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美与她的《遗情书》在2003年的网络上真是沸沸扬扬，观察各界反应，的确犹如李银河教授所言，是个“有趣的现象”。但在有趣的表象之下，也隐藏着许多沉重之处。下面我就从几个方面与大家讨论。

诚如许多网友评论，木子美之所以被进入她日记的人和一些未进入她日记的人所痛恨和谩骂，其中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她破坏了一夜情的规则。一夜情是个暧昧的字眼与行为，所以它的规则也是以不成文的形式存在，即潜规则。对某些人来说，木子美的危害在于她迫使一夜情的潜规则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并且以在一夜情遭遇中历来被认为应当明智地三缄其口的女人身份身体力行地投身于一夜情规则的制定，从而挑战了向来由男人垄断的一夜情的规则制定权。

那么，在木子美之前，一夜情的规则是什么呢？

1．男人有要求一夜情的权利。木子美21岁那年，与一个广告界的男人相处了很久，但却一直没有发生性关系。这个男人终于熬不住了，在一天晚上给她看自己写的诗，“为什么到今天我们都没有做爱”。于是，木子美决定将自己的初夜给他。

2．男人要求性与爱分离。享用了她初夜的男人告诉她:“如果你爱上我，就得出局。”

3．男人拒绝为一夜情负责。也许这样说略有点不公正，因为这个男人毕竟还问过木子美上次月经是什么时候，当发现正处于危险期后，他皱着眉头警告木子美，你得吃避孕药。但他的负责仅限于此，所以当毫无经验的木子美问应该吃什么药时，他认为自己没有义务指导她，而是让木子美自己去打听。当木子美怀孕后，这个男人先是不回电话，后来是停机，再后来索性失踪了。所以，木子美所感受到的一夜情的规则是:被这个男人毫不留情地抛弃。而且这个残酷地制定并实施了他与木子美一夜情规则的男人，在几年后，还总是不失时机地讽刺木子美，逼迫她一再回想起自己曾经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抛弃过。

木子美在遭受了这些男人制定的一夜情规则的打击后，她不甘心，开始有限地、大胆地以女儿身参与了这个历来由男人控制的游戏规则的制定。说她是“有限地”参与，是因为她要想参与一夜情规则的制定，就只能接受一夜情的一些既有规则，如性伙伴的多变、性与爱的分离等。“大胆地”是指她居然在一夜风流后，具体地、写实的、白描式地将对方及自己在床上的表现公之于众，而这些暴露是男人制定的一夜情规则所不允许的。虽然在男性的作品中，对与自己上床的女人的身体说长道短的现象向来不少，如国外劳伦斯的《虹》、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国内贾平凹的《废都》、阿来的《尘埃落定》等，但这一点都不妨碍这些作品的国际声誉和名利双收。但如果由女人来写，那意义与效果就不同了。在被冠以“私人写作”、“身体写作”甚至是“下半身写作”等标签后，这些女性的经验和作品被窄化、暧昧化甚至污名化为私人的、个人的、身体的和性器官的，从而在作品意义、道德高度上置女性经验与作品为狭隘的、可疑的、不屑的、猥琐的和供某些男人意淫的。相比之下，木子美白描式地再现和间或的简短评论就更为一夜情的规则所不容了，因为她违反了一夜情只做不说的心照不宣；她对与她上床的男人的性能力作出（身体）不太好和由70分降至50分的评价，而男人的性能力早已被我们的性文化建构为金枪不倒和百战不殆，木子美居然对男人的这个命根子予以揭发、嘲弄和打击，那些男人的暴跳如雷和恼羞成怒也就不足为奇了。

木子美开创了“与我发生一夜情可以，但必须公之于众”的一夜情新规则，而且她极端的、飞蛾扑火式的挑战也启发我们女性如何对抗那些侵犯女性性自主权的行为。如一位女性在看了木子美的文章后，说:“这倒不错，以后有性骚扰也不必打官司——你敢碰我，我就敢写你。木子美起码让男人不敢轻易占女人便宜了。”而那些处处想留情的风流男子们现在也得掂量一下，在一夜情之后，会不会被对方写成文章并广为散发。当然，想进行一夜情的女性们也得自问一下，对方会不会也和木子美一样，将一夜情忠实地记录下来并传播开来。所以，从这方面看，木子美开创的一夜情新规则也许会使一夜情有所收敛呢。

最初听说木子美时，以为她是一个深谙性趣的女性，但看了她的文章后，才吃惊地发现，她在相当程度上应算是个性冷淡。在她为数不多的提到自己性感觉的文章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个词:疼痛和微痛。即使是那篇让她一夜成名的著名酷文中，她也只是提到姿势，而没有提及自己的性感受。中国女性难以达到性高潮，恐怕也不只是木子美一人面临的问题。潘绥铭教授的调查就表明，在中国女性中，能经常达到性高潮的只有1/3。所以，我的两个问题很自然地冒出来:1．如果木子美并不能从她众多的一夜情中获得性快感，那她为什么会如此执迷于性？2．中国人的性出了什么问题？是中国女性的问题吗？还是目前的性实践有问题？

