莼菜条、陁子头、道子脚的历史形态和创新——从古文献、出土文物、石窟、传世品的有关因素和图像谈起

莼菜条、陁子头、道子脚的历史形态和创新——从古文献、出土文物、石窟、传世品的有关因素和图像谈起

文献中“纯菜条”始出现于北宋米芾《画史》中,“陁子头”“道子脚”始出现于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本文探索上述三词的具体所指,就以前的某种相关误解进行讨论。

一、莼菜条形态的文献依据及其与天王的关系

北宋米芾《画史》:“唐画:……王防,字元规,家二天王,皆是吴之入神画,行笔磊落,挥霍如蓴菜条,圜润折算,方圆凸凹,装色如新……”

按:蓴,乃莼的异体字,蓴菜条即莼菜条。

现实中的莼菜,是一种附有透明胶质物的卷曲的尚未展开的嫩叶,其具体形态是两头尖,中间稍圆厚。此种“嫩叶卷”富有张力,能圆转而俏丽,故显得挺健,整体具有洒脱的流线型,故可被称曰“条”。但这种菜条的具体形象稍短,是否就是“莼菜条”这种绘画线条的具体形象呢?回答是肯定的。画史中著名的“莼菜条”的形态,就是“莼菜嫩叶卷”的条状形态。

首先,它符合上述古文献中,有关莼菜条行笔的“挥霍”一词。挥霍,即用笔有外拓展带笔锋之势,且着重“按”于线条中部,“带入”“提连”于线条两端,形成线条两端的尖头,并较为潇洒随意。因此挥霍用笔,颇合“莼菜嫩叶卷”生动的具体形象。

其次,它符合天王形象。

在上述《画史》记载中,除了吴画天王像提到莼菜条外,凡提到的其他题材的吴画,均未曾认为是莼菜条用笔,可见莼菜条与天王关系的密切,当是天王类绘画所专用或多用的线条。

而事实上,本文上述“莼菜嫩叶卷”所形成的短促线条,颇为符合用于天王像上。

因为天王多为武将的短装扮,富有强烈爆发之健美风格,而本文所述的“莼菜嫩叶卷”之莼菜条形态,各个稍短的菜“条”可形成笔断意连的状态,可表现在天王短促的肌肉块上,表现在天王转折较多的风动披巾上,以及表现在天王其它较细碎而灵动的装束边缘上,如:扎住的衣袖和裤脚的边缘等。

所以,由现实中的“莼菜”和古文献中的“挥霍”和“天王”三位一体的链条,可证明“莼菜条”线描的具体形态,就是现实中“莼菜嫩叶卷”的条状投影形态。

总之,莼菜条应是与天王类形象有密切关系的稍短而灵动的线条,主要可表现短促努张物体的力度感和动感,是形成吴道子“离披点画”[37]疏体绘画风格的主要因素。其所主要表现的题材,除天王外,类似的可能还包括金刚力士,包括帝释、荧惑、钟馗等佛道类神将形象,甚至魔鬼类形象,也可次要或零星地用于其他题材中。

1978年发现的苏州瑞光塔第3层天宫中藏晚唐五代“四天王木函彩画”上的天王形象,较为接近莼菜条式的天王形象,其服饰肌肉和,由众多的莼菜条线描构成(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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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五代木函彩画天王

莫高窟及其附近石窟中,现存盛唐以后的天王力士壁画像和(可作绘画参考的)雕塑像,似没有典型的,从肌肉到服饰,由较多“莼菜条”线条所组成的形象,但其天王金刚力士类壁画中,其面部和赤裸手臂上的少量短线纹理,亦是莼菜条式的线条。如:中唐,榆25窟,北壁初会听法八部众壁画局部(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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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唐代壁画金刚手臂

发现于莫高窟藏经洞,现藏于大英博物馆的一身唐代金刚力士绢画,其裸露的肌肉部分上的线条,有些近似于莼菜条(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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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唐代绢画金刚

石窟中,在其他类形象的壁画中也可以寻到莼菜条的点点滴滴,如某些人物面部的皱纹,动物身体上短促的肌肉隆起。

因为莼菜条主要表现的是某些特定的题材,或某些题材的部分形象,它应该是吴道子所创造绘画线条其中的一种,而非吴道子绘画线条的总括。因吴道子绘画线条中还有兰叶描,铁线描、蚯蚓描等。

