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渊:守一怀风清与月明

因为悬疑,所以演义

张爱玲在上海文坛初露峥嵘便向读者引荐姑姑张茂渊:“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并特辟《姑姑语录》,信手拾起姑姑日常妙语,张迷们向来“凡是和张爱玲有关的无不是好的”,读到这些洋溢着浓郁生活气息的“唾珠咳玉”,难免一惊一乍。张爱玲星座旁的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独有的喜悦,却又辉映着天才作家的光芒。张茂渊是张爱玲世界里“最明白最练达的成年人”之一。

母亲二度出国,姑姑家里留有母亲的空气,张爱玲流连忘返;1938年初,张爱玲逃离父亲家,在开纳公寓和母亲、姑姑共同生活;1942年张爱玲因港战辍学返回上海,投奔的是姑姑,住爱丁顿公寓。1947年,与胡兰成分手后,张爱玲与姑姑搬到长江公寓……姑侄俩曾共同生活了数十年,《小团圆》里引为“同舟的难友”。姑姑对她的影响是深远的。90年代,张爱玲抛出《对照记》,读者终于一睹张茂渊芳容,大大满足了轻性的“窥探欲”。

张茂渊的情感长期悬疑在读者心中。因为张爱玲多年来绝口不提张茂渊的情感,讳莫如深。我们都以为是为尊者讳,但日前从张爱玲遗产里扒拉出土的《小团圆》,却透露了张茂渊的三段隐秘恋情。她不是不写,而是珍藏备用。抖露姑姑的情事张爱玲可能相当纠结:她的写作态度一向务实求真,一味溢美她做不来,写得不堪又恐有污姑姑清誉——虽然姑姑已去世。张爱玲做得很成功,仍是一贯的写实主义风格,却立体凸现了一代晚清没落贵族小姐的清平人生。

张迷一直对张茂渊有偏见:以为她感情内存先天不足,对亲情向来吝啬,对爱情本不抱幻想,因而做了大半辈子剩女,直到78岁上才将自己嫁掉。于是又有人据此敷衍她和李开弟的一世情:留学英伦的游船上一见钟情,无奈他早已订亲,张茂渊从此“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将这段恋情埋藏心底,直到晚年李开弟落难,妻子病逝,张茂渊才在白发苍苍之时当上了新娘……这种虚拟的情感曾打动了许多人,还有人讨论:张茂渊苦等李开弟一生,到底值不值得……

《小团圆》一出,关于张茂渊的种种都成了演义。

有男儿气的名门小姐

张茂渊的确是性情女子,但她却没有刻意地苦等任何一个男人。

张茂渊穿着男装长大,称“毛少爷”,不叫“毛姐”。李家的小辈喊她“表叔”,不叫“表姑”。青年守寡的李菊耦可能在午夜梦回时自伤身世,从而产生朦胧的女权意识。她的婚姻由李鸿章一手包办,定格在文学作品里的所谓“郎才女貌”的经典婚姻不过是中国缙绅阶层翁婿间的相知相惜的副产品。

李菊耦一套套地给女儿张茂渊添置男装,亲手替她穿上,上下地打量她,如是这般方才露出了守寡后难得一绽的笑容。在身边人一迭迭的“少爷”声里,她俨然看见了未来张茂渊的风姿。衣着、称号都是外在的推动,意在给幼小柔弱的张茂渊打进一些阳刚气,将“男儿当自强”的思想牢牢楔入她的意识深处——从小帮着李鸿章批阅公文,李菊耦自比别的女子更有机会窥暌到男权中心的巍峨,深感挤在男权夹缝中的弱女之痛。

《对照记》里有童年张茂渊和两个哥哥的合影,看起来就像“兄弟仨”。李菊耦用特有的方式强化着女儿的男性意识。张茂渊想必打小便被要求“向男孩看齐”。这样的训练对张茂渊不无裨益:长大后她果然挣脱闺阁的束缚,成为上海滩高级金融人才。

