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柳黛:嫉妒是最隆重的赞美

40年代。上海。报童扬着小报:“看文坛最走红的三位女作家的漫画《钢笔与口红》……”

报纸一抢而空。漫画上的三位女作家着实令人莞尔:“事务繁忙的苏青”一手挟稿件,一手拎公文包;“弄蛇人潘柳黛”,手上盘弄着一条蛇;“奇装炫人的张爱玲”,穿着一件古装短袄。

苏青是真忙,又办杂志,又组稿,还忙着兜售《结婚十年》。她忙得俗,亦忙得雅。爱玲古装短袄,华衣炫世,自弹破了人们的眼珠,然,还算正面形象。相形之下,潘柳黛的负蛇而行便有多重含义了。蛇加于女人身上,情形便不太妙,很容易令人想到美女蛇……

报刊上有关张爱玲的评论,大多说不着她,她多不以为然,却也喜欢收集:只要说的是自己,她便高兴。想必,她也看到了这一组好玩的漫画了。或许起初她只是一笑了之,但当她独自居住在美国那“雪洞”似的公寓,一次次回首往事,想到个别人事,这组画面一定像标签似的浮现在她的脑海。

女作家多喜欢逞口舌之利,因此个个都有杀伤力颇强的“毒舌”。笑谈间俨然有金戈铁马,手中笔更是抡圆了写,大有横扫三军之势。不知打何时起,潘柳黛便与张爱玲交上手。

看过老年潘柳黛一张照片,真正的鹤发童颜,眉眼舒展,这种舒展,老年沈从文有之,老年丁玲有之。一直以为,拥有赤子之心的文人,才有这种舒展——我发现,晚年眉眼舒展的人多高寿。丁玲82岁寿终,沈从文86岁寿终。潘柳黛一直坚挺到2001年才撒手人世,享年82岁。才气万不及张爱玲,却比她高寿。我很诧异:看起来并无恶相啊,何故年轻时结怨张爱玲,老死亦不反悔?

潘柳黛,原名柳思琼,笔名南宫夫人等。出身于旗人家庭,受过良好教育,18岁只身赴南京报馆求职,由誊稿员晋升到采访记者。后到十里洋场的上海发展,沦陷时期曾任《华文大阪每日》、《文友》杂志的记者和编辑,代表作《退职夫人传》,与张爱玲、苏青、关露并称文坛四才女。泼辣女强人的形象于简历中呼之欲出。

坊间另有传闻:称潘柳黛打19岁就与年长22岁的有妇之夫私奔,奔命于南北,这段爱情终于毁于每日伸手讨要一元两元生活费的日常生计中。另嫁他人,离异,有一帮男朋友。详见《退职夫人自传》:“我在上海文化界的地位,仿佛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有名了。我认识了许多有名的人,有当时的达官,新贵,和舞台上数一数二的红女伶,银幕上熠熠刺人的明星。我几乎每天都要出席一个以上的宴会,在那些宴会里我总是身份最高贵的,唯一的执笔杆的小女人。”

潘柳黛的确拥有一段因一枝独秀而分外风光的时日。并且,她希望可以垄断这种风光。但,张爱玲横空出世,风头占尽。潘柳黛无比留恋地挥别了她的光荣史。

img11

潘柳黛

我对潘柳黛怀有浓厚的兴趣,因为她裹挟着张爱玲40年代时期特有的空气。张爱玲愿意交往的女作家不过二三人,有段时间,她视潘柳黛为座上宾。可想,潘是有才气作底蕴的,人不糊涂,比较讨人喜欢。对潘柳黛,张爱玲曾有掏心窝的体己话——算是泛闺密吧。

“柳叶眉、杏核眼、留得小嘴一点点”,是古典美女标志。潘柳黛显然缺乏这类生理软件。苏青曾笑她:“你眉既不黛,腰又不柳,为何叫柳黛呢?”苏青自然有资格问,因为她自己眉黛腰柳来着。呵呵,女作家的毒舌,皮薄者情以何堪!潘柳黛能承受此类打击,寻常笑闹惯的,她自己也从不放弃“贬损”他人的机会。张爱玲以自己特有的思维关爱潘柳黛,建议她翻出祖母的衣裳穿。潘柳黛惊讶:“那不就像穿寿衣?”张爱玲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关系,别致。”张爱玲纯属一片好心。若是寻常人,她还不贡献这个建议呢。这样的闺阁闲话,任是无情也动人。