二、元汤垕《画鉴》关于莼菜条论述的失误

元代的汤垕在其绘画史论著《画鉴》中有“(吴)早年行笔差细,中年行笔磊落,挥霍如莼菜条”的论断。

其文中并没有强调吴道子“莼菜条”是中年以后描法中其中的“一种”,应指吴中年以后的描法“全是”或“绝大部分是”莼菜条。

从文字上看,汤的“行笔磊落,挥霍如莼菜条”的用词造句,乃引自米芾《画史》中的原文,但所谓吴道子中年以后成熟画风的用笔“全是”或“绝大部分是”莼菜条的论调却无任何其他古文献方面的根据,应属主观臆测。但如此以偏概全的论调,流毒却甚广,以致于现在许多教科书和文章中,在介绍吴道子时均沿用此说。

汤垕的这种吴道子中年以后用笔全是或绝大部分是莼菜条的说法,可以导致混淆“莼菜条”与“兰叶”和“铁线”等描法的区别,把许多描法都认为是莼菜条,从而使得对莼菜条的理解产生诸多争论,如有学者曾认为莼菜条是比铁线描稍粗的铁篆线[38],有学者曾认为莼菜条是蒲叶状的线[39],以迎合吴道子风格作品中较多出现的长线条(如较为雄壮的铁线描和兰叶描)。

但如果我们看到莼菜条与天王力士的密切关系,看到莼菜条与其他类绘画题材的关系较小,从而廓清莼菜条与兰叶描、铁线描的区别,就可以不再受汤垕所造成的“成说”的干扰,则对莼菜条的认识便可能趋于一致了。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曰:“王陁子,善山水,幽致,峰峦极佳。世人言山水者,称陁子头、道子脚。窦云:“山水独运,别是一家。绝迹幽居,古今无比。”

对“陁子头、道子脚”一般的解释是:王阤子的山头、吴道子的山脚。意即在山水画中,从内容方面,王陁子表现山头,吴道子表现山脚。但我们应当从更具体的内容和更具体的形象等方面来分析。

1.具体内容

从“幽致”,从“绝迹幽居”看,王陁子应主要表现的是“远山”部分,因此相对而言,吴道子应当主要表现的是近山部分。前者主题景象因空濛之幽而大多有所与地面或水面隔断,后者的主题景象则大多比较连贯,大多与地面或水面连接紧密。前者景象较为虚旷,后者景象较为显露。

上述具体内容,强调的是主要特征,并非陁子头山水内容中绝对没有山脚部分,并非道子脚山水内容中绝对没有山头部分。陁子头山水构图中出现稍近处的山脚或水岸,道子脚山水构图中出现远处幽致的峦头峰尖,或者在中近景处画清晰的峦头峰尖,都应是正常的。

2.具体形象

(1)陁子头山体的具体形象

因是远山,较好理解为“远山无脚”,浮于白雾之上峰峦的山头形象。

而因其远,其色朦胧混合,基本无勾皴,有调和墨色的味道,有水彩甚至水墨的技法成分。总之其山体是较为幽远淡雅一些,棱角较少,即使其中的山脚或水岸也应大致如此。

既然被称作陁子头,则有拟人的意思在内,意思是远山具有人头的圆秀意象,即使是尖利的山峰,亦是如此。

在敦煌壁画中有些画面可为陁子头山水形象的参考:

盛唐,莫205窟,南壁,有大海边际处远山群峦的形象,由白雾分成层层相叠的境界(图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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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唐代壁画远山

三、陁子头道子脚的形态

盛唐,莫323窟,南壁,有远山白云的形象(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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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唐代壁画远山白云

盛唐,莫323窟,北壁,主要有3处山水画面,表现海面上小舟张帆而进,衬托着远山的情景。其中一处的远山内容为层峦叠嶂,浮于白雾之上,渐渐高远,山头直逼画的头部(图6);另一处的远山内容较为平旷,白雾呈水平状,但山头遥指寥廓的天空,更具有空间感和抒情效果(图7);又一处的夹江两岸,有渐渐远、渐渐高、渐渐耸立的远山,耸立峰头如剑插天,但不失秀润(图8)。3处画面亦有稍近处的水岸,也显得较为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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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唐代壁画远山泛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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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唐代壁画远山泛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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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 唐代壁画远山泛舟

(2)道子脚山体的具体形象

对于道子脚具体形象的理解并不是那么简单。

《历代名画记·卷一·论画山水树石》中曾记载吴道子常于壁上“纵以怪石崩滩,若可扪酌”。这是唯一描述吴道子山体具体形象的文字,可以启发我们认识道子脚的具体结构。

但这句话容易引导人们片面认为,道子脚的具体景象就是水际崩滩处有怪石的近景,也与那种片面认为吴道子只画山脚的错误看法相合。这种片面看法强调了崩滩,认为怪石在崩滩处。

