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丛刊序
王国维
【作者传略】
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号观堂,浙江海宁人。清末秀才。早年学习新学和西学,受康德、叔本华、尼采等人的哲学和文艺思想影响较深。1903年任通州、苏州等师范学堂教习。1908年随罗振玉入京,任学部图书馆编译。辛亥革命以后,以清朝遗老自居。1925年任教清华国学院,为“四大导师”之一。1927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王国维学识博大精深,曾从事中国古代史、戏曲史、诗词、小说、古器物、音韵学、目录学等研究,尤致力于甲骨文、金文等考释。有《王国维遗书》。
学之义不明于天下久矣。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有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
学之义广矣。古人所谓学,兼知行言之。今专以知言,则学有三大类:曰科学也、史学也、文学也。凡记述事物而求其原因、定其理法者,谓之科学。求事物变迁之迹而明其因果者,谓之史学。至出入二者间而兼有玩物适情之效者,谓之文学。然各科学有各科学之沿革,而史学又有史学之科学。若夫文学则有文学之学焉,有文学之史焉。而科学、史学之杰作亦即文学之杰作。故三者非斠然有疆界[1],而学术之蕃变,书籍之浩瀚,得以此三者括之焉。
凡事物必尽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此科学之所有事也。而欲求知识之真与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与其变迁之故,此史学之所有事也。若夫知识、道理之不能表以议论,而但可表以情感者,与夫不能求诸实地,而但可求诸想象者,此则文学之所有事。古今东西之为学,均不能出此三者。惟一国之民,性质有所毗[2],境遇有所限,故或长于此学而短于彼学。承学之子,资力有偏颇,岁月有涯涘,故不能不主此学而从彼学;且于一学之中又择其一部而从事焉。此不独治一学当如是,自学问之性质言之,亦固宜然。然为一学,无不有待于一切他学,亦无不有造于一切他学。故是丹而非素,主入而奴出,昔之学者或有之,今日之真知学、真为学者,可信其无是也。
夫然,故吾所谓学无新旧、无中西、无有用无用之说可得而详焉。何以言学无新旧也?夫天下之事物,自科学上观之与自史学上观之,其立论各不同。自科学上观之,则事物必尽其真,而道理必求其是。凡吾智之不能通而吾心之所不能安者,虽圣贤言之有所不信焉;虽圣贤行之有所不慊焉[3]。何则?圣贤所以别真伪也,真伪非由圣贤出也;所以明是非也,是非非由圣贤立也。自史学上观之,则不独事理之真与是者足资研究而已,即今日所视为不真之学说、不是之制度风俗,必有所以成立之由与其所以适于一时之故。其因存于邃古[4],而其果及于方来,故材料之足资参考者,虽至纤悉不敢弃焉[5]。故物理学之历史,谬说居其半焉;哲学之历史,空想居其半焉;制度、风俗之历史,弁髦居其半焉[6];而史学家弗弃也。此二学之异也。然治科学者必有待于史学上之材料,而治史学者亦不可无科学上之知识。今之君子,非一切蔑古,即一切尚古。蔑古者,出于科学上之见地,而不知有史学;尚古者,出于史学上之见地,而不知有科学。即为调停之说者,亦未能知取舍之所以然。此所以有古今新旧之说也。
何以言学无中西也?世界学问,不出科学、史学、文学。故中国之学,西国类皆有之;西国之学,我国亦类皆有之。所异者,广狭、疏密耳。即从俗说而姑存中学、西学之名,则夫虑西学之盛之妨中学,与虑中学之盛之妨西学者,均不根之说也。中国今日实无学之患,而非中学、西学偏重之患。京师号学问渊薮[7],而通达诚笃之旧学家屈十指以计之不能满也。其治西学者,不过为羔雁禽犊之资[8]。其能贯串精博,终身以之如旧学家者,更难举其一二。风会否塞,习尚荒落,非一日矣。余谓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特余所谓中学,非世之君子所谓中学;所谓西学,非今日学校所授之西学而已。治《毛诗》、《尔雅》者,不能不通天文、博物诸学;而治博物学者,苟质以《诗》、《骚》草木之名状而不知焉,则于此学固未为善。必如西人之推算日食,证梁虞剫[9]、唐一行之说[10],以明《竹书纪年》之非伪[11];由《大唐西域记》以发见释迦之支墓[12],斯为得矣。故一学既兴,他学自从之。此由学问之事,本无中西,彼鳃鳃焉虑二者之不能并立者[13],真不知世间有学问事者矣!
