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流能决定其流域的人的许多生活方式与内容甚至质地，哪怕是做爱、劳作乃至战争、成功。河流决定的不只是水的方向，更是人的走向。西夏时期的黑水，决定了这里在西夏王朝时期的军事地位，也决定了后来西夏学研究的一个焦点所在。这里有匈奴的血、月氏的血、吐蕃的血、蒙古的血乃至古罗马军队的血，但最黏稠的那一滴该是西夏的血，

现在，我探询西夏的脚步定格在了东经101度08分和北纬41度46分左右交叉的地方，在行政归属上，如今它属于内蒙古自治区的额济纳旗。这里保存有始建于西夏时期并完全见证西夏军事、经济、文化的一座城池——黑水城，为什么叫黑水？因为蒙古语称这个城市为“哈日浩特”，在蒙古语里，“哈日”为黑，“浩特”为城，被更多的人叫做黑城，后来，又有人因为它和黑水的关系，称为黑水城。是现今已知唯一一座用党项族语音命名的城市。在党项语里，这个城市是叫亦集乃的。

黑水城和它所在的居延，在自身历史的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防御北方游牧民族的边防要塞，或者是连接南北的重要驿站。争战和农耕构成了这一地区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当时的西夏王国共有12个监军司，一个监军司相当于现在的一个军区。黑水城是黑水监军司的所在地，在这里常年驻守着一支西夏精锐军队，在西夏前期主要对付来自新疆方向的回鹘人，后期则更多地对付来自东边的蒙古军队的进攻。这支军队平时屯田练兵，战时或开赴前线，或守卫黑水城。与此对应，这里的居民也同时承担生产劳动和参加军事战争的双重任务。千男就是黑水监军司中的一员，他的职务是“前内侍，正军”。

中央电视台在2006年播出《新丝绸之路》时，在黑水这节是以一张西夏文书入题的：这是这里出土的众多西夏文书中的一张，长度有三米多长。和我在西夏旧地发现的众多西夏文书不一样的是，它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近200行的西夏文草书。精通西夏文草书的史金波先生通过破译后认为：这是一个西夏时期黑水城的户籍登记簿，上面记录了黑水城79户人家的户口登记情况！黑水城一带居住者的名字，终于出现了！

这张西夏文书，透露出了西夏时期黑水城的居民们进行户籍登记的信息：按照西夏国的国家法律，每隔三年进行一次户籍登记。而且，这里居住的好多家庭的成员全是党项人，没有后来的学者所持的“西夏国的许多地方是党项人和其他民族杂居的”的现象，可见西夏政权对这里的重视。一次整体移民里，那些党项人被安置在这个风沙的城池里，外围居住着其他种族的人。移合讹·千男是党项族的典型姓氏和姓名，也是黑水城里的党项大户。他的一家8口都是党项人，居住在黑水城中，家中有3峰骆驼、10头牛和80只羊，另外还拥有3块水浇地和1块杂地。不难看出，在这里生活的党项人的生活的富足程度和他们能农能牧的先进生存手段。这张文书说明了这样几个问题。

一、黑水城是一个在农田或牧场上建立起来的城市，不像现在是一片沙漠，因为居住在“城里”的移合讹·千男有骆驼和牛羊，有水浇地和杂地，他要耕作和放牧，居住的地方离牧场和农田不能太远。

二、黑水城是西夏时期建的，像移合讹·千男这样的党项人，如果不是西夏政府安置到这里的移民，他们又是从哪里来的？

三、黑水城当时是个很富庶的地方，西夏人计算土地面积的方式很特别，除了用亩来衡量，统计播撒种子的数量也是常用的形式。千男家有4块地，每一块都可以撒六七石种子，共有相当于撒2700斤种子的土地。不难看出，他所拥有的土地是相当可观的，参照当时其他住户的相关纪录，这是笔很可观的家产。

四、西夏时期著名的法典，中国第一部少数民族成文法典《天盛改旧新定律令》规定，开荒者所得生地归其本人及族人永久占有，而且允许土地自由买卖，当生地变成熟地以后，还有减免土地税的优待。从这一规定可看出，它旨在鼓励农民开荒的积极性，可见，西夏对这一地区的经济发展重点是放在农业上的，这里距离西夏国国都兴庆府（今银川）上千公里，驻守将士的粮食用品只能“自力更生”，在这里生产自己需要的粮食和其他生活用品。

在黑水城发现的一份文献中记载了一个名叫平尚氏阿明的女人，她的丈夫在一次出征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这是西夏时期军属的一个普遍情况。一直处于和吐蕃、宋、辽、金、回鹘、蒙古等政权的征战中，党项民族的崛起与强大是以千万党项民族及其境内其他民族的男性牺牲为代价的。长期的征战和眼见诸多男人出征后再也未还的现实，使平尚氏阿明的丈夫预感到身为军人，他的生命随时有失去的可能，便在出征以前给未出世的孩子起了一个有意思的名字：寿长。在这份户籍登记簿中，和阿明一样的寡妇还有两户，这三户寡妇家，无一例外的都有男性孩子。为什么没有有女儿的寡妇家庭的记录而只有男孩的记录呢？按照西夏法典《天盛律令》的规定，没有儿子的家庭在丈夫去世后，其家产要和别人一起分割，分割剩下的财产，将很难维持生活。没有儿子的寡妇，除了变卖少数的财产，恐怕就只有改嫁这一条路可走了。这条关于寡妇家财产的法律规定，使我们可以看到西夏在战争状态下，采取国家法律的形式，促使没有男性的家庭迅速解体。又用法律的形式督促人们多生男孩，以适应连年征战的需要。同时不难看出，这个王朝对男丁的需求。这份户籍登记的79户人家中，一共登记了40个小孩，男孩和女孩的比例竟然高达31∶9。