而依文意,“怪石”与“崩滩”连接,应当都是“以”的宾语,是平行关系,并非有“怪石于崩滩”之意,它们的关系不是宾语和补语(或状语)的关系,乃“怪石和崩滩”之意。如此看来,怪石,也可处在山脚以外的其他部位,如山腰,甚至峰巅处,也可表现在中景处。况且,一个“纵”字,让我们体会到吴道子山体应有一种纵势,用笔方面纵笔为之,线条刚健挺拔。因其“纵”,除崩滩之纵外,当有崚嶒悬崖,峭立峰头。以吴道子天纵英才,雄笔壮伟之气质,如不表现高山险峻之态是不可能的,一个“纵”字就足以说明这一点了。但一个纵字并不足以说明一切,结合他在人物画中用笔的洒脱豪迈,准确乘除,变化多端的技法,其天赋劲毫,必然除了能使悬崖生动,群峰崔嵬外,而且能使它们的结构出入诡异,玄怪生焉。

因此,所谓“道子脚”的具体形态,不是特指山脚处的形态,而是统指吴道子所表现的山体或山石结构迂廻曲折如“人”(以吴道子为代表的人)的“脚”,是脚踏实地之脚,或趾高气扬之脚。这是对包括山脚崩滩在内的,处于上下各个位置的,富有转折平面的多面山体、山石结构的形象概括。

山体、山石结构,到了吴道子这里才真正成熟地达到所谓的“石分三面”。

至于人“脚”,有主体,有分趾,有足背之凸,有足底之凹,有足腕之主要转折,颇合怪石结构。且脚可平放,可下垂,可上跷,亦颇合大小崩滩,颇合悬岩石罅,颇合插天险峰。

“道子脚”可以说是一种民谚式的形象而贴切的表述,可以让当时世人,包括今天的我们,一下子抓住了吴道子山水结构的精髓,让人们眼前浮现出吴派山水画卷的风采,其山石峰崖,就象一只只“人”或“仙佛”的脚出入于天地之间。

《历代名画记·卷一·论画山水树石》中还记吴道子“又于蜀道写貌山水。”《历代名画记·卷九·叙历代能画人名》亦载吴道子:“曾事逍遥公韦嗣立为小吏,因为蜀道山水,始创山水之体,自为一家。”

蜀道以山水险峻著称,往往极峰插天,悬崖临滩,李白《蜀道难》的诗镜,颇合本文“道子脚”的那种寓奇险于雄壮的山水形态。因此,结合吴道子山水画与蜀道关系方面的记载,说明“蜀道山水”促进了吴道子创造出“道子脚”的山水形态,或“道子脚”的形成,得宜于雄奇的“蜀道山水”。

这是吴道子在山水创作时塑造的艺术之脚,魅力之脚,此脚的印迹在莫高窟、榆林窟壁画中可试举几例以供参考:

中唐,榆25窟,南壁,悬崖上部立有怪石,其下河流崩岸(图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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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 唐代壁画悬崖

中唐,榆25窟,北壁,高崖耸立(图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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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 唐代壁画高崖

中唐,榆25窟,北壁,悬岩崩岸修行图(图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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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 唐代壁画悬崖崩岸

中唐,莫112窟,南壁,内容有崩坡、怪石、悬崖,其中的山石有中空、垂、仰等状态(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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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 唐代壁画山岩中空上仰

中唐,莫468窟,西坡,悬崖高耸入云。

中唐,莫369窟,南壁,崩滩之上,侧岭成峰,白云烘托,悬崖凌虚(图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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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 唐代壁画侧岭成烽

盛唐,莫320窟,北壁,韦提希夫人席地而坐观日图,山脚处,一悬崖如斜T字上翘,似倒脚或倒靴状(图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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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4 唐代壁画倒靴悬崖

盛唐,莫320窟,北壁,佛降临图,有宫墙外的山水,图中表现了崩滩之上的山体,多怪石、悬崖、险峰。

盛唐,莫172窟,南北壁,韦提希夫人席地而坐观日图,图中流水崩滩,悬崖层叠或壁立插天。

盛唐,莫103窟,南壁,表现了山路两侧的崩滩和悬崖。

盛唐,莫148窟,北壁,其某些崩滩或崩坡状山体,整体或局部相似于平放的脚。某些山体则为高崖,多转折,如多种斜姿的脚,上翘于大地之上(图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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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5 唐代壁画道子脚山体

