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 野(节选)

原 野(节选)

曹 禺

【作者传略】

曹禺(1910-1996),原名万家宝,字小石,祖籍湖北潜江,出生于天津一个没落的封建官僚家庭,现代戏剧家。1920年结束私塾学习进入天津银号汉英译学馆学习英语。1922年进入南开中学学习。1930年进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就读,毕业后去保定明德中学任英语教师。1934年9月在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任教。1936年在南京国立戏剧学校任教。1946年赴美讲学并两次会见德国著名剧作家布莱希特。1947年进入上海文华影业公司任编导。1949年参加第一次文代会。1950年任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1973年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有《曹禺全集》。

……

焦大星 不,妈。我恨,我就恨那一个人。可是您不肯告诉我。

焦 氏 你为什么不问金子去?

焦大星 金子着了那个人的迷,她不肯说。

焦 氏 她还没有说?

焦大星 (恳切地)那么,妈,您看见了,还是您告诉我!焦氏大星,你忘了,我是瞎子。

焦大星 (忽然立起)那么,妈,我要出去。

焦 氏 (不安地)快半夜了,你上哪儿去?

焦大星 这屋子我待不下去,待不下去。

焦 氏 为什么?

焦大星 (对着墙上焦阎王的像)妈,您来,您快来看!

焦 氏 我看?

焦大星 嗯,您看!您看,墙上的爸爸都在笑话我。

[大星由中门跑出。

焦 氏 (追着喊)大星!大星!(出中门)大星!

[左屋里又以男人的粗嗓音低哑地唱起:“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阎王老爷哟、当中的坐,一阵哪阴风,吹了个女鬼来。”[老远有火车轰轰地驶过去。

[从右屋里,走出花金子。她神色镇静,一绺头发由鬓角边垂下来,眼神提防着人。她提着脚跟,向左屋走。

花金子 (低声)虎子!虎子!

[焦氏由中门上。

焦 氏 (严厉地)金子!

花金子 (极力做不在意的样子)干什么?

焦 氏 你上哪儿去?

花金子 (退回来)我不上哪儿去。

焦 氏 金子,(慢慢地)你们预备怎么样?

花金子 (吃了一惊)我们?

焦 氏 (索性说穿)你跟虎子。

花金子 (狠狠地)不知道。

焦 氏 你不用装,我知道是仇虎。

花金子 我没有装,事做得出来也就不怕知道。

焦 氏 金子,他为什么一个人在屋里,不说话也不出来?

花金子 (翻翻眼)您问我?

焦 氏 虎子心里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要干点什么?

花金子 不知道。

焦 氏 (咬住牙)你不知道?你是他肚里的蛔虫,心上的——

花金子 (警告地)您说话留点神,撕破了脸,我也会跟您说点好听的。

焦 氏 (仿佛明白花氏为什么忽然强硬,故意地)哦,你大概知道大星刚出门。

花金子 嗯。

焦 氏 那屋里有虎子。家里就是我一个瞎婆婆,你现在可以——

花金子 您别强说反话吓唬人!我知道,我们的命在您手里。

焦 氏 金子,(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不现在就走?

花金子 这大夜晚?

焦 氏 嗯?

花金子 您逼我投奔哪儿去?

焦 氏 (有意义地)我随便你!

花金子 (觉出来一些)随便我?

焦 氏 嗯,(低沉地)你走不走?

花金子 不!

焦 氏 哼,金子,你,你难道一点人心也没有?

花金子 (憎恨地)婆婆,这话要问您呢!

焦 氏 (被冲撞,忍下去)好,我现在不跟你斗气,我认头,这次算你胜了。

可是,金子,我是个有家有业,有过儿子的人,你没有养过孩子,你猜不透一个做妈的心里,黑里白日地转些什么念头。(低声下气)好了,金子,你就看看我的岁数,我这半头的白头发,你说话也就不应该让给我三分?以前就譬若我错了,我待你不好,就照你说的吧,磨你,逼你,叫你在家里不得过。可到了现在,你,你做了这样的事,闹到这步,我们焦家人并没有把你怎么样。难道,到了现在,我们焦家(头不觉转向左屋)有——有了难,你还想趁火打一次劫么?

