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天颜(1623－1696)，字拱极，静宁(今甘肃今县)人。清初名臣，生性聪颖、才学出众、文武兼备，平生以文章经济为己任。顺治十二年(1655)会试甘肃中进士第一。曾任浙江钱塘知县、福建兴化知府、江宁巡抚、兵部侍郎、兵部尚书、湖广巡抚、漕运总督。在任期间，兴利除弊，修筑水利，扶持农业，关心庶民百姓疾苦，敢于犯上直谏，颇多建树，享有清贤之盛誉，百姓交口称赞。曾就台湾海峡岛屿、扼塞险易详细观察绘图，入奏朝廷，并对兵力部署和进兵方略提出建议，对康熙二十二年(1683)统一台湾起了重要作用。有《慕天颜奏疏》。

查得户部疏^［1］，称需用钱粮甚多。今内外诸臣，有将米豆草束等项价值，题请加增者;有称百姓困苦，题请蠲缓者^［2］;有称百姓困苦，条奏赈救者。今江南等处，灾荒又见告矣。倘概议不准，恐民生不遂，有负皇上爱养斯民之至意。若竟从所请，则钱粮愈少，军需不足，岂得不预行筹画。在外督抚，身任地方，知之必悉。如何使百姓不致困苦，以足国用，有益兵饷之处，俱行陈奏等因，具题。奉旨，九卿詹事科道^［3］，会同确议具奏。钦此。

臣查生财之道，必致其源，而理财之法，当从其大。目前兴师征讨，四出靡宁。虽蜀道渐开，楚江咸顺，而貔貅之众，棋布星陈，资饷甚殷，所在告急。议节省则事款通裁，几于节无可节矣。议捐输则事例多案，几于捐无可捐矣。然而军马之供亿，每患不敷，度支之经营，尚苦莫措者，良由讲求之术，徒循其末而未深探其本也。盖自庸调之制废^［4］，而民力之输纳无复本色之供;自两税之法行^［5］，而国用之征求惟以金钱为急。上下相寻，惟乏金之是患也久矣。

然银两之所由生，其途二焉。一则矿砾之银也，一则番舶之银也。自开采既停，而坑冶不当复问矣。目迁海既严，而片帆不许出洋矣。生银之两途并绝，则今直省之所流转者，止有现在之银两。凡官司所支计，商贾所贸市，人民所恃以变通，总不出此。而且消耗者去其一，堙没者去其一^［6］，埋藏制造者又去其一。银日用而日亏，别无补益之路。用既亏而愈急，终无生息之期。如是求财之裕，求用之舒，何异塞水之源而望其流之溢也。岂惟舒裕为难，而匮绌之忧，日甚一日，将有不可胜言者矣。由今天下之势，即使岁岁顺成，在在丰稔，犹苦于谷贱伤农，点金无术，何况流亡迭见，灾歉频仍。

于此思穷变通久之道，不必求之天降地出，惟一破目前之成例，曰:开海禁而已矣。盖矿砾之开，事繁而难成，工费而不可必^［7］。所取有限，所伤必多，其事未可骤论也。惟番舶之往来，以吾岁出之货，而易其岁入之财。岁有所出，则于我毫无所损，而殖产交易，愈足以鼓艺业之勤;岁有所入，则在我日见其赢^［8］，而货贿会通^［9］，立可以祛贫寡之患。银两既以充溢，课饷赖为转输^［10］。数年之间，富强可以坐致。较之株守故局，议节议捐，其得失轻重，有不啻径庭者矣。

然而议此者，必谓海氛未靖，方事剿除。若一通洋，势多扞格。则更请衡今昔事势而言之。按故明海岛诸国，并许朝贡，惟以倭彝犷悍^［11］，绝不使通。然而市舶之往来，于彼不废，故有舶商匿货之禁^［12］，原以专计泛海之船。行之累朝，深得其利。其后虽有倭患，原非兆于商舶也。

再以本朝而言。闽海之余孽未殄^［13］，而荷兰、琉球等国之贡仍至也^［14］。粤地之风帆接闽，而暹罗、红毛等国之贡自若也。贡船本外彝所来，犹且无碍，商舶由内地所出，翻谓可虞^［15］，又事理之必不然者矣。

犹记顺治六七年间，彼时禁令未设，见市井贸易，咸有外国货物;民间行使多以外国银钱。因而各省流行，所在皆有。自一禁海之后，而此等银钱绝迹不见一文。即此而言，是塞财源之明验也。可知未禁之日，岁进若干之银;既禁之后，岁减若干之利。揆此二十年来，所坐弃之金钱，不可以亿万计，真重可惜也^［16］。今则盛京、直隶、山东之海船^［17］，固听其行矣;海洲、云台之弃地^［18］，亦许复业矣。香山^［19］、奥门之陆路^［20］，再准贸贩矣。凡此庙谟之筹略，岂非见利之原可通融，而故弛其禁耶?