观这些古代“道子脚”式的山体结构,我们对张彦远记载吴道子山体的“若可扪酌”应该有更新颖的理解。

一般过去的解释是:观画者看到山体结构立体状,好象能够亲历其景,能够捕捉到,能够掬取一样。这种说法是观者主体对画作客体的观照,画作自身是被动的。

但观古代道子脚壁画结构,其山崖局部,往往表现得上大下小,或上凸显下凹进,某些局部,往往内含中空向下,若垂若俯,好像能罩住什么,此即“若扪”也。

怪石、峰、崖的局部,也有中空上仰的部分,好像能承束住水流,此即“若酌”也。

于是,“道子脚”之山体局部结构自身好像可以自主“去扪去酌”的解释应当成立。

这是画作自身表现出的能动性的表述,这样更能体现吴道子山水画的生动性。所谓生动,更主要的是自身的生发“能动性”,而非观者被画作引导的“欲动性”。

何况观者如被画作引导得欲动,也不必去扪去酌,面对山体怪石,去抚摩,去探查,即“若可抚探”的用词当更合适些。因此,我们应该理解“若可扪酌”的含义是:“道子脚”的结构,往往局部下垂,生动得如指如掌,局部上仰,空巧得如杯如壶,仿佛山体的悬崖或怪石自主“能扪能酌”。

之所以唐世人对吴道子如此特色山体不用“道子手”或“道子杯”“道子壶”,而用“道子脚”来形容,是因为整体上看更像“脚”,同时为的是强调山体的稳重,照顾到近景、山脚这些“道子脚”山水的主要特点。

3.其他方面

上文中已经有所提到,“陁子头”和“道子脚”,虽然是两个画师的独特风格,但并不是水火不容的,可在一幅画中均有,即吴道子不一定不画稍虚旷的远山,王陁子也不一定不画稍近处的石岸,只不过有所侧重而已,一个强调的是远处的幽致,一个强调的是近处的明显雄奇。

如果一幅画中同时具有远近两种结构,一般情况下,虚旷结构陁子头远山在画上部,道子脚的明显结构所表现的近景在画下部,世人对画评头论足,谓画之头部是王陁子的,足部是吴道子的,即:画之(上)头部的远中景是王陁子风格,画之(下)脚部的中近景是吴道子风格。

因此,对“陁子头,道子脚”的解释,除了上述“远山头、近山脚”的内容解释,和“如人头、如人脚”的形象解释外,“在画头、在画脚”的位置解释,可为第三种。

陁子头、道子脚“这句白话般朴素的赞叹,可谓一语三关。

四、莼菜条陁子头道子脚对历史的改变

1.莼菜条

在汉代人物画和云气纹的某些短促动感的线条中,可看到莼菜条的雏形。以后的各代进一步增加了这种短线条的灵活性,以至吴道子最终形成更加“灵动翻转”的莼菜条线条,从而形成“立体感”、“动感”和“力度感”很强的天王力士神将类人物画艺术。

以往历史上的短促动感的线条是零散的,并没有较为集中地体现在天王力士神将类的绘画上,此类题材的绘画形象往往是较为单调的。如从西汉軑侯妻墓帛画上的托举力士,直到麦积山石窟第5窟隋末唐初的踏牛天王塑像(与绘画风格一致),其间的天王力士类形象总体较规整拘束一些,缺乏更自由、奔放和张扬的神威。

而吴道子的莼菜条所塑造的天王力士类绘画,则具有更自由、奔放和张扬的个性,相对于以往此类绘画的单调,大大地丰富了,突出了此类形象的神威,有叱咤风云,仿佛其威猛刚烈的震动可涨满大千世界之感。这种艺术效果在历史上应是一个质的变化,在这以后,只有“莼菜条”才能造就的极为愤怒或恐怖的张力,在天王、力士、明王、神将、钟馗乃至魔王妖怪之类形象中普遍存在。

2.道子脚

“道子脚”在魏晋南北朝绘画中也已有雏形。

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卷》中的《日月山水》中已有悬崖峭壁似道子脚模样。其《洛神赋图卷》中,在洛神云车下的河水边亦出现了崩滩和大石侧立的造型。

