人好不容易又团聚在一起了,你们夫妻吵架,好歹也等回去之后再吵,何苦要在这儿大呼小叫,破坏大家的兴致!”

  “妈妈,你不知道,”绿萍咬牙说,“楚濂巴不得吵给大家听呢!尤其是今天这种场合!此时不吵,更待何时?是吗?楚濂?你安心在找我麻烦,是吗?楚濂?”

  楚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他的手握着沙发的靠背,握得那么紧,他的手指都陷进沙发里去了。他的呼吸剧烈的鼓动着胸腔,他哑声的说:

  “绿萍,我看我们还是回去的好。”

  “哈!”绿萍怪叫:“你舍得吗?才来就走?”

  “好了!”父亲忽然喊,严厉的看着绿萍和楚濂:“谁都不许走!你们吃完晚饭再走!要吵架,回去再吵!你们两个人维持一点面子好吗?”“面子?”绿萍大笑。“爸爸,你知道吗?我们这儿就是一个面子世界!大家都要面子而不要里子,即使里子已经破成碎片了,我们还要维持面子!”

  “绿萍,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父亲问。

  “我自从缺少一条腿之后,”绿萍立即接口:“能运用的就只有一张嘴,难道你们嫌我做了跛子还不够,还要我做哑巴吗?”“跛子!”楚濂叫,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了。“我为你这一条腿,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你后悔吗?”绿萍厉声叫:“你还来得及补救,现在紫菱已经回来了,要不要……”

  楚濂一把用手蒙住了绿萍的嘴,阻止了她下面的话。我惊愕的望着他们,于是,我的眼光和楚濂的接触了,那样一对燃烧着痛楚与渴求的眼光!这一切的事故击碎了我,我低喊了一声:“天哪!”就转身直奔上了楼,云帆追了上来,我们跑进卧室,关上了房门。立即,我坐在床头,把头扑进手心中,开始痛哭失声。云帆蹲在我面前,捉住了我的双手。

  “紫菱!”他低喊:“我不该带你回来!”

  “不不!”我说:“我为绿萍哭,怎么样也想不到她会变成这样子!”我抬眼看着云帆。“云帆,人类的悲剧,就在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呢?”他深深的凝视着我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用手揽住他的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云帆,我们要留下来,在台湾定居。同时,要帮助绿萍和楚濂。”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你在冒险,只怕救不了火,却烧了自己。”他低语。“但是,或者我是傻瓜,我要留下来,”他咬了咬牙:“看你如何去救这场火!”

 

 


 

 

 


五十二

 


  18

  一星期后,我和云帆迁进了我们的新居,那是在忠孝东路新建的一座豪华公寓里。四房两厅,房子宽敞而舒适,和以往我们住过的房子一样,云帆又花费了许多精力在室内装饰上,客厅有一面墙,完全是用竹节的横剖面,一个个圆形小竹筒贴花而成。橘色地毯,橘色沙发,配上鹅黄色的窗帘。我的卧室,又和往常一样,有一面从头到底的珠帘,因为这间卧室特别大,那珠帘就特别醒目,坐在那儿,我像进了蓝天咖啡馆。云帆对这房子并不太满意,他说:

  “总不能一直住在你父母那儿,我们先搬到这儿来住住,真要住自己喜欢的房子,只有从买地画图,自己设计开始,否则永不会满意。”他揽住我。“等你决定长住了,让我来为你设计一个诗情画意的小别墅。”

  “我们不是已经决定长住了吗?”我说。

  “是吗?”他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只怕你……引火焚身,我们就谁也别想长住。”

  “你不信任我?云帆?”

  “不是你把你自己交给我的,紫菱,”他深思的说,靠在沙发上。“是命运把你交给我的,至今,我不知道命运待我是厚是薄,我也不知道命运对我下一步的安排是什么。”他吸了一口烟,喷出一个大大的烟圈。“我只知道一件事,那个楚濂,他在千方百计想找机会接近你。”

  “我们说好不再为这问题争执,是不是?”我说:“你明知道,我只是想帮助他们!”

  他走近了我,凝视着我的眼睛。

  “但愿我真知道你想做些什么!”他闷声的说,熄掉了烟蒂。“好了,不为这个吵架,我去餐厅看看,你呢?下午想做些什么?”“我要去看看绿萍。”我坦白的说:“趁楚濂去上班的时候,我想单独跟绿萍谈谈。你知道,自从我回来后,从没有机会和绿萍单独谈话。”他把双手放在我的肩上,然后,他吻了吻我。

  “去吧!祝你幸运!”“怎么?”我敏感的问。

  “你那个姐姐,现在是个难缠的怪物!你去应付她吧!但是,多储蓄一点儿勇气,否则,你非败阵而归不可!”他顿了顿,又说:“早些回来,晚上我回家接你出去吃晚饭!”

  于是,这天午后,我来到绿萍的家里。

  我没有先打电话通知,而是突然去的,因为我不想给她任何心理上的准备。她家住在敦化南路的一条小巷里,是那种早期的四层楼公寓,夹在附近新建的一大堆高楼大厦中,那排公寓显得黯淡而简陋。大约由于绿萍上楼的不方便,他们租的是楼下的一层,楼下唯一的优点,是有个小小的院子。我在门口站立了几秒钟,然后,我伸手按了门铃。

  门内传来绿萍的一声大吼:

  “自己进来!门又没有关!”

  我伸手推了推门,果然,那门是虚掩着的。我走进了那水泥铺的小院子。才跨进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从里面冲出来,差点和我撞了一个满怀。我吓了一大跳,又听到绿萍的声音从室内转了出来:

  “阿珠,你瞎了眼,乱冲乱撞的!”

  那叫阿珠的小姑娘慌忙收住了脚步,一脸的惊恐,她对室内解释似的说:“我听到门铃响,跑出来开门的!”

  “别人没有腿,不会自己走呀!”绿萍又在叫:“你以为每个客人都和你家太太一样,要坐轮椅吗?”

  我对那惊慌失措的阿珠安慰的笑了笑,低声说:

  “你是新来的吧?”“我昨天才来!”阿珠怯怯的说。“我还没有习惯!对不起撞了你!”“没关系!”我拍拍她的肩。“太太身体不好,你要多忍耐一点呵!”小阿珠瞪大了眼睛,对我一个劲儿的点头。

  “喂!紫菱!”绿萍把头从纱门里伸了出来,直着脖子叫:“我早就看到是你了,你不进来,在门口和阿珠鬼鬼祟祟说些什么?那阿珠其笨如牛,亏你还有兴趣和她谈话,这时代,用下女和供祖宗差不多!三天一换,两天一换,我都要被她们气得吐血了!”我穿过院子,推开纱门,走进了绿萍的客厅。绿萍正坐在轮椅上,一条格子布的长裙遮住了她的下半身。这已是夏天了,她上身穿着件红色大花的衬衫,与她那条格子长裙十分不配。我奇怪,以前绿萍是最注重服装的,现在,她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她的头发蓬乱,而面目浮肿,她已经把她那头美好的长发剪短了,这和我留长了一头长发正相反。

  “紫菱,你随便坐吧!别希望我家里干干净净,我可没有那份闲情逸致收拾房间!”

  我勉强的微笑着,在沙发上坐下来,可是,我压着了一样东西,使我直跳了起来,那竟是绿萍的那只假腿!望着那只腿,我忽然觉得心中一阵反胃,差点想呕吐出来。我从不知道一只栩栩如生的假腿会给人这样一种肉麻的感觉,而最让我惊奇的,是绿萍居然这样随意的把它放在沙发上!而不把它放在壁橱里或较隐蔽的地方,因为,无论如何,这总不是一件让人看了愉快的东西。

  我的表情没有逃过绿萍尖锐的目光。

  “哦,怎么了?”她嘲弄的问:“这东西使你不舒服吗?可是,它却陪伴了我两年多了!”