到家中吃茶,是张爱玲客人所享受的最高礼遇——不用说,吃茶风是沿袭母亲黄逸梵和姑姑张茂渊的作派。张爱玲曾盛装招待潘柳黛和苏青吃茶。

那次,潘柳黛、苏青和张爱玲电话约定去赫德路公寓去看她。一打开门,潘柳黛呆住:张爱玲穿着一件柠檬黄袒胸露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潘柳黛语)。问张爱玲是不是要上街?张爱玲道:“是等朋友到家里来吃茶。”衣着随便的潘苏大窘,料想必有要客来,立即表示:“既然你有朋友要来,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也是一样。”谁知张爱玲却慢条斯理地道:“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两人呀!”得知张爱玲妆容精致,只为悦己,潘苏二人非但没有感到受宠若惊,反而窘极。似乎退回到不知礼节的山顶洞人时代。潘柳黛去吃茶,可能是事实;但张爱玲的服饰,潘柳黛显然夸大其词。张爱玲在《对照记》中特地说明,照相的项链都是从炎樱处借得的,她从来不戴珠宝。显然,这是对潘柳黛不实之词的回击。这是澄清:很多关于她的轶事都是附会。只是,她回击得也太迟了:潘柳黛业已去世。或者,这是张爱玲的一贯作风:人在世,我沉默;人去世,实话实说。

这次盛装,或许在周瘦鹃吃茶之前,是张爱玲开茶会的一次实习。张爱玲多么享受招待女友的过程,喜欢将自己精致的一面呈现在同性面前,悦己愉人。但,潘柳黛和张爱玲的思想显然不在一条跑道上,盛装吓傻了她,逼出她心理上思想上的“村气”来。她不觉得自己受到了西洋化的尊重,反觉特狼狈。女人,尤其是女作家之间,好像无时不在暗自较量?总之,在这场自己完全无备“敌方”显然有备的战争中,潘柳黛惨败。

从张爱玲的寓所出来,潘柳黛便向苏青抱怨,她以为,自己可以将苏青团结为同一战壕的战友。苏青却只笑不答。

在接踵而来的“战事”中,潘柳黛都吃紧:1944年3月16日,《杂志》举办女作家聚谈会,潘柳黛与张爱玲联袂出席。嗑着瓜子,间或吐出如珠妙语,正在形势一片大好之际,令潘柳黛始料不及的是,张苏二人唱起了双簧。

苏青说:“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大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张爱玲道:“踏实地把握生活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个。她的特点是‘伟大的单纯’。经过她那俊杰的表现方法,最普通的话成为最动人的,因为人类的共同性,她比谁都懂得。”

一枚瓜子卡住了门牙——潘柳黛神情错愕到何种程度?

搞翻译的汪丽玲能大段地背诵名篇,诗人关露分析起古今才女头头是道,苏青快人快语,张爱玲发言虽少,却很精要,且与苏青彼此唱和,形成两人同盟,无坚可摧。潘柳黛明显底气不足。当被问到怎样写起文章来,潘柳黛老实承认,她的处女作并非发表在定期刊物上,而是《新北平报》的“中秋”征文。比起张爱玲的“堂皇的开头”,自然逊色多了。并且,她也并不多产,“第一篇作品发表以后虽然也写了几篇东西,但都写得很坏,连自己也不能满意,所以就不敢拿出去发表了。在讨论“对于外国女作家的意见”这一主题时,张爱玲、汪丽玲一开口便吐出一串外国女作家的名字。而潘柳黛只抱歉:“我因为对外文没有什么修养,所以不能直接阅读外国书籍……”失落之情,可以想象。因为她的发言不够积极,所以多是被追问,比如,“自己认为最满意的是哪一篇?”她搜肠刮肚后道:“我对于自己的作品,没有什么能够十分满意的。但我在两年以前写过一篇《梦》,长不过六七千字,然以结构和技巧来说,总还算比较满意的。”听到她如此说,苏青和张爱玲或许骇笑:比起《结婚十年》和正在酝酿中的《传奇》集,这篇六七千字的《梦》何其单薄!又被问到“写的东西很多吧?”她苦笑了:“因为人的疏懒,又常常患着仿佛周期性的‘情绪感冒症’,所以作品产量不多。”潘柳黛的写作史哪里禁得住如此打破砂锅问(纹)到底。她黔驴技穷,虽是人间三月天,额上却直冒冷汗。