花金子(盯着焦氏)妈,您别绕弯子跟我说话,我金子也不是不明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次我做事不体面,可我既然做了,我也想到以后我会怎么样。

焦 氏 (暗示地)你知道?

花金子 我不是傻子。

焦 氏 那么,你说说,你们以后要怎么样?

花金子 我们?

焦 氏 嗯,你同仇虎,虎子这孩子不能白找我们一趟。

花金子 自然“猛虎临门,家有凶神。”可我怎么一定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焦 氏 (劝导地)金子!你虽然现在不愿再做焦家的人,可你总也算姓过焦家的姓。

现在仇虎回来,要毁我们,你难道忍心瞪眼看着,不来帮我们一把手。

花金子 (冷笑)您要我想法子?

焦 氏 嗯,金子,你一向是有主意的。

花金子 大路就在眼前,为什么不走?

焦 氏 (关切地)什么!你说!

花金子 报告侦缉队,把他枪毙。

焦 氏 (明白花氏的反话,故作不知地)你知道我不肯这么办,虎子到底是我的干儿。

花金子 (尖酸地)您的干儿?哦,我忘了,您念了九年《大悲咒》,烧了十年的往生钱。

真,大慈大悲观世音,我们焦家的人哪能做这样的事?

焦氏(忍下去)嗯,这一条路我不肯。

花金子 那么,(很正经地)我看,我还是跟您问问仇虎的生庚八字好。

焦 氏 干什么?

花金子 (狠恶地)给您再做个木头人,叫您来扎死啊!

焦 氏 (勃然)贱货,死东西,(支起自己)你——(婆媳二人对视一刻,焦压抑下去)哦,我不发火,我还是不该发火。金子,我要跟你静下气来谈谈。

花金子 谈什么,您的儿子还是您的,焦家的天下原来是您的,还是归了您,您还要跟我谈什么?

焦 氏 金子,你心里看我是眼中钉,我知道;我心里看你是怎么,你也明白。金子,你恨我恨得毒,可你总忘了我们两个疼的是一个。(花氏正要辩一句)你不用说,我知道。你说,你现在跟大星也完了,是不是?可是,金子,你跟大星总算有过夫妻的情分,他待你不错。

花金子 我知道。

焦 氏 那么,你待他呢?

花金子 就可怜他一辈子没有长大,总是个在妈怀里吃咂儿的孩子。

焦 氏 好,这些事过去了,我们不谈。现在我求你一件事,你帮帮我,就算是帮帮他,也就算是帮帮你自个儿。

花金子 什么,您说吧。

焦 氏 一会儿大星回来,怎么问你,你也别说虎子就是那个人。

花金子 哼,我怎么会告诉他。

焦 氏 可是大星见了你必定问,他怎么吓唬你,你也别说。

花金子 怎么?

焦 氏 (恐惧地)说不定,他刚才跑出去借家伙。

花金子 什么?(不信地)他敢借家伙想杀人?他?

焦 氏 哼!你?他到底还是我的种。

花金子 (半信半疑)哦,您说大星,他回来要找——

焦氏金子,你别装!虎子早就告诉你——

花金子 他告诉我什么?

焦 氏 哼,我猜透了他的心。他的心毒,他会叫你告诉大星,就是他。

花金子 您想得怪。

焦 氏 怪?他想叫大星先动手找他拼。他可以狠下心肠害——害了他的老把弟,哼,好弟兄!

花金子 对了!好弟兄!(森严地)好弟兄强占了人家的地——

焦 氏 (低得听不见。同时)什么?

花金子 (紧接自己以前的话)——打断人家的腿,卖绝人家的妹妹当窑姐,活埋人家的老爹爹。

焦 氏 (惊恐)什么,谁告诉你这个?

花金子 他都说出来了!

焦 氏 (颤栗)可是,这并不是大星做的,这是阎王,阎王……你公公……(指着墙上的像,忽然改了口)阎王的坏朋友,坏朋友,造出来的谣……谣言。不,不是真的。

花金子 (不信地)不是真的?

