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重要
毕淑敏
【作者传略】
毕淑敏(1952-),祖籍山东,生于新疆,长于北京,国家一级作家,内科主治医师,心理医生。1969年入伍,在西藏阿里高原部队当兵11年,后转业回北京,获文学硕士学位,读完心理学博士课程。从事医学工作20年后开始专业写作,很多作品都与医生这个职业有关。1987年以小说《昆仑殇》闻名于世,从而蜚声于中国当代文坛。198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其后,《女人之约》、《原始股》、《预约死亡》等中长篇小说连续地获得了当代文学奖等各类奖项。散文创作也得到了众多读者的关注和青睐。有《毕淑敏文集》。
当我说出“我很重要”这句话的时候,颈项后面掠过一阵战栗。我知道这是把自己的额头裸露在弓箭之下了,心灵极容易被别人的批判洞伤。
许多年来,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下表示自己“很重要”。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我不重要”。
作为一名普通士兵,与辉煌的胜利相比,我不重要。
作为一个单薄的个体,与浑厚的集体相比,我不重要。
作为一位奉献型的女性,与整个家庭相比,我不重要。
作为随处可见的人的一分子,与宝贵的物质相比,我们不重要。
当我在国外的一份刊物上看到“一个人的价值胜于整个世界”的口号时,曾大惑不解。
我们——简明扼要地说,就是每一个单独的“我”——到底重要还是不重要?
我是由无数星辰日月草木山川的精华汇聚而成的。只要计算一下我们一生吃进去多少谷物,饮下了多少清水,才凝聚成一具美轮美奂的躯体,我们一定会为那数字的庞大而惊讶。平日里,我们尚要珍惜一粒米、一叶菜,难道可以对亿万粒菽粟亿万滴甘露濡养的万物之灵,掉以丝毫的轻心吗?
当我在博物馆里看到北京猿人窄小的额和前凸的嘴时,我为人类原始时期的粗糙而黯然。他们精心打制出的石器,用今天的目光看来不过是极简单的玩具。如今很幼小的孩童,就能熟练地操纵语言,我们才意识到已经在进化之路上前进了多远。我们的头颅就是一部历史,无数祖先进步的痕迹储存于脑海深处。我们是一株亿万年苍老树干上最新萌发的绿叶,不单属于自身,更属于土地。人类的精神之火,是连绵不断的链条,作为精致的一环,我们否认了自身的重要,就是推卸了一种神圣的承诺。
回溯我们诞生的过程,两组先命基因的嵌合,更是充满了人所不能把握的偶然性。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是机遇的产物。
常常遥想,如果是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就绝不会有今天的我……
即使是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如果换了一个时辰相爱,也不会有此刻的我……
即使是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在这一个时辰,由于一片小小落叶或是清脆鸟啼的打搅,依然可能不会有如此的我……
一种令人怅然以致走入恐惧的想象,像雾霭一般不可避免地缓缓升起,模糊了我们的来路和去处,令人不得不断然打住思绪。
我们的生命,端坐于概率垒就的金字塔的顶端。面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们还有权利和资格说我不重要吗?
对于我们的父母,我们永远是不可重复的孤本。无论他们有多少儿女,我们都是独特的一个。
假如我不存在了,他们就空留一份慈爱,在风中蛛丝般无法附丽地飘荡。
假如我生了病,他们的心就会皱缩成石块,无数次向上苍祈祷我的康复,甚至愿灾痛以十倍的烈度降临于他们自身,以换取我的平安。
我的每一滴成功,都如同经过放大镜,进入他们的瞳孔,摄人他们心底。
假如我们先他们而去,他们的白发会从日出垂到日暮,他们的泪水会使太平洋为之涨潮。
面对这无法承载的亲情,我们还敢说我不重要吗?
我们的记忆,同自己的伴侣紧密地缠绕在一处,像两种混淆于一碟的颜色,已无法分开。你原先是黄,我原先是蓝,我们共同的颜色是绿,绿得生机勃勃,绿得苍翠欲滴。失去了妻子的男人,胸口就缺少了生死攸关的肋骨,心房裸露着,随着每一阵轻风滴血。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就是齐斩斩折断的琴弦,每一根都在雨夜长久地自鸣……
面对相濡以沫的同道,我们忍心说我不重要吗?
俯对我们的孩童,我们是至高至尊的唯一。我们是他们最初的宇宙,我们是深不可测的海洋。假如我们隐去,孩子就永失淳厚无双的血缘之爱,天倾东南,地陷西北,万劫不复。盘子破裂可以粘起,童年碎了,永不复原。伤口流血了,没有母亲的手为他包扎;面临抉择,没有父亲的智慧为他谋略……面对后代,我们有胆量说我不重要吗?