  “啊,绿萍!”我歉然的喊,勉强压下那种恶心的感觉。“我为你难过。”“真的吗?”她笑笑。“何苦呢?”推着轮椅,她把那只假腿拿到卧室里去了。我很快的扫了这间客厅一眼,光秃秃的墙壁,简单的家具,零乱堆在沙发上的报纸和杂志,磨石子的地面上积了一层灰尘……整个房间谈不上丝毫的气氛与设计,连最起码的整洁都没有做到。我想起绿萍穿着一袭绿色轻纱的衣服,在我家客厅中翩然起舞的姿态,不知怎的,我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潮湿了。绿萍推着轮椅从卧室里出来了,同时,阿珠给我递来了一杯热茶。“还喝得惯茶吗?”绿萍的语气里又带着讽刺。“在国外住了那么久,或者你要杯咖啡吧!”

  “不不,”我说:“我在国外也是喝茶。”

  “事实上,你即使要咖啡,我家也没有!”绿萍说,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已经有了先见之明,故意穿得很随便、很朴实,我穿的是件粉红色的短袖衬衫,和一条纯白色的喇叭裤。但是,我发现,即使是这样简单的装束,我仍然刺伤了她,因为,她的眼光在我那条喇叭裤上逗留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抬头直视我的眼睛:“你来得真不凑巧,紫菱,楚濂下午是要上班的。”她说,颇有含意的微笑着。

  “我知道他下午在上班,”我坦率的凝视着她。“我是特地选他不在家的时间,来看你的。”

  “哦!”她沉吟片刻,唇边浮起一个揶揄的笑。“到底是我亲爱的小妹妹,居然会特地来看我!”

 

 


 

 

 


五十三

 


  “绿萍,”我叫,诚恳的望着她。“请你不要这样嘲弄我,好吗?我是很真心很真心的来看你,我觉得,我们姐妹间可以开诚布公的谈话,像以前我们没有结婚的时候一样,那时候,我们不是很亲密吗?”

  “是的,”绿萍的笑容消失了,她眼底竟浮起一丝深深的恨意。“那时候,我们很亲密,我甚至于把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告诉了你。但是,我那亲爱的小妹妹却从没有对我坦白过!”“哦,绿萍,”我蹙紧眉头。“我很抱歉,真的!”

  “抱歉什么?”她冷笑了起来。“抱歉我失去了一条腿吗?抱歉你对我的施舍吗?”“施舍?”我不解的问。

  “是的,施舍!”她强调的说:“你把楚濂施舍给我!你居然把你的爱情施舍给我!你以为,这样子我就会幸福了?得到一个不爱我的男人,我就幸福了?紫菱,你是天下最大最大的傻瓜!你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错事!紫菱,你知道是什么毁了我吗?不止是失去的一条腿,毁灭我的根源是这一段毫无感情的婚姻!紫菱,你真聪明,你真大方,你扼杀了我整个的一生!”“啊!”我惊愕的、悲切的看着她。“绿萍,你不能把所有的罪过归之于我,我总不是恶意……”

  “不把罪过归之于你,归之于谁呢?”她打断了我,大声的嚷:“归之于楚濂,对吗?”

  “不!”我摇头,“楚濂也没有恶意……”

  “是的,你们都没有恶意!是的,你们都善良!是的,你们都神圣而伟大!你们是圣人!是神仙!可是,你们把我置之于何地呢?你们联合起来欺骗我,让我相信楚濂爱的是我,让我去做傻瓜!然后,你们这些伟人,你们毁掉了我,把我毁得干干净净了!”“哦,绿萍!”我叫着,感到额上冷汗:“你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她压低了声音,幽幽的自语着。“紫菱,我不会一辈子当傻瓜!一个男人爱不爱你,你心里总会有数。你知道我们的婚姻生活是怎样的吗?你知道他可以一两个月不碰我一下吗?你知道他作梦叫的都是你的名字吗?你知道他常深宵不睡,坐在窗前背你那首见鬼的一帘幽梦吗?你知道这两年多的日子里,每一分钟,每一秒钟,你都站在我和他的中间吗?……”“哦!”我用手支住额,低低的喊:“我的天!”

  “怎么会知道?”她又重复了一句。“我们彼此折磨,彼此怨恨,彼此伤害……直到大家都忍无可忍,于是,有一天,他对我狂叫,说他从没有爱过我!他爱的是你!为了还这条腿的债他才娶我!他说我毁了他,我毁了他!哈哈!”她仰天狂笑:“紫菱!你是我亲密的小妹妹,说一句良心话!到底我们是谁毁了谁?”我望着绿萍,她乱发蓬发,目光狂野,我骤然发现,她是真的被毁掉了!天哪,人类能够犯多大的错误,能够做多么愚蠢的事情!天哪,人类自以为是万物之灵,有思想,有感情,有理智,于是,人类会做出最莫名其妙的事情来。我深吸了一口气,明知道现在说任何话都是多余,我仍然忍不住,勉强的吐出一句话来:

  “绿萍,或者一切还来得及补救,爱情是需要培养的,如果你和楚濂能彼此迁就一点……”

  “迁就?”绿萍又冷笑了起来,她盯着我。“我为什么要迁就他?弄断了我一条腿的是他!不是吗?害我没有出国留学的是他!不是吗?欺骗我的感情的也是他,不是吗?我还要去迁就他吗?紫菱!你不要太天真了,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实吧,我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一个人,就是楚濂!”

  我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着绿萍,我从没有听过一种声音里充满了这么深的仇恨!不到三年以前,我还听过绿萍对我低诉她的爱情,她的梦想,曾几何时,她却如此咬牙切齿的吐出楚濂的名字!哦,人类的心灵是多么狭窄呀!爱与恨的分野居然只有这么细细的一线!我呆了!我真的呆了!面对着绿萍那对发火的眼睛,那张充满仇恨的面庞,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们相对沉默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我的声音软弱而无力。

  “那么,绿萍,你们预备怎么办呢?就这样彼此仇视下去吗?”“不。”她坚决的说:“事情总要有一个了断!我已经决定了,错误的事不能一直错下去!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我和他离婚!”“离婚!”我低喊:“你怎能如此容易就放弃一个婚姻?那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说散就散的事情!绿萍,你要三思而行啊,失去了楚濂,你再碰到的男人,不见得就比楚濂好!”

  “失去?”她嗤之以鼻。“请问,你从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如何失去法?”“这……”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紫菱,你不要再幼稚吧!”绿萍深深的看着我:“你以为离婚是个悲剧吗?”“总不是喜剧吧?”我愣愣的说。

  “悲剧和喜剧是相对的,”她凄然一笑:“我和楚濂的婚姻,已变成世界上最大的悲剧,你认为我们该维持这个悲剧吗?”

  我默然不语。“结束一个悲剧,就是一件喜剧,”她慢吞吞的说:“所以,如果我和楚濂离了婚,反而是我们两个人之幸,而不是我们两个人之不幸。因为,不离婚,是双方毁灭,离了婚,他还可以去追求他的幸福,我也还可以去追求我的!你能说,离婚不是喜剧吗?”我凝视着绿萍,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一个口舌伶俐的善辩家了?“好吧,”我投降了,我说不过她,我更说不过她的那些“真实”。“你决定要离婚了?”

  “是的!”“离婚以后,你又预备做什么?”