北魏《石棺线刻孝子图》中多有怪石巉岩,并且多呈不规则斜T字形,好像一只只倒放的靴子,或拔地上跷的脚。

在麦积山石窟127窟西魏《睒子本生》环境山水壁画中,也有大石侧立于山坡,并有“倒靴形”的石头,插于山坡,或如“脚”,上跷出于坡上的造型。在西魏《舍身饲虎图》中,亦有层岩悬崖的图景。

莫高窟276窟隋代壁画的环境山石,亦曾表现出其形态的峭拔和笔力的雄壮(图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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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6 隋代壁画峭拔悬崖

上述吴道子之前的绘画中就已经出现的悬崖、怪石、棱角、如脚、如靴的形象因素,对吴道子应有所影响。而吴道子善于运用多变线条的本领,又促使他更多地愿意将山体画得千变万化,神出鬼没。如同他所擅长的人物画衣纹和其他题材一样,他能将山体、怪石表现得可以转折、叠压、穿插、揖让、伸缩、凸凹,甚至能将山体表现得仿佛具有人物、动物、植物、器物的某种局部形态和功能(如足,如根;能扪,能酌)。

总之,吴道子在画山石方面,在继承传统中着重体现了一个“变”字,并将其他题材的意象融会贯通进来,形成了“道子脚”这一主要意象。

从《历代名画记·卷一·论画山水树石》:“纵以怪石崩滩,若可扪酌,又于蜀道写貌山水。由是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李思训、李昭道)。”看,“道子脚”这一山水创新的“变化”,实际上乃“山水之变始于吴”的具体体现和主要因素。因为,道子脚变化多端,在历史上突飞猛进,是一个“质”的变化。

“道子脚”在山水画幅中一般处在主要部分,格局较大,故得到李昭道的吸收和发扬,便确定了吴道子作为山水之变始祖的地位。

而事实上,传世李昭道山水作品,如《明皇幸蜀图》的山峰悬崖怪石(图17),大多很相似于本文所示的“道子脚”,这佐证了本文所提出的“道子脚”形象结论是正确的,同时也佐证了“道子脚”是“山水之变”的主要因素。反之,本文也是对传世品中李昭道山水风格的一个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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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7 传世唐代明皇幸蜀图

3.陁子头

“陁子头”之所以比不了“道子脚”,不能成为山水之变的主要因素,是因为“陁子头”基本上是继承,变化的成分少。

在“陁子头”以前,尤其是魏晋时期,画家多以缺乏太多细节的形象表现整个山体,因此其山体多具有“远山”的景象。且多数情况下往往人大于山,树亦巨大,于是显得整个山体或山系较小,乃“小山系列”。撇开“人”和“树”看,这种“小山系列”乃“似远山”的景象。因此,表现远山的“陁子头”,其雏形很多,如:

四川德阳汉画像砖采连图中莲池边的“远山”。

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卷》中的远山,和在画面中显得较小较秀润且多向上出头的山石。

东晋顾恺之《列女仁智图卷》中卫灵公坐榻屏风内侧所绘的远山。

莫高窟西魏285窟南壁故事画中的层层小山头。

莫高窟隋423窟东顶须大那本生故事中的小山系列。

初唐,莫431窟,西壁,有“十六观”草木蔚然的远山景象。

王陁子对这种传统的“远山”或“小山系列”进行继承和改进,一方面有意识地加强远山的幽致意境,一方面使山和人和树合乎比例,形成主要表现远山的一种特色山水。

“陁子头”虽然在前代“小山系列”或“远山”的基础上更加得“幽致峰峦”之趣,但因较单调,缺乏更多的变化表现,因此格局较小,比如,就一幅内容较丰富的山水画来说,它只是相当于其中显得稍远处的一小部分。故虽在唐代当时,因其着力发展幽致的远山秀润效果,显得有所新意而名重一时,但到了五代和宋代,在山水的各种因素在一幅画中较齐备的情况下,“陁子头”这样的远山,只占山水画领域中的一小部分,就显得逊色了。即使到了宋代,以远山为主的米家山水又有所流行,亦不属于主流。且为米芾的文人画名声所掩盖,王陁子及其“陁子头”山水,于后代也较默默无闻,不再受到特别的尊崇和传扬了。

但我们不能抹杀“陁子头”在雅韵幽远方面的探索之功,“陁子头”在山水之变中应该说,起到了局部变化的作用。因为其幽致,“陁子头”山水或许还与水墨的运用,是一种相互诱导、相互推进的关系。

五、莼菜条陁子头道子脚的横向因素

笔者认同向达先生之唐代长安绘画艺术受到当时印度和西域传来的“凸凹画法”影响的说法[40],因而可以更强调,印度和西域传来的“凸凹画法”,对“莼菜条”、“陁子头”、“道子脚”的产生起到了一定作用。