焦 氏 (忽然一口咬定,森厉地)嗯!不是真的。(又软下去)那么,金子,你答应了我!

花金子 什么?

焦 氏 大星怎么逼你,你也不告诉他是谁。你帮我们也就帮了你自个儿。

花金子 帮我自个儿?

焦氏 嗯,你劝仇虎明天天亮走路。你可以跟他走,过去的事情我们谁也不再提。

花金子 您让我跟虎子走?

焦 氏 嗯,我焦氏让你走。没有钱,我来帮你。

花金子 (翻翻眼)您还帮我?

焦 氏 嗯,帮你!明天早上帮你偷偷同虎子一块走。

花金子 嗯,(斜眼看着她)您再偷偷报侦缉队来跟着我们。

焦 氏 怎么?

花金子 仇虎离开焦家的门,碰不着你的孙,害不着你的儿。你再一下子抓着两个,仇虎拐带,我是私奔,那个时候,还是天作保,地作保,还是找您婆婆来作保?

焦 氏 (狞笑一声)金子,你真毒,你要作婆婆,比瞎子心眼还想得狠。

花金子 (鼻子嗤出声音)说句您不爱听的话,跟您住长了,什么事就不想,也得多担份心。

焦 氏 可是,小奶奶,这次你可猜错了。我倒也是想报官,不过看见了大星,我又改了主意。我不想我的儿孙再受阎王的累,我不愿小黑子再叫仇家下代人恨。仇易结不易解,我为什么要下辈人过不了太平日子。仇虎除非死了,虎子一天不死,我们焦家一天也没有安稳日子。

花金子 所以您才要他死。

焦 氏 没有,王法既然不能叫他死,我为什么要虎子一次比一次恨我们呢。所以你金子爱信就信,不爱信,也只得信,你替我叫虎子来,我自己跟他说话。

花金子 可是,您——

焦 氏 (改了主意)哦,你别去,我自己来。(向左屋叫)虎子!虎子!

花金子 (向左屋,低声)虎子!

焦 氏 他不答应。金子,你先回你屋,我一个人叫他。(走到左门前)虎子!虎子!

[里面虎子的声音:(慢慢地)嗯。

[仇虎由左门上,出门就望见花金子,愣一下。金子指指她的婆婆,叫他小心。他敌对地望了焦氏一眼,挥手令金子出门。

焦 氏 (觉出虎子已经出来)金子,你进去吧。

花金子 嗯。(花由右门下)

仇 虎 (狠恶地)干妈,您的干儿子来了。

焦 氏 (沉静地)虎子,(指身旁一条凳)你坐下,咱们娘儿俩谈谈。

仇 虎 (知道下面严重)好,谈谈!(坐在远处一条凳上)

焦 氏 (半晌,突然)刚才你吃饱了?

仇 虎 (摸摸下巴,探视着她)吃饱了!见着干妈怎么不吃饱?

焦 氏 虎子!(又指身旁一条凳)你坐下啊!

仇 虎 坐下了。(又望望她)

[外面有辽远的火车笛声。

焦 氏 不早了。

仇 虎 嗯,不早了,您怎么还不睡?

焦 氏 人老了,到了夜里,人就睡不着。(极力想提起兴会)虎子,你这一向好?

仇 虎 还没有死,干妈。

焦 氏 (缓和他的语气)话怎么说得不吉利。

仇 虎 哼,出门在外的人哪儿来的这么些讲究?(眼又偷看过去)

焦 氏 你来!

仇 虎 怎么?(不安地走过去)

焦 氏 你把手伸过来。

仇 虎 (疑惑地)干什么?

焦 氏 好谈话,瞎子摸着手谈天,才放心。

仇 虎 哦,(想起从前她的习惯)您的那个老脾气还没有改。(伸手,焦氏握住。仇虎顺身坐下,与焦氏并肩坐在一条凳上,面对着观众)

焦 氏 没改。(凝望前面)

仇 虎 您的手冰凉。

焦 氏 (神秘地)干儿子,你闭上眼。

仇 虎 (望着她、猜疑地)我闭上了,干妈。

焦 氏 (摇头)你没有。

仇 虎 (睁着眼,故意地)这次您猜错了,我是闭上了。

焦 氏 (点点头)瞎子跟瞎子谈心才明白。(忽然)虎子,你觉得眼前豁亮么?