  她扬起头来,她的脸上忽然焕发出了光彩,她的眼睛燃亮了。在这一瞬间,我又看到了她昔日的美丽。她抬高下巴,带着几分骄傲的说:“我要出国去!”“出国去?”我惊呼。“怎么?”她尖刻的说:“只有你能出国,我就不能出国了吗?”“我不是这意思,”我讷讷的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出国去做什么?”“很滑稽,”她自嘲似的笑着:“记得在我们读书的时代,我很用功,你很调皮,我拚命要做一个好学生,要争最高的荣誉,你呢?你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我想出国,看这个世界有多大,要拿硕士,拿博士!你只想待在台湾,弹弹吉他,写写文章,做一个平凡的人!结果呢?你跑遍了大半个地球,欧洲、美洲,十几个国家!我呢?”她摊了摊手,激动的叫:“却守在这个破屋子里,坐在一张轮椅上!你说,这世界还有天理吗?还有公平吗?”我睁大了眼睛,瞪视着她,我又瞠目结舌了。

  “这是机遇的不同,”半晌,我才勉强的说:“我自己也没料到,我会到国外去跑这么一趟。可是,真正跑过了之后,我还是认为:回来最好!”“那是因为你已经跑过了,而我还没有跑过!”她叫着说:“你得到了的东西,你可以不要。但是,你去对一个渴望这件东西而得不到的人说,那件东西根本没什么了不起。你这算什么呢?安慰还是嘲笑?”

 

 


 

 

 


五十四

 


  “绿萍,”我忍耐的说:“你知道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你既然那样想出国,你还是可以出去的。”

  “我也这样想,所以我已经进行了。”

  “哦?”“记得在我结婚的前一天,我曾经撕掉了麻省理工学院的通知书吗?”我点点头。“我又写了一封信去,我告诉他们,我遭遇了车祸,失去了一条腿,我问他们对我这个少了一条腿的学生还有没有兴趣,我相信,那条腿并不影响我的头脑!结果,他们回了我一封信!”“哦?”我瞪着她。“他们说,随时欢迎我回去!并且,他们保留我的奖学金!”她发亮的眼睛直视着我:“所以,现在我唯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我和楚濂的婚姻!”我呆呆的看着她,我想,我自从走进这间客厅后,我就变得反应迟钝而木讷了。“楚濂,他同意离婚吗?”我终于问出口来。

  “哈哈哈!”她忽然仰天狂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神经质。“他同意离婚吗?你真会问问题!亏你想得出这种问题!他同意离婚吗?世界上还有比摆脱一个残废更愉快的事吗?尤其是,他所热爱了那么久的那只小天鹅,刚刚从海外飞回来的时候!”“绿萍!”我叫,我想我的脸色发白了。“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吗?哈哈哈!”她又大笑起来。“你一直到现在,才说出你真正的问题吧?”

  “我不懂。”我摇头。“你不懂!我懂。”她说:“等我和楚濂离了婚,你也可以和费云帆离婚,然后,你和楚濂再结婚,这样,有情人终成眷属,岂不是最美满的大喜剧!”

  “绿萍!”我喊:“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她喊:“自从你回来之后,楚濂天天去妈妈家,看妈妈?还是看你?难道你们没有旧情复炽?”“我保证,”我急急的说:“我没有单独和楚濂讲过一句话!”“讲过与没有讲过,关我什么事呢?”她又冷笑了。“反正,我已经决定和楚濂离婚!至于你和费云帆呢——”她拉长了声音,忽然顿住了,然后,她问我:“喂,你那个费云帆,是天字第几号的傻瓜?”“什么?”我浑浑噩噩的问,糊涂了。

  “我如果算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的话,他起码可以算是天字第二号的大傻瓜!”她说,斜睨着我。

  “他为什么娶你?”她单刀直入的问。

  我怔了怔。“老实说,直到现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娶我。”我坦率的回答。“我想,在当时那种混乱的情况下,大家都有些儿迷乱,他娶我……或者是为了同情。”

  “同情?”绿萍叫:“难道他竟然知道你和楚濂相爱?难道他知道你爱的不是他而是楚濂?”

  “他知道。”我低语。“他什么都知道。”

  “天哪!”绿萍瞪大了眼睛。“好了,我必须把那个天字第一号傻瓜的位置让给他,我去当天字第二号的了!因为,他比我还傻,我到底还是蒙在鼓里头,以为楚濂爱我而结的婚,他却……”她吸口气:“算我服了他了,在这世界上,要找他这样的傻瓜还真不容易呢!”

  我对于云帆是天字第几号傻瓜的问题并不感兴趣,我关心的仍然是绿萍与楚濂的问题。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我问:

  “你和楚濂已经谈过离婚的问题了?”

  “是的,我们谈过了,不止一次,不止一百次,从结婚三个月后就开始冷战,半年后就谈判离婚,如果不是我们双方父母都干涉得太多的话,说不定早就离了。现在,麻省理工学院已给了我奖学金,你又从国外回来了,我们再也没有继续拖下去的理由了,说不定明天,说不定后天,我们就可以去办手续,双方协议的离婚,只要找个律师签签字就行了。”

  她说得那样简单,好像结束一个婚姻就像结束一场儿戏似的。“绿萍,”我幽幽的说:“我回国与你们的离婚有什么关系呢?”“哈!”她又开始她那习惯性的冷笑。“关系大了!紫菱,我谢谢你这些年来的好心,把你的爱人让给了我,现在,我把他还给了你,懂了吗?”

  “可是,”我傻傻的说:“一切早就变了,你或者要离婚,而我呢?我还是云帆的太太。”

  她锐利的盯着我。“你真爱费云帆吗?”她问:“你爱吗?”

  “我……”“哈哈!你回答不出来了!哦,紫菱紫菱,你这个糊涂蛋!你一生做的错事还不够吗?为了你那些见了鬼的善良与仁慈,你已经把我打进了地狱,现在,你还要继续的害费云帆!他凭什么要伴着你的躯壳过日子!我告诉你,我现在以我们姐妹间还仅存的一些感情,给你一份忠告,趁早和费云帆离婚吧,不要再继续害人害己了!我和楚濂的下场,就是你们的好例子!至于你和不和楚濂重归于好,老实说,我根本不关心!你们统统毁灭,我也不关心!”

  “绿萍,”我低声喊,心中已经乱得像一团乱麻,她那些尖锐的言辞,她那些指责,她那种“无情”与“冷漠”的态度都把我击倒了。我头昏脑胀而额汗。一种凄凉的情绪抓住了我,我低语:“我们难道不再是亲爱的姐妹了吗?”

  “亲爱的姐妹,”她自言自语,掉头看着窗子。“我们过份的亲爱了!人生许多悲剧,就是因为爱而发生的,不爱反而没问题了!”她掠了掠头发:“好吧,总之,我谢谢你来看我这一趟,我想,我们都谈了一些‘真实’的、‘内心’的话,可是,真实往往是很残忍的!紫菱,我但愿我还能像以前那样和你挤在一个被窝里互诉衷曲,但是,请你原谅我,我不再是当年的我了!除了失去一条腿之外,我还失去了很多的东西,美丽、骄傲、自负,与信心!我都失去了。或者,你会认为我变得残忍了,但是,现实待我比什么都残忍,我就从残忍中滚过来的!紫菱,不要再去找寻你那个温柔多情的姐姐了,她早就死去了!”

  我扑过去,抓住她的手。


  “不不,绿萍,”我说:“你不要偏激,一切并没有那么坏……”她从我手中抽出她的手来,冷冷的说:

  “你该走了,紫菱,我们已经谈够了,天都快黑了,抱歉,我无意于留你吃晚饭!”“绿萍!”我含着泪喊。

  “不要太多愁善感,好吗?”她笑了笑。“你放心,当我拿到博士学位的时候,我会找回我的信心!”她再凝视了我一下。“再见!紫菱!”她是明明白白的下逐客令了,我也不能再赖着不走了。站起身来,我望着她,一时间,我泪眼迷□。她说对了,我那个温柔多情的姐姐已经死了!面前这个冷漠的女人,除了残存的一丝野心之外,只有残忍与冷酷!我闭了闭眼睛,然后,我摔了一下头,毅然的说:

  “好吧,再见,绿萍!我祝福你早日拿到那个博士学位,早日恢复你的信心和骄傲!”

