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最后的逃离

第三十六章 最后的逃离

船中嵌板就在这个令人可怕的景象下关闭起来,可是客厅中的灯光并没有亮,诺第留斯号内部完全是黑暗和沉默。它在深百英尺下的水底,特别迅速地离开这个凄惨场所。

它到哪里去呢?向北呢?向南呢?这个人进行了可怕的报复后,会逃到哪里去呢?我回到房中,尼德和康塞尔两人默然无语。

我对尼摩船长产生了一种极端厌恶的心情。虽然他从其他人那里可能受过很大的痛苦,但他没有权利来进行这样残酷的报复。虽然他没有使我做他的同谋,但是他让我做了他复仇的见证人!

现在,诺第留斯号带着胜利者的面孔再次出发了。

十一点,我到客厅里,厅里没有人。我看了一下厅里的各种器械,诺第留斯号以每小时二十五海里的速度向北方驶去,有时在海面上,有时在三十英尺深的水下。

从地图上的记录来看,我看出我们在英吉利海峡口上驶过,航行方向是以无比快的速度把我们带到北极海去。

晚上,我们已经走过大西洋海面二百海里。我睡不着,受噩梦的侵扰。残酷毁灭的可怕场面在我脑子里面陆续重演。

诺第留斯号在这北大西洋的海水中要带我们到哪里去呢?从这一天起,老是那飞快的速度!老是在极北蒙雾中间!它要走近斯勃齐堡的尖角,走近纽藏伯尔的悬崖吗?它要驶过白海、喀拉海、鄂毕湾以及亚洲沿海没有人到过的边岸吗?这样度过的时间,我简直不可能估计。

现在看来,黑夜和白天已经不按照它们自然的规律来进行。我感到自己被带进埃德加·波想象中的可以随意活动的那个奇异领域中了。

每时每刻,我都像怪异的戈登·宾那样,等着看见“那个蒙面人,他的身材比居住在任何陆地上的人都高大得多,斜身投入那保护北极周围的大瀑布中去。”

诺第留斯号可能已经在浩瀚的海洋上游荡了十五天至二十天,我之所以称这次旅行为“游荡”,因为我发现它是那样漫无目的,这一点和我现在的状况很接近,现在的我,茫然而又无奈。我根本不知道我们是在哪里,四面都是茫茫大海。

真不知道我们这种非人的生活何时才是个尽头。从海难发生后,我连一个船员也没有见到,整个船上仿佛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诺第留斯号不停地在水底行驶,当它浮上水面来调换空气的时候,舱盖总是机械地运动着,打开了又关闭。而我们三个人,状态也各不相同。

加拿大人忍不下去了,康塞尔想使他说句话也不可能,同时害怕他神经忽然错乱,在可怕的思乡病状态下,他可能要寻短见。因此,康塞尔时时刻刻忠实、小心地看守着他。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处境不可能再维持下去了。

一天早上,当天边的第一点光亮照进诺第留斯号时,我从睡梦中醒来,看见尼德·兰俯身向着我,我听到他低声对我说:“我们逃走吧!”

“我们什么时候逃?”我坐起来,身上有了一丝力气。

“就在夜间。诺第留斯号像是任何管理和监督也没有了,船上好像完全陷于麻木昏沉的状态,再不跑就真的没有机会了。先生,您能准备吗?”

“能,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可以望见陆地的地方。我今天早上在浓雾中间,距东方二十海里,看见了那些陆地。”

“那是些什么陆地呢?”

“那可不知道。不管是什么陆地,我们逃到那边去就是了。”

“好吧,尼德。我们今晚逃,就是大海吞没了我们也不管!”