回想几年前的自己，很能理解木子美对文字的爱好、敏感和对人生意义、生存意义的迷惘和追问，所以，也很容易理解她的话:“沦陷的感觉又如金枪鱼袭来，纸醉金迷、糜烂腐朽，或者，其他的……走出去就横尸街头的冲动。”记得在大部分去酒吧的时候，的确有她所说的这种感受。读着她的文字，能感觉到她渴望创作的冲动，但她的阅历少、单调，使她的大部分作品流于空洞和勉为其难。也许正是因为感受到这一点，所以木子美才会创造出一种体验式性写作的方式吧。

另外，木子美之所以会将性作为创作源泉、个人价值和生命意义的所在，我觉得也与当今社会，尤其是在小资阶层中，性成为一种时尚有关。李银河教授说，我们国家中传统性道德仍然根深蒂固，但翻开众多杂志报章，尤其是为小资阶层提供的包装精美的书刊，可以随处见到很多讨论或教授如何做爱、增加浪漫与趣味的指南，所以性已经成为这些自诩时尚前卫的人士或期刊的招牌，成为他们/她们颠覆旧生活、开创和传播新生活的凭借与道具。但是，性真的具有如此革命的力量吗？它真的是人生的原动力吗？

在关于木子美的网上评论中，原载于天涯社区的一篇署名为“珠默”的文章是我最喜欢的。作者问道:“到底是什么促使下半身写作成为女性作家的成名途径？”她指出:1．正是社会中现存的性别隔离和女性的第二性处境，造成了女性被围困于灶头与卧室；2．男性作家对性写得丝毫不比女性少，也并不比女性更不露骨，如“贾平凹的此处删去若干字和王小波倒悬的阴茎”，但他们的作品却不会被归类到身体写作或下半身写作中去；3．“下半身作品误导了女性的真实生活，让作品中的女性始终沉沦在一种性爱的角色里，而忽略了女性其他方面的品质和张力。”其实何止是作品中的女性，木子美本人在现实中不就沉沦于性吗？（我不愿意用“性爱”一词，因为在一夜情的规则中，性与爱是分离的）

所以，在我看来，女性以性作为时尚先锋的凭借和颠覆旧道德的途径，是虚幻且无效的，因为性文化包括一夜情中大量的性别歧视、性别等级，并没有被深刻反思和有力改变。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托马斯打破了忠贞所带来的沉重，随心所欲地到处与别的女人调情，发生一夜情乃至一刻情，但他的轻松却造成了他的妻子特丽莎和其她女性真实的沉重痛苦。所以，托马斯的甩掉包袱是男人单方面的性自由，男人的这种性自由是建立在女人的性痛苦之上的。

同样，将性作为个人价值与人生意义的源泉，也是在自掘陷阱。木子美以体验式性写作来汲取生命，但她的文字表明，这种在性上的放浪形骸并没有使她的生命变得丰富。所以，我认为，在很多时候，人们大大夸张了性所带来的欢乐和意义，性是人生命中的一部分，但它绝不会是全部，如果将生命、意义、快感都押在性上，那么，性只能变成一根救命稻草。它非但救不了我们，相反，还会指错努力的方向，并难逃沉沦的厄运。

对木子美的举动，我觉得一直存在着一种误解，如马秋枫教授就说，“在人类历史上，纵欲往往是男性的特权。但是，木子美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追求平等，但利用身体来追求男女平等并不值得提倡”。但通观木子美的作品，她根本没有追求男女平等的意思，唯一的一篇被冠以《妇女解放运动》的文章也与我们通常理解的男女平等、妇女解放、女权主义毫不相干。所以，我觉得木子美的行为与作品目的很单纯，就是体验性和挑战男人制定的一夜情规则。当然，她的初衷很可能并没有明确地针对制定一夜情规则的男人，但她日记的效果却是激怒了一帮男人和自觉有义务维护男人主导的一夜情规则的女人们，这恐怕可算作女人相煎的一个例证吧。

在看完上文后，也许会有人觉得我是在颂扬木子美，但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因为她走的是一条极端的路，无论是在身体、名誉、情感还是生命上都非常危险，我不会主张任何一名女性去走木子美的路。但木子美的确挑战了男人们制定的一夜情，包括一刻情、一刻性的规则，这一点值得我们所有的人去思索。

(1)木子美是在2003年网络上红极一时的女性，她最引人注目之处在于，不但与多个男人发生性行为，而且将细节白描地、写实地公布于网上。

性规则与性书写:关于“木子美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