1924年,张茂渊从哥哥身边独立开,获得母亲的部分遗产。她没有走这个阶层大家小姐惯有的路:以丰厚财产作资本精心谋划一桩好亲事。她宁愿将财力投资到学业中,留学英国,学本领,长见识。

承袭了李鸿章一等侯爵爵位、民国时期参政院参政李国杰素来赏识张茂渊姑嫂,称她俩为“侠女”,还将她俩举到“是个男人万不及”的高度:“古道热肠,巾帼英雄,叫我们这些人都惭愧死了”,是溢美之词,却也是格外高看。1939年张爱玲考取伦敦大学,弟弟张子静还将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无限倾慕,无限向往。连李国杰都对张茂渊姑嫂赞道:“将来像了你们二位,那真是前途不可限量,一定了不起。”可想,15年前的张茂渊出国事件,在家族内部该有怎样的轰动效应。张李两个大家族小姐如云,独张茂渊走上另类人生。姑嫂俩并肩走在时代前列,是家族本埠传奇。

张茂渊在英国学的大概是经济,她回国后供职于金融机构,本人也做投机。她的丑小鸭时间较为漫长,与黄逸梵一道出入各种外交场合,她总是黯淡的背景,黄逸梵放着珠光。不过,她并不在意。美丽的嫂子是她的光环。

张茂渊是理科女,思维敏捷,动作协调性却差,与黄逸梵相偕去阿尔卑斯山上滑雪,黄逸梵是裹脚女人,还滑得笑声与雪沫齐飞,她却害怕,老是怕跌断腿——张茂渊有一双“完美的长腿”,黄逸梵说“你就是一双腿好”,张爱玲也说“比玛琳黛德丽的腿略丰满些,柔若无骨,没有膝盖”。黄逸梵是张、李、黄三家共同供奉的女神,几乎等同于最高审美权力机构,对于美,最有发言权,得到她的认证,张茂渊自然大为得意,对腿部自然比别的部位更要呵护些。她学骑车,屡学屡跌,愈挫愈勇,膝盖一破再破,还是不会骑。早些年看新式时髦女子将车子开得飞快,惊鸿一瞥很是羡慕,也学车,但总是开不好。波兰籍汽车夫总坐在旁边,等着跟她换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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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茂渊(左一)和童年张爱玲

如此这般,知道自己今生与方向盘无缘,张茂渊将自己大大挖苦一通,彻底放弃飙车梦。

回国后,张茂渊利用手头的活动资金尝试做金子股票,常坐在电话旁一打半天。时局不稳,币制贬值,她的投资大多有去无回。

张茂渊不愿做婚姻寄生虫,投身社会,以做自食其力的职业女性为荣。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有时候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赚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是阅尽人世的通达。

她是用“第三只眼”打量人生的。

有段时间她在德国无线电台当国语新闻报告员,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小团圆》记载她上下班途中的细节:“每天晚上拿一盏小油灯,在灯火管制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红的灯罩上累累的都是颗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沦陷后马路失修,许多坑穴水潭子,黑暗中有时候一脚踹进去,灯还是砸了,摸黑回来,摇摇头只说一声‘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哔叽大棉袍代替大衣,是她的夜行衣,防身服。”

万般辛苦,却乐在其中。

《姑姑语录》有感慨:“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

一度,她在公事房里专管打电报,自己调侃道:“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只会一味的省字,拿起稿费来太不上算了!”40年代初,她在英商怡和洋行做事,《小团圆》里说她“升得很快”,一个能干的女人。当然也颇会协调与同事及上司的关系。上海沦陷后,怡和业绩受影响,1942年2月,她和1000多位在华员工都被裁减。

黄逸梵二度出国,张茂渊便接下照顾张爱玲的责任。有段时间,她简直忙得像陀螺。她和张志沂联手与同父异母哥哥张志潜打官司,要求重新分割家产——家产本来是李菊耦的嫁妆。又帮李国杰打官司。还帮着张罗张志沂的再婚事宜。很帮忙地替张志沂买到两套家具,“那是特价,真便宜,我是因为打官司分家要联络他。”