参加这次聚谈会,潘柳黛的心情最复杂。她是兴冲冲而来,灰溜溜而去。

接下来,她的打击更大了。

胡兰成写张爱玲的文章随后登场。上海滩飙起张爱玲旋风。

更令她惊惧的是,8月《传奇》集评茶会竟然没有邀请自己参加!

热闹是她们的,尤其是张爱玲的,和自己无关。

女友苏青倒向了张爱玲,“政论家第一把交椅”的胡兰成撰文吹捧张爱玲……谁都得意,就她失意。这以后可怎么混迹上海滩呢。她曾经是男权世界锁定的中心,备受宠溺的女作家,舍柳其谁啊。一路像英雄一样攻城掠地,男女通吃,凭什么张爱玲一来,便阵地全失呢?可能,她以为,正是张爱玲的横空出世宣告了她的独秀史的终结。

潘柳黛磨刀霍霍了。

睡在潘柳黛心里的那条蛇,醒了,伺机而动了,她抛出了《论胡兰成论张爱玲》。

毕竟曾进出张爱玲的闺房,张爱玲曾不设防地“交心”,握有第一手材料,遂极尽挖苦之能事。首先向贵族开炮,动用了归谬法——潘柳黛对“贵族”二字分外敏感,生怕张爱玲借贵族的紫雾腾空而去,成飞天玄女。接着,对其着装极尽挖苦,她用荒诞的手法刻画了一个百变魔女。张爱玲西洋化的待客方式也让她笑歪了嘴巴。最后,她竟捉住胡兰成的赞张之语“横看成岭侧成峰”,问他何时“横看”,何时“侧看”……如果说行文起初她还算幽默风趣,这一句则是“恶毒”与“刻薄”。张爱玲“童言无忌”,潘柳黛却是十足的妇人无忌。让人想到张爱玲一幅画:一女头发如斗鸡,眉向上挑,双手掐腰,姿势跋扈,一身的市井气,典型的街骂巷斗高手。

潘柳黛对张爱玲的挤兑、排揎,代表了女作者对她的普遍情绪——张爱玲如一轮红日打地平线腾起,那种热力和光芒,让人心理失衡,情难自已。普通女作者,充其量只算作张爱玲背后的“地平线”。自知才情不敌张爱玲的潘柳黛,其实是以笑骂来遮掩不足,昭示早已捉襟见肘的优越性。

张爱玲的大红大紫,在苏青心中激荡起别一种情绪。或许,苏青也不无“葡萄酸”,但,因了张爱玲的主动示好,再加上自己也对张爱玲的文采心悦诚服,遂拓宽一己心胸,调整好心态,积极靠近。

张爱玲和炎樱的“双声”组合一度升级为苏青加入的铿锵三人行。

潘柳黛和苏青的分野,是两种情绪,两种张爱玲观的对立。

苏青有多佩服抬举张爱玲,潘柳黛便有多抗拒张爱玲。

潘柳黛议来论去,不外乎几个关键词:张爱玲是平民俗女,是多作怪的丑女,女人不要和她做朋友,男人不要来爱她……张爱玲看了这篇文章,是如何惊怒交加?也说不定,正是这篇文章刺激了张爱玲,使她决心与胡兰成签定终身。又或者,自潘柳黛始,张爱玲有了“戒友”之心。她知道,有的友情,是用来出卖的。