仇 虎 (疑惧地盯着她)嗯。

焦 氏 (幽沉地)你瞧见了什么?

仇 虎 (不觉四面望望)我看不见,您呢?

焦 氏 (慢慢地)嗯,我瞧见,我瞧见。干儿子,(森厉地,指前指后)我瞧见你身旁站着有两三个屈死鬼,黑腾腾。你满脸都是杀气。

仇 虎 (察觉她在说鬼话)你老人家好眼力。

焦 氏 可是你猜我还瞧见你什么?

仇 虎 您还瞅见什么?

焦 氏 (放下手)我还瞅见你爹的魂就在你身边。

仇 虎 哦,我爹的魂?(嘲弄地)那一定是阎王爷今天放了他的假,他对着虎子的干妈直乐。(“发笑”的意思)

焦 氏 不,不。他满脸的眼泪。我看见他(立起)在你身边,(指着)就在这儿,对着你跪着,磕头,磕头,磕头。

仇 虎 干什么?

焦 氏 他求你保下你们仇家后代根,千万不要任死心眼,害了人又害了自个儿。可是你不听!(仇虎仰望着焦氏捣鬼)你满脸都是杀气。哦,我看见,雾腾腾,好黑的天,啊,我看见你的头滚下去,鲜血从脖颈里喷出来。

仇 虎 (憎恨地)干妈,您这段话比我说得还吉利。

焦 氏 虎子!(又拿起仇虎的手,警告地)你看,你的手发烫,你心里中了邪,你的血热,干儿,我看你得小心。

仇 虎 (蓦地立起)干妈,您的手可发凉。(狞笑)我怕不是我血热,是您血冷,我看您也得小心。

焦 氏 虎子,(极力拉拢)你现在学得真不错,居然学会了记挂着我。

仇 虎 (警戒地)八年的工夫,干妈,我仇虎没有一天忘记您。

焦 氏 (强硬地笑了一下)好儿子!可是虎子,(着重地)我从前待你总算好。

仇 虎 我也没有说您现在待我坏。

焦 氏 虎子,你看看墙上挂的是谁?

仇 虎 (咬住牙)阎王,我干爹。

焦 氏 你干爹怎么看你?

仇 虎 他看着我笑。

焦 氏 你看你干爹呢?

仇 虎 (攒着拳头)我想哭。

焦 氏 怎么?

仇 虎 没有赶上活着跟他见个面,尽尽我八年心里这点孝心。

焦 氏 (又不自然地笑笑)好儿子!你猜我现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仇 虎 自然盘算着您干儿。

焦 氏 盘算你?

仇 虎 嗯!盘算!(佯笑)说不定您看干儿打着光棍,单身苦,——

焦 氏 嗯?

仇 虎 (嘲弄地)您要跟您干儿娶个好媳妇。

焦 氏 (以为他认真说,得意地笑)虎子,你现在是心眼机灵,没有猜错,(有意义地)我是想送给你一个好媳妇。

仇 虎 (乖觉地)一个好媳妇?

焦 氏 (含蓄地)那么,你走不走。

仇 虎 上哪儿?

焦 氏 要车有车。

仇 虎 车不用。

焦 氏 要钱有钱。

仇 虎 (斩钉截铁)钱我有。

焦 氏 (觉得空气紧张)哦,(短促地)那么,你要干妈的命,干妈的命就在这儿。

仇 虎 (佯为恭谨)我不敢,干妈。您长命百岁,都死了,您不能死。

焦 氏 (忍不住,沉郁地)虎子,你来个痛快。上刀山,下油锅,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干妈的老命都陪着你。

