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大乘佛教

谈及佛学中的“大乘”,必然会联想到“小乘”。关于这个问题,方东美的看法是:“小乘佛学由印度南传之后,到锡兰及其他东亚地区的发展,……透过喀什米尔,然后传到中国,而在中国只是以两部重要的论来作它的凭藉,一部是成实论,第二部就是俱舍论。所以中国在六朝以前,讲小乘佛学只有两种:一是以俱舍论为根本,叫作俱舍宗;然后以成实论为根本,叫作成实宗。但是这两派小乘佛学在六朝以前还算流行,等到六朝以后大乘佛学充分发展起来,它们在中国就不十分流行了。”(《中国大乘佛学》,第261)基于这种看法,方东美论中国佛学,讲的基本是大乘佛学,被他视为“中国哲学四大主潮”之一的,同样是大乘佛家哲学。

方东美认为“宗教同哲学不能够分开”,“离开哲学的智慧,宗教精神无从体验;离开宗教精神,哲学智慧也不能够达到最高的玄妙境界”(《中国大乘佛学》,第267)。他说就中国大乘佛教的“六宗”而论,密宗讲究修持,不立文字;禅宗讲究实际宗教经验,注重参禅。它们“虽然根据哲学,但是它本身还是可以同哲学划分开来”。而大乘佛学的三论宗、天台宗、法相唯识宗与华严宗,则代表了中国大乘佛家高度的哲学智慧。。这四宗佛学里面,哲学智慧的发展都达到最高的层次。”({中国大乘佛学},第267)在这四宗之中,方东美认为“华严哲学可视为集中国佛学思想发展之大成”(《生生之德》,第31l),“华严宗系中国大乘佛学发展的最高峰”(《华严宗哲学》,上册第181页,台湾黎明文化事业公司1981年版)。就是说,华严宗哲学堪称中国大乘佛家哲学智慧的典型代表。

方东美所理解的华严宗的哲学智慧,主要表现在:

1.“理事圆融”的本体论

  就宇宙而论,华严宗哲学消除二元对立,阐明诸差别境界一体俱化、理事圆融。

  方东美说:

  佛学之华严宗一派,基于“大方广佛华严经”,既为宗教又为哲学。作为一种宗教,它把原始典型的“毗卢遮那佛”(BuddhaVairocana)视为无限本体,其作用一方面展现于文殊的高超智慧(善知识),他方面印证于普贤的伟大愿行(菩萨行),两者一体俱融、因圆果满,形成善财童子所代表之未来新佛。这种毗卢遮那的璀璨光华,晖丽万有、普照寰宇,构成佛的“法满”,融摄于人的内在本性,使他独昭异彩,自成正觉之核心。

  作为一种哲学,华严宗体系发为一种理想唯实论(idealrealism)。那广大悉备的“一真法界”将佛之正觉精神具现为心灵之普遍存在,分殊为以下四界:①差别的事法界,②统贯的理法界,③交融互摄的理事无碍法界,④密接连锁的事事无碍法界。宇宙之源,起于“无穷”,含赅无数的事与遍存的理,在事揽理成、理由事显之相融相即的历程中成就宇宙万法。进而使诸差别境界一体俱化,摄归于无差别境界之圆满实相,于是万般世界的脉络与一切人生的际遇皆由之取得充实意义,共沐于旁通统贯的谐和之中。(《生生之德》,第345)

  方东美认伪,华严宗以求得“一真法界”的“圆满实相”为理想,然而其立论之基础,却是极为平实的理、事关系。因此,华严宗的宇宙论思想,可名之为“理想唯实论”。这一套宇宙论,可以分解为“法界缘起”、“法界三观”、“十玄门”、“六相圆融”诸要义,其中包含着“相摄原理”、“互依原理”、“周遍含容原理”(另一种说法是“彼是相需”、“相摄互涵”、“周遍含容”、“一体周匝”诸原理)。方东美对他所提出的这些要义和原理一一作了阐述。