“海很汹涌,风很猛烈,但在诺第留斯号的那只轻便小艇中只要划二十海里就能登陆,我能做到。我没有被船上人员发觉,暗中又弄到了一些粮食和好几瓶饮水。”

“我一定跟您逃。”

加拿大人又说:“如果我被发觉,我一定会反抗,即使会被杀死。”

“要死一块儿死,尼德朋友。”

我不顾一切,决心逃走。加拿大人出去了。我来到平台上,简直站不住,不可能受那一阵一阵波浪的袭击。天空阴暗,看来风暴很快就要到来。

但是,既然有陆地在浓雾中,那就必须逃走,现在我们一天、一时、一刻都不能白丢。

我回到客厅中,既怕碰见又想碰见尼摩船长,既要又不要看见他。我可以跟他说什么活呢?我可能隐藏住他使我心中发生的那种自然而然的厌恶吗?不能!那么看不见他,不跟他面面相对是好些?忘记了他是好些?本来也只能这样!

我在诺第留斯号船上过的最后这天是多么漫长!

我一个人单独在那里,尼德·兰和康塞尔躲开我,不跟我说话,怕泄露我们的计划。

六点,进晚餐,但我并不饿。我虽不想吃,但还是勉强吃些,不愿意把自己弄得没有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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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半,尼德·兰走进了我的房中,他对我说:“我们只到出发的时候才能再见了。十点,月亮还没有上来。我们在黑暗中逃走。您到小艇那边去,康塞尔和我在那边等候您。”

加拿大人说完了就走,连回答他的时间也不给我。

我到客厅中去,发现我们是在深五十米的地方,船向东北偏北方驶去,速度很快。

我最后看一下堆在陈列室中自然的奇珍异宝—艺术的宝库,最后看一下有一天要跟亲手收集它们的人一齐消灭在海底的那无比的珍贵收藏。我想在心中把我十分深刻的印象最后一次固定下来。

就这样,一小时过去了,在天花板发出的电光照耀下,把玻璃柜中那些辉煌灿烂的珍宝重看了一遍。

我回到房中来,穿上海中穿的结实衣服。我弄齐了我的笔记,把笔记珍重地带在身上。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不能控制的脉搏。

我的心绪,我的激动,可以被尼摩船长的眼睛看出来。

我到他房门口细听了一下,里面有脚步声。尼摩船长在里面,他并没有睡下。听到他的每一动作,我觉得他就要走出来,质问我为什么要逃走。我感到有连续不断的警报声。

我的想象又把这些警报声扩开起来,这种感觉十分难受。我想,到船长房中去,跟他当面,用手势和眼光向他挑战,或者倒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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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简直是疯狂的想法。很运气,我控制住自己,我躺在床上,让我身体的激动平息下来。

我的脑子受了过度的刺激,在迅速的记忆中,我重又看见了我在诺第留斯号船上度过的整个生活,自从我脱离了林肯号以来所碰到的或快乐或痛苦的所有事件:海底打猎,多列斯海峡,土人,触礁搁浅,珊瑚墓地,苏伊士海底地道,桑多林岛,克里特的潜水人,维哥湾,大西洲,冰山,南极,被困在冰层中,跟章鱼战斗,大西洋暖流的风暴,复仇号,以及那把船跟船员一起撞沉的可怕场面……所有这些事件都涌现在我眼前。

这时候,尼摩船长在这离奇古怪的环境中显得异常巨大。

他是水中人,是海中神!不错,就是这样。

时间是九点半。我双手紧紧按住脑袋,防止它炸裂。我闭起眼睛,我不愿意思想。还要等半个钟头,半个钟头的噩梦可能使我变成疯子!

这时候,我听到大风琴的隐约声音,那是一种不可形容的忧愁乐声,是一个要斩断自己对人世关系的人的真正哀歌,慢慢地,我的精神完全沉浸在其中。

一会儿,一个突然出现的思想使我十分害怕:尼摩船长已离开了他的房间,他正在我逃走时一定要经过的客厅里面。我要在厅中最后一次碰见他。他要看见我,他或者要跟我说话!他的一个手势可能使我惊呆,不能动弹,他只要说一句话就可能把我锁在他的船上!

然而,十点就要到了,我赶忙离开房间。没有丝毫可以犹疑的了,就是尼摩船长站在我面前也不能倒退了。

我小心地把房门打开,可是我觉得在拧动门钮的时候,门发出可怕的声音,或者这声音只可能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中!