仇 虎 (眈眈探视,声音温和)干儿没有那样的心。虎子只想趁大星回家,在这儿也住两天,多孝敬孝敬您。

焦 氏 (渐渐被他的森严慑住)“孝敬”?虎子,你可听明白,干妈没有亏待你。(怯惧地)你这一套话要提,也只该对死了的人提,活着的人都对得起你。

仇 虎 (低幽幽)我也没说焦家有人亏待我。

焦 氏 虎子,大星是你从小的好朋友。

仇 虎 大星是个傻好人,我知道。

焦 氏 他为着你的官司,自己到衙门东托人,西送礼,钱同衣服不断地跟你送。

仇 虎 他对得起我,我知道。

焦 氏 就说你干妈,我为你哭得死去活来多少次。

仇 虎 是,我明白。

焦 氏 你干爹也是整天托衙门的人好好照应你,叫他们把你当作自己亲生的儿子看。

仇 虎 是,我记得。

焦 氏 你说话口气不大对,虎子,你这是──

仇 虎 干妈,虎子傻,说话愣头愣脑,没分寸。

焦 氏 嗯,(又接下去)就说你的爸爸,死的苦——

仇 虎 (怨恨逼出来的嘲讽)哼,那老头死得可俭省,活埋了,省了一副棺材。

焦 氏 (急辩)可是这不怪大星的爹,他跟洪老六拼死拼活说价钱,说不妥,过了期,洪老六就把你爸爸撕了票。

仇 虎 (强行抑制)我爸爸交朋友瞎了眼,那怪他自个儿。

焦 氏 你说准?

仇 虎 (改话)我说那洪老六狗杂种。

焦 氏 真是!干儿!就说你妹妹,她死的屈,十五岁的姑娘,就卖进了那种地方,活活叫人折磨死。

仇 虎 (握着拳)那也是她“命该如此”。

焦 氏 可怜那孩子!就说她,怎么能怪大星的爹?大星的爹为你妹妹把那人贩子打个半死,人找不着,十五岁的姑娘活活在那种地方糟蹋了,那可有什么法子。

仇 虎 (颤栗)干妈,您别再提了。

焦 氏 怕什么?

仇 虎 多提了,(阴沉地)小心您干儿的心会中邪。

焦 氏 (执拗地)不,虎子,白是白,黑是黑,里外话得说明白。我不能叫你干儿心里受委屈。你说你的官司打的多冤枉,无缘无故,叫人诬赖你是土匪。

仇 虎 八年的工夫,我瘸了腿,丢了地。

焦 氏 是,这八年,你干爹东托人,西打听,无奈天高地远,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花钱托人也弄不出你这宝贝心肝儿子,不也是白费了干爹这一番心。

仇 虎 (狠狠地)是,我夜夜忘不了干爹待我的好处。

焦 氏 (尽最后的力气来搬山,吃力地)虎子,就把你家的地做比,你也不能说你干爹心眼坏。是你爸爸好吃好赌,耍得一干二净,找到你干爹门上。你干爹拿出三份儿价钱来买你们的地,你爸爸还占了两份儿的便宜。

仇 虎 是,我爸爸占了干爹的便宜。

焦 氏 嗯!(口焦舌干,期望得到效果,说服虎子,关心地)怎么样?

仇 虎 (点点头,不在意下)嗯,怎么样?

焦 氏 (疑虑地)虎子!

仇 虎 (斜视)嗯,干妈?

焦 氏 (忽然不豫)虎子,我说破了嘴,讲了半天,你是口服心不服。

仇 虎 谁说我心不服。(神色更阴沉)

焦 氏 那么,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仇 虎 我说过,(着重地)跟您报恩来啦。

焦 氏 (绝了望)哦!报恩?(忽然)虎子,我听说你早回来了,为什么你单等大星回来,你才来?

仇 虎 小哥俩好久没见面,等他回来再看您,也是图个齐全——焦氏(疑惧)齐全?

仇 虎 (忙改口)嗯,热闹!热闹!

焦 氏 (仿佛忽然想起)哦,这么说,你是想长住在这儿?