对准嫂子孙用蕃也敷衍得很好,叫她姐姐,叙起来本是老亲。

张爱玲因为“后母恐惧症”忽然急出肺病,胳肢窝里生了个皮下枣核,推着是活动的。参与了两场著名官司、一场婚礼的张茂渊又要带张爱玲看医生,也不嚷累,精力充沛得令人妒忌。

张茂渊后来在大光明戏院做翻译工作,解放后退休。

三段恋情

留学英伦的日子,黄逸梵怀了孕,而北洋政府时期不准离婚,一对恋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最后定了一个下下策:事情真无可收拾,张茂渊和外交官男友假结婚——生下的孩子算她的,先占个婚姻空壳,待黄逸梵恢复自由身再填补内容,怕别的女人乘机钻了空子。

出乎意料地,张茂渊竟答应下来。我想,她一定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式的凛然吧。年轻的张茂渊不谙世事,却有侠肝义胆,有为知己两肋插刀的义气,真是难能可贵。张子静笔下的张茂渊何等凉薄,张爱玲招呼未打一声离开大陆,张子静来按门铃,张茂渊打开门,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姐姐不在这里”,“砰”的一声,将他关在门外,关门声也震痛了广大读者的心。

《小团圆》中的张茂渊形象更为丰满,年轻时她也亲情浓浓。张子静小时候有一次病重,张茂渊衣不解带精心侍病,每隔两个钟头数几滴药水哄喂下去,眼里蓄满爱怜。后来,可能在乐于助人的道路上受了屈,冷了心,硬起心肠来自卫,渐成淡漠。

比如,为二哥哥的事,她便很受伤。二哥哥是堂侄,大学毕业,带着少奶奶从天津闯到上海滩,初来,人生地不熟,张茂渊非常帮忙,她看重这个堂侄子,一则,家里有钱,但他不靠家里,自闯出路,勇气可嘉;二则,少奶奶是家里给娶的,耳朵有点聋,他却不离不弃,难能可贵。张茂渊感慨道:“现在这些年轻人正相反,家里的钱是要的,家里给娶的老婆可以不要。”

谁知有一次见了面二哥哥不理张茂渊。这是在对她进行道德裁判了——想定是听到了她和表侄子的“暧昧新闻”,进而联想到,同样是侄子辈,同样是年轻男子,并且他的少奶奶还有生理毛病,正有机可乘……这么一猜测,连她的热心都变质了,似乎她是带着不可告人的动机来帮忙的……好心反遭到了恶意的揣测,张茂渊的震怒、怨愤可想而知。

遭受如此打击,张茂渊的热情一路锐减,“侠商”究竟有限了。

黄逸梵曾调侃她:“反正就嫌人,多只狗都嫌”,我以为她不是嫌人,而是怕惹麻烦,怕都沾附上来,到她这个火盆里取火。她本没有太多的燃料,自顾不暇。

张爱玲猜测,张茂渊之所以答应和外交官假成亲,可能她本人也暗恋他。毕竟婚姻非同儿戏。

湖泊区那件留学生杀妻案让张茂渊有了狐悲之感。她自知长相不佳,联想到是否也有人将自己视作一笔可观的“妻财”,然后实行有步骤有计划的灭妻占财阴谋……这种恐怖伴随了她很长时间。她便对异性怀着戒备之心,“更依恋这温暖的小集团,甘心与她嫂嫂分一个男人,一明一暗。”

最后当然没有这么做,找到医生,顺利流产。对愿意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张茂渊,外交官也感激于心,有照片赠她,题字“永远视为吾妹”。照片上是敏感的长长的脸,椭圆形大黑眼睛,浓眉,一副顾影翩翩的样子。