  “到现在为止,你才说了一句像样的话!”她微笑的说。

  我再也不忍心看她,我再也不愿继续这份谈话,我更无法再在屋里多待一分钟,我冲出了那院子,冲出了那大门。我泪眼模糊,脚步踉跄,在那小巷的巷口,我差一点撞在一辆急驶进来的摩托车上。车子煞住了,我愕然的站着,想要避开已经绝不可能,楚濂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紫菱!”他苍白着脸哑声的叫。“还想要躲开我?”

  我呆呆的站着,呆呆的望着他。心中是一片痛楚、迷茫,与混沌。

 

 


 

 

 


五十五

 


  19

  二十分钟以后,我和楚濂已经坐在中山北路一家新开的咖啡馆里了。我叫了一杯咖啡,瑟缩而畏怯的蜷在座位里,眼睛迷迷茫茫的瞪着我面前的杯子。楚濂帮我放了糖和牛奶,他的眼光始终逗留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固执的、烧灼般的热力,他在观察我,研究我。“你去看过绿萍了?”他低问。

  我点点头。“谈了很久吗?”我再点点头。“谈些什么?”我摇摇头。他沉默了一会儿,他眼底的那股烧灼般的热力更强了,我在他这种恼人的注视下而惊悸,抬起眼睛来,我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于是,他低声的、压抑的喊:

  “紫菱,最起码可以和我说说话吧!”

  我颓然的用手支住头,然后,我拿起小匙,下意识的搅动着咖啡,那褐色的液体在杯里旋转,小匙搅起了无数的涟漪,我看着那咖啡,看着那涟漪,看着那蒸腾的雾汽,于是,那雾汽升进了我的眼睛里,我抬起头来,深深的瞅着楚濂,我低语:“楚濂,你是一个很坏很坏的演员!”

  他似乎一下子就崩溃了,他的眼圈红了,眼里布满了红丝,他紧盯着我,声音沙哑而颤栗:

  “我们错了,紫菱,一开始就不该去演那场戏!”

  “可是,我们已经演了,不是吗?”我略带责备的说:“既然演了,就该去演好我们所饰的角色!”

  “你在怨我吗?”他敏感的问:“你责备我演坏了这个角色吗?你认为我应该扮演一个成功的丈夫,像你扮演一个成功的妻子一样吗?是了,”他的声音僵硬了:“你是个好演员,你没有演坏你的角色!你很成功的扮着费太太的角色!而我,我失败了,我天生不是演戏的材料!”

  “你错了,楚濂,”我慢吞吞的说:“我和你不同,我根本没有演过戏,云帆了解我所有的一切,我从没有在他面前伪装什么,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瞪着我。“真的吗?”他怀疑的问。

  “真的。”我坦白的说。

  “哦!”他瞠目结舌,半晌,才颓然的用手支住了额,摇了摇头。“我不了解那个人,我从不了解那个费云帆!”他沉思片刻。“但是,紫菱,这两年来,你过得快乐吗?”

  我沉默了。“不快乐,对吗?”他很快的问,他的眼底竟闪烁着希冀与渴求的光彩。“你不快乐,对吗?所以你回来了!伴着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你永远不会快乐,对吗?”

  “哦,楚濂!”我低声说:“如果我说我没有快乐过,那是骗人的话!云帆有几百种花样,他永远带着各种的新奇给我,这两年,我忙着去吸收,根本没有时间去不快乐。”我侧头凝思。“我不能说我不快乐,楚濂,我不能说,因为,那是不真实的!”“很好,”他咬咬牙:“那么,他是用金钱来满足你的好奇了,他有钱,他很容易做到!”

  “确实,金钱帮了他很大的忙,”我轻声说:“但是,也要他肯去用这番心机!”他瞅着我。“你是什么意思?”他闷声说。

  “不,不要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和你一样不了解云帆,结婚两年,他仍然对我像一个谜,我不想谈他。”我抬眼注视楚濂。“谈你吧!楚濂,你们怎么会弄成这样子?怎么弄得这么糟?”他的脸色苍白而憔悴。

  “怎么弄得这么糟!”他咬牙切齿的说:“紫菱,你已经见过你的姐姐了,告诉我,如何和这样一个有虐待狂的女人相处?”“虐待狂!”我低叫:“你这样说她是不公平的!她只是因为残废、自卑,而有些挑剔而已!”

  “是吗?”他盯着我:“你没有做她的丈夫,你能了解吗?当你上了一天班回家,餐桌上放着的竟是一条人腿,你有什么感想?”“哦!”我把头转开去,想着刚刚在沙发上发现的那条腿,仍然反胃、恶心,而心有余悸。“那只是她的疏忽。”我勉强的说:“你应该原谅她。”“疏忽?”他叫:“她是故意的,你懂不懂?她以折磨我为她的乐趣,你懂不懂?当我对她说,能不能找个地方把那条腿藏起来,或者干脆带在身上,少拿下来。你猜她会怎么说?她说:‘还我一条真腿,我就用不着这个了!’你懂了吗?她是有意在折磨我,因为她知道我不爱她!她时时刻刻折磨我,分分秒秒折磨我,她要我痛苦,你懂了没有?”

  我痛楚的望着楚濂,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已经见过了绿萍,我已经和她谈过话,我知道,楚濂说的都是真的。我含泪瞅着楚濂。“楚濂,你为什么要让她知道?让她知道我们的事?”

  他凝视我,然后猝然间,他把他的手压在我的手上,他的手灼热而有力,我惊跳,想抽回我的手,但他紧握住我的手不放。他注视着我,他的眼睛热烈而狂野。

  “紫菱,”他哑声说:“只因为我不能不爱你!”

  这坦白的供述,这强烈的热情,一下子击溃了我的防线,泪水迅速的涌进了我的眼眶,我想说话,但我已语不成声,我只能低低的、反复的轻唤:

  “楚濂,哦,楚濂!”他扑向我,把我的手握得更紧。

  “相信我,紫菱,我挣扎过,我尝试过,我努力要忘掉你,我曾下定决心去当绿萍的好丈夫。但是,当我面对她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你,当她埋怨我耽误了她的前程的时候,我想到的也是你。面对窗子,我想着你的一帘幽梦,骑着摩托车,我想着你坐在我身后,发丝摩擦着我的面颊的情景!那小树林……哦,紫菱,你还记得那小树林吗?每当假日,我常到那小树林中去一坐数小时,我曾像疯子般狂叫过你的名字,我也曾像傻瓜般坐在那儿偷偷掉泪。哦,紫菱,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实在不该为了一条腿付出那么高的代价!”

  一滴泪珠落进了我的咖啡杯里,听他这样坦诚的叙述令我心碎。许多旧日的往事像闪电般又回到了我的面前,林中的狂喊,街头的大叫,窗下的谈心,雨中的漫步……哦,我那疯狂而傻气的恋人!是谁使他变得这样憔悴,这样消瘦?是谁让我们相恋,而又让我们别离?命运弄人,竟至如斯!我泪眼模糊的说:“楚濂,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有用的,紫菱!”他热烈的说:“你已经见过绿萍了?”

  “是的。”“她说过我们要离婚吗?”

 

 


 

 

 


五十六

 


  “是的。”“你看!紫菱,我们还有机会。”他热切的紧盯着我,把我的手握得发痛。“以前,我们做错了,现在,我们还来得及补救!我们不要让错误一直延续下去。我离婚后,我们还可以重续我们的幸福!不是吗?紫菱?”

  “楚濂!”我惊喊:“你不要忘了,我并不是自由之身,我还有一个丈夫呢!”“我可以离婚,你为什么不能离婚?”

  “离婚?”我张大眼睛。“我从没有想过我要离婚!我从没想过!”“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要离婚!”他迫切的、急急的说:“现在你知道了!你可以开始想这个问题了!紫菱,我们已经浪费了两年多的时间,难道还不够吗?这两年多的痛苦与相思,难道还不够吗?紫菱,我没有停止过爱你,这么多日子以来,我没有一天停止过爱你,想想看吧,紫菱,你舍得再离开我?”我慌乱了,迷糊了,我要抽回我的手,但他紧握不放,他逼视着我,狂热的说:“不不!别想抽回你的手,我不会放开你,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两年前,我曾经像个傻瓜般让你从我手中溜走,这次,我不会了,我要把你再抓回来!”