仇 虎 嗯,侍奉您老人家到西天。(恶毒地)您什么时候归天,我什么时候走。

焦 氏 (呆了半天)好孝顺!我前生修来的。

    [半晌,风吹电线呜呜的声响,像是妇人在哀怨地哭那样幽长。

    [一个老青蛙粗哑地叫了几声。

仇 虎 (仿佛无聊,逼尖了喉咙,声音幽涩,森森然地唱起)“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哪两边排……”

焦 氏 (怕听)别唱了,(立起)你也该睡了。

仇 虎 (望望她,又继续唱)“……判官掌着哟生死的簿,……”

焦 氏 (有些惶惶然)不用唱了,虎子!

仇 虎 (当做没听见)嗯,“……青面的小鬼哟拿着拘魂的牌。……”(仇虎走开)

焦 氏 (四周静寂如死,忽然无名恐惧起来)虎子!(高声)虎子!你在哪儿?

    (四处摸索)你在哪儿?

仇 虎 (冷冷地望着她)这儿,干妈。(更幽长地)“……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阵哪阴风……”

焦 氏 (恐怖和愤怒,低声)虎子,别唱了!别唱了!

仇 虎 “……吹了个女鬼来!”

焦 氏 (颤抖,恨极)虎子,谁教给你唱这些东西?

仇 虎 (故意说,低沉地)我那屈死的妹子,干妈。

焦 氏 哦!(不觉忽然拿起桌角边那只铁拐杖)

仇 虎 (狞笑)您还愿意听么?

焦 氏 (勃然)不用了。(拄着铁杖)

仇 虎 (看见那铁家伙)哦,干妈,您现在还是那么结实。

焦 氏 怎么?

仇 虎 您这只拐杖(想顺手抓来)都还用的是铁的。

焦 氏 嗯!(觉得仇虎的手在抓,又轻轻夺过来)铁的!(不动声色)我好用来打野狗的。

仇 虎 (明白〕野狗?

焦 氏 (重申一句)打野狗的。(摸索自己的铁杖,忽然)虎子,可怜,你瘦多了。

仇 虎 (莫明其妙)我瘦?

焦 氏 可你现在也还是那么结实。

仇 虎 您怎么知道?

焦 氏 (慢慢拿紧拐杖,怪异地)你忘了你在金子屋里踢的我那一脚啦?

仇 虎 (警惕)哦,没有忘,干妈。您的拐杖可也不含糊。(大声狞笑起来)

焦 氏 (也大声跟着笑,脸上的筋肉不自然地痉拘着,似乎很随意地)你这淘气的孩子,你过来,干儿,你还不看你干妈脸上这一块伤,——

仇 虎 (防戒着)是,我来——(正向前走——)

焦 氏 (忽然立起,抓起铁杖,厉声)虎子,你在哪儿?(就要举起铁杖——)

仇 虎 (几乎同时掏出手枪对她,立刻应声)这儿,干妈。(眈眈望着焦氏,二人对立不动。仇虎低哑地,一字一字由齿间迸出来)虎——子——在——这儿,干妈。[静默。

焦 氏 (敏感地觉得对方有了准备。慢慢放下铁杖)哦!(长嘘一口气,坐下镇静地)虎子,你真想在此地住下去么?

仇 虎 (也慢慢放好枪)嗯,自然。咱们娘儿俩也该团圆团圆。

焦 氏 (蓦地又立起,森厉地)虎子,不成!(恨极)你明天早上跟我滚蛋。

仇 虎 (嘲弄地)这么说,干妈,您不喜欢我?

焦 氏 (也嘲弄地)不喜欢你?我跟你娶一房媳妇,叫你称心。

仇 虎 娶一房媳妇?

焦 氏 嗯,金子,我们焦家不要了,你可以带着她走。

仇 虎 我带她走?

焦 氏 嗯。

仇 虎 (疑虑,藐笑)您好大方!

焦 氏 你放心,虎子,你干妈决不追究。

仇 虎 可我要不走呢?

焦 氏 (暴恶地)你从哪儿来的,你还回哪儿去。我报告侦缉队来抓你。

仇 虎 抓我?

