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樱:一樱开尽春荼
被屏蔽的第一次婚姻
在爱情里成长,与爱人互放星辉:这是沉樱两次婚恋的主题曲。
沉樱原名陈瑛。1907年生于山东省潍县城里一个有文化的中产阶级家庭。她的祖父是清朝的学官,而父亲读的却是洋学堂,接受了新思想,多才多艺,反对女孩儿缠足,主张女子读书、男女平权,是地地道道的新派人物。少女时期,她为鲁迅与周作人等人翻译的日本小说所倾倒,因此取笔名“沉樱”,以表对日本文学的爱慕。沉樱既打下扎实的古文功底,又得新文化滋润,出笔便不凡。
沉樱是第一位复旦女生。她的小说多着笔于爱情婚姻。关于女性写作的“自我定位”,庐隐认为:“不仅仅作个女人,还要作人。”而沉樱认为:“不仅仅作人,还要作个女人。”她已经在理性思考狂热爱情下的婚姻危机。在作品的艺术性与思想性上,沉樱在现代女作家中有承上启下的地位——丁玲之后、张爱玲之前。1929年至1935年间,沉樱共出版了五部中短篇小说集,是为人所瞩目的实力派女作家。沈从文1931年在《论中国现代创作小说》一文中曾提到:“与施蛰存笔致有相似处,明朗细致,气派因生活与年龄拘束,无从展开,略显窄狭,然而能使每一个作品成为一个完美的好作品,在组织文字方面皆十分注意,还有一个女作家沉樱。”
1929年4月,沉樱和书香子弟马彦祥因同演《女店主》而生情。一毕业即结婚。
1931年5月,女儿马伦出世,马彦祥移情于白杨,两人离婚。
马彦祥以为,和沉樱的分手是因为“东风恶,欢情薄”,婆媳关系恶化所致。但半个多世纪后,马彦祥的堂妹马琰犹在林海音面前表达马家痛失沉樱之憾,她怪堂哥不专情,其实马家上下都很喜欢沉樱。
马彦祥是驿道上不知疲倦的马,他根本只将生命里最初的女人视为短暂停留的驿站——一生共计有过五次婚恋。
对这段婚姻,沉樱选择屏蔽。晚年的马彦祥十分念旧,要求会见沉樱,沉樱严辞拒绝。马彦祥通过女儿马伦赠送沉樱两幅名人扇面,沉樱拒收……
有一种深情叫“怨耦”
我不能忘记那一天/夕阳在山,轻风微漾,/幽竹在暮霭里掩映着。/黄蝉花的香气在梦境般的黄昏的沉默里浸着。/独自徜徉在夹道上。/伊姗姗的走过来。/竹影萧疏中,/我们互相认识了,/伊低头赧然微笑地走过;/我也低头赧然微笑地走过。/一再回顾地——去了。/在那刹那里——/直到如今犹觉着——/心弦感着了如梦的/沉默,羞怯,与微笑的颤动……
——梁宗岱《途遇》
沉樱离婚后迁居北京。她常着一袭蟹青哔叽的旗袍,五分宽同色缎边,外加一件黑丝绒的背心,围着一条白纱巾。乌发如漆,涡媚犹圆。1931年末,沉樱邂逅风流才子梁宗岱。他们在彼此的眸子里看到了互放的星辉。
诗人、翻译家梁宗岱长沉樱四岁。广东新会司前镇白庙乡人。少有才名,在广州培正中学读书时,主编校刊《培正学校》和《学生周报》,并加入文学研究会。1923年秋入岭南大学习文科。次年赴意大利留学并游览欧洲,学习德、英、法、意等国语言,在刊物上发表译作。回国后,先后受聘任北京大学法学系主任,清华大学讲师,南开大学、复旦大学教授。
北大教授温源宁在他用英文写的《不算知己》中,留有梁宗岱与人争辩时的生动情节:“宗岱喜好辩论。对于他,辩论简直是练武术,手、腿、头、眼、身一起参加。若一面走路一面辩论,他这种姿势尤为显著:跟上他的脚步,和跟上他的谈话速度一样不容易,辩论得越激烈,他走得越快。他尖声喊叫,他打手势,他踢腿。若在室内,也完全照样。辩论的题目呢,恐怕最难对付的就是朗弗罗和丁尼孙这两位诗人的功过如何。要是不跟宗岱谈,你就再也猜不着一个话题的爆炸性有多大。多么简单的题目,也会把火烧起来。因此,跟他谈话,能叫你真正筋疲力尽。说是谈话,时间长了就不是谈话了,老是打一场架才算完。”
沉樱与梁宗岱
梁宗岱与人争辩不排除武力倾向。罗念生回忆:“1935年我和宗岱在北京第二次见面,两人曾就新诗的节奏问题进行过一场辩论,因各不相让竟打了起来,他把我按在地上,我又翻过身来压倒他,终使他动弹不得。”
