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站住!”

“我!”

听声音是武装班长申俊福。他来到窝棚跟前,弯下腰,睁大两眼,辨认着雨来和铁头,说:

“是你们二位呀!这封鸡毛信谁送去?沿村往西,快传!”

雨来急忙抢先说:

“铁头刚才往南村走了一趟。这回该我啦!”

那时候,游击队或区上的工作同志,都没有固定的通信地址。有时,一天转移三四个地方,信怎么投寄呢?走个大概的方向罢了。比如,打听某某同志在南一带活动,信封上就写沿村南转交某某同志。打听某某同志在北一带活动,信封上就写沿村北转交某某同志。只要方向对,信就能转到。方向不对,信还能转回来。半路上,无论哪个村,有人知道这个同志活动的方向,就在信封上改几个字,奔这新的方向转去。

这信,也有不同。有平信、快信、急信。还有十万火急的信。信封上插根火柴,就是快信。插上鸡毛,就是急信。插火柴又插鸡毛,就是十万火急的了。

只要有鸡毛,或是鸡毛带火柴的信,都是紧急情报,多半是关于敌人“扫荡”的消息。

雨来接过信,一摸,信封上插着根鸡毛还有几根火柴。他把红缨枪交给铁头,二话没说,拔腿就向村西走。

旷野被寒冷的夜雾笼罩,四外一片漆黑。群星在深远的高空里,一明一灭地闪动着它们宝石一般的亮光。雨来在两棵大树旁边停下来,辨别了一下方向,就离开大路,跳过一条不宽的水沟,绕过一丛矮树棵子,沿着小路走下去。

旷野很静。只有偶然间,风吹着地里的干柴叶子,刷啦刷啦响。可以听得见自己鞋底擦着地,刷刷的响声。

不知为什么,过去小朋友们谈的话,偏这时候在雨来的耳朵里响起来。铁头说,狼啊,狐狸呀,都是黑夜里爬出窝,到野地里寻找可以捕捉的食物。铁头说,狼这种野兽专找单行人,你在路上走,它在背后跟着,突然地把两只前爪搭在你的肩膀头上。你一回头,它就趁势咬住你的脖子,咬断气管,把你咬死。

雨来想起这些关于狼的故事,就一边走着,不住地瞪大眼睛向四下里看望。他心里反驳着铁头的话,哪儿有什么狼?山地有狼,平原地根本就没有狼。雨来还给自己壮胆子,心里说,爸爸不是说过,狼也怕人吗?爸爸说狼还怕火呢。它敢来,我就划火。鸡毛信上插着火柴,在鞋底子上一划——擦!

雨来挺着腰板往前走,两条小腿儿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快。因为,不管是狼还是狐狸,他似乎都有办法对付了。

雨来决心不再想狼和狐狸的事。真是怪,他越是决心不想,狼和狐狸的模样,越是清清楚楚地在他脑子里显现出来。而且,不知什么缘故,总觉着有一只狼,在屁股后跟着他。拖着长长的大扫帚尾巴,瞪着两只红红的小眼睛,伸着鼻子,闻他的屁股。雨来不住地转动着脑袋,左右回头往后看,可是什么也没有。真是俗语说的,越胆小就越害怕。

雨来走着走着,脑子里又出现了狐狸的身影。他忽然觉得在屁股后跟着他的不是狼,而是一只狐狸了。他似乎感觉到,狐狸毛茸茸的嘴巴已经触到他的脸了。雨来一边快步走着,一边不由得用手摸摸脸。他生自己的气,抖一抖精神,心里叫着:

“越胆小越害怕,越胆大越不怕!”

谁?站住

雨来连颠带跑的,渐渐地,浑身热乎起来,鼻子尖上都冒出汗。冷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冷了。

雨来送信的村庄叫白风寺,离芦花村不到四里地。雨来走得快,不一会儿,就隐隐约约看见白风寺东头的白粉墙和墙外那棵杨树的黑影了。

雨来心急,加快了脚步,差不多奔跑起来。跑着跑着,听墙里咔啦一声,枪栓响。有人喝道:

“站住!干什么的?”

这一下,雨来好像抽冷子撞在一堵墙上,猛地站住。心里说:

“这可是糟糕!临来忙忙跌跌,连这边的情况也没顾得问一声!”

雨来神魂不定地瞪大两眼,望着墙头。除了那墙和树的黑影子,什么也看不见。心里说:

“要不,我跑回去?”

雨来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又听那人在墙里喝道:

“干什么的?敢跑我就开枪!”

倒好像他猜到了雨来的心事似的,这一下子就等于把雨来的退路给截断了。雨来心里暗暗想道:

“这可叫我怎么回答呢?黑更半夜到白风寺干什么来了?”

雨来还没有想出回答的话,又听那人在墙里喝道:

“拍着手过来!”

雨来的一身热汗早变做了冷汗。信还在手里,一封插鸡毛带火柴的信还在手里呀!这可怎么办?说什么也不能落在敌人手里呀!