焦 氏 怎么样。

仇 虎 我怕——

焦 氏 你怕什么?

仇 虎 (威吓)我怕您——不——敢。

焦 氏 不敢?

仇 虎 “光着脚不怕穿鞋的汉。”你忘了我身后跟着多少冤屈的鬼。我虎子是从死口逃出来的,并没打算活的回去。干妈,“狗急还会跳墙”,人急,就——。我想不用说,您心里也不会不明白。

焦 氏 哦,(沉吟)那么,我的干儿,你已经打算进死口。

仇 虎 (坚决)我打算——(忽然止住,改了语气)好,您先让我想想。焦氏(聆听)那么,有商量?

仇 虎 (斜眼望着她)嗯,有——商——量。

焦 氏 好,我叫金子出来,趁大星没回,你们俩再合计合计。(走到右边)

仇 虎 (嘲讽地)还是您疼我,您连大星的老婆都舍得。

焦 氏 金子!金子!(忽然回头,对仇虎)有一件事,你自然明白,你不会叫大星猜出来你门偷偷地一块儿走。

仇 虎 那我怎么会,我的干妈。

焦 氏 虎子。你真是我的明白孩子。(回头)金子!金子!金子!

    [金子由右门出。

花金子 干什么?

焦 氏 金子,你跟我烧一炷香,敬敬菩萨。我到那屋子替虎子收拾收拾铺盖。我还一个人念念经,谁也不许进来,听见了没有?

花金子 知道。

焦 氏 (走到左门前慢慢移向仇虎所在地)虎子,我进去了,你跟她说吧。

    [焦氏由左门下。仇、花二人望一望,半晌。

仇 虎 你知道了?花金子我知道。

仇 虎 她让我们走。

花金子 (不信地)你想有那么便宜的事么?

仇 虎 (神秘地)也许就有。

花金子 (低声)虎子,我怕我们现在已经掉在她的网里了。

仇 虎 不会。哼,她送了我一次,还能送我第二次。

花金子 (关心地)你——你不该露面的。

仇 虎 (沉痛地)不,我该露面的。这次我明地来不暗地里走。我仇虎憋在肚里上十年的仇,我可怜的爸爸,屈死的妹妹,我这打瘸了的腿。还硬叫焦阎王抢占了我的地!金子,你看我现在干的是什么事。今天我再偷偷摸摸,我死了也不甘心的。

花金子 可是(低声)阎王死了。

仇 虎 (狠毒地)阎王死了,他有后代。

花金子 可阎王后代没有害你。

仇 虎 (恶狠地望着墙上的像)阎王害了我。(忽然低声,慢慢地)金子,今天夜里,你可得帮我。

花金子 (掩住他的嘴)虎子!

仇 虎 怎么?

花金子 (由眼角偷望)小心她会听见。

仇 虎 她关了门。

花金子 不,他还在这儿。

仇 虎 谁?

花金子 (悸声)阎王,(二人回头望,阎王的眼森森射在他们身上,金子惧怖地)哦,虎子(投在他怀里)你到底想我不想?

仇 虎 (热情地)金子,你——你是我的命。金子!

花金子 那么,我们快快地走吧,我不能再待这儿,虎子,我……我现在有点担心,我怕晚了,再晚了,要出事情的。

仇 虎 (预言地)事情是要出的。

花金子 我知道。可是……也……许,也许要应在我们身上。(忽然,恳切地请求他)虎子,我们什么时候走?虎子,你说,你说!

仇 虎 (沉静)今天半夜。

花金子 那么走吧,我们走吧。

仇 虎 (眼闪着恶恨,对前面)不,办完事着!!

花金子 可——可是晚了呢?

仇 虎 现在跑出去,也没有火车。

花金子 火车?

仇 虎 嗯,我们办完事就走。外面下大雾,跑出去,谁也看不见,穿过了黑林子……

花金子 (有些怯)那黑树林?

仇 虎 嗯,黑树林,也就十来里地,天没亮,赶到车站,再见了铁道,就是活路,活路!

花金子 (半燃希望)活路!