众多的黑水城户籍文书中，有一份记载了一个名叫饶尚般百的人，他是黑水城中的一个“迁溜”（“迁溜”是西夏农村的一级管理组织，相当于当时中原地区的“里”，或现在的居委会或村委会。大约可以管理100户），负责管理户籍中所提到的79户人家。在西夏特殊的年代里，饶尚般百不仅负责户籍登记，也要负责催缴租税，组织开渠、修渠等。西夏时期，重视利用祁连山的雪水，疏浚河渠，引水灌溉，整个河西的水利中，最著名的是黑水河，西夏仁宗时期特意在黑水河之上建桥，并立有“黑水河桥敕碑”。在这条河的疏浚过程中，饶尚般百担任基层管理者，每年在保证战争征兵的前提下，保证农业发展的水利过程建设。他所管的79户人家中共有居民220人，平均每户不到3人，也就是说，是一个母亲或年迈的公婆和孩子生活了，根本谈不上三代同堂或四代同堂，连年的战争使西夏人口在逐渐减少。

此前的几次抗争中，居住在城里和移合讹·千男一样的党项男人甚至其他种族的男人都被编入了军人序列，移合讹·千男属于正军（正军是“抄”的主力。“抄”是西夏军事组织中最小的军事单位，由两个人到三个人组成。正军通常由英勇善战不负众望的人担任。正军之下还有一个副手替正军的位置。正军和副手之下，还有一名杂役，叫做“负担”，是保证正军的后勤生活。西夏法律规定，两个年满15岁的男人中，就要有一个成为正军或副手，而另一个成全民皆兵的社会局面）。早在西夏开国之初，元昊定制西夏军制时就有“正军”——作战时冲锋陷阵者；他的妻子和其他女性一样编入了中国历朝唯一合法的女性军队“西夏麻魁”中，移合讹·千男的妻子在成吉思汗的蒙古军队第三次进攻黑水城时就战死了，这给他带来的痛楚是巨大的。按照党项人的葬礼，他的妻子和其他战死的女军人们早已被埋葬，同时也在他们的心里埋下了对蒙古军队的仇恨。

西夏时期的黑水城保卫战的意义，诚如二战时期的苏联人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一样，它是西夏政权和蒙古军队抗衡中对西夏历史起着极其重要作用的一个拐点。这个拐点的变化，导致了蒙古军队夺走了有西夏“粮仓和牧场”之誉的河西走廊，也切断了它和西域的贸易往来，加上中原宋王朝对西夏长期的贸易钳制，就使得西夏在经济上变成了一座孤岛。

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战争同样在春天开始，和移合讹·千男一样的许多党项男人战死了，女人和牛羊被征虏者带走，牧场被踏毁，农田被毁坏。就这样，黑水城，这个相伴西夏王朝的城池只存活了不到200年的时间，随着成吉思汗最后一次征战西夏的胜利，这座城池永远地消逝在历史的视野中了。1027年的初春，成吉思汗带着已经征服了40多个国家、70多个民族的胜利，亲自带领完成这些胜利的蒙古骑兵，从蒙古草原上挥师西进，将这座被丰饶的土地包围的城市围了起来，发起了强烈的军事进攻。之前的5次进攻，使得这座西夏的“英雄城”一直以不倒的姿态屹立在北方和西夏的视野里。

妇女老弱组成的家庭，没有欢声和笑容，连正常的生活也难以维持，这就催生了高利贷行业，为此，西夏在借贷制度方面有了严格规定。《新丝绸之路》的剧组依据发现的一份文书这样推测一个叫梁功铁的党项男人的生活：1194年正月二十九日，西夏第六代皇帝嵬名纯祐继位的第一年，梁功铁冒着凛冽的寒风离开了家，“他走进黑水城，来到普度寺。他不是来这里乞求神灵保佑的，而是向这里的僧人梁任麻，以每月1斗2升的高额利息，借了1石小麦、10石大麦。按照西夏法律，他还必须带上妻子或儿子一起来，他们也要作为同借人在契约上画押。这样在梁功铁发生意外时，可以夫债妻还或父债子还。在黑水城出土的借贷文书中，相当数量的借贷人都是和他们的妻子一起借贷的。”

妻子陪丈夫，或儿子陪母亲借贷，这是西夏经济生活中的一个独特方式。同时，可以看出西夏僧人的富足。田产经营已成为寺院一项重要的经济活动，这时是西夏国国力最强盛时期，可以想见后来的西夏衰微时期的民众生活之境遇了。