我沿着诺第留斯号的黑暗过道,走到客厅屋角上的门边。我轻轻地打开它,厅里面一片黑暗,大风琴的声音微弱地响着。

尼摩船长在那里,他没有看见我。我想,就是在明亮的灯光下,他恐怕也看不见我,因为他神游天外,他完全被吸引在梦幻的乐声里。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十分小心,生怕和任何东西相碰而发出声响。

我费了五分钟才走到客厅那边通到图书室的门前。当我正要开门的时候,尼摩船长的一声叹息把我钉在那里,不能动弹。

我知道他是站起来了。我甚至看到了他的身影,因为有些亮着的图书室中的灯光一直射到客厅中来。他向我这边走来,两手交叉着,一声不响,说是走过来,不如说是溜过来,像幽灵那样。他的被压住的胸部由于他抽咽的哭泣而鼓胀起来。我听到他声音很低地说出下面这几句话——这个传到我耳中的最后几句话:“全能的上帝!够了!够了!”

我赶忙跑出图书室,我上了中央楼梯,沿着上层的过道前行,到了小艇边。我从开着的孔走入艇中,我的两个同伴儿已经在这里了。

“我们走!我们走!”我喊道。

“马上走!”加拿大人回答。

在诺第留斯号船身钢板上开的孔本来是关闭的,尼德·兰有一把钳子,把螺钉紧紧地上好。小艇上的孔也是关起来的,加拿大人开始弄松那仍然把我们扣在这只潜水船上的螺钉。

突然船内发出声响,好些人声急急地互相答应。发生了什么事?是人们发觉了我们逃走吗?我觉得尼德·兰拿了一把短刀放在我的手中。

加拿大人停止了他的松钉工作。我们听到了一句话,重复说了许多次,一句很可怕的话,向我说明了诺第留斯号船上处处发生骚扰、激动的原因。船上人员发觉的对象并不是我们!

“北冰洋大风暴!北冰洋大风暴!”他们大声喊。

莫非我们是走在挪威沿岸一带的危险海中了?诺第留斯号在我们的小艇要离开它的时候,就要被卷入这深渊中了吗?

当潮涨的时候,海水奔腾澎湃,汹涌无比。它们形成翻滚沸腾的旋涡,从没有驶进去的船只能够脱险出来。滔天大浪从四面八方冲到那里,形成了很恰当地被称为“海洋肚脐眼”的无底的深渊,它的吸引力一直延伸到十五公里远。在深渊周围,不但是船只,甚至鲸鱼、北极地带的白熊都不能例外,一齐被吸进去。

就是在这无底深渊附近,诺第留斯号或无意或有意地被它的船长驶进来了,它迅速地被卷入,路线呈螺旋形,愈前进,螺旋形的半径也愈缩小。小艇还附在它身上,也跟它一样,被惊人无比的速度带走。我感到它飞奔前去。

此刻,我们是在极端的害怕中,是在最高度的恐怖中,我们似乎忘记了正在执行的任务。

我们的全身流满像临死时所出的冷汗,在我们的脆弱小艇周围的是多么可怕的声音,几海里内连续回响不绝的是多么厉害的吼叫。

那些海水溅在海底下面的尖利岩石上所发出的是多么可怕的喧闹!在这些岩石上,就是最坚固的物体也粉碎了。

多么危险可怕的处境!

“要全力支持,”尼德说,“并且把螺丝钉再上紧。紧紧靠着诺第留斯号,我们或者还可以保全。”他没有说完他的话,嘎嘎的声音就发出来了。螺丝钉落下,小艇脱离它的巢窝,像投石机发出的一块石头,被掷入大旋涡中。

在大自然面前,我们的反抗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现在的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似乎只能是保护好自己,而不是实现自己的梦想,仅仅从这一时刻看来,我们的梦想距离我们太遥远了!

我们极端害怕地任海波摆动。诺第留斯号像一个人一样自卫着:它的钢铁肌肉嘎嘎作响,它有时候挺起,我们也跟它一齐竖起!一不小心,我的脑袋碰在一根铁条上,立即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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