  “楚濂,”我痛苦的喊:“你不要这样冲动,事情并没有你想像的这么简单。你或者很容易离婚,但是,我不行!我和你的情况不同……”“为什么不行?”他闪烁的大眼睛直逼着我:“为什么?他不肯离婚?他不会放你?那么,我去和他谈!如果他是个有理性的男人,他就该放开你!”

  “噢,千万不要!”我喊:“你千万不能去和他谈,你有什么立场去和他谈?”“你爱我,不是吗?”他问,他的眼睛更亮了,他的声音更迫切了。“你爱我吗?紫菱!你敢说你不爱我吗?你敢说吗?”

  “楚濂,”我逃避的把头转开。“请你不要逼我!你弄得我情绪紧张!”他注视着我,深深的,深深的注视着我。然后,忽然间,他放松了紧握着我的手,把身子靠进了椅子里。他用手揉了揉额角,喃喃的、自语似的说:

  “天哪!我大概又弄错了,两年的时间不算短,我怎能要求一个女孩子永远痴情?她早就忘记我了!在一个有钱的丈夫的怀抱里,她早就忘记她那个一无所有的男朋友了!”

  “楚濂!”我喊:“你公平一点好吗?我什么时候忘记过你?”泪水滑下我的面颊:“在罗马,在法国,在森林中的小屋里……我都无法忘记你,你现在这样说,是安心要咒我……”

  “紫菱!”他的头又扑了过来,热情重新燃亮了他的脸,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狂喜的颤抖:“我知道你不会忘了我!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得太深了!从你只有五、六岁,我就知道你,从你梳着小辫子的时代,我就知道你!紫菱,你原谅我一时的怀疑,你原谅我语无伦次!再能和你相聚,再能和你谈话,我已经昏了头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现在,既然你也没有忘记我,既然我们仍然相爱,请你答应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和他离婚,嫁给我!紫菱,和他离婚,嫁给我!”

  我透过泪雾,看着他那张充满了焦灼、渴望、与热情的脸,那对燃烧着火焰与渴求的眼睛,我只觉得心弦抽紧而头晕目眩,我的心情紊乱,我的神志迷茫,而我的意识模糊。我只能轻轻的叫着:“楚濂,楚濂,你要我怎么说?”

  “只要答应我!紫菱,只要你答应我!”他低嚷着,重重的喘着气。“我告诉你,紫菱,两年多前我就说过,我和绿萍的婚姻,是个万劫不复的地狱!现在,我将从地狱里爬起来,等待你,紫菱,唯有你,能让我从地狱里转向天堂!只有你!紫菱!”“楚濂,”我含泪摇头:“你不懂,我有我的苦衷,我不敢答应你任何话!”“为什么?”他重新握住了我的手:“为什么?”

  “我怎样对云帆说?我怎样对云帆开口?他和绿萍不同,这两年多以来,他完全是个无法挑剔的丈夫!”

  “可是,你不爱他,不是吗?”他急急的问。“你说的,他也知道你不爱他!”“是的,他知道。”“那么,你为什么要维持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他咄咄逼人。“难道因为他有钱?”

  “楚濂!”我厉声喊。他立即用手支住额,辗转的摇着他的头。

  “我收回这句话!”他很快的说:“我收回!请你原谅我心慌意乱。”我望着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我们默然相对,彼此凝视,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不开口。可是,就在我们这相对凝视中,过去的一点一滴都慢慢的回来了。童年的我站在山坡上叫楚哥哥,童年的我爬在地上玩弹珠,童年的我在学骑脚踏车……眼睛一眨,我们大了,他对我的若即若离,我对他的牵肠挂肚,绿萍在我们中间造成的疑阵,以至于那大雨的下午,他淋着雨站在我的卧室里,那初剖衷肠时的喜悦,那偷偷约会的甜蜜,那小树林中的高呼……我闭上了眼睛,仰靠在椅子里,于是,我听到他的声音,在低低的呼唤着:“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爱紫菱!”

  我以为那仍然是我的回想,可是,睁开眼睛来,我发现他真的在说。泪水又滑下了我的面颊,我紧握了他的手一下,我说:“如果我没有回国,你会怎样?”

  “我还是会离婚。”“然后呢?”“我会写信追求你,直到把你追回来为止!”

  “楚濂,”我低徊的说:“天下的女孩子并不止我一个!”

  “我只要这一个!”他固执的说。

  “什么情况底下,你会放弃我?”

  “任何情况底下,我都不会放弃你!”他说,顿了顿,又忽然加了一句:“除非……”

  “除非什么?”我追问。

  “除非你不再爱我,除非你真正爱上了别人!这我没有话讲,因为我再也不要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但是……”他凝视我:“不会有这个‘除非’,对吗?”

  我瞅着他,泪眼凝注。

 

 


 

 

 


五十七

 


  “答应我!”他低语,低得像耳语:“请求你,紫菱,答应我!我有预感,费云帆不会刁难你的。”

  “是的,”我说:“他不会。”

  “那么,你还有什么困难呢?”他问。

  “我不知道。”我说,继续瞅着他:“你真的这样爱我?楚濂?你真的还要娶我?楚濂?”

  “我真的吗?”他低喊:“紫菱,我怎样证明给你看?”他忽然把手压在桌上的一个燃烧着蜡烛的烛杯上。“这样行吗?”他问,两眼灼灼的望着我。

  “你疯了!”我叫,慌忙把他的手从烛杯上拉下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手心迅速的褪掉了一层皮,肉色焦黑。“你疯了!”我摇头。“你疯了!”泪水成串的从我脸上滚下,我掏出小手帕,裹住了他受伤的手。抬眼看他,他只是深情款款的凝视着我。“相信我了吗?”他问。

  “我相信,我一直相信!”我啜泣着说。

  “那么,答应我了吗?”

  我还能不答应吗?我还能拒绝吗?他是对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有什么意义?绿萍也是对的,我不要再害人害己了,费云帆凭什么要伴着我的躯壳过日子?离婚并不一定是悲剧,没有感情的婚姻才是真正的悲剧!我望着楚濂,终于,慢慢的,慢慢的,我点了头。“是的,”我说:“我答应了你!”

  他一把握紧了我的手,他忘了他那只手才受过伤,这紧握使他痛得咧开了嘴。但是,他在笑,他的唇边堆满了笑,虽然他眼里已蓄满了泪。“紫菱,我们虽然兜了一个大圈子,可是,我们终于还是在一起了。”“还没有,”我说:“你去办你的离婚手续,等你办完了,我再办我的!”“为什么?”“说不定你办不成功!”我说:“说不定绿萍又后悔了,又不愿和你离婚了。”“有此可能吗?”他笑着问我:“好吧,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一定要我先离了婚,你才愿意离婚,是吗?好吧!我不敢苛求你!我都依你!我——明天就离婚,你是不是明天也离?”

  “只要你离成了!”“好,我们一言为定!”

  我们相对注视,默然不语。时间飞快的流逝,我们忘了时间,忘了一切,只是注视着,然后,我忽然惊觉过来:

  “夜已经深了,我必须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他说,站起身来,又叹了口长气:“什么时候,我不要送你回去,只要伴你回家?”他问:“回我们的家?”什么时候?我怎么知道呢?我们走出了咖啡馆,他不理他的摩托车,恳求走路送我。

  “和我走一段吧!”他祈求的说:“我承认我在拖时间,多拖一分是一分,多拖一秒是一秒,我真不愿——”他咬牙。“把你送回你丈夫的身边!”