梁宗岱任教于复旦大学时的一位学生,在回忆文章中也记录了梁与一位中文系老教授为一个学术问题争论直至交手的场面:“两人从休息室一直打到院子当间,终于一齐滚进了一个水坑;两人水淋淋爬了起来,彼此相觑一下,又一齐放声大笑……”
梁宗岱与人争辩的缘由,多是纯粹的理论问题。好辩,其实是梁宗岱诗人本质的独特体现。为学术而辩的梁宗岱保有一颗赤子之心。他因“好辩”而可爱——如此可爱的学者如今鲜有所闻。
梁宗岱与沉樱是同质的。两个人,两颗诗心,激烈碰撞,相互吸引。
1934年7月,梁宗岱因包办婚姻一案与胡适闹翻,从北大辞职,与沉樱远赴日本留学,叶山一所古朴的小木屋,岁月端然静好:梁宗岱写、译了大量诗作,并合集名《一切的峰顶》——爱情和事业的双重峰顶。梁宗岱的治学精神,影响沉樱一生。
当时也在日本的巴金在《繁星》中描写了他俩的生活:“在松林的安静的生活里,他们夫妇在幸福中沉醉了。我在他那所精致的小屋里看到了这一切。”甜蜜想必也如松涛阵阵,时时袭上心头。
一年后,沉樱与梁宗岱回天津结婚。
抗战爆发后,沉樱一家离开天津,寓居重庆郊外的北温泉“琴庐”,梁宗岱完成了十四行诗《我们底幸福在夕阳里红》:
我们并肩徘徊在古城上,
我们底幸福在夕阳里红。
扑面吹来袅袅的枣花风,
五月底晚空向我们喧唱。
陶醉于我们青春的梦想,
时辰底呼息又那么圆融,
我们不觉驻足听——像远钟——
它在我们灵魂里的回响。
我们并肩在古城上徘徊,
我们底幸福脉脉地相偎:
你无言,我底灵魂却投入
你那柔静的盈盈的黑睛……
像一瓣清思,新生的纤月
向贞洁的天冉冉地上升。
是好诗,却一语成谶:“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林海音回忆:“他们彼此倾慕对方的才华而结合的。”一个诗人,一个作家,又都从事翻译,才艺上的比翼鸟,情感上的并蒂莲,两情相悦,神仙眷属,却也只拥有九年好时光。
梁宗岱恪守名士作派,喜和友人喝烈性酒;畅谈留学牛津和巴黎的日子,畅谈法国诗歌和文学;以追慕年轻漂亮的女士为荣。1941年3月,梁宗岱回家乡处理亡父遗产事宜,被朋友拉去看粤剧《午夜盗香妃》,迷上了花旦甘少苏。两人于1943年3月在广西南宁登报结婚。梁宗岱对甘少苏叹息道:“我与你结了婚,沉樱就会离开我。”
爱情的长空霹雳炸响。沉樱闻讯,果真没有吵闹,没有哀求,立马带女儿思薇、思清搬出北碚住所,搬至重庆南岸海棠溪四妹陈钰处。三子梁思明尚在沉樱腹中。
抗战胜利后,沉樱辛苦辗转于上海。梁宗岱曾打算接母子四人去广州生活,沉樱拒绝。
1948年沉樱欲带子女随母亲、弟妹离开上海去台湾,友人赵清阁试图劝阻,沉樱道:“我要走得远远的,永世不再见梁宗岱。”
梁宗岱从广西急飞上海,希望至少阻止子女赴台。未果。
沉樱将爱情和亲情都打包带走,梁宗岱彻底失去了她和儿女们。他呆呆地伫立在飞机场,细细地体验着心被一点点掏空的痛……
精神上的最重一击莫过于,彻底抽身,让他目力不及,让他牵挂无望,让他补偿不了,永生不得心安。她果然刺中他情感的软肋,至死,对含恨离去的母子仨,他都无法释怀。他曾负气说:“没了孩子,可以再生!”孰料甘少苏不能生育,他失去了天伦之乐。
恨意未消,只因爱的纯度仍高。在台湾,沉樱继承梁宗岱的衣钵翻译了大量的外国文学作品。她从婚姻里汲取养料,不做精美的盆景,而成长为参天的大树。
对沉樱而言,见证了叶山岁月的《一切的峰顶》无疑是爱情的梅花烙。在遥遥相望的日子里,她又重新刊印了这部诗集。当她独自翻阅着这些诗行,耳畔许又传来阵阵松涛吧,而小木屋的甜蜜相守,却如一帧精美的油画,永远嵌在记忆的墙壁上。
沉樱和梁宗岱,才子才女组合。精神上相吸,灵魂上相依,却又爱恨交织,相爱易相守难。
关于沉樱和梁宗岱的分手原因,女儿思薇最有发言权,她说母亲对父亲一直是又爱又恨。他们俩其实都相互欣赏,相互关爱,但因两个人个性都太强,永远无法相爱。思薇将父母的分手归结为个性使然:“小时候,我就经常听到父母亲吵架,即便没有甘少苏,两个人也未必合得来。母亲看不惯父亲那种爱吹嘘的性格,有时不免说他,于是就吵嘴。但一旦分处两地,书来信往却表达出深厚的感情。应该说,两个人是有真感情的。甘少苏自然会顺着父亲,还可能会捧着他。他们当然就吵不起来。”
