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钟声

消逝的钟声

史铁生

【作者传略】

史铁生(1951-2010),河北涿州人,出生于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附中初中,1969年去延安地区插队落户。三年后因双腿瘫痪回到北京,在街道工厂做临时工,七年后因病情加重回家疗养。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史铁生是中国当代文坛非常独特的一位作家,不仅小说驰名文坛,而且散文也常常因睿智、思辨和真诚的底色为众多读者所喜爱。代表作有短篇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散文《我与地坛》、《病隙碎笔》,中篇小说《关于詹牧师的报告文学》,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等等。

站在台阶上张望那条小街的时候,我大约两岁多。

我记事早。我记事早的一个标记,是斯大林的死。有一天父亲把一个黑色镜框挂在墙上,奶奶抱着我走近看,说:斯大林死了。镜框中是一个陌生的老头儿,突出的特点是胡子都集中在上唇。在奶奶的涿州口音中,“斯”读三声。我心想,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这个“大林”当然是死的呀。我不断重复奶奶的话,把“斯”读成三声,觉得有趣,觉得别人竟然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可真是奇怪。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1953年,那年我两岁。

终于有一天奶奶领我走下台阶,走向小街的东端。我一直猜想那儿就是地的尽头,世界将在那儿陷落、消失——因为太阳从那儿爬上来的时候,它的背后好像什么也没有。谁料,那儿更像是一个喧闹的世界的开端。那儿交叉着另一条小街,那街上有酒馆,有杂货铺,有油坊、粮店和小吃摊;因为有小吃摊,那儿成为我多年之中最向往的去处。那儿还有从城外走来的骆驼队。“什么呀,奶奶?”“啊,骆驼。”“干嘛呢,它们?”“驮煤。”“驮到哪儿去呀?”“驮进城里。”驼铃一路丁零当啷丁零当啷地响,骆驼的大脚趟起尘土,昂首挺胸目空一切,七八头骆驼不紧不慢招摇过市,行人和车马都给它让路。我望着骆驼来的方向问:“那儿是哪儿?”奶奶说:“再往北就出城啦。”“出城了是哪儿呀?”“是城外。”“城外什么样儿?”“行了,别问啦!”我很想去看看城外,可奶奶领我朝另一个方向走。“不,我想去城外,”我说,“奶奶,我想去城外看看。”我不走了,蹲在地上不起来。奶奶拉起我往前走,我就哭。“带你去个更好玩儿的地方不好吗?那儿有好些小朋友……”我不听,一路哭。

越走越有些荒疏了,房屋零乱,住户也渐渐稀少。沿一道灰色的砖墙走了好一会儿,进了一个大门。啊,大门里豁然开朗,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大片大片寂静的树林,碎石小路蜿蜒其间。满地的败叶在风中滚动,踩上去吱吱作响。麻雀和灰喜鹊在林中草地上蹦蹦跳跳,坦然觅食。我止住哭声,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了教堂,细密如烟的树枝后面,夕阳正染红了它的尖顶。

我跟着奶奶进了一座拱门,穿过长廊,走进一间宽大的房子。那儿有很多孩子,他们坐在高大的桌子后面只能露出脸。他们在唱歌。一个穿长袍的大胡子老头儿弹响风琴,琴声飘荡,满屋子里的阳光好像也随之飞扬起来。奶奶拉着我退出去,退到门口。唱歌的孩子里面有我的堂兄,他看见了我们但不走过来,惟努力地唱歌。那样的琴声和歌声我从未听过,宁静又欢欣,一排排古旧的桌椅、沉暗的墙壁、高阔的屋顶也似都活泼起来,与窗外的晴空和树林连成一气。那一刻的感受我终生难忘,仿佛有一股温柔又强劲的风吹透了我的身体,一下子钻进我的心中。后来奶奶常对别人说:“琴声一响,这孩子就傻了似的不哭也不闹了。”我多么羡慕我的堂兄,羡慕所有那些孩子,羡慕那一刻的光线与声音,有形与无形。我呆呆地站着,徒然地睁大眼睛,其实不能听也不能看了,有个懵懂的东西第一次被惊动了——那也许就是灵魂吧。后来的事都记不大清了,好像那个大胡子的老头儿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光线就暗下去,屋子里的孩子都没有了,再后来我和奶奶又走在那片树林里了,还有我的堂兄。堂兄把一个纸袋撕开,掏出一个彩蛋和几颗糖果,说是幼儿园给的圣诞礼物。

这时候,晚祷的钟声敲响了——唔,就是这声音,就是它!这就是我曾听到过的那种缥缥缈缈响在天空里的声音啊!