  我们安步当车的走着,走在晚风里,走在繁星满天的夜色里,依稀仿佛,我们又回到了当年,那偷偷爱恋与约会的岁月里了,他挽紧了我。这一段路程毕竟太短了,只一会儿,我们已经到了我的公寓门口,我站住了,低低的和他说再见。他拉着我的手,凝视了我好久好久,然后,他猝然把我拉进了他的怀里,在那大厦的阴影中,他吻了我,深深的吻了我。

  我心跳而气喘,挣脱了他,我匆匆的抛下了一句:“我再和你联络!”就跑进公寓,一下子冲进了电梯里。

  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客厅的时候,我仍然昏昏噩噩的,我仍然心跳,仍然气喘,仍然神志昏乱而心神不定。我才跨进客厅,就一眼看到云帆,正独自坐在沙发里抽着香烟,满屋子的烟雾弥漫,他面前的咖啡桌上,一个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你好,”他轻声的说,喷出一口烟雾。“你这个夜游的女神。”我站住了,怔在那儿,我听不出他声音里是不是有火药味。“我想,”他再喷出一口烟来。“你已经忘了,我们曾约好一块儿吃晚饭!”天!晚饭,我晚上除了喝了杯咖啡之外,什么都没吃,至于和云帆的“约会”,我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站着,默然不语,如果风暴马上要来临的话,我也只好马上接受它。反正,我要和他离婚了!他熄灭了烟蒂,从沙发深处站起身来,他走近了我,伸出手来,他托起我的下巴,审视着我的脸,和我的眼睛。我被动的站着,被动的望着他,等待着风暴的来临。但是,他的脸色是忍耐的,他眼底掠过一抹痛楚与苦涩,放下手来,他轻声的说:“你看来又疲倦又憔悴,而且,你哭过了!你需要洗个热水澡,上床去睡觉——”他顿了顿,又温柔的问:“你吃过晚饭吗?”

  我迷惘的摇了摇头。“瞧,我就知道,你从不会照顾自己!”他低叹一声。“好了,你去洗澡,我去帮你弄一点吃的东西!”

  他走向了厨房。我望着他的背影,怎么?没有责备吗?没有吵闹吗?没有愤怒吗?没有风暴吗?我迷糊了!但是,我是真的那样疲倦,那样乏力,那样筋疲力尽,我实在没有精神与精力来分析这一切了。我顺从的走进卧室,拿了睡衣,到浴室里去了。

  当我从浴室里出来,他已经弄了一个托盘,放在床边的床头柜上,里面是一杯牛奶,一个煎蛋,和两片烤好的土司。

  “你必须吃一点东西!”他说。

  我吃了,我默默的吃了,始终没说过一句话,他看着我吃完,又看着我躺上了床,他帮我把棉被拉好,在我额上轻吻了一下,低声说:“睡吧,今晚,什么都不要去想,好吗?”

  拿着托盘,他走出了卧室。

  他整夜没有回到卧房里来,我睡睡醒醒,下意识的窥探着他,他坐在客厅里,抽烟一直抽到天亮。

 

 


 

 

 


五十八

 


  20

  三天以后,楚濂和绿萍正式离了婚。

  消息传来的时候是下午,我正和云帆坐在客厅中。我很消沉,这三天我一直心不在焉而情绪低落,云帆在弹吉他,一面弹,他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谈话,竭力想鼓起我的兴致。关于那晚我的迟归,以及和绿萍的谈话,他始终没有问过我,我也始终没有提过。

  楚濂和绿萍离婚的消息,是母亲的一个电话带来的,我握着听筒,只听到母亲在对面不停的哭泣,不停的叫:

  “这是怎么好?结婚才两年多就离了婚!又不是个健健康康的女孩子,将来还有谁要她?……她现在搬回家来住了,她说她要出国去,要马上出国去!哦哦,我怎么那么命苦,刚刚回来一个女儿,又要走一个!哦哦,紫菱,怎么办呢?她出国去,有谁能照顾她呢?哦哦,为什么我们家这么不幸,这么多灾多难!那个楚濂,他居然同意绿萍的提议,他就一点也不能体会女孩子的心,小夫妻闹闹别扭,何至于就真的离婚……”电话听筒似乎被绿萍抢过去了,我听到绿萍的声音,在听筒对面对我大吼:“紫菱!你的时代来临了,我把你的心肝宝贝还给你,祝你幸福无穷,多子多孙!”

  电话挂断了,我愕然的握着听筒,我相信我一定脸色苍白。慢慢的,我把电话挂好,回过头来,我接触到云帆的眼睛,他正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我。

  “绿萍和楚濂离婚了!”我愣愣的说。

  “哦?”他继续盯着我。

  “绿萍要出国去,”我仓促的说,觉得必须要找一些话来讲,因为我已经六神无主而手足失措。“她又获得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奖学金,那学校并不在乎她少不少一条腿。绿萍认为,这是她重新获得幸福与快乐的唯一机会!”

  “很有理!”云帆简短的说。“我是她,也会这样做!”

  我望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无法判断,他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以及他是否已看出我的企图。因为,他整个面部表情,都若有所思而莫测高深的。我局促的站着,不安的踱着步子,于是,蓦然间,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拿起了电话。

  “喂?”我说:“那一位?”

  “紫菱吗?”对方很快的问,声音里充满了快乐、喜悦,与激情!我闭上了眼睛,天!这竟是楚濂!“我只要告诉你,我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的呢?”

  “我……”我很快的扫了云帆一眼,他斜靠在沙发中,抱着吉他,仍然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我,我心慌意乱了。“我……再和你联络,好不好?”我迅速的说。“你在什么地方?”

  “我也搬回我父母家了!”他说,压抑不住声音里的兴奋。“你一有确定消息就打电话给我,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急于想挂断电话。

  “等一等,紫菱!”楚濂叫:“你没有动摇吧?你没有改变吧?你还记得答应我的诺言吧?”

  “是的,是的,我记得。”我慌乱的说。

  “那么,紫菱,我等你的消息,我一直坐在电话机边等你的消息,不要折磨我,不要让我等太久,再有——”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爱你,紫菱!”

  我挂断了电话,眼里已充满了泪水。云帆把吉他放在地毯上,站起身来,他慢慢的走到我的身边。我背靠在架子上,满怀充斥着一种被动的、迷茫的情绪,我瞪大眼睛望着他。他轻轻的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审视着我的脸和我的眼睛,好半天,他才低沉的问:“谁打来的电话?楚濂吗?”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他要什么?”他问。我不语,只是张大眼睛望着他。

  “要你离婚,是吗?”他忽然说,紧盯着我,完全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我打了一个寒战,仍然沉默着。

  “很好,”他点了点头,憋着气说:“这就是你救火的结果,是不是?”我眼里浮动着泪雾,我努力维持不让那泪水滚下来。

  “现在,楚濂和绿萍已经离了婚,当初错配了的一段姻缘是结束了。剩下来的问题,应该是你的了,对不对?只要你也能够顺利的离成婚,那么,你们就可以鸳梦重温了,对不对?”我继续沉默着。“那么,”他面不改色的问:“你要对我提出离婚的要求吗?”泪水滑下了我的面颊,我祈求似的看着他,依然不语。我想,他了解我,他了解我所有的意愿与思想。这些,是不一定要我用言语来表达的。可是,他的手捏紧了我的下巴,他的眼睛变得严厉而狞恶了。

  “说话!”他命令的说:“你是不是要离婚?是不是?你说话!答复我!”我哀求的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他喊:“只要把你的心事说出来!你是不是仍然爱着楚濂?你是不是希望和我离婚去嫁他?你说!我要你亲口说出来!是不是?”

  我张开嘴,仍然难发一语。

 

 

 

 

 


五十九

 


  “说呀!”他叫:“人与人之间,有什么话是说不出口的?你说呀!你明知道我不是一个刁难的丈夫!你明知道我从没有勉强你做过任何事情!如果你要离婚,只要你说出来,我绝不刁难你!如果你要嫁给楚濂,我绝不妨碍你!我说得够清楚了没有?那么,你为什么一直不讲话,你要怎么做?告诉我!”我再也维持不了沉默,闭上了眼睛,我痛苦的喊: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云帆,我嫁你的时候就跟你说明了的,我并没有骗过你!现在,你放我自由了吧!放我吧!”很久,他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离婚了?”终于,他又重复的问了一句。“是的!”我闭着眼睛叫:“是的!是的!是的!”