今所请之开禁，亦即此意扩推之而已。惟是出海之途，各省有一定之口;税赋之入，各口有一定之规。诚划一其口岸之处，籍算其人船之数^［21］，严稽其违禁之货，察惩其犯令之奸，而督率巡防，并资文武^［22］，统之以兼辖，责之以专汛^［23］，弹压之以道官^［24］，总理之以郡佐^［25］。一切给票、稽查、抽分、报纳诸例^［26］，皆俟定议之日，可逐一妥酌举行也。

总之，此事诚关重大。今之言者明知此禁之当开，乃瞻顾而不敢轻言;即言矣，议者亦明知此言之可行，又因循不敢决断，则财终从何裕，而用终从何出乎?兹因需饷浩繁，民生困苦，上廑庙堂之忧^［27］，更烦院虑之切^［28］。再三筹计，展转思维，以为微利轻财，未足以补救今日;必当致财之源，生财之大，舍此开禁一法，更无良图。

抑臣更有请者。江南弃沙^［29］，虽已复业过半，尚有界外未复之洲，实则在大江口内，而不在外洋。迁民失业^［30］，更为可悯。今若开禁，并可勘令复归故土^［31］，垦种补课^［32］，又系生财之一端。而海舶通商，所资在天下之大，百世之远，宁仅江南一隅、足饷一时已哉!

［1］户部:古代掌管户籍财经的机关。［2］蠲(juān):除去，免除。［3］九卿:分掌朝廷具体行政事务的官员。詹事:官名。科道:科道官。［4］庸调之制:即租庸调制，是唐初开始以均田制的推行为基础的赋役制度。［5］两税之法:即唐朝后期取代租庸调法实行的税法。［6］堙(yīn):堵塞。［7］必:一定，肯定。［8］赢:通“盈”。［9］货贿:货币与物资财富。［10］课:税收。饷:军饷。［11］彝:通“夷”。［12］禁:违禁。［13］闽海之余孽:指郑成功、张煌言等领导的抗清斗争。殄(tiǎn):消灭，灭绝。［14］琉球:在日本之南、台湾之东北，包括冲绳及其他诸岛。［15］翻:反而。［16］重:很，深。［17］盛京:清的留都，即今辽宁省沈阳市。［18］海洲:即海州，今属江苏省连云港市。云台:即云台山，原为海中小岛，清初始与大陆连接。［19］香山:即今广东省中山市。［20］奥门:即澳门。［21］籍算:登记抽税。［22］资:凭借，依靠。文武:文武官员。［23］汛:汛地。指官兵驻防巡逻之地。专汛:责成官员专门负责。［24］道:明、清在省、府之间所设置的监察区。［25］郡佐:同知、县丞等州县副长官。［26 ］抽分:抽税。报纳:将税款上缴。［27］廑:古“勤”字。［28］院:清初设内三院，即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宏文院，后改为内阁。［29］弃沙:抛荒的沙洲。［30］迁民:清初海禁时从沿海迁往内地的居民。［31］勘令:核查后下令。［32］补课:恢复田赋。

清初，为了防患汉族人民以沿海岛屿为根据地进行反抗，朝廷严格实行海禁，不许片帆下海，不准出洋贸易，命令沿海居民内迁。这种闭关政策对社会经济的发展和民生是很不利的。少数有识之士清楚地看到了这个弊端，纷纷建议朝廷改变政策。本文就是代表之一。

作者开篇从家国钱财处境日益窘迫出发，由事入理，顺理成章地提出论点:“开海禁而已矣”，为请开海禁的主张确立了客观基础，也阐明了立论乃为满足现实需要的紧迫性。接着，作者从正反两方面论述开放海禁对充裕国用军饷的诸多裨益，论证过程是层层递进，内外对照，举例比衬，正确错误清楚，是非曲直明确，利弊显而易见，如“矿砾之开，事繁而难成，工费而不可必。所取有限，所伤必多，其事未可骤论也。惟番舶之往来，以吾岁出之货，而易其岁入之财。岁有所出，则于我毫无所损，而殖产交易，愈足以鼓艺业之勤;岁有所入，则在我日见其赢，而货贿会通，立可以祛贫寡之患。银两既以充溢，课饷赖为转输。数年之间，富强可以坐致”，给人深刻印象。行文当中采用了假设的手法建构反对观点，然后予以符合逻辑的直面反驳，使立论更加完善可信而无懈可击。作者在结尾把开放海禁提升到“海舶通商，所资在天下之大，百世之远”的高度，其有利于长治久稳、国泰民安的现实意义，大大增强了论证的说服力。从长远的角度来看，本文对促使朝廷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开放海禁，并通过随后的扩大对外交往和互市，为推动东南沿海地区经济的发展繁荣发挥了积极作用。

总之，本文论点鲜明突出，论据确凿有力，论证严谨周密，论述纵横捭阖，说理井然循道，语言庄重质实，情感真诚合体，有一种深刻思辨的审美旨趣。

1．李金明等著:《中国古代海外贸易史》，广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2．施琅:《靖海纪事》，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3．姚启圣:《忧畏轩奏疏·请开六省海禁》卷四，厦门大学出版社、九州岛出版社，2005年版。

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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