  华严宗所论,以理、事关系作为贯穿始终的基本线索。方东美认为,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在哲学上本来极易陷入“二元对立”(西方哲学表现得最为典型)。华严宗“首先确定一个构成一切现实世界之所以形成的构成因素,也就是所谓的‘事法界’;然后再将一切的超越真相、一切的超越价值、绝对的价值、绝对的真善美,乃至于真相的圆满性、价值的美满性,都一一地令他们落到理性的这一方面去,这是属于‘理性世界,,又称为‘理法界”’(《华严宗哲学》,上册第494)这说明,华严宗对“事法界”(现实世界)与“理法界”(价值世界)的区分是明确的。但接着华严哲学便提出了“理事圆融”的观念,认为“差别的事法界”、“统贯的理法界”、“交融互摄的理事无碍法界”、“密接连锁的事事无碍法界”都是宇宙本体“一真法界”的分殊表现,“理”可以摄受一切“事”,“事”也可以摄受一切“理”,因而并不存在“现实与理想的对立、理性与事实的对立”。理、事关系是一种交相融贯、互相对流、一体俱化的关系,可谓“事若无理不成,理若无事不显”。

  华严宗“四法界”说的提出,使看似截然区分、相互对立的“事相”与“理体”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一物的两面性”之间的关系,变成了“相显、相成、相即、相遍”的关系。方东美特别指出,“四法界”说所包含的“周遍含容观”(又称“互遍相资义”),是华严宗哲学对大乘佛家哲学的重要贡献。他说:“‘周遍含容观’,谓观万差诸法,相融相即,以显真如理体,周遍含容,事事无碍。……准此类推,部分与全体,一与多,普遍与特殊,无不相摄互涵。”(《生生之德》,第313)依照“周遍含容观”,诸多被视为相互对立的范畴之间,都是“相融相即”的关系。这就为人们观察“万差诸法”(包括自然、社会、人生诸方面的一切千差万别的现象)提供了一种避免和消除“二元对立”观念的哲学原则。这样,“依据华严四法界的这一种观念,从关系的结构上,将可以把宇宙里面的一切二元对立性都一一地给沟通起来”(《华严宗哲学》,上册第494)这就可以消除否认“理”与“事”相互沟通、相融相即的“二元对立”观念。方东美认为,华严宗的基本思想——“理事圆融”学说,反映了哲学思维中的一种“广大和谐性”,是中国大乘佛家哲学智慧的典型代表。

2.“内具圣德”的人性论

  就个人而论,华严宗哲学昭示人人内具圣德、固有佛性,皆可顿悟圆成。

  方东美说:

  华严要义,首在融合宇宙间万法一切差别境界,人世间一切高尚业力,与过、现、未三世诸佛一切功德成就之总汇,一举而统摄之于“一真法界”,视为无上圆满,意在阐释人人内具圣德,足以自发佛性,顿悟圆成,自在无碍。此一真法界,不寓人世间,端赖人人澈悟如何身体力行,依智慧行,参佛本智耳。佛性自体可全部渗入人性,以形成其永恒精神,圆满具足。是谓法界圆满,一往平等,成“平等性智”。此精神界之太阳,晖丽万有,而为一切众生,有情无情,所普遍摄受,交彻互融,一一独昭异彩,而又彼此相映成趣。是以理性之当体起用,变化无穷,普遍具现于一切人生活动,而与广大悉备,一往平等之一真法界,共演圆音。佛放真光,显真如理,灿丽万千,为一切有情众生之所共同参证,使诸差别心法,诸差别境界,一体俱化,显现为无差别境界之本体真如,圆满具足,是成菩提正觉,为万法同具,而交彻互融者。(《生生之德》,第311312)

  在这一段关于华严宗要义的概括中,方东美指出华严宗“融合宇宙中万法一切差别境界”,乃是“意在阐释人人内具圣德,足以自发佛性,顿悟圆成”。他认为,正因为华严宗以其理事圆融之说阐明了宇宙万法(包括人类)统统摄之于“一真法界”,统统不过是“一真法界”的分殊表现,因而华严宗得以证明人与“一真法界”相摄相融,人性与佛性相摄相融,或者说佛性渗人人性,人性表现佛性。