自梁功铁借债时30年过去了，蒙古草原上崛起的蒙古草原帝国已经雏形渐显，成了西夏人最强劲的对手，此前，蒙古人和西夏人已经有5次交锋，无论蒙古人向西征服回鹘及其他西域各国，还是攻打西夏占领的河西走廊一带，黑水城都是双方交锋的前沿地带。死亡的西夏军士越来越多。1224年，黑水城守将仁勇写信给西夏皇帝献宗德旺请求辞职：“黑水城缺粮，惟仁勇原籍司院不准调运鸣沙窑粮，远边的人，贫而无靠，惟恃食禄各一缗。所不足当得粮无着，今食粮将断，恐致羸瘦而死。仁勇不辞冒犯，以怜念老母等乞加恩免除守城事，别遣军将……此……”

可以看出这时的黑水城已经出现食粮将断，而离这里最近的西夏军事驻地西平军司（今甘肃安西县双塔堡附近）的援军依靠不上，守将只好请求辞职。后来的3年间，是持续守护黑水城的时间，其艰难可想而知。

黑水城如同它的国家一样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在蒙古大军随时可能大兵压境的情况下，黑水城人开始了一场空前悲壮的全民备战，他们准备与敌人殊死一战。1226年春天，黑水城最困难的季节，成吉思汗率领大军再次向黑水城发起最激烈的攻占，包括千男在内的历来就有全民皆兵传统的西夏人，开始了最悲壮的抵抗。关于这场战争，至今没有发现任何详细的记载。在战争发生以后的近60年中，历史几乎是一片空白，千男他们后来的命运，成了一段不解之谜。城池沦陷了，几十万军民难道全被屠戮尽光？

蒙古人占领了这里后，在原来的黑水城的基础上，扩建了这座城，这就是元代的亦集乃城。48年后，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来到这里，他看到的是一个绿洲之中生气盎然的城市。他的眼前是一派城墙高筑、建筑辉煌、人烟稠密、商贾云集、水丰物华的闹市景象。

马可·波罗抵达这里后的97年开始，即1372年，黑水河被人为改道，致使古居延海急剧萎缩，黑水城渐渐变成了一座空城。整个城池后来变成一片荒芜之地，和神秘的西夏王国的其他地方一样，由于历史上关于黑水城的记载少之又少，这里一直披着一层神秘的面纱。直到整整700年后的1926年，由斯文·赫定率领的瑞典考察组和中国学者共同组织的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来到这里，他们用16毫米摄影机对当时的环境进行了拍摄，才使那些参与考察者或与之有关的人员，看到了黑水城遗址的影像。藏有珍宝的传说在20世纪初引来了一批批外国探险者，留下了一处处挖掘的痕迹。俄国人科兹洛夫就是其中的一位。1909年6月，科兹洛夫来到黑水城，在这里进行了9天的挖掘后，用骆驼驮走40箱约上万件的西夏文物文献！那些文物文献当年藏身的西夏佛塔，距离黑水城西城墙大约400米远。科兹洛夫在圣彼得堡展出了他从中国黑水城带回的文物文献，立刻引起了极大的轰动。黑水城从此引起了人们的关注，而更多的中国人甚至当地人对这里和西夏的关系也是一无所知，他们更不知道，早在17年前的1908年，俄国人就将探险的脚步迈到这里，并从这里带走了大量见证西夏的文物，从而在国际上催生了一门新的学问——西夏学。

内蒙古额济纳旗达兰库布镇东40公里的古庙中出土的西夏人长者供养人（左）、方冠男供养人（中）和女供养人像（右）。

这里仍然是安静的，人们的生活节奏与800年前的西夏时期一样缓慢而安详，透过这种缓慢而安详的生活表面，就能发现自西夏以后的许多的原生态战争遗迹，那些在风沙中孤独而顽强地屹立着的残塔旧城，已经没有多少人去留心了，它们在现如今的最大意义就是成为来这里的游客“到此一游”的陪衬而已，当人们谈及西夏的辉煌与光荣时，还有几个人能对这些残塔旧城的深层意义追问呢？我们对历史的遗忘速度和铭记方式总让人费解。2008年4月18日，内蒙古西北部一片风沙、我和新消息报社的摄影记者韩胜利穿越过贺兰山、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抵达黑水城，在城外的戈壁滩上扎好帐篷，开始了三天的考察。这次考察得到了内蒙古阿拉善日报社社长李成方、阿拉善日报壹刊主编张娉、额济纳旗宣传部主任冯秀清、额济纳旗人大文史委的主任李靖、当地学者李永平等人的帮助。当年那有2.4千米宽的河床早已完全干涸了，风沙穿行在枯木丛及黑水城内，4月18日的风甚至吹翻了我的帐篷，流沙带走的更是黑水城的诸多谜团，其中最大的是这里的西夏人的去向问题。

黑水城和甘肃西北部的西平军司的数万人在城池失陷后，逃往哪里？根据当时的蒙古军队的包围之势和逃亡的最佳线路来看，其主力是逃往新疆境内的。

第五节 黑水城，西夏学的催生地

第五节　黑水城，西夏学的催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