外交官回国后另娶女大学生。这段暗恋当然不了了之。

1934年应是张茂渊的甜蜜爱情年。

张茂渊对表哥李国杰有好感,因为母亲李菊耦生前只看重这一侄子,说只有他身上有李鸿章的影子,有“古风”。李国杰出了事,亏空巨款,调查,免职,提起公诉,亲友皆避之不迭,张茂渊却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迎难而上,积极筹划兄妹官司,从而有更多的经济实力帮李国杰打赢官司。虽然张茂渊在和张志潜的官司中最终败诉——孙用蕃认为无故得罪一门好亲戚实在犯不着,鼓动兄弟俩私了。张茂渊既输了官司,未能达到重新瓜分家产的目的,又从此和张志潜、张志沂结下梁子,被踢出“兄弟仨”阵营,被讥为“偷鸡不着蚀把米”。她倒也输得从容,不惊不惧,亦没有牢骚,更没有在张爱玲面前供出“张志沂临阵反戈是因孙用蕃挑拨的内幕”。张茂渊的确有男子气魄。

李国杰的大太太住着个奇小的西班牙式弄堂房子,楼上摆着一堂民初流行的白漆家具,养着许多猫。李国杰的儿子绪哥哥(姑且沿用《小团圆》里的化名)大学毕了业,在银行做事,住在亭子间里。张茂渊也搬了去,租住在三楼,楼梯口装上一扇纱门,钩上了猫进不来。里面也跟公寓差不多,有浴室、冰箱、电话。

张爱玲很喜欢往那儿跑,视那为童话世界:小白房子,大白猫。

张茂渊总是找出一大沓旧英文报纸,让小爱玲坐在地毯上剪贴明星照片。

为了省钱,也为了打官司方便,张茂渊租住到李国杰大太太住的三楼,常和绪哥哥一起商议具体事宜。相处时间一长,张茂渊便动了感情。

绪哥哥和外交官是迥然不同的两种类型。绪哥哥矮,苍黑的小长脸,小凸鼻子,其貌不扬,本无吸引力。辈分上,她是姑,他是侄;年龄上,他俩相差一个时代。

绪哥哥很少叫张茂渊为“表姑”,迫不得已叫一声,也不露笑容,声音也一低再低,压扁的悲哀——能不悲么,隔代如隔山。

张茂渊对绪哥哥动了真情。

张爱玲在她那里吃了晚饭,饭后在阳台上乘凉,绪哥哥上楼来,张爱玲喜欢坐在黑暗中听他们说话,他们是最明白最练达的成年人,绪哥哥讲述他拜见某位要人受到冷遇,伴着自嘲自怜的低笑。余下的便是如何张罗钱,她根本听不懂,却喜欢听:里面有她未经历的活泼流动的“人生”。

有一次,张茂渊和绪哥哥忽然谈起“有没有柏拉图式的恋爱”的问题。“有。”张爱玲第一次插嘴。姑姑笑道:“你怎么知道?”“像姑姑跟绪哥哥就是的。”一阵寂静。当下三人皆各有心事。张爱玲深责自己“其人不言,言必有失”,姑姑和绪哥哥却无法承受这种出发点是赞美,对他们却犹如天使审判的无忌童言。

张茂渊救李国杰心切,做投机,买空卖空越做越大,周转不过来,还将黄逸梵的钱蚀掉,姑嫂俩为这事别扭了好长时间。直到1941年左右,张茂渊成功地将名下的三条弄堂卖掉,将钱全部还给黄逸梵,黄逸梵这才能昂首挺胸带着一大批行李箱入住浅水湾饭店。

张茂渊一心一意爱着绪哥哥,绪哥哥却又移情于他的堂嫂——一个江南佳丽。张爱玲替姑姑抱不平,绪哥哥貌相平平,是张茂渊的爱给了他自信心,他倒好,索性放大胆子偷香窃玉、左右逢源起来,简直成了“众人国士”。

张茂渊心里堵得慌。为了将自己拔出来,她一度沉醉于办公室泡沫恋情,最高级的打情骂俏。她的混血儿同事说话有趣,可以用他当麻醉药。不开心的时候,张茂渊在办公室拖挨到很晚,和他调情,将感情“呼叫转移”。多亏这个缓冲,她终于能和绪哥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摊牌,将亲情留下,爱情收回。

这件事就被张茂渊硬生生挺过来了。张爱玲一度为胡兰成的“小周”等人受着煎熬,张茂渊冷冷道:“没有一个男人值得这样。”