  他又沉默了,然后,忽然间,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坚轫而有力,他喘着气说:

  “跟我来!”我张开眼睛,惊愕的问:

  “到什么地方去?”他一语不发,拖着我,他把我一直拖向卧室,我惊惶而恐惧的望着他。于是,我发现他的脸色铁青,他的嘴唇毫无血色,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充满了狂怒和狰狞。我害怕了,我瑟缩了,我从没有看过他这种表情,他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狮子,恨不得吞噬掉整个的世界。他把我拉进了卧室,用力一摔,我跌倒在床上。他走过来,抓住了我的肩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欠了我一笔债,你最好还一下!”

  我还来不及思索他这两句话的意思,他已经扬起手来,像闪电一般,左右开弓的一连给了我十几下耳光,他的手又重又沉,打得我眼前金星直冒,我摔倒在床上,一时间,我以为我已经昏倒了,因为我什么思想和意识都没有了。可是,我却听到了他的声音,沉重、激怒、感伤,而痛楚的响了起来,清晰的,一个字一个字的敲在我心坎上:

  “我打了你,我们之间的债算是完了!你要离婚,我们马上可以离婚,你从此自由了!打你,是因为你如此无情,如此无义,如此无心无肝,连最起码的感受力你都没有!自从我在阳台上第一次看到你,我在你身上用了多少工夫,浪费了多少感情,我从没有爱一个女人像爱你这样!你迷恋楚濂,我不敢和他竞争,只能默默的站在一边,爱护你,关怀你。等到楚濂决定和绿萍结婚,我冒险向你求婚,不自量力的以为,凭我的力量和爱心,足可以把楚濂从你的心中除去!我带你去欧洲,带你去美国,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我用尽心机来安排一切,来博得你的欢乐和笑容!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再把你带回来,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被我所感动,到底还爱不爱楚濂!很好,我现在得到答案了!这些年来,我所有的心机都是白费,我所有的感情,都抛向了大海,你爱的,依然是楚濂!很好,我当了这么久的傻瓜!妄想你有一天会爱上我!如今,谜底揭晓,我该悄然隐退了!我打了你,这是我第一次打人!尤其,打一个我所深爱的女人!可是,打完了,我们的债也清了!你马上收拾你的东西,滚回你父母的家里去!明天,我会派律师到你那儿去办理一切手续!从此,我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你!”

  他冲出了卧室,我瘫痪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觉得泪水疯狂般的涌了出来,濡湿了我的头发和床罩。我听到他冲进了客厅,接着,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他显然在拿那支吉他出气,我听到那琴弦的断裂声和木板的碎裂声,那“嗡嗡”的声音一直在室内回荡,然后,是大门阖上的那声“砰然”巨响,他冲出去了,整栋房子都没有声音了,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仍然躺在床上,等一切声浪都消失了之后,我开始低低的哭泣起来,在那一瞬间,我并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哭。为挨打?为云帆那篇话?为我终于争取到的离婚?为我忽略掉的过去?还是为了我的未来?我都不知道,但是,我哭了很久很久,直到落日的光芒斜射进来,照射在那一面珠帘上,反射着点点金光时,我才突然像从梦中醒来了一般,我慢慢的坐起身子,软弱、晕眩,而乏力。我溜下了床,走到那一面珠帘前面,我在地毯上坐了下来,用手轻触着那些珠子。一刹那间,我想起罗马那公寓房子里的珠帘,我想起森林小屋的珠帘,我想起旧金山居所里的珠帘,以及面前这面珠帘,我耳边依稀荡漾着云帆那满不在乎的声音:

  “如果没有这面珠帘,我如何和你‘共此一帘幽梦’呢?”

  我用手抚摸着那帘子,听着那珠子彼此撞击的、细碎的音响。于是,我眼前闪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画面;阳台上,我和云帆的初次相逢。餐厅里,我第一次尝试喝香槟。在我的珠帘下,他首度教我弹吉他。车祸之后,他迫切的向我求婚……罗马的夜,那缓缓轻驶的马车。森林中,那并肩驰骋的清晨与黄昏……天哪,一个女人,怎能在这样深挚的爱情下而不自觉?怎能如此疏忽掉一个男人的热情与爱心?怎能?怎能?怎能?我抱着膝坐在那儿,默然思索,悄然回忆。好久好久之后,我才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面。打开台灯,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的面颊红肿,而且仍然在热辣辣的作痛。天!他下手真没有留情!可是,他或者早就该打我这几耳光,打醒我的意识,打醒我的糊涂。我瞪着镜子,我的眼睛从来没有那样清亮过,从来没有闪烁着如此幸福与喜悦的光彩,我愕然自问:“为什么?”为什么?我听到心底有一个小声音在反复低唤:云帆!云帆!云帆!我站起身来,走进了客厅,开亮电灯,我看到那已被击成好几片的吉他。我小心翼翼的把那些碎片拾了起来,放在餐桌上,我抚摸那一根一根断裂的琴弦,我眼前浮起云帆为我弹吉他的神态,以及他唱“

  “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种?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天哪!人怎能已经“相知又相逢”了,还在那儿懵懵懂懂?怎能?怎能?怎能?我再沉思了片刻,然后,我冲到电话机旁,拨了楚濂的电话号码:“楚濂,”我很快的说:“我要和你谈谈,一刻钟以后,我在吴稚晖铜像前面等你!”

 

 


 

 

 


六十

 


  十五分钟之后,我和楚濂见面了。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急迫的问:

  “怎样?紫菱!你和他谈过了吗?他同意了吗?他刁难你吗……”他倏然住了嘴,瞪视着我:“老天!”他叫:“他打过你吗?”“是的。”我微笑的说。

  “我会去杀掉他!”他苍白着脸说。

  “不,楚濂,你不能。”我低语。“因为,他应该打我!”

  “什么意思?”他瞪大了眼睛。

  “楚濂,我要说的话很简单。”我说:“人生,有许多悲剧是无法避免的,也有许多悲剧,是可以避免的。你和绿萍的婚姻,就是一个无法避免的悲剧,幸好,你们离了婚,这个悲剧算是结束了。你还年轻,你还有大好前途,你还会找到一个你真正相爱的女孩,那时,你会找回你的幸福和你的快乐。”“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脸上毫无血色,他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我。“我已经找到那个女孩了,不是吗?我早就找到了,不是吗?我的快乐与幸福都在你的手里,不是吗?”

  “不是,楚濂,不是。”我猛烈的摇头。“我今天才弄清楚了一件事情,我不能带给你任何幸福与快乐!”

  “为什么?”“就是你说的那句话;你再也不要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

  他的脸色更白了。“解释一下!”他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曾经爱过你,楚濂。”我坦率的说:“但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假若我们在一开始相爱的时候,就公开我们的恋爱,不要发生绿萍的事情,或者我们已经结了婚,过得幸福而又快乐。可是,当初一念之差,今天,已经是世事全非了。我不能骗你,楚濂,我爱云帆,两年以来,我已经不知不觉的爱上了他,我再也离不开他。”

  他静默了好几分钟。瞪视着我,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

  “你在胡扯,”终于,他嘶哑的说:“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你脑筋不清楚,你在安心撒谎!”

  “没有!楚濂,”我坚定的说:“我从没有这么清楚过,从没有这么认真过,我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楚濂,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否则,你是结束一个悲剧,再开始另外一个悲剧!楚濂,请你设法了解一件事实;云帆爱我,我也爱他!你和绿萍离婚,是结束一个悲剧,假若我和云帆离婚,却是开始一个悲剧。你懂了吗?楚濂?”