  人虽然内具圣德、固有佛性,但要达到“一真法界”这个宇宙间“最神圣的精神领域”,则尚须自觉努力,提升自己的生命精神,“身体力行,依智慧行,参佛本智。”在论及这个问题时,方东美将华严宗与小乘佛学作了对比。他说:“小乘佛学的缺点就是只知道痛恨这个世界、诅咒这个世界,对于这个世界采取敌对的态度,因此便认为现世的生命尽管有价值、有理想,但是这个理想是没法实现。”(《华严宗哲学》,上册第183)这样,小乘佛教自然只能使人把世界看成罪恶、黑暗、无知、痛苦的领域,认为理想的世界不在此生此世,而企图另求一个他生他世,从而放弃在现世中对于宇宙间美好、神圣的精神价值的追求。而华严宗则明确提出“此一真法界,不离人世间”。虽然“一真法界”代表了宇宙间最高的“完美的极诣”,看似高不可攀,但人类只要向着美好、神圣的境界不断提升自己的生命精神,“在这一种情形之下,人类的艺术、人类的科学、人类的哲学、人类的宗教,便都能一起贯穿起来,变做‘一真法界’里面极重要的精神构成因素”(《华严宗哲学》,上册第162)。也就是说;人的生命精神变做了“一真法界”的极重要的精神构成因素。而且,只要人们自悟内在佛性俱足,不假外求,从而藉上智灵光,直证内慧,便可以当下顿悟,圆成实性。

  在中国大乘佛学诸宗之中,多有关于人人具有佛性、皆可顿悟成佛的教义,禅宗在这方面堪称突出。而华严哲学独以“理事圆融”立论,“使诸差别心法,诸差别境界,一体俱化,显现为无差别境界之本体真如”。以这种本体论看待人性,“顿使人人自觉本所固有之佛性妙如印海,一时炳现”。这种从“理事圆融”的本体论到“内具圣德”的人性论的思想体系,被方东美视为华严宗哲学智慧的体现、中国大乘佛家哲学智慧的体现。

  简言之,华严宗哲学的本体论和人性论,“使诸差别境界一体俱化,摄归于无差别境界之圆满实相”。天下万“事”万“理”,皆属无差别境界,其中包括人性与佛性,亦可进人无差别境界,“共沐于旁通统贯的谐和之中”。因此方东美认为:“华严宗体系……极能显扬中国人在哲学上所表现之广大和谐性。”(《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第12)正因为这样,作为“一大机体主义哲学之体系”的华严宗哲学,是中国大乘佛学发展的最高峰,代表了中国大乘佛家高度的哲学智慧。方东美说过:“在佛学上面我们中国接受印度来的思想,不仅仅局限在小乘佛教里面,而把小乘佛教提高到哲学上面极高的智慧,甚至可同道家的智慧平衡。”(《演讲集》,第54)在他看来,华严宗所代表的大乘佛家哲学智慧,正是一种可以同道家智慧平衡的哲学智慧。

  方东美说,小乘佛教把世界上的一切生命活动看成“昏念妄动”,把整个世界看成无常,认为人在时间的流变之中只有束缚、烦恼、痛苦,永远解脱不了,“只晓得生命在时间之流中轮回”,而看不到生命的永恒境界。因此小乘佛教是“忘掉永恒”。而生命的永恒境界,可以视为一种精神绝对自由的“空间”,所以也可以说小乘佛教“遣空”。大乘佛教则在将人生的束缚、烦恼、痛苦阅历之后,也就是“将轮回的圈套彻底了解之后”,再回过头来观照人生,在时间的生灭变化之中,给世人指出生命的永恒境界。“因此,大乘涅盘经中从不诅咒世界是变化无常的,反而涅盘经所描绘的世界是永恒的。”(《原始儒家道家哲学》,第44)大乘佛教超越了生命在时间之流中的生灭变化,即追求永恒而“忘掉变化”,亦即“遣时”。无疑,在方东美看来,追求“永恒”而忘掉“变化”,在精神上、智慧上远远高于粘滞“变化”而忘掉“永恒”。也就是说,大乘佛学在精神上、智慧上远远高于小乘佛学。方东美说:“在佛教之领域中,中印大师俱属伟大不凡,而意味不同,各有千秋,借莎士比亚之妙语以喻之:印度之创教大师乃是‘生就伟大’;中国之宏教大师则是‘成就伟大’,然非‘送就伟大’,坐享现成。”(《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第244)他所谓“成就伟大”,正是针对中国大乘佛学而言。中国佛学家不满于小乘而崇尚大乘。他们凭藉高度的哲学智慧而创立的中国大乘佛学,具备中国哲学的“形上智慧”,具备中国哲学的“通性与特点”,“直与全部中国哲学之精神妙契无间”。正是基于这种见解,方东美将中国大乘佛家哲学与原始儒家哲学、原始道家哲学、宋明清新儒家哲学并称为中国哲学的“四大主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