张爱玲也从姑姑身上直观地感受到了职业女性谋生不易,谋爱更难。

1941年,黄逸梵到香港,收到张茂渊一封信:她有了新的恋情。《小团圆》里化名为夏赫特。德文学校校长,张茂渊去学德文时认识的。张爱玲见过他,瘦瘦的中等身材,黄头发,戴眼镜,还相当漂亮,说话永远是酸溜溜的嘲弄的口吻。他是纳粹党,“走进犹太人开的店都说气味难闻。”

夏赫特连最细微的事都喜欢说反话,冷幽默,务必叫人捉摸不定。

他介绍了个时髦的德国女牙医给张茂渊,替她出钱。牙齿纠正了以后,渐渐的几年后嘴变小了,嘴唇也薄了,连脸型都俏皮起来。虽然太晚了点,但也让她开心不已,西谚有云:“宁晚毋终身抱憾。”

德国投降前,一场春雪后,夏赫特买了一瓶威士忌回家,在结了冰的台阶上滑倒了,打碎了酒瓶,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

张茂渊帮他变卖衣物,又借钱给他回国。这段恋情就此夭折了。

绪哥哥还是得空便来,像是客串。

有一次绪哥哥问张茂渊:“你怎么没结婚?”她以为他说“你怎么不跟我结婚”,就说“你没跟我说”,他说,“不是,我是说你怎么没结婚?”

张志潜也在她面前垂泪:老不结婚,他死后黄泉地下怎么向父亲张佩纶和继母李菊耦交待?

张茂渊在情感上是积极有为的。可惜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那个人。她一直对别人的求婚辞令感兴趣,也是自己的一份匮乏。被视为“典型的老小姐”,她自己也未尝不感到遗憾。

英文谚语:“灵魂过了铁”,在和胡兰成分手前夕,张爱玲感到“铁进入了灵魂”,灵魂里有了铁质,当然坚强起来了。

感情的暴风雨袭击后,心灵的场地坑洼不平了,理智就是石磙,翻过来滚过去,终于又平复。

阅读张茂渊的一生,我听到了石磙滚动的声音,是骡马拉拽的石磙,沉重的一声声,有节奏的,骡马的鼻息声,咻咻不止。

姑侄通信

张爱玲离开大陆后,掐断了和姑姑的联系。不以政治论人的姑侄俩其实都有着过人的时代敏感性,凭着女性特有的直觉及扼要历史观常识采取应急措施,避免沦为政治铁轨下的“冤魂”。

1979年,舅舅家二表姐黄家珍(《对照记》中有她与张爱玲及另外三个“小萝卜头”的合影)让她的儿子将洛杉矶好莱坞区的张爱玲寓所地址送给张茂渊。

张茂渊和20多年来未通音讯的张爱玲联络上了。“我最急于想知道,你这廿余年来的一切,我知道你结婚,而(丈夫)不幸地病故了。这以后你的生活如何维持?”“你现在做什么工作?你有没有知心朋友?你有多少积蓄?愿不愿回来看我们?”

连珠炮似的发问。其实,姑姑何尝是性急之人。20多年,太多的悬疑,太多的空白。张爱玲回信,还是承欢姑姑膝下的少女的口气,直叫“我真笨,也想找你们,却找不到,想不到你们还在这个房子住。”

姑侄俩本约好别后不通信,有生之年再度通信,两人一定恍如隔世。

同住十年,不似母女胜似母女。

张茂渊惦念着张爱玲,“我一直对你的生活状况很不放心,近来好像恶化了,最大问题是睡眠,你一定要设法镇静,独自一人生活,我也有体会,不过我知道你的思想比我复杂,但周围既无可深谈的人,就得靠自己……”

张爱玲或许是谈到那些不愉快的人事,张茂渊劝道:“对过去的事,不必多想,已过去了,想有何用?”