雨来这么迟疑的时候,又听那人喝了一声:

“再不来就开枪啦!”

雨来往前走。走着走着,突然蹲下身子,用非常迅速的动作把信埋在地里。墙里那人喊叫说:

“猫腰干什么?啊?”

雨来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鞋掉啦!提上鞋!”

“快,拍着手走过来!”

雨来一面很响地拍着巴掌,一面用脚踢了点土,把信埋起来。然后,这么拍着巴掌走过去。到墙根底下的时候,那人把枪筒子和脑袋一齐从墙头上探出来,问雨来:

“干什么的?”

这声音好熟啊!雨来仰着脸,在星光下辨认这个人,反问了一句:

“你是谁呀?”

这人不耐烦地说:

“管我呢,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雨来肚子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竟欢喜地跳了起来:

“啊哈!你不是咱村的王二哥吗?”

王二哥先是一怔,立刻认出了雨来:

“啊?是你呀?雨来呀?”

雨来因为情况出他意料地突然一变,高兴得什么都忘了。竟用那种白天说话的嗓门儿,大声地讲说起来:

“起初我就没听出是你来,我心里想,这是谁在里头站岗呢?刚才你又问话,这回我可听出来了,一听就是你的声音。”

王二哥却没有做声。他还以为谁走漏了消息呢,有点不放心了。问雨来:

“谁告诉你的?我们在这里?”

雨来愣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回答说:

“谁也不知道哇!”

“那你深更半夜干什么来呢?”

“送封信。”

“给谁?”

“我哪儿知道?反正是沿村西转的鸡毛信。”

“给我们的吧?拿来我看看。”

可是,怎么拿来呢?信在路上土里埋着,黑灯瞎火哪里去找?雨来的一股子高兴劲儿立刻变成了一团怨气。他觉得刚才的一场虚惊和把信丢掉,都是因为这个王二哥。雨来怒气冲冲地埋怨王二哥说:

“都是你嘛!刚才你那么一喊叫,吓得我把信扔地上了!你看怎么办?叫我到哪儿去找?”

王二哥把枪背在背上,站在墙头上,双手抱着那棵响杨树,出溜到墙外来。问雨来:

“扔哪儿啦?”

雨来用手指着前面笼罩在夜雾里的道路,没好气地告诉王二哥说:

“就在这一块地方!都是你连喊带叫地吓唬人嘛!还稀里哗啦拉枪栓,看怎么办?”

王二哥是感到有点“抱歉”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竟是一声不响地猫着腰往回里找。在黑暗里,鼻子几乎贴到地上了。用手在地上抓摸。雨来也一边嘴里嘟哝着,两手在地上乱摸。怎么摸不见了呢?

王二哥的两手,冻得冰凉冰凉的,不住地放在嘴上吹热气。雨来着急得连冻得手疼都顾不上了。嘟嘟哝哝地带着哭味儿说:

“这怎么办?你看,信没有了!一封插着鸡毛和火柴的信哪!都是你嘛,连喊带叫地还拉枪栓!”

王二哥一边猫腰在路上找信,一边嘿嘿地笑着说:

“黑夜里我没看出是你来呀!”

雨来又是生气又是委屈,就像大人呵斥小孩子那样,呵斥王二哥:

“还笑呢!还笑呢!”

王二哥一边找信,一边安慰雨来:

“别着急,没不了!”

雨来简直急得要流出泪来了:

“还说没不了哪,都找不见啦!”

一封插鸡毛带火柴的信,十万火急的信丢了,找不见了。雨来带着失望的哭泣一般的声音,说:

“这算找不见啦!”

忽听得王二哥的手里哗啦响了一声。又听王二哥得意的声音:

“你看看,这是什么?”

雨来急忙到王二哥跟前,伸着小脖儿,睁大眼睛一看,同时又伸过手去一摸,可不就是这封信。就好像害怕它再丢失了似的,一把手抓过来。黑暗里挤掉两颗泪珠,咧嘴笑了。想到刚才那么埋怨人家,语气里还夹带着斥责,心里挺后悔。抱歉地说:

“刚才我着急了,你不生我的气吧?”

王二哥由于找了半天信,累得气喘喘地说:

“人不大心眼儿倒不小,墙里去,看看是给谁的信?”

雨来跟着王二哥绕墙从门口进到院里,蹲在墙根底下。王二哥划了根火柴,用两个手掌捧着通红的小火苗,说:

“信!”

雨来把信伸到火苗近旁,王二哥着急地说:

“你怎么啦?这是背面,翻过来呀!”

雨来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着,把信翻过来。可是火柴烧尽了,灭了。王二哥划着第二根火柴,瞪眼瞧着信,叫道:

“啊!杜绍英的!”

王二哥把火吹灭,告诉雨来:

“快给杜队长送去吧!就在西街。从老爷庙往东数,第二个排子门,门口有棵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