与朋友相处,多年的相知,使我们仅凭一个微蹙的眉尖、一次睫毛的抖动,就可以明了对方的心情,假如我不在了,就像计算机丢失了一份不曾复制的文件,他的记忆库里留下不可填补的黑洞。夜深人静时,手指在揿了几个电话键码后,骤然停住,那一串数字再也用不着默诵了。逢年过节时,她写下一沓沓的贺卡。轮到我的地址时,她闭上眼睛……许久之后,她将一张没有地址只有姓名的贺卡填好,在无人的风口将它焚化。
相交多年的密友,就如同沙漠中的古陶,摔碎一件就少一件,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成品。面对这般友情,我们还好意思说我不重要吗?
我很重要。
我对于我的工作我的事业,是不可或缺的主宰。我的独出心裁的创意,像鸽群一般在天空翱翔,只有我才捉得住它们的羽毛。我的设想象珍珠一般散落在海滩上,等待着我把它用金线栓起。我的意志向前延伸,直到地平线消失的远方……
没有人能替代我,就像我不能替代别人。
我很重要。
我对自己小声说。我还不习惯嘹亮地宣布这一主张,我们在不重要中生活得太久了。
我很重要。
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放大了一点。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这种呼唤中猛烈地跳动。
我很重要。
我终于大声地对世界这样宣布。片刻之后,我听到山岳和江海传来回声。
是的,我很重要。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有勇气这样说。我们的地位可能很卑微,我们的身份可能很渺小,但这丝毫不意味着我们不重要。重要并不是伟大的同义词,它是心灵对生命的允诺。
对于一株新生的树苗,每一片叶子都很重要。对于一个孕育中的胚胎,每一段染色体碎片都很重要。甚至驰骋寰宇的航天飞机,也可以因为一个密封橡皮圈的疏漏而凌空爆炸——你能说它不重要吗?
人们常常从成就事业的角度,断定我们是否重要。但我要说,只要我们在时刻努力着,为光明在奋斗着,我们就是在无比重要地生活着。
让我们昂起头,对着我们这颗美丽的星球上无数的生灵,响亮地宣布——
我很重要。
【鉴赏导引】
本文选自《我很重要:毕淑敏哲理散文精选》,是一篇对个体生命价值和意义进行思考,带有浓郁哲理思辨色彩的散文。“我很重要”实际上是一个哲学的命题,作者从文学的角度对这一命题进行思考和探索,以理性的分析和动人的情感,把思考和感悟演绎得淋漓尽致,充满了情感美和理趣美。
全文从我重要吗(迟疑→─)我很重要(深思→─)重申我很重要(坚定)三个方面递进式进行论述。作者运用了欲扬先抑的手法:一开始采用排比句式连续说了五个“我不重要”,旨在敷陈一种习以为常的观点,使读者不以为然,容易接受。然而,列举这一连串的“我不重要”,目的是为下文阐述“我很重要”打基础作铺垫,催人警醒,通过两者的对比鲜明地突出“我很重要”的观点,进而纠正人们在某些传统思维拘囿下形成的忽略个体重要性的偏颇。作品的主题思想对于坚持个性与共性的辩证统一、张扬个性、促进个人的创新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本文的语言圆转流利,清晰明快。在论述“我很重要”的过程中,作者截取社会生活中关于生命个体在各个层面上的“不可或缺”的表现,通过连缀铺叙,表达了对生命的独特理解,给人一种哲理性的启迪:每一个生命个体,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喊出:“我很重要!”
作者不但是一位作家,而且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学家。她用一颗善良的心谱写了一剂心灵处方,让现代社会的人们找回迷失的理念。她以独特的审美视角,全身心地描绘着我们的生活共同体和生命个体,像一股清新的风带给人们新鲜而独特的感悟,激发人们收获集体生活的智慧、高扬个体生命的风帆。
【广阅津梁】
1.王蒙评毕淑敏:“她有一种把对于人的关怀和热情悲悯化为冷静处方的集道德、文学、科学于一体的思维方式、写作方式与行为方式。善良与冷静,像孪生姐妹一样地时刻跟随着毕淑敏的笔端……至于她的散文就更加明澈见底了。”
2.毕淑敏著:《我很重要:毕淑敏哲理散文精选》,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3.王蒙著:《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
【研讨练习】
1.作者认为“我很重要”,作品是运用什么写作手法、从哪几个方面进行具体阐述的?
2.探讨“集体主义”与“我很重要”、“个人主义”之间的关系,进一步体会和理解“我很重要”的内涵。
(尹春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