顾新旧、中西之争,世之通人率知其不然,惟有用无用之论,则比前二说为有力。余谓凡学皆无用也,皆有用也。欧洲近世农工商业之进步,固由于物理、化学之兴。然物理、化学高深普遍之部,与蒸气、电信有何关系乎?动植物之学,所关于树艺、畜牧者几何?天文之学,所关于航海、授时者几何?心理、社会之学,其得应用于政治、教育者亦尠[14]。以科学而犹若是,而况于史学、文学乎?然自他面言之,则一切艺术悉由一切学问出。古人所谓不学无术,非虚语也。夫天下之事物,非由全,不足以知曲;非致曲,不足以知全。虽一物之解释,一事之决断,非深知宇宙、人生之真相者不能为也。而欲知宇宙、人生者,虽宇宙中之一现象,历史上之一事实,亦未始无所贡献。故深湛幽渺之思,学者有所不避焉;迂远繁琐之讥,学者有所不辞焉。事物无大小,无远近,苟思之得其真,纪之得其实,极其会归,皆有裨于人类之生存福祉。己不竟其绪,他人当能竟之。今不获其用,后世当能用之。此非苟且玩愒之徒所与知也[15]。学问之所以为古今、中西,所崇敬者,实由于此。凡生民之先觉,政治教育之指导,利用厚生之渊源[16],胥由此出[17],非徒一国之名誉与光辉而已。世之君子,可谓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者矣。
以上三说,其理至浅,其事至明。此在他国所不必言,而世之君子犹或疑之,不意至今日而犹使余为此哓哓也[18]。适同人将刊行《国学杂志》,敢以此言序其端。此志之刊,虽以中学为主,然不敢蹈世人之争论。此则同人所自信,而亦不能不自白于天下者也。
【注释】
[1]斠(jiào)然:犹截然。斠:古代量谷物时划平斗斛的用具。[2]毗(pí):连接,相近。[3]不慊(qiè):不满意。[4]邃(suì)古:远古。[5]纤悉:细微详尽。[6]弁(biàn):指缁布冠,古时一种用黑布做的帽子。髦:童子的垂发。古时行加冠礼时,先用缁布冠把垂发束好,三次加冠后,即弃缁布冠不用,并剃去垂髦,理发为髻。因以“弁髦”比喻弃置无用的东西。[7]渊:鱼聚之处。薮:兽聚之处。泛指人和事物集聚的地方。[8]羔雁:小羊和大雁。古代卿大夫相见时常执的礼品。禽犊:《荀子·劝学篇》曰:“小人之学,以为禽犊。”古人常以家禽、小牛之类相互赠送。故此处“羔雁禽犊”为应酬、卖弄之意。[9]虞剫(kuò):梁太史令,改进了祖冲之的天文历法。[10]一行:唐朝僧人,天文学家。曾与梁令瓒合作造黄道游仪以观测日月运行,并测量星宿的经纬度。一行还造“复矩图”,在世界上第一次测量出子午线长度。[11]《竹书纪年》:我国古代的一本编年体史书,因原本写于竹简而得名。西晋时发现于汲郡的战国魏墓,凡十二篇,叙夏、商至春秋战国时晋国、魏国史事。[12]《大唐西域记》:书名,十二卷。唐玄奘述,辩机编。记玄奘西行经历及见闻,为研究中国西北地区及印度等国古代历史地理的重要文献。[13]鳃鳃(xǐ):恐惧貌。[14]尠(xiǎn):“鲜”的异体字。[15]愒(qì):休息。或读“kài”,荒废的意思。[16]厚生:使人民生活充裕。[17]胥:皆。[18]哓哓(xiāo):争辩声。
【鉴赏导引】
本文是作者1914年为《国学丛刊》写的一篇序言。在晚清社会变革和现代学术转型中,国学作为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的统称,面临着与西方文化的冲突、比较、交流与融通等一系列严峻现实。在如何看待、继承与弘扬国学的问题上,思想界、文化界和学术界出现了一些乱象,有所谓新旧之争、中学西学之争、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对此,作者针锋相对地提出了“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的中心观点。
首先,作者开门见山正告天下,提出自己的观点,明确主题。接着,作者把学术分为科学、史学、文学三大类,概述了三者的基本特点及其相互联系,并比较了三者不同的研究任务和研究方法。然后,作者分三个段落着力阐述了为什么学无新旧、学无中西、学无有用无用的道理。最后,作者对全文进行了归纳,并说明写作的宗旨。从写作来看,本文高屋建瓴,说理透辟,层次清晰,语言流畅。特别是由于作者具有广博的知识与深厚精湛的学养,故论证时古今中外、文史理工,无不贯通交融,使得这篇短文不仅具有生动精练、逻辑严密的长处,而且更具知识性、科学性等优点。
虽然时间已过去近一百年了,但本文的一些观点和分析仍富有现实意义。如除中心论点外,还有“然为一学,无不有待于一切他学,亦无不有造于一切他学”;“凡吾智之不能通而吾心之所不能安者,虽圣贤言之有所不信焉;虽圣贤行之有所不慊焉”;“事物无大小,无远近,苟思之得其真,纪之得其实,极其会归,皆有裨于人类之生存福祉。”这些观点和分析,对于人们思考学术的真谛、意义和价值,以及如何治学都有一定的启迪意义。
【广阅津梁】
1.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2.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曰:“我们深信国学的将来,定能远胜国学的过去。”
3.陈寅恪撰《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咸怀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佥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词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研讨练习】
1.本文是如何围绕中心论点展开论述的?
2.结合当今传承与弘扬国学的现实问题,说说王国维的看法有什么现实意义。
(李 旭 彭树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