“它在哪儿呀,奶奶?”

“什么,你说什么?”

“这声音啊,奶奶,这声音我听见过。”

“钟声吗?啊,就在那钟楼的尖顶下面。”

这时我才知道,我一来到世上就听到的那种声音就是这教堂的钟声,就是从那尖顶下发出的。暮色浓重了,钟楼的尖顶上已经没有了阳光。风过树林,带走了麻雀和灰喜鹊的欢叫。钟声沉稳、悠扬、飘飘荡荡,连接起晚霞与初月,扩展到天的深处或地的尽头……

不知奶奶那天为什么要带我到那儿去,以及后来为什么再也没去过。

不知何时,天空中的钟声已经停止,并且在这块土地上长久地消逝了。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教堂和幼儿园在我们去过之后不久便都拆除。我想,奶奶当年带我到那儿去,必是想在那幼儿园也给我报个名,但未如愿。

再次听见那样的钟声是在40年以后了。那年,我和妻子坐了八九个小时飞机,到了地球另一面,到了一座美丽的城市,一走进那座城市我就听见了它。在清洁的空气里,在透彻的阳光中和涌动的海浪上面,在安静的小街,在那座城市的所有地方,随时都听见它在自由地飘荡。我和妻子在那钟声中慢慢地走,认真地听它,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整个世界都好像回到了童年。对于故乡,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鉴赏导引】

本文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出版的《史铁生散文》。作品主要是通过独特的谈话方式和自言自语的心灵独白来倾诉自己内心的情感。

在内容方面,“消逝的钟声”带给人们一种诗画般的感受。“钟声”引起人们的一种怀旧感,表现出一种宗教的平静与世事的通透。作者用钟声作为全文的一条线索,从题目开始强调使写作思路更清晰,也为全文奠定了格调氛围。本文的开头并没有写到钟声,但是,在临近结尾处提到了钟声,从而引出作者从幼年听到的就是钟声,这跟消逝的钟声正好是呼应的,正如钟声一直陪在作者身边,只是作者忽略罢了,所以说是“消逝”的钟声。从情感来看,“钟声”寄托了作者对童年和亲人的追忆、对故乡的怀念,也寄托着作者深厚的感情。这些情感深深地刻在作者的心灵,即使时间的长河永不停息地流动也不会被冲淡,而“故乡”那种宁静、淳朴的生活也一直鲜活地存在于作者的心中。全文最后说到“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这表现出了作者一种极高的精神境界。在作者的散文中,作者总是以一颗悲悯善良的心和一种庄严宁静的姿态来关照这个世界。残缺的生命体表和宽厚博大的心灵空间,使作者能够站在思想的高处,对生命、信仰等进行不断地追问、思索和自我超越。正因为如此,才使作者的散文上具有了独特而深厚的意蕴和魅力。

在写作方面,本文语言坦诚深切、平易精辟、亲切凝重、严实味深,充分地显现了作者散文寓深远于朴素、寄激情于从容、含关怀于意味、蓄智慧于认真的艺术风格。

【广阅津梁】

1.白桦评史铁生:“总在文学的表达中寻求精神世界的寄托与超越。”

2.史铁生著:《史铁生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3.鲍尔吉·原野:《钟声》,载《同学少年》,2008年第3期。

【研讨练习】

1.怎样理解本文中两岁的“我”有如此清晰的记忆?

2.你会怎样描述自己心中对“故乡”的印象?

(尹春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