凸凹画法主要表现在“用色”方面,早在南北朝时期就曾经从西方影响到内地,南朝的张僧繇也因此曾作“凸凹花”[41]。这种用色方面的凸凹,影响到中国毛笔的用笔方面,于是也应该并且事实上间接使张僧繇的用笔产生了少许的起伏变化,并且以后影响到众多的画家,直至吴道子。

到唐代时,这种“凸凹用色法”从西域继续影响中国,配合这种绘画色彩的凸凹,更加对绘画的用笔产生了强烈的冲击或诱导,使之提按强烈,感情饱满地倾注于凸凹,于是通过许多人的努力,最后以吴道子为代表,产生了长线条的洒脱用笔“兰叶描”,和短线条的磊落灵动用笔“莼菜条”。

凸凹画法也可影响到山体表现方面。张僧繇也画山水,因此运用“凸凹花”画法的,以色彩为主体的“没骨山水”,一般认为始创于张僧繇。到了唐代,王陁子注重了“凸凹的”整体远景表现,吴道子注重了“凸凹的”较具体、显著、雄壮的近景和特写表现,于是较完善地产生了“陁子头、道子脚”的山水艺术创新。“陁子头”山水较接近于“凸凹色法”的“没骨”山水,“道子脚”山水主要用勾勒辅以色彩表现“凸凹”,同时也有“凸凹色法”的“没骨”式“道子脚山水”,如上文中已提到的盛唐莫320窟北壁韦提希夫人席地而坐观日图(图14),和盛唐莫148窟北壁崩岸和悬崖(图15)。

唐代也是中国书法追求磊落的时代,书法和绘画在具有很强的相互借鉴性,也会诱导莼菜条、陁子头、道子脚的产生。

尤其是吴道子曾从草圣张旭学书法[42],其灵动的莼菜条用笔,应当受到唐代盛行的狂草之影响。

莼菜条还会受到当时颇为狂放的武术的间接影响[43]

总之,从莼菜条、陁子头、道子脚的艺术创新看,它们将古代绘画艺术更加立体化了,为后代绘画开拓了一个新的立体局面。

六、莼菜条陁子头道子脚对后世创新的影响

宋代的马和之学吴道子,号称小吴生。他不满足于以莼菜条绘天王力士类,于是尝试以莼菜条笔意入其他种人物画,如长袍大袖的文人形象画。在实践中,客观地使莼菜条变得松软一些了,发展出了柳叶描或蚂蝗描,也发展出了较为松秀的人物形象。而且他还将莼菜条运用到山水画上,将山水表现得较为圆活散淡,尝试出了一种新型的疏朗面貌,发展了文人山水画。

宋代书法家米芾也曾墨戏山水,作“米点”远山,其山一般在云雾中浮现。米芾亦是广鉴古代名画的鉴赏家和画史论家,应当对唐代“幽致”的陁子头山水不陌生,因此,其“米点幽致”山水,应有陁子头山水因素的影响,是在陁子头山水传统上的创新。

米芾除了更强调水墨晕彰外,还加进了浑点、树法等新因素,创新出沉着痛快,墨气淋漓,云雾缭绕的幽致远山,形成远景文人山水画的经典之作。以后,“米点山水”这种创新的幽致远山形式,基本上取代了“陁子头山水”。

由于“道子脚”是山水之变中的主要角色,可以说,后代求奇求变之山水画的创新,均会受到道子脚不同程度的影响。其中,五代荆浩、关仝不同程度地将道子脚加进水墨的成分而稍柔化之,宋代的郭熙、范宽把道子脚变得更加圆健和浑厚,马远、夏圭使道子脚变得洗练和清刚,后世还继续有对道子脚的种种创新,兹不一一列举了。

现在,我们仍然要将唐代伟大画家吴道子和王陁子,为追求磊落或凸凹,而创新的莼菜条、陁子头、道子脚,放到现代绘画的创新中,利用之,丰富之。如何利用、丰富,并且利用、丰富的程度如何,当继承唐人追求磊落或凸凹的精神,要使得所表现的对象,在现有材料所能适合表现的基础上,斟酌吸收纵向和横向的凸凹因素,于气韵生动的同时更加丰富之,更加追求某种磊落或凸凹。

(本文最初公布于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主办的2007年敦煌壁画艺术继承与创新国际学术研讨会,原载于《敦煌壁画艺术继承与创新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