与沉樱邻居多年的赵清阁回忆:“沉樱热情好客,朋友们都喜欢接近她。为了家务之累,她不能常写作了,心里不免烦恼,常和宗岱闹脾气。宗岱性情耿直,也不谦让,终于两人吵了几年分开了……”
梁宗岱学生卢岚一针见血:问题是宗岱师所需要的究竟是一个携手共进的人呢,还是一个在旁边为他鼓掌喝彩的人?从梁宗岱自视甚高的性格来看,他更愿意枕边人是个仰视他的、时时“为他鼓掌喝彩的人”吧。
梁思成晚年和林洙结合,感叹:原来婚姻还可以是这样的!和林徽因在一起,他是太压抑了!男人需要妻子仰视的姿态,在真正的才女面前,男人的“狐狸尾巴”会暴露,会露怯,会露丑,因而丧失优越感。这让他们恼羞成怒。因此,男人并不以娶才女为荣耀。男人自视甚高,多有英雄情结,喜欢被女人仰望,崇拜。男人在优秀女人那里碰了钉子,“退而求其次”,宁愿选择才不足而温柔有余的寻常女人相伴后半生,我以为这种婚恋观并不健康。
女人要找准自己在婚恋中的位置。
江冬秀虽然成功地“吃”定了胡适,但妻子和母亲这两个角色她都做得太吃力。鲁迅幸而有许广平。可是,后来连许广平都读不懂他了。他夜里忧思难解,躺在水泥地上,天真的海婴半夜爬起也躺在他的身边,一半出于好玩,一半出于父子情深。长夜漫漫,孤独难遣。许广平当然是由于家累,没精力和鲁迅并躺在一起。但我曾经多么希望,她将家务交给保姆——鲁迅的财力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而在鲁迅苦闷时,默默地陪他俯在栏杆上数星星,或者,悄悄地躺在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与那颗伟大的心脏一起跳动,在精神上给他力量。我想,这比缝缝补补要有意义的多吧。
我特别推崇任鸿隽。他是一个自信的男人。他欣赏才高于己的陈衡哲,大胆地追求她,给了陈衡哲一对翅膀,给了自己一片蓝天。
我希望看到越来越多的男子勇于、善于选择才高于己的才女,让优秀女人“紧俏”起来,让庸碌的女人“剩”下来——从而痛定思痛,逆境中奋起,民族的文化指数才会一路攀升。优秀的女人不应有绝望的表情。才女配精英,民族基因才更优化,民族才更自信,更强大,更有活力,更加强健。
我很欣赏沉樱,她没有被婚变绊倒,而是化怨尤为动力,马不停蹄地向更高目标进发。晚年的她反刍这段婚姻:“我只有离开他,才能得到解放,否则,我是很难脱身的。我是一个不驯服的太太,决不顺着他!大概这也算山东人的脾气吧……”“山东人的脾气”,恰是沉樱人格中的亮点,此中维系着女性的自尊与自爱。优秀的男人偏喜欢救赎弱势而美丽的女性,对优秀的女性反而过于苛刻。这是两性的悖论,是人类不够文明化的病因。沉樱有女性的自觉意识与行动力,拒绝做缠树的藤蔓,执意站成树的壮丽与尊严,凸现了现代知识女性的大美。
1972年12月7日,沉樱致信梁宗岱:“时光的留痕那么鲜明,真使人悚然一惊。现在盛年早已过去,实在不应再继以老年的顽固……在这老友无多的晚年,我们总可称作故人的。我常对孩子们说,在夫妻关系上,我们是‘怨耦’,而在文学方面,你却是影响我最深的老师。”
“耦”通“藕”及“偶”,“藕”断了,所以没有草字头;“偶”散了,所以没有了单人旁。然,恩情义怨仍丝丝不绝,痛痒相关。是姻缘,也是情劫。感情多蹇,绝无怨言,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梁宗岱捧读此信,会喜极而泫然吗?
1982年4月,沉樱回国,会见赵清阁等故友。梁宗岱病卧在床,希望见沉樱最后一面,沉樱在临飞广州前的最后一刻,决定还是信守诺言:永生不再相见——她是写小说的,知道悲剧的收梢,更有感染力。
不要怨她“凉薄”——因为有爱,所以不能旷达。
1983年,梁宗岱去世。五年后沉樱病逝于美国,享年8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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