张茂渊更有温馨之举:1979年9月底,即阴历八月十九,是张爱玲虚岁60生日,她专程用航空邮简(aerogramme)写信贺喜:“你今年是‘六十大庆’了,过得真快,我心目中你还是一个小孩。”这样的词句,如微风拂过张爱玲苍凉的心头,格外煦暖。

恢复通讯不久,张爱玲打算给姑姑寄点钱,信中和宋淇商量数目。宋淇通盘考虑:“汇少了不合适,汇多了,又担心政治形势还会有变化,连累姑姑。”最终将当时大陆的人均工资乘以六,给姑姑寄去相当于半年收入的一笔汇款。

对真正帮助过自己的人,张爱玲从来都牢记心中,有机会便施以有分寸的回报。姑姑想必也笑纳:这是绿叶对根的情意。是回报,而非结算。

以为与侄女张爱玲再不能联络了,却也联系上;以为这辈子终不会嫁了,却也嫁了。张茂渊的自守人生晚熟,却更见饱满。

夕阳无限红

张茂渊最急于告诉侄女的是:李开第的相守,是她夕阳岁月最熨帖的一抹红。

六七十年代,张茂渊时常去照顾落魄的李开第。李开第是她年轻时在英国认识的老友。

陈怡真《到底是上海人》中李开第回忆道:“没有人敢来看我,唯有张小姐仍来看我。”在非常时期张茂渊还保持了她乐当侠女的个性。她向来不以门庭论人,门可罗雀,她的脚步反而勤。骨子里有贵族的清正。当初李国杰落难,亲友中唯她挺身而出,多方斡旋,终将令人咋舌的亏空填上,为此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兄妹失和、姑嫂失谐。30多年过去,她还是这样。小火炉里的火虽不大,但必要时候还能暖己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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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茂渊和李开第

李开第精神抖擞,毫无暮气,相形之下,张茂渊倒觉得自己老态龙钟了。眼角密匝的鱼尾纹尘封着多少陈年旧事?

她和李开第有太多的谈资,嫂子黄逸梵,侄女张爱玲,都是彼此顶熟的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谈兴渐浓,窗外夕阳正好。“但还转不上念头要结婚,人都老了。”

1979年是张茂渊的幸运年。

李开第洗掉“文革”中枉戴的“外国人经济侵略”的罪名,妻子在三年前病逝了,他以政治和感情双重清白的身份向张茂渊求婚。拥有半个世纪剩女资历、芳龄78的张茂渊终披上嫁衣。他俩仍住在上海黄河路上的长江公寓。李开第是标准的“上门女婿”。一开始便摆足了照顾的姿态。他是张茂渊晚年的福星。

这样的牵手很有人情味。也有爱情的余韵。

上海地方志载有一份留学毕业生情况表,李开第,就读国家及校名:英国孟却斯德茂卫电机厂;学科:空白。所得学位:技术师;毕业年份:一九二八。

电机厂没有大学更无学科。技术师,应该是职称,而非学位。张爱玲说他是工程师,我以为,皆是笼统的指称他所从事的行业。

即使在一艘船相识,即使互有好感,也各自有各自的方向,极少交集,她到阿尔卑斯山上滑雪,他只是异国车间一满手油污的学徒……但相较那些学无所长的留学生,李开第求真务实,不买假文凭糊弄人,不花哨,让人放心。

归国后,张茂渊活色生香在上海——起初与黄逸梵住一起,黄出国后,家里仍有许多蕴藉华美的朋友来来去去,有不错的职业,有遗产。李开第辛苦打拼在香港。

委托李开第作就读香港大学的张爱玲的监护人,是黄逸梵和张茂渊共同的意愿。监护人其实是填表时必须履行的一个形式而已,非常事件的备用人脉。但也可看出,他至少为人正直且机警,颇得姑嫂俩信赖。李开第的监护史并不长,不久离港赴重庆,改托他的一个朋友照应张爱玲。