仇 虎 嗯,活路,那边有弟兄来接济我。

花金子 那么,我们走了,(盼想燃着了真希望)我们到了那老远的地方,坐着火车,(低微地,但是非常亲切,而轻快地)“吐——兔——图——吐——兔——兔——图——吐——”(心已经被火车载走,她的眼望着前面)我们到了那黄金子铺的地,——

仇 虎 嗯,(只好随声)那黄金子铺的地。

花金子 (憧憬)房子会走,人会飞,……

仇 虎 嗯,嗯。

花金子 大人、孩子、天天在过年!

仇 虎 嗯,(惨然)天天过年!

花金子 (抓着虎子的手)虎子!

仇 虎 (忽然)不,你别动!

花金子 干什么?

仇 虎 你听!

花金子 什么?

仇 虎 有人。(低声)有人!

    [二人急跑至窗前。

花金子谁?谁?(谛听,无人应)没有!没——有。(望仇虎)今天你怎么?

[这时窗外的草原上有布谷低声酣快地叫。

【鉴赏导引】

三幕话剧《原野》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本文选自第二幕。作品自1937年4月在《文丛》连载以来,直到1980年代初,在评论界,除却少数赞赏之外,批评之声不绝于耳。与此形成反差的是,《原野》却赢得了诸多普通读者与剧场观众的由衷喜爱。评论界的否定与普通读者、观众的肯定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个中原因值得深究。

《原野》的艺术价值之一是对自我创作藩篱的突破。因《雷雨》与《日出》两大剧作而获盛誉的曹禺,如何超越既有的成就,是其不得不严肃面对的境遇。《原野》集中展现了作者对于紧张激烈的戏剧冲突的迷恋与卓越驾驭能力。其间设置了相当精彩的三重冲突:仇虎与焦家的冲突,焦母与金子的冲突,仇虎自身思想与行动的冲突。前两重冲突是显在的冲突,较为明晓易懂;第三重冲突是隐在的冲突,也是作者着力发掘其多重悲剧意蕴的重点所在。

剧中人物形象如仇虎、金子、焦母、焦大星,均有着鲜明的个性特色:如一只复仇的猛虎般的仇虎,当终于可以快意复仇时,却发现失去了复仇的对象而不得不选择在无辜者身上报复,其内心的犹疑与不安,极为深切地揭示了其隐伏的人性之善。“子报父仇”、“父债子还”等传统伦理中天经地义的观念在此遭受了人性的本真质疑,仇虎悲剧性的宿命结局也因此得以彰显其与命运抗争的撼人心魄的存在之美。其他如狂野妖冶而又赤诚善良的金子,老辣阴险而又慈爱坚韧的焦母,懦弱无能、既贪恋美妻又依恋老母的焦大星,莫不是悲剧命运的承载者。作者对于人类共通的命定的悲剧性生存境遇的明澈洞察,也正寄寓在对剧中人物悲剧性命运的摹写之中。

【广阅津梁】

1.曹禺在1983年5月11日给蒋牧从的信中种谈到《原野》的创作:“《原野》是讲人与人的极爱和极恨的感情,它是抒发一个青年作者情感的一首诗(当时我才二十六岁,十分幼稚!)。它没有那样多的政治思想,尽管我写时是有许多历史事实与今人一些经历、见闻作依据才写的。不要用今天的许多尺度来限制这个戏。它受不了,它要闷死的。”

2.钱理群《大小舞台之间——曹禺戏剧新论》评论:“在这‘生命三部曲’(指《雷雨》、《日出》、《原野》——编者注)中,《雷雨》是开端,经过《日出》的顿挫,到《原野》才得到真正淋漓尽致的发挥。”

3.杨晦《曹禺论》评论:“(《原野》)是曹禺最失败的一部作品,……把那样现实的问题,农民复仇的故事,写的那么玄秘、那么抽象,那么鬼气森森,那么远离现实,那么缺乏人间味。这简直是一种奇怪现象。”

【研讨练习】

1.试分析剧中仇虎与花金子两个人物形象及性格特征。

2.你是如何看待《原野》中的神秘主义色彩的?

(周明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