潘柳黛埋汰张爱玲,自然让恨张爱玲者称快,让爱张爱玲者愤怒。据说有个王姓读者打电话到潘柳黛所在的报社,骂她是潘金莲的“潘”,潘柳黛道:“你是王八蛋的‘王’!”老年的潘柳黛仍视这一桥段为人生最得意之笔。张爱玲没有异性朋友,弟弟和父亲断做不来这种事,胡兰成想必也不会动用日本宪兵队来对付潘柳黛,除非是她的铁杆读者气极之下打出这种抱不平电话。但,张爱玲的读者岂会无聊到这种地步?我以为,或许,电话风波是有的,但,或许纯属她的个人隐私,不一定和张爱玲有关。

70年代,潘柳黛在香港主持《嘉禾电影》杂志副总编辑。张爱玲香港之行,有人提及潘柳黛,有“不出恶声”之节操的张爱玲再次表现了“刀截般的分明”,一刀辟下去:“谁是潘柳黛?我不认识她。”换了他人,在这亮烈难犯的语言刀斧手面前,势必脸皮发烫自尊内伤,悻悻然避开。然,张爱玲那杀人于无形的软斧竟伤不到潘柳黛,她洋洋自曝张爱玲此语,作为噱头,再度撰文《记张爱玲》,再度挖苦张爱玲——张爱玲是她的兴奋点,损张、且不遗余力,让张爱玲不快,使她特有成就感。

潘柳黛嘲笑张爱玲穿着奇装异服到苏青家去,使苏青家所有的整条斜桥弄都轰动了,张爱玲走在前面,后面就追满了看热闹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为出版《传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样,穿着奇装异服,使整个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她着西装,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18世纪少妇,她穿旗袍,会把自己打扮得像我们的祖母或太祖母,脸是年轻人的脸,服装是老古董的服装……”行文都如此,可想,私下里,潘柳黛等人如何“切切察察”。张爱玲挑战了她们的着装极限。她们无福消受张爱玲的视觉盛筵。

“有人问过她为什么如此?她说:‘我既不是美人,又没有什么特点,不用这些来招摇,怎么引得起别人的注意?’”这样的话,只该在“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的夜半时分,视对方为人生知己,方才开诚布公。潘柳黛大肆“出卖”张爱玲的语录,没有达到诋毁的目的,反显出张爱玲直面人生直抵人性的可爱。

看到这一节,我笑出泪。

有些地方,在她是讽刺,在我们看来,却是结结实实的真话:“张爱玲的自标高格,不要说鲜花,就是清风明月,她觉得好像也不足以陪衬她似的。”她不知:这才是张爱玲啊。

潘柳黛回忆中有许多错码,比如,她将苏青视为张爱玲的挖掘人。其实是张爱玲一直在抬举苏青。骨灰级的张迷,对潘柳黛的“恶意”摇头时又生出一丝感激之心:毕竟,正是她给予我们新鲜的材料,她活画出了40年代张爱玲的漫画。潘柳黛笔下的张爱玲,新鲜刺激,令我们爱极。

30多年过去,潘柳黛个性依旧:“听说她现在在美国,过的也是平平常常的日子。在中国卖弄美国噱头,到美国再去卖弄中国噱头,我想聪明的张爱玲很可能已经放下剪刀,拿起厨刀,在美国朋友面前,正在大力表演她的‘祖传秘制’‘李鸿章杂碎’的‘贵族’烧法呢。”

“叨在同性”,又是落难中的张爱玲,用得着如此刻薄吗?

男人如胡兰成,女人如潘柳黛,有这些陈年旧事鲠在心头,张爱玲恐人恐虱综合征发作当是必然。

潘柳黛文字还算幽默,行文也颇流畅。然,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格外敬重张爱玲,对潘柳黛同样有腹诽,然何曾“以牙还牙”?非笔力不及,不屑使然。高贵地沉默,忍受非难,不发一言,这是张爱玲。张爱玲就像一茎荷。荷叶的抗污性最强。所有的诋毁泼向荷叶,然,只滴溜溜滑下,茎仍亭亭,荷仍田田。摇落污水,荷依然珠圆玉润。

污水,自沉淤泥。

欢迎收藏本专题
惊鸿伤影:民国才女传奇
陈家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