乱世中各自过活,纵有情思也迢迢。老来成伴,没有浪漫和心跳,只求劫后残年的相互扶携。

1984年,张茂渊诊断出患上乳癌。李开第不愿让张茂渊受“癌症”刺激,封锁消息。83岁高龄,不能放射或化疗。李开第遍寻朋友,找到一位资深癌症专家,对张茂渊进行全面诊治,最后决定采取保守治疗:一发现任何地方有小粒块,即做手术去除。是小手术,两三天便可出院。这样的小手术做了四次。皆是专家亲自主刀,手术做得干净漂亮。卧病的日子里,李开第端茶送水,嘘寒问暖,殷勤备至,张茂渊切实感到自己嫁对了。

打1985年起,张爱玲便被“虫患”追撵得无处可遁,顾不上姑姑。1987年初,张茂渊写信向宋淇求助:“可否请先生把爱玲最近的通信址见示,并转告她急速来函,以慰老怀。我已85岁,张姓方面的亲人,唯爱玲一人而已。”张茂渊写完,嫌自己的手颤抖,字体弯曲如蚯蚓,善解人意的李开第遂以正楷誊抄。李开第对张茂渊的呵护,可谓无微不至。

1987年,主治医生到美国,李开第感到很惶惑。无法知道是否扩散,如在扩散,扩散至何处。但,这些焦虑,他独个儿扛着,面对张茂渊,他谈笑风生。他只给她开心——她一生的阴影还不够多么。

1989年春节,李开第携张茂渊到广州女儿家过年,尽享天伦之乐。2月底,张茂渊发病,癌细胞已扩散至肺部。医生如实告诉李开第女儿:少则三个月,多则七个月,无法医治。李开第要求全家统一口径,只说是肺气肿。在广州,李开第带张茂渊四处观光,盘桓了一段时间,于6月回上海。他又打听一名医,在癌症方面有重大突破:独家发明研制用蛇毒治癌,疗效甚好。李开第有了一线希望。卧室抽屉里,随时打开都备有蛇毒药,从未中断过。李开第还配以精神疗法,尽心侍病,多搜罗报刊上幽默故事,拣些雅俗共赏的来说给她听,直引得她开怀大笑;张茂渊有烦恼,李开第便极力安慰,宽解,不使郁结于心。张茂渊一嚷:头眩胸闷,李开第便忙不迭赶到病榻前,换膏药,按摩,间或说些小笑话,将她的病痛减轻到最低程度。那位给张茂渊诊断的广州医生从李开第女儿那儿听得张茂渊竟带病延年了两年三个多月的消息,将嘴张开O型,连叫:这是爱情的力量。

1991年6月9日,张茂渊90岁生日这天,李开第忙得兴兴头头,儿女们纷纷打来祝寿电话,他特地举办了一次小规模的生日庆贺晚会。吹完蜡烛,吃完蛋糕后,张茂渊便发病。李开第急喂她蛇毒药,已经吃不进去。

李开第致信张爱玲:“请你镇静,不要激动,报告你一个坏消息,你与我所至爱的亲人(随后可能是英文名Jutin)已于6月13日晨7点45分与世长辞了……”

张茂渊享年90。已跨70岁的张爱玲读信后,心被抽空了吧。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黑云压城城欲摧”。先是父亲,接着是母亲,最后是姑姑,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亲人,一直都珍藏在她内心深处,“从来都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却都一一离她而去。

何以解忧,唯有写作。

烦恼如草,文字如刀。独在异乡的恐惧感如虱般爬满身心,对抗孤独的灵丹是彻底孤独,将整个世界闩在门外,而陈年旧事如月色一点点洒在心野。

《对照记》中,张爱玲推出的仍是40年代的张茂渊照片,她心目中最完美的姑嫂组合,她小时候第一次站在旁边看她们换衣服出去跳舞,黄逸梵穿着浅粉色遍体小串水钻穗子齐膝衫,张茂渊穿黑,腰际一朵蓝丝绒玫瑰,长裙。她白净肉感,小巧的鼻子有个鼻结,有点龅牙,戴着眼镜。任何时候想起,都是春风沉醉,花香熏人。

“人生自守,枯荣勿念”,这八个字里有冰霜,是寒带,虫豸不至,方能守住心底的风月与一世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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