  他站定了,街灯下,他的眼睛黑而深,他的影子落寞而孤独。他似乎在试着思索我的话,但他看来迷茫而无助。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再爱我了?”他问。

  “不,我还爱,”我沉思了一下说:“却不是爱情,而是友谊。我可以没有你而活,却不能没有云帆而活!”

  他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站在那儿,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我,终于,他总算了解我的意思了,他垂下了眼帘,他的眼里闪烁着泪光。“上帝待我可真优厚!”他冷笑着说。

  “不要这样,楚濂,”我勉强的安慰着他:“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焉知道有一天,你不会为了没娶我而庆幸!焉知道你不能碰到一个真正相爱的女孩?”

  “我仍然不服这口气,”他咬牙说:“他怎样得到你的?”

  “西方有一句格言,”我说:“内容是:‘为爱而爱,是神,为被爱而爱,是人。’我到今天才发现,这些年来,他没有条件的爱我,甚至不求回报。他能做一个神,我最起码,该为他做一个人吧!”楚濂又沉默了,然后,他凄凉的微笑了一下。

  “我呢?我是人?还是神?我一样都做不好!”掉转头,他说:“好了,我懂你了,我想,我们已经到此为止了,是不是?好吧!”他咬紧牙关:“再见!紫菱!”

  “楚濂,”我叫:“相信我,你有一天,还会找到你的幸福!一定的!楚濂!”他回头再对我凄然一笑。

  “无论如何,我该谢谢你的祝福!是不是?”他说,顿了顿,他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忽然崩溃的摇了摇头:“你是个好女孩,紫菱,你一直是个好女孩,我竟连恨你都做不到……”他闭了闭眼睛。“最起码,我还是你的楚哥哥吧?紫菱?”

  “你是的,”我含泪说:“永远是的!”

  “好了!”他重重的一摔头:“回到你的‘神’那儿去吧!”说完,他大踏步的迈开步子,孤独的消失在夜色里了。

  我仍然在街头站立了好一会儿,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了,看不见了,我才惊觉了过来。于是,我开始想起云帆了。是的,我该回到云帆身边去了,但是,云帆在那儿?云帆在那儿?云帆在那儿?云帆在那儿?我叫了计程车,直奔云帆的那家餐厅,经理迎了过来;不,云帆没有来过!他可能在什么地方?不,不知道。我奔向街头的电话亭,一个电话打回父母那儿,不,云帆没有来过!再拨一个电话打到云舟那儿,不,他没有见到过云帆!

  我站在夜风拂面的街头,茫然的看着四周;云帆,云帆,你在那儿?云帆,云帆,你知道我已经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了吗?忽然间,一个思想掠过了我的脑际,我打了个寒战,顿时浑身冰冷而额汗。他走了!他可能已经搭上了飞机,飞向欧洲、美洲、澳洲,或是非洲的食人部落里!他走了!在他的绝望下,他一定安排好律师明天来见我,他自己搭上飞机,飞向世界的尽头去了!叫了车子,我又直奔向飞机场。

  我的头晕眩着,我的心痛楚着,我焦灼而紧张,我疲倦而乏力,冲向服务台,我说:

  “我要今天下午每班飞机的乘客名单!”

  “那一家航空公司的?”服务小姐问。

  “每一家的!”那小姐目瞪口呆。“到什么地方的飞机?”

  “到任何地方的!”“哦,小姐,我们没有办法帮你的忙!”她瞪着我,关怀的问:“你不舒服吗?你要不要一个医生?”

  我不要医生!我只要云帆!站在那广大的机场里,看着那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心中在狂喊着:云帆,云帆,你在那儿?云帆,云帆,你在那儿?我奔进了人群之中,到一个个航空公司的柜台前去问,有一个费云帆曾经搭飞机走吗?人那么多,机场那么乱,空气那么坏……冷汗一直从我额上冒出来,我的胃在搅痛,扶着柜台,我眼前全是金星乱舞,云帆,云帆,云帆,云帆……我心中在疯狂的喊叫,我嘴里在不停的问:你们看到费云帆吗?你们看到费云帆吗?然后,我倒下去,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我卧室中的那一面珠帘,珠帘!我在什么地方?然后,我觉得有人握着我的手,我直跳起来;云帆!是的,我接触到云帆的眼光,他正握着我的手,坐在床沿上,带着一脸的焦灼与怜惜,俯身看着我。

  “云帆!”我叫,支起身子,“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没有坐飞机走掉吗?”“是我,紫菱,是我。”他喉音沙哑,他的眼里全是泪。“你没事了,紫菱,躺好吧,你需要休息。”

  “可是,你在那儿?”我又哭又笑。“我已经找遍了全台北市,你在那儿?”他用手抚摸我的头发,抚摸我的面颊。

  “我在家里,”他说:“晚上八点钟左右,我就回到了家里,我想再见你一面,和你再谈谈。可是,你不在家,你的东西却都没有动,打电话给你父母,他们说你刚打过电话来找我。于是,我不敢离开,我等你,或者是你的电话。结果,机场的医护人员把你送了回来,幸好你皮包里有我的名片。他们说——”他握紧我的手,声音低哑:“你在机场里发疯一般的找寻费云帆。”“我以为——”我仍然又哭又笑。“你已经搭飞机走掉了。”

  他溜下了床,坐在我床前的地毯上,他用手帕拭去我的泪,他的眼睛深深深深的望着我。

  “我差一点走掉了,”他说:“但是,我抛不下你,我渴望再见你一面,所以,我又回来了。你——找我干什么呢?”

  我默默的瞅着他。“为了要告诉你一句话。”我轻声说。

  “什么话?”“只有三个字的。”我说,含泪望着他。

  “哦?”他低应。“是什么?”

  “很俗气,但是很必须,而且,早就应该说了。”我说,用手摸着他的脸。终于,慢慢的吐了出来:“我爱你!”

  他静默着,望着我,他屏息不动,什么话都不说。

  “你还要我走吗?”我低声问:“还要我离开你吗?还生我的气吗?你瞧,我——只是个很傻很不懂事的小妻子。”

  他俯下身子,他的唇吻住了我的。两滴泪珠从他眼里落在我的脸上,他把头埋进了我的头发里。

  “你会嘲笑一个掉眼泪的男人吗?”他低问。

  我把手圈上来,把他的头圈在我的臂弯里。

  好半晌,他才抬起头来,凝视我,他的手指轻轻的、轻轻的触摸着我的面颊,他闭上眼睛,发出一声痛楚的叹息。

  “天哪!”他低喊:“我从没想过会打你!更没想到会打得这么重,当时,我一定疯了!你肯原谅我吗?”

  “只要——以后不要养成习惯。”我说,微笑着。

  他摇了摇头。“我保证——没有第二次。”他注视着我的眼睛。“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不知道你会不会不高兴?”他有些担忧而又小心翼翼的问。“什么事?”“刚刚医生诊断过你,你自己居然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我病了吗?我只是软弱而疲倦。”

  他把我的双手阖在他的手里。

  “你要做妈妈了。”“哦?”我张大了眼睛,怪不得!怪不得这些日子我头晕而软弱,动不动就恶心反胃,原来如此!接着,一层喜悦的浪潮就淹没了我,不高兴吗?我怎能不高兴呢?我掉头望着那珠帘,我笑了。“如果是男孩,取名叫小帆,如果是女孩,取名叫小菱!”我说,抚弄着我丈夫的头发。“妈妈说过,你应该做父亲了!”云帆脸上迅速的绽放出一份狂喜的光彩,那光彩让我如此感动,我竟泪盈于睫了。

  一阵晚风吹来,珠帘发出瑟瑟的声响;我有一帘幽梦,终于有人能共!多少辛酸在其中,只有知音能懂!我阖上眼睛,微笑着,倦了,想睡了。

  ——全书完——

  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二日夜初稿于台北

  